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九一 你相信正义吗?(14)
偏厅。
赵宁跟方小翠等人来到这里之后,仅有一名下人奉上茶水,就再也没有人露过面,任由他们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方小翠等人并不觉得被怠慢,长兴商号今晚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可能还周到招呼他们。
“赵大哥,你觉得芳姐跟长兴商号今晚能够安然度过吗?”方小翠抿着嘴唇问赵宁,她为方家村的前途忧虑是真,担心孙小芳的处境也是真。
赵宁正在利用修为聆听薛长兴跟孙小芳的对话,闻言不动声色道:“能否安然度过今晚,在于能否战胜对手。”
“那她们能战胜对手吗?”
“不能。”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风云帮有两名元神境初期的高手,御气境后期多达十几人,而长兴商号里面虽然也有不少御气境好手,但元神境却是一个都没有,如何能胜?”
赵宁的回答让方小翠面色发白。
他早已感应到了内外所有修行者的气机强度,借此判断出了双方的修为境界。
——寻常情况下,只要修行者不主动运转真气,旁人无法得知对方的具体修为境界,尤其是低境修行者碰到高境修行者,感知更是难以精细、准确。
但赵宁修为太高,王极境或许能在他面前遮掩一二,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只要进入他的感应范围,他不用照面都能判断对方的深浅。
“这么说来芳姐他们今晚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方小翠彷徨失措,转头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忧心忡忡。
赵宁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癞狗发现了赵宁的异常,好奇地道:“赵大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如果是换了旁人,癞狗可能会认为对方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但赵宁的侠义品性早已深入他心,故而不觉得赵宁会隔岸观火,这才觉得很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方小翠、大山俱都看向赵宁,这便发现赵宁脸上确实没什么担心之色,不仅不担心,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方小翠不由得心神一振,以为赵宁有办法,连忙问道:“赵大哥,你是不是还认识什么徐州城里的高手,能够请他们出面帮助芳姐?”
她本能地想到这一点,是因为白日在市场遇见了那位衙役,觉得赵宁这个侠客很可能交游广阔,朋友里面就有非常厉害的强者。
赵宁笑了笑:“没有必要。”
这个回答让方小翠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宁在徐州城有认识的高手,但没有必要请对方出面帮忙。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赵大哥刚刚说了,要是没有人帮忙,长兴商号今晚就完了!”方小翠不理解赵宁的用意,很是着急。
赵宁怪异地看了方小翠一眼:“要帮长兴商号,何须舍近求远找别人来相助。”
方小翠明白了赵宁的意思,诧异地站了起来:“赵大哥要出面?”
赵宁被方小翠的反应逗笑:“你是觉得我不行?”
方小翠连连摇手:“不是,赵大哥肯定是行的!可......可你方才还说了,对方有两个元神境强者,而赵大哥你......你只有御气境中期......”
越说到后面,方小翠越
是不好意思,似乎是觉得当面揭人家的短,说人家实力不济很是不好。
赵宁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起身往外走:“走吧,去前院看看。”
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跟着出门,路上忍不住面面相觑,眼中充满疑惑,不明白赵宁为何能如此淡然,又如此自信。
“赵大侠......难道不止御气境中期?”大山推测出了一个结果。
“应该是......”方小翠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他们之所以认为赵宁就是御气境中期,是因为对方在方家村对付张麻子等人的时候,展现出来的实力就是御气境中期。
彼时,一个半路遇到、身着布衣的年青人,拥有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已经让他们格外欣喜震动,毕竟对他们来说,御气境修行者都是高手了。
在那之前,他们还曾以为赵宁是锻体境修行者。
说到底,是身份、地位与见识,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赵宁没有理会身后几人的低声交流。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出面,是因为要用修为气机监听四方,通过长兴商号伙计们的反应,来判断薛长兴的为人,以及长兴商号值不值得救。
现在他听到的声音已经够多,基本可以确定薛长兴平日里待伙计们不错,到了如今这种时候,商号的伙计们都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乏要拼命的言论。
在赵宁眼中,待自己的伙计不薄,是一个商号能够继续存在的起码底线;而能赢得伙计们的真心爱戴与支持,愿意在危难之际为了商号拼命,则是殊为难得。
来长兴商号之前,在市场逗留的时候,扈红练已经隐蔽到过附近,向赵宁禀报了对长兴商号的信息收集结果,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长兴商号没什么恶行。
一个做事还算守规矩,对伙计很好,东家也很有才能的商号,本应该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情况下,把买卖做得很红。但现在,长兴商号却要亡了。
究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官府大人物的利益争斗。
如果风云商号没有刺史府长史的支持,唐风根本不可能做大,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唐风也不敢伏杀薛长兴,并在今晚带着打手上门。
在这个世道,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没有贵人提携难如登天,譬如说孙小芳;
商人若是不能交好大人物获得对方的保护,或是碰到背景强大、行事乖张的竞争对手,生意说垮就垮,产业说没就没,譬如说薛长兴。
即便有官府的大人物保护,一旦大人物与大人物之间有利益争斗,下面的商号也可能被殃及池鱼,一着不慎,即会丧失生存的资格。
而大人物庇护商号的目的,是为了商号给他们输送的利益财帛。
这是丑恶,是不公,是对本分奋斗者尊严的践踏,是对世间正义的玷污,充满了弱肉强食的肮脏气息,一点儿都不“文明”。
它们,是大晋要消灭的对象,亦是赵宁的敌人。
......
“手里没了剑,可就什么都保护不了了,连尊严与性命都得靠别人施舍。薛兄真要如此?”
听到这个声音,薛长兴眼神一变。
很快,一个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商号伙计的引领下,来到了薛长兴面前。
看到这个人,薛长兴多少有
些惊讶:“苗兄怎么会深夜来访?”
来人拱手道:“得知薛兄有难,特意前来相助。”
此人叫作苗恬,是附近一座半年前新开张的大酒楼的东家,平日里商号宴饮多半都会去那里,一来二往彼此便熟悉了,互相称得上是朋友。
但也仅仅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算不上关系亲近。
薛长兴很意外,对方明知风云帮实力强劲,背后有刺史府长史撑腰,竟然还敢在这种时候过来帮忙?以双方的关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苗兄仗义,薛某感念。”
无论如何,穷途末路之时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薛长兴不可能不感动,“只是风云帮非是等闲,苗兄若是贸然卷进来,恐怕会有许多麻烦.......
“苗兄盛情,薛某心领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实力也就那样,帮不上什么忙,强行上场只会害了自己,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这种时候薛长兴不想拖人下水,既然对方仗义,他怎么都不能让对方吃亏。
苗恬笑着道:“薛兄果然是真汉子,这种时候了还不忘为朋友着想,苗某实在是佩服。
“不过薛兄也不必绝望,苗某虽然自身实力低微,远不能跟元神境抗衡,名下产业也不大,拿不出多少银子帮薛兄消灾解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薛兄想要走出深渊,愿意为之努力,那么光明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
听到对方这番话,薛长兴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孙小芳已是明白了什么,吃惊地看着对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苗东家难不成是那个教派的人?”
金光教的信徒习惯将黑暗、光明这些词挂在嘴边,而且动辄就是帮人消灾解难。
之前武宁辖地内也是有金光教的,虽说近来被武宁节度使剿杀不少,但孙小芳对他们还是有所了解。
如今武宁节度使正在边界跟张京的大军交战,这种时候他们在徐州接触金光教,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无量神光。”苗恬竟然没有遮掩,而是双手合十,眉眼虔诚地诵念了一句神号,“在下正是神的信徒。”
孙小芳警惕的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听到这里的动静:
“苗东家,你可知眼下武宁对待金光教的态度?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拉我们下水?你就不怕我们暴露你的身份,让官府的人来抓你?”
苗恬无所畏惧,注视着孙小芳道:“孙管事真的会这样做吗?”
孙小芳回答不上来。
做了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到的是,到了这种时候,金光教还敢在徐州发展信徒。
或许对方真的有实力能救长兴商号?
那可就是长兴商号唯一的生机了!
苗恬转头看向薛长兴,肃然道:“薛兄,如今你已深陷泥潭,处于绝望深渊,无人能够襄助于你,只有神才能救你于苦厄之中。
“薛兄若不能立时顿悟,错过了今日机会,那就只要万劫不复这一条路可走。薛兄就真的愿意坐以待毙?”
薛长兴闭上双眼,沉默无言。
孙小芳紧张地看着他。
苗恬并不催促什么。
半响,薛长兴睁开双目,眼神热切地问苗恬:“金光神真能庇佑薛某,让薛某的商号得到保全?”
章六九二 你相信正义吗?(15)
金光教没有遭受武宁节度使剿杀之时,在徐州已经形成不小影响力,信徒遍布各行各业,而且其中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修行者。
苗恬个人当然没能力保住长兴商号,但如果徐州城里还有隐藏的金光教信徒,借助对方的力量,商号说不定真有可能活下来。
对信奉金光教这件事本身,薛长兴并没有多大抵触情绪,毕竟神灵这种存在,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且金光教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本就不是什么邪恶势力。
金光教对信徒也没有太严酷的规矩,太压迫的控制。
若对方能帮他渡过这次危机,那么从今往后做金光教的信徒,薛长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只是可能会面临武宁节度使的追捕,得隐藏这层身份。
苗恬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薛兄,世道艰险,生存不已,我等身处其间,哪个不曾受苦受难?唯有心向光明,追随神的身影,践行神的意志,积德行善,方能脱离苦海渡往神国。
“而今,神的信徒遍布八方,神的光明照耀各地,沐浴神光的信徒皆为善男子善女人,我们帮助旁人渡过苦厄,自然也会互相帮助挣脱苦海。
“薛兄,你悟了吗?”
薛长兴张了张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很难说自己没悟,又很难说自己悟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悟了没有,甚至不知道悟与没悟究竟重不重要,是不是比回答自己悟了表明态度更加重要。
不等薛长兴给出确切回答,前院正厅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众人循声去看,就见真气的流光中有无数砖瓦断木横飞,像是树盖被掀翻。
“这混账竟然掀了正厅的屋顶!”
薛长兴大感颜面无存,哪里还能继续逗留,拔地而起直奔前院。
事已至此,眼看双方就要爆发冲突,彼此厮杀,孙小芳知道长兴商号再无选择,忙向苗恬拱手行礼:“苗老板,拜托了!”
苗恬只是微笑看着孙小芳,没有任何其它的反应。
孙小芳微微一怔,赶紧换了个姿势,双手合十低头诵念:“无量神光......请上师相助。”
苗恬露出满意的神色:“既然都是神的信徒,自当携手并进。”
话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符文信号弹,扔到半空炸成绚烂烟花。
苗恬自身只有御气境修为,要对付风云帮,当然需要金光教的其他强者出手。后者是跟他一起到长兴商号来的,只不过没有进门。
薛长兴来到主屋坍塌的前院,满面通红地盯着站在废墟上,扬着下巴趾高气昂的唐风,一字字道:“唐风,你欺人太甚,真当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唐风乜斜薛长兴一眼,脸上写满轻蔑之色,“在这偌大的徐州城,能治得了唐某的人多的是,只可惜,这其中并不包括你。
“薛长兴,今日我算是留你两分面子,这才给了你思考的时间,本想着你该带着伙计们一起来跪地投靠,没想到你竟然一拖再拖。
“真是给脸不要脸,既
然如此,你的脸也不必留着了,包括你的性命,一并拿来吧!”
话说完,唐风老神在在地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两名修行者动手,去取薛长兴的人头。
他是地痞流氓出身,资质有限,并非元神境,但仗着如今的产业规模与刺史府长史相助,倒是网罗了两个元神境初期的强者为羽翼。
其中一个元神境修行者正要跨步向前,苗恬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唐老板且慢动手。”
“你是何人?”唐风瞥了苗恬一眼,约莫发现是生面孔,顿时露出不屑之色。这徐州城里的高手强者,他没一个不认识。
“在下微末之辈,不值一提,倒是唐老板威名远扬,在下敬仰万分,早就想结识做个朋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苗恬笑容可掬。
唐风看看八风不动的薛长兴,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苗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讥讽道:“你想如何跟某家交朋友?”
“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在下跟薛老板是朋友,如果唐老板跟薛老板成了朋友,那么朋友的朋友自然就是朋友了。”苗恬道。
唐风哈哈大笑三声,“劝我化干戈为玉帛?你也配?
“动手!”
这一次,他身后两个高手一起出动,一个逼向薛长兴,一个逼向苗恬。手中符刀上的符文阵列被真气点亮,刀芒炽烈如焰,元神境的修为犹如山峦,凭空而降,重重落在薛长兴与苗恬肩上,将两人压得面色发白。
薛长兴面上不为所动,转头看向苗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老兄,金光教的强者呢?怎么还不现身?
面对步步逼近,随时都可能将自己一刀枭首的风云帮强者,苗恬保持着淡然的笑容,显得浑然无惧胸有成竹。
只是,随着对方不断拉近彼此距离,都快走到脸上来了,周围仍是没有金光教的强者露面,苗恬的笑容渐渐僵硬,眼中的疑惑渐渐明显。
人呢?跟自己一起来的,等在外面的人呢?
说好了一见到信号就进来的,怎么到了现在还不出手?
他想左右看看,却又不想露怯。
已经到了面前的风云帮强者,怪异地看着面色不断变幻的苗恬。
不知这位强者,是不是也弄不懂苗恬在唱哪出。
怎么,风度翩翩的出现,大言不惭的劝架,好似身后有千军万马,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临了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却要告诉所有人,自己身后其实没人?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搞笑,还是送死?
苗恬终于忍不住了,慌忙左右观察,似乎只要他努力寻找了,帮手就会出现。
他的努力竟然没有白费。
除了已经聚集到附近,携刀带剑打算跟薛长兴一起,输死一搏的长兴商号伙计们,有人没有得到薛长兴的命令,就踏进了垂花门。
看到这几个人,苗恬哑口无言。
他压根儿不认识对方,那不是金光教的强者!
进来的,是赵宁、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
“化干戈为玉帛,多好的事,唐老板竟然不同意。既然如此,赵
某来送唐老板上路如何?”赵宁边进门,边笑意莫名地看了唐风、苗恬一眼。
唐风看看赵宁等人,又看看苗恬,眸中充满了跟苗恬如出一辙的迷惑。
这究竟是要唱哪出戏?
苗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方小翠连御气境都不是,大山、癞狗更是普通人,这哪里瞒得住唐风?
此时,孙小芳已经到了薛长兴身侧,身为对方的义女,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当然要跟对方同生共死。
“小翠,赵,赵大侠......你们怎么到这来了?这里危险!”孙小芳又惊又怕,连忙出声劝对方离开。
薛长兴怔了怔,转头看向孙小芳:“你认识他们?他们不是苗兄的帮手?”
孙小芳欲哭无泪:“义父,他们是我的乡下亲戚,没什么修为,进城来找我办事的,走在最前面的布衣年青人叫赵安之,是小翠的朋友,御气境中期......”
薛长兴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候出现的,不应该是苗恬的帮手吗?金光教的强者没有露面,几个乡下人跑到战场上来算是怎么回事?
薛长兴骤然转头,紧紧盯着苗恬,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说好的帮手呢?为何还不现身?!
接触到薛长兴的目光,苗恬欲言又止。他也是哑巴吃黄连,帮手明明就在院外,鬼知道他们为何不现身!
“快让他们走!”薛长兴深吸一口气,吩咐孙小芳带赵宁、方小翠等人离开,这里随时可能变成血肉炼狱,不是几个乡下人应该呆的地方。
到了这一刻,他心中已是只剩下绝望。
本以为信奉了金光教,长兴商号就能保全,不曾想苗恬这鸟厮就是个混账,说好的帮手竟然根本没有。
现在薛长兴严重怀疑,苗恬根本就不是金光教的人,他就是个心智有问题的脑瘫,今晚过来完全是发病了,如若不然,怎么会闹这么大的笑话?!
可怜自己还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到头来不过是空欢喜而已,还在临死之前平白成了笑柄,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哪里来的土包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跟本大爷说话,赶紧滚!”
唐风没从苗恬脸上看出什么,但至少已经确定,赵宁等人跟苗恬没啥关系,遂冷着脸向赵宁呼喝。
那个原本逼向苗恬的元神境初期强者,转头向赵宁走去。
孙小芳拉住方小翠的手,想要对方离开,后者却认真地劝道:“芳姐不要着急,有赵大哥在,大家都不会有事的,做坏事的恶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孙小芳想哭的心都有了,这都哪儿跟哪儿,苗恬是个心智有问题的脑瘫,怎么连方小翠也犯病了,她无暇多想,又去拉赵宁:“你们快走,再晚来不及了!”
