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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零六 真面目(9)

    三位金光教强者在身陷困境时,决策不可谓不果断,出手不可谓不迅捷。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的动作都只能进行到一半,便感觉比泰山还要重的山峦,突然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比大海还要深的泥潭拖住了自己的双脚,再也不能前行半分。

    莫说不能前行,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一下。

    这一瞬,包括大师在内,三位金光教的元神境强者,都感受到了头悬利剑、如芒在背的异样与危险。他们心脏紧缩,不由得死死屏住呼吸。

    仿佛吸一口气都会让他们命丧黄泉。

    恐慌爬满了他们的脸庞,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现在,他们终于进一步看清了,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王......王极境......”大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坐在太师椅上八风不动的赵宁,眼中只剩下浓烈的乞求。

    乞求饶命的乞求。

    “大师现在还要不要送赵某去见节度使?亦或者,送赵某去见你们的神使?”赵宁笑眯眯地问,“若是大师愿意引荐,赵某倒是很乐意走一趟。”

    “大,大侠说笑了......”大师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小人,小人岂敢......”

    他觉得自己很冤,不过就是抓个疑似元神境的江湖修行者而已,最多对方是魏氏、杨氏的探子,谁能料想对方竟然是个王极境?

    整个天下,王极境修行者都是有数的,哪一个不是尊贵的真正大人物?

    这样的高手,怎么会跟一下乡村寡妇凑在一起,还跟对方一起来到宋州城这座小庙,在一个底层百姓家里吃了一顿粗茶淡饭?

    他想不到这位赵姓公子的真实身份,心里其实很想问一句,阁下到底是谁,但他不敢,害怕对方回答之后,他马上就会被灭口。

    对方姓赵,总不能是大晋赵氏的人吧?

    赵氏的王极境高手,怎么会跑到宋州乡野市井中去?

    姜葭彻底陷入了迷茫,看着赵宁云里雾里。王极境是什么存在,她只能大概想象,那比神明差不了太多——赵公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不,我没有说笑。你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宋州的金光教里,应该是主事一级的人物,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不知道金光教总坛的位置。”

    出乎大师预料,赵宁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正色,“带我去金光教总坛,我可以饶你们一命,否则......

    “仅凭你们指使地痞流氓放印子钱,并派人毁坏借贷者的庄稼,以此达到兼并土地的意图,让无数人沦为你们的佃户的事迹,我就会让你们身死道陨!”

    听到这话,姜葭猛地一个机灵:婶婶地里的庄稼夏日遭人践踏,导致粮食收不上来,还不上印子钱,竟然是这些放贷的人暗中作祟?

    堂堂神教大师,居然险恶到了这种地步?

    她转头死死盯着大师。

    大师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姜葭这种小人物,心里也不会去在意印子钱这种小事,满心都是自己的性命攸关,所以没有反驳赵宁的话,只顾着想方设法保命:

    “大侠,我们落在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当然是悉

    听尊便,但如果大侠以为这样就能随意拿捏我们,那恐怕就错了。

    “神教之大,超乎你们想象,王极境高手也有不少,而且眼下是非常之时,前方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我们死则死矣,但我们死后,神教一定会立马派遣大量高手强者,以天罗地网之势追杀诸位!

    “届时,诸位就算是赵氏、魏氏、杨氏的人,想要自保活命,也只能立即离开中原,你们在这里的所有差事,都将被迫放弃!

    “言尽于此,还望大侠能高抬贵手。”

    这番话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从现实层面上讲,他说的也是事实。只要神教高手强者群起出动,暗探细作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再做了,就算是王极境初期修行者,亦只能立即离开。

    在徐州,一个风云商号的挫折,就能让当地神教分坛,将事情立即回报总坛,那么在宋州,多名元神境强者莫名身死,还有疑似外来的王极境现身,足以让神教力量被充分调动起来。

    追根揭底,这是非常之时,金光教与张京休戚与共,在某重程度上政教合一。

    如果赵宁的身份是暗探,做的是细作的差事,当然要忌惮大师说的这些。

    可他不是。

    面对大师入情入理的威胁,赵宁面色不改,只是抬起一只手,隔空往下压了压,轻描淡写的像是招呼客人免礼落座。

    但这对大师等人而言,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咔擦几声,他们的膝盖骨同时碎裂,像是被山峦压断了腿一样,骤然间重重跪在了地上,将地砖都给撞得寸寸龟裂!

    大师等三人无不张开嘴,从喉咙里蹦出几声闷哼、惨嚎,霎时间面无血色,身体抖得犹如筛糠。

    赵宁站起身,俯瞰着三人轻蔑道:“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讨价还价?”

    他不仅不忌讳金光教的高手强者群起出动,甚至还希望对方这么做。

    这样一来,需要总览全局的金光教神使,想要不露出行迹都不可能!

    三位在神教中作威作福,在广大信徒中威望不凡、呼风唤雨的人物,四脚着地趴在地上,颤颤巍巍说不出一个字。

    姜葭呆呆望着赵宁,脑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一片空白,刚刚这一瞬间,她再清楚不过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霸道,强烈得犹如神祇。

    赵宁对门外的方墨渊道:“出动人手,占据宋州金光教所有教坛,搜罗他们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证据,你有半日时间。今日黄昏之前,必须将结果公之于众。”

    方墨渊抱拳应诺,立即转身离开,抓紧时间做事。

    赵宁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目瞪口呆,满脸惊惧与不可思议,不知道赵宁到底想做什么的金光教教众,漠然道:“你们以为,我会忌惮把事情闹大?

    “你们错了。

    “今日,我就要让宋州的百姓都看看,你们这些把行善积德挂在嘴边,用小恩小惠邀买人心金光教教徒,真面目究竟是何等血腥丑陋!”

    大师自知已经落不到好,反而生出几分勇气,哀叫道:“你,你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惹恼了金光神,被神明降下神罚吗?!

    “神明震怒,你会死无全尸,魂魄坠

    入无间地狱,受尽十八般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闻听此言,赵宁哈哈大笑。

    笑声极为洪亮豪迈,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勇气与坦荡。

    “神明震怒?好啊,你倒是让你们的神现在就降下神罚,看看我到底会不会死于非命!欺骗愚夫蠢妇的东西,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赵宁冷哼一声,威压如惊涛拍岸,潮汐般席卷了上师等三人。

    他们顿感五脏六腑、经脉骨头犹如被万箭反复穿过,痛得歪倒在地不断挣扎,就算是其中意志最为坚定之人,眼下也无法只是闷哼,忍不住哀嚎连连。

    “来人,揪出去,好好审,审到他们甘愿在黄昏之时,于万千百姓面前,承认自己放高利贷吸人血,不择手段兼并土地扩充教产的种种恶行为止!

    “骗子始终是骗子,损人利己就该死,打不打着行善的旗帜并无区别。”

    赵宁懒得再看这些人一眼,对空荡荡的院子喝令。

    门口人影一闪,左车儿带着两位元神境应声入内,将被折磨得烂泥一样的三位教众,一并带出了房门。

    赵宁来到门口,负手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探查金光教的真面目,他本以为会耗费不少时间,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借了姜葭这个东风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想到自己之前,在试图评判金光教时一直有所保留,不愿轻易将对方定义为丑恶存在,赵宁就心生惭愧。

    一个诞生在充满压迫剥削的地方,而又跟权贵地主等既得利益阶层,相安无事乃至相得益彰的势力,怎么可能是真的善?

    靠神明——靠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得到幸福美好生活?

    必须要从现在开始,让饱受金光教欺骗的中原百姓意识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甚至不能靠皇帝,想要光明未来,唯有靠自己。

    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去拼搏去创造,去消灭一切吃人肉喝人血的毒蛇猛兽!

    饱受苦难,又被金光教愚弄的中原百姓,急需一场彻彻底底的启蒙运动。

    赵宁长出一口气,正要迈步离开,想起姜葭还在屋里,回头去看,却发现姜葭正略显痴呆的看着他,一脸小女人的懵懂、崇拜之色。

    赵宁笑了笑,不失时机道:“见识到了金光教的真面目,现在你可明白,神明与神教都是靠不住的了?”

    自己的偷窥被当场发现,姜葭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回神之际突然往后一缩,转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面红耳赤,慌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那该靠谁?”

    “谁都不靠,人活在世上,凡事都只能靠自己,然后与跟自己一样的人联合在一起,去跟那些压迫剥削自己的人作战。”赵宁神色肃然,语重心长。

    “啊?”

    姜葭没有得到自己期待的回答,先是一愣,随后回想起了整句话,再面对赵宁郑重肃穆的面容,立时被对方的认真所感染,旖旎心思顷刻消散大半,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仔细品味了一番赵宁的话,姜葭深吸一口气,郑重回答道:“赵公子说得对!”

章七零七 真面目(10)

    “赵公子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姜葭低头陷入沉吟,柳眉紧蹙花容纠结,好半响,抬起头不无心虚地看向赵宁,试探着道:

    “或许,或许金光教并不都是坏的,有可能只是宋州的教坛中有一些小人,其他教众、其它地方的教众依然仁慈良善......”

    说出这番话,姜葭变得很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眸底的坚持却没有消失,很显然心中对金光教依旧抱有幻想。

    不能不抱有幻想。

    一方面,她曾经确实得过金光教教众的恩惠,被对方开解着走出了想死的精神困境,这些年没少看到金光教教众在各地做善事。

    而金光教不好的地方,她还只看到过袁员外,看到过刚才那些个教徒。

    另一方面,在这个离乱的世道,已然失去了家园与亲人的姜葭,如果没了金光神这个精神寄托,她不知道未来的希望在哪里,不知如何忍受生活的苦难。

    赵宁的话虽然说得很有道理,让她心中有所触动,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人——一群人,就像大师说得那样,他凭什么冲破世间所有黑暗,管尽天下不平事?

    金光教是可见的,可以触碰的,人和事都在眼前,且强大非凡;而赵宁说得那些,依然只停留于言语当中,她尚未看到前方的方向,脚下的道路。

    赵宁体会到了姜葭对金光神的虔诚。

    他皱了皱眉。

    这是一种在外人看来,很没道理很愚蠢,近乎自欺欺人的虔诚。

    但这份虔诚背后,是沉重的无奈,是辛酸的血泪,是一个没有光的人生。

    现实残酷,生活无望,禁锢强大得无从抗衡、令人窒息,除了这份自欺欺人、宽慰己心的虔诚,在谎言中乞求希望,在虚妄中寻觅解脱,还能如何消减痛苦?

    想通这些,赵宁眉头舒展。

    “事实如何,总要亲眼见过才算是真。”

    ......

