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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七六 赵宁的凝重

    同光六年初秋,燕平东宫。

    外出归来的赵宁刚在显德殿坐下,周鞅便抱着一叠文书通报而入:“听说殿下去旁观了今日的国人审判?结果可还满意?”

    赵宁接过侍女端来的茶碗,送到嘴边吹了吹:“新法推行已有一年半,若是到了今日,国人审判还不能做到让我满意,那新制便算白推行了。”

    今天他去旁观的国人审判有好几场,涉及多个案子。

    有的是商行苛待因工受伤的伙计,千方百计想要将工伤说成是非工伤,有的是官员给亲戚开方便之门,有的是地主不给佣工合乎标准的伙食。

    有的是平民百姓碰瓷富人,还有平民百姓欺负更弱的平民百姓的。

    不过跟之前动辄出现人命的情况相比,现在的案子都是小场面。

    去年新法新制推行后,河北河东掀起了又一场革新战争,许多州县有程度不一的动-乱,朝廷、反抗军、禁军中的高手强者都有规模不等的出战。

    到去年秋天的时候,州县陆续稳定下来,作乱的权贵阶层及其走狗基本被肃清,新法新制得到了全面贯彻执行,这场战争以大晋的胜利而结束。

    正因如此,现在河北河东的世道相对清平,虽然免不得有宵小之辈不甘寂寞,但今年以来,各地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压迫剥削而生的人命案子。

    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已经成为世道的绝对主流,道德高尚之辈备受尊崇,各种仁孝美谈层出不穷。

    整个河北河东百姓心中的阴暗戾气明显大减,取而代之以光明的希望。

    “河北河东的土地、人丁普查已经结束,这是初步结果。”周鞅将一摞文书最上面的那一本拿起来,起身递给赵宁。

    赵宁接过来打开,开始快速浏览。

    在新法新制推行后,大晋重新丈量了河北河东土地,依照人丁数量重新划分田地,以确保耕者有其田。

    佃户这个群体随之消失,现在地主家自己种不过来的田,只能雇佣百姓帮忙,这些被雇佣的百姓不用像佃户那样,给地主家交租,只负责出工拿钱。

    这场因为新法新制引发的革新战争,灭除了许多胆敢作乱的地主大户,他们的耕田被丈量后纳入重新分配的范畴,数量惊人。

    地主们的田产实在太多,以至于现在河北河东大地上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足以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乃至是成为殷实之家的耕田。

    ——除了特别偏远、土地贫瘠的地方,文明发展到现在,各种与农事有关的技术都已十分成熟,家家殷实真不是什么美梦。只要没有过度的剥削压迫,官府又肯做点实事,这一切很容易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大晋百姓都没必要去做佃户。

    也是有了这个前提,禁制土地买卖这条律令才有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大晋算是没了地主。

    那些不曾犯上作乱也不曾鱼肉乡里的地主大户,在这场革新战争中基本保住了自己之前的田产,只是没了佃户可以剥削,他们就只是普通大户而已。

    “如此看来,今秋的赋税会上升一大截。”合上文书的时候,赵宁脸上有了笑意。

    “这是自然。”周鞅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

    自耕农多了,朝廷赋税自然会上涨。

    官员也好乡绅

    也罢,但凡是个地主,就是上吸国家的血、下吃佃户的肉的存在。

    对他们来说,瞒报自家实际田产是常规行为,有的贿赂官府勾结官吏,彼此利益盘根错节,有的势力太大,连地方官府都不敢多管。

    这就更不必说,之前的皇朝对世家、官员、乡绅家的税收还有大量减免政令。

    要不是新法新制动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怎么会群起反抗,在各地掀起各种混乱,以至于像唐兴县的那些大户一样,连放火烧城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若非新法新制注定会引发天下地主大户们的反抗,赵氏何必现在就要做这件事,而不是早早用兵四方一统天下后再来施为?

    “殿下,张京开始打徐州了!”

    赵宁跟周鞅说话的间隙,手里拿着一份情报的黄远岱走了进来。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不觉得意外,不过眼神却不由得沉了两分。

    去年,张京灭了河阳节度使,今春攻下了洛阳防御使的地盘,现在竟然又开始向武宁节度使的徐州用兵!

    “要是让张京攻下武宁节度使的徐州,那整个中原都成了他的,黄河以南、潼关以东、淮泗以北的大地,就只有东北面还没被他吞下了。”周鞅面容肃杀。

    中原东北面有三镇,分别是郓州的耿安国,兖州防御使,以及青州的王师厚。

    这三镇互相之间有矛盾,难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张京,若是张京当真得了徐州,以对方如今的势力,那么距离他独占中原、齐鲁大地也就为时不远。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天下在赵氏、魏氏、杨氏之外,就出现了第四家大势力。

    虽说在大晋开朝立国后,因为知道新法新制不能为世家寒门所容,也会被各方节度使抵制,赵宁并没有将中原、齐鲁纳入朝廷直属范畴。

    但他也没想过,中原会这么快杀出一个草头王来。

    在赵宁原来的构想中,河北河东完成革新战争后,下一步就是向中原扩大革新战果。

    无论如何,中原各镇节度使明面上仍是大晋之臣,在大晋王师南下的时候,以大义之名强军之势,用较小的战争代价快速进占各镇,在赵宁看来并不难实现。

    若能如此,赵氏就能在跟魏氏、杨氏的中原之争中抢占先机。

    如今张京异军突起,赵宁原先的这个构想就有再也无法实现的可能。

    “去年之前,张京对朝廷一向恭敬,但从去年春天开始,张京便一反常态,对朝廷之令置若罔闻不说,还敢大肆攻讦新法新政,委实丧心病狂。”

    周鞅现在对张京很是没有好感。

    刚坐下的黄远岱轻嗤一声:“还不是因为中原出现了那个金光教?要不是有金光教相助,他何以能那么快收服各镇人心,还敢公然跟朝廷为敌?”

    提到金光教这个存在,赵宁神容郑重。

    去年,张京进军河阳之前,河阳内部发生了一些怪事。

    河阳节度使本身不是什么好官,平日里没少挖空心思搜刮民间财富,藩镇军本身就多骄兵悍将,在地方上行事很是跋扈,上行下效,不仅插手各种有利可图的民间产业,还经常当众打砸商铺、殴打百姓、抢夺田地乃至强抢民女。

    原本,这种事只要在一个限度内,平民百姓勉强能够忍受,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道理比不

    过刀子,谁敢跟藩镇军过不去?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做主。

    但去年年中,河阳忽然有大量金光教信徒冒头,他们在各城各地劝人向善,总说什么行善积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来世能进入神国云云。

    这些话,他们不是对平民百姓说的。

    是对正在打砸商铺,大闹酒楼,欺负百姓的藩镇军将士说的。

    他们总是挡在被欺负的人面前,一脸庄严虔诚的双手合十,向那些藩镇军将士传播金光神的意志,劝他们收起拳头放下屠刀,立地向善。

    藩镇军将士哪会对管闲事的人客气?

    他们的拳头、刀子,很快就向那些神教信徒招呼过去。

    大多数时候,藩镇军将士会被神教信徒打得皮青脸肿,乃至是屁滚尿流。然后这些神教信徒,就会对倒在地上哀嚎的将士,不断碎碎念神教的教义。

    少数时候,神教信徒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但他们哪怕是被藩镇军将士踩在脚下,依然会一脸庄严肃然的,向对方宣扬他们的教义。

    金光教的信徒除了跟河阳军对着干,还经常救济穷苦百姓,给流民施粥,给病者治病,这为他们赢得了广泛赞誉。

    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产生了两个结果。

    一个结果是,平民百姓将神教信徒奉为高人,发自内心尊重他们。

    另一个结果是,河阳军的高手强者不断出动,找那些神教信徒为他们吃亏的部曲报仇。

    经过半年时间,河阳镇内的百姓,几乎没有不知道金光教的,也几乎没有不称赞金光教的,很多人甚至志愿加入他们。

    至于报复神教信徒的藩镇军高手强者,听说都没讨到便宜,反正河阳的百姓没见有神教信徒的尸体被挂在城门上。

    就是在这种时候,张京带着大军逼近了河阳。

    河阳州县各城各地的河阳百姓,听说皈依了神教,仁慈善良的忠武节度使来了,无不欢呼雀跃,乡野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城中百姓群起响应。

    每当守城的河阳军将士,看到身后万人空巷的城池,汇成人山人海双目发红盯着他们的百姓,哪怕他们清楚金光教信徒从不杀人,也不能不遍体生寒。

    这个时候,站在人群前面的金光教信徒,一般都会双手合十,庄严肃穆的劝他们:“各位何不收起拳头放下屠刀,立地向善积累功德?”

    守城将士当然不会放下手中横刀。

    但他们也不敢不弃城而逃。

    城外强军如潮,城内人海汹汹,不逃等着尸骨无存吗?

    有一个逃的,就会有一片逃的,当逃走的人多到一定程度,城池也就没法再守。

    于是,张京大军所到之地,敌军大多望风而溃,经常轻而易举得到城池,最终完全夺取河阳之地都没费太大力气。

    “先生对金光教的调查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神使到底是什么人?”赵宁喝了口茶,认真的问黄远岱。

    金光教很强,但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规模,而能建立起这样一个神教的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管从哪方面说,都足以引起赵宁的十二分重视。

    张京跟金光教联手鲸吞中原的时候,赵宁忙着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没有太多精力去理会,包括黄远岱也是。到了今年,黄远岱这才不断派人潜入中原。

章六七七 两条腿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南北各地都有保留人手,以保证基本职责的履行。

    是以在黄远岱将聚集于河北河东之地,为革新战争保驾护航的人员大规模派往中原之前,赵宁依然能够得知金光教与张京联手的大致情况。

    张京在进兵河阳、洛阳之前,金光教信徒在帮扶弱者、对抗藩镇的骄兵悍将时,没少宣扬张京这位神教信徒的各种仁善事迹。

    其中就包括张京因为怜悯冤句县百姓,主动撤出曹州的轶事。

    三人成虎,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有成千上万人为之宣扬,那也是铁一样的事实,更何况宣扬这些事的,还是饱受百姓尊崇的神教信徒。

    所以张京的大军还没到河阳、洛阳,他就已经获得了当地百姓的拥戴。

    在如今这种烽烟乱世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一日三惊的普通富人,盼望张京这种存在如盼甘霖。

    正因如此,眼下听说张京进兵徐州,赵宁才深为武宁节度使的命运而担忧。

    “对金光教根底的大规模深入探查刚进行不久,金光教信徒的具体人数某还没有绝对把握,不过到了今日,就算没有百万之众也差不多了。”

    黄远岱回答着赵宁的问题,“那位金光教神使的底细某还没有查明,此人来历神秘过往模糊,好似凭空冒出,倒是有关她的各种传闻搜集到了不少。

    “什么智慧树下悟道时霞光万道,什么传教救难时步步生莲,什么地主恶霸见了她纳头就拜,立地开悟当场弃恶从善,一件比一件离奇。”

    周鞅听得直皱眉,末了忍不住道:“这种离谱之言你也拿出来说?难不成还真有人相信不成?她还真成了神人了?”

    黄远岱呵呵两声,“三人成虎,张京的仁善都被河阳、洛阳之民相信了,这个神使的种种神迹得到广泛认可有什么稀奇?

    “况且,他们也确实做了不少出人意表的事,一些地方土豪在被他们折服后,信奉了神教,的确改变了过往的丑恶言行,开始或多或少的做善事。

    “假中有真,真

    中有假,真到假时假亦真,假到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普通人如何分辨得清?”

    周鞅张嘴无言,觉得事情荒诞滑稽如同一出猴戏,但在事实面前偏又无法反驳。

    赵宁摆了摆手,“神也好,鬼也罢,总归是装神弄鬼,能被神神鬼鬼迷惑的,无不是愚陋之民,而百姓之所以愚陋,追根揭底是皇朝没有教化得当。”

    “此言大善!”

    赵宁话音方落,门外传来拍手声,众人一起去看,就见干将莫邪联袂而至。

    起身相迎,等到干将莫邪落座,赵宁笑着问干将:“先生何以教我?”

    这些年来,干将夜以继日的著书立说,不断有新成果问世,将新学说新思想完善得已经很是全面。

    莫邪除了在一开始帮忙外,之后仍是忙于探寻自己的大道至理,因为有赵宁的人手相助,大小修行者各种符文材料应有尽有,莫邪也有了自己的成果。

    最近,她完成了自己的几本著作,并将自己的学问统称为符文科学。她的著作如《符文哲学的数学原理》《自然物理》《符文炼金术》等,已经刊印问世。

    这些时日,赵宁正在打算为干将莫邪办一所特别官学,规格等同国子监,以他俩为首,以这些年跟在两人身边作为助手,深受他们教导的才士作为先生,发扬他们的学问。

    “神怪之说能够大行于世,追根揭底是文明发展程度不够。平民百姓没什么文化,对天地至理各种科学认识不够。

    “这时候就需要皇朝大力研究各科学问,并将成果纳入教材,大兴教育,提高天下百姓的素质。”

    说话的不是干将而是莫邪,她难得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当我们逐步认清这个世界的宏观与微观,能够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培养出科学精神,破除迷信陋习时,神鬼便会没有容身之地。”

    坐在一旁的干将不断点头:“科学是文明进步的阶梯,没有科学,文明就没有未来。我的学问跟她的学问只有一起发展,文明这个巨人才算是两条腿走路。”

    这正合赵宁这些时日的打算,他便将打算成立一所新官学的计划和盘托出,不出意外,这获得了干将莫邪的一致支持,就连黄远岱与周鞅也拍手叫好。

    干将与莫邪都是坐起而行的人,在知道赵宁、黄远岱、周鞅等人商议的是征战之事后,前者表示自己并没有意见可以提供,后者则是根本没有兴趣,遂向赵宁讨了手令,去召集人手开始新官学的筹备了。

    简短的插曲过去,赵宁、黄远岱、周鞅的又开始商议如何应对中原变局。

    “无论中原局势如何变幻,今年内朝廷都没有大举出兵的可能,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刚刚完成,州县堪堪稳定,国库也算不得充实。”

    周鞅从政事的角度上思考着道。

    黄远岱点了点头:“就算要出兵,今秋也来不及了,纵然从现在开始准备,最早的出战时机也得是明年春,朝廷如果要襄助武宁节度使,只能派高手前往。”

    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对金光教的探查同样需要时间,而后,方能谋划合适的应对之策,总不能在我们对敌人不甚了解的情况下,让大军仓促出动。”

    赵宁微微颔首:“两位所言有理。既然如此,我得去中原走一趟了。”

    他要亲眼去看看金光教,尝试寻找对方的神使,若是有机会,少不得要跟张京“谈谈”。

    虽然武宁节度使如今对朝廷也谈不上尊敬,赵宁总不能坐视其灭亡。

    另外,在中原有金光教大行其道的形势下,如何将革新战争的成果推行到黄河以南,也是需要思考、求索的问题。

    “殿下能亲自去中原,当然是再好不过。”

    黄远岱跟周鞅都没有阻拦赵宁的意思,赵宁虽然没有到天人境,但大晋天下能威胁到他安全的人还真没有,除非是魏无羡跟杨佳妮联手。

    计议已定,赵宁没有多耽搁,安排好东宫诸事与新官学的筹建后,眼看朝廷没什么大事便动身南下。

    ———

    本卷终。

    ps:下一卷会换个写法。

章六七八 你相信正义吗?(1)

    或许是不太刺眼的阳光照射得角度刚刚好,给对方英俊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暖色;

    或许是抚过河面的微风力道恰到好处,让对方黑直的长发飞扬出了几分洒脱画意;

    或许是旁边五大三粗唾沫横飞的汉子衬托得很到位,这才让对方的举止有度温润气质更加突出;

    又或许是泗水波光粼粼的河面过于迷离,附近的鸟鸣声格外平静悠扬,这才让眼前的画面与画中人,比少女过往美梦中的场景更加梦幻。

    总之,在这个仲秋时节的寻常午后,二八年华的船家姑娘小翠,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吸引。

    自打见到那个身材颀长衣衫干净的青年公子上船,她的脸颊就一直红扑扑的,在帮着祖父撑船之余,她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

    当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小翠心里便如同闯进了一只迷途的小鹿,总是羞赧慌乱的连忙低头。

    可过上片刻,她盯着船舷的眼神又会情不自禁移过去。

    在懵懵懂懂的少女眼中,那个衣着素雅的青年男子与众不同,不仅是与这条驶往徐州的客船上的客人不同,跟她人生前十六年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

    他没有锦衣玉带,不像富家公子,亦不曾吟诗作赋,彰显自己的饱学文雅,但他哪怕只是坐在船边,这条船上的一二十名船客就自动成了陪衬。

    那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明净气质,纤尘不染,纵然只是偏着头在阳光下静看岸上的风景,都让这条船多了几分灵动之气。

    对方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别样魅力,那是因为过往经历与自身地位,久而久之形成的独特气质,就像高山流水这样的名曲,一听就会着迷。

    船上的女子,包括带着孩子的成熟妇人,活泼好动的小女孩,都会时不时打量对方,就连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都没有对青衫公子表现出恶感。

    “小翠啊,哥哥我坐你家的船往来于徐州、沛县,每年少说也有二十趟,隔三差五没少给你捎带果脯点心,也没见你看着哥哥傻笑,今儿是怎么了?”