帮不帮方家村,能不能帮方家村,都在两可之间可以商讨,但要孙小芳看着方小翠等人平白无故死在这里,她怎么都于心不忍。
赵宁没有理会孙小芳,转头看向面如死灰,估计已经对生机不抱希望的薛长兴,肃然问道:“薛老板,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九三 你相信正义吗?(16)
院外,漆黑的小巷。
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两个修行者,站着的女子随意甩了甩手,仿佛刚才不是瞬间击晕了两个元神境中期的强者,而是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金光教还真是有些本事。为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商号,一群御气境修行者,竟然能在这种时候派两个元神境中期,在徐州城涉险,公然与长史的人拼斗。”
扈红练瞅了脚前两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一眼,“是该说信奉神的家伙疯狂无畏,行事完全不顾后果,还是该说这群金光教信徒有急需达成的目标?”
自从赵宁进了徐州城,扈红练就没有离开他太远,以确保双方的气机随时都能感应,这样一来赵宁有什么吩咐,她才能随时听令。
方才赵宁在长兴商号内部,听到了薛长兴与苗恬的对话,知道了后者的身份与意图后,立即把扈红练叫了过来。
等赵宁判断出苗恬有帮手就在附近,扈红练立即隐蔽行动,找到这两个金光教的强者,二话不说及时出手。
以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袭击两个元神境中期,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两个金光教信徒,刚刚看到苗恬放出的信号,还没动身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跟在扈红练身后的左车儿,想了想答话道:“前方战事僵持,金光教想要在武宁内部掀起风浪,也算是里应外合之策。
“不过属下想了想,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扈红练挥手让几个一品楼修行者,将金光教的两名强者抬走,回头看了左车儿一眼,露出一个欣赏而明艳动人笑容:
“你是个脑瓜灵光的,说说看还有什么可能。”
左车儿不敢去看扈红练的笑容,这倒不是因为上下尊卑,而是对方的笑意太过妩媚勾人,血气方刚的男子若是直视,难免会有窘迫之态。
他低着头道:
“金光教的狂信徒就算行事疯狂,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后果,自我们接触、了解金光教以来,看多了金光教信徒的各种狂热之举——譬如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踩在脚下,仍是面不改色的向对方宣扬教义。
“但观金光教的整体行事,在战略战术上并未有不妥之处,而且章法有度、纪律严明,不曾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扈红练微微颔首,边走边道:“继续。”
“要说他们有什么需要达成的目标,譬如里应外合配合忠武军,那就更应该谨慎行事,在时机到来之前,隐藏自己是核心要求,不可能为了一群御气境、一家商号大动干戈,把自己暴露在风云帮这样的存在面前。”
左车儿倚马千言,“所以属下才觉得,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扈红练呵了一声:“你倒是敢想敢说,三两言语,就把我方才的推测全都推翻,这是半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啊,显得我特别愚蠢。”
左车儿尴尬地直扰头。
但他也只是尴尬而已,没有半分畏惧慌乱之态。
显然扈红练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而对下面的人有什么不当之举。
“说说另外那种可能。”扈红练道。
左车儿正了正神色:“这种可能就是,金光教之所以敢在这个时候,还在徐州城如此行事,或许有各种意图、目标,但追根揭底,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
“至少,是一定范围内的有恃无恐。”
扈红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薛老板,你,相信正义吗?”
听到赵宁的反问,薛长兴啼笑皆非。
我信你个鬼。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你一个御气境中期的江湖侠客,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正义?
不过薛长兴倒是不觉得荒唐,俗世浮沉几十年,见惯了世间百态,对正义他有自己的看法。
年少时,薛长兴浑身热血,视正义、侠义、忠义为圭臬;在俗世浮沉多年后,眼见各种丑恶不公,经历许多苦难压迫,自然不再相信世间还有正义。
不仅不相信,还视若敝履。
彼时,谁要是跟他说正义、公理,他一定会立马嘲笑对方。在那时候的他看来,谁要是相信正义,谁就是没有见识没有阅历,没有脑子的愣头青。
到了如今,过了不惑之年,阅历丰富见闻广博,看问题不再片面,思虑变得周全,薛长兴反而又相信正义了。
一定程度上的相信。
不管怎么说,这世上确实有善良的百姓,有正义的侠客,有做实事的清廉官吏,有帮助乡亲的士绅,有胸怀天下的书生。
虽然不多。
薛长兴愿意相信世间还有正义,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吃够了苦头的他知道,一旦世间真的完全没有了正义,那这个天下也就完了。
人不再是人,而是野兽,只知道弱肉强食;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炼狱,只剩下血腥黑暗。
心念数变之后,薛长兴正眼看向赵宁。
孙小芳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再次从赵宁口中说出来,不由得愣了愣,情不自禁放开了拉扯赵宁胳膊的手,看着对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她的眼中升起了一抹期盼,一抹火苗般的希望。
白日在市场,她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所遭受的苦难迎刃而解,被强加的不公霎时消散,而现在,赵宁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难道,他还能帮长兴商号走出今晚的困境?”孙小芳脑海里冒出这个疑问,她本能地觉得这不可能,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方小翠的双眼弯成了月芽儿。
现在她只要听到赵宁问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格外开心,就好像听见了仙音饮下了琼浆玉液。
她已经是毫无保留的相信,只要赵宁得到正面回答,他就能给人带来正义!
于是方小翠转头紧紧注视着薛长兴,心里不断默念着,快回答相信,快回答相信,快回答相信......
“哈哈哈哈......”唐风先行发声,笑道肆意猖狂,笑得弯下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恨不得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苗恬面色复杂,目光呆滞,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在干什么。
帮手没现身,这个突然冒出头的家伙,还在这么严肃、紧张、要命的场合,问人这样天真、幼稚、好笑的问题,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好不容易笑完了,唐兴摸着眼角的泪花,看傻子一样看着赵宁:“正义?你这个土包子,你难道还相信正义?
“本大爷告诉你,正义,是握在强者手中的!没有力量,就不要妄谈什么正义!有了力量,你才能给弱者施舍正义!
“可惜,本大爷今晚心情不好,没打算给你正义。给我杀了他!”
赵宁面前的风云帮元神境强者,闻言陡然跨前一步,高举手中符文明亮的长刀,以开山裂石之势,向赵宁当头劈下!
赵宁没看这个风云帮的打手,甚至对临面的刀芒也视而不见,目光依旧在薛长兴身上。
薛长兴心神一震,脱口而出:“我相信正义!”
于是,赵宁嘴角有了笑意。
他评判薛长兴的行为,说了两个字:“很好。”
千钧一发之际,赵宁这才随意侧身,于是,长刀从他鼻前劈落,莫说一根汗毛都没能碰到,连他的护体真气都未能威胁半分。
他抬起手,轻松挥出,瞬间击中元神境修行者的咽喉!
“咳咳......”
风云帮修行者身形一僵,手中长刀落下,双手捂着咽喉,满脸青紫地跪倒在地,只是咳嗽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幕将所有人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唐风怔了半响,揉了揉眼,使劲儿盯着赵宁与倒下的修行者看,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薛长兴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孙小芳惊喜交加,差些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苗恬一脸茫然,机械的扭着头,看看赵宁又看看倒地的修行者,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方小翠笑容灿烂,一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模样。
在场众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另外一名风云帮元神境。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以最快的身法,最犀利有效的招式,取最短的攻击距离,调动最饱满的真气,跨至赵宁侧前,以力劈华山之姿,举刀向赵宁斩下!
其攻势迅捷凶猛,犹如鬼魅巨兽,当刀光映亮大院的时候,在场诸人无不大吃一惊,心跳随之漏了一拍,呼吸全都屏住,只睁大双眼盯着赵宁。
这是堪称威力绝伦的一刀。
落下来则有石破天惊之象!
众人看到赵宁动了。
他出了两掌。
准确地说,是两巴掌。
第一掌打在刀面上。
不是迎着刀锋,而是从侧面击中了正在落下的长刀刀身!
当这一掌拍中刀身的时候,众人这才惊觉,赵宁已经换了位置!
这一掌的战果,是让长刀脱离风云帮修行者的手,远远横飞出去。
紧跟着,赵宁的第二掌击中了目标。
那是风云帮修行者的面颊!
说击中不准确,更恰当的描述,是扇在了风云帮修行者脸上!
同样的,当这一掌扇中目标时,众人才发现赵宁的身位又变了。
——那是因为风云帮修行者的位置,跟前一瞬已有不同。
这位元神境强者战技不俗,然而可惜的是,在赵宁面前,他弱得就像小孩。
嘭的一声,真气在修行者侧脸处爆开,掌芒轰碎了修行者的护体真气,将他打得侧飞出去,重重撞进了主屋废物中,砸出一个大洞,烟尘弥漫。
场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嗔目结舌。
包括对赵宁信心最大的方小翠,也被赵宁的犀利战果震住了心神。
至于薛长兴、唐风、苗恬等人,在震惊之外,更多的是疑惑迷茫。
两名堂堂元神境初期的强者,就这样被击倒了?刚刚他们还是气度不凡的优势方,仅仅是修为威压,就让薛长兴、苗恬喘不过气!
薛长兴终于明白过来,这个身着布衣的年青人,是深藏不露的真正高手!
唐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脚前的大洞,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当然,此时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惊慌是忐忑是恐惧。
苗恬终于回过神来,不再云里雾里不知身在哪里,由衷的感叹道:“好厉害的身法,好出色的战技,真是赏心悦目!”
赵宁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实则配合了身法,看似轻描淡写,内里却有无限玄机,作为阅历丰富的修行者,之前没有看清楚,现在哪里还能看不出来?
再看赵宁,他依然站在早先站立的位置——孙小芳就在他身侧,就仿佛他根本没有动身,亦不曾出手,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两个元神境的风云帮强者,已经相继倒在了院子里,哪里会是什么幻觉?
薛长兴、苗恬、唐风三人的情绪很快得到统一,那就是敬畏!他们看赵宁的目光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对强者的敬畏。
章六九四 徐州风云(1)
院门内外,长兴商号的修行者们赞叹不已,议论纷纷。
“高,高手......”
“真正的高手!”
“这得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武艺?”
“起码是元神境中期,起码是宗师水准的武艺!”
“太强了......”
赵宁瞄了浑身发颤,好似要站不稳的唐风,淡淡地道:“唐老板,你之前的话我没有听清,不如你现在来告诉我,什么是正义?”
赵宁不说话还好,赵宁一针对唐风,后者便双股一抖,跌坐在之前让他耀武扬威,现在这衬托得他狼狈不堪的主屋废墟上,哭丧着脸道:
“好汉,大侠,英雄,你说什么是正义,什么就是正义,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他很惊恐,害怕赵宁把他也打晕,眼下连逃都不敢逃。
但他并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在这徐州城,有刺史府长史庇护的他,等闲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还要不要吞并长兴商号了?”赵宁漠然问。
坐在废墟上的唐风连连拱手,生怕一言不合赵宁就冲过来,“不吞并了,有你这样的高手相助,我还怎么吞并长兴商号?我堂兄亲自来也不管用啊!”
这是实话,寻常情况下,一州刺史的平均修为也就是元神境中期,何况他堂兄还不是刺史。
赵宁看向薛长兴:“薛老板,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多谢赵大侠!”薛长兴来到赵宁面前,整衣肃然,向赵宁长揖到底。不仅是他,孙小芳也在一旁行大礼。
劫后余生,薛长兴、孙小芳皆是庆幸不已。
今夜可谓一波三折,好在最后结果好得不能再好,此时他俩心里的想法一样:
原来长兴商号真的有救星,只不过根本不是那劳什子金光教,而是眼前这位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赵大侠!
念及于此,薛长兴发自肺腑地道:“赵大侠大恩,我等没齿难忘,往后但凭驱使,刀山火海亦不会有二话!”
孙小芳的感谢同样真挚:“能遇到赵大侠,实在是长兴商号的福气,是我跟义父的福气,赵大侠高义,请再受小女子一拜!”
赵宁受了对方的大礼,不失时机地道: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正义一旦昭彰,天下都能因之受益。人人相信正义人人践行正义,则我皇朝对外所向无敌,对内人人可得美好生活。”
薛长兴、孙小芳心神一振,若是平时,他们听到这话或许不会有什么感触,但有今夜的经历,此刻再听这番话,就能领悟到其中的不同。
“赵大侠说的是!”两人纷纷赞同。
一旁的苗恬听到这里,忍不住面色怪异。这场面他有些熟悉,这个赵大侠怎么像是在传教?不同的是,对方传播的是正义而不是教义。
“赵,赵大侠,我可以走了吗?”唐风从废墟上爬起来,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拱手作揖彬彬有礼的问。
赵宁笑了笑:“做了恶事,就想一走了之?”
唐风退后两步,强压着恐惧威胁:“我乃长史堂弟,你若是杀了我,官府必定拿你问罪,抓你下狱,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海捕文书,迟早人头落地!”
赵宁哂笑一声:“今夜若是我没
来,你踏平长兴商号,不知要死多少人,可曾想过会被官府问罪?你家大业大都不怕,我一个江湖侠客怕什么?”
说着,赵宁上前一步。
唐风转身就跑。
他刚迈动脚,就被踢翻在地,不等他张嘴说什么,一只胳膊就被硬生生踩断,忍不住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这叫声很快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小腹紧跟着中了一脚。
气海破碎的真气激荡声传出。
薛长兴、孙小芳、苗恬等人无不面颊一抽,像是自己的尾巴被揪了一下,都感到了肉疼。
唐风的修为被赵宁废了!
遭此重创,唐风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唐老板今夜带人意图谋杀薛老板,奈何技不如人,自己反而身受重伤,修为也丢了,这实在是怨不得别人。
“自己太过弱小,又不相信正义,按照他的道理,碰到强者只能自认倒霉,受辱并不意外,被折磨也是理所应当,诸位说是也不是?”
处置完了唐风,赵宁回头笑着对薛长兴等人道。
薛长兴、苗恬等人听到赵宁这样一番话,看看笑容浅淡的赵宁,又看看人事不省的唐风,心中对赵宁的敬畏又上了一个台阶,纷纷道:
“赵大侠说的是。”
接下来,赵宁让薛长兴叫上伙计们,把唐风跟两个元神境打手抬到大门前。
很奇怪,唐风明明已经跟薛长兴撕破脸,双方都互相动手了,但风云帮的人并未接到唐风让他们强冲进门,跟长兴商号的伙计们浴血厮杀的命令。
——这并不是赵宁、扈红练用修为隔绝了院子内外气机,让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将三个人事不省的家伙丢下台阶的时候,风云帮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前面的十几个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很愤怒,却只敢对赵宁、薛长兴等人怒目而视,不敢贸然动手。
两个元神境强者都栽了,他们还能如何?
“从今天开始,长兴商号我赵安之罩了。风云帮若是还想来找麻烦,怎么都得叫上元神境后期的帮手,否则的话,你们来一个我收拾一个。”
赵宁站在台阶上,睥睨众风云帮帮众一眼,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模样。
风云帮众人闻言色变,莫不骇然万分,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整个武宁数量都不多,且集中在节度使府与大军中,非是他们这些市井黑帮能够企及的层次。
东家遭受重创,风云帮不敢擅动,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薛长兴得到赵宁当众许诺的庇护,大大松了口气,连带着孙小芳都笑靥如花,看赵宁的眼神充满看英雄的敬意,明亮得很。
不过这股女人对男人的明亮很快就消散,因为孙小芳很清楚,拥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且来历神秘的赵宁,她这个年龄不小的御气境女子高攀不上。
倒是方小翠,没有考虑那么多,已经被赵宁迷得神魂颠倒,一直在旁边盯着赵宁看,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唯一尴尬的人是苗恬,见风云帮已经退去,他不可能再让薛长兴信奉金光教,只能在恭喜薛长兴拨云见日的同时讪讪告辞。
众人回到院内,薛长兴要招待赵宁吃宴,还请求赵宁做商号的客卿,后者摆摆手,示意自己对这些没多
大兴趣:
“我虽然有些修为,毕竟势单力孤,只能帮长兴商号一时,也只能帮一方面,长兴商号如果真要摆脱困境,还得通过你们以往的门路,获得官府大人物的庇佑。”
如果赵宁只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这话是半点儿不假。
别的不说,仅是今日重伤唐风,废除对方的修为,就足以让刺史府长史倾力对付赵宁与长兴商号,官府强者上门拿人都是必然。
只有官员能对付官员,唯有权力能对抗权力。
“赵兄说得是,我打算现在就去见别驾大人。”
薛长兴不敢耽误太久,要是长史都发难了,别驾还不知道情况,依然决定不出手相助,那长兴商号处境就很危急。
“早去早好。”赵宁表示认同。
薛长兴离开长兴商号去见别驾,临行之前,让孙小芳好生招待赵宁、方小翠等人。
这其实不用他特意吩咐,不仅是孙小芳,现在整个长兴商号的人,都恨不得把赵宁当祖宗供起来。
很多伙计挤不到赵宁面前,就围着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一方面跟他们亲热交谈,一方面向他们打听赵宁的种种事迹。
大山、癞狗是懵逼的,他俩也不知道赵宁更多事,几日前他们都没见过对方,更不用说赵宁的来历了,甚至直到现在都有点无法接受,赵宁是那么强的强者。
“小翠你放心,方家村的事包在我们身上了,根本不用你说,东家也会竭尽全力相助,把它当做自己的事。只要别驾大人还庇护我们,那就一定会庇护方家村!”孙小芳拉着方小翠的手道。
言谈间,孙小芳不断挤眉弄眼,示意方小翠抓住机会,多跟赵宁亲近亲近:
“我看赵大侠在言谈举止中,对你很是亲和,姐姐年纪大了,高攀不上,你还年轻,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那也不能放过,否则会后悔一辈子!”