    宋州城内外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主事,兀一接到赵宁的命令,便迅速集结各自麾下人手,分出一批批队伍,给每个队伍划定相应目标,雷霆行动起来。

    不过是片刻时间,一队又一队由元神境强者带领的修行者精锐,从城中大小据点出发,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奔向各自要进攻的金光教分坛。

    张京地盘上的各州各城,的确有很多金光教教众,许多江湖民间修行者都已加入其中,实力非同等闲,寻常势力莫说进攻他们,要抗衡他们都不容易。

    但此刻出动的,是大晋皇朝中央朝廷的精锐力量。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金光教分坛后,一边把教坛包围起来,一边疏散里面的香客。

    各个教坛的金光教教众,骤然面对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大多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香客便已基本被强制带到院墙外。

    起初,教众零星上前呼喝,声色俱厉地训斥来人大胆,竟然敢到金光教来撒野。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来的是大晋皇朝的精锐,还以为是江湖帮派闹事。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可不会跟他们废话,在他们呼喝的时候,拳脚刀剑便当头招呼过去。

    眨眼间,这些人被打趴在地上,无不是一脸震惊、茫然。

    随后,教坛中的元神境强者,带着众多精英修行者现身,他们代表着教坛的真正战力,在看到自家人倒了一地时,无不是怒不可遏。

    但是接下来,他们的遭遇跟那些普通教众并无区别,不等他们喝问什么,只看到来犯者露出戏谑、狰狞的笑容,便被狂风暴雨般的真气狂潮淹没。

    无论教坛大小,战斗都发生得很急促,结束得很迅速。

    宋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对每个教坛的金光教修行者实力,在之前就有相当准确的认识,这回出动虽说突然,却不至于不能针对目标安排力量。

    更何况,城中还有左车儿这样的元神境后期,方墨渊这样的王极境高手。

    每一个座教坛内,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战力,都具备碾压优势。

    被强制带到院墙外的香客,与附近闻变而至的百姓,看着平日里仁善、强大的神教教众,在顷刻间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击败,无不是大惊失色。

    不少信徒都很愤怒,恨不得冲进去帮神教教众对敌。

    只可惜,他们的实力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故而只能在门外嚷嚷。

    他们能选择的,是赶紧去报官,让官府来抓捕强人。

    官府的修行者不少,但相比之于各个教坛加起来的金光教教众,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有显著差距。节度使的真正力量是军队,而他们如今大多在磨山。

    等宋州官府的强者们,赶到城中最大的教坛时,里面的金光教教众正在接受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严刑拷问。

    拷问他们鱼肉百姓的事迹、证据。

    作为大晋皇朝的绝对精锐,在国战与革新战争中,经历过不知多少战斗与险恶的勇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无论拷问犯人的手段,还是搜查罪证的手艺,都足以让他们完成赵宁交代的任务。

    宋州官府的强者们,被左车儿带人挡在大门外,不能入内一步。

    一开始他们还想强闯进去救人,与这群身份不明的敌人作战,但在方墨渊出现在他们面前,展露出王极境修为后,他们就只能噤若寒蝉,乖乖停下脚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宋州刺史近乎哀求的问。

    方墨渊笑容温和:“我们是一群追求人间公义的人。我们听说金光教表面行善,实则不过是骗取百姓信任,背后有诸多作恶敛财之举,故而前来调查。”

    宋州刺史嗔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各个教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关心教坛到底在遭遇什么。

    没用太多时间,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在各个教坛,审问、调查出了金光教放印子钱、兼并土地等事的大量证据。

    当大晋的战士们,将招供的金光教教众,以及各种罪证带出大门,摆在宋州百姓们面前,一项一项公布的时候,百姓们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特别是他们看到,被大晋战士搜出来的,在门前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时,俱是目瞪口呆。

    有金光教的人证物证还不够,大门前的人每公布一件事,一品楼、长河船行的

    修行者,就会根据印子钱契约、土地田契上的信息,去找涉事的百姓。

    姜葭婶婶一家,包括那位大师,都被方墨渊带到了人前,并将姜葭他们一家人的遭遇,详细讲述给了百姓们听。

    于是宋州百姓们渐渐知道,他们眼中代表神明的金光教教众,不过是一群为了敛财不择手段的利益之徒。

    纵然没有闹出多少人命,纵然没有太多家破人亡,但仅是有这样的事,就已让金光教在宋州百姓们心目中的光明圣洁形象崩塌。

    于是满城哗然,群情激奋。

    宋州刺史府的官员,在事情进行过程中就意识到不妙,想抽身离开,可他们没有得逞,被方墨渊拦了下来。

    于是他们作为官方势力,见证了发生在宋州的这场风波。

    在很多百姓眼中,这相当于是官方见证。

    黄昏时分太阳西沉,随着金色余晖寸寸消散,金光教在宋州的地位,也随之一点点化为泡影。

    “现在你还相信金光教吗?”一座教坛外,赵宁问身边脸色苍白的姜葭。

    姜葭像是看见了人间最恐怖的事,浑身发抖满脸骇然,听了赵宁的问题,禁不住泪眼滂沱。

    片刻后,她抽噎着问赵宁:“赵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破不立。”

    赵宁望着冲进教坛,对教众们拳打脚踢,大骂骗子的一些愤怒百姓,语气平缓地道:“只有旧的虚假信仰消失,这里的百姓才能接受新的信仰。”

    姜葭若有所思,懵懵懂懂。

    赵宁转身离开,对跟在近旁的一品楼修行者道:“传令,张京下辖州县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人手,依照宋州样板,调查各地金光教分坛。”

    “遵命!”

    ......

    数日后。

    中原某个县城的一座寻常宅院内,一名素衣素面的女子,捧书坐在布置淡雅的临湖轩室里静读。

    她的衣衫干净洁白,一如她的五官,她的神容内敛平静,一如她的气质。

    屋内檀香袅袅,屋外鸟鸣声声,明媚的阳光穿透树梢,在碧绿的湖面泛起片片粼波,巴掌大的几只鸭子划开水纹,灵动的眸子左看右看,满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小蝶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进入院子,打破了小院持续多时的平静。

    听罢小蝶的快速禀报,赵玉洁放下手中的《庄子》,沉入安静的思索。

    “神使......”见赵玉洁许久不开口,小蝶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赵玉洁抬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多言,自顾自叹息一声,只说了三个字:“他来了。”

    小蝶精神一震:“谁来了?”

    赵玉洁笑了一声,“还能是谁?能有这样手笔的,不会是魏无羡,也不会是杨佳妮,只可能是他。”

    小蝶眼露惧色,脸色发白:“这......神教该如何应对是好?”

    赵玉洁站起身,不紧不慢走到湖边,拿起桌上的盘子,将鱼饵一点点洒进湖中,看着色彩斑斓的游鱼蜂拥而至,眉眼平静:

    “这是神教必然会面临的一场劫难,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惊慌。”

章七零八 真面目(11)

    曹州。

    在冤句县加入金光教,成为神的信徒以来,这些年刘晃的家业不断扩大,时至今日,已是从区区一个县城大地主,变成了堂堂州城的大人物。

    近几日金光教在各州各县遭受的风波,刘晃自然是及时得知。

    虽然曹州不是张京的地盘,这里暂时没有被那群实力强劲的修行者进攻,教坛主持却也不免战战兢兢、终日惶然,唯恐来日自己所在的分坛就要不保。

    主持第一时间找到刘晃,两人又去找曹州刺史,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应该立即紧闭城门,不让无关人等进入,再派遣教众、官差在城中搜查行踪诡秘者,务必把可能出现的闹事者先一步控制起来!”主持满头大汗地道。

    曹州刺史情绪不高,似乎已经认命:“除了汴梁、郑州、洛阳等重大城池,其余州县的神教教坛,有接近接近三分之一被那些人攻破。

    “教坛的各种罪证被拷问搜查出来,引得民怨沸腾,百姓离心。

    “数年以来,官府携手神教的教化之功,因为你们敛财无度,就这么被毁了!如今前方还在大战,而后方已是乱成一锅粥,张帅......更是陷入举步维艰之境。

    “区区曹州,如之奈何?”

    他越说越是痛心,到了后面,双目通红的怒视刘晃,一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样子,好似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刘晃被刺史怨忿、仇视的目光吓到。

    他自认为跟对方并无恩怨:“刺史大人,你这般看我作甚?我何尝不知道兹事体大,何尝不忧虑神教前程,不忧虑张帅在前方的战局?”

    曹州虽然暂时不曾被张京吞并,保持了独立地位,但既然金光教在这里发展良好,那么等到张京想要曹州的时候,也不过是神使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刺史冷哼一声,鄙夷道:“你果真忧虑?你若是忧虑,平日里借助神教掠夺、剥削民间财富时,就该知道个限度,而不是肆意妄为,没有任何顾忌!

    “曹州的神教教坛,若是不被那些人攻打也就罢了,若是被那些人翻过来,神教声誉岂能不跌落谷底,届时曹州哪里还能有什么神教?

    “原本好好一个匡扶穷弱,行善积德的神教,就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存在,看看如今都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刘晃被戳中心事,顿感无地自容。

    像他这样的地方权贵、地主大户,加入神教成为神的信徒,不过是为了借助神教的力量,让自己的家业发展扩大而已,何曾真的信了神明,又怎会把行善积德这种事当作圭臬?

    既然本质是为了敛财,是为了壮大自己,那么所作所为就不可能跟仁善沾边。

    平日里给百姓施粥也好,面对百姓态度好些也罢,乃至给教坛进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自己兼并财富的真面目戴个面具罢了。

    给了穷苦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得到善名,有了良好的名声,就不用担心下面的人会对自己不满,会起来反抗,上下相安无事,他就能专心发财。

    若非如此,短短几年间,刘晃也不可能从县邑大户,变成州城大地主。

    如果没有眼下这场风波,刘晃、神教这种联手官府,以仁善为名,剥削百姓的发财路线,会让他们产业不断壮大。

    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眼下被刺史这般指着鼻子痛骂,刘晃坐不住了,怒气上脸地反驳:“刺史大人,休要将所有罪

    责都推倒刘某头上。

    “平日里你收授刘某的钱财、分走刘某的红利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若不是有刘某这些人,刺史大人何至于短短两年之内,名下就多了几千亩良田,十几个日进斗金的商铺?若是没有刘某,刺史大人何以能在宅子里养着那么多娇妻美妾,日日钟鸣鼎食?”

    刘晃这番话毫不客气,刺史又惊又怒,还隐约有些惭愧。

    他堂堂一州主官,被对方这般蹬鼻子上脸,自然是大感受辱,起身怒斥:“刘晃!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跟本官说话的?你还想不想在曹州呆了?!”

    刘晃冷笑不迭:“曹州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两人吵闹不休,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教坛主持,这时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无量神光。两位施主何必再吵?就算吵赢了也无济于事。”

    刺史跟刘晃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甩头坐下,没心情再看对方一眼。

    主持长叹道:“神教受此大难,实在是令人痛心,烦请二位尽起麾下修行者,到教坛护卫神明,并召集城中江湖民间修行者,一起到教坛来做准备。”

    刘晃讶然:“要闹这么大动静?”

    把自家的修行者都弄去教坛,他的生意买卖还做不做了,在眼下这种形势下,要是有人趁机闹事,他的财产蒙受了损失谁来负责?

    刺史更加不乐意,虽说官府跟神教平日里多有合作,关系紧密,但神教是神教官府是官府,双方并不曾混为一谈。

    如今要他刺史府的人,都去保护教坛,给人家充当护院,岂不是说他刺史府低教坛一头,难道往后还要听对方的命令?

    这不可能。

    权力不容轻视。

    他道:“官府最多只能派遣一队修行者过去。眼下是非常之时,官府要保证全城治安,保护整个曹州的百姓!”

    刺史很清楚一件事,张京下辖各城的神教教坛在被攻打、搜出罪证时,官府并未受到波及,那些人也没有强行对官吏出手。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可以置身事外。

    但如果派了太多官府的人去教坛充当护卫,那就是自己把自己置身于纷争泥潭中,届时如果没挡住对方,官府颜面何存?

    他这个刺史颜面何存?

    日后张京怪罪下来,他岂不是要成为官场中的笑柄?

    要是惹怒了那些人,他被对方揪住拷问自己的不法之事,亦或是被对方杀了,那岂不是更冤?

    教坛主持见两人态度如此,不由得怒火中烧,阴沉着脸寒声先是看向刺史:“曹州政通人和、上下相安无事的局面,是如何得来的,刺史大人忘记了?

    “如果没有神教教化百姓,让他们与人为善,教导他们为了渡往神国忍受今生苦难,培养他们的奴性,以你们压迫剥削百姓的手段,他们岂不是早就群起造反了?

    “没有神教的教众不辞劳苦多方奔走,宣扬教义,曹州哪有现在的秩序?那些百姓若不能忍受苦难努力种地、做工,自己把自己看作牲口,曹州哪有现在的繁华?

    “没有这些许多繁华,刺史大人如何能豪宅美妾,富有万金?

    “如今神教有难,刺史大人这般置身事外,良心安在?”