    那位五大三粗的跑商汉子终于安耐不住,指着身旁的青衫公子张开大嗓门嚷嚷,“就这种白面书生,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让你一直面泛桃花的盯着看?”

    正在偷瞧青衫公子的小翠,听到汉子忽然的大声嚷嚷,羞得恨不得立即跳进河里,跺着脚压低声音连忙辩解:“雷大哥你......你怎么平白冤枉人!”

    汉子见小翠犯窘,顿时兴致大增,哈哈大笑着道:“我怎么冤枉你了?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从不胡言乱语,你敢说你刚刚没偷看吗?”

    船客们相继露出笑容,有相熟的,也参与到打趣小翠的行列。

    小翠面红耳赤,羞愤欲死,心虚的瞥了青衫公子一眼,这一幕恰好又被汉子抓个现行当众点破,惹得满船的人笑得愈发欢快。

    “好了大伙儿,别拿一个小丫头寻开心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翠打小脸皮就薄,哪里经得起这般调侃。”

    另一位船夫是个满面风霜,身材消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那是小翠的祖父,刚刚帮小翠打了圆场,又嘿嘿笑了两声,“女大不中留啊,她爱看便让她看吧。”

    小翠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的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自家祖父。

    “要我说,这位小兄弟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下世道可不太平,美男子哪有咱这种壮汉有用?”

    汉子自来熟的拍拍青衫公子的肩膀,还曲起手臂显了显自己粗胳膊,以示自己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

    说着他不忘

    朝小翠挤眉弄眼,“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我雷某的身手,早年我也是拜过名师的,寻常一二十个人休想近身。

    “小翠啊,女人在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有个依靠,你嫂子眼光就很好,所以如今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多好,你就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老雷怜香惜玉也是出了名的,你绝对不吃亏!”

    见汉子越说越没边,小翠低头啐了一口,干脆扭过头不看众人,装模作样心无旁骛的撑船。

    一伙船客打趣小翠够了,也没有一直起哄,汉子见好就收,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青衫公子,瞅了几眼,呵呵笑道:

    “小兄弟,你虽然是布衣青衫,但看气质就不是普通人,想必家族颇有渊源......是耕读传家的书生,还是官学士子?”

    他刚刚拿对方开涮,对方却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显然性格不错,让汉子有了几分好感,多年的跑商生涯让汉子很乐意广阔交游。

    青衫男子笑了笑:“差不多。”

    说他是书生士子不大对,说不是也不太对,至于他的家族,那当然有深厚渊源,要论自个儿普通不普通,这个问题对皇朝太子来说,好像不需要有太多思考。

    这青衫男子,正是刚进入武宁节度使地头不久的赵宁。

    “天下不太平啊,听说忠武节度使的兵马,都已经打到磨山脚下了,这可不是什么游学的好时候,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合适。”

    差不多三个字在汉子听来就是否定的意思,对方不过碍于脸皮不好承认罢了,他也不拆穿。

    叹了口气,汉子颇为感慨地道:“要不是为了一大家子的吃食,雷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冒着风险去徐州进货,路上要是碰到贼人......”

    说到贼人他很忧虑,但见有几个船客看着他听他说话,便立马收敛了颜色,声音洪亮的拍着胸脯,目不斜视的对青衫男子道:

    “这要是碰到贼人,小兄弟你可得机灵些,怎么都得跟紧雷某,这样我才能保你周全!”

    “雷兄仗义。”赵宁无可无不可地抱了抱拳,“眼下武宁有很多剪径贼人?”

    “可不是嘛!乱世就是这样,哪里都有匪患!”汉子重重击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没少因为对方吃亏。

    不过很快他又哈哈大笑三声,“不过小兄弟你不用担心,这些盗匪多是饿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聚集在一起讨口饭吃罢了。

    “手上拢共也没几把刀,吓唬吓唬老实人还行,实际上没什么战力,很容易打发,雷某碰到过很多次了,现在不还好好的?”

    赵宁若有所思,面上不显,“雷兄厉害。”

    汉子笑得更加大声,把胸膛捶得像是大鼓一样,“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朋友多?但凡是长点眼的盗匪,见到雷某也得招子放亮点!”

    赵宁再度表示佩服。

    汉子没注意到的是,在他提及盗匪的时候,小翠撑船的动作慢了几分,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老船工则是佯装无事,只是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杂物堆。

    船行没多久,赵宁发现岸边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民多了起来,这些人拖家带口神色麻木的低头前行,了无生气。

    赵宁微微皱了皱眉,问身边谈兴正浓的汉子:“徐州可有金光教?”

    从黄河南岸一路看过来,赵宁不是没见过流民。

    但在滑州、汴州、曹州、宋州这些地方,一方面流民很少,另一方面,但凡有流民的地方,十有**都会有金光教信徒。

    这些神教信徒往往都会接济流民,帮助他们赶路。

    像汴州、宋州这种隶属于张京的地盘,

    各地都有招抚流民的布告,神教信徒带着流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官吏出来接应。

    而在武宁节度使的地头内,流民不仅要多不少,甚至路有饿殍,还不见金光教的信徒露面帮助他们,至于官府的人——这些人多半都在城外驱赶流民。

    “之前是有的,但如今是什么时候?节度使正跟张京大战!

    “张京那厮攻占河阳、洛阳时,每每都有金光教的信徒相助,为免重蹈河阳、洛阳的覆辙,这段时间节度使没少调集高手、重兵,捕杀各地的金光教信徒。

    “到了现在,武宁境内哪里还会有金光教的人?就算有,也得千方百计隐藏自己!”汉子不愧是个行商,熟知各种消息。

    赵宁点头示意明白了,这个情况并不难理解,他转而问道:“武宁节度使为官如何?你们觉得武宁军能否挡住忠武军?”

    “节度使的官声那还用说?”

    汉子激动得就要大爆粗口,显然是对武宁节度使怨忿已久,但唾沫还没喷出来便赶紧闭上嘴吞了回去,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其它船客,压低声音对赵宁道:

    “巧立名目收授苛捐杂税,跟地方大族联手聚敛百姓的财富是高手,面对土地兼并流民遍地、物价飞涨市场混乱就束手无策,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不是家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媳妇孩子往后的衣食没有保障,害怕生病了请不起大夫付不起汤药钱,老哥我犯得着在这种时候出来行商?”

    汉子一脸痛恨苦闷的继续抱怨,“不瞒你说,咱们武宁现在是民生艰难,要不然也不会多出那么多盗匪,让老哥我每跑一次商都心惊胆.....都不容易!”

    他不敢多说,直起腰身,让声音恢复了正常,佯作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想来天下的节度使都是差不多模样,谁让朝廷羸弱无力整治江山社稷呢?”

    赵宁沉吟片刻,“忠武节度使有仁善之名,金光教救苦救难,或许不一样?”

    汉子嗤笑一声:“那都是蒙人的,我可是听说了,金光教就是打着救人的幌子到处行骗,让人给他们上供,不上供就在半夜上门杀人夺财。

    “我还听说,张京那厮最喜欢吃小孩,汴梁的小孩都快让他吃完了,金光教助纣为虐,到处给他搜罗出生不久的幼儿,百姓那是怨声载道.....”

    赵宁微微一怔,不无意外地问:“雷兄这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他都不知道。

    如果张京真的喜欢吃小孩,没道理一品楼打探不出来。

    汉子满脸写着你可别不信:“这事儿徐州的人都知道,官府的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从汴梁来的人作证,哦,现在应该满武宁的人都知道了......”

    赵宁:“......”

    他只能哑口无言。

    武宁节度使跟张京现在是死对头,当然是想着法儿抹黑对方,好让治下百姓觉得他是正义、高明的,而对方是邪恶、愚蠢的,而后团结在他周围帮助他对抗张京。

    这种伎俩委实不算高明,但汉子明明知道武宁节度使不算好东西,却偏偏相信了官府的布告。

    “小兄弟,你是哪儿的人?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汉子奇怪的看着赵宁,“你该不会真是四处游学的书生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劝你还是别去徐州了,赶紧回家去,游学什么时候不行,犯不着挑这种时候。

    “这要是真碰上了盗匪,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算老哥能护着你,可你要是没个体力,跑都跑不掉,那岂不是要枉做刀下之鬼......”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大喊:“有河匪!”

章六七九 你相信正义吗?(2)

    喊话的是老船工,喊完这话就丢掉竹篙,抱头蹲在了船头。

    小翠紧跟着也丢掉了竹篙,双手抱着脑袋蹲下身,少女不亏是少女,这时候竟然向赵宁投来了一个关切、宽慰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害怕,也不要轻举妄动。

    泗水河上的确出现了河匪。

    两条相对驶来的普通船只,在靠到近前之后,船上的人忽然抽出雪亮的刀子,踩着船舷指着客船大呼小叫,更有两个汉子引弓搭箭,直指混乱的船客们:

    “都给大爷们蹲下,谁要是敢反抗、逃跑,大爷们就送他上路!”

    在赵宁的视野中,两条不大船只上的汉子,委实算不上什么悍匪,虽说有二三十来人,但其中竟然有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五六十岁的白发老者。

    他们衣衫简陋,手肘、膝盖部位基本都打着补丁,面有菜色不像是大鱼大肉的,露出来的胸膛虽然宽阔,却也没几两肌肉。

    手持长刀的倒是精壮汉子,但不过七八人而已,余者拿得不是小锤子就是黑菜刀,至于白发老者与半大孩子,前者扛着锄头后者拿得还是削尖了的木棍。

    虽说这群河匪的模样凄惨了些,但他们到底是河匪,有了这个身份,便是能够威胁弱者的凶悍强盗,船上不到二十个人手无寸铁,无法与之抗衡。

    大惊失色的船客们犹如惊弓之鸟,霎时间慌乱不已,孩子哭嚎妇人流泪。

    雷姓汉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四肢僵硬。

    “雷兄,这些绿林好汉你可认识?”赵宁不失时机的问。

    汉子声音滞涩地回答:“不,不认识。”

    “雷兄,你能否让这二十几个河匪近不了身?”

    “不,不能......”

    汉子转头见赵宁面色怪异的看着他,顿时老脸一红:按照他之前吹嘘的情况,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将河匪震住、击退才是。

    “那么雷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怎么办......对,怎么办!”

    汉子陡然惊醒,身子一滑,噗通一声,干脆利落的跪在了甲板上,同时举起双手抱住头,“当然是投降啊!”

    赵宁:“这......不符合雷兄你从沛县到徐州人人皆知的威名吧?”

    牛皮被吹破,换作旁人早就恼羞成怒,然而汉子却顾不上羞愧,发现赵宁不为所动后,急得连忙拽他的胳膊:

    “快跪下,双手抱头!还愣着做什么,刀剑是不长眼的!”

    坐着没动弹的赵宁好奇的问道:“跪下来就没事了?”

    “当然!你看小翠爷孙俩多有经验!”

    汉子使劲儿拉赵宁,生怕对方被河匪的箭矢射翻到水里,“只要乖乖听话,跪下来交上银钱,一般河匪不会杀人.....没那个必要!”

    宁点头表示自己长了见识,回头看了看已经陆续开始跪下的船客,对满头大汗的汉子道:

    “这些船客里也没有大富大贵之人,乱世物价飞涨,他们的银钱都得用来吃饭保命,交给河匪了自己怎么办?”

    汉子觉得赵宁莫名其妙:“不交给他们你还能怎样?”

    赵宁认真地问:“雷兄,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正义?”

    “......你疯了!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嘭的几声,两条河匪船只靠上了客船,他浑身一抖,再也顾不得拉赵宁,缩回手脸朝下趴好了,老老实实做起一名合格俘虏。

    河匪们从两边跳上了客船,赵宁这时候发现,扭头看过来的小翠,眼中写满了不可理解的幽怨,好似在骂书呆子,又似乎有着某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无奈。

    “小子,全船的人都趴下了,你为什么还敢坐着?是不是瞧不起大爷,不把大爷放在眼里?”

    一名额头有疤,面黄肌瘦的河匪来到赵宁面前,用挑衅、威胁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时,还不忘扬扬手里的雪亮长刀:

    “小子,看到了这口刀了吗?实话告诉你,这可是一口杀人如麻、饮血无数的凶器!现在看着这口刀回答大爷,你怕是不怕?”

    其他河匪已经开始威胁船客们交出身上的银钱,遇到捂着包裹死不放手的,他们不顾对方声泪俱下的讨饶,几人合力蛮横抢夺。

    坐姿没变的赵宁微笑着:“不怕。”

    “不怕?”河匪怔了怔,看赵宁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你为什么不怕?”

    赵宁正色道:“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义。”

    雷姓汉子看朽木一样看着赵宁,船尾的小翠不可理喻地睁大了眼,其他河匪向赵宁投过来的目光,无不充满关爱智障的意味。

    “正义?”

    这个额头有疤的河匪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出声,就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笑了三声,他把到架在了赵宁的肩膀上,五官变得狰狞,眸中煞气腾腾:

    “正义?在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没看到?我没饭吃的时候,正义在哪儿?小子,我看你也是个书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这狗-娘养的世道没人能给你正义!”

    赵宁并没有因为对方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肩头,而有什么神色变化,面色依然认真:“正义不是靠别人给的,是要自己争取的。”

    赵宁“顽固不化”让河匪怒不可遏,横放在赵宁肩头的长刀用力下压:“现在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前,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给自己争取正义?!”

    赵宁的眸光变得柔和,嘴角浮现出一缕微笑。

    河匪还没弄清楚赵宁为什么笑,正觉得对方的双眸奇怪,就感觉到手腕一麻,手中一空。

    他都没有看清赵宁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便惊恐万状的发现,长刀已经被对方握在手里,夹在了他自己的肩膀上,锐利的刀锋寒气逼人!

    这一刻,河匪变成了丈二的和尚。

    “你看,现在刀在我手上,而你两手空空,你说,我能不能给自己争取一份正义?”赵宁笑容不减地问。

    恐慌的河匪汗如雨下,遍体生寒,无法回答赵宁的问题。

    雷姓汉子张大的嘴能塞进去一个拳头,瞪得铜铃一样大的眼睛里写满意外不解:这个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的书生,非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反而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

    小翠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好似看见了清晨的阳光,但转眼又忧虑重重,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小子!放下刀,我让你放下刀!否则我们必不会让你好过!你一双手还能敌得过我们二十几双手?!放下刀,我让你离开!”

    河匪中身材最为高大的人,一边气势汹汹的警告,一边平举着长刀从船头向赵宁逼近。

    在赵宁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在船尾方向,距离赵宁最近的一名精悍河匪,陡然间虎豹般窜出,手中缺了个口的长刀猛地向赵宁手臂劈下!

    这一幕将小翠吓得站起了身,其它船客莫不张嘴惊叫,也让雷姓汉子失声大喊:“放刀收手!”

    在各种声音响起之前,赵宁收回了手臂。

    同时一脚踹出,将面前的河匪从船中踢飞,令其惨叫着坠到了河里。

    他当然没放下刀。

    错移半步,反手一挥,脑后生眼一般,在侧后长刀斩下途中,击中长刀中后部,当的一声,河匪手中长刀凌空飞了出去。

    而后,那名偷袭的河匪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宁手中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仿佛不是一柄刀,而是一座山峦,让河匪丝毫动弹不得。

    霎时间,河匪脸上再无半分血色,一口唾沫卡在咽喉都不敢吞下去,唯有两颗汗水从额头旁淌下。

    赵宁并没有去看被自己架住的河匪,而是瞧向不能不在半路停下脚步的河匪首领:“现在,你还觉得你们二十几双手,能制得住我这一只手?”

    身材最为高大的河匪首领满嘴艰涩,嘴巴动了半响,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刚刚准备惊呼的船客们,嗓子里再无声音发出,有人因为陡然合上嘴巴,下颚骨发出嘎吱的声响,有的人则是忘了自己还张大着嘴。

    已经迈步的小翠,一只脚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扭着头的雷姓汉子恍然失神,好似魂魄都给摄住,然后,他看到那个绝不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可以形容的青衫公子,对他露出了亲和的笑容:

    “雷兄,现在你相信这世上有正义了吗?”

章六八零 你相信正义吗?(3)

    相不相信这世上有正义,对雷闯而言或许还在两可之间,但他现在已经很相信一件事:

    面前这个笑容和煦的青衫公子,轻而易举就能灭了这群河匪。

    事实不出雷闯所料。

    青衫公子问出了那句话,却没有任何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对方明明在看着他说话,然而话音未落,反手便用刀身拍在那名河匪面颊上!