方小翠面红耳赤,羞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薛长兴来到别驾的府邸时,差些没能见到对方,毕竟时辰已晚,且对方已经决定放弃长兴商号。
直到薛长兴说他把唐风的修为废了,身边还有一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相助,门子这才进去通报。
半响,薛长兴在书房见到了徐州别驾。
别驾没有跟薛长兴寒暄,首先关心的也不是唐风这个长史堂弟的修为被废,开门见山询问那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情况,重点是对方会不会留在长兴商号,至少会不会留在徐州城一直帮衬长兴商号。
薛长兴又不傻,这种时候哪里会实话实说。
他当即表示赵宁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早些年外出拜师修行,现在总算是学成归来,正要跟他携手在徐州大展拳脚。
别驾靠在了椅背上。
强者难得,一个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能够对长兴商号的生意产生多么大的帮助,能够让薛长兴多为他输送多少利益?
“不用理会长史的报复,有老夫在,长兴商号无忧。”别驾拿定了主意。
对他而言,下面的人给他输送的利益越多,他能往上面输送的利益也就越多,这样就能获得上面的人的更多青睐,自身的权势地位亦会水涨船高。
在他跟长史的争斗中,这就算是稳操胜券。
章六九五 徐州风云(2)
徐州长史唐延,连夜赶到唐风的宅子,探望对方的伤情。
有人先他一步,守在了唐风床榻前。
这个人外人绝对意想不到。
苗恬!
唐延查看完唐风的伤势,禁不住转头对苗恬怒目而视,他嘴巴开阖半响,很想对苗恬破口大骂,但最后硬生生忍了下来,只是用冷得令人发寒的声音道:
“上师,今夜出发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苗恬唉声叹气。
他的确没有说过,今夜去长兴商号,唐风会有这样的致命劫难。
恰恰相反,他曾信誓旦旦地向唐延保证,今夜之后,长兴商号会在事实上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金光教的一份子,可不就是他们的一份子?
原来,唐延这位徐州长史,刺史府排名前三的实权大员,早就被金光教发展成了自家信徒,跟苗恬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如今的中原,张京一家独大,兵强马壮如日中天,再加之金光教的辅助,主张积德行善的信徒们,跟手握权力的官吏们混在一起,张京地盘内秩序相对良好。
无论民政还是军事,武宁节度使都无法跟张京相提并论。
早在张京发兵来攻武宁之前,徐州的官将、大族们就知道,双方之间的战争迟早爆发,在明知武宁节度使胜算很小的情况下,大人物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大战爆发前,一些武宁官将、权贵、大族,已经开始陆续接触金光教,不少人甚至把自己变成了金光神的信徒,借此给自己穿上一层保护外衣。
如此一来,万一来日武宁节度使输给了张京,他们不至于身家性命不保。
大战爆发后,武宁节度使大规模捕杀金光教信徒,许多人不得不与金光教划清界限,或者是转入隐秘状态。
长史唐延在大战爆发前就跟金光教有所来往,大战爆发后,他明面上跟金光教划清界限,以示自己绝对忠于武宁节度使。
实际上,他反而加紧了跟金光教信徒的接触,并且成为了金光教的信徒。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武宁节度使必无胜算,投靠金光教与张京才是上佳之选。
既然成了神教信徒,做了张京的细作,在战争形势下,充当内应就是必然会有的发展。
金光教也好,张京也罢,都不傻,既然唐延想要依附他们保全自身的富贵,那对方在战争时期不出力怎么行?
如何出力?
当然是发展金光教信徒,增强自身实力,壮大自身势力,以备在必要时候,跟外面的大军里应外合,让张京顺利夺下徐州城!
整个武宁辖境内,像唐延这样的人不只他一个,别人在做什么唐延不知道,他跟苗恬当前的谋划之一,便是趁机吞并长兴商号。
吞并长兴商号是手段,不是目的,他们想要的不是灭了薛长兴等人,而是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实力的一部分,为己所用。
在唐延与苗恬的谋划中,今夜唐风带着风云帮上门逼迫薛长兴,把薛长兴逼到绝路,这样苗恬在危急时刻上门,才能迫使没有选择的薛长兴信奉金光神。
直接让薛长兴投效张京,做张京
的内应,薛长兴或许不会听命,毕竟这事风险太大,但初期只是信奉金光教,薛长兴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如果一切顺利,苗恬会跟薛长兴一起直面唐风,通过两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威压,让唐风“屈服认输”,立刻退出长兴商号,彼此握手言和。
这样一来,长兴商号的人手,就成了金光教的信徒,日后也会成为张京的内应。
换言之,今夜唐风的行动,本身就是配合苗恬唱得一出戏。
正因为是唱戏,所以唐风带着帮众上门之后,还给了薛长兴“思考”的时间——这其实是留给苗恬说服薛长兴的。
还因为是唱戏,在唐风趾高气扬让两名元神境初期羽翼出手时,才会没有一动手就是杀招,而是一步步逼近,又一步步逼近,怎么都不肯轻易动刀。
谁也没想到的是,苗恬的两个帮手一直没有现身,反倒半路杀出了个赵宁!
又因为是唱戏,故而在苗恬的帮手没有及时现身,反而是赵宁要为薛长兴出头时,唐风跟他的两名羽翼才一直神色怪异,疑惑不解。
乱世的洪流席卷而来,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方家村这种底层百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地主的趁机盘剥而生不如死,而唐延这种上层权贵,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故而得为自己的富贵前程拼斗。
至于薛长兴、唐风、孙小芳这些人,则是只能被动让风云影响,被上层大人物们驱使着,在云波诡谲的风浪里或奋战或挣扎时,还不知道风云因何而起。
“到底是怎么搞的,教中的高手为什么没有及时现身?”
听苗恬说完事情的经过,唐延一脸迷惑,不知道那个“赵安之”是哪里冒出来的,更想不明白金光教的两个元神境中期强者为何不见了。
“不瞒长史,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名高手明明是跟我一起到长兴商号外的,可他们莫说没有在看见信号后现身,事后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他们!”
苗恬欲哭无泪,他的苦闷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
唐风神色一变,心中有了警惕:“两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失踪,能让他们悄无声息消失的,更不会是等闲之辈!”
说到这,他的预感已是非常不好,“难不成节度使知道了我们的图谋,派人插手了这件事?可如果是节度使出手,绝不会这般藏着掖着!”
倘若真是武宁节度使在插手,且精准的在事情关键节点,让两个元神境中期强者消失,那说明对方对他们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样的话,他唐延现在不说脑袋搬家,至少也是身陷囹囵了,而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都想不通,这事太诡异了!”苗恬愁苦得五官都纠缠在一起,“长史大人,难不成除了我们,徐州还有第三股势力在活动?”
第三股势力......唐延沉吟不语,面容肃杀。
半响,他道:“问题大概出现那个莫名其妙的‘赵安之’身上,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也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不是地方大族的俊彦,江湖大帮的核心,就是品级非凡的文官武将,绝不会
凭空冒出!”
说到这,他眼神低沉了几分:
“如果把两名教中高手的失踪,也算在这个人头上,那么对方一定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同伴,甚至还有可能是......王极境!”
苗恬心头一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虽然他之前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但被唐延这么一分析,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们正在面对的,极有可能就是王极境的非凡高手!
那可是天下的顶尖战力!整个武宁有几个王极境?
最关键的是,对方悄无声息出现,突然插手唐延跟徐州别驾的争斗,且跟金光教产生了交集,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苗恬无法细想,越想越是恐惧。
他不想自己吓自己,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长史大人,我们是不是想太多了?王极境的高手,哪里是说有的就有的?我们能引动王极境高手,隐秘深入徐州专门来针对?”
唐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
不过非常时期,他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越是危险的可能就越是需要慎重对待,就算想多了做了无用功,也比心存侥幸,结果身死道消要强百倍。
他道:“无论如何,一个元神境中期出现了是事实,两名教中元神境中期失踪了是事实,这么大的事,你我无法自行处理,必须上报总坛,请神使定夺!”
苗恬寻思半响,觉得只有如此处理才算恰当。
他道:“我这就回去联络教中。在总坛有新的命令之前,咱们最好是偃旗息鼓,韬光养晦,免得行岔踏错,万劫不复。”
这话的意思,是唐延不要想着立马为唐风报仇。
唐延多有不甘,却也知道别无他法,只能先行忍耐从长计议。如果形势好转,日后再找薛长兴、徐州别驾等人的麻烦!
......
“一个徐州长史,一个神教上师,两人倒是都不笨。”
在唐延跟苗恬谈话的时候,院外不远处一座民房屋顶的阴影中,扈红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们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蹲在一旁的左车儿好奇地问。他还没到王极境,为策万全,没有将自己的修为气机延伸出去,偷听唐风与苗恬的交流。
扈红练简明扼要跟左车儿转述了对方谈话的内容,而后吩咐道:
“你带人盯着苗恬,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哪怕对方上茅房你也不能松懈,之后我会让方墨渊过来,等到对方派了人去联络总坛,再看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宁一直没有找到金光教的神使,这回在徐州城碰见了金光教信徒,还涉及元神境中期这样的存在,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机会。
扈红练奉赵宁的命令监视苗恬,跟着到了这里,听到了苗恬跟唐延的对话,知道了对方要派人去神教总坛,少不得要禀报赵宁。
若是赵宁愿意,遣高手跟着对方去总坛报信的人,按图索骥找到金光教的核心巢穴,顺藤摸瓜发现金光教神使的踪迹,那就是再好不过的发展。
无论如何,赵宁总是要揪出金光教神使的。
章六九六 徐州风云(3)
翌日,徐州东城,某座不大不小的偏僻民宅内。
“风云帮唐风,与他的两名元神境初期打手,去了长兴商号总舵不仅没讨到便宜,反而一起被打得重伤昏厥,让长兴商号的人给丢了出来?”
听罢手下的禀报,一名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却难掩身上书卷之气的青年,露出了惊讶疑惑的表情。
“确实如此。更奇怪的是,唐延竟然没有为唐风出头,莫说没有带着官府的人,把薛长兴当作罪犯抓起来,连跟徐州别驾起冲突都没有。”
手下也是一头雾水。
“消息准确吗?”饱学书生模样的青年问。
“确切。都是从刺史府传出来的。而且我们收买的长史府、别驾府、风云帮眼线,都已经确认了这些事。如今唐风就躺在床上,听说连修为都被废了!”
手下回答得很笃定。
青年陷入沉思。
刺史府,长史、别驾家宅里,竟然都有他们的眼线,就连风云帮这种市井黑帮里,都有他们的人,可见他们对徐州城的渗透到了何种程度。
不说徐州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至少稍微重要些的事,他们都能及时时得知!
“唐延已经投靠金光教,而根据我们这些时日掌握的情报,徐州的金光教看似被武宁节度使剿杀得差不多了,实则都转入了隐秘状态。
“唐延在这个时候还指使唐风吞并长兴商号,就算有商号相争的幌子,也可见其心思之迫切。如是看来,磨山的战事很可能快到关键时刻!”
青年根据形势做出了推断。
“何大人,看来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如果不然,徐州很可能被张京吞并!我们是不是要建议大军早些出征?”手下不无急切的问。
青年来回踱步半响,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不着急。既然唐延、唐风行动失败了,不管金光教有什么图谋,应该都已经终止,以对方的处境,近来大概率不会再贸然行事。
“张京要吞并徐州,看来不会那么容易。
“我们只需把事情上报即可,无需自己做什么判断。大军何时出动,更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手下觉得此言有理:“何大人高见。”
青年想了想:“我们在长兴商号有没有眼线?最好是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长兴商号不应该能让风云帮吃那么大的亏。”
手下摇了摇头:“自从薛长兴跌出元神境,长兴商号便一日不如一日,在徐州城已经排不上号,所以我们没有在他们内部安插、收买眼线。”
“那就立即去!务必收买长兴商号里有分量的管事,一定要得到切实情报!”青年停下脚步,肃然下令。
“是!”
......
对长兴商号而言,今日是个喜庆的大好日子。
自从薛长兴去见别驾归来,带回了别驾重新庇护长兴商号,并且让薛长兴不必再惧怕风云帮的消息后,商号就摆下了宴席,管事伙计们齐聚一堂开怀畅饮。
席间,赵宁被热情的管事伙计们轮番敬酒。
他虽然昨夜才到商号,但在伙计们眼中,这位东家的义女的亲戚的“特殊”朋友,已经是商号的自己人,不仅对大伙儿恩重如山,而且性格爽朗值得推心置腹。
整个宴席过程中,大山、癞狗一直在埋头猛吃。
倒不是有多饿,实在是酒肉美食太过丰胜。
对他们这些乡下的苦哈哈而言,寻常时候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农忙的时候才有干饭吃,农闲时候都是喝粥。
酒肉之类的东西,逢年过节都难得见着一回,至于鸡鸭鱼肉管饱、美味好酒管够的情况,那更是梦里的场景,就更不
必说五花八门的佳肴摆满桌子。
这两个汉子早就迷失在了无边无际的美味中,在吃饱喝足之前,俗世的一切都跟他们没了关系。
——昨日孙小芳在酒楼招待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知是来求人办事的,看着满桌子的美酒美食都不好意思大快朵颐。
今日则是不同,可以放开手脚吃个够,怎么胡吃海塞都不担心会引起对方恶感,耽误方家村的大事。
倒是方小翠,难得维持住了矜持,跟孙小芳一边说话一边小口吃菜,虽然是乡下的农家女子,这会儿却比大家闺秀还要举止规矩。
“别驾大人已经派人下去了,张麻子他们一家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不,应该是得到教训,你们的田契应该很快就会还给你们。
“从今往后方家村就没有佃户了,全部都是自耕农,不必给地主交租,而且还是别驾大人罩着的,绝对无人敢惹,官府都不敢多收你们的赋税!”
在宴席开始,薛长兴就拍着胸脯向方小翠等人,保证了方家村的身家利害。
百十口人费尽心力,又是不顾善恶去打劫,又是花钱找门路买刀买弓,都不能解决的生死攸关的疑难,到了别驾大人这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宴饮到下午的时候,别驾的人来到长兴商号,跟薛长兴知会自己去处理张麻子的事的结果。
“张麻子跟县衙的主簿是族兄,不过早已出了五服,能够勾搭在一起完全是利益使然,这些年主簿没少收张麻子的银子。”
别驾的人被薛长兴邀请加入宴饮,喝了没两杯酒,便开始说自己今日办事的见闻,“张麻子近来之所以不讲道理的压迫佃户,是为了凑一笔前给他的儿子买-官——就是在方家村被杀的那个。
“因为他儿子只是个秀才,连举人功名都没有,上面开得价格很高,等闲不是张麻子这种地主买得起的,但张麻子为了家里能出个当官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张麻子家里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素,就为了省下这笔钱。乱世嘛,官府没有自己人,终究是被压榨的对象。
“节度使增加赋税,各级官吏争相向下面的人伸手,平民百姓的血吸完了,自然就轮到张麻子这种没有权力的地主身上。”
说到这,他又满饮了一杯酒,对薛长兴等人道:“但你们猜怎么着,其实张麻子拿再多钱,也根本不可能买得到官!
“那个给他找门路的主簿,就是为了昧对方的银子!
“他早就知道了别驾大人昔年跟张麻子的过节,一旦钱财到手,就会替别驾大人收拾对方,找个由头把张麻子下狱!
“如此一来,他不仅收了一大笔钱,还交好了别驾大人,可谓一箭双雕。”
听到这里,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麻子肆意鱼肉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看,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在他们眼中,对方已是手眼通天不可撼动。
殊不知,区区一个彭城县衙的主簿,就能像张麻子鱼肉他们一样鱼肉张麻子。
不得不说,那个主簿还真是一个好亲戚。这大概就是乱世的题中应有之意?
“武宁的官即便可以拿钱买,又哪里轮得到他张麻子?”薛长兴摇摇头,觉得张麻子真是异想天开。
国战时期朝廷缺钱缺粮,为了筹集粮秣,准许民间巨富花钱捐官,但也只是有官身没有官职,买个尊贵身份罢了。
这些年来,武宁节度使为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仗着自己手握地方军政大权,大晋朝廷暂时无暇理会他,也开始卖官鬻爵。
只不过,武宁节度使即便是在卖官鬻爵,也设置了相当高的门槛,简单来说,只有家里出过官员,或是在地
方影响力不凡的士绅之家,才有资格买-官。
像张麻子那种人家,一是拿不出能让节度使看得上眼的钱财,二是身份低微家门不显,节度使根本看不上他。
武宁节度使卖官的举动,除了确实缺钱,何尝不是一种拉拢地方大族,让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手段?