    刺史面红耳赤。

    主持又看向刘晃:“刘施主往日不过是冤句县几大地主之一,若没有神教给予的种种便利,能有今日的荣

    华富贵?

    “神教不仅帮你打通了很多门路,让你买卖兴隆、财富大增,还让你只用养牲口的食物付出,就能收拢流民,蓄养大量佃户、奴仆,而后者一心服从不反抗,你难道就不知道对神明感恩戴德?”

    刘晃羞愧低头。

    主持长出一口气:“今日之内,必须按照本座说的,将全部修行者带到教坛,护卫神明,这是你们该做的,不容有失!”

    这话一出,刺史与刘晃立马不干了,惭愧之色瞬间不见。

    刺史嗤笑道:“没有官府支持,你们神教何以能迅速在各地兴建教坛?没有官府应允,你们何以能快速扩充教众信徒?

    “这天下的权力与财富,原本都掌握在朝廷官府手中,你们令大量百姓成了教众,从此不事生产不为国家创造财富赋税,这是跟国家争夺人丁!

    “你们传播教义,让大量百姓将手中钱财当作香火钱送给你们,聚敛民间财富为己所用,却只知道修建庙宇塑造神像,何曾反哺百姓国家?这是与国争财!

    “非只如此,你们兼并土地扩充教产,却不用给官府缴纳赋税,俨然国中之国,你们还大放印子钱,吸取民间财富——这是祸国殃民!

    “你们有这么多恶行,岂是一个教化百姓与人为善,给百姓一些小恩小惠的所谓功劳,就能全部掩盖的?

    “在本官看来,你们不过就是一个大些的帮派罢了,所作所为跟市井黑帮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善于欺骗百姓愚弄民众!

    “官府能容许你们存在,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恩赐,你们还敢向官府提要求?!”

    他之前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刘晃、主持惭愧,多拿出一些钱财来分给他,并招募江湖民间修行者充实羽翼。如此,他才可能下场帮忙。

    孰料,主持只一味要求官府修行者守卫教坛,而刘晃也全然没有出血的意思,他已是大怒,说话再也不留情面。

    刺史喷了教坛主持满脸唾沫,后者面色泛青,额头青筋凸起。

    刘晃大点其头开始帮腔:“不错,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地主大户、权贵商贾的支持,神教何以能在各地站稳脚跟?

    “要是各地士绅大族跟官府一起来反对你们,而不是带头信奉神明,到你们的教坛参拜神像,就凭你们那些蛊惑人心的妄言,有几个百姓会信你们、敢信你们、能信你们?!

    “这些年来,刘某是身价倍增,得了你们的好处,可也因为我们跟官府的支持,你们这些教众才能兴建高楼大厦。

    “教坛长老、主持才能住比百姓大的房子,穿比百姓贵的衣衫,用比百姓好的器具,库房里才能藏着无数金银珠宝,手下才能有大量教众任凭驱使,有无数信徒认可尊重你们,让你们享受到另一种权力富贵,有今日这样大的事业!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发财。

    “是为了‘家业’‘事业’,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仁善,谁也不欠谁,咱们是一样的豺狼虎豹,不是什么为国家呕心沥血、为苍生奔走呐喊的义士!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听你的?!”

    教坛主持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浑身颤抖地指着两人,嘴巴动了半响,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平日里,神教、官府、地方权贵沆瀣一气,相处得十分融洽,而一旦危机来临,为了各自的切身利益,三方便展露出貌合神离的一面,几欲分崩离析。

章七零九 真面目(12)

    磨山,张京矗立山巅纵目远眺,欣赏大好河山。

    这些时日,张京逐渐从被赵宁击伤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大军作战勇猛攻势顺利,已经扫清武宁军在萧县的外围营寨,忠武军即将发起决胜总攻。

    两军无论数量还是战力,都有实质区别,哪怕没有金光教作为内应,他张京自身也不能出战,仅靠麾下高手、部曲的进击,也令他胜券在握。

    说到底,张京现在是四镇之主,麾下猛将如云悍卒如雨,而武宁军不过一镇兵马,哪怕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守势,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无法抵挡他的进攻。

    一想到吞并武宁军,占了徐州,这中原大地就基本落入自己手中,张京便忍不住暗自高兴。这是他称霸一方,成为乱世四大家最重要的一步。

    只要得了武宁,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潼关以东大海之西的广大地域,便只剩下了东北面的几个藩镇。

    届时只要击败耿安国,拿下义成军,自己的大业便算是成了,那兖州防御使、青州王师厚,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王师厚、兖州防御使跟耿安国有矛盾,不可能联手对抗自己,合该被自己一一击破——就算他们勉强联手,也只是一个空架子,对付起来并不难。

    自己灭了耿安国后,王师厚跟兖州防御使若是愿意投降,那便省了自己的事,他们若是不愿投降,以自己的军力,顷刻间就能叫对方灰飞烟灭。

    至于如何拿下耿安国,张京已有十足把握,如今曹州已经是金光教的地头,只要得了曹州,耿安国便没了先机,只能被动挨打。

    他日五镇兵马齐出,耿安国焉能不亡?

    未来一片光明,但时间却很紧迫,这两年自己在兼并邻镇的时候,魏氏、杨氏也没闲着,他们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成果,眼下怕是快要腾出手来。

    不仅魏氏、杨氏,河北的大晋朝廷内部听说也安稳了下来。

    这三家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逐鹿中原。

    张京常感时不我待,懊悔自己起势晚了些。要是早日跟金光教联手,只怕早已独占中原、齐鲁,趁着三家还未彻底壮大的时候,先行发兵征伐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谁。若是没有金光教,他何以能那么迅捷的拿下郑州、洛阳?而且自身还没有什么损失。

    张京时常想,能被金光教找上门来,实在是老天在关照自己,此生能跟金光教携手共谋大业,委实是莫大的幸事。

    正因为有金光教相助,纵然是面对赵氏、魏氏、杨氏三家,自己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处于劣势,张京依旧信心满满、雄心勃勃。

    前段时间,赵宁突然来扇了自己一巴掌,张京当时给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己性命要交代掉,孰料赵宁并没有取自己的人头。

    张京很清楚,依照自己的所作所为,赵宁要杀自己,自己绝对不冤,但对方偏偏没有这么做,这肯定不是对方不愿意,而是不能。

    至少是暂时不能。

    既然对方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没道理害怕,更加不能退缩,想要保命,就必须创建大业,让身边有更多高手护卫。

    乃至提升自己的修为到王极境后期。

    原本张京对王极境后期的

    天地知之甚少,能够成就王极境中期,已经算是侥幸,若是没有意外,自己这一辈子都很难摸到王极境后期的门槛。

    可当鸿运高照的时候,人生往往有意外之喜。

    赵玉洁曾经是王极境后期,而且在那个境界停留了不短时间,对方对王极境后期的理解非常深刻,如今有对方近乎手把手的指导,张京已是成功在望。

    想到赵玉洁,张京便感慨万千。对方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慧之人,做先生都做得极好。名师出高徒,这话是不骗人的。

    很多修行者自己能成就一定境界,却不知道如何教导别人,就如很多饱读诗书的士子,却做不好教书先生,许多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却无法让子女成才一样。

    别人不知道,张京却很清楚,金光教很多修行资质不错的修行者,都能得到被赵玉洁当面教导的机会,而元神境中的佼佼者更是经常被耳提面命。

    赵玉洁面前那位被称作“阿蝶”的神教大弟子,张京起初见对方时,对方只是王极境初期,可过了没太久,对方摇身一变,已是王极境中期了。

    正因如此,如今的金光教里,才能有一定数量的王极境高手。

    “可惜,若不是修为根基被毁,此生都无法再凝聚气海,以神使的天纵之姿,恐怕有望那天人境!”张京每每想到这里,都是既觉得可惜又觉得庆幸。

    如果对方自身就有非凡实力,那根本没必要耗费心血指点他的修为,让他能够跟魏无羡、杨佳妮等人对抗。

    倘若对方真的成了天人境,而自己却只是一个王极境,张京就得担心自己的藩镇、往后的皇朝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了。

    无论如何,徐州必须要尽快拿下,战事绝对不能拖延,拖则容易生变。早一日成为天下第四家,才能更好与其他三家相争。

    站在磨山山峰,望着身前连绵数十里的齐整大营,张京心旷神怡、雄姿英发,视野前移,无尽平原尽收眼底,烟雾朦胧中的大好河山令人心折。

    张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道:“旬日之内,拿下萧县,歼灭武宁军主力,旬月之内,进占徐州,夺取此镇!”

    站在他侧后的谋主郭淮点了点头,精神抖擞地道:“而后陈兵濠、泗等州,经营淮河防线,封锁淮南杨氏北上之路。

    “如此,大军便能放心转师北上,进击耿安国,拿下郓州,剑指齐鲁!”

    张京转头对郭淮道:“军师果然是我的知音,与我想得分毫不差。”

    两人齐露笑容。张京是豪气干云地哈哈大笑,郭淮是胸有成竹的抚须微笑。

    不时,有王极境修行者径直飞上山头,急慌慌地道:“张帅,大事不好,后院失火了!”

    张京倏忽一愣,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后院怎么会失火,没听说赵氏、魏氏的兵马集结逼近啊,“怎么回事?”

    王极境修行者一五一十,将紧急情况说给了张京听。这内容,正是他辖境内近三成州县城池的金光教教坛,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突然进攻的事。

    听完手下的禀报,张京耳畔一阵嗡鸣,不由得心口猛缩,浑身紧绷,冷汗直冒,如同陡然置身于刀山上、火海中!

    他头晕目

    眩,差些站立不稳。阵阵发白的脸上,再也不见任何雄气与豪情。

    根本不用想,张京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其一,这么多州县城池发生修行者大战,惹出如此大的内患,军心必乱;

    其二,金光教能否快速镇压这些修行者?若是不能,那岂不是天崩地裂?

    其三,金光教是他的统治基础之一,如今金光教名声扫地,民怨沸腾,地方上还能稳定?若是不稳,那又是一个天翻地覆!

    其四,这么多高手强者突然来了他的辖境,意欲何为?有什么大的图谋?后续有什么安排?是不是已经宣布另一场战争开始了?他该怎么应对?

    其五......金光教的人,怎么就那般能敛财?还被人给拷问调查了出来!以至于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麻烦!现在好了,民愤已生,他都得跟着遭殃!

    金光教怎么成了惹祸之源?

    张京头疼欲裂。

    一瞬间,他脑海里禁不住冒出了种种末日景象,哪里还能稳着不动,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地道:

    “传令三军,暂缓进攻萧县,各自回营严防死守,没有本帅军令,擅自出战者死!军师,营中事务暂且交给你,本帅要回去一趟!”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张京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如何还敢进攻萧县?内部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区区武宁算得什么?

    郭淮抱拳领命,而后问道:“军帅要去见神使?”

    “必须要见神使!”丢下这句话,张京再也不作停留,当下飞回军营,调集了一众王极境高手充作护卫,立马就往汴梁赶。

    他要见赵玉洁,当然不必去金光教总坛,而是赵玉洁的日常住处。

    回了汴梁城,张京直奔赵玉洁的宅子。那是一座寻常街坊之中,普通模样的三进院落,没有别院,装修更不奢华,显得格外朴素。

    若是没有人带领,外人就算翻遍张京辖境内的城池,也不会想到堂堂金光教神使,会住在这样不甚方便的地方,几乎是隐居于市井之中。

    他们更加不会想到,赵玉洁其实鲜少去金光教总坛,彼处的一应事务,都是小蝶在负责打理。除了指点教中俊彦修行,赵玉洁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

    一进门,张京便抓过门子来问:“神使在哪里?”

    ......