    只听得干脆一声闷响,那名偷袭的河匪口吐鲜血牙齿横飞,侧身翻出客船,在空中打了几个滚方才惨叫着跌入河中。

    而后,青衫公子向前几步,快如鬼魅,脸色大变的河匪首领刚刚举起刀,还没作势往下劈斩,胸口便中了一脚,身体倒飞出去,越过船头掉入河中。

    其余河匪见势不妙,有人大吼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有人被吓得双股颤栗站在原地茫然不已,然而无论他们是何反应,都在青衫公子的脚下悉数飞起。

    因为青衫公子速度委实太快,他们飞起的间隙很小,所以最后满船的人都看到了奇异的一幕:那些从半空接连落入水中的河匪,就像是下饺子一样。

    不过是片刻间,客船上不见了河匪,只有冰冷的河水中多了许多落汤鸡。

    这些人既然是河匪,当然不可能不通水性,莫说河匪,淮泗流域河流纵横,寻常百姓也多半都会游水,故而他们虽然掉进了河里,却没有一个被淹死。

    至于他们抢夺的百姓银钱,在自身飞出去的时候,无不悉数掉在船上,一个铜子都没能带走。

    船客们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便从绝望的危险中回到了安全之土,一个个无不欣喜万分,有妇人甚至忍不住喜极而泣,有男人则拍着手大声叫好——譬如说雷闯。

    无论众人反应如何,他们看青衫公子的眼神,在这一刻都像是看救世大侠。

    小翠欢呼雀跃,笑得如流云般明净,看她盯着赵宁目眩神迷的样子,就差没扑到她面前硬要以身相许。

    在小翠迈着小碎步来到赵宁面前致谢、表达钦佩仰慕之情的时候,老船工看着身前两步外的青衫公子背影,满脸轻松与欣慰。

    他不着痕迹的弯下腰身,手伸向了脚旁的杂物堆。

    恰在这时,赵宁后退两步,算是回避了小翠的热情,后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杂物堆上。

    老船工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即撑在船板上坐了下来,拍着胸口一脸庆幸的感慨“差些把老头子的魂吓没”。

    “老丈,行船吧,别耽误了大伙儿的行程。”赵宁转头对摸着额头的老船工道,脸上笑意浅淡。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老船工颤颤巍巍的身子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小翠咬着嘴唇看了赵宁一眼,清水般的眼眸里不无失望与幽怨,但此刻也只能回到船尾帮助撑船。

    客船从两条河匪船只的夹缝中摆脱,划开碧光粼粼的水波稳稳前行,那些留在水里的河匪目送着客船远去,眼中满是浓烈的忌惮。

    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多谢大侠相救!”

    “请受我等一拜。”

    “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大侠实在是太厉害了,今天幸好有大侠跟我们同乘一条船,要不然我们就完了。”

    “囡囡,

    快给恩公磕头。”

    “大侠好身手,看得我等敬佩不已,请收下这点微薄谢礼,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眼看河匪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船客们相继站起身,七嘴八舌地向赵宁致谢,皆是态度恳切。

    赵宁制止了要下跪的人,谢绝了递过来的银钱,示意大伙儿不必在意太多,自己只不过是顺手施为罢了。

    至于自己的姓名,赵宁不得不当场想出一个:赵安之。

    “世道丧乱,妖魔横行,官府苛捐杂税,节度使吃人不吐骨头,但也有赵大侠这样的高义之士......也幸好有赵大侠这样的人啊!”

    一名满脸皱纹的老者感慨万千。

    这番话说得赵宁心生微澜,他笑着问身边的雷闯:“雷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现在你相信这世上有正义了吗?”

    雷闯并没有因为自己之前的表现而窘迫,反而哈哈大笑,他知道赵宁这话不仅仅是问他,也是问在场所有人的,当下坦然激昂地道:

    “当然!这世上正义虽少,但终究是有的!”

    船客们无不点头附和,有人感叹这世上终归还有正义,有人则扼腕这世上的正义到底还是太少了。看得出来,船上没有一个人不向往正义不推崇正义。

    看着一群平日没有得到正义的人,对正义的渴望与赞誉,赵宁心中无法没有触动。

    这回到中原来,他原本打算直接去找金光教神使——既然对方与张京合作甚深,便很可能就在张京近旁,那么找到张京就差不多找到了那位神使。

    找到张京自然不难,一镇节度使怎么可能藏头露尾?

    但赵宁在张京近旁并未发现金光教神使的踪迹,对方好似跟张京全无往来,赵宁让人跟踪了好些张京周围的金光教强者,竟然都没能按图索骥查到对方。

    在汴梁、许州、郑州、洛阳这些地方,金光教已经建立起许多教坛,但赵宁不管是让一品楼去查,还是亲自去巡访,居然都没有发现那位神使的身影。

    金光教神使好似提前躲了起来。

    见一时半刻找不到对方,赵宁就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左右这并不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事,他还有其它目标。

    只要金光教的神坛还在,只要一品楼不放弃探查,只要这个人存在于世,那便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会露出行迹。

    张京已经率领开始进攻武宁,且毫不听从大晋朝廷的命令,而赵宁眼下还不想张京吞并徐州,那就不可能不对张京出手。

    当然,赵宁也不能杀了张京。

    如今张京已经占据中原数镇,杀了张京,在朝廷大军尚且不能进入中原的情况下,群龙无首的忠武军必然陷入内部争斗,各镇及州县将重浴战火。

    烽烟弥漫兵祸横生的情况下,最遭殃的只会是平民百姓——任何战争,最终买单的都只会是平民百姓。赵宁不想看到中原大地变成一片炼狱,民不聊生。

    就算赵宁能在忠武军内部扶持一个对象,也无法让各镇不生乱,而追求真正的公平正义,要天下人人平等的大晋朝廷,注定不可能获得节度使们的拥戴。

    这一趟行走中原的见闻,让赵宁不得不承认,在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不管这种善是否是伪善,是否

    以保护既得利益者为前提——的金光教辅佐下,张京地盘内的秩序相对稳定,平民百姓暂时还能活得相对不错。

    至少跟中原其它地方比是这样。

    在不能以更好的秩序替代这种现存秩序之前,赵宁不好轻易破坏它。

    所以赵宁在找到张京之后,只是给对方的脸来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让张京受伤不轻,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说,经脉脏腑都有不小损伤,短期内无法出战,就算出战也发挥不了多少战力。

    忠武军暂时失去王极境中期的战力,是武宁军眼下能把对方挡在磨山的重要原因。

    如若不然,就凭武宁节度使的修为和他麾下的高手强者,断然不可能抵挡忠武军的兵锋。

    两军的暂时僵持,让赵宁有了行走徐州的时间。

    他当然要走这一趟。

    身为皇朝太子,老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喊着要给天下百姓公平正义,不过是在空中建造楼阁,只能让自我感觉良好。

    不脚踏实地深入百姓群中,一复一日、年复一年亲眼去看百姓的生活遭遇,亲耳去听百姓的心声想法,去探查无良权贵富人是怎么压迫下层平民的,如何能确保大晋的国是政令、律法条文确实保护了平民百姓?

    大晋的公平正义,一定要是平民百姓想要的公平正义。

    而不能是赵氏、朝廷、官府、舆论掌控者自认为的公平正义。

    除此之外,赵宁沉入世道市井底层,也能找到将革新战争扩展到中原的最好方式。中原就是中原,不是河北不是河东,革新战争的方式需得因地制宜。

    用干将的话说,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至于行走过程中,尽量散播公平正义的精神,为此地的革新战争奠定一些基础,既是顺手为之,也是必须要做的。

    与之相比,保全徐州,让徐州值得保全,就真只是顺便施为了。

    而如今进入到中原、徐州的大晋朝廷力量,远不止赵宁一人。

    船行大半日,到了徐州城外。因为赵宁没打算现在进城,船客们再度感谢了赵宁,陆续与他告别。雷闯拍着赵宁的肩膀,豪迈而亲切地道:

    “他日进了城里,一定要去找老哥,别的不说,老哥一定会让你喝徐州最好的酒,进徐州最好的青楼!你得相信老哥,老哥绝不会食言。”

    赵宁笑着道:“当然,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能不相信雷兄的品性?”

    这大半日他俩一路闲扯,关系亲近不少,雷闯是大大咧咧的性情中人,赵宁跟他相处起来颇为自在。

    雷闯闻言眉头一挑,哈哈大笑三声,转身踏上了码头。

    “赵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希望来日还能相见。”小翠正儿八经蹲身行了礼,长长睫毛下的水亮眼眸一眨一眨时,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但当赵宁真转身看向她,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仅仅只是承受赵宁的目光,便让她禁不住霞飞双颊,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下意识捏着衣角。

    赵宁看了这个衣着朴素、说不上多漂亮的船家姑娘好几眼,在对方耳垂都红得几近透明的时候,说了一句让对方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话:

    “小翠姑娘,在下可否跟你回家?”

章六八一 你相信正义吗?(4)

    小翠吃惊地抬起头,张圆了樱桃小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明艳的晚霞下,她这个表情格外有趣。

    正在收拾杂物的老船工闻言一滞,忍不住转头看过来。

    “赵公子休要打趣奴家......”接触到赵宁近在咫尺的目光,小翠又娇羞的低下了头,蚊蝇般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不知如何应对的慌乱。

    或许她是怕赵宁看似正人君子,实则品行不端见色起意,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赵宁叹息一声,佯作惆怅、惭愧:

    “不瞒小翠姑娘,我的路还很远,但因为盘缠不多,已是不能日日住店,这才想去小翠姑娘家借宿一晚,混一顿热饭吃......”

    小翠再度抬起头,讶异不解地道:“公子竟然如此,如此......既是这般,那先前船客拿出银钱报答公子的相救之恩时,公子为何还要执意拒绝?”

    赵宁神色一肃:“我辈读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是为了贪图钱财?若是收了船客的银钱,这便不是彰显正义,而是在做一笔生意,有污圣人教诲!”

    小翠一脸茫然,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因为读书少,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眼看老船工要走过来,赵宁紧紧注视着小翠,先一步道:“小翠姑娘,今日我帮了大家,也帮了小翠姑娘你......”

    言外之意,小翠要是拒绝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简直是侮辱赵宁今日相救船客们的正义之举。

    其实赵宁用不着道德绑架小翠,在他认真凝望小翠的时候,后者就已经心跳急促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只要赵公子不嫌弃,奴家......奴家这就带赵公子回家......不,是跟赵宁子一起走......不,不是,是回家吃饭......”

    言语上的混乱让小翠禁不住手忙脚乱起来,稀里糊涂的比划了几下,自觉实在是没脸见人,干脆扭着头跑到船尾去收拾东西去了,把赵宁丢给了老船工。

    老船工张了张嘴,无奈地看了看不知道在收拾什么的小翠,暗暗叹息,已经答应的事不好立马反悔,只能堆起笑容对赵宁道:

    “赵公子今日仗义出手,老头子理应相谢,一顿饭着实不算什么,赵公子千万不要客气。就是咱家还有些距离,回去得要一些时间。”

    赵宁松了口气般笑着道:“无妨,赵某帮助撑船就是。”

    老船工说得不是虚言,客船离开泗水驶入一条小支流,顺着七拐八弯的河道走了二十来里,赵宁才看到一座偏僻的村落。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暗青色的天幕笼罩四野,多以茅草为顶的村舍里,鲜有透出火光的,显得格外静谧寂寥。

    走近了便可发现,每座房子前的村民都在趁着最后一点天光,或忙碌的收拾院子里的粮食、鱼干,或坐在屋檐下吃饭,或挑水洗衣。

    对乡野百姓而言,灯油太过珍贵,等闲根本用不起,天黑的时候也就是休憩的时候,一日所有活计都得在天黑前做完。

    小翠家除了爷孙俩,就只有小翠体弱的娘,因为劳力不足,能种的地有限,乘着早年间小翠父亲还在时积累的一点薄产,他们半买半租了一

    条客船讨生活。

    房屋并不高大,院子倒是颇为宽敞,不过一多半被开辟成了菜畦,赵宁跟着小翠、老船工进门时,小翠的娘早已将饭菜做好。

    干饭自然没有,好在粥不算稀,菜倒是有两盘子,一盘是赵宁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绿的黄的紫的,合着蘑菇堆了小半盆,一盘是鱼干,数量也不少。

    回到家里小翠明显自在不少,招呼赵宁落座,用缺了个口的陶碗为他盛了满满一碗粥,自己用的则是小碗,粥亦只有半碗,坐在桌边的时候颇为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饭菜太过简陋,怕赵宁瞧不上。

    乡村之民,最不想被外面的人瞧不起。

    “赵公子是我们的恩人,不可怠慢,小翠,去你二伯家借点酒来,就说是我说的,有多少拿多少。”老船工态度坚定,赵宁想要开口都被他阻止。

    听说可以拿酒招待赵宁,小翠很是高兴,底气足了不少,好像这样就不显得自家寒酸,放下碗筷麻利起身,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赵宁没有多打量房屋陈设,这不太礼貌,但他进门时的一眼,就将各种情况纳在眼底。屋里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必要的柜子桌子,连椅子都没几把。

    小翠的娘是个典型农家妇人,有老船工在场,她几乎都不说什么话,连吃饭的动作都很轻,小翠刚刚抱着酒回来,她的饭便草草吃完,早早消失在众人视野。

    赵宁看得出来,小翠的娘没有吃饱,至少对方平日里不该只有这点饭量——他知道农家人有多能吃。

    黄酒上桌,老船工开始劝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别的没有,河里的鱼不少,拿来下酒正好,赵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多喝些,咱们不醉不休。”

    酒水的味道并不好,赵宁也算见多识广,前世不是没落魄过,但这么难喝的酒还是第一回碰到。不过,赵宁喝得并不比老船工慢。

    酒菜闲谈中赵宁得知,小翠的父亲在一次出村给小翠的娘抓药时消失,五年过去,至今生死不知,爷孙俩做客船生意,也有要找对方的意思在。

    小翠的娘因为没有得到医药的及时救治,落下了病根,不仅脑袋不太好使了,说话也不利索,久而久之便不再说话,虽然身子骨弱,平日里仍旧闷头干活。

    一个时辰后,赵宁“醉倒”在桌前。

    “扶他上床吧,希望他能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早些送他走,应该什么事都不会有。”老船工喝完最后一碗酒,吩咐静坐在桌前相陪的小翠。

    小翠点点头,起身绕到赵宁身后,抽出对方一只胳膊扛在肩上,一手揽住赵宁的腰,轻轻松松就把赵宁扶起,放到了墙边的床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翠的娘已经入睡,爷孙俩还坐在门前,老头子抽着旱烟,少女双手撑着下巴,两人俱都没有言语,不知在等待什么。

    见少女不时回头看向赵宁所在的方向,老船工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里、明灭不定的火星中低沉响起:“再多看也用,早些收了心吧,留他在这里只会害了他。”

    小翠无声点头,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少时,一道声音在篱笆外响起:“大伯,癞狗他们回来了!”

    老船工磕磕烟灰站起身,带着小翠走出院子。

    他们的家在村东头,爷孙俩就着月光,踩着无比熟悉的道路,跟前来报信的人到了村西头,进了一座颇为宽敞的村舍。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清冷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将聚集在屋子里的众人的面孔衬托得明暗不定,不无扭曲恐怖之意。

    老船工刚进院子,蹲在各处的男人们就站了起来,有叫大哥的有叫大伯的。

    他带着小翠进屋,径直坐到了桌子的首位,里里外外几十个汉子,除了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都只能站着。

    灯火映照着大伙儿黑瘦的身影,有人身材格外高大,有人额头有一道疤,有人肿着半张脸,门牙缺了好几颗,有人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时龇牙咧嘴。

    这些汉子,竟然就是白日在泗水河上抢劫客船的河匪!

    “大伯,你们怎么把那小子带回来了?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听说大伯灌了他不少酒,这是打算待会儿把他绑起来,报白日的一箭之仇?大伯高啊!”

    “对对对,这小子白日下手可狠,咱们不好好扒他一层皮,都对不起我这一嘴被磕飞的牙齿!”

    众人七嘴八舌。

    老船工重新点燃了旱烟,一时没有开口的意思,站在她身后的小翠用警告的目光扫视那几个说话的人,沉声道:

    “明日一早他就会离开,让他好好的走,谁也不要拦他,不可找他的麻烦!”

    小翠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严肃态度强硬,既不羞怯也不少女。

    “小翠,你不会真看上那小子了吧?你这是被对方灌了**汤了?”

    “一个外乡小子,才见了一面,你就这么维护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外面的人不可信,小翠,你要以大局为重,那小子也就是长得好看,能有什么本事......”

    说这些话的,都是村里的年轻后生,其中不乏醋意深重者。

    小翠耷拉下眼帘,毫不客气的出言教训:“白日刚刚在人家手里吃了亏,现在就全都忘了?人家没有本事,能让你们都泡在水里?”

    没了门牙的年轻汉子不敢直视小翠锐利的目光,低下头小声反驳:“那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手,你就是看上他了......大伯也没出手,否则......”

    “否则怎么样?跟对方斗得两败俱伤?”

    小翠冷冷打断,“我跟祖父不出手,咱们也就是少一趟生意,要是出了手,拼个鱼死网破,明日张麻子的人来了,我们都得完蛋!”

    牙齿在白日被打飞的汉子不说话了,但不服依然挂在脸上。

    小翠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笑了起来,一脸少女纯情地道:“再说,我看上他又怎么了?他就是好看。不仅好看,重要的是有本事,我哪点亏了?”

    几个年轻后生眼见小翠面犯桃花,一个个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偏偏自知技不如人,没法反驳小翠这番话,恨不得捶胸顿足。

    一名坐着的六旬老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对老船工道:“大伙儿今日失了手,没能拿到银钱,咱们在刀铺的订金白交了不说,关键是没能再添几把长刀。

    “明日张麻子带人来了,咱们手里的家伙什不够,如何跟他相斗?”