怎么看张麻子都没资格。
只可惜,以张麻子的地位关系,这其中的文章、深浅他根本不可能得知,纵然不择手段费尽心力弄到了银子,也不过是让别人盘剥一通,给别人作嫁衣裳而已。
“别驾那么大的官,跟张麻子这种小地主有过节,怎么早没收拾对方,还要等到县衙主簿出面?”方小翠不解地问,她现在大概知道别驾是多大的官了。
“其实别驾没想别人插手这事,也没有一定要收拾张麻子的意思。”
作为别驾的昔日心腹,薛长兴清楚这其中的缘由,“昔日别驾大人寒窗苦读的时候,跟张麻子算是邻居,因为家里穷困,没少趁夜去取对方地里的粮食。
“张麻子虽然知道是别驾大人取了粮食,但从没抓住过现行,所以平日里虽然有过教训之举,终究乡里乡亲的没做得太过分。
“而别驾大人呢,到底是靠对方地里的粮食,这才渡过了好几年的艰难时刻,且没有受太大屈辱,后来发达了,就没有硬要拿张麻子怎么样的意思。
“彭城县的主簿能得知别驾大人跟张麻子有过节,已是分外不易,哪能知道这其中的细节。都是陈年往事了,别驾大人不提,张麻子更不敢提......”
方小翠恍然大悟,孙小芳也是如此。
赵宁就像听故事一样,听着众人讲述这些对他而言,相对比较遥远的家长里短、艰辛爱恨,从事始终都没有插什么话。
这一路走来,他算是见识了不少事,心中有诸多感慨。
其它的姑且不言,作为大晋皇朝的太子,赵宁只想早日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让人世间少些苦难煎迫,少些妖魔鬼怪。
......
“徐州金光教分坛,派去向金光教总坛回报消息的人,已经出了徐州城,眼下方墨渊正在跟着他们,是两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夜晚,赵宁离开院子,来到外面见扈红练,后者向他禀报自己的差事进展,“苗恬虽然在金光教资历老,但毕竟修为有限,这回没有亲自出动。”
“金光教的强者这么多?”赵宁摸了摸下巴。
仅仅一个徐州城,现在就有好几名金光教的元神境初期、中期修行者露面,居然连送信的都是元神境。
“金光教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但自从跟张京达成合作,发展起来十分迅捷。据下面的探报,江湖中很多修行者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入了金光教。”
扈红练回答得很凝重。
想当初一品楼在获得赵宁帮扶,背靠赵氏这棵大树后,扩张起来都没这么快。
当然,这不是说赵氏不如张京,而是世道形势不一样了,且金光教不能以常理揣之。
一品楼在成为赵氏羽翼后,虽然也尽力发展自己,但那只是手段,是为了配合赵宁做事,可金光教传教布道发展信众,就是他们的目标。
“如果不出意外,方墨渊这回有可能找到金光教总坛,揪出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使。”扈红练对此颇有信心,也比较急切。
赵宁想了想,笑了一声,“我还是亲自去走一趟吧。金光教总坛也好,金光教神使也罢,都不是什么能简单应付的对象。
“徐州你先盯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扈红练没有反对。要是金光教简单就能应付,他们早就把金光教神使捉住了。
章六九七 传道
离开徐州城之前,赵宁照例在长兴商号“传教布道”。
就跟在方家村做的那样,赵宁在伙计们的庆祝宴席上,宣扬革新战争的思想。
“诸位可知,我为何要帮长兴商号对付风云帮?”赵宁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便吸引了很多伙计的注意力。
是啊,说起来赵宁跟长兴商号非亲非故,为何会在第一次来到商号的时候,就毅然决然帮助商号?
若说这是因为,薛长兴是方小翠的远房亲戚的义父,这个理由并非不成立,但却不是那么坚固。
赵宁跟方小翠也就认识几天而已,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过深的情义,在众伙计们看来,村姑方小翠长得也不那么漂亮,不至于把赵宁这种高手迷得神魂颠倒。
那赵宁为何要帮助长兴商号?
薛长兴若有所思。
孙小芳掩嘴笑道:“赵大侠乃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赵宁不置可否。
方小翠拍了下手举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风云帮仗势欺人,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赵宁微微一笑,“那我打退唐风即可,为何要在事后宣称会从此庇护长兴商号,甚至不惜跟一州长史为敌?跟官府的人为敌,总是会有很多麻烦。”
孙小芳这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错,赵宁确实做得太好了,好得有些超出限度,侠义之士又不是别人的父母,哪有为了别人的生存,把自己长时间禁锢在一城一地的道理?
伙计们都陷入沉思。
方小翠却觉得这个问题毫无难度:“帮人帮到底,赵大哥是天下难得的大好人,当然不忍看到芳姐、薛伯在自己走后,陷入麻烦中不能自拔!
“赵大哥陪我们来徐州城,不也是不想方家村在杀了张麻子之后,被对方报复吗?”
经过这几日的事,赵宁在她心目中已经是高尚的代名词,如同天上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神仙,对方无论做出什么助人为乐的事,在她看来都是正常的。
赵宁笑笑不说话。
薛长兴与孙小芳相视一眼,众伙计面面相觑,脸上的思虑疑问之色并未消失,显然方小翠的话在她自己看来道理十足,但并不能完全说服他们。
天下哪有专门利人,而不考虑自己的圣人?
难不成,赵宁是以“积德行善”为旗帜的金光教教众?
薛长兴拱手道:“赵大侠虽然年轻,但修为高绝侠义心肠,实在是世所罕见,长兴商号虽然小,但薛某也愿以大客卿待之,商号一成盈利还望赵大侠不要推辞。
“否则,薛某与伙计们都会心中不安。”
人生在世,为了生存需要粮食,为了生活需要钱财,为了生活得更好需要大量钱财,所以大家都得追逐名利。
薛长兴觉得,赵宁眼下这些话,是为了让他给对方的襄助开出价码,给予对方应有的报酬。
薛长兴没有觉得这不对,相反,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若是赵宁不提待遇,那他才真会心中不安,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对方另有所图。
伙计们听到薛长兴的话,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支持。
以赵宁的修为,平日里肯定不用干活,大家都会把他供起来好吃好喝,只有在商号遇到强大修行者的时候,才需要对方出面,拿一成盈利可谓很高了。
孙小芳期
待地看着赵宁,很希望对方能接受这个条件,这样双方从现在开始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之前赵宁虽然当众允诺庇护长兴商号,但一直没有接受客卿的身份。
方小翠皱了皱眉,觉得薛长兴不应该拿钱财来说事,在她心目中,赵宁完全不是看重钱财的人,薛长兴的行为有侮辱赵宁的侠义之嫌。
果然,方小翠看到赵宁摇头了。
他看着薛长兴等人认真道:“如果是为求财,我何必要跟已经衰落的长兴商号联手,直接去找如日中天的风云商号不好?”
薛长兴迷糊了:“这……”
赵宁叹了口气:“薛老板应该能想到原因的,毕竟我之前跟你提过。”
薛长兴怔了怔:“难道真的……完全是因为正义?”
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他也相信赵宁的义气,但这跟钱财并不冲突,哪有人只在乎正义完全不计较自身的名利得失的?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若不是我在跟市场的那位故交的言谈中,知道了风云榜的恶,与长兴商号的中规中矩,我必然不会帮着你们对付风云帮。
“所以我不需要薛老板的一成盈利,也不需要其它钱财,我只希望长兴商号的伙计们从今往后,能够心存正义,力所能及的践行正义。若得如此,我之前的帮助才算没有白费。
“公平与正义是我的信仰,也是我的毕生追求,与之相比,余者皆不足论。”
薛长兴愣住了,孙小芳睁大了眼,众伙计无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如果是别人说这番话,他们要么不信,要么会认为对方是疯子。但在萍水相逢的情况下,帮助方家村解决了张麻子的麻烦,还护送方小翠等人来徐州城的赵宁,说这番话就很有可信度。
若不是这个理由,众人就想不明白赵宁为何要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帮衰落的长兴商号对付实力雄厚的风云帮。
“你们不用怀疑什么,赵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方家村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起过他对公平正义的追求,而且还知道天下有地方已经基本实现了公平正义!”方小翠及时帮腔,充满自豪地说道。
作为徐州第一批被赵宁传教布道的对象,方小翠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一个虔诚“信徒”应有的作用。
“公平正义这么不现实……这么难能可贵的东西,竟然还真有地方已经基本实现了?方姑娘,你可不要骗我们。”一个商号的伙计表示怀疑。
“当然有!世上有赵大哥这样以公平正义为信仰和追求的大侠,自然会有实现了公平正义的地方!”
方小翠的道理顺理成章,“不信你们可以问赵大哥!”
很多人听到这里都是一脸若有所思,觉得有赵宁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面前,天下说不定还真有那种地方,遂陆续向赵宁看来。
皮球适时被方小翠交回了赵宁手里,赵宁微笑着眉宇庄严地道:“确实有,就是河北河东。”
“河北河东?大晋朝廷直接控制的地盘?”
薛长兴明显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据徐州官府布告以及大人物们的说法,朝廷倒行逆施,是非不分赏罚颠倒,对国战与从龙功臣大肆罢免,还为了聚敛钱财不断屠戮地方大族,煽动宵小之辈跟士绅地主作对,这些年河北河东烽火连绵,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俨然已成炼狱,估计不用多久,大晋
就要……就要亡了……”
薛长兴的话让孙小芳等商号伙计连连点头,显然这也是他们的认知。
赵宁轻笑一声:“大晋倒行逆施即将覆灭,所以天下就该群雄并起,各镇节度使就该不尊诏令各行其是,厉兵秣马逐鹿中原?”
这……薛长兴明白了赵宁的意思,武宁节度使是让各级官府故意抹黑朝廷,这样他拥兵自重割据自立就无可指摘,充满正当性了。
“但我认识的官员,地方大族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有的还言辞凿凿,说他们的亲朋好友经历过河北河东乱象,活不下去逃过了黄河……”薛长兴并不是消息闭塞之辈。
赵宁不以为意:“诸位请想一想,如果世间真的充满公平正义,没有弱肉强食,没有权势压迫,没有财富控制,哪些人会遭受最大损失?
“薛老板,长兴商号获得徐州别驾的庇护,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前一个问题需要深思,后一个问题薛长兴却不用去想:“商号近半的盈利,都得交给别驾大人……”
提及这茬,孙小芳等商号伙计无不神色黯然。商号的盈利是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是他们的血汗,上交近半给徐州别驾,跟剜他们的心有何区别?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竟然这么多?”赵宁有些诧异。
薛长兴苦笑一声:“谁叫这是乱世……”
话至此处,他陡然停住,瞪圆了双眼看着赵宁,脸色霎时数变:
“赵兄的意思是说,像别驾大人这种有钱有势的人,会因为世间充满公平正义而损失巨大,所以跟节度使沆瀣一气,共同抹黑大晋朝廷?”
赵宁点了点头,肃然道:“每个人所见所闻所生活的天地就那么大,这方天地之外的事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是由掌控了信息传播途径与舆论的人决定的。”
薛长兴、孙小芳等人面面相觑,有震动有惊恐,有愤怒有无奈,到最后遍体生寒。
“重要的是,你们是否甘愿将商号一半的盈利拱手送人,还对人家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是否甘愿被风云帮这种恶势力欺负压迫,被对方夺走自己的事业与生存机会,而只能无能为力忍辱偷生。”
赵宁注视着薛长兴等人,“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公平正义,想要一个公平正义的世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大晋朝廷到底是什么样,河北河东是什么样!
“我甚至可以让你们中的一些人,亲自北上去看一看。”
从未有任何一刻,长兴商号的伙计们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想要握住那份遥远的公平正义,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的真正面貌,纷纷开口:
“没谁生来是贱骨头,我们当然不愿被压榨被胁迫,被拿走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如果不是现实所迫,谁愿对大人物卑躬屈膝?谁想做大人物的鹰犬谁去做,反正我不想!”
“对,我们希望公平,希望自己的东西不被别人剥削!”
“赵大侠,你快给我们说说河北河东的事吧,我们想听!”
“对,我们相信你,不相信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屁节度使与官府!”
“赵大侠……”
面对众人热切的目光,赵宁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
……
接下来,之前出现在方家村的一幕,重复出现在了长兴商号。
章六九八 真面目(1)
从徐州萧县到宋州砀山县,方圆百十里的范围内,摆了二三十万大军。
对张京与武宁节度使而言,这是忠武军与武宁军的大会战,千军万马纵横驰骋之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但对萧县、砀山县及其周边的百姓而言,这就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的兵祸,无数平民百姓为保身家性命,或主动或被迫背井离乡。
为免跟武宁大军有过多接触,金光教徐州分坛派往总坛的信使,选择沿汴河往西北而行。方墨渊紧随其后跟着。
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的赶路速度,对赵宁来说太慢了些,溯流而上的他几乎是在闲庭漫步。只不过沿途所见的景象,让他的心情并不那么闲适。
难民太多了些。
这些萧县的百姓在逃难的时候,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徐州方向,而是拖家带口往宋州境内赶路。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金光教的地盘对他们而言更加友好。去了金光教的地头,他们能得到救济、活下来的可能性更高。
这不是赵宁在胡乱猜测百姓的心思,而是发现了混在难民群中,帮助难民赶路给难民们指引方向,并不断给他们打气的金光教信徒。
自家百姓往对手地盘上逃,武宁节度使当然不乐意,他不仅派出了一些部曲沿途设卡,把让骑兵把萧县百姓往回驱赶。
每当看到武宁军将士出没,萧县百姓便好似见到豺狼虎豹,惊慌无度的四下逃串,等到武宁将士从面前冲过,他们又会从各处冒出来,继续向西北而行。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被武宁将士打杀,一些人被武宁将士赶了回去。
约莫是战事紧张,武宁节度使应付得并不轻松的缘故,他派出的部曲并不多,又因为地域又相对广阔,所以效果总是有限,大量百姓还是不断往宋州方向聚集。
在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前,赵宁停下了脚步,皱眉向村子里望去。
一队武宁军精骑前不久冲入了村子,血腥味让空气似乎变得黏稠,各种哭喊着、叫骂声、求饶声渐渐弱了下来,鸡飞狗跳的动静很小了。
赵宁进入村中,才发现到处都是百姓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无不凄惨,很多人脸上都残留着浓烈的惊恐,无声诉说着死前一刻的极端情绪。
各种声音入耳:
“一群不知道好歹,不忠不义的东西,大爷为了保卫武宁在前线血战,手足兄弟死了近半,来你们这找些肉吃,你们竟敢不立马主动献出来,还握着锄头菜刀跟我咋呼,真是该死!”
“大爷跟忠武军激战多日,手指都被斩断两根也不曾退缩,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也没当逃兵,现在不过是找你媳妇松快松快,你还敢阻拦?”
“一群没心没肺的混账,半点儿也不尊重我们,大军在前方血战,你们不拿着好酒好肉去犒军也就算了,还想偷偷跑到宋州去资敌,大爷今日不杀了你们,就对不起在前方战死的兄弟们!”
“他娘的,在前方被忠武军压着打,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今日总算能出出气了,杀,杀,杀!”
赵宁皱着眉头进行,每听到一个不堪入耳的声音,气机就会锁定对方,而后说话的人便会浑身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消失在世间。
这队精骑拢共五十来人,当赵宁从村头深入到村尾的时候,四十多道武宁将士的气息已经凭空消失。
那些正在被迫害的百姓,有的被打得遍体鳞伤站不起身,有的即将被横刀砍杀当场,有的正被扯碎衣衫踢倒在地。
他们正陷入空前的绝望、恐慌与悲愤中,却发现面前威武不凡、不可战胜的精悍将士,忽然一个个身体僵硬,下一刻,甲胄里的身体陡然碎成了血肉齑粉。
失去尸体支撑的甲胄,哗啦一下坠落在地,再也不能俯视他们、加害他们,这让他们先是呆愣在场不明所以,继而无不喜极而泣。
来到村子最里面的一座民宅时,赵宁意外的发现,门外已然躺着一个哀嚎的甲士,进了柴扉,院子里竟然还趴着一个甲士,此人一条腿已经断了,咽喉处有血泉还在涌出。
除此之外,有一对夫妇倒在血泊中。
屋中有打斗,而且非常激烈,沉闷的气爆声不时响起。
一个身材娇瘦、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正在跟一个彪悍甲士拼杀,两人都拥有御气境修为,辗转腾挪间,屋中的桌椅瓢盆等陈设或横飞或碎裂。
妇人身手不错,手中横刀明显是抢自院中阵亡的甲士,只可惜与她对战的这个武宁军将士身着符甲,横刀劈在上面全无用处,应付得捉襟见肘,左肩处衣衫列了一条口子,鲜血染红了左臂衣衫。
一个扎着两条两小辫子的五六岁小女孩蜷缩在墙角,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充满惊惧担忧的看着打斗的两人,泪水滂沱。
妇人被一脚踹在小腹,嘭的一下跌靠在土墙上,武宁军修行者趁势而进,手中长刀符文的光芒凌厉刺眼,朝着妇人额头全力斩下!