    “这是神教必然会面临的一场劫难,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惊慌。”

    赵玉洁说完这句话,小蝶还未来得及询问对方有何安排,院子外便有人急匆匆来禀报,说是张京已然从前线返回了汴梁,正着急要见她。

    赵玉洁微微颔首,示意知晓,随即便让来人退下,招招手,示意小蝶到身前来,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神使......不见张帅?”小蝶疑惑地问。

    形势如此紧迫,张京又已经回来了,正常情况下,赵玉洁该马上跟张京商量应对之策,及时控制事态、解决问题才对。

    赵玉洁继续往湖里撒鱼饵,动作轻柔写意,不曾慢了半分,亦不曾快了半分,好似天塌下来,都不如此刻喂鱼重要:

    “见他作甚?我若是见了他,顷刻间便会死于非命。”

章七一零 真面目(13)

    张京抓住门子询问赵玉洁的具体位置,对方却是一脸无知与茫然,惹得张京一阵火大,险些没按捺住性子将地方脖子捏断。

    好在院子不大,他正要往里闯自己去寻找,一名身着灰色神袍,神教教众模样的管家迎了出来,行礼道:“无良神光。见过廉使。”

    见张京焦躁,他没有任何停顿地接着道:“旬日前神使已经外出,如今既不在宅子里,也不在汴梁城内。”

    错愕之下,张京不由得怒火高涨,如此紧张关键的时候,赵玉洁竟然不在?

    金光教惹下这般大的麻烦,对方不可能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如何能在此时外出?即便事先外出,如何不归?

    对方不主动找自己商议应对之策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等着自己上门,反而到处乱跑,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了,真是岂有此理!

    “神使去了何处?”张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管家摇了摇头,“仆下不知。”

    张京杀人的冲动已是无法抑制,手指都动了动,若非他还算有些心境修为,管家话说完就已命丧黄泉。

    饶是如此,如果对方不立马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他一样会要了对方的性命!

    这不是因为对方气恼,而是愤怒于赵玉洁的态度!

    “这是神使离开前留下的书信,吩咐仆下在廉使到访的时候,亲手交给廉使。”管家及时掏出信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神使早先就料到了我会来?”张京顿时一愣。

    接过书信展开迅速浏览一遍,他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

    小蝶听罢赵玉洁的话,很是诧异。见张京一面,怎么会等同死于非命?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莫不是张京要将罪责推到神教身上,让神教负责,弃卒保车,会对神使出手?”

    话一出口,小蝶自己就觉得不对。

    果然,赵玉洁轻笑道:“就算神教有诸多恶行,惹得民怨沸腾,他张京也没资格没胆量对神教如何,更不可能与我翻脸。没了神教,哪有他的大业?”

    这下小蝶迷惑了,“既然张京不会对神使出手,那危险来自何处?”

    这话说完,小蝶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赵玉洁在闻听各地教坛的变故时,就已经说过,赵宁来了。

    赵宁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

    可见张京,怎么就意味着会遇到赵宁?

    解释只有一个。

    赵宁亦或是赵宁的人,眼下一定跟着张京,在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赵宁可是逼问过张京神使的下落的,若非张京知道回答了必死无疑,故而咬着牙不松口,赵玉洁或许早已被赵宁逮到。

    由此可见,赵宁很早就想揪出神使,谋求一劳永逸解决神教问题。眼下这么好的机会,赵宁当然不会放过!

    赵玉洁不曾回头看小蝶,却似脑后生眼一般,看到了对方的脸色知道了对方的念头,没有任何滞涩地道:

    “各地教坛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坛一定会接到各种禀报,对方定然早已在总坛附近布置重兵。

    “除此之外,张京闻变之后也不可能不立即跟我商议应对之策,所以即便我不在总坛,对方只要跟着张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我。

    “一旦让赵宁发现了金光教神使就是我赵玉洁,他焉能不立即出手置我于死地?

    “这人可是个恩怨分明、杀伐果断的悍将,取对手头颅从来不会犹豫,更何况是对付仇人,尤其是,对付我这个仇人。”

    赵玉洁在说到彼此的关系,和自己面对赵宁必然遭受的命运时,眉宇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那就是天地法则世间至理,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必怀疑。

    也不用在意。

    小蝶恍然大悟:“所以神使早早离开汴梁,到了这座县城隐居,实则......”

    后面的话她没有往下说。

    赵玉洁将手中鱼饵撒完,拍了拍手走回

    轩室:“实则就是躲避,逃命。”

    小蝶无法做到赵玉洁那般坦然,跟着回轩室的时候道:“可神使能提前预料到对方会来,早一步跳出危险地带,已然是大智慧的体现。

    “神使怎么能这么及时想到这些,提前离开汴梁的?”

    赵玉洁在书案后坐下,理了理衣袍,保持自己的非凡风仪:

    “河北河东稳定下来后,大晋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原,赵氏、魏氏、杨氏兵发中原,已经是箭在弦上。

    “而要争夺中原,就不可能绕开张京这个四镇之主,绕不开张京便绕不开神教,以赵宁的思虑深远,其麾下高手必然先于大军出动,如此,我神教便已成为赵宁的眼中钉,我当然要早些离开。”

    小蝶佩服道:“神使远见卓识,料敌于先,仅凭对形势大局的判断,就能预知对方会追索神使的具体行为,还能想到赵宁已经到了中原,实在是让人佩服。”

    这话倒是让赵玉洁微微一怔,看小蝶的目光带了上几分怀疑之色,就像是在怀疑一头猪的智力,好半响才幽幽道:

    “我知道赵宁来了中原,明白自己身陷险境,必须立马离开汴梁隐居,是因为赵宁去了张京面前,扇了他一巴掌。”

    小蝶:“......”

    一瞬间,她有一种挖个地洞钻进去的羞愧感。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只能询问赵玉洁打算如何应付张京,毕竟对方已经回了汴梁,是要跟赵玉洁紧急议事的,赵玉洁不可能真的把对方晾在一边。

    “我已经给他送了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

    看完书信的内容,张京手里升起一股真气之焰,将信件当场烧掉。

    “神使是何时离开汴梁的?”张京神色缓和地问管家。

    “七日之前。”管家如实回答。

    张京抬头看天,长吐一口气,面容复杂:“神使真乃神人也。”

    七日之前,宋州的金光教分坛,还没有遭受那群人的进攻,而在赵玉洁留下的书信里,竟然已经针对眼下之变,准确给出了应对变故的策略!

    这份未卜先知的能力,让张京在这一刻都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不是凡人,而是具备了某种神异,果真是神明麾下行走世间的使者。

    此情此景,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心情。

    跟一个这般强大莫测的人合作,既是一件幸运、惬意的事,又不能不让人忌惮,甚至是心生恐惧。

    而今形势紧迫,张京无暇多想,转身离开宅院,去依照赵玉洁在书信中留下的策略,安排自己的人手给予配合。

    走出宅院的时候,张京已是轻松很多,脚步不再沉重,雄心壮志再度回到身上。

    大变已出,麻烦已生,许多后果不可避免,但能好生解决问题,平稳渡过这场艰难,让根基不损元气不伤,那就算是圆满。

    这一刻,张京再度笃定,只要有赵玉洁跟金光教相助,他必能成就大业!

    ......

    “神使竟能在离开汴梁之前,就给张京留下书信与应对之策?”小蝶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斥着的不是惊艳,而是惊恐。

    大智近妖,足以令人生惧。

    赵玉洁微露笑容,示意小蝶不必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应该习惯才好,“我之前已是说了,赵宁会关注神教,调查神教,乃至对神教出手。

    “而如今的神教,污点太多,行为不当,本身不正,若是赵宁果真出动了大量精干人手查探,神教的种种罪孽必然暴露。

    “我刚刚还说过,赵宁向对手出招之时从不迟疑。

    “而至为关键的是,大晋朝廷在河北河东的治理,追求的是公平正义。

    “这几年他们不惜掀起战争,也要让公平正义落到实处,就是为了让公平正义成为百姓的信仰。

    “信仰的力量非同寻常,信仰之争更是不容妥协,没有后退余地。

    “中原有神教,百姓信奉金光神,

    为了夺得中原,赵宁必然要打破这份信仰,破而后立,如此才能让公平正义成为百姓新的信仰。

    “这便是我所说的,神教必经的一场劫难。这场劫难,我很早就已看到。如今赵宁来了中原,不过是亲手让这场大劫降临罢了。”

    明白了前因后果,小蝶心中的震动轻了很多。

    震动虽然轻了,心情却没有。

    小蝶低着头惭愧道:“这些年神教发展迅速,而我却没能提神使管理好神教,以至于神教有此劫难,这都是我的不是。

    “倘若神教立身真的正派,没有种种聚敛钱财的恶行,不曾沾染那些污点,没有可以被人抓住的把柄,那......”

    “那就没有神教壮大的今日。”赵玉洁打断了小蝶的自责,语气坚定,充满不容置疑的意味,又有堪破世事规律的智慧。

    小蝶原以为赵玉洁这是在宽慰她,在抬头看见赵玉洁的面色后,才相信这的确是对方的真实想法,不由得讶异道:“真的?”

    赵玉洁被小蝶这副少女般懵懂无知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情不自禁摇了摇头,声音柔和了几分:“神教从无到有不难,但要从小到大就不容易。

    “从小到大,事关本质蜕变,需要的是积累,要迅速蜕变,就得迅猛积累,这种积累算是真正开初、原初、原始的积累,也可以称之为血腥积累。

    “任何原始积累都是掠夺,必然充满血腥,原始积累越大,相应势力扩展越快、壮大的越迅捷,其间的血腥程度就越是猛烈。这是法则,不可避免。”

    小蝶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云遮雾绕,饶是她奋力想要看清,却力有不逮难以办到:“世间事都是这样吗?”

    赵玉洁面容庄严,身姿肃穆,气度如神,又回到了那个高如神祇的神使状态,不急不缓地道:“都是如此,小到庶民,大到国家,皆不能逃脱法则范畴。

    “譬如说地主,从普通自耕农,到良田万亩的大地主,如果是普通积累,那需要很多代人循序渐进的努力。

    “想要数年完成蜕变,就得勾结官府买通门路,而后用各种手段强买强占别人的土地,将别人的财富据为己有。

    “于是他们自己壮大了,却有许多人沦为佃户,乃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譬如说皇朝帝国,想要快速建立盛世,在短时间内达到强国的目的,就得压榨百姓的每一分劳力,让百姓都成为没日没夜劳作的牛马、累死累活一生艰辛的牲口,以此创造更多财富。皇朝帝国具备了大量财富,才有可能在各方面都强大起来,内不忧叛乱,外不惧强敌。

    “我们神教虽然是神的仆人,但存在于世间,当然得遵守世间所有规则。

    “神教若是真的一干二净,清清白白,想要建立占地广袤、高门大院的教坛,塑造巍峨神骏的金色神像,想要大量粮食给流民施粥以此扩充信徒,那份财富得要多长的时间积攒?

    “我之所以跟张京联手,正是为了借助他的权力。

    “有了权力就不愁人力与财力,如此,神教才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不仅在中原各地有无数教坛、信众,还有余力向四方扩充势力,几步走完原始积累的过程!”