章六八二 你相信正义吗?(5)

    村子里的鱼干味遍布各处,随着夜风不断往鼻子里涌,这让坐在屋顶上听脚下屋子里众人议事的赵宁,感觉不是那么舒坦。

    挥了挥衣袖,在身周布下一层真气屏障,将气味隔绝在外,赵宁继续聆听小翠、老船工他们的对话。

    从赵宁的位置看去,院子里或站或坐的村民,虽然大多隐没在黑暗里,但只要他想,就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相反,赵宁就算在屋顶跳大神,但凡是不想旁人发现,这些村民便只能“视而不见”。

    老船工、小翠跟白日遇到的河匪是一伙的,并不出乎赵宁的预料,这些不专业的河匪原本只是一群村民,也显得合情合理。

    若不是今日在客船上,早就将小翠、老船工、河匪们各种微小的奇怪细节纳在眼底,知道他们不那么寻常,对他们有了点兴趣,赵宁也不会跟着到村子来。

    老船工跟小翠自以为装普通人装得很好,但无论是绵长气机、沉稳下盘、身体力量等种种表现,都让赵宁一眼就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这爷孙俩不仅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而且还是锻体境修行者,他们真正拥有让一二十个普通人近不了身的本事。

    赵宁虽然不知道爷孙俩是怎么拥有的修为,但寻常村落里有两个锻体境,在太平时节或许出人意表,在这样的烽烟乱世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到御气境,就没有脱离凡俗武夫的范畴,算不得真正的人物。

    屋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唉,不只是长刀,本来还有弓箭的......张麻子行事心狠手辣,咱们若是没有可以打疼他的实力,他一定不会放过咱们村子。”

    另一名坐着的老者摇头长叹。

    众人相继附和,场面有些乱。

    老船工吐出一团呛人的烟雾,让旁边的人都闭了嘴,而后面色肃杀地道:“咱们村子里本来就没几个真懂射箭的,多些弓箭也就是唬人而已。

    “至于长刀,的确是个损失,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有用。

    “明日张麻子来了,我们拼死一战就是,他张麻子虽然狠,毕竟是个地主,要的是钱,只要我们不怕死,他未必真愿付出好些人命,跟我们鱼死网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村民们只能接受现实。

    “这狗-娘养的世道,真是不让咱们穷人活了!

    “这群狗大户狗地主,明明已经那么富有,偏偏还要疯狗一样兼并我们的土地,加收我们的租子,让我们没饭吃、没钱治病,没有活路!

    “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拼了这条命,咱们活不下去,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一拳狠狠砸在手心,面色狰狞地低吼。

    这话引得村民们戾气升腾,纷纷赞同,不少人都起了搏命心思。

    原先时候,这村子里的百姓都是自耕农,家家户户有自己的土地,加之临近河流有不少鱼,只要踏实肯干,就能活得不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附近的地主,众人口中的张麻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派人强占了河流,说是跟官府买了这条河,而后宣布在这条河上打渔的人都要给他交租。

    遇到不服的,对方便指使自己的家丁,以及一帮雇来的地痞流氓,将其打得头破血流。

    前几年,

    徐州大旱,后面又接着大涝,村子连续两年没什么收成,虽然靠着以往的底子不至于饿死,但也交不上官府的赋税了。

    ——在河流没被张麻子强占的时候,遇到灾年他们还能靠打渔卖鱼换些银钱,交上官府的赋税。

    要是碰到地方官稍微有些良心,将灾情上报,朝廷下了赈灾减税的诏令,他们虽然免不得截留赈灾钱粮中饱私囊,却也不会让村子走上绝路。

    可自从朝廷设立藩镇,徐州成了武宁节度使的治下,这里的军政大事就全是节度使说了算,节度使为了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为了聚敛财富招兵买马,仗着手里有军队,行事比起朝廷可缺德多了,也大胆多了。

    上行下效,节度使治下,实在没什么吏治可言。

    这回村子连续两年遭灾,官府的赋税却没有减少,依然要村民如期缴纳,村民们稍有反抗,便被官府差役带着兵丁狠狠教训了一通。

    村民走投无路之际,张麻子出现在了村子,自称可怜这些村民,不忍他们家破人亡,宣布可以买下村民的田地,让他们有钱交租。

    没有任何意外,张麻子的出价极低,低到村民们倾其所有田地,都只能堪堪交上赋税。

    村民们明知张麻子在吃人,却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村民都成了张麻子的佃户。

    村民们恨极了官府,也恨极了张麻子。

    但无论是官府,还是有钱有势的张麻子,他们都惹不起,故而只能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他们只得咬着牙辛苦劳作,再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粮食作为租子,被张麻子的人拖走。

    今年秋天,忠武军节度使进攻徐州,武宁节度使为了应对战事,大举向民间筹粮,张麻子打着要给节度使贡献军粮的旗号,大幅度提高了佃户交租的比例。

    这个比例高到村子根本承受不了,若是交了张麻子要的租子,每家的老人孩子少不得要被饿死几个。

    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按理说张麻子这个地主不应该做,可他做起来却有恃无恐。

    原因很简单,各地流民很多,徐州城外不缺等着饭吃的青壮,前脚逼死逼走了村民,张麻子后脚就能让那些青壮来耕地。

    张麻子想的,就是让自己的佃户都变成青壮。

    而且异乡人来做佃户,因为在此地没有根基,只会老老实实任其宰割,不像本村的人,每回遇到事都要起来闹腾一番,还阴谋联合起来反抗。

    再度走投无路的村民,为了跟张麻子拼死一战,联合起来商议一番,这便有了抢劫客船上的船客,利用他们的银钱给自己买刀买兵器的法子。

    他们手里现有的长刀弓箭,就是这么来的。

    只是没想到今日出了岔子,碰到了赵宁。

    地主、官府、节度使、世道风云,把他们逼得一无所有,把他们逼成了强盗,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当魏氏、杨氏、张京想着逐鹿中原,当孙康想着中兴家族,当狄柬之想着施展抱负之时,无不是雄心万丈意气勃发,视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可他们没有看到,也不想去看天下这道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不想追究因为自己的纵横捭阖,亿万百姓有着怎样的苦难。

    没有人真正在乎百姓,大家都只在乎自己。

    不仅不在乎他们,还要用他们的血汗粮食

    作为军资,还要驱使他们为自己死战沙场。

    “都回去做准备吧,明日各家各户早些吃饭,吃得饱些,铆足劲,是生是死就看明日这一战!”老船工站起身。

    众人默然点头。

    他们散去的时候,都没有打火把,就着月光走路,这些人垂着脑袋无声的走进黑暗里,脚步沉重身形佝偻,渐渐被黑夜吞没了背影。

    离开村舍回到自家的屋子,老船工在篱笆前停下脚步,看着房门久久不动。

    “祖父......”小翠咬了咬嘴唇。

    她已经知道老船工在想什么。

    “赵公子有着锻体境的修为,出类拔萃的武艺,如今都到了我们村,我若是请他帮忙对抗张麻子,把握会大不少......他有侠义之心,或许会答应......”

    老船工嗓音沙哑的徐徐开口。

    小翠默然无言。

    半响,老船工摇了摇头,眼神黯然面容萧索:

    “罢了,还是不开口吧,要是让他知道,今日劫掠船客的河匪就是我们,只怕他的侠义之心,会让他直接掉头对付我们。”

    小翠死死捏着衣角:“我们虽然不是好人,但张麻子更坏,他......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

    她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一个外人拖进自家的生死泥潭里,那是一个干净体面的书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侠客,令她尊重、心仪,不想对方折在这里。

    她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质朴善良了十几年,本能的不想因为自己等人的强求,令一件美好的事物一个美好的人,就这样被现实撕碎消失于世间。

    可在内心最深处,她何尝不想赵宁留下来帮忙守卫村子?这里是她的家,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的亲人乡邻,她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人死伤。

    她很矛盾很纠结,有时还很动摇。

    老船工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篱笆门:“张麻子虽然更坏,但也更加势大,麾下有不止一两个修行者,赵公子是个侠客,不是愣头青,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行侠仗义归行侠仗义,不会连命都不要,知道对手强大危险还硬要扑上去,那样的话就不是侠客,是舍身取义的圣人。

    有危险就不拔刀了,那还叫什么大侠......少女心性让小翠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公子形象染上污点,但老船工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不信。

    眼看老船工已经进屋,她只能收敛念头跟上去。

    ......

    翌日清晨,天刚刚蒙蒙亮,小翠在第一缕明亮天光中醒来后,发现赵公子赵大侠已经身在院中,正盘膝坐在石磨上冥想。

    跟赵宁打过招呼,小翠不想打扰对方修行,矮身进了厨房,跟她的娘一起准备早饭。

    因为太阳还未露头,低矮的厨房里光亮并不好,但她们手脚却很利索。

    做好早饭端上桌,小翠叫赵宁用餐的时候,正是旭日东升之初,天际有万丈霞光洒落,农田林木环绕的村子有淡淡水汽升腾,后者沐浴在金黄灿烂的晨光中,仿佛天地灵气的宠儿,纯净如不惹尘埃的琉璃,飘渺似即将得道飞升的高士。

    没来由的,小翠感受到了一股安宁的气息,沉重压抑的心情缓和大半。

    她忽然觉得,今天好像并不是令人绝望的末日。

章六八三 你相信正义吗?(6)

    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的汇合。

    小翠提出要撑船送赵宁出去。

    耽搁得久了,让赵宁发现村民是昨日河匪,恐怕会横生枝节。行动仓促,理由就很难不勉强:免得误了赵宁的行程。

    站在篱笆前观望村景的赵宁,不为所动,回头彬彬有礼地道:

    “我的路虽然很远,但行程并不匆忙。倒是这里的炊烟与鱼干,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地气,令我心平气和。若是小翠姑娘不嫌弃,我还想在这停留两日。

    “当然,我不会吃白食,下河捉鱼、撑船掌舵我都略懂一二。”

    小翠没想到赵宁会如此回答自己。

    她只能避实就虚,好生相劝,说村子里粗茶淡饭,不好一直怠慢,而且世道不太平,赵宁还是早些抵达目的地为好,在外面多有风险。

    赵宁故意曲解小翠的意思,掏出银子递给对方,保证自己不会吃白食。

    一直拒绝别人总会不好意思,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奈何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小翠又急又委屈,双眸蒙上了泪雾。

    末了,她只好告诉赵宁,村子里这两日有大事,外人不方便在。

    “小翠姑娘放心,我不会碍事。”

    赵宁脸皮奇厚地表示自己很有眼色,“若是村子有事我不方便在场,就去河里捉鱼。其实我也是会烧饭的,小翠姑娘忙完了可以吃到我的鱼汤,这也算是我对昨日招待的回馈。”

    小翠拿赵宁没辙,想回头求助老船工,却从她娘的比划中得知,对方早就出门去了村中,看来老船工就没想过赵宁会执意留下,而小翠还送不走对方。

    “我看村民都在聚集,这是有什么热闹事?我这人很喜欢凑热闹,小翠姑娘带我去看看?”

    说着,赵宁不等小翠答应,率先迈步走出院子,往人多的地方行去。

    小翠阻拦不及,只能快步跟上。路上她还试图劝说,不过赵宁脚步轻快,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的意思。

    小翠不好用强,且内心深处未尝不希望赵宁留下帮忙,举止出现了动摇,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没片刻,赵宁跟小翠来到了昨夜村民议事的村舍外。

    村里的男人都到了院子内外,有的人在磨刀,有的人在擦弓,有的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还有人不断爆着粗口骂张麻子。

    他们看到赵宁从拐弯处出现,嘴里的话手里的动作无不一滞,额头有疤的汉子,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缺了门牙的后生,更是神色呆愣。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十几双目光齐刷刷落在小翠脸上,不解、疑惑、询问、责备之意犹如实质,令小翠如负千钧重担。

    小翠没有把赵宁送走就算了,还把他带了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再揍他们这些河匪一顿?

    小翠欲哭无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度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纠结和自我怀疑中。

    “诸位好汉,昨日匆匆一别,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碰见,真是巧啊。”赵宁笑容满面,“诸位莫不是改了行,不做河匪改做强盗,打算劫掠村子了?”

    闻听此言,几个昨日被揍得很惨的河匪无不恼羞成怒,不是握紧了长刀就是攥紧了拳头,颇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再被赵宁揍一次的架势。

    他们虽然愤怒,却没有说话,显然知道轻重,耐住了性子。老船工很快从院子里走出来,看到赵宁出现在这里,面容愁苦了片刻,又松懈下来,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不可能不把情况说明,否

    则冲突恐怕不可避免。老船工约束村民们回院子,留下小翠这个跟赵宁相对亲近的人,给赵宁讲述村子的遭遇。

    赵宁因为被“欺骗”,没有本着行侠仗义的风范,看见众“河匪”就出手击贼,让小翠很是松了口气。

    她心底升起不少期盼,当下便把村子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了赵宁听。

    “原来如此。”

    听完小翠饱含怨苦的叙述,在对方禁不住潸然泪下的时候,赵宁明白了前因后果,心情沉重了不少。

    “赵公子,其实我们去做河匪,也是迫不得已,之前我跟祖父都是本份做生意的,而且......而且我们只劫了几回银钱,没有伤人性命......”

    小翠不想赵宁看轻村民,飞快解释了一番,但话没说完她便沉默了下来。不管他们是否被人逼迫,有没有伤人性命,终究是做了河匪抢了别人的东西。

    抢劫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种行为怎么都不能说对。

    布满泪痕的小脸露出凄婉的笑容,小翠第一次能够直视赵宁:“赵公子,事情我们已经做了,我们就是盗匪,你可以瞧不起我们,你......随时都能离开。”

    这一刻,小翠坦然无求,不再奢望自己心仪的对象对自己有好感。放下了包袱承认了自己的不堪,她不仅有了直视赵宁的勇气,也有了沉入地狱的无畏。

    赵宁还未开口说什么,一个在村西放哨的村民慌忙跑了过来,挥舞着手臂急声大喊:“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张麻子带着人来了!”

    这喊话声就像是战鼓,磨刀的人拿起了刀,削木棍的人抄起木棍,擦弓的人丢掉了抹布,院子里的村民们鱼贯而出,人人满面悲愤与拼命的决心。

    “走!”

    老船工一声呼喝,一马当先,带着村民们直奔村西河口。

    被安排留在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流着泪在村口停下脚步,蹒跚老人顿足叹息,妇人死死抓着自己想要跟出去的儿女。

    有孩童嚎啕大哭,被老人一巴掌扇住了嘴。

    赵宁跟着小翠来到河口的时候,几条船已经靠岸,船上下来了乌压压一大帮人,多为彪形大汉,不是手持利刃就是携刀带棒,煞气腾腾如狼似虎。

    与之相比,普遍较瘦高矮不一,且兵刃粗陋的村民们,在人数、场面与气势上都输了一大截。

    小翠见赵宁一直跟在身旁,并没有置身事外要离开的意思,体会到对方可能会襄助村子的侠义,双眸泪汪汪的,既感动又振奋,觉得今日之战把握大了许多。

    村子或许真的能有救!

    “怎么着,你们这是真打算暴力抗拒交租?真是无法无天,反了你们!”一个身着深色锦衣、满脸横肉的大汉,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脸色阴沉的逼过来。

    只看对方脸上的几粒麻子,赵宁便知道,这就是那位被村民叫作张麻子的地主。

    “张麻子你无端加租,让我们没有活路,今日要么把租子降下来,要么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左右是个死,我们还怕你不成!”老船工沉声回应。

    “混账!租子就是租子,大爷跟官府说多少便是多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讲价!一个吃糠咽菜的泥腿子,要是也能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麻子在十几步外停下,轻蔑地扫视村民们一圈,嗤笑不已,“几件破铜烂铁,就想跟大爷叫板?愚蠢无知的东西,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老船工怒道:“就算我们今日死绝,也不会让你好过!”

    张麻子哈哈大笑,他身后的

    人也跟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显然,他们中没人没把村民拼命的决心放在眼里。

    笑罢,张麻子看死人一样看着老船工:

    “我知道你跟你孙女是修行者,锻体境嘛,寻常一二十个人近不了身,是有些斤两,但你以为这就能反了天?笑话!”

    说着,张麻子挥了挥手,“延儿,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修行者!”

    他身旁一个剑眉星目、满身傲气的锦衣年轻人,闻言向前走出两步。

    他抽出手中长剑,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长剑像是有了生命,剑身忽然渗出条条夺目的白光,蜿蜒曲折连接成玄妙阵列,顷刻间便从头亮到尾。

    这时,一名打手抽出精钢长刀,吐气开声,向锦衣年青人身前斩去,锦衣年青人随即上撩长剑,轻描淡写地击中长刀。

    让村民们嗔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长剑击中长刀,像是砍菜杆一样,当的一声,直接将其断为两截!