眼看妇人已是避无可避,这一刀若是落到实处,必然将她的脑袋劈为两半,恐惧令妇人惨白的面容显得格外脆弱,如一朵被风吹雨打即将凋零的栀子花。
长刀落下之前,武宁军将士的身体突然愣住,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妇人意外之余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横刀挥斩向对方的脖颈。
噗的一声,刀锋划开武宁军修行者的脖子,对方眼珠子一动,似乎刚从浑噩中回神,立时丢了手中符刀,捂着咽喉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翻滚。
顾不上这个必死的武宁军,年轻妇人捡了对方的符刀,迅速抱起墙角的小女孩奔出门,而后,她便看到了负手站在院子中央的赵宁。
眼角余光瞥见柴扉外,那个原本只是受伤的武宁军将士已然气绝不动弹,妇人哪里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放下小女孩行礼:
“多谢恩公相救,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她行完礼,握紧符刀就向外奔,半瞬时间都不曾浪费,脸上刻满了急乱与担忧,迫不及待想要早一些去救援自己的乡亲。
可刚刚出门,她就陡然停住脚步,茫然地四处观望。
村中道路、空地上,随处可见血肉潭水中的甲胄,唯独不见一个站着的武宁军将士。
存活着的村民或者抱着亲人尸体痛哭,或者与父母妻儿相拥而泣,或者呆在原地像是没了魂魄,没有任何一个武宁军来祸害他们。
凝神细听,年轻妇人再没听见武宁军将士横行霸
道的动静。
她一头雾水的转过头,询问性地看向赵宁。
“村中已无军士。”赵宁简单说了一句。
妇人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手中符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纸白的面色泛起一阵红晕,嘴角溢出许多鲜血,身子晃了晃当即就要栽倒。
赵宁过去扶住她,凑近了这才看清对方披散乱发下的面容,五官清秀眉眼娇媚,被鲜血染红的双唇犹如点睛之笔,让她有了一张凄美艳绝的脸。
“多谢......恩公......”
勉强说完这句话,妇人脑袋歪向赵宁胸前,闭目昏厥过去。
......
半日后,村子中幸存的百姓,草草掩埋过亲人,带着简单的行礼,踏上了前往宋州的路途。他们不敢有任何停留,害怕武宁军大队人马赶来。
妇人拉着小女孩走在赵宁身边,若不是挽着妇人发髻,赵宁大概不会把她当作已婚之人,委实是非常年轻。
据她自己所言,她自幼丧父,年少丧母,家境贫寒与长兄相依为命。
后来长兄娶了媳妇,可惜嫂子对她并不怎么好,嫁到夫家是为了给病重的丈夫冲喜,结果没起到什么效果,婚后丈夫依然一直躺在病榻上,没过多久还是病死了。
她被夫家休回了婆家,被说成是丧门星。
这对一个年轻女子而言无疑是致命遭遇,不过好处也并非没有,在夫家她好歹学会了修行,如若不然现在也不会是御气境修行者。
身边的小女孩是她长兄之女,如今长兄嫂子都死了,只剩她俩又到了相依为命的境地,如今打算去投奔远在宋州的亲戚。
等闲情况下,投奔远房亲戚结果难料,以她御气境的修为,随便在哪儿都能挣到一碗饭吃,未必要大老远跑到宋州去。
“据说宋州有很多金光教信徒,那里的百姓善良质朴,邻里和睦兄友弟恭,官民相安无事,只要踏实勤劳就能活得很好。”
年轻妇人拢了拢鬓角青丝,如水的眸子里满是对宋州的向往。
她好像早就打算去彼处谋生,似乎只要到了金光教的地盘,就能获得新生,从此拥抱美好生活。
她倒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了流言。
村子里以前来过金光教传教的教众,帮助修建了一座石桥,还给村子里的病人治过病,彼时她刚被夫家休回来,正是情志郁结无脸见人的时候,多靠对方开导这才没有寻短见,故而年轻妇人是真心尊敬与信任金光教。
赵宁看了一眼这位名叫“姜葭”的秀美妇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对金光教多作置喙。
“姜葭”这个名字不错,她自个儿很满意,因为据说出自《诗经》,是她的新婚丈夫给她取的。
徐州分坛派回总坛报信的金光教修行者,到了磨山忠武军大营后,一时半会儿没见出来,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情况,方墨渊只能远远监视。
故而赵宁眼下并不着急赶路,便跟姜葭与小女孩同行。
听着姜葭的话,赵宁不禁寻思:金光教真就如此光明圣洁、伟岸无私?金光教的地盘真就充满美好,是人间乐土?
能回答赵宁这个疑问的,只有他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章六九九 真面目(2)
进入砀山县地界,到了忠武军控制的地头,赵宁、姜葭等人遇见了前来接纳武宁流民的宋州官吏、金光教教众。
他们在大小道路边搭建了许多粥棚,粥米很稠,筷子能在碗里竖起来,可见是真的下了本钱。
更难得的是,这里还有大夫有伤药,以帮助在路上受伤的人。
那些官吏彬彬有礼,纵然是面对流民,依然满脸笑容;身着灰炮的金光教教众,更是和蔼可亲,跟人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生怕惊动了谁一样。
姜葭见了这一幕很是高兴,她带了干粮,肚子倒是不饿,拉着小女孩去跟金光教教众攀谈,说起双方之间的渊源,不出意外让对方态度更显亲切,听罢姜葭的遭遇,又连连叹息不断诵念神号。
“身在徐州那污浊俗世,便如置身于荆棘林中,纵然自己不动,一旦旁人动了,亦难免遍体鳞伤,还望姜施主节哀顺变。”
老神仆双手合十,满脸慈悲与怜悯,“过去种种皆为云烟,如今姜施主到了宋州,只要追随神的身影,必然能得到神的庇佑,愿姜施主能远离灾厄苦难。”
姜葭学着对方的模样低头合十,“无量神光,多谢大师。”
没有过多打扰还需要忙碌的老神仆,姜葭回到赵宁所在大树前,抱着小女孩坐下,打算歇息一阵就继续赶路,争取早日赶到宋州城。
“神教的大师们真是慈悲,不仅施粥救人,还跟本地的官吏一起,为逃难过来的人寻找生计,让大伙儿都有活路,赵公子,这大概就是善莫大焉吧?”
姜葭对之后的生活充满了信心与憧憬。
宋州官吏与金光教教众们,在询问流民们的情况后,引导他们分成几批,说要带他们去特定地方安置,或种田或做工或从军,保证他们不会闲着没饭吃。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姜葭的话,这个时候他无凭无据,当然不会说些让姜葭难受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隐入人群后的老神仆身上,对方正跟一位穿着绸缎衣衫,员外模样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目光不断往这边示意。
那位大腹便便满脸贵气的员外,远远看到姜葭,眼中顿时露出惊艳之色,笑容浮现在脸上,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在姜葭打算继续赶路的时候,老神仆带着员外来了,不无热情地介绍道:
“这位是宋州的袁员外,前番带着好十几车酒肉钱粮来犒军,得以坐上节度使张帅的宴席,此番决定又响应张帅的建议,打算带些难民回去作为庄户与帮工,给受苦受难的徐州百姓一条活路。
“举动是善举,人也是善人。”
姜葭肃然起敬,连忙见礼。
袁员外挺着胸膛笑得颇为自豪,老神仆继续对姜葭道:
“姜施主的遭遇我刚刚跟袁员外说了,袁员外分外体谅,愿意请姜施主为教习,教授族中女童习武修行,月银二十两。
“姜施主不要不好意思,这不是袁员外刻意施舍,而是他族中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教习,姜施主是御气境修行
者,恰好能够胜任。”
姜葭没想到刚到金光教的地盘,天上就有馅饼掉在自己头上,意外之余很是欣喜,油然而生一股拨云见日,苦日子终于熬到头的喜悦。
不过她并没有立即答应,左右双方顺路,打算在路上熟悉袁员外之后,到了宋州城再做决定。毕竟是吃多了生活苦头的人,遇到好事总会怀疑两分。
——除非碰见的是赵宁这种,切实从屠刀下救了她,救了乡亲们的真英雄。
“这位赵公子修为不凡,轻易击败了数十名武宁军精骑,若是员外族中尚缺强者教习,赵公子绝对可以教导年轻子弟。”
自己的事还没定,姜葭就不忘为赵宁谋出路。
在两人之前的交谈中,赵宁说自己是徐州某商号的客卿,因为商号被黑帮攻灭了,自己不得不离开徐州,眼下打算去宋州、汴梁看看,谋一份差事。
姜葭没说赵宁拥有元神境修为,算是留了个心眼——武宁军将士的惨烈死状,绝非御气境修行者能够制造出来的。
“击败了数十名军中精骑?”
听到这里,袁员外很是诧异,面露忌惮之色,旋即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脸上变化,迟疑着道:“袁某家中已有教导男子修行的强者......”
不知为何,赵宁发现袁员外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不无戒备、抵触之意,虽然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他对细节的敏锐捕捉。
眼看姜葭有些黯然,袁员外又补充道:“不过袁某有一好友,是徐州大族家主,他们正在招募强者作为护院客卿,袁某可以为赵公子引荐。”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询问后者的意见,护院客卿的地位终究不如先生,看她的眼色,应该是觉得这有些降低了赵宁的格调。
“多谢员外。”赵宁拱了拱手,没有拒绝。
这趟出行,除了打算揪出金光教神使,他就想深入看看金光教地盘上的各种景象,能混入底层就混入底层,能见识中层就见识中层,左右不会亏什么。
事情议定,袁员外很高兴,之后一直没有离开,始终在跟姜葭搭话。
期间,这位员外举止规矩、儒雅随和,言谈中展露出自己的饱读诗书与丰富见闻,不时妙语连珠,成功吸引了姜葭的注意力。
偶尔他还会慈祥地逗逗小女孩,展现自己富有爱心的君子风度。
赵宁被他有意无意晾在一旁。
姜葭不时看被冷落的赵宁一眼,美眸饱含歉意,几度想把话题引到赵宁身上,说他是侠义心肠,只可惜袁员外并无跟赵宁攀谈之意。
等袁员外的管家随从挑好了共计三百来人的庄户与帮工,一行人便离开粥棚,浩浩荡荡向宋州城方向进发。
途中袁员外赶路甚急,为此甚至不在驿站城池休息,每日天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扎帐篷。用他的话说,这是家里来信,夫人生病了,需要赶紧回去。
既然不住客栈选择扎帐篷,条件自然艰苦不少,袁员外再度表现出了自己的君子风度,将自个儿
的豪华舒适帐篷让给了姜葭。
起初姜葭是拒绝的,但袁员外的理由很正当:
队伍中就只有她的侄女是小姑娘,晚上冻着谁了都不能冻着对方,况且急赶路是他要求,若是因此让小姑娘生病了身体出了问题,他的良心会愧疚不安。
袁员外一副你拒绝我就是置我于不义的样子,让姜葭无法再拒绝。
帐篷是袁员外的帐篷,那袁员外多在自己帐篷里待一会儿,姜葭总不好赶人。于是乎,白日里袁员外总是跟姜葭搭话不说,到了扎营后还常常三人“独处”。
不仅如此,在队伍路过市集、驿站、城池的时候,袁员外派人买了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姜葭的侄女,让小女孩对他好感大增,也令姜葭分外不好意思。
行至虞城县,距离宋州城便已不远,这一天袁员外在路上碰到了熟人,并立马带着对方与赵宁相见。
原来,道旁偶遇的熟人,就是袁员外口中那位大族家主的族人,对方见过赵宁后表示很满意,说了不少认可、敬重的话,因为那位家主眼下就在虞城县,所以让赵宁现在就过去。
临别之际,赵宁让姜葭小心袁员外。
“宋州是金光教匡世济民的地方,民风淳朴,大家都很善良友爱,袁员外更是大师都称赞的大善人,若是他有什么问题,大师哪里会把他带到我面前?”
姜葭对赵宁的关心很感激,对赵宁的提醒不以为意,她对金光教,以及金光教的那位老神仆信心十足——那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源泉。
这一路上来,虽然袁员外老是缠着她说话,她却始终没忘记赵宁这位恩公,常常找机会跟赵宁闲聊,不想赵宁一个人无聊烦闷。
“赵公子保重,大恩大德奴家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姜葭蹲身行礼,依依惜别,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如水温柔,“不过袁员外跟那位大族家主是好友,而且都是宋州人,想来日后奴家还能......跟赵公子相见。”
说完最后一句话,姜葭霞飞双颊,面若桃花,耳垂红得近乎透明,娇艳欲滴,低着头迅速转身离开。
......
当夜。
时辰不早,小侄女已经入睡,姜葭又看了一眼帐篷外的天色,笑容渐渐变得勉强,袁员外还在侃侃而谈,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隐晦的送客之意。
今夜,队伍在一座有市集的村子外宿营,袁员外派人去村子里买了鸡鸭瓜果,而后带着美酒美食来到帐篷,邀请姜葭一起用餐。
饭早就吃完了,袁员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在跟姜葭讲述宋州的各种趣闻,自己笑声不断很是开怀,姜葭却越来越不捧场。
姜葭不明白,为何之前一直恪守礼节,从不会在帐篷停留太久的袁员外,今夜会在营地中其它帐篷灯火都已熄灭,大伙儿都已入睡之后还不肯离去。
终于,袁员外敛去笑容,坐直了身体,咳嗽两声,正色看向姜葭,郑重认真地问:“姜教习,你觉得老夫为人如何?”
章七零零 真面目(3)
姜葭不知这个问题因何而起,更不知对方为何要在此时,如此郑重其事的发问。
她心中已有了些微妙的异样感,那是久经苦难而锻炼出的一种,对不好事物的本能直觉。
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但看看袁员外彬彬有礼、儒雅随和的气质,想起对方这些时日所作所为、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的仁善周到,回忆起老神仆对他的敬重,姜葭心中不好的异样感消散大半。
她回答道:“袁员外不仅襄助大军军资,犒劳前方将士,还招收逃难过来的徐州百姓为庄户、帮工,可谓是克己奉公,大仁大义。
“奴家与员外萍水相逢,仅仅是有神教大师引荐,员外便让奴家做教习,一路来多有照顾,细心周到,与人为善到了极点。
“况且员外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谦逊有礼,风仪远非普通人能及,更难得见闻广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实是世间罕有的智者。”
“员外的为人,奴家佩服不已。”
得到这样的回答,袁员外满脸喜色,欣慰的抚须而笑,“能得到姜教习这样的奇女子的认可,老夫做人怎么都算是成功了。”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怅然叹息:“只可惜,老夫虽然做了许多善事,却没能因此远离苦海,不被俗世困厄所扰。”
他故意话说一半就停住,充满期待地看着姜葭。
后者值得顺着对方的话:“员外如果有什么困厄,是奴家能够帮忙的,奴家一定义不容辞。”
“姜教习古道热肠,老夫很是欣慰。”
袁员外露出赞许的神色,但脸上的惆怅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浓郁了些,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放到桌上,眉宇郁结:
“家中来信,老夫的夫人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不瞒姜教习,老夫之所以襄助大军,多有善举,都是为了积德,希望金光神能庇护老妻,让老妻的病情好转。
“但老妻打小体弱多病,一直与汤药为伴,这些年更是卧床不起,到了如今,已经陷入昏迷了。
“可悲可叹啊,这些年老夫虽然家业逐年扩大,如今已有良田万亩,各种商铺堪称日进斗金,家中有仆从百余,可老妻的病情竟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这次来磨山之前,老夫几乎已经绝望。”
袁员外满面哀伤,愁苦万分,有一种被神灵辜负的凄凉。
姜葭没听进去什么“良田万亩”“日进斗金”“仆从百余”,只是被袁员外对老妻的情义所感动:
“员外真是重情重义,奴家敬佩万分。只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还望员外不要太过伤神。奴家相信,只要员外真心向善,金光神一定会庇佑员外。”
袁员外勉强笑了笑:
“原本老夫以为是自己德行还不够好,金光神这才不庇佑,但在见到姜教习后,老夫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金光神抛弃,神光其实一直照耀着老夫。”
话说到最后,他变得目光炯炯,看着姜葭一动不动。
姜葭不明所以:“奴家?”
袁员外肃然颔首:“不瞒姜教习,你跟老妻长得很像,不仅是外貌像,连言谈举止都有几分神似。”
姜葭:“啊?”
袁员外庄严肃穆:“见到姜教习,老夫这才
知道,咱俩相遇是注定的缘份,你就是金光神带到老夫面前的,这都是神的旨意啊!”
姜葭更加迷糊:“啊?”
袁员外愈发庄重:“不怕姜教习笑话,老夫跟老妻伉俪情深,家中并无妾室,这些年她一直想要老夫再娶,让老夫有人陪伴,令袁家的香火能够延续。”
姜葭品出味来了,但装作什么都没明白,懵懵懂懂:“啊?”
袁员外看姜葭的眼神已是饱含感情,嗓音也变得柔和,充满磁性:
“第一眼见到姜教习,老夫便不禁失神,一路相处下来,了解了姜教习的品性,更觉得姜教习实乃万种挑一的好女子。
“谁若是能娶到姜教习这样的女子,一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得到了金光神庇护。”
话里话外的意思,至此可谓是十分明显了。
“啊?”