    赵玉洁的话说完,小蝶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些话的冲击力太大,她一时间处于一种“悟了,但没完全悟”的状态。

    赵玉洁不吝耳提面命,继续道:“原始积累必然是血腥积累,是快速壮大的必由之路,这些年我明知各地教坛与地方官府、权贵沆瀣一气,为了敛财不择手段,却没有任何制止之意,除了天子不差饿兵,必须给大家利益让大家有利可图,大家才会卖力做事的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根结便在于此。”

    小蝶这会儿已是全然明白。

    神教的种种罪孽,都是面前这个打出“行善积德”旗帜,并以此作为神教存在根基的神使,所默许的,支持的。

    换言之,神教的一切罪孽,其实都在这位神教第一人,神教创始者的神使身上。

章七一一 真面目(14)

    “小蝶,你可悟了?”赵玉洁庄严肃穆、圣洁光明地问小蝶。

    听完赵玉洁这席话,小蝶明白了其间一应道理,遂双手合十低头道:“回禀神使,弟子悟了。”

    赵玉洁满意地颔首。

    虽然这番道理,意味着让小蝶意识到她双手沾满血腥,明白神教欺世愚人,把信徒卖了还让信徒给他们数钱的本质,她依然满脸欣慰。

    无它,皆因这就是真相,是世事的真面目。

    唯有了解世事真相,能够直面世事正面目的人,才是世间智者。而唯有智者,方能成就大业,走得更远。

    “神使在给张京的书信中,是如何解释眼下神教危局的?神教危局已经显现,而我们自身又不正,接下来该如何度过此劫?”小蝶忧色不减地问。

    道理虽然已经明白,可以说是顿悟了。但顿悟了,只是思想认识上的事,并不具备直接改变现实的力量。现实如何区处,还需要身体力行的努力。

    赵玉洁从书案上抽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文书,交给了小蝶。

    显然,早就料到这一天的赵玉洁,不仅给了张京应对策略,也给神教准备了具体方案,现在拿出来,小蝶只需要带着教众去施行即可。

    小蝶满怀希翼的展开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原本以为,以赵玉洁的智慧,必能有完全之策,让神教安然无伤渡过此劫,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安排。

    赵玉洁的处置方案,首先便是让还未被进攻的各个教坛,当众承认部分自己聚敛钱的罪孽,而后拿出部分钱粮分发给百姓,以此挽回神教声誉。

    这个方案怎么看怎么简单粗陋,没有半分高深之处,完全不符合神使鬼神莫测的智慧手段。

    小蝶难掩吃惊地道:“主动暴露神教各个分坛的罪孽,岂不是会让百姓认为神教全都烂透了?失去了百姓支持,我们还如何立足?”

    赵玉洁淡淡看了小蝶一眼:“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小蝶立即道:“当此之际,应该下令各个神坛,立即销毁各种罪证,确保没被进攻的各个教坛的声誉,这样百姓至少会觉得,有罪孽的教坛只是少数!

    “神使,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们何必把自身罪孽扩大?

    “非只如此,我们还可以说之前那些教坛的罪孽,都是被外面的敌人,譬如魏氏、杨氏的人伪造强加的,对方就是为了祸乱中原藩镇,方便大军进攻!”

    赵玉洁叹息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的对手是赵宁,跟他交手还抱有侥幸心理,只会死得更快。

    “罪证是销毁不完的,教坛里的文书可以烧掉,难道教坛的高门大院也能?教坛中伟岸的镀金神像也能?教坛众多的土地田产也能?

    “只要这些还在,神教的财力就是明摆着的,在百姓已经知道神教大肆敛财的情况下,这些都是他们怀疑神教的依据。

    “而但凡被兼并了土地,被放了印子钱的百姓还在,有他们的供述指证,神教各种罪孽的证据就是铁打的,摆脱不掉。

    “此外,教坛里的金银珠宝如何处置?转运过程中被赵宁的人截获如何解释?

    “事到如今,没有壮士断腕的狠心,不付出相应代价,不可能度过此劫。与其让百姓一直疑神疑鬼,不断审视神教,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

    小蝶沉默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半响,她痛苦而惶恐地道:“可如此一来,风险太大,神教很可能一蹶不振,就此失去生存根基......”

    赵玉洁摇了摇头:“你错了。神教不会一蹶不振,反而还能收获民望。”

    小蝶睁大双眼:“这怎么可能呢?”

    赵玉洁笑了笑:“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根本不懂百姓,尤其不懂底层百姓、劳苦苍生。”

    小蝶连忙双手合十:“请神使指教。”

    赵玉洁道:“神教如今确实有各种罪孽,但挣扎求活、生存艰难、处于温饱之下的百姓,并不真的在乎你有多少罪,他们只在乎你能否给予他们切实好处。

    “只要给他们恩惠,解决他们的麻烦,让他们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好一些,你就是青天大老爷,

    纵然贪赃枉法家财万贯,他们也认为理所应当。

    “在内心里,百姓不会把官吏、权贵、富人,看作是跟自己平等的存在,百姓认为他们锦衣玉食是合理的,高高在上也是应该的。

    “这是千年以来形成的固有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是一句公平正义能够改变,统治阶层千年的奴化控制,早就让百姓的奴性深入骨髓。

    “故而现实是,很多百姓未曾把自己当人。

    “我经常听见有人抱怨官吏鱼肉乡里,东家给的工钱太少而工作太重。

    “但他们又认为,官员贪赃枉法并没有什么,他们甚至不奢望掌握权力的人真正遵纪守法,只要官员在自己中饱私囊之后,还能为百姓做点实事,那就是很不错的好官;

    “而东家钟鸣鼎食他们吃糠咽菜也是理所应当,只要东家不克扣工钱给足银子,他们就算是日夜劳作经年无休,也会趋之若鹜甘之如饴。

    “你看,一些百姓自己都把自己当作牲口。

    “所以,神教只要能拿出自己的钱财,把自己的钱粮布帛分为百姓,让他们能吃上几顿肉,能够在一段时间内不饿肚子,能有麻布做衣服,能有药材治病,他们就会把神教捧得跟天一样高,心甘情愿跪下来,赞颂神教的仁慈与光明。

    “小恩小惠,足以让生活艰难、奴性深重的百姓,对你感恩戴德。”

    说到这,赵玉洁露出圣洁如光、智慧如神的笑容,“这,才是劳苦苍生的真面目。

    “所以,这天下不会有真正的公平正义——深重的奴性、顽固的弱者心态,让黎民百姓不会去相信公平正义能完全实现。

    “阿蝶,这个世道一直都是黑暗的,千年以来,大家早就习惯生活在深渊中,不祈求真正的光明不追寻真正的光明,故而光明永远不会彻底降临世间。

    “大盗不止,圣人不死;黑暗长存,神教永生!这,就是真理。”

    “阿蝶,你可悟了?”

    小蝶悟了。

    正因为黑暗笼罩人间,能够给百姓带来希望、善意、光明的神教才能存在,哪怕这份希望是虚无飘渺的来世神国,虽然这份善意是蝇头小利的伪善,纵使这光明夹杂了太多血腥昏暗。

    正因为这些希望、善意、光明不纯粹,人们才愿相信才敢相信,才能接受。

    天下真正实现公平正义的那一天,也就是黎民百姓不需要神明为自己消灾解难的一天,那才是神教真正灭亡的一天!

    “神使大智,阿蝶悟了。”小蝶低下头,虔诚的受教。

    ......

    当日,金光教总坛组织教中精锐修行者,组成数量庞大的特使队伍,星夜兼程赶往各地教坛,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教内调查、整肃之旅。

    不日,各州县金光教教坛,在地方官府与士绅大族的帮助下,聚集广大信徒于教坛之外,总坛来的特使队伍,向百姓们公布他们的内部调查、整肃结果。

    在开场之时,总坛特使便告诉众人,神使在听闻神教分坛的变故后,对神教混进了这么操守败坏的宵小之徒,教中出了这么多作恶之辈深感震惊、痛心。

    于是神使连夜组建特使队伍,巡查各地教坛,务求将害群之马一个不落的揪出,把罪恶之行一件不差的查清,把不义之财一钱不少的退还。

    神使得金光神教诲,已然下定决心,整顿神教内务,肃清神教风气,对罪孽毫不容忍,对恶徒绝不妥协,对不善追查到底,还神教一片清明,给信徒一个公道,对神明有所交代,对百姓有所说法!

    金光神注视之下,容不得任何藏污纳垢!

    经过总坛特使数日紧锣密鼓、不眠不休的彻查,如今,他们已经完全弄清了教坛的各种事务与罪孽,可以将结果公之于众了。

    接下来,总坛特使将一些被五花大绑的分坛教众推出,他们或为长老或为主持,都是信徒们熟悉的教坛大人物。

    而后,在百姓们的瞩目中,官府官员展开文书,宣布他们聚敛钱财、欺行霸市、祸害乡民的种种罪责,而后将布告张贴于大门之侧。

    在百姓们的一片骂声中,总坛使者大手一挥,这些分坛主持、长老身后站立的修行者

    ,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斧一起挥下,斩下了这些教众的头颅!

    惊呼声、叫好声在信徒群中响起,此起彼伏势若潮浪。

    仅此一项,便让信徒们认识到了神教对待罪孽的强硬态度,重建了他们对神教的信心,甚至有人已经开始高喊拥护神教、敬爱神明。

    这就像朝廷惩治贪官污吏,总是能轻而易举得人心一样。很多百姓只在乎个别官吏有没有被治罪,并不会想到是整个官场吏治出了问题。

    于是,百姓们更加期待神教接下来的举措。

    总坛特使没有让人立即收敛尸体,而是再度大手一挥,引出了一群普通百姓——这些人,都是他们派人找到的,之前被放印子钱,被兼并了土地的人。

    特使将他们的身份一一说明,把他们的遭遇一一讲清,随即当着众人的面,在官府官员的主持、见证下,将银子如数退还,把田契完璧归赵。

    失而复得,这些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对着总坛特使与官员下跪拜谢,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有人诵念神号,有人表示从此要以行善为本,皈依神教。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之前自己的悲惨遭遇,完全没有神教、官府的过错,全然只是那些恶人的个人行为,如今沉冤已是得雪、大仇已然得报。

    信徒、百姓们无不拍手喝彩,兴高采烈的样子,比看了一场猴子变人、人变猴子的绝佳猴戏还要兴奋激动。

    总坛特使举起手往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他三度大手一挥,于是一包包粮食,一袋袋铜钱,一匹匹麻布,被教众们从大门里抬了出来,摆在了早就准备好的,一眼难望尽头的数排拼接长桌上。

    在信徒与百姓们吃惊、渴望的目光中,特使义正言辞的说,神教虽然拥有一些财富,但都是为了扩建教坛、塑造神像、救济流民,以便更多更好的散播神的意志与福音,让金光神的神光普渡四方,绝不是为了自身享用。

    为了让这一点更有说服力,特使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从今日开始,教坛教众不再吃肉!并且将这条规矩写入神教戒律,永世不得修改!

    连肉都不吃了,可见其心之诚,百姓们哪里还能不相信特使方才的话?

    特使接着告诉信徒与百姓们,神使吩咐了,神教之前得来的钱财,是取之于民,如今便要用之于民,况且这些乃不义之财,唯有还给百姓,才能把它们洗干净。

    于是乎,特使让教众约束百姓们排好队,发钱,发粮,发物资!

    信徒也好,百姓也罢,无不沸腾忘形,如见天神下凡,似睹天翻地覆。

    在众人排队,已经开始领钱粮的时候,特使大声告诉他们,教坛赈济百姓的行为会持续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人人都能来领取钱粮,不过不能重复领取,钱粮领完即止。

    他还告诉百姓,钱粮很多。

    领了钱粮的百姓,有的立即跑回家,呼朋唤友,有的抱着东西久久不愿散去,望着总坛特使与神教大门泪眼滂沱。

    在此过程中,官府官员正色告诉众人,眼下是非常之时,关陇、淮南的诸侯大军,已经准备进攻中原,所以他们会派遣修行者先行到来,挑拨信徒与神教的关系,煽动百姓与神教对立。

    因为只要神教亡了,张帅就断了臂膀,必然不能保护保全中原黎民,届时兵祸连连,定会十室九空,希望百姓们擦亮眼睛,不要为敌人所利用。

    “大伙儿想想,我们这里在没有神教的时候,各自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了神教之后,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没有神教帮忙,你们中很多人早已饿死,没有神教带领,你们中很多流民都不会有田种,没有神教行善,你们中很多穷人病人都会丧命。

    “敬爱神明,拥护神教,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大伙儿可都明白了?”