    锦衣年青人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村民们,那眼神就如同神人看蝼蚁,随即不屑地冷哼一声,归剑入鞘。

    “那,那是符兵?大伯,他......他难道是御气境?!”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情不自禁屏住呼吸问老船工。

    被锦衣年青人这一剑震住的村民们,一起看向老船工,无不忐忑紧张,生怕得到肯定的回答。

    老船工张了张嘴,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巨石,出气发声无比艰难:“能激发符兵,就是修炼出了真气,的确......是御气境。”

    听到这个回答,村民们无不骇然变色,心中一片绝望。

    修行者到了御气境,就脱离了凡俗范畴,再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抗衡,哪怕老船工跟小翠是锻体境,也万万不是对手。

    他们就算拼命,也无法拉对方的人垫背了。

    “老不死的,怎么不硬气了?你倒是再嚷嚷给大爷看啊!”

    张麻子对自己儿子“威震三军”的场面很满意,“实话告诉你,除了延儿,我三弟也成为了御气境!今日你们要么交租,要么就都给我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左手边的一个抱着符刀的精壮汉子,扬起下颚满脸倨傲。

    老船工哑口无言。

    众村民如坠冰窟。

    小翠双肩颤抖,眼泪蓄满眼眶,眸中尽是不甘与绝望之色,下唇不知不觉被咬破,鲜血流了出来都没有察觉。

    她本以为有赵公子帮忙,三个锻体境能够抗衡张麻子,却没想到对方多了两个御气境的帮手!

    这一战根本不用打,仅是对方亮明实力,就足以击溃村民的斗志。而村民们若是真的反抗,那只会在眨眼间就变成一地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我们为什么只能任人宰割,我们只想好好活下去,我们难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吗?”小翠泪眼滂沱地无助摇头。

    忽的,她感到肩膀处传来一股厚实坚定的力量,帮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转过头,小翠看到的,是赵公子温煦亲和的面容。

    “不用怕。”

    她听到了赵公子充满磁性的醇厚嗓音。

    视线朦胧模糊的小翠,强忍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赵公子,我,我怎么能不怕?”

    “我不怕,你就不用怕。”

    “你,你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有正义。”

    小翠倏忽一愣。

    而后,她听见赵公子认真地问自己:“小翠,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八四 你相信正义吗?(7)

    “什......什么是公平?”

    “公平,就是每个人的尊严与正当利益不受损害。”

    “那......什么是正义?”

    “正义,就是保护大家的尊严与正当利益不受侵害。”

    “赵公子,赵大哥,你......你能维护我们村子的公平与正义?”

    “当然,只要你相信,我就能。”

    只要你相信,我就能。

    当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入耳,方小翠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股,模模糊糊又真实存在的力量。这股力量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方小翠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她胡乱抹掉眼泪,看了看趾高气昂的张麻子,不可一世的张延,目光最后回到面前的赵宁身上,抿了抿嘴唇,用尽力气认真到庄严地道:“我相信!”

    她选择相信。

    选择希望。

    赵宁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没有再说话,赵宁转身离开村民队伍,向张麻子等人走去。

    村民有人听见了方小翠跟赵宁的谈话,有人没有听见,但无论听没听见,当看到两手空空的赵宁,迈步踏上两群人中间的空地时,无不面色大变。

    有人欲言又止,想要叫赵宁回来,不要逞强送死,譬如说老船工。

    有人呆愣失神,根本不知道赵宁在干什么,为什么愿意为了不相干的村子,冒险跟势力强大的张麻子为敌,譬如说额头有疤的汉子。

    有人害怕的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赵宁被张延劈成两半的惨烈场面,譬如说缺了门牙的“河匪”。

    “小子,你是不是脑子给驴踢了,还敢强出头?”

    张麻子乜斜着赵宁,满脸讥诮,“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看来不死上几个人,你们也不会死心。

    “延儿,让大伙儿看看你的真本事!”

    张延在看到赵宁走出来的时候,眼神就变得极为阴沉,他已经展现了修为实力,对方不溃退不下跪也就罢了,还敢上前来,丝毫不尊重他,令他大感受辱。

    他抽出了长剑。

    张麻子身旁的打手们,看赵宁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傻子、疯子。

    “给我去死!”章琰拔剑出鞘,伴随着一声清脆剑吟,纵身前奔两步,符文明亮的长剑快逾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劈向赵宁!

    彼此间距离很短,眼看长剑已经到了赵宁额前半尺,老船工、方小翠等村民无不心神一紧,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长剑斩落,斩中的却不是赵宁的额头。

    而是赵宁的拳头。

    以血肉之躯抗衡符兵,这岂不是活腻了?

    张麻子等人刚冒出这个念头,还来不及开口嘲笑,下一瞬便瞪大了惊诧的双眼。

    赵宁的拳头前有三寸拳芒!

    嘭的一声,拳头将长剑猛地击飞,让它脱离了张延的手。

    张延脸色大变,如同被厉鬼附身,眼中满是惊惧之色。

    下一刹那,赵宁第二拳到了他胸前,一声闷响中,他的胸口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与此同时,一口鲜血喷出,张延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起,离地足有一丈!

    “延儿!”脸庞抽搐的张麻子惊呼出声,充满疼爱、痛苦、惊慌、愤怒与无法接受的意外。

    他身边的

    打手们无不目瞪口呆。

    在他们眼中,已经成就御气境的张延,是超若凡俗的存在,高高在上只能仰望,凡人根本无法抗衡半分,而现在,对方在赵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这个陌生的,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的修为,又是什么境界?

    “真气外放形成拳芒,这是御气境中期才有的实力!”

    张麻子的三弟再也不能抱着长刀倨傲的站着,满脸骇然的后退一步,眼中尽是对更高一层强者的畏惧。

    眼看面无表情的赵宁已经到了面前,显然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他禁不住亡魂大冒,怪叫一声出刀出鞘,劈头盖脸向赵宁斩下!

    他的动作与反应算快的了,只是还不够快,长刀尚在半空,赵宁的拳头已经到了他脸上!

    气爆声爆竹般响起,他的脸当即被轰烂了半边,血肉模糊可见断裂的白骨!他来不及惨叫出声,身体侧翻着重重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直到这时,张延的身体才落下。

    两人是同时摔倒在地。

    这一幕张麻子等人心神巨震,皆是胆敢欲裂。

    如果说张延被两拳击败,因为距离问题,张麻子等人还只是感到惊惧,那么当身边的张麻子三弟被一拳轰昏,众人便切实感受到了泰山崩于前的巨大压迫!

    张麻子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御气境帮手会在顷刻间折损,一时间是又心悸恐惧又茫然迷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一群再寻常不过的佃户中,怎么就冒出了一个有着御气境中期的境界,而且武艺如此精湛的强者?

    这不合理!

    直到脖子上被架了一把刀,张麻子这才陡然回神。

    刀,是他三弟的符刀,只是现在已经到了赵宁手里。

    望着神色平静到淡漠,好似根本没把他当人的赵宁,张麻子浑身汗毛根根倒竖,紧张到都忘了该怎么说话,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众打手见张麻子被制住,本能地想要上前解救,但他们还没真的有所动作,就接触到了赵宁扫过来的冰冷眼神,霎时间如见天目,无不手脚僵硬。

    相继从震惊、迷茫中回过神来的打手们,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杀他们简单得就像砍瓜切菜,如今面对一个拥有御气境中期实力的强者,任何动作都只会让自己死得毫无知觉。

    在回答张麻子的问题之前,赵宁单手下压,刀锋瞬间入体,嗤一声,张麻子的右臂立时齐肩断裂,在汹涌的血雾中掉在了地上!

    张麻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失去平衡的身体倒在了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就像是一只拼死蠕动的蛆虫。

    赵宁一只脚踩住张麻子的胸口,让对方无法在左右折腾,这才淡淡地道:

    “真以为自己有钱有势,手里有点力量,就能胡作非为,不把普通平民的尊严与利益放在眼里,想这么压迫他们就怎么压迫他们了?

    “你能作威作福,不过是在欺凌弱小而已,碰到真正比你强的人,不也只能尊严无存,像狗一样丢掉手臂倒在地上哀嚎?

    “这样的世道,真就是你想要的世道?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你就真的心安神宁?”

    张麻子几度痛晕过去又被疼醒,衣衫很快被汗

    水浸透,断断续续听到赵宁的话,他张了张嘴,脑子里只剩下恐惧与求生本能:“饶命,饶命,大侠饶命......”

    赵宁再不理会张麻子,收回脚,转头看向一众畏畏缩缩的打手。

    “大侠饶命!”

    “大侠饶命啊!”

    “您大人不记,放过我们吧!”

    众打手一接触到赵宁的眼神,便经受不住内心的恐惧,纷纷丢了兵器跪倒在地,不断向赵宁磕头求饶,动作快得就如小鸡啄米。

    三四十个为虎作伥、意欲踏平村子的打手,在这一刻如同可怜的乞丐。

    不同的是,乞丐祈求的是食物,而他们祈求的是活命。

    另一边,村民们眼看着赵宁在呼吸之间击败两大御气境高手,轻松的就像是喝了一口水,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个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附近有名的张麻子,听说跟官府来往密切,在这一方天地堪称一手遮天,也是一手把村子逼上绝路,差些就让村民们家破人亡的强人,谁不痛恨且畏惧?

    而现在,对方丢了一条胳膊,被赵宁踩在脚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苦苦哀求对方饶命,可怜的就像是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

    这是村民们想都不敢想的情景,这感觉已不是天上掉馅饼能形容,简直就像是天下掉下来了一个神仙。

    赵宁就是那个神仙!

    那些横行乡里,经常充作富人权贵打手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样,何曾将老实巴交、辛苦劳作的百姓放在眼里?

    而现在,他们成片跪在了地上,有人流泪有人尿了裤子,那狼狈模样可曾比待宰的猪羊好了半分?

    这是梦中才会有的场景,如今切实发生了,村民们感觉格外不真实。

    赵宁的声音将他们拉回了现实:“这些人的罪行,大伙儿知道得比我清楚,如何处置他们,大伙儿说了算。”

    听到赵宁的话,看到赵宁征询的目光,村民们这才终于确信,恶霸确实被碾在泥土里,恶霸的爪牙们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村民们无不精神大振。

    村子保住了,他们可以不交那么多租子,不用家破人亡了!

    狂喜犹如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每个村民,有人眼含热泪,有人浑身颤抖,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高兴的跳了起来。

    老船工老泪纵横,多日来的忧愁消失无踪,每条皱纹都渗着希望的光彩,容光焕发得犹如新生的婴儿。

    方小翠痴痴看着赵宁,水亮的眸子犹如夏夜的星辰,明亮耀眼,下意识地呢喃:

    “真的做到了,赵大哥真的做到了,他,他竟然是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村子,村子保住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正义,村子真的能遇到公平正义......”

    眼泪无声滑落脸庞,方小翠如在云端遨游的小鸟,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小翠的呢喃提醒了村民们,他们看赵宁的眼神,无不变得万分敬重。

    那是看英雄的眼神,也是看救星的眼神。

    他们都没想到,赵宁竟然如此强大。

    正因为没想到,所以此刻赵宁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格外高大。

    这一刻,在村民们看来,为他们主持了公平正义的赵宁,就是神灵。

章六八五 你相信正义吗(8)

    “张麻子罪大恶极,买通官吏,仗着有官府撑腰,兼并土地强买强卖,无恶不作,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让多少人妻离子散,他该死!”

    “对,张麻子死一万次都不为过,应该杀了他!”

    “今天放过了他,来日他只会害更多人!”

    “他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舅舅家的表妹就是被他儿子掳走的,家里人再见她时,已经是一具河上的浮尸了,可怜她才刚刚十四岁......”

    “他的兄弟同样罪大恶极,张麻子哪回带人欺压百姓,殴打跟他们讲道理的人,他兄弟不是冲锋陷阵在最前面?”

    “确实如此,他兄弟打死打残的人,一双手绝对数不过来!”

    “......”

    村民们七嘴八舌,历数张麻子一家人过往的罪行,其间流露出来的痛恨与悲苦之情,让赵宁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约莫是两世为人,见过了太多世间疾苦,以及疾苦百姓为国而战的道义,赵宁总是对普通百姓抱有格外的同情与亲近,最是不忍看他们受苦受难。

    张麻子,张麻子的三弟,张延,此时都已苏醒过来,只不过后两者已经被废了修为,如今并排跪在地上——跪在一众打手前面。

    听罢村民们对自己的控诉,张麻子吓得面无人色,他的胳膊流血太多,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本就已经极为虚弱,这会儿连求饶声都干瘪无力:

    “你......你们不要杀我,我.....我跟县令都有交情,我,我把土地还给你们,你们饶了......饶了我吧!”

    他的三弟不停磕头:“大侠,好汉们,我错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保证日后好生做人,将功赎罪,你们想要什么,我一定给你们......”

    气息微弱的张麻子连忙附和。

    张延最年轻也是被吓得最惨的,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磕头喊饶命。

    赵宁看着他们,不咸不淡道:“愿意改过自新做个好人,是一件好事,我很赞同。”

    张麻子跟他的兄弟惊喜地抬起头:“大侠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

    村民们意外的看向赵宁。

    赵宁淡漠地道:“这个机会我没法给你们,这辈子做的孽,这辈子就得还,我能做的,就是送你们上路,如若真有下辈子,希望你们到时候好好做人。”

    此言一出,张麻子等人无不大惊失色。

    村民们俱都露出笑容。

    赵宁示意村民们自己动手,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公义自己维护。

    手里有刀的村民立即上前,原先手里没刀的村民,拿起之前属于打手们的刀,争先恐后扑向了张麻子等三人,一时间刀光如雨,鲜血如雾。

    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比鬼哭还要让人心颤。

    没片刻,张麻子,张麻子的三弟,张延,这三个鱼肉乡里欺凌弱小的恶霸,被村民们的乱刀剁成肉酱,结束了他们罪恶的一生。

    村民们停下手的时候,张麻子的打手们看看三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又看看面目凶狠煞气腾腾的持刀百姓,无不绝望地感觉到了

    大祸临头。

    “这些人如何处置?”赵宁问村民们。

    老船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双目通红地道:“都是熟面孔,把他们都杀了,肯定有冤枉的,但如果剁每人一只手,罪行肯定有漏掉的。”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于是,被鲜血激红眼的村民们一拥而上,杀猪般的惨叫再度响彻田野。

    打手们全都被剁掉了一只手!

    当地上多了几十只血淋淋的断手,还有几十个抱着断臂翻滚哀嚎的汉子,场面就跟干将常常说的人道没了关系。

    这本该是只存在于炼狱的画面。

    有赵宁在,打手们乖乖就范只是丢掉一只手,反抗则会连命都没有,都是见惯鲜血的汉子,大多不会被这种遭遇吓得魂飞魄散。

    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企图反抗、逃跑。

    不出意外,他们步了张麻子的后尘。

    等到事情平息下来,村民们将打手们赶走,眼看着打手们艰难而仓惶地划船离开,赵宁心有所感。

    他转身面对着村民们道:“我前些时间在河北盘桓,见过那里的世道风景。

    “在那里,若是碰到有地主大户欺压百姓,不管有没有百姓主动报官,拥有监察地方之职的官府,立马就会派官吏调查,为百姓主持公道。

    “若是官府不曾及时有效的,处理这些关系民生疾苦的事,国人联合会很快就会介入,而一旦国人联合会介入,则官府的地方主官必被追责。

    “事情没闹大还好,要是闹到了国人审判的地步,则定会地方震动,百姓们会群起关注案件,监督官府与国人联合会的调查、审案过程。

    “到了这一步,地方官府主官就不是简单被追责了,轻则乌纱帽不保,重则会锒铛入狱,而那些做了恶事的权贵地主,亦不会有好果子吃。

    说到这,赵宁叹息一声,“这也就是在徐州,朝廷的手暂时没能伸过来,如若不然,今日绝不会有大伙儿动用私刑的可能。

    “动用私刑于国家秩序无益,于天下长治久安无益,于黎民苍生的安全无益,于弱者保护自己无益,换言之,私刑就不该存在。

    “但当原本良善本分的百姓,被逼得只能用自己手中的刀,拼了命为自己的公义张目时,错的就不是动私刑的人,而是这个国家。”

    换言之,这是大晋皇朝的错,是赵氏的错,是他赵宁的错。是他们没有保护好百姓,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尽到朝廷的责任。

    赵宁只能反躬自省,尽全力去改变这种局面,而无法苛责村民们。

    “河北的官府会这么好?赵大侠,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天下的官员还能真的都为百姓做主?”

    “国人联合会是什么?他们连官员都能审判?”

    “朝廷在河北的秩序与规矩这么清明?官府跟那什么国人联合会,竟然把百姓的事看得这么重要?这真的是大晋的朝廷?”

    “赵大侠,我们知道你修为高深,见多识广,你可不要蒙我们!”

    “如果河北真像赵大侠说的那样,那哪里还是人间,怕是那些金光

    教信徒老是挂在嘴边的神国吧?”

    “若是河北真有那样的官府,那样的国人联合会,那里的百姓过得该是怎样的日子啊,每天都会笑着醒来吧?”

    “做梦都会笑醒!”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

    不出意料,赵宁一番话引起了村民们的热切讨论与向往。

    赵宁微微一笑:

    “河北河东的官府究竟是什么样,国人联合会又是什么,大晋朝廷的治国思想是什么,我都了解,大伙儿要是想知道,我回村去跟大伙儿说说。

    “大家之所以觉得奇怪,是不知道大晋的立国之本,就是维护平民百姓的公平正义,其实,这些年大晋在河北河东已经完成了革新战争......”