姜葭被夸到了天上,自己并没有飘飘然,反倒是认为袁员外这话说得不对:她不过是一个寡妇而已,而且在常人的认知中,还多少跟丧门星沾边。
虽说因为新婚夫君一直卧床不起,最精神的时候也只能坐着,自个儿还是完璧之身,可别人并不知晓这一点,正常情况下,一个残花败柳哪能被这般高看?
袁员外从桌子对面来到姜葭身边,跟对方坐倒一起,伸手想要去握对方的手,然而,后者及时挪开了身子收回了手,他并没有得逞。
这让袁员外非常意外,失落又失望,还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神色无异,反而愈发深情地望着姜葭,连称呼都改了:
“姜姑娘难道还不明白在下的心意吗?在下一片赤诚真心,绝对不会亏待姜姑娘。况且这是神的引领。
“信奉神的光明,追随神的身影,践行神的意志,不仅今生能善报,来世还能渡往神国,永享无边极乐,姜姑娘难道不相信神?”
说着,他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姜葭,再度靠近对方,又去拉对方的柔荑。
姜葭当然信金光神,要不然也不会对到了宋州之后的生活充满向往。
可相信金光神,跟眼下这场景有什么关系?
她哗地一下站起身,后退几步,远远避开袁员外,笑容僵硬地道:
“袁员外在说什么,奴家听不太懂,倒是袁员外家中老妻病重昏迷,袁员外这时候应是满心记挂着对方,想要快些回去照顾对方才是。
“时辰已晚,奴家就不留袁员外了。”
情深意重的老妻都要病死了,自个儿还在外面沾花惹草,简直没有人性!
袁员外额头冒出三根黑线,实在没想到姜葭会是如此反应,而且态度这般干脆强硬,就跟石头一样冥顽不化、油盐不进。
自己提起结发夫妻病重,是为了让姜葭以此为借口拒绝自己吗?
对方的耳朵是怎么长的,怎么听不懂人话,重点难道不是家中正妻马上就要死了,她要是嫁给自己,过去就能顺势上位,成为女主人吗?
只要对方从了自己,“万亩良田”“日进斗金的商铺”“百余仆人”,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自己这么重情重义,这么仁善有德,这么看重对方,还有金光神的名义作保证,只要对方拥有了这些,不都是稳如泰山,可以尊享一辈子的吗?
这难
道不值得心动?
这没道理不心动吧?
正常人谁不心动?
袁员外自忖是见多识广之辈,如此丰厚的条件,就算是大家闺秀也得被吸引,姜葭一个克死新婚丈夫的寡妇,注定嫁不到好人家的残花败柳,凭什么能拒绝?
还想不想日后的生活了?错过了自己这店,往后就算日夜辛劳,勤奋一生,能挣到自己一成的富贵?简直是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也,不知所谓!
面对姜葭的送客之举,袁员外心中怒火万丈。
他并没有起身,收回目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借此调整心态,而后脸上有了冷峻之色,也不看姜葭,硬邦邦地道:
“我袁家在宋州也是大族,修行者数百,其中不乏元神境强者,虽然老夫这一脉不是主家,但亦不缺精锐修行者。
“老夫的儿女要修行,自家就有许多精锐可以教导。姜教习的修为跟她们比起来,并没有多少出众之处。
“老夫之所以聘请姜教习,是出自善意,若是姜教习不能尊重老夫的善意,还想侮辱老夫的善良,那恐怕就大错特错了!
“在这个世上,善良是可贵的,还望姜教习能考虑清楚,不要让善良之人伤心。”
姜葭面色一变。她脑子又不笨,这话里的威胁之意怎么会听不出来?
进一步是袁家女主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退一步是不相干的陌路人,连饭碗都没有。
她已经没有家,至亲只有小侄女这个拖油瓶,村子都已回不去,虽说有御气境修为,眼下却是背井离乡,在陌生之地想要挣一口饭吃并不容易。
她咬了咬殷红的嘴唇,蹲身行礼道:“承蒙袁员外错爱,奴家一路来多有不敬之处,还望袁员外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既然袁员外家中不缺女童教习,奴家也就不必跟着袁员外去宋州,多日招待奴家很是感念,袁员外的善意奴家会铭记,这就带侄女离开。”
说着,就要去抱起已经熟睡的小女孩。
拂了对方的面子,给了对方难堪,还决定要走,那自然是一刻都不必停留,纵然天色已晚,姜葭也没有任何畏惧。
听罢姜葭的话,袁员外怒不可遏!
对方是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
一个乡野村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怎么就能这样刚烈?!面对他这个节度使的座上宾,宋州影响力不俗的大人物,怎么可以软硬都不吃?!
不知好歹、不识时务到了这种程度,真是脑子给驴踢了,蠢得无药可救!
袁员外恼羞成怒,霍然起身,转身死死盯着姜葭,满脸通红五官扭曲,眸中射出野狼般的凶厉之光,嘴里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混账贱-人,惺惺作态,如此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你当自己是仙女下凡不成?不过是有几分姿色罢了!
“老夫施恩于你,多番表露善意,那是看得起你!给你的脸你得兜着,给你的好处你得捧着,要你服侍是给你机会,你就得乖乖跪下来顺从,怎敢不识好歹?
“一个乡野寡妇,命如草芥的东西,你矜持自傲什么,你有什么可猖狂的?
“今日老夫就明白告诉你,在老夫面前,你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章七零一 真面目(4)
望着盛怒如野兽的袁员外步步逼近,姜葭惊怒交加。
听到对方盛气凌人、百般羞辱的话,她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又充满不可置信。
她一时无法接受面前这个恶鬼般的中年人,就是之前那个彬彬有礼、儒家随和,风度绝佳、多有义举,能逗得小女孩咯咯笑的仁善员外。
一个刚刚还深情款款,要自己做他妻子的君子,为何眨眼间就成了青面獠牙,口不择言咄咄逼人的妖魔?
一个人的前后面目,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
一个金光教的信徒,怎么能变得跟豺狼一样?
一个被老神仆信任的士绅,怎么会是一个邪棍恶霸?
眼看袁员外逼到近前,危急之境,姜葭无暇多想,连忙调动体内真气,摆出攻防一体的备战姿态:
“袁员外!你若是再往前一步,休要怪我不客气!”
袁员外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冷哼一声,瞬间跨过几步距离,一拳猛地挥出:“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人就是欠收拾!”
姜葭心头一沉,对方竟然也是御气境修行者!
她连忙架起双臂防御,对方拳头砸在她的手臂上,好似数百斤的重石,姜葭气息一乱,面色纸白,后退数步,撞到了小女孩的床榻这才停下来。
“御气境中期!”甄别出对方的境界,姜葭霎时如坠冰窟。两者交手她必败无疑,当下已是有了带侄女立即逃跑的心思。
不等她有所行动,帐篷外冲进来两道迅捷的身影,一道缠住姜葭,一道直奔小女孩!姜葭险险避过斩来的刀锋,定睛一看,侄女已经落入另一人手中。
这两个冲进帐篷的修行者,姜葭认得,都是袁员外的护卫,俱为御气境中期的精锐好手!
小女孩被其中一人挟持,冰冷的剑锋架在了脖子前。
可怜在睡梦中惊醒的小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袁员外的护卫抓得胳膊生疼,又被长剑逼着,顿时害怕地哭出了声:“姑姑......姑姑救救我!”
姜葭手足无措,一时间不敢再有异动。
“贱-人,你怎么不猖狂了?不知好歹的东西!”袁员外跟另一位修行者以掎角之势缓缓合围,眸中尽是绿油油的精芒。
姜葭双拳紧握:“袁员外,你做了那么多善事,是大师敬重的善人,为何要对小女子如此逼迫?”
袁员外义正言辞:“老夫的确是善人,可惜你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知恩图报的人,就该接受教训!”
姜葭怔了怔,没想到道理还能这么讲:“今日你做下这等恶事,就不怕金光教来日察觉?就不怕金光神降下神罚?”
袁员外不为所动,反而是一脸庄严:
“老夫定期会到金光教庙宇进香,每回的香火钱都是不菲数字,这些年合起来给金光教捐献的钱财锦帛,数量之大,你十辈子都花不完!
“老夫真金白银侍奉神,塑造神像,支持金光教的壮大,比那些只知道喊口号的人,强了何止百倍?
“信仰神,老夫可谓是诚心之至,神怎么会对老夫降下神罚?
“神只会庇佑老夫,让老夫长享富贵!
“倒是你这贱-人,心中没有善念,跟妖魔无异,应该得到神的惩罚!今日老夫就为民除害,亲手度化你!”
姜葭不能接受对方如此玷污金光教,强忍着恐惧与泪水:“胡说八道!要是前日那位大师知道了你的行为,一定会惩恶扬善!”
袁员外嗤之以鼻:“你认识的那位大师,就接受了老夫不少馈赠,我们交情甚笃,一向互惠互利。
“他深知老夫的癖好,每每都会满足老
夫的心愿,若非如此,她在见到你之后,怎么会第一时间将你引荐给老夫?”
不管这话是不是实情,总之袁员外再无废话之意,在自家护卫的策应下,纵身就向被逼到角落的姜葭扑了过去!
姜葭不敢相信袁员外说的话是事实,只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拼尽全力想要闪避,去救自己的侄女,带着对方逃离,却因为修为不足,武艺稀松,被侧旁的修行者一刀逼到袁员外正前方!
眼看面目狰狞的袁员外扑了下来,避无可避的姜葭满心绝望。
她扭过头,哀伤凄绝地看了踢腾着手脚挣扎哭喊,却无法逃脱袁员外护卫魔爪的侄女一眼,心中一横,就要咬舌自尽!
她已没有选择,无法再做什么,但就算是死,也不能容忍自己被袁员外这种表面君子、真实禽兽祸害。
姜葭的牙齿已经猛地咬下来,却在半途失去了所有力气,平白僵在那里,非只如此,她的双手双脚都像是被捆住,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姜葭睁大了惊恐万状的双眸。
而后,她意外至极地发现,张牙舞爪的袁员外竟然没有扑下来,异乎常理的停在半途,以一种分外夸张、扭曲的姿态,化身成了一座雕像。
姜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后,她听到了一个充满讥讽,无比熟悉的声音:
“袁员外的话真是让某大开眼界。如此说来,袁员外之所以信奉金光神,给金光教进献大量钱财,就是为了让神原谅你的罪孽,让你能够长享不义之富?
“花费重金,在金光神面前买了个心安理得,而后你就能继续肆意胡为,一面欺压弱小、良善,乃至是杀人越货,一面接着毫无顾忌的赚取不义之财?
“袁员外这个买卖做得门儿清,难道是得到了金光教那些大师的授意?”
只剩下眼珠子还能转动的姜葭,眼角余光瞥见背着双手,施施然走进帐篷的那个挺拔身影,惊喜得双眸闪光,感动得浑身发热,兴奋得心跳如鼓,刚刚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看到了这个进帐的人,姜葭已是无比确信,自己得救了。
就像之前在村子时一样。
对方就是她的救世主!
在身体陡然陷入僵直,无法动弹分毫的时候,袁员外已是惊骇万分,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后,更是如遭当头猛击。
拼命转身,他发现自己竟然勉强能动,转头看到出现在帐中的赵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去了虞城县?怎么会出现在这?”
赵宁轻笑一声:“我如果到了虞城县,一定不会有见那位大族家主的机会,对方的人会告诉我,家主临时有事出去,让我稍安勿躁,静静等待即可。
“过上十天半月,没人理会我,我自然就会离开。往后就算找到你家去,你的门子也不会让我进门,纵然姜葭就在你家中,我们也将无法再见。
“袁员外,我说得没错吧?当然,你也可以不承认,但你的人已经都招了,他们可不算硬骨头,扛不住我的讯问。”
“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派人把我调开,不就是忌惮我能轻易击败数十名精骑的修为,怕我坏事?那虞城县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族家主。
“从始至终,你就是觊觎姜葭的美色,想要抱得美人归而已。倘若姜葭真的愿意,我也不会横插一脚,但谁能想到,你竟会如此无耻?”
听着赵宁侃侃而谈,袁员外的脸色渐渐灰败,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姜葭没了自杀的念头,被赵宁放开了控制,轻易就将小侄女从那位不能动弹的修行者手下解
救,抱在怀里好一阵安慰。
听罢赵宁的话,姜葭大为震动,回头一看袁员外的神情,就知道赵宁不是在信口开河,心中对袁员外的恨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赵宁看向姜葭:“幸好你头脑清醒,没有被这厮蒙骗,事实上,你就算在一开始就从了对方,他也不会让你成为正妻,只可能把你豢养起来。”
姜葭抿了抿唇,她对袁员外没有那种情感,也没打算出卖自己换取富贵,从始至终都不曾打算做对方的女人。
赵宁转头看向袁员外:“你家里有妻有妾,且老妻并没有病入膏肓吧?你的种种言行举止,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了偏色的局吧?”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意思却很笃定。
袁员外被拆穿底细,禁不住再度恼羞成怒,低吼道:
“你有什么证据?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老夫原本......原本是打算好生对待姜教习的,老夫对她是一片真心,绝非什么见色起意!”
赵宁笑了笑,并没有跟对方辩论的意思,走到对方面前,伸手一招,将一名护卫的长刀拿过来,二话不说,干净利落捅进了对方肋下!
脏腑受创,鲜血顺着放血槽流出,袁员外痛得五官抽搐、汗如水下,抑制不住的弯下了腰,看赵宁的双眼中写满了恐惧,犹如看到厉鬼。
“袁员外,我再给你一次好生说话的机会,你老实回答我,你原本到底是什么打算?”赵宁淡淡地问。
死亡的恐惧犹如天塌地陷,袁员外再也不敢嘴硬,艰难开口,哀求着道:
“赵,赵公子,我,我被猪油蒙了心,不该觊觎姜教习的美色,你,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饶我一命,我,我有百万贯家财,可以,可以分你一半......”
“你就算有千万贯的家财,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赵宁抽回长刀,任由对方捂着伤口倒在地上,“实话说,我很失望。早些时候我草草去张京的地盘看过,眼见官民和谐,还以为金光教真的可以匡时济民。
“但如果金光教的信徒都是你这番虚伪模样,表面和善内心肮脏,人前君子人后野兽,那金光教的危害就太大了些。毕竟,假君子总是比真小人更能害人”
袁员外身体蜷缩得像是一条肥蛆,血渐渐流了一地,痛苦地求饶:“赵公子饶命,饶命......”
赵宁将长刀丢给姜葭,“对我而言,像他这种人必须要死。不过你要是愿意动手,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亲手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义。”
接过长刀,姜葭怔了怔:“亲手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义?”
赵宁点了点头:“现在你手中有了刀,你可以为自己的尊严,为自己的公平正义,为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战!”
姜葭眼前一亮。
她松开小侄女,提着刀走到袁员外身前,低头俯瞰着对方。
“姜,姜教习,姜女侠,老夫,老夫虽然有不该有的心思,但毕竟没有对你造成伤害,而且,而且这一路来,老夫对你可是面面俱到,你,你不能......”
袁员外又惊又恐的望着姜葭。
姜葭咬住了下唇。
如果不是赵宁及时出现,她今夜必然遭殃,以对方的为人,届时小侄女会是什么命运?对方没有得逞,不是对方自己终止了行为,而是被赵宁制止。
“你玷污了神明,玷污了‘善’这个字,你必须死!”姜葭很快下定决心,双手握紧长刀,不顾袁员外祈求的目光,对准他的胸膛狠狠刺了下去!
长刀洞穿了袁员外的心脏,将他狠狠钉在了地上。
章七零二 真面目(5)
宋州城。
远隔数百步,赵宁在官道上眺望城墙。
拉着小侄女的姜葭松了口气:“终于到了宋州城。”
昨夜,他们杀了袁员外后,并没有将对方的护卫、家丁一并收拾。三百多被他们收拢的难民,还需要他们带回去给口饭吃。
只不过,通过审问袁员外的管事,赵宁得知袁员外收拢那些难民,并不是打算让他们做庄户、帮工,而是打算收极高的租子让对方做佃户,签订终身契约令对方做奴仆。
这在袁员外、管事口中依然是做善事。毕竟他们给了这些背井离乡、一无所有的人一条活路。袁员外对管事、家丁的说法是,对方因为他才能活命,他就是对方的再生父母!