    官员的教诲与发问掷地有声。

    得了好处的百姓,重建信仰的信徒,无不大声称是。

    最后,总坛特使振臂高呼:

    “神明怜爱世人,神使悲悯众生,神教行善积德,皆与罪恶不共戴天!”

    于是,信徒、百姓群起相应:

    “神明怜爱世人,神使悲悯众生,神教行善积德,皆与罪恶不共戴天!”

章七一二 战争的目的

    宋州。

    赵宁在城内城外逛了大半日,临近黄昏的时候,来到姜葭婶婶家,与对方一大家子人一起吃晚饭。

    这不是赵宁闲着没事,一定要在对方家里吃饭。

    姜葭婶婶一家虽然穷困,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饭菜也做得十分卫生,而且家常菜的味道很好,别有一种市井烟火气里的温暖味,吃一次就很难忘记,赵宁倒是不用担心什么。

    但这并不是他今日要来吃这一顿的缘由。

    直接原因是姜葭盛情邀请,要答谢他为婶婶一家出头,在金光教手里讨回公道的义举。

    “赵大侠,这一杯敬你,我不太会说话,你不要见怪,总之这回要不是你帮忙,我就没钱买药治病,田也会丢掉,哪有今天.......我喝三杯!”

    率先说话的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他的病昨日便好了,今天终于不用蹲在门外抱着海湾扒拉,可以坐在桌子前陪赵宁喝个尽兴,所以格外高兴。

    “赵大哥,这一杯谢你帮助婶婶一家,要不是有你在,我们即便不家破人亡,日子也会过得更加艰难。”

    姜葭第二个站了起来,双手举杯,说不上落落大方,别有一股已为人妇的羞怯娇媚,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眸含碧波。

    她到底是去过大户人家的,说起话来并不怯场,喝了第一杯便是第二杯,紧接着又是第三杯第四杯......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在姜家村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从袁员外手里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从金光教恶大师手里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们行侠仗义,揭露了金光教真面目,铲除了那些假仁假义的恶人,让我们不用再被蒙骗。”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们大仁大善、劫富济贫,将金光教聚敛的财富,都还给了被他们压榨过的百姓,散给了穷苦人家。”

    “赵大哥,这一杯......”

    眼见姜葭一连喝了十来杯,不仅她婶婶一家人被震住,就连赵宁都大开眼界,没想到一个乡村小妇人有这等海量。

    见她低头坐下的时候,殷红的嘴唇张圆了,无声往外吐着滚烫的酒气,桃腮一鼓一鼓的,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赵宁确定她也颇为吃力,这才稍感正常。

    这些时日,姜葭经历了很多变故,先是亲人罹难背井离乡,而后又被奸人算计险象环生,临了连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支撑都崩塌过一次,必然情志郁结。

    今日借助这个机会,好生喝上一顿酒,正好舒缓心胸。

    ——宋州金光教分坛的钱财,姜葭跟她婶婶一家也分了一些,毕竟他们不仅被金光教算计过,本身也是生活艰难的穷人,要不然今日哪里有酒喝?

    约莫是酒越喝越多的缘故,姜葭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平日里碍于礼节与羞赧,举止都是非常含蓄,如今却时常明目张胆的偷看赵宁,而且眸子越来越亮。

    当然,亮也没亮多久,酒喝得太多,莫说脸红得像是成熟的樱桃,脑袋开始打晃,眼波也会朦胧,眸子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风情变得与平日不同。

    平日是娇媚动人,这会儿就成了风情万种、妖娆夺魄。

    她婶婶一家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男人还一个劲儿对赵宁劝酒,这厮大病初愈理应酒量寻常,不料竟然也是个极为能喝的,好似要拼命一般,把赵宁都喝得眼睛有些发直。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君子——至少赵宁自己是这么要求自己,哪怕是眼睛发直了,也不会盯着不该看的地方看,譬如说姜葭红艳滴的修长脖颈,只会拿桌上的饭菜当目标。

    一顿饭吃了接近两个时辰,在姜葭晕晕乎乎,被婶婶用帮忙洗碗的由头,拉着去厨房询问、教导某些私密事情时,赵宁感应到了方墨渊的气机。

    他来到门口,跟大明大晃站在门侧阴影里的方墨渊交流。

    “不出殿下所料,金光教总坛派遣的特使,近些时日赶赴各地分坛,联合地方官员进行了一系列应对......”

    方墨渊将金光教应对他们进攻的措施,与产生的效果一一禀报给了赵宁。他的神色很复杂,有吃惊也有坦然。

    吃惊是因为金光教的应对措施狠辣而有效,让他不得不敬佩那位神使的胆魄见识,坦然则是赵宁之前已经有过类似预计,他心理多少有了准备。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对金光教三成教坛动手后,暂时中止了行动,没有迅速扩大战果,且这些时日以来,金光教做出反应的时候,他们并未针锋相对。

    一品楼、长河船行突然收手,给予对方反应时间,当然不是平白无故。

    这都是赵宁的命令。

    下达这份命令之前,赵宁跟方墨渊等人,分析过金光教的应对之策,推算出了几种可能的情况。

    大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金光教死不认账,找各种理由搪塞、推卸责任,而后聚集修行者自保,甚至调集藩镇大军归来,在各地捕杀一品楼、长河船行;

    第二部分,就是金光教应对得当。

    如果金光教的应对之举,属于第一部分,那么一品楼、长河船行将会敢在藩镇大军归来之前,继续扫荡各地教坛,而后及时抽身、潜伏。

    如果金光教的应对之举属于第二部分,一品楼、长河船行就会变中止行动为终止行动,一段时间内不再进攻金光教教坛。

    赵宁希望的,是金光教的应对属于第二部分。

    这是必然的。

    一品楼、长河船行真要跟金光教全面开战,前期出其不意的偷袭优势已经没有,在对方有准备有应对的情况下,只能是强攻强打。

    如此一来,伤亡会大增不说,战果还不一定有保障,而一旦军中高手强者率先返回,一品楼、长河船行处境担忧。

    一品楼、长河船行毕竟只是隐秘力量,论正面作战能力,何能跟大军相比?

    此外,中原不是河北河东,这里是敌境,在敌境作战,能得到的支援少,转圜余地小,困难多风险大,一旦失利后果严重。

    再次,一旦双方在各地展开激战,陷入拉锯,中原四镇必然被拖入混乱泥潭,州县都会跟着动荡不安,到时候最吃亏最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眼下朝廷大军还未出动,王师不能平定动

    荡,占领州县重建秩序。

    中原一乱,魏氏、杨氏必然插手其中,等到他们的高手强者入场,战局更难迅速有个结果不说,动荡乱象还会扩大,那中原百姓就真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故而赵宁发动这场针对金光教教坛战争的目的,不是寻求灭了对方。

    他的目的有两个。

    一是让百姓意识到金光教的虚伪,毁掉他们对金光神的信仰,为后续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暗中传播新思想新学说奠定基础。

    金光教教坛主动认错放粮的州县,百姓可能信仰不变,但在金光教教坛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攻破的地方,其信徒与百姓不可能还拥护他们。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这些地方隐秘传播新思想新学说,进行思想启蒙运动的前期准备,会比较顺利。

    这就相当于在敌境中有了自己人,往敌人的身躯里刺进了一把刀子。

    至于前面那些州县,明眼人跟聪明人多少都能看出金光教的伪善,神教这层虚伪的面纱只要被撕过一次,裂口就会存在于那里,真容时时都可窥见一二,往后赵宁要顺着这道口子,把神教的面目、身躯都撕碎就会容易很多。

    王师到来的时候,获得百姓支持会简单不少。

    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让金光教收敛言行,约束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为了敛财不择手段,把如姜葭婶婶家这样的人逼上困境、绝路,让中原四镇的百姓少受一些苦难。

    说到底,有秩序的剥削跟无秩序的掠夺,有本质区别,百姓的处境也截然不同。前者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吸血,后者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朝廷王师还没到,赵宁暂时无法让这里的百姓,立马进入新秩序新世界,但要他就因为这个原因,完全无视百姓的苦难,什么也不做,他办不到。

    他必须尽最大努力,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程度,在维持旧有秩序的基础上,改善旧有环境。

    总而言之,赵宁在发动这场战争之初,就没想过在眼下这个时刻,仅凭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就把有张京四镇大军作为援手的金光教轻易灭掉。

    现在,听罢方墨渊的禀报,赵宁知道,他的两个目的已是基本达到。

    “希望金光教真如殿下所想,能够约束教众谨言慎行,不再祸害黎民百姓,都不需要他们坚持多长时间,只要持续到大军到来即可。”方墨渊由衷感慨。

    赵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已是错谬,你竟然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这岂非大错特错?

    “是不是这段时间四处奔波过于劳碌,疲惫之下脑子不甚清醒了?要是这样,那就休息几日。”

    方墨渊张口无言,很是惭愧。

    赵宁道:“金光教想不想做愿不愿做,他们都得做,因为我们会监督他们。

    “若是他们还敢不收敛言行,继续祸害百姓,之后再被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抓住把柄,那他们就活该失去百姓拥护,彻底丢失生存根基。”

    方墨渊立马抱拳:“属下领命!”

    他会传达赵宁让一品楼、长河船行在暗处盯住金光教的命令。

章七一三 侮辱

    “殿下,这回有些可惜,我们虽然派了高手,在各处盯着金光教分坛,跟着他们的人找到了金光教总坛,属下甚至亲自潜入过,可就是没发现金光教神使。”

    想到这茬,方墨渊不禁有些苦恼,“那所谓的神使,大概是属鼠的,委实太能躲藏!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每日出入金光教总坛的人太多,他不可能每个人都派修行者跟着,去调查他们接触的人,再派更多修行者去跟踪他们接触过的人——且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修为不俗,跟踪者境界低了还不行。

    在金光教总坛没找到金光教神使,他的追查之旅走到了死胡同。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莫说金光教总坛,张京在这种形势下回到汴梁,都没跟那位神使见上面,对方的谨慎小心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这怪不得你。”

    方墨渊点了点头,觉得事情到了这份上,没做成的确不怪自己,也怪不得任何人。他有些怅然,觉得就此放弃很是可惜,但又没有办法,只能接受现实。

    赵宁见方墨渊竟然就此止住了探查金光教神使的心思,忍了忍,没忍住,用一种跟猪头说话的语气道:“你是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方墨渊“啊”了一声,纯朴英俊的脸上写满茫然无知:“还能不到此为止吗?追查之路已到尽头,再也走不下去了,不是吗?”

    看他的样子,好似他的话就是天地至理,牢不可破,根本不必怀疑,怀疑的都是傻子。

    赵宁扶了扶额头,忍住了给对方脑门一拳的冲动。要不是扈红练需要盯着徐州,他何至于带着方墨渊这个人帅智残的家伙在身边?

    赵宁恨铁不成钢道:“我刚刚说了,这个所谓的神使,谨慎小心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诡异,就是事出反常,就是不合常理,就是必然有妖,你可懂了?”

    方墨渊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无比严肃地问道:“敢问殿下,何处不合常理?”

    赵宁:“......”

    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突然听到这样三个字,方墨渊没反应过来,愣愣道:“去哪里?”

    “给孤退下!”

    “......是。”

    方墨渊带着一头雾水,溜着墙缝从阴影里走了,赵宁自顾自陷入沉思。

    这回耗费许多力气,若是找到了金光教神使,那当然是努力有所回报,皆大欢喜。耗费了这么多力气,还没有找到那位神使,其实也是另一种收获。

    正常人不该这么谨慎,连张京在关键之时都无法见到。

    正常人不该这么躲藏,在金光教大难临头之际还不露面。

    这不是深居简出,习惯隐居能够解释的。

    答案只有一个。

    对方不能露面。

    之前从未听说,这个神使不在人前露面,为何他赵宁来了中原,对方就这般执着于藏匿自己?