    老船工悠然神往:“徐州也是大晋的天下,就是现在被节度使镇着,要是徐州也能像河北河东那样,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向往美好的生活,向往光明正义,让村民们陆续从今日这场特别的战斗中脱离出来,纷纷被赵宁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都赶着要赵宁好好说说。

    回到村中,留守的妇孺们听到胜利的消息,无不欢呼雀跃,老人孩子俱都围着赵宁打转,把他当作神灵一样簇拥着。

    当日,村子摆下百家宴,庆贺今日之胜,庆祝村子的粮食得到保全,庆贺张麻子死有余辜,庆贺所有人不用家破人亡。

    宴席上,赵宁跟众人详细说起河北河东的面貌,解释大晋的革新战争,这让村民们都变成了聚精会神的听众。

    这场别开生面的讲述,从白日持续到天黑,到了深夜村民们依然不愿离去,老老少少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问赵宁,情绪浓烈。

    篝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天亮后宴席散去,精神集中坚持了一夜的村民们,怀揣着对大晋朝廷、美好生活的向往,各自回家进入了梦乡。

    “金光教传教的场面,跟这大抵也差不多。”望着意犹未尽的村民们离开,终于可以歇口气的赵宁又有所感,“如此说来,我这也是在传教布道?”

    他眼下的所作所为,跟金光教神使有多少是一样的,有多少是不一样的?

    摇了摇头,赵宁很快收起了这些想法。

    大晋追求的公平正义,跟金光教教义在根本上就是不同的,纵然他现在的作为,宣扬革新思想与大晋新制的路线,对百姓的吸引力,正在起到的效果,跟金光教神使传教的过程类同,但两者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回到小翠家,老船工没有立即休息,而是拉着赵宁坐下来说话。

    “张麻子父子死了,众打手残了,以他们的势力,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赵大侠......”说到这里,老船工欲言又止。

    赵宁笑了笑:“帮人帮到底,老丈放心,我不会半途抽身,把你们留给别**害。那样的话就不是帮了你们,而是害了你们,跟我追求的公义背道而驰。

    “如何彻底解决这件事,老丈可有什么想法?”

    老船工感激涕零,犹豫半响,咬了咬牙:“事到如今,唯有去徐州城走一趟!”

章六八六 你相信正义吗?(9)

    休息大半日,到了午后,吃过饭,赵宁再次坐上了小翠家的客船。

    这回去徐州城,同行的除了老船工跟方小翠,还有身材高大、额头有疤、缺了门牙的三个村民,算是打下手、壮声势的。

    一段时间的相处,赵宁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名字,其实不算名字,毕竟没有正经的名也没有字,说是农家人的称呼更合适,分别是大山、癞狗、二莽。

    他们在帮着撑船,手脚勤快动作麻利,不时看向赵宁的目光里,充满对有学问有实力有见识的大侠的尊敬。

    小翠坐在赵宁旁边,船行了一段时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宁问:

    “赵大哥,你明明有御气境中期的强大实力,对付张麻子等人手到擒来,昨日动手之前,为何坚持要问我相不相信正义,还说一定要我相信你,你才能做到呢?”

    赵宁知道她会疑惑这个问题。

    其实不仅是她,老船工、大山等人,包括所有知道了昨日赵宁跟方小翠战前对话的村民,都对此很是奇怪。

    赵宁认真地回答:“道德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在言行中遵守;理想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去努力实现;美好未来能够存在,是因为有人去努力创造。

    “凡此种种,都有一个存在前提,那便是人们相信它们。如果人们不相信,他们就不会存在。公平与正义同样如此。

    “你们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相信人人都能活得有尊严,相信大家的正当利益应该被保护,它们才有可能会存在。不相信,就一定不会有。

    “我虽然有些力量,但放在整个天下,仍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我愿意耗尽一生心血来实现公平正义,踽踽独行亦绝不可能办到。

    “你们相信了,我去做才不是自以为是;你们愿意支持,我才不是孤军赴战。

    “我们若能能够合力,那即便完美的公平正义最终不能实现,在追求的过程中,也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比现在好十倍百倍!

    “所以我希望你们相信。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很强大的力量。”

    众人等人听得半懂不懂,细细品味之下,相继露出所有所思之色,不说完全理解这番话,至少都有所得。而这,已经足够让赵宁满意。

    方小翠喃喃道:“我们相信这个世道是黑暗的,被地主官吏欺负是正常的,权贵高高在上百姓做牛做马是应当的,那么这个世界就一定是这样的。

    “只有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一切才可能得到改变,如果我们愿意为之奋战,一切就真的有可能得到改变?”

    赵宁伸出大拇指赞赏道:“小翠果然聪明。”

    癞狗恍然大悟:“所以地主官吏欺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该挺身反抗!我们杀掉张麻子,处置那些打手,本身就是对的!

    “这是为了让世道充满公平正义,是为了让我们,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过上更加美好的日子!”

    他变得振奋起来。

    赵宁没想到这个额头有疤,前日被自己一脚踹到河里的汉子,竟然能这么快想到这一点,当即朝他也竖起了大拇指,这让得到认可的癞狗很是高兴。

    这趟去徐州,任务艰巨前路艰难,众人本来心情沉重,这下知道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之后,自觉身形高大了一些,精神头都好了不少,有了摩拳擦掌之意。

    在道理上,做对的事情能得到更普遍认同,可以获得更多支持,避免孤军奋战,增加事情做成的可能。

    船到码头,赵宁、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下了船,老船工跟二莽留在船上接应。

    ——若是事有不谐,大家还能多些逃跑的机会,就算进城的人无法从徐州城撤出,这样的安排也可以避免全军覆没,让村子得到消息早作应对。

    进城的时候,赵宁问渐渐紧张起来的小翠:“你那个远房亲戚可不可靠?”

    根据老船工的谋划,这回大伙儿进城,是为了找一个援手——方小翠的远房亲戚。对方在徐州城生活多年,据说混得不错,颇有些门路。

    方小翠等人要借助对方的门路,跟城里的某个达官显贵见上面,寻求对方的帮助与庇护。

    这个身份显贵的人物,听说看张麻子很不顺眼,彼此间还有过一些龌龊往事,早就想收拾张麻子,所以此行成功的希望不小。

    张麻子父子三人横死村外,一众打手被剁了手,张麻子的家人必然报复,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理,乃至官兵都可能出动。等闲情况下,村子必死无疑。

    但如今是乱世,律法的威严比不上大人物们的一句话。

    张麻子能堂而皇之毁掉一个村子,让数十户百姓家破人亡而不受追究,那么他被破家灭族官府不理不睬,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

    关键只在于,那位大人物是不是真的够“大”,且愿意在这件事上出头。

    赵宁对老船工的这个打算不置可否。

    在被强者欺压、惹下事端的时候,他们能想到的,不过是向更强大的人求救。这不怪他们,现实没有给他们更多切实可行的选择。

    他们现在认可了公平正义,愿意相信、追求公平正义,但在实际问题面前,公平正义依然显得太过虚无,无法帮他们渡过实际难关。

    新法新制还没有在徐州施行,故而赵宁没打算干涉老船工的这个决定。

    对他来说,眼下只要可以解决村子的麻烦,能让他在这个过程中了解到更多人群、更多生民百态,顺便让他有更多机会向更多人“传道”,何乐而不为?

    听到赵宁的问题,小翠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跟芳姐在一起玩耍,她,她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我们相处得很好。”

    看小翠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没什么信心的样子,赵宁就知道此行要成事不会那么简单顺利。

    如果这条路真的好走,之前张麻子把村子逼到绝路的时候,村子早就该走这条路请那位大人物帮忙了,而不是靠自己劫掠银钱武装村民,作殊死之搏。

    如今来看,这只是没有办法之下的一种努力,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等死。

    走在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徐州城,赵宁看到很多商铺都关了门,行人中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愁苦之脸随处可见,叹息声抱怨声不断入耳。

    “你们之前来找那个芳姐的时候,对方对你们是什么态度?”赵宁边走边问。

    这个问题让小翠尴尬地低下头,局促得又开始拿手捏衣角,声若蚊蝇:

    “芳姐,芳姐很忙,很难见到身影,她,我们在她谋事的地方和住处找过很多次,也等过好些天,可,可都没有找到她、等到她。”

    赵宁哑然失笑。

    敢情这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村子的救命希望,压根儿就是镜花水月,别说那位飘渺的大人物答应帮忙了,进城后第一步就没法踏到实处。

    赵宁看了看小翠:“你跟这个远房亲戚真的关系不错?”

    见赵宁怀疑自己,小翠连忙分辨:“真的!我们小时候真的很要好的!”

    面对赵宁明显不太信任的目光,她的底气难以维持,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只是,只是她进城之后,我们见面就很少

    了,在她把家人也接到城里住后,我们两家就没了往来。”

    一番交谈,赵宁总算弄清了缘由。

    原来,这些年来小翠就见过那个远房表姐一次,还是在对方陪家人回乡祭祖之时。也是那次相处中,小翠的表姐知道了张麻子强占河流要收村民渔租的事。

    表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小翠保证,她认识一个早年间跟张麻子有过节,早就想弄死张麻子,只是一直没有借口的大人物,这回正好请对方帮忙。

    可后来,直到张麻子勾结官府把村民变成佃户,又把村民逼到绝路,老船工、小翠几次进城,都没能见到那位据说已是御气境修行者,发达了的表姐。

    “赵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回一定可以见到芳姐的,我们就在她住的地方等,多等几日,她总归要回家的!”小翠握起小拳头,一脸坚定。

    想要说服别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不管赵宁相没相信,至少这一刻小翠自己信了。

    “能回家就有鬼了。”

    赵宁没把这话说出来,见小翠咬紧了牙关,一副恨不得慷慨就义的模样,不忍打破对方脆弱的坚信,只得点了点头。

    日落前,众人抵达目的地,敲响门后,开门的却不是小翠的表姐家人,对方小翠根本就不认识。意外之下一问,才发现对方已经搬了家。

    大山、癞狗两人一阵失望,禁不住有些迷茫,小翠在这个时候再度展现出坚韧的一面,提出去芳姐谋事的地方找,不找到对方就不走。

    时辰已晚,今日不好去了,众人打算休息一夜,明日再去。

    寻了家小客栈,吃过晚饭众人各自歇息。

    赵宁就住在小翠隔壁,坐下没多久,便听到小翠房里压抑的啜泣声,动静很小窸窸窣窣的,不是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根本听不见。

    赵宁打算去开解一番,没想到小翠开门的时候,不见半点儿异样之色,脸上连泪痕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眼中只有倔强的,不成功便成仁的笃定。

    面对这样的小翠,赵宁没法强行安慰,只能随便扯了点有的没的。

    告别小翠,赵宁等了一会儿,去到大山、癞狗的房间,询问他们之前去小翠表姐谋事处找对方的情况,被告知他们每次都是连大门都进不去,苦等不见人只能选择放弃。

    赵宁内心里,对小翠的表姐不再抱有希望,但既然到了这里,这条路还得走一走。

    万一不行,他有的是办法让村子得到保全。

    二更时分,有人悄无声息进入赵宁的房间。

    扈红练。

    “去找找这个人。”赵宁道出了小翠表姐的身份。有姓名,有谋事的地方,要找到这个人很容易。

    扈红练点头应诺。

    “我在方家村的遭遇、作为你们看得很清楚,让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在徐州下辖各地照样施为,奠定朝廷在这里推行新法新制的基础。”赵宁吩咐道。

    公平正义也好,河北河东的新制也罢,一旦让徐州的百姓相信了它们的存在,对其产生了浓烈的向往之情,他们就会渐渐变成大晋皇朝的拥趸。

    朝廷在河北河东进行的思想启蒙运动,是从上而下,如今在徐州,赵宁打算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这跟金光教传教的路线类同,算是赵宁对他们的借鉴。

    再结合青衣刀客一惯的行事风格,反抗军昔日的奋战方式,就形成了赵宁在徐州进行思想革新战争,为新法新制推行建立基础的新方法。

    事情若是顺利,这样的徐州便有了光,纵然面对金光教的“善”也值得保全,且日后对大晋朝廷而言唾手可得。

章六八七 你相信正义吗?(10)

    翌日清晨,赵宁再见到小翠的时候,发现对方面色苍白不少,脸上还有了黑眼圈,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

    当然,赵宁清楚她一夜未眠。

    不过,小翠明显不知道赵宁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朝赵宁露出一个坚强而明亮的笑容,一副精神奕奕状态满满,足以战胜任何挑战达到目的的样子。

    小翠的确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这从她在怀里揣了一把剪刀就能看出来——些微痕迹瞒不过赵宁。

    更重要的是,昨夜她向客栈伙计购买剪刀的动静,赵宁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赵宁甚至听到了小翠在自己房间的呢喃:“如果今日还被拦在大门外,我就当众刺伤自己,说是因为芳姐欠钱不还,事情闹大就不信见不到人!”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小翠而言,她的表姐孙小芳现在是村子唯一的希望,必须要通过对方见到那个大人物。

    否则,就算赵宁是御气境中期修行者,也难以对抗徐州官府与州城的官兵。

    为了达到目的,小翠别说刺伤自己,就算把剪刀往胸口招呼,豁出性命去,也是在所不惜。真到了需要决断与拼命的时候,小翠从不会犹豫。

    若非有这样的刚烈性子,仅凭锻体境的修为,她不可能赢得大山、癞狗等人的真心尊重,并在前夜村子议事的时候,面对她严厉态度不敢强行反驳。

    “真是个傻姑娘。”赵宁暗暗摇头,没有表示出什么。

    如果小翠的表姐孙小芳,是打定了注意躲着她不愿相见,且具备一定地位可被称作发达了——这应该不会有差,能在徐州城买下宅子把家人接来享福,肯定有实力,那么纵然小翠刺伤了自己,对方也有法子派人解决问题,自己不露面。

    解决问题的方法,可能是温和的,也可能并不温和。

    跟众人一起草草吃过早饭,出客栈门的时候,赵宁问了孙小芳谋事的地址,而后笑着对众人道:

    “我有个故交,在距离不太远的地方谋事,咱们过去正好顺路。不如我先拜访一下这位故交,说不定街坊邻居的双方认识,可以帮忙引见。”

    小翠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开心写在了脸上,不无激动地连连点头。

    赵宁说是顺路,距离并不远,其实不然,好在小翠等人对徐州城并不熟悉,他带着众人七拐八绕,他们就不知道身在那里了。

    至于赵宁,他前世在这里奋战过,对城池相对熟悉,但也不是那么熟悉,毕竟守城不需要逛街。不过他不用担心走错路,毕竟有一品楼的人在前面领路。

    一段时间后,众人来到一处农贸市场。

    时辰早,这里很是繁忙,各种运送瓜果蔬菜的船只、骡车,正在内外卸货,密密麻麻的贩夫走卒人声鼎沸,铜钱一袋一袋称重交易,令小翠等人大开眼界。

    因为有人领路,赵宁很快找到了目标。

    看到目标,首先出声的不是赵宁,而是欢呼雀跃的小翠。

    “芳姐?芳姐!芳姐!”她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能在菜市场见到朝思暮想的远房表姐,立即挥舞着手臂跳着脚的叫喊,从人群中奋力挤过去。

    市场外的城中河上,多是商船货船,有的靠了岸有的正要靠岸,忙碌不堪。其中一条满载白萝卜的船只前,站着一个跟市场商家交接、指挥伙计卸货的女子。

    这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胭脂涂抹得较为浓郁,身着鲜亮的绸缎衣裙,头戴金钗耳坠珍珠,手腕的翡翠镯子价值不俗,打扮得很是贵气。

    听到呼喊,转头看到已至近前的小翠等人,乳名小芳加了个姓氏,便有了孙小芳这个名字的女子,顿时眼神一变,被脂粉遮掩了本来肤色的脸上,满是抗拒。

    但只是转瞬,孙小芳便露出了一个明艳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抓住小翠的手亲近热络地道:

    “小翠,你怎么来徐州城了?真是的,到了徐州也不去家里坐,这可是你的不对。要不是在这里碰巧遇见,咱们姐妹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快,让我看看,嗯,几年不见,都出落成个漂亮的大姑

    娘了。就是脸色不大好,也是,乡下日子清苦,你要是早些来跟着姐姐,肯定能养成一个大美人!”