至于这事本质上是不是趁战乱诱骗、拐卖人口,就不是他会思考的问题了。
“你的亲戚好不好找?”赵宁的目光落在城外的民居群落中。
“得问路。”
宋州算是中心地带,颇为繁华,城墙内的街坊屋舍无法满足百姓的居住需要,故而在城外形成了居民区。
在金光教与张京联手后,很多流民被后者收拢,不少百姓逃到他的地盘上来,使得州县城池的人丁数量不断增多。
城外居民区建筑比较乱,但也自发形成了街道,码头附近更是形成繁华商业区,不乏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几层阁楼。
哪怕是在城外,亦有金光教教坛,院墙不算雄伟,建筑却都很高大,进进出出的百姓很多,老少男女皆有,很多人都面色虔诚。
赵宁跟姜葭来到的是相对偏僻的居民区,这其实很好理解,穷人的亲戚大多也是穷人,真正大富大贵的不是没有,数量相对很少。
姜葭并不知道亲戚的具体位置,只晓得大概,被迫一路询问过去。
好在被问路的百姓很热情,哪怕手里有活计,也会停下来耐心指路,怕路线复杂,还有亲自引路的。
因为只知道大体位置,而姜葭的亲戚又不算名人,所以寻找费了一番功夫。
最后还是几个本地居民,根据有限消息进行接力,不断把范围缩小,最终才将姜葭带到了亲戚家门前。
引路的妇人在确认地方是对的后,笑容满面,自己也很开心,跟姜葭的亲戚寒暄几句,临行时都不忘邀请姜葭日后去家里做客。
赵宁担心的那种人情冷暖并未出现,姜葭的亲戚是个老妪,见到她很是高兴,亲切的拉着她进屋,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听说了村子的遭遇后,老妪哀伤落泪,并让姜葭放心留在这里,家里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她跟小女孩,还说在宋州只要勤奋,不愁活不下去。
言语中,老妪提及金光教总会帮助百姓排忧解难,宋州很久没有饿死的人了。
到了吃饭时,天已经快黑了。
这是一大家子人,除了老妪,还有一对年纪不大的夫妻,男人是农夫,女人是裁缝铺的伙计,回来的时候看得出来非常劳累,但他们在看到姜葭跟赵宁时,都是热情招呼,礼数周到。
饭吃到一半,赵宁发现有小孩子探着脑袋在门口往里看,老妪起身询问对方是不是父亲没回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连忙把对方带进来一起吃饭。
言谈中赵宁和姜葭才知道,这是邻居家的孩子,母亲死了,父亲在码头做苦力,经常回来很晚,平常每到这个时候,老妪都会将孩子叫过来一起吃饭。
今日因为姜葭过来,老妪倒是忘了过去询问。
赵宁相信老妪的话都是事实,不是在佯装慈祥,因为今日的饭菜很丰盛,老妪特意出门去买了半斤肉跟一些瓜果回来。
赵宁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人生活并不宽裕,老妪在米缸盛米的时候,只听缸、飘、粟米相碰的细微动静,他就知道缸里没多少米。
饶是如此,他们今日吃得也是干饭,不是粥。加之瓜果蔬菜、肉食,这绝对是过年才有的丰盛晚饭。
隔壁家的小男孩没有不自在,吃饭的时候显得轻车熟路。饭刚刚吃完,一个精瘦汉子拧着腌菜、面粉进门,一个劲儿感谢老妪时常招呼他的孩子吃饭。
他将腌菜、面粉交给老妪当作谢礼,老妪收了腌菜,将面粉退回,态度强硬不容置疑,说让小孩子过来吃饭,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还用不着对方交粮食。
父子俩出门之际,老妪注意到对方的衣衫破了,便追上去让他脱下来,好叫儿媳妇今晚给他缝补一番,对方家里没有女人,这事儿肯定做不好。
汉子虽然不好意思,但没有多推辞,显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
“上回,家里的房子因为连日大风大雨在夜晚塌了,我们被埋在里面,险些都一命呜呼,要不是对方力气大动作快,及时把我们救出来,你这次来就找不到我们了。”饭后,老妪拉着姜葭唠起家常,言语中很是推崇这位邻居。
屋舍并不宽敞,赵宁没有在这里留宿的打算,离开之时姜葭出来相送。
“宋州的人都很好啊,看来我呆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开心。”姜葭边走边感慨。
赵宁微微点头,一路来所见所闻,让他感受到了此间百姓的淳朴善良。姜葭同样如此,若不是亲身经历,她都不愿相信袁员外是宋州人。
“明日去教坛拜神的时候,我得多准备些香火钱,求金光神保佑我在这里能一切顺利。”临分别之际,姜葭还想邀请赵宁明日一起去拜神。
这件事是老妪提起的,对方说姜葭能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安稳来到宋州城,一定是有金光神保佑,所以明日要一起去教坛拜拜,顺便祈求之后一帆风顺。
很显然,这里的百姓已经养成了有事没事必定拜神的习惯,他们对金光神的崇拜发自内心,不需要别人强制要求。
拜神就要买香烛香油香纸,这些东西如果都是最普通的,那当然不贵,可对一个有些许病痛都要硬抗,不会看医买药的贫寒之家而言,仍是一笔不容忽视的消耗。
——老妪的儿子染了风寒,症状不轻不重,吃饭的时候一个人抱着海碗蹲在门外,没有跟众人坐一桌。
赵宁在一家人的谈话中,知道了对方没有问医的打算。
如果是在河北河东碰到这种事,赵宁会直接说,不如把香烛钱省下来买药,如果姜葭会接受,他很乐意接济对方一些银子。
虽然袁员外的行为,让姜葭心里有了疙瘩,但现在她觉得那是特例,其他金光教信徒不会如此,故而依然相信金光神——宵小之辈在哪里都
是有的。
“我看大牛哥病了,明日跟婶婶拜完神后,我会跟她一起去给大牛哥抓药......我带在身上的铜钱虽然不多,但剩下的打算都交给婶婶,后天我就去找活干,或许街坊邻居有知道门路的,我有御气境修为,应该不难。”
姜葭最后这样说。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跟姜葭作别。
“赵......赵公子!”
他走出没两步,姜葭忽然叫住了他,在他回头的时候,红着脸小声道:“你明日......会跟我们一起去拜神吗?”
若是不一起,两人怕是会就此分别了。
“当然会去。”赵宁给出了肯定答复。
金光教教坛,怎么都是要去看看。
当日夜,赵宁到了一品楼在宋州的据点——一家普通酒楼,名称当然不叫一品楼。方墨渊已经等在这里。
“事情有些奇怪,那两个从徐州出来的金光教信使,今日已经进了宋州城,在城中一个教坛落脚,看样子有在这里过夜的打算。”
方墨渊先是禀报自己的差事进展——眼下有别的高手盯着教坛,他抽身回来没问题,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对方进城是在午后。
他们传递的消息非同小可,却好像不着急赶路。
“或许他们在磨山忠武军大营里,见到了金光教中的大人物,对方已经就此事做出了布置,问题不再那么紧急。”末了,方墨渊只能这样推测。
赵宁没说什么。
“一品楼、长河船行进入中原的人手,可都已经到位了?”赵宁问。
“回殿下,除了最后一批,其他人都已就位。”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品楼宋州据点的主事,相应消息一品楼内部有作通传。
“那就按照计划行事。”赵宁吩咐道。
“是!”
对赵宁而言,这回来张京、金光教的地盘,方墨渊能跟着那两个徐州来的信使,顺藤摸瓜找到金光教总坛最好,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损失什么。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广大人手,才是他全面探查金光教的真正依仗。这些人都经历过国战历练,又在河北河东保障过革新战争,经验丰富技艺娴熟。
早晚把金光教翻个底朝天。
等到元神境中后期强者、王极境高手大量展开行动,对付一个刚刚崛起的金光教、区区一个张京,不说手到擒来,也不会有多么难。
问题只在于,大晋朝廷的行动,肯定会引来魏氏、杨氏的连锁反应。
所以赵宁现在关心的,反而是金光教对中下层普通百姓的影响。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在赵宁没有吩咐后,一品楼宋州主事主动出声。
“说来。”
“前日黄先生派人通报各城主事,让我们在见到殿下,亦或是几位当家的时候,将一个消息立即告知:经查,关陇、淮南都已出现金光教教坛,蜀中、楚地,已有金光教教众在传教!”
方墨渊吃惊道:“金光教的手这么快就伸到这些地方去了?”
赵宁微微皱眉。金光教的发展速度,快得超出人的想象。
其蔓延速度,在这个乱世之中,迅捷得犹如瘟疫。
章七零三 真面目(6)
翌日,姜葭跟老妪一道,正要出门去汇合赵宁,到金光教教坛进香,门外忽然来了一群袒胸露乳、凶神恶煞的青皮,把他们堵在了家门口。
看到为首那个胸口纹着猛虎刺青,迈着八字步,一副大爷样的汉子,老妪面色一变,当下就要拉姜葭返身进门,还连声让屋里的儿子关门,莫要让歹人进来。
——经过昨夜一晚,她儿子不仅没有把病挨过去,病情反而加重了,今日早饭也没吃,如今刚刚起床,精神萎靡,正要去伺候地里的庄稼。
姜葭不明所以,正待询问,青皮们已经抢先到了门口,看到试图关门的男人,猛虎汉子毫不客气一脚就踹在对方小腹,将对方踢倒在地,骂骂咧咧进门。
“混账东西,还想躲!”
纹猛虎的汉子满面怒容,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巴掌就扇过去,“今日你要是再不还钱,别怪我们点了你家房子,让你们一家人去做流民!”
这一巴掌不轻,男人本就病体虚弱,挨了这一下,口鼻流血不说,倒在地上一时无力爬起,刺青汉子不依不饶,走过去就要踹对方:
“还跟大爷装死,你今日就算是死了,欠大爷的钱也非还不可!不想让老母妻子受罪的话,就赶紧给大爷站起来!”
老妪眼见儿子被打,哪里肯依,立时扑上去阻拦,被刺青汉子用力一把推开,若非姜葭眼疾手快,老妪这下就要后倒撞在门框上,届时定然头破血流。
在姜葭的印象中,老妪一家都是勤劳本分的人,现在忽然被一群纹着刺青,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找上门要钱,当然认为是对方无理,不由得怒上人头。
在纹猛虎的汉子,又要拿教去踹男人时,姜葭上前两步,抓住对方的胳膊,寒声道:“光天化日,强闯民宅殴打百姓,你就不怕王法,不怕神明震怒吗?”
到宋州来虽然只有一日,但耳闻目睹此间百姓的善良友爱,她已经对宋州充满认同,心里则把教化之功归到了金光教身上,视对方为官府望尘莫及的存在。
猛虎汉子这才注意到姜葭,看见对方的面容后,眼前不由得一亮,好一个娇媚的美人儿,正待眉开眼笑地调侃两句,手臂已是传来剧痛。
他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有挣脱,反而因为这个动作,连骨头都疼得像是要断裂,霎时间,心中对姜葭哪里还有好感,恼怒的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混账婆娘,也敢管大爷的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赶紧......哎哟,赶紧给我放开,放开!”
几个青皮一看领头的被一个女子制住,惊讶之余无不嚷嚷着上前,姜葭双眸一扫,冷哼一声,也不多话,拳脚齐出。
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青皮们惨叫连连,眨眼间便倒了一地,有人抱着肚子闷哼,有人靠在们上直叫唤,有人倒在地上捂着脸一脸茫然。
猛虎汉子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家里还会有个御气境修行者,再看姜葭时,眸中不自觉的多了几分恐惧、忌惮。
“说,为什么来家里闹事,为什么
开口就要钱?”姜葭一脚踢在猛虎汉子的膝盖上,让对方半跪在了地上,这才面容肃杀地问。
猛虎汉子忍住疼痛,吸着凉气喊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劝你快些收手,别以为你是御气境修行者就了不起,咱们上面的人你惹不起!”
姜葭皱了皱眉,回头看向老妪和被她扶起来的男人,却见两人面色愁苦,不无羞愧,唯独没有被冤枉的意思。
“家里真的欠了他们的钱?”姜葭不认为老妪的儿子,会因为某些不良癖好,而让自己背上债务,对方给他的印象,是个很本分的庄稼男人。
老妪苦涩道:“去年旱灾,地里没收多少粮食,加之老婆子得了病,家里为了给我治病,不得已向他们借了印子钱,本以为今年收了粮食能还上。
“孰料......孰料夏日的时候,地里的庄稼不知被哪家的人踩坏了大半,现在粮食收得不够,还不上他们的印子钱,他们便要把田地都拿走。
“若是不给,他们就要烧房子......”
姜葭听得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听到了吧!欠了钱就得还,而且他们已经拖了很久了,这可不是我们欺负人,赶紧松开我!”猛虎汉子底气足了起来。
姜葭只能松开对方,咬咬嘴唇想了想,让对方先等着,随即回到屋里,从包袱里拿出自己所有的银钱,问:“欠了你们多少银子,我还!”
“你还?”
猛虎汉子怔了怔,没有任何高兴之意,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很快开始算账,“借了三两,九出十三归,时间半年,如今超时两个月,你要还......十两!”
姜葭愣了愣,怒上心头:“怎么会有十两这么多,你们怎么算的?!”
“逾期了就得按天计算利息,今天是十两,明天可就不是了!”猛虎汉子见姜葭面露惊愕、为难之色,知道对方没这么多银钱,顿时高兴起来。
姜葭确实没有十两,她被夫家休了之后身无分文,家里的银钱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临行之际寻找半响,满打满算也就五两银子而已。
“我这里有五两,婶婶......”姜葭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老妪。
老妪闭眼摇了摇头。
很显然,他们家里没有五两,就算找街坊邻居,也凑不出这五两。
对一贫如洗,平日里只能勉强果腹,米缸里没多少米,看病都没钱,吃半斤肉就算过年的他们来说,五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一两银子也没有。
姜葭家里也就是因为她成亲的时候,对方给了她家不少聘礼,否则绝不可能有这些银子在身上。
“没钱?没钱还硬气什么!田契拿来!你们不会真想房子被烧了吧?”早就站起身的猛虎汉子,又开始趾高气昂。
姜葭脸色一沉,一把扭住对方的手腕,“才逾期两个月而已,怎么就要十两,带我去见你们上面的人,我要亲自说理!
“宋州吏治清明,还有金光教教
化地方,帮助受苦受难者消灾解难,你们这样欺压百姓,我就不信官府不管,积善行德的金光教大师们不管!”
猛虎汉子手腕都要被掰断,不敢反抗,听了对方这番话,他眼中露出戏谑之色:“既然......哎哟,既然大娘子要去说理,那跟着我回去就是。”
姜葭让老妪母子在家里等待,她去去就回。
老妪母子没想到姜葭是修行者,惊喜之余,觉得对方此行有些把握,但还是忍不住为对方担心,想要跟对方一起去。
姜葭没有让他们跟随,很快押着猛虎汉子出门。到了街口,姜葭碰见了赵宁,顿时美眸明亮,如见主心骨,赶紧将事情前因后果跟对方讲明。
“既是如此,我陪你一起去吧。”赵宁微微点头。
只通过对方的介绍,和众青皮们的面色,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至少,青皮们的目标不是老妪一家还钱,而是对方的田地。
到了宋州,赵宁的确发现这里的百姓的善良淳朴,互相友爱,民风让他很是高看,但平心而论,这里的百姓还是生活得很苦很难。
也就是勉强果腹,死的少而已。
跟眼下的河北河东百姓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河东河北的百姓,只要勤奋肯干,顿顿都能吃干饭,三天两头就有肉吃,那才真正是人过的日子。
中原之地,徐州也好宋州也罢,地主、权贵阶层依然存在。
他们吸百姓的血,通过剥削百姓的的财富,让百姓穷困来使自己财富膨胀,这里的百姓生活困苦并不意外。
赵宁原先以为,行善积德的金光教与张京合作后,政教在某种程度上合一,这里的百姓虽然生活困苦,但至少比徐州那些地方好。
如今看来,纵然是好,恐怕也好得很有限。
没多久,赵宁、姜葭两人跟着青皮们,来到了一座大宅,在猛虎汉子进去禀报,赵宁、姜葭等了好一阵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对方所谓上面的人。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金光教教众,而且地位不低,有“大师”之称——猛虎汉子便是如此称呼对方。
赵宁这个不相干的人,被留在厅堂等待,只有姜葭得到允许去见那位上师。所以赵宁知道对方是金光教教众,其实是通过了自身修为。
见到等候自己的,竟然是身着金光教制式灰色神袍的大师,姜葭很意外。约莫是因为修为跟容貌的关系,对方笑容和善的邀请姜葭落座。
“放印子钱的竟然是金光教?金光教居然也放印子钱?”姜葭无法抑制住自己心头的震惊,脱口便问出了这句话。
放印子钱也就算了,利滚利还那样离谱,不过是逾期两个月而已,三两银子就变成了十两银子,这跟她对金光教的印象大相径庭!
“放印子钱怎么了?神教也需要柴米油盐,还需要广建教坛传教布道,这些都需要银子。教众不事生产,总得有个生财的门路才是。”
神教大师笑容不减,一番话说得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
章七零四 真面目(7)
“教众不事生产,朝廷又不给发俸禄,总得有个生财的门路才是。”
神教大师笑容不减,一番话说得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
这话合情合理,姜葭都无法斥责。神教教众的本职是传教布道,劝人向善,弘扬神的意志,追随神的身影,不可能去种地做工。
旁人不事生产,那就是国家的蛀虫,亦或是会活活饿死,但如果他们的所作所为对国家治理有益,能够帮助百姓,不亲手生产也没什么。
譬如说官吏。
见姜葭不说话,大师继续道:
“要想有钱粮,普通人会选择种地、做买卖,然而我神教教众没这个闲暇,所以我们用钱去生钱,就是很合理的选择了。施主以为呢?”