    解释只有一个。

    对方就是不敢见他赵宁。

    什么人这么惧怕见他?

    修为低微,还是另有隐情?

    根据对方这些年来展露出来的智慧手段,明显不是普通有才之士,必然是惊才绝艳之辈,放眼天下都得屈指可数。

    这样的人,不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通过对方这次应对神教变故的手法,赵宁从对方滴水不漏、狠辣老练的布置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这个对象

    完美符合他的种种推测。

    但他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对方竟然活了下来?

    从云端跌落尘埃,对方不仅没有自暴自弃,没有认命归于平淡,反而还在巨大的苦难中崛起,在绝境中另辟出了一条蹊径?

    一个没有修为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创建出一个偌大的金光教?

    对方是如何让麾下教众甘愿服从,没有被高手强者篡位顶替的?

    不可思议。

    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赵宁又觉得理所应当。

    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以对方的天资智慧、心性手段,这一切并非不能接受。甚至说,只要知道对方没死,赵宁就不奇怪对方会东山再起。

    如果对方在绝境之中,身边还有忠心耿耿的高手跟随,所有事都不难想象。

    收敛思绪,长舒一口气,赵宁抬头仰望夜空,目光灼灼,眼神似乎要穿破重重夜幕,远隔千里看清对方的真实面容,临了,他喃喃自语:

    “如果金光教神使真就是你,倘若你果真还存在于世,那么我赵宁——下次必要亲手摘下你的项上人头,绝不会再给你留半分生机!”

    一个本该消失的人,又一次兴风作浪祸国害民,且能变得比之前更加难缠,这大概就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正因为魔比道高,有志之士才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奋战。

    ......

    片刻后,赵宁恢复平静,心如止水。

    无论如何,眼下宋州之事已了,针对金光教暂时不必有太大行动,此行可算圆满结束,赵宁打算告别这里回徐州去。

    徐州没有金光教,百姓没有信仰,白纸上写字总要容易很多,而且控制了徐州,就能阻止淮南兵马北上,可以谋求让逐鹿中原的少上一家,令事情简单一些。

    听到身后传来姜葭走出厨房时的说话声,赵宁转过头,恰好撞见姜葭投过来的目光。

    对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慌忙偏头继续跟婶婶说话,一副她根本没有偷看赵宁的架势。

    这当然是无用功,她虽然不看赵宁了,她婶婶却向赵宁露出慈祥欣赏的笑容,皱纹里有几分为老不尊的坏意,甚至朝姜葭努了努嘴,好似是在说这有一块鲜美多-汁的肥肉,后生可要抓紧休得错失机会啊。

    机会或许是机会,但不是赵宁的,该是姜葭的才对。

    婶侄俩在厨房间的窃窃私语,自以为隐秘,所以说得很是直白大胆。

    什么强者不可错过,美人就该爱英雄,难得对方狭义心肠品性高洁,背景来头还很大,必然是大富大贵之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会后悔一辈子……婶婶作为一个过来人的敦敦教诲,可谓是字字千金,赵宁都听见了。

    不过他只听了个开头,委实是后面的内容不适合旁人听,尤其不适合他听。

    向来以君子风度要求自己的赵宁,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有意收敛了往那边延伸的气机。

    晚饭已经吃完,喝完茶水,赵宁跟姜葭一同告辞。

    后者如今决定了在宋州城(外)定居,便自己租了房子,她婶婶家里并不宽敞,三人住已是拥挤,再要住上她跟小侄女,那就过于不方便。

    因为金光教的钱财散了出来,她婶婶家短期内不再缺钱,她自个儿兜里的银子用不着再给对方,正好用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小侄女既然是跟姜葭住在一块儿的,按理说怎么都得跟她回去,但是眼下对方却留在了姜葭婶婶家。

    理由是孩子已经睡

    着,反正姜葭租得房子还没收拾利索,让孩子再在这里睡一两晚的没什么问题。

    饭吃得时间太长,眼下时辰已晚,街巷中灯火阑珊、行人寥寥,不少地方昏黄依稀的夜家灯火投照不到,漆黑中别有一股动人心魄的神秘,寂静是这条泥土长街的主色,以至于脚步声都得听得清清楚楚。

    姜葭不仅听见了自己脚步踩踏摩擦树叶的声音,还听见了自己紊乱如鼓的心跳。

    这让她很是心虚,害怕声音太大,让赵宁也给听见,故而颇为窘迫拘谨,白里透红的脸颊一直很热很烫,叫她总是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又觉得这个举动很怪,只能借拢鬓角青丝的动作稍微触碰。

    这不碰还好,一碰就发现果然烫得惊人,也不知是酒喝太多的缘故,还是脸皮太薄容易因为心情而失控。

    不过三百多步的距离,姜葭却感觉走了大半天,脚下明明是平路,走起来也跟过独木桥差不多。

    终于到了巷子口,进去只需十几步就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意味着她跟赵宁同行到了尽头,接下来会分道扬镳,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赵,赵大哥......”

    顶着一张滚烫桃花脸的姜葭,脚尖在地上撮来撮去,低着头声若蚊蝇,略带颤抖地支支吾吾道:“赵大哥......口渴吗?”

    这个问题让赵宁觉得好笑:“出来之前刚刚喝过茶。”

    这意思是,我怎么会口渴?你这问题很奇怪,甚至有点蠢,是不是没带脑子?

    姜葭果然慌了,连忙为自己的奇怪问题找理由:“我,我是说,今晚,今晚喝了那么多酒,总是容易口渴的,一碗茶或许不够!”

    赵宁点了点头,觉得这话颇有道理,确实无法反驳,遂接受了对方这个解释,回应道:“我不渴......”

    他确实不渴。

    但姜葭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立马回答,趁着勇气还在,赵宁刚刚张嘴她便接着道:“赵大哥要不要去家里再喝一碗茶?”

    她的话说得很快很急促,似乎不囫囵讲完,便会自己把自己吞进去,她话说完的时候,赵宁也刚刚讲完那三个字。

    于是乎,姜葭僵在了那里,复杂的表情凝固在了红艳欲滴的脸上。

    这个问题,碰上这三个字,本就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无地自容的事,更何况两人还是一起说的。

    柔和的夜风在这一刻变得冷硬,一座座民房好似变成了一个个看热闹的人,寂静的街巷里凭空响起了许多哄笑声,就连头顶的月亮都成了日头,夜晚在一瞬间化作光天白日。

    姜葭站在了风口浪尖,思绪一片凌乱,脑中全是空白。

    赵宁拱手作别:“赵某明日就要离开宋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话说完,赵宁转身离去,走得云淡风轻,无牵无挂,洒脱的身影犹如一阵微风,穿街过巷轻逸写意,不曾带走一片云彩。

    望着赵宁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的姜葭呆愣良久,脸上的尴尬羞窘渐渐消散,取而代之以浓浓的不可思议。

    末了,她抚着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地呢喃:“修为高强的赵大哥竟然......莫不是个呆子?”

    赵宁是个呆子吗?

    当然不是。

    至少赵宁自己不这样认为。

    开什么玩笑,自己可是堂堂大晋太子,行侠仗义助人为乐,匡扶正义惩奸除恶,无不是出于为黎民苍生考量的天下大计,岂是为了美色?

    到姜葭家里去“喝茶”,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章七一四 魏氏秦国(上)

    长安。

    如今的长安成,已经不是大齐西京,自从魏氏占据关中,长安就变成了凤翔军首府,而后朝廷加封魏崇山为秦州郡王,长安便成了魏崇山的王城。

    在吞并汉中之后,魏崇山上表朝廷,请求大晋封他为秦王,赵北望没有同意,他便自己给自己加封了秦王的头衔,麾下群臣皆得以加官进爵。

    在魏崇山自封为秦王之后,已经吞并楚地的杨延广自封为吴王,算是与大晋王朝撕破脸皮,完全走上了列土封疆的道路,坐视了割据自立之实。

    岭南两广之地的刘牧之,欲求朝廷封官不得,先是自己白自己为岭南节度使,在魏崇山、杨延广自封为王后,也给自己安上了岭南王的头衔。

    时至今日,魏氏、杨氏各自的大业根基皆已稳固,治下之土成了自家王国,治下之民俱为王国子民,军心民心无不收拾停当,霸业既成,只待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是日,魏崇山、魏无羡、孙康、蒋飞燕等人齐聚王宫,商议中原之事。

    中原四镇风波闹得人尽皆知,各种消息都有探子传回长安,秦王国上下皆知此乃大晋皇朝手笔。既然大晋朝廷已经率先进入中原,他们没道理落后。

    “河北河东刚刚稳定下来,孤原本以为赵氏会巩固基础,让内部彻底平顺下来,才会寻求向中原用兵,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竟然赶在秋日之前就已出动。”

    魏崇山摸着下巴,看着众人,“事到如今,诸位有何应对之法?”

    孙康见魏无羡没有急着开口的意思,正要说出自己的见解,蒋飞燕已是率先开口:

    “中原地大物博人丁众多,得到中原不仅能极大扩充实力,彻底甩开与其他诸侯的距离,拥有雄视天下的资格,且进可攻退可守,四向用兵的主动权尽在掌握,对北面可以将赵氏封锁在河北河东之地,对南面能够让杨氏北渡不了淮河,可谓是占尽大势。

    “自古以来,以关中为基业者,一旦东出潼关成功,大军取得中原,皆能成就一番大业,故而得到中原,便相当于得了天下!

    “臣以为,赵氏已然占得先机,秦国应当聚集举国之力,立即发兵中原,绝不能让赵氏在中原取得大势!”

    秦国,秦王国之意,如今魏崇山乃秦王,与众人君臣名分早就定下。

    ——这便是诸侯。

    魏崇山抚着胡须点头,蒋飞燕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他很是赞同。

    孙康不满地看了蒋飞燕一眼,对后者抢在自己前面说话不甚开心,论修为他是王极境中期,论地位他官职也比对方高,怎么都该是他先发言。

    蒋飞燕之所以敢抢先,有两方面原因。

    一是蒋飞燕虽然还没到王极境中期,但蒋氏家大业大,族人势力非同凡响,于过往战争中屡立大功,在秦国影响力不俗,俨然要成为秦国第二大氏族。

    而孙氏在国战中损失惨重,现在又没有多少出类拔萃的子弟,算得上是靠得他独自支撑,真论整体力量,孙氏不如蒋氏。

    另一方面,蒋氏根基在中原汴梁,眼下虽然举族迁徙到了关中,毕竟是客人,只有打回中原汴梁,才能重拾完整蒋氏传承,祭奠祖坟告慰先人。

    ——祖坟在

    敌人手里算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世家万不能忍。

    且蒋氏在汴梁根基深厚,一旦秦国大军东出,蒋氏靠之前的影响力与人脉关系,可以对大军提供很大帮助,再立非凡军功,那就能坐实秦国第二氏族之位。

    “大军平定蜀中不久,还未完全赶回,更未休养生息,且秦国近来连年征战,粮秣不足,今年秋粮还未收上来,此时贸然发兵,多有不妥之处。”

    孙康提出了与蒋飞燕之言向左意见。

    反对蒋飞燕,既是表达对后者抢先发言的不满,也是为了彰显自身存在感,魏崇山若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今日便算是压了蒋飞燕一头。

    今日压一头,明日压一头,久而久之,他就彻底压制住了蒋飞燕——虽然在庙堂之上,他本身的地位就高过对方,奈何对方就想靠着家族之势挑战他。

    要保住自身地位,就得时时争斗,片刻松懈不得。

    “依孙将军之见,秦国该当如何?”魏崇山承认孙康说得话有道理,但并没有表达自己认可与不认可的态度。

    孙康道:“大军出动事关重大,而胜负往往在于一线,所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臣以为,此时派遣修行者进入中原,与赵氏相争破坏赵氏图谋即可,大军还得徐徐图之。”

    魏崇山微微颔首:“此乃老成之言。”

    蒋飞燕不悦地瞥了孙康一眼,知道对方是跟自己作对,心里很是愤懑。

    秦国大军征伐蜀中,并没有派遣太多兵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支偏师,主要还是靠国中王极境高手拿下剑门,后面的战斗并不艰难。

    而破剑门关的大功,就在孙康手上。

    秦国东出潼关发兵中原,大可以先不派遣这些将士,让他们轮休。中原是场大战,不可能三两个月结束,本就需要后备力量。

    但孙康的话又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跟赵氏征战马虎不得,若不能全军出动全力施为,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很难收拾。

    “臣以为,派往中原的修行者,不是非得跟赵氏争锋相对,既然是修行者对决,便没有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的人真到了中原,可能未必能逮着赵氏的人。”

    这时,士人门第方氏的家主方枕开了口,语气平和但言词有力,儒雅之气里暗藏一股锋芒。

    魏崇山遂看向方枕,“方公以为该当如何?”