    小翠没想到表姐如此热情,顿时又惊又喜,跟对方热切寒暄起来,心里隐约觉得,自己之前觉得对方故意躲着不见自己,是冤枉了对方,或许对方是真忙。

    “芳姐,我们来找了你好多次,可是一直没见着,之前三舅说你忙,这回干脆连三舅都没见着,你是什么时候搬的家啊?”小翠单纯地说道。

    “是吧?你们来找我的事,我都听说了,本想回乡下去看你的,着实是抽不开身。好了,这回碰见了,咱们得好生聊聊,放心,到了徐州,保管你吃好住好。”

    说到这,笑容不减的孙小芳松开方小翠的手,让她稍微等等,她先处理完手头的事。

    说是稍微等等,但当孙小芳转过身后,就投入了紧张繁忙的事务中,不是跟菜市场的商家激烈争论什么,就是吆五喝六的指挥伙计们。

    “芳姐好厉害啊,跟人打交道竟然这么熟练,几条船的伙计都听她的话。”方小翠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

    但当她孙小芳一个多时辰没回身,还在菜市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俨然一副把他们遗忘的样子后,她渐渐感觉出不对味来了。

    他们一行人干站在忙碌的人流中,看着一条条船靠岸,看着一架架骡车离开,看着有人两手空空来买菜,看着有人拉着装满蔬菜瓜果的板车离开,像是跟环境格格不入的雕像,跟所有人都不相干的异类。

    越到后来,大山、癞狗越是觉得烦躁,小翠愈发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被忘记、被忽略,在人群中遗世独立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

    唯有赵宁,早就融入到贩夫走卒中,时而跟卖菜的大娘闲话家常、询问菜价,时而与粮铺的掌柜相谈甚欢,打听徐州城的粮食供应还有没有保障。

    眼看着日上中天,满头汗水的癞狗终于安耐不住性子,焦躁地对小翠道:

    “你表姐是不是把我们忘了,还跟不跟我们说话了?咱们的事还没跟她说呢!”

    大山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孙小芳去了哪里,着急地道:“小翠,你表姐不会不出来了吧?这回该不会又跟之前一样,咱们又要找不见她了?”

    小翠其实比大山、癞狗还要焦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面对两人的询问,她将嘴唇咬得没有丝毫血色,委屈、急切、慌张得双眼起雾,却不敢让眼泪流出。

    好在孙小芳终于还是现了身,只是在几步外路过小翠面前,在小翠张口要叫住她时,依旧没有看这边一眼,而是自顾自跟同行的菜市场管理者激烈争辩:

    “我往这里送了好几年的菜,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

    “我们哪回不是卸好货清点完成后,商家就立马结账?什么时候需要等到商家把菜卖完,才能给我们结算运费了?几船的白萝卜、蔬菜,几天才能卖完?

    “我们往来济阴一趟,也不需要三两天,商家不给我们结账,你们还扣着我们的船不让走,让我们干等着,耽误的可是我们的时间,我们平白少挣了一趟钱!

    “往后躺躺如此,我们每个月都要少挣一半多的钱,莫说无法继续做生意,租船的银子都付不起,这个损失你们想过没有,谁赔给我们?”

    管理这处大市场的官府差役,听了孙小芳的话面不改色,看着河边的货船淡淡地道:

    “菜不卖完,商家哪里有钱给你们?要是你们的菜不新鲜卖不出去,商家却先给了你们钱,他们的亏损谁来负责?”

    孙小芳都快被气笑了:“没有本钱买我们的菜给我们付运费,还做什么生意?敢情这里的商家什么都不用出,全是在空手套白狼?

    “再新鲜的菜,放上几天卖不完,后面的肯定也坏了,这能怪我们?卸货的时候清点妥当,当时是新鲜的就好,商家做不好生意的损失,还能让我们承担?”

    面对孙小芳入情入理的质问,差役丝毫不以为意,不咸不淡地乜斜对方一眼:

    “你也是来往市场的老人,应该知道这就是行规

    。行规是什么?制定出来就是要遵守的,你不服?跟官老爷们说去,看看官老爷们理不理你!”

    孙小芳气得脸颊抽搐,脂粉都掉了一些:“可这个行规是针对外地人、外来者的!咱们欺负欺负外地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徐州城的自己人也欺负?!”

    差役呵呵一笑:“你不服?还是那句话,跟官老爷们说去。跟我掰扯没用,我就是按照规定办事。”

    孙小芳再也忍受不了了:“你们这样做事,就不怕我到处宣扬,让其他人都来声讨你们,让百姓都不来这里买菜了?!”

    差役哈哈大笑三声,看傻子一样看着孙小芳:“你要是敢肆意散播抹黑的市场的言论,玷污市场清誉,影响市场生意,那就别怪官府找你的麻烦!”

    孙小芳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什么?

    她知道对方是仗势欺人,可人家就是有钱有势,还有官府背书,她能怎么样?

    “孙管事,行规就是行规。老老实实遵守规定,生意多少能做,要是不遵守规定,还意气用事,莫说生意做不成,恐怕还得有牢狱之灾!你可得想好了。”

    差役半教训半警告的瞥了孙小芳一眼。

    孙小芳无比窝火,悲愤地想要打人,可她不能,所以她委屈地想流泪,但她不允许自己在人前软弱流泪。

    市场这个专门针对外地人、外来人的行规,她早就习以为常,之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自己没损失,一直都是置身事外,对外来者的哭诉从不放在心上。

    如今,这种事落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之前那些外地人受得苦难有多难以承受,内心的憋屈悲愤有多浓烈。

    但是这能怪谁?只能怪自家商行今不如昨,风光不再,差役、商家才敢欺负到她头上。

    这时,一个商家带着几个伙计走了过来,伙计拖着装着几百斤白萝卜的板车,商家扬着下巴对孙小芳道:

    “孙管事,这是你们前些天运来的萝卜,不新鲜,卖不出去,你们得负责。我也不为难你,这些萝卜权当运费了,现在交给你,算是我给你结清了银钱。”

    孙小芳闻言浑身一颤,心肺都要炸裂。

    她只能看向差役。

    “行规就是行规。”差役甩甩衣袖,转身便要离开,只留下一句不可忤逆的轻飘飘的话。

    孙小芳的泪水决堤了,在脸上厚实的脂粉中冲刷出两条白痕。

    “这算是什么行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倚强凌弱压迫剥削劳动者嘛?”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讥诮在众人耳畔响起。

    市场差役与商家顿时大怒,恼火的转头,想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敢这么跟他们说话,质疑市场铁一般的规矩。

    那是一个衣衫干净的青年男子,除了身材颀长、面容俊朗些,并没有特别之处,在他们那双庸碌的眼眸里,对方看起来平平无奇。

    孙小芳一阵错愕。

    这不是跟小翠同行的那个家伙?

    之前她就看见对方了,确实丰神俊朗颇有气度,但她毕竟不是小翠,差不多的人物在徐州城见得多了,当时除了眼前微微一亮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会跟小翠他们这群乡下人混在一起,穿得是布衣而不是锦衣的家伙,有什么值得需要过多注意的必要?

    孙小芳很纳闷,对方怎么敢这么说话?

    “你吃了熊希豹子胆,竟敢诋毁市场行规,你有什么资格?!”差役黑下了脸。

    赵宁嗤地一笑:“行规怎么了?你们的行规合乎律法?不合律法的行规,就算能为你们带来利益,那也是不正义的恶规,屁都不算,人人得而诛之!”

    “大胆!”

    “放肆!”

    差役跟商家同时大喝出声。他们被彻底激怒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不知所谓的家伙,也能把市场的行规说成屁都不是?

    不正义?人人得而诛之?

    那是什么屁话!

    赵宁没有理会这两个恼羞成怒的宵小,转而看向孙小芳:“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八八 你相信正义吗?(11)

    听到赵宁郑重其事的问题,孙小芳感觉很荒诞。

    她相信实力,相信权力,相信财力,相信势力......唯独不相信正义。

    市井沉浮多年,从底层一步步摸爬滚打上来,孙小芳昔日也曾光鲜过,当初能与官吏觥筹交错,跟权贵把酒言欢,靠得可不是正义。

    如果她相信正义,今日就不会那么对待方小翠这个曾经的挚爱亲朋。

    没错,孙小芳的确是有意将方小翠等人丢在一旁,不予理睬。事务繁忙、跟市场有争论是真,故意把方小翠晾着也是真。

    孙小芳很清楚,方小翠等人来找自己,是有大事要请她帮忙。方小翠前几回进城的目的,孙小芳听家人说过,知道那无比麻烦。

    她自己在徐州城打拼,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为了光鲜亮丽显赫人前,为了挣下一份家业让父母享福,年复一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辛苦至极。

    乡下亲戚从来没给她提供过帮助也就罢了,有了事还要来麻烦她,让她吃亏不讨好,她怎么可能不嫌麻烦?况且那真的不是小事。

    旁人只知道她发达了,却不知她为今日付出了多少代价;乡下亲戚以为出了事找到她就能解决,却不知那样的事对她而言也太过艰难。

    她回乡的时候是吹了牛皮说了大话,但这算什么大错?哪个从城里回乡下的人不如此?乡下亲戚居然信了吹牛的话,孙小芳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

    况且她说得也不全是假话,她的确认识那个大人物,只是事情做起来太难。

    所以她得躲着方小翠,一直避着方小翠。

    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孙小芳以为方小翠等人早该明白她的意思,不再来打扰她。可对方并没有识趣,今日竟然找到了市场,令她措手不及。

    在孙小芳看来,方小翠等人的行为不是死皮赖脸,而是一种逼迫。是一种以亲戚情义为要挟,完全不考虑她的处境她的承受能力,让她狼狈不堪的逼迫。

    她内心很火大。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不想落个刻薄无情的名声。

    如果不是有“行规”这出乎意料的事,突然降临到她头上,孙小芳今日会装出一副忙得抽不开身的样子,或者到处逛逛,或者在相熟的商家那里吃茶。

    晾方小翠等人大半天,对方怎么都该领会她的意思,主动告别离开。

    如果对方仍旧不识相,到了黄昏时分,孙小芳会行色匆匆的找到方小翠,借口还有急事需要处理,今日不能跟对方吃饭,并掏出一些银子给对方,叫对方先找客栈住下,等她忙完活计必去找对方。

    一旦双方分别,孙小芳就不会让对方再有跟自己见面的机会。

    等到银子花完,孙小芳不信方小翠等人不回去。

    大山、癞狗两人,孙小芳认识,但面前这个问自己是否相信正义的家伙,孙小芳不记得自己之前见过,她想要报以哂笑,想要说了一句天真幼稚。

    但她没有。

    因为对方刚说市场差役跟行规屁都不是。

    这话她也想说,但如今不敢。

    对方替她说了,替她骂了差役跟商户,孙小芳心里很痛快。

    虽然孙小芳不觉得一个会跟乡下人混在一起,穿布衣的底层侠客,能有什么大本事,可以对她有实质帮助,也没有因为对方那张并非英俊到没边的脸,而对对方有太多好感。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选择了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为了羞辱差役,为了反抗落在自己头上的市场行规,她面容肃然地对赵宁道:“我相信..

    ....正义!”

    听到孙小芳的这个回答,方小翠面容有些复杂。

    在孙小芳再度现身之前,她其实已经领会了对方冷落他们、不想帮忙,乃至不想跟他们有什么来往的意思——怎么可能不领会,前几次来都是如此遭遇。

    方小翠很受辱,想离开。

    但她不能。

    她多少能想到对方生活不易,帮这个忙不简单,因为在她从前的记忆里,孙小芳是个颇为善良很有是非观的人,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对亲戚的苦难视而不见。

    她也不想过于逼迫对方。

    但村子的生死存亡寄托在对方身上,方小翠怎能就这样放弃?

    她很纠结,念头动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

    心神动摇是一种煎熬,方小翠早就委屈得想要落泪,凭着倔强的性子一直忍到现在。

    就在她被孙小芳的忽视再度刺激,泪水快要决堤的时候,赵宁上前说话了。

    听到那句熟悉的“你相信正义吗”,方小翠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有希望,有感触,有不值,堪称五味杂陈。

    等到孙小芳正面回答了赵宁的问题,方小翠心里的诸多感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以纯粹的振奋喜悦。

    她记得赵宁的话:只要你们相信,我就能做到。

    方小翠相信赵宁能做到。哪怕这里是巍峨繁华的徐州城,不是偏僻贫穷的方家村;哪怕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更复杂的局面,不是靠简单打杀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她依然选择相信。

    相信,是一种信念。

    因为这股信念,方小翠愿意拼尽全力、倾其所有,哪怕事有不谐,也愿意为了村子,跟赵宁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

    现在,她不再看着孙小芳,眼中只有赵宁——密集建筑前、汹涌人群中、绚烂夕阳下的赵宁。

    她看到赵宁微微点头,转身走向了管理市场的差役与市场的商户。

    “哪里来的混账,竟敢在市场闹事,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差役指着赵宁的鼻子痛斥,“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完了,现在跪下来道歉还来得及,否则必定让你生死两难!”

    商户见差役怒不可遏,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自己巴结对方的机会,当即两步迈出,伸手就要去揪赵宁的衣领:

    “一群乡下土包子,吃糠咽菜的下-贱东西,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长长眼!”

    他的手还没接触到赵宁的衣衫,便被面无表情的赵宁半途截住,商户挣扎一下,不由得脸色大变,他感觉对方的手就像是铁钳,根本无法撼动。

    赵宁抓着商户的手反向轻轻一折,手腕立即咔擦一声断裂,疼得商户顿时惨叫着跪了下去。

    他的另一只手本能地甩拳打向赵宁,想要摆脱困境,却也被赵宁抓住手腕,同样是随意一折,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眨眼间,商户两手尽断,卷缩在地上翻滚哀嚎,连骂人的心思都没了。

    “恃强凌弱,作恶时还能理直气壮,真当世间没有公义?今日就让你长长记性。”赵宁从商户身上跨过去,走向惊怒交加的差役。

    无论孙小芳是不是好人,至少她没在作恶,本份做生意就不该遭受不公,在如今这个世道徐州这个地方,赵宁不会去指望每个人都是善人。

    “无故殴打良人,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真是无法无天,找打!”差役本身是修行者,无惧赵宁展现出来的武艺,先发制人,一拳直取赵宁咽喉!

    这一拳当然没

    有打中赵宁。

    相反,赵宁一巴掌狠狠扇在差役脸上,啪的一声格外响亮,差役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因为力量不小,差役直接给抽愣了。

    “身为市场管理者,手下的差事关乎民生温饱,本应构建良好秩序,让买卖顺畅进行,你却假公济私,狐假虎威欺负外地人,毫不顾忌他人死活,定的是什么狗屁行规?”

    赵宁一边说一边抽对方的巴掌,左右开弓之下,差役的一张脸很快就变了形状,鼻子歪斜嘴巴开裂,鲜血糊了半张脸。

    差役被打得发懵,根本无暇反应,身子晃了半响,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被地面一磕,差役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赵宁,这才确信一个穿布衣的乡下人,真敢对他这个徐州城的差役动手,还把他打成了猪头。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你有种别跑!”差役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因为头晕目眩半途摔倒,只能用漏风的嘴叫嚣。

    周围的商户、伙计,进出买卖的行人,无不被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有人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有人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有人一脸麻木的安静旁观。

    孙小芳怔怔看着赵宁,恍若梦中,她不敢相信赵宁竟然真敢对差役出手。

    对方踩着差役脸的样子,在这一刻显得额外霸气,令孙小芳不得不高看。

    但孙小芳根本高兴不起来,对方在这里打了人还能落得着好?

    果然,只不过片刻,一名身着官服的衙役带着几名差役赶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些个面色不善的活计——他们率先冲到近前,呼喝着将赵宁团团包围。

    地上的差役连忙向衙役呼救,请对方万万不要放过赵宁。

    孙小芳认得那名衙役,知道对方才是这处货物集散量极大的徐州城中心农贸市场的真正主事,不由得脸色一变,暗道赵宁要遭殃。

    就算赵宁颇有实力,可对方身后站着的是徐州官府,个人如何能跟官府为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孙小芳大跌眼镜。

    他看到赵宁佛然不悦地对衙役道:“苗兄,你这里的行规跟你手下的人,可是让我大开眼界,为非作歹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苗兄,你怎么跟我解释?”

    背着双手迈着官步,威风凛凛走到近前的衙役,在看到赵宁的时候,立马收敛了自己身上的官威,脸上堆满了笑容:“赵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着,一脚将扑到近前,作势要抱住他的腿哭诉的差役踢开。

    听罢赵宁的话,这位衙役半点儿也不恼怒,反而尴尬地搓了搓手,看了看孙小芳才打哈哈道:

    “都是误会,老兄要是知道孙管事跟你有交情,凭咱俩过命的交情,那还能听信谗言难为她?

    “哈哈,咱们多时未见,不值得为这点事烦心,且跟老兄进去喝杯茶......那谁,还愣着作甚,赶紧带孙管事去处理好她的事,好生给她赔礼道歉!”

    孙小芳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也不能不为眼前的场景深感错愕。

    原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侠客,竟然跟市场衙役是交情深厚的朋友,自己之前小看了对方......

    等她听到衙役后面的话,顿时欣喜万分。

    方小翠等人讷讷地看着赵宁,怎么都没想到,赵宁还能认识主事市场的衙役,意外之余,无不喜上眉梢——赵宁早先说要来见面的故交就是对方?