姜葭忿忿不平:“可那也不能放印子钱!金光神怜悯众生,神使慈悲为怀,金光教劝世人行善,教众应该以积德为本分,怎么能放高利贷,喝人血?
“九出十三归,这是无良富人才会做的事,更别说逾期两个月,三两银子就会变成十两了,这跟吃人的豺狼虎豹有何不同?”
说到这,约莫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姜葭双手合十,低眉庄重道:“大师,放印子钱这种事,实在是不符合金光神的教诲,会让金光教蒙羞。
“就算神教要生财,借贷利息也该低些,以帮助苦难百姓渡过困厄为要义——助人消灾解难,不一直是金光教的追求吗?怎么能一碰到钱,就忘了这事呢?”
她的话不少,管得很宽,这不是她自视甚高,喜欢对人指指点点,而是金光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光明伟岸,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所在。
她不能接受对方的形象有污点。
大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在姜葭迷惑的看向他时,他甚至哈哈大笑了起来。
姜葭不知所措。
“姜施主,你年龄不小,还曾嫁做人妇,应该经历了一些事了,怎么还如此天真,跟个三岁孩童一般?”
大师好笑的指着姜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咱们既然放印子钱,就得遵守放印子钱的规矩。
“要是别人九出十三归,我们十出十二归,那就是破坏了行规,扰乱了这份市场,损害了同行的利益。
“天下那么多放高利贷的富人大户,谁能容得下我们?
“姜施主难道不知,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人间讨生活,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有钱有势之人?金光教凭什么就能例外?”
姜葭呆愣当场。
好半响,她嗫喏道:“连金光教这样的存在,也不敢得罪权贵大户?”
“姜施主这话问的有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得罪权贵大户?”
“金光教不是一直都在帮人消灾解难,在为一无所有的百姓做主?”
“姜施主这话又不对了。我们帮人消灾解难不假,但从未说过为底层百姓做主。神的光辉不分彼此,我们也帮权贵富人消除困厄。”
“那如果底层百姓跟权贵富人起了冲突,金光教会站在谁那一边?”
“金光教从不站在谁那一边,金光教只践行神的意志。”
“天下最大最常见的不善,就是强者凌辱弱者,权贵与官吏剥削百姓,富人欺压穷人,金光教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
难道不应该站在弱者、百姓一边?”
姜葭好似被利剑穿心,胸膛抽疼得厉害。
这番话她质问得掷地有声,也是她的见识经历精华——官兵凌虐村子,袁员外逼迫她、收难民为奴,官府不管他们的死活只知道征收重税的往事,无不让她的质问饱含血泪。
袁员外摊摊手:“这只是姜施主自己的见解,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姜葭心如刀绞,精神有行将崩溃的前兆,她看大师的眼神渐渐充满不可置信,无法接受这些话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
终于,她咬着嘴唇寒声道:“我问过了,婶婶家的田价值二十两银子,那是他们唯一的财富,也是他们和子孙后代,一辈又一辈人活命的最大依凭。
“你们真要因为三两银子逾期两个月,就把他们的田据为己有,转手卖给那些权贵大户,让他们家破人亡,只为净赚十多两银子?
“如果是这样巧取豪夺,你们赚钱未免太容易,也太血腥肮脏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大师,老神在在端起身旁的茶碗,放到嘴前吹了吹,呵呵笑道:“姜施主又错了。”
“哪里错了?”姜葭怔了怔,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奢望,难道对方其实没有强取婶婶家田产的打算?
这,这才符合金光教的形象......
呷了口茶,大师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看着姜葭说出了让她如坠冰窟的一句话:“这块田到手之后,我们不会卖给谁,只会‘据为己有’。
“姜施主可能不知道,神教也是有田的,而且很多。之前说了,我们也要衣食住行,不能没有钱财进项。
“做买卖这种事,有可能赚有可能赔,从长远来看,世间唯一稳赚不赔的生意,便是种地与放印子钱。
“实话跟施主说吧,神教在宋州,就有良田数万亩,那可都是真正的良田!宋州的地主大户,论田产论银钱,比得上我们的可不多。”
姜葭禁不住后退两步,见鬼一样地道:“你们,你们竟然有这么多田?你们,你们不是不事生产,自己不种地吗?”
大师微笑晏然:“教众当然不种地。种地的都是佃户。你婶婶家的男丁,往后也可以给我们种田。”
姜葭身子晃了晃,几欲站立不稳。
闹了半天,原来神教本身就是大地主,本身就是权贵特权阶层?
天下乌鸦一般黑,既然做了大地主大权贵,放印子钱剥削百姓财富也好,不择手段兼并土地也罢,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符合他们的身份。
姜葭咬破了嘴唇,鲜血溢出而浑然不知,她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颤抖地道:“你们,你们为了钱财,竟然不顾仁善了?”
“短短几年时间,神教在中原遍地开花,宋州教坛建立也不久,姜施主觉得,神教的这些财产都是怎么来的?”大师不仅不以为意,而且还很得意。
姜葭强撑着没有让自己跌倒:“你们口口声声行善积德,为百姓消灾解难,都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姜施主,你可不要平白冤枉人。”大师很无辜,甚至有些愠怒,“我们的确在帮助百姓,姜施主不是都看到过经历过?那些可不是假的。”
姜葭有些混乱:“可,可你们根子上依
然是恶的!”
大师再度摊摊手:“金光教教众跟广大信徒,可不会这样认为。你去教坛看看,每日来进香拜神的人多多啊,他们给金光神磕头,求的可都是神明保佑。
“就连你的婶婶家,不也一向礼敬神明吗?他们宁愿自己不吃肉,也要到教坛参拜进香。这是为什么?是因为神教令他们平和善良,让他们邻里和睦。
“百姓们得到了希望,我们得到了钱财,大家各取所需,多好。”
姜葭眼中蓄满泪水,转身就要离开。
她要是再呆下去,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允许别人看见的脆弱,至少不能让这个可恨的金光教大师看到。
她刚刚迈动脚步,门口已是出现了两名身着灰色神袍的教众,一起挡住了她的去路,并且双手合十,低眉诵念神号,彬彬有礼地请她回屋。
“大师意欲何为?”姜葭转身愤怒地盯着坐在太师椅上的神教大师。
大师的笑容意味深长:“姜施主,今日我对你说了这么多话,连神教的诸多秘辛都毫不隐瞒,你就不觉得奇怪?”
姜葭陡升警惕之心,暗暗调动真气,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没用的,姜施主,你不过是御气境初期罢了,莫说本座,你面前的两位教众就都是御气境中期。本座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自讨苦吃。”
大师好整以暇,此时此刻,姜葭在他面前跟掉进陷阱的猎物无异,可以任意宰割。
“大师要杀我?”姜葭问。
大师摇摇头:“若是要杀你,本座何必跟你废话这么多。
“姜施主,神教的确不是尽善尽美,但教众也确实做了许多好事善事,还让信徒与人为善,令这个世道多了些温暖美好,让众生的苦日子更舒适了些。
“姜施主,你不能奢望这个世道是干净的,因为这不是神国,而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没有丑恶?人间就是光明与黑暗并存,罪孽与良善相生,丑恶与干净共处的。神教存在于世,就得遵守世间规则,否则我们首先就会灭亡。
“神教若是亡了,谁来教化百姓与人为善?谁来给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以希望和心灵寄托?谁来将金光神的意志散播四方?让世上多一些善男子善女人?”
他站起身,迈步来到姜葭面前,面容变得悲悯,眼神变得庄严,声音充满神圣,浑身似乎都散发着圣洁之气,双手合十郑重无比地道:
“姜施主,这世界是一片苦海,而神教是海中一舟,这世界是一片泥潭,神教是其中一株荷花,我们不能保证海水不溅上船,亦无法出淤泥而不染。
“重要的是,我们要铭记自身使命,堪破人世间的种种虚妄,不为外物所动,时刻谨守道心。所谓百花丛中过,片刻不沾身;所谓酒肉穿肠过,神明心中留。
“姜施主,想要充满光与净,没有恶与暗的极乐世界,就只能渡往神国。而这,只能通过信奉神,服侍神,践行神的意志,传播神的光芒,积攒无量功德来达到。
“姜施主,你是有慧根的,到了此时此刻,还不能顿悟吗?”
说到最后,大师仿佛已经化作了教坛中供奉的神像,浑身金光居高临下,头天脚地无边无际,悲悯众生慈爱世人。
姜葭恍然失神。
章七零五 真面目(8)
姜葭已经明白,对方今日跟她说这么多,是为了让她“开悟”,让她成为金光教教众,从此作为神的仆人存在。
算得上是苦心孤诣。
至于对方为何要这样做,她暂时没能想得那么深入。
或许是因为她是御气境修行者,而且天资不错来日必有一番成就。
——她嫁到夫家短短时间,就能从普通人晋升御气境,虽然有刚刚年满十六岁的东风,但也可见其资质非凡。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生得漂亮,对方起了征服她并“据为己有”的心思,就跟之前的袁员外一样。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师的话很有道理。且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很现实的道理。虽然残酷,不那么光明,但正因如此,更有说服力。
追根揭底,天下众生,活在人间。
身在黑暗还能心向光明,且愿为了逐光拼尽全力,最是难能可贵。
姜葭不能不心神动摇。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已。
“如果大师方才所言就是神教本义,那可真是让人不齿,贻笑大方了。”门外传来的熟悉声音,让姜葭陡然一个机灵,好似从梦魇中惊醒。
赵宁施然进门,那两位御气境中期教众,想要上前阻拦,却连赵宁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便悉数向后倒飞出去,砰砰两声落在了地上,一时不能爬起。
看到赵宁坐上太师椅,失去自己座位的大师并不意外,也不见任何恼怒之色,平和而庄严地问:“施主有何高见?”
赵宁淡淡地道:
“立身不正,举止必然错乱,做了恶还自认为有理,也就不奇怪了。所以儒家经典一开始便要求正心、修身,没有心正身正,何来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金光教自身不正,自身不净,甘愿与丑恶同流合污,靠你们,这人间永远不可能充满光明与仁善。即便有光,也是混沌的光,即便有善,亦是伪善。”
姜葭精神一振,犹如被醍醐灌顶,胸中照进了一缕真正的光明,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的本心无法接受夹杂了恶的善,充斥着暗的光。她想要纯粹的美好,哪怕不能实现,至少也该以之为目标去努力,而不是一开始就抱着同流合污的心态。
大师轻笑一声:“说得轻巧,谁能做得到?”
赵宁指了指自己:“我就能做得到。”
“你?”
大师哈哈大笑,被赵宁这番话逗乐了。
笑罢,他面色一沉,肃杀之色浮现于眉间,“本座知晓,你有能轻易击败数十精骑的修为,可那又如何?
“你不过是个江湖修行者,要是以为凭此就能冲破世间所有黑暗,可以管尽天下不平事,那不过是螳臂当车,真的贻笑大方!”
说着,他拍了拍手。
咻咻咻,数道身影陡然从院外出现,两人进门,四人站在院中,还有四人去了屋后,将这间厅堂团团包围起来。
眼下现身的,半数是元神境修行者,其中一位甚至是元神境中期!
这阵仗令姜葭错愕不已,转瞬间,眸中便流露出浓浓的惊惧。
很显然,金光教的这位大师,事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足以猎杀一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陷阱!
不消说,这陷阱不是
针对姜葭的,她还没有这样的资格,那么解释只有一个,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赵宁!
“杀了袁员外,未曾将其随从全部灭口,你们竟然还敢到宋州城来,真以为当夜逃遁之后,就能引入市井之中消失于无形?真是笑话!”
这一刻,大师露出了冷峻的杀意,“实话告诉你们,袁员外的管事,当夜就疾驰回了宋州。
“在你们到宋州城的时候,城内城外,已经遍地都是神教跟宋家的眼线!你们的一举一动,无不落在了我们眼中!
“原先我们还打算去找你们,孰料你们自愿送上了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本座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背生双翅飞出去!”
姜葭心跳如鼓,感到天旋地转,日月都要颠倒。
她见识有限,先前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赵宁没有给出提醒,她当然以为自己的行踪没有暴露,到了市井中就再不会被察觉。
谁能想到,袁员外的死会闹出这么大阵仗?
看来对方的地位比想象中高,亦或者在眼前这种紧张的天下大势、中原时局下,金光教对自己地盘上出现的,不属于自己的不安分力量,有足够高的警惕。
“你,你刚刚还在意图说服我?”姜葭无法理解的看向大师。
面对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御气境修行者,一个万里挑一的罕见美人,大师露出的笑容依然和善:
“姜施主不必恐惧,只要你成为神的仆人,往后愿意听从神教安排,那便是我们自己人,本座不会苛待你。”
说到这,他看向太师椅上的赵宁,杀意顿时不加掩饰:“至于你,今日必死无疑!
“不过,你如果肯招供你的同党,助神教与节度使府的人,抓住他们,金光神有好生之德,或许可以饶你一命,让你也成为神的仆人。”
赵宁好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有同党?”
大师冷哼一声:
“不管你是魏氏的人,杨氏的人,还是河北的人,今日落在本座手里,若不是乖乖交代,那本座就只能把你交给节度使府,让他们好生招待你!”
赵宁微微颔首:“不得不说,你们金光教的反应很快,处理起事情来章法严谨,仅凭这个宁可白费力气错杀,也不冒半分风险放过的行事风格,就可见你们的神使非是凡俗之人,且驭下有方。”
大师喝道:“死到临头哪里还有这么多废话,你交代不交代你的同党?!”
赵宁看着他道:“我交代。”
大师愣了愣。
他一是没想到赵宁这么干脆,二是其实没想到赵宁还真有同党!
虽说一个元神境修行者不会凭空冒出,出于上面平日里的训诫和谨慎的原则,他就顺便诈了对方一下,哪想到赵宁不仅有同党,还承认得如此干脆。
他仔细打量赵宁,面前这个人跟目前的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怎么都有些怪异:“那就,赶紧说出你同党的藏身之地!”
赵宁示意对方看屋外:“他们已经到了。”
大师本能地觉得赵宁只是在耍诈,以为对方要趁他回头的时候骤起发难、夺路而逃,但想到屋里刚刚进了一个元神境中期、一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便不担心赵宁会偷袭自己、逃出掌控,遂转身向院外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情
不自禁浑身一抖。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站在院子里的几名神教修行者,突然被一个快如鬼魅的黑影袭击,半点儿防御都没来得及做出,就全都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屋后同时传来噗通噗通的声响——除此之外,同样是连惨呼都没有!
眨眼间,房屋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置身于深渊中心,被整个世界遗忘。
大师等屋子里的金光教教众,看着负手站在院中,一派旁若无人之相,威压却深重得犹如泰山压顶的方墨渊,张口无言。
几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被一击即倒,连发出求救声都做不到,来人的修为至少是元神境后期,而且不止院中现身的这一个!
大师与屋中两名强者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能出动两个以上的元神境后期强者,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不成真是魏氏、杨氏的人?
亦或是河北大晋朝廷的人?!
姜葭陷入了迷糊状态,左看右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元神境之上的强者气机,对她而言高过云端,她根本无从分辨方墨渊是元神境初期还是后期。
在她眼中,无论刚刚出现的金光教教众,还是眼下站在院中目中无人的方墨渊,都是云端之上的真正强者,碾死她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劲。
也就是说,他们的修为应该跟赵公子在一个层次。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眼中充满了疑惑,不理解对方为何会有这么些实力非凡的同伙。
她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位在武宁军长刀下救了自己,还陪自己一起来到宋州的赵公子,真实身份恐怕没有对方说得那么简单。
对方不应该只是徐州某个商号的客卿!
“大师,我的同伙已经到了,你为何还干站着不动,你难道不是要抓捕我们?”
赵宁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多少讥讽嘲弄,但调侃戏谑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你们今日设下这个陷阱,不就是为了针对赵某?为何还不动手?”
大师等三位元神境金光教教众,硬着头皮转过身再度面对赵宁,听罢赵宁的话,他们一脸尴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们纠集众元神境,的确是为了对付赵宁,本以为出动这么多强者,这已经是杀鸡用牛刀,谁曾想赵宁的同伙实力如此之强,让他们眨眼间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外有强敌,想要打破困局,就只有从屋子里着手,好在外面的人没有着急进来,而屋中只有赵宁这一个元神境,这正是对方露出的破绽!
这个姓赵的的大意了!
不用大师吩咐,他身边的那个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眸底寒光一闪,心一横,陡然蹿出,毫无预兆一拳直取赵宁面门!
异变来得太过突然,至少对姜葭而言是这样,当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突兀向赵宁出手时,她连张嘴都来不及,就更莫说发声了,只注意到眼前黑影一闪!
这个黑影是大师,他跟元神境中期修行者配合默契,在对方出手的同时,果断直奔姜葭,鹰爪般的五指直取姜葭的脖子,想要挟持她威胁赵宁!
第三位元神境教众,则是在第一时间转身,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院中的方墨渊——如果对方想要出手救援,他拼了命也要挡住对方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