    方枕胸有成竹地道:“我方修行者进入中原,是作为大军开路先锋,为大军攻城掠地做准备的,岂有被赵氏牵着鼻子走,一味去追咬对方身影的道理?

    “大军征伐中原,以出函谷关为首要重任,若是出不了函谷关,谈何进占中原?若是出了函谷关,能够通过洛阳进入中原平地,则天地任由驰骋!

    “故而我秦国修行者进入中原后的行动,当以助大军出函谷关,占据洛阳为首要重任,而不是跟赵氏的人你争我夺,舍本逐末!”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潼关,古时候叫函谷关,但其实两座关隘的地址有差别。二者之间隔着一条狭长斜道,即函谷,两侧山势奇骏、道路难行,极为险要。

    战国时期的秦国,把函谷关建在函谷东面,斜道在关内侧;而汉代以后建立的潼关,关城在函谷斜道西侧,斜

    道在关城之外。

    究其原因,战国时期的秦国,据有了函谷关,东出就没有阻碍,虽然也有防御作用,重点还是为了进攻。

    但函谷关有大战的时候,后勤补给的运输需要经过斜道,颇为不便。

    之后天下一统,函谷关废弃,潼关就建在函谷西面,这样便把斜道留给了敌人,大大增强了防御力度。

    从斜道佯攻关隘难如登天,如果守城方不犯错且士卒能战,基本不可破。

    潼关的重点是防御,保护关中。

    齐朝之后天下纷纷,各地形势都有变化,眼下潼关虽然在魏氏手里,但函谷关已经重建,被张京握在手里,而且关隘做了改变,重点就是防御西面之敌。

    双方隔着一条函道,算得上是大眼瞪小眼。

    如果只是一个张京,魏氏自然不必担心,大军出动之际,魏无羡凭着自身修为,带着众多王极境高手,要破关并不难,就如攻蜀时克剑门关一样。

    但大晋的高手们,会坐视魏氏攻占函谷关吗?

    既然魏氏高手与赵氏高手相互掣肘,没有开打之前很难确定谁会干净利落战胜对方,还得顾虑杨氏高手掺和,那争夺函谷关就只能靠下面的人。

    此外,夺了函谷关不算,洛阳也是重点。不得洛阳,魏氏的大军东出就没有立足之地,百十万大军不能没有坚城要地作为依托。

    总而言之,赵氏大军要进入中原,需得渡过黄河天堑,而魏氏大军要进入中原,需得渡过函谷险地。在这一点上,双方谁也没有便宜谁也不曾吃亏。

    “方公真知灼见,可谓一针见血。”

    魏崇山话说得很满,表示他认同方枕的意见,“诸公以为如何?”

    殿中的大臣们陆续附和,多半都认为该当如此,孙康、蒋飞燕也认为合理。

    但有不同意见的人并非没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方公所言的确大善,却过于重视短期目标,而忽略了长远之计。若是秦国若真如此施为,恐怕会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说话的人是关中本地大族,葛氏家主葛孝宽。

    齐朝开朝立国之时的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中,没有葛氏这一族,论家族实力,他们在齐朝排不进第一等,但在关中之地,却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像葛氏这种大族,很多地方都有,原本并不起眼。

    但国战时期,葛氏一族可称毁家纾难,不仅将大半家财献出来充作军资,还派遣了族中多半修行强者、年轻俊彦投身行伍,在陇山一带与蒙哥所部血战。

    战争虽然残酷,但也最能磨练人,数年浴血葛氏族人战死很多,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基本都成了器,其中甚至出现了王极境修行者。

    也正是从彼时开始,葛氏与魏氏的关系逐渐亲密。

    若是齐朝输了国战,葛氏自然就此从关中大族中除名,可既然齐朝胜了国战,那葛氏就该兴盛。

    魏氏占据关中,葛氏既是先锋又是内应,之后-进攻汉中、蜀中,军中的葛氏族人俱有军功,现如今的葛氏,在秦国庙堂、民间皆有不俗势力与影响力。

    关陇本地大族,只能是望其项背。

    (先更后改)

章七一五 魏氏秦国(下)

    孙康、蒋飞燕、方枕等人,见是葛孝宽说话,都不能不认真聆听、思索。

    方枕被对方触了霉头,虽然心中隐有不快,却还不至于发作。

    他们都清楚,如果秦国大业继续发展,那么在不久的将来,葛氏必然是一个新的世家!

    “葛公可否详细道来?”魏崇山正色发问,态度亲和。

    孙氏也好蒋氏也罢,这些原本齐朝的世家,一开始是两边下注,后来在齐朝、晋朝呆不下去,这才不得不投奔过来,跟魏氏单纯属于利益联合。

    但葛氏这样的,从国战时期就不吝人力物力支持凤翔军,在艰苦环境中与魏氏子弟并肩作战的本地大族,跟魏氏却有深厚情义。

    对待葛氏等关陇本地大族,魏氏天然就亲近不少,也信任得多。

    孙氏、蒋氏、方氏等原齐朝世家,家大业大,从抵达关中那一刻开始,不管他们有意无意,愿意不愿意,都自动形成了一个山头、一个派系,且实力强劲。

    魏崇山如今是秦王,当然不愿麾下臣子中,有一股势力一家独大。昔年齐朝尚在、寒门还未壮大时,世家是如何掣肘皇帝、制约皇权的,魏崇山再清楚不过。

    时至今日,他当然不愿意孙氏、蒋氏这些世家,渐渐壮大到比曾经的赵氏、徐氏更强的地步,拥有比赵氏、徐氏更高的掣肘皇帝的权力。

    这些年来,魏氏有意扶持本地大族,制衡原齐朝世家们。

    在魏崇山的帮助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本地大族成长不少,葛氏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已然成为关陇本地大族们的领头羊。

    很多时候,葛氏的意见会得到本地大族们无条件的支持。

    葛孝宽朝魏崇山拱手道:“王上,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秦国大军东出,是为了得到整个中原,故而短期目标得重视,长远规划亦不可缺。

    “秦国修行者出动后,当然得想方设法,在函谷关、洛阳等地活动,助大军夺得关隘与雄城,但也要深入中原,摸清赵氏修行者的行动,了解他们的意图。

    “否则,我们千方百计进占洛阳期间,中原突然风云大变,州县城池一夜之间倒向赵氏,那咱们就算得了洛阳又有何用?

    “赵氏的人,最善于蛊惑人心,让底层百姓为其所用,前朝河北的反抗军,之前河北河东的革新军就是明证!

    “况且那郓州耿安国,本身不过一介绿林贼寇,国战之初刚到郓州时,受尽排挤无法安身,是赵宁给了他们应有的待遇和建功立业的机会。

    “虽说世事更易,总是人心首先变幻,但从古至今,亦不乏肝胆赤诚之辈,若是耿安国在关键之时投了赵氏,让赵氏大军安然渡河,则大事不妙!

    “凡此种种,牵涉甚广,复杂难言,臣愚钝,无法尽数理清其中轻重,我王英明,必能洞悉关键,为秦国上下指引方向!”

    话至此处,葛孝宽不再多言,一副全凭魏崇山决断的样子。

    魏崇山微露笑容,对葛孝宽十分满意。

    什么臣愚钝,什么需要我王指引方向,都是在给魏崇山递凳子,好让对方站得更高些。

    以葛孝宽的智慧,能看出谋划中原需要近处目标与远处规划相结合,怎么会真的没有相应策略?他只是为了让魏崇山这个君主,成为说出决断性见解的人,好显得英明睿智。

    这体现出的,是葛孝宽对魏崇山个人的尊重。

    这一点魏崇山心知肚明,所以心里格外畅快。

    他轻轻扫视一圈世家之臣,心里话就差明明白白说出来:

    看看人家葛孝宽,言

    必称王上,行必先施礼,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学学?一个个拿捏姿态,对孤不甚恭敬,还以为魏氏跟你们一样,大家都是世家不成?

    葛孝宽的言行,让孙康、蒋飞燕、方针等人心里都感到了一阵不适——准确地说是恶心。

    大家跟魏氏原本都是世家,且有的家势比魏氏要高,譬如说孙氏,如今大家因为利益而联合,虽说的确是投奔了魏氏,坐视了君臣之实,但怎能低头媚上?

    再说,要不是有他们这些世家加入,魏氏凭什么跟赵氏相争,恐怕连获得寒门支持的杨氏都比不过。

    其三,大家之所以来投魏氏,为的就是世家地位不被减弱,要是投了魏氏需要时时对魏崇山谄媚,言行跟狗腿子一般,那他们图个什么?

    这葛氏眼下虽然壮大了,到底底蕴不足,实力也不够,这就导致自信缺乏,傲骨没有培养起来,完全没有世家该有的样子,也不懂得世家的本质。

    世家对君主恭敬归恭敬,却没道理谄媚对方,说到底,大家是共天下,又不是给对方做奴才!

    如此谄媚君主,把对方不断捧高,把自己一直贬低,让对方伟岸得犹如神明,使自己腰弯得犹如蝼蚁,跟那些寒门官员有何区别?!

    那晋朝赵氏,现在都不兴把臣子当作奴才了,甚至都把平民百姓的地位拔高起来,打算跟平民百姓共天下。

    你这秦国魏氏,走得是世家路线,求得是世家支持,临了却要堂堂世家贵族,跟寒门官员一样低眉顺眼做奴才,尊严比晋朝的平民百姓还低?

    孙康、蒋飞燕、方枕等世家大人物,绝不能接受这种局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魏崇山并没有真要世家贵族做奴才的意思,只是希望对方对自己更加恭敬、更加尊重——至少暂时是这样,所以没有多看孙康、蒋飞燕等人,很快便顺着葛孝宽的话道:

    “葛公之言,老成谋国,殊为可贵,堪为群臣楷模。”

    说到这,他有意顿了顿,以便让世家官员们领会“楷模”二字的真正含义,然后接着道:

    “出函谷关、占洛阳城是近处目标,摸清赵氏行动、了解对方夺取中原的谋划,乃至跟耿安国接触,是长远规划,二者不可或缺,但得有重点。

    “若无重点,均衡用力,事成固然皆大欢喜,失败则会两手皆空。凡事未虑胜先虑败,故而行动不可不谨慎,不可不分清主次。

    “当下而言,出函谷关、占洛阳城为主要,进入中原追索赵氏修行者为次要;待到前一件事有了把握,大军开始出动,则将重心转向中原腹地。

    “诸公以此为准绳,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来,明日再来商议。”

    孙康、蒋飞燕、方枕、葛孝宽等满殿大臣,无不拱手应诺,顺便礼节性赞美一句王上英明。

    做出了决断,体现了智力上的优势,得到了众人俯首与听令,享受了人主的权力与快意,魏崇山心旷神怡,挥挥手,示意群臣退下。

    秦国新立,国君的新鲜感还没过去,魏崇山有这种感觉可谓人之常情。

    待殿中没了旁人,魏崇山