    赵宁这下帮了孙小芳,对方就没道理继续冷落她们了。

章六** 你相信正义吗?(12)

    在方小翠崇拜、孙小芳尊敬的目光中,赵宁跟衙役把臂言欢,一同走向市场。

    几个差役很有礼貌的请方小翠等人走在前面,没有一点儿倨傲之色,那名被赵宁折断双手的差役,被好友扶着灰溜溜的退到一边。

    到了衙役办差的地方,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在大堂落座,由几个差役招待,赵宁则跟衙役进了后者的班房,关起门来说话。

    “卑职一品楼章云,参见太子殿下!”衙役俯身下拜。

    赵宁坐到原本章云的位置上,示意对方起身起来答话。

    自大晋开朝立国以来,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精锐人手,多被调去了河北河东配合朝廷进行革新战争,但在各地的分舵亦留有相应人手,保证日常运转。

    如今河北河东的新法新制已经确立,在赵宁动身南下的时候,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大批精锐人手,已经分批陆续渡河南下。

    一部分进入中原,一部分进入关陇、淮南等地。

    眼前的章云隶属一品楼徐州分舵,已经在这里生活、奋战多年,最开始不过是一品楼某个商铺的小管事,后来随着一品楼不断向官府、权贵内部渗透,成了彭城县县衙的一名衙役,被派到这处市场主事已经不短时间。

    ——彭城县为徐州州治所在,彭城县城即是徐州州城。

    孙小芳的买卖在章云的地盘上,是一个巧合。

    如果这处市场不是一品楼的地头,以一品楼在徐州城的势力,也可以走门路跟市场主事搭上线,或者买通对方,或者请对方帮忙,给孙小芳设下一个局。

    不错,今日孙小芳的遭遇,正是章云奉扈红练之令,专门设的局。

    原本,市场的某些行规只针对弱小的外地人,通过欺负他们给自己谋利。

    今日把这个行规弄到孙小芳头上,不过是为了赵宁创造一个机会,让对方欠他的人情,不好再冷落方小翠等人。

    ——这些都是今早的安排。

    “你们这个欺负外地人的行规,施行多长时间了?”赵宁问。

    “在卑职来这里之前就已施行,有五六年之久。”章云如实回答。

    身为一品楼修行者,哪怕没有身在河北河东,也在内部接受过新学说新思想的教育,等闲情况下,遇到这样的不公之事当然不能坐视。

    但章云作为衙役,身在利益网内部,又是潜伏的细作,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自然是以潜伏为第一要务,不会贸然做些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事。

    赵宁微微颔首:“除了这条针对外地人的行规,可有欺负内部商家、贩夫走卒的行规?”

    “有,而且不少,市场对相应生意人的盘剥力度很大。”章云对答如流,“一方面,这是武宁节度使敛财的手段,另一方面,这也是官府的人中饱私囊。

    “最近战事来临,武宁节度使想方设法筹集钱粮,我们市场也被分派了任务,要缴纳上去的银钱比之前提升了三成。

    “节度使只要增加三成银钱,中间的官吏层层伸手,市场真正要多缴纳上去的银钱,多了何止六成?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当然是在市场做生意的人出,商家也不是傻子,除了提升粮油菜价,就是变本加厉欺负来出货、送货的外地人,转嫁成本。

    “现在市场秩序已经处在混乱的边缘,本地商户、

    外来客商、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当然,他们有怨言也没办法,只能骂骂人而已,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说到最后,章云言语中多了不少无奈与愤恨,只差没当场问赵宁,王师什么时候能杀过来,真正解救这里的穷苦百姓,彻底消除种种丑恶与不公。

    赵宁略作思量,对章云道:“黑夜要靠自己走出去,光明要靠自己奋战而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给他们引领方向,带着他们战斗。

    “从现在开始,包括你在内,徐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都要立即行动,在苦难大众中隐蔽传播新学说新思想,依照行业、街坊建立各种联合社。

    “他日需要行动的时候,众人的力量要能立即站到台面上来,形成可以掀翻旧势力、颠覆旧秩序的风潮。

    “具体怎么做,会有扈统领等人来主持,切记谨慎行事,不得提前暴露。”

    听到这个期盼已久的消息,章云眼前一亮精神振奋:“卑职领命!”

    别的不说,联络、联合出入市场、跟市场相关的,怨忿官府、市场行规,怨恨武宁节度使府的生意人、贩夫走卒,他很有把握。

    这事他已经想了很久。

    话锋一转,赵宁询问起跟孙小芳有关的事宜,包括她谋事的商行的处境,力求对这个人有十足了解,方便之后帮助方小翠等人。

    章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赵宁,他不知道的,也有扈红练安排的人手继续查探。

    赵宁与章云从班房出来的时候,穿金戴银、妆容浓艳的孙小芳已经跟差役处理好自己的事,来到了大堂,正拉着方小翠的手亲切、热情地交谈。

    跟章云装模作样分别,当着众人的面相约明日去吃酒,赵宁带着方小翠等人出门。

    到了外面,孙小芳笑意盈盈地凑到赵宁身边,真心实意地奉承起来:

    “赵大侠真是古道热肠,萍水相逢,不仅愿意为方家村出头,跟张麻子拼得你死我活,还跟着奔波到徐州城来。小女子也算见多识广,如赵大侠这样的人物,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实是三生有幸。”

    恭维完了,孙小芳蹲身行礼:“这回幸得赵大侠相助,小女子才能避免被行规祸害,若非如此,回去真不知如何向东家交差,大恩大德,请受小女子一拜。”

    到了此时,孙小芳哪里还敢小觑赵宁,满心都是巴结之意。

    既然赵宁跟主事市场的衙役情同兄弟,那么只要巴结好赵宁,就能交好章云,往后有对方罩着,她在这里就不会受到刁难,不用担心被某些对手排挤打压,买卖可以顺畅做下去。

    行完礼,孙小芳一脸歉意地对方小翠道:

    “今日忙了半天,让你们干站在一旁,这都是姐姐的不是,现在好了,姐姐的事情做完了,这就带你们去酒楼,无论如何,姐姐都该给你们赔个不是。”

    她一改往日的逃避、冷淡态度,变得如此热情,方小翠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看了看赵宁,知道这都是因为对方。

    在来徐州城的路上,方小翠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找到方小翠、说服对方帮忙,从没想过赵宁还能起到这么关键的作用。

    正因如此,方小翠现在对赵宁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好,竟然能在行船途中碰到赵宁。

    若不是赵宁,她们今日莫说不会得到

    孙小芳的热情款待,估计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

    孙小芳有意借吃饭的机会好生招待赵宁,拉近彼此的关系,所以选择的酒楼规格很高,并且丝毫不吝啬银子,要的都是好酒好菜。

    席间,孙小芳左右逢源的玲珑手段展露无遗,欢声笑语就没停过,不仅把赵宁、方小翠招待得很好,连大山、癞狗都没有冷落,跟他们喝起酒来很是爽快。

    她有意打探赵宁的底细,被赵宁随意糊弄过去。

    见方小翠跟赵宁关系较为亲近,她便把力气都花在方小翠身上,不断说起两人间的往事,大力赞扬方小翠的人品,重拾姐妹深情的同时,还想让方小翠赢得赵宁青睐。

    酒席到后半段,方小翠说起来意。

    孙小芳这回没有推辞,先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妹妹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全力相助......唉,真没想到张麻子会凶恶残暴到这种程度,方家村的处境又坏到了这种地步。

    “若是我早日知晓,一定会不遗余力回去帮忙,至少保护妹妹一家周全,这都怪姐姐,是姐姐实在太忙了,姐姐自罚三杯。”

    喝了酒,表明完态度,孙小芳开始说起难处:“妹妹几次进城,我之所没能见到,除了日常活计繁忙,也是因为商号这几年遇到了难处,一日不如一日。

    “我早年进城打拼之初,以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吃苦耐劳辛勤一些,总能挣得一个立足之地,怎么说我都不笨,只要步子迈得扎实,不信没有一番事业。

    “但时间久了我才知道,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城中生活艰难,任你踏实肯干,没有根基没有依靠,想要富贵难如登天。

    “说来你可能不信,若不是碰到了东家,我可能会在遍地鳞伤后,灰溜溜的离开徐州城。东家对我不仅有提携之恩,更是改变了我的命运。

    “前些年,东家的商号经营得很好,我也赚了不少银子,这才能把父母接进城,但这几年......东家遇到了难缠的对手,被对方祸害得买卖一日不如一日。

    “纵使我们费尽心力,多番奔波挣扎,仍是不能改变大势,商号的买卖日渐萎缩,许多产业都被对手夺了去......

    “之前那些跟东家把酒言欢的官吏、大人物,如今都跟东家少了来往。正如你们所见,我今日都能被一个市场的差役为难!要放在以前,他岂敢?”

    说完难处,孙小芳黯然神伤,自顾自一连又喝了三杯酒。

    放下酒杯,孙小芳较为详细的,跟方小翠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生活,其中的艰难险恶之处,听得方小翠连连咋舌,到后来眼眶都红了。

    她没想到孙小芳过得这么辛苦,外表的光鲜之下,尽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奔波劳碌。女人的不易,美丽女人的艰险,对方年复一年的经历着。

    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方小翠自忖可能早已崩溃。

    “没想到芳姐这么难......”

    听到见色起意的几个客户商家,将对方灌醉之后,带着蜡烛皮鞭锁链之物,把对方带到房间准备“群起攻之”,小翠被吓得面色苍白。

    末了,孙小芳端起酒杯:

    “不说这些了,明日就带你们去见东家——今晚也行,那位跟张麻子有仇的大人物,是东家以前的好友,方家村的事我定会竭尽全力!”

章六九零 你相信正义吗?(13)

    天已经黑了不短时间,孙小芳又喝了许多酒,听了对方那么多不易之事、交心之言的方小翠,本不想连夜让对方劳累,打算明日再去见对方的东家。

    但她又害怕到了明日,再也见不着方小翠。

    信对方不是,不信对方也不是,纠结动摇之下,小翠一时拿不定主意。

    赵宁帮她做了决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张麻子的家人随时可能勾结官吏报复方家村,我们现在就动身去商号如何?”

    “赵大侠坐起而行,果然是爽快人!”喝酒喝得霞飞双颊、双眼朦胧的孙小芳拍了一下桌子,当即起身表示现在就走。

    孙小芳结了账,众人离开酒楼赶往商号。

    徐州城只是一个州城,等闲没有宵禁,如今忠武军还没打过来,即便是到了夜晚,通明的灯火中依旧行人如织。

    孙小芳所在的商号叫作长兴商号,东家薛长兴年过四十,曾经也是徐州商贾阶层中响当当的人物,国战时花钱捐了个官,虽然只有官身没有职掌,终究是有了显赫身份。

    商号总部建得很是气派,门前两座石狮子威武不凡,内部建筑装饰得富丽堂皇,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布局充满画意,盆栽花草剪修得十分精致。

    赵宁等人还没走到大门,远远就看到商号前围满了人。

    全都是手持利器的精壮汉子,没一个面色和善的,眉宇间浓烈的凶悍之气,显示出这都是惯于厮杀的好手。两百多人无声站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感。

    前面十多人站在大门正前的台阶下,身上的劲装用料不俗,手中刀剑一看就不是凡品,俱为符兵无疑。这些人,显然都是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为首的三个更是气机绵长,威压无形散发而去,给人以厉鬼修罗之感,仿佛对方只是转头看一眼,就能让人魂飞魄散,显然境界不会低杀人不曾少。

    孙小芳面色大变:“风云帮!”

    方小翠心中惊骇,问道:“什么是风云帮?”

    “风云帮又叫风云商号,东家唐风实力高强门路很广,生意遍布徐州及附近十来县,亦是我们的死对头,长兴商号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咬牙切齿说完这些,孙小芳带着赵宁等人远远绕道小巷,从后门进入长兴商号,路上忧心忡忡:“这段时间,对方一直图谋收购长兴商号。

    “唐风之前虽然对东家屡有逼迫,但手段还算温和,我本以为双方就算爆发冲突,也是从小规模开始,没想到对方今夜忽然带齐打手,直接来了这里......”

    任谁都听得出来,孙小芳话里的忌惮、惶恐之意。

    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已经意识到,今晚长兴商号只怕凶多吉少。这让他们神色哀伤,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都变得惴惴不安。

    孙小芳好不容易答应帮忙,他

    们都还没见到那位大人物,长兴商号就要栽了,若是今晚有什么三长两短,薛长兴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帮他们?

    风云商号并没有包围长兴商号,打手都聚集在大门前,赵宁、孙小芳等人得以从后门进入。

    “孙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东家已经气得在摔东西,大伙儿都不敢劝,都盼望着你回来呢!”

    开门的人看到孙小芳,犹如看见救星,目光落在赵宁、方小翠等几个穿着简陋布衣的人身上,稍微有些错愕,不理解孙小芳身边怎么会有泥腿子。

    “这些都是我的亲戚。”孙小芳简单解释了一句,“东家在哪里?唐风是不是亲自来了?”

    “东家在中庭,唐风那厮在正厅饮茶,身边还跟着两个强者,这狗贼大言不惭,要东家今夜就把商号卖给他,否则就要外面的人冲进来!”

    开门的人跟在孙小芳后面,他没有拿正眼瞧赵宁、方小翠等人,显然是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弟兄们都准备好输死一搏了!”

    孙小芳没有再说话,相应的事她了解得比对方清楚,当下径直向中庭走去。

    半路上孙小芳让开门的人带赵宁、方小翠等人找地方歇脚,眼下这种情况,她肯定没法先顾着方家村,必须想办法跟薛长兴渡过眼前劫难。

    “义父!”

    从小门进了中庭,看到正提着剑站在中庭的一个中年男子,孙小芳立即迎了上去,“义父勿要着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们......”

    转头看到孙小芳,满面悲愤地薛长兴神色稍缓,但愁苦依旧刻满了眉宇,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姓唐的狗贼欺人太甚,完全不讲生意人的规矩了,竟然带着打手上门,威逼我今日不交出商号,他的人就会冲杀进来,这简直就是市井黑帮,是流氓!”

    孙小芳神色黯然,风云商号说是商号,本质上其实就是黑帮。

    唐风此人原来不过是一个市井流氓,专门欺负弱小、偷鸡摸狗、逞凶斗狠而已,后来因为堂兄做了徐州刺史府的大官,借着对方的势力这才发家。

    对方先是开设赌场、窑子,放印子钱,跟人争夺地盘的时候,往往采取械斗、火拼等血腥手段,短时间内完成原始积累,而后才涉足正当买卖。

    风云商号以前就叫风云帮,前些年唐风的正当生意做大之后,才改了名字,但名字虽然改了,对方的行事风格却没变,用的依然是市井黑帮那一套。

    在长兴商号跟风云商号最初起争执的时候,薛长兴还想着跟对方进行商业谈判,结果在宴席过程中,唐风忽然抽刀向薛长兴出手。

    薛长兴仗着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从那场伏杀中逃了出来,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但身受重伤根基大损,从元神境初期跌到御气境后期,至今没有复原。

    从那之后,长兴商号的生意就在不断被风云商号蚕食,若不是薛长兴

    也跟刺史府的某个大人物有交情,长兴商号早就被吞并了,不会坚持到今日。

    “义父,事到如今,难道我们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偌大产业全都拱手送给唐风那狗贼了吗?”

    哪怕明知前方无路,孙小芳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长兴商号是他们的心血,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得来的。

    唐风名义上说买下商号,其实出价极低,跟打发叫花子没多大区别,本质上仍是强占,他们无法靠这笔钱东山再起。

    孙小芳接着问道:“余大人他……真的不帮我们了?”

    刺史府别驾余大人,是薛长兴的老乡,长兴商号能发展起来,多亏有对方给予方便,这几年也是对方一直在给予照顾,否则长兴商号早就被风云帮灭了。

    “我的修为无法恢复到元神境,对余大人的用处就有限,在这偌大的徐州城,一个御气境后期能做多大生意?不能给余大人输送足够利益,他如何肯为我们花大力气跟唐风那狗贼的堂兄——长史抗衡?付出与收获完全不对等,纵是老乡也无用。”

    薛长兴丢了手中长剑,颓然在石凳上坐下。

    这几年余别驾之所以还在保他,是希望他能恢复元神境初期的修为,毕竟唐风就是这个境界。只要不像上次一样被对方暗算,薛长兴足以靠自己和手下保住商号,把生意再做起来。

    但这么长时间过去,薛长兴还是没有恢复修为,这说明他已经无望元神境。余别驾现在认识到了这一点后,看来已经选择了抛弃他。

    若非如此,今夜风云帮不至于突然来到这里,态度如此蛮横,再不给薛长兴任何机会。

    孙小芳满嘴苦涩,只觉得天昏地暗,浑身力气被抽空大半。

    “义父……”孙小芳看着心力交瘁,枯坐如雕像的薛长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管事急急来报:“东家,唐风那狗贼又在催了,说是时间已经不短,若是东家还不能考虑清楚,他的人就会进门来帮东家考虑清楚!”

    薛长兴气得脖颈青筋直跳,猛然站起身,双目血红露出搏命之相,提前剑就往外走。

    但只两步,他就停了下来,闭上眼,五官都纠缠在一起。

    把商号卖出,他们能保命,不卖则今夜必有血战,以他如今的修为必死无疑,身边一起艰苦创业的兄弟们也是如此。

    半响,薛长兴抬头望月,惨笑两声,“我薛长兴虽然算不上好人,但自问从未昧着良心做坏事。辛苦半生与众兄弟奋斗得来的产业,如今竟要拱手送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苍天不公啊!”

    孙小芳黯然泪下,管事也是哽咽失声。

    再度丢掉长剑,薛长兴迈步向正厅大堂走去——剑已无用了。

    他刚迈出脚步,忽然听到一个不知出自哪里的声音:“手里没了剑,可就什么都保护不了了,连尊严与性命都得靠别人施舍。薛兄真要如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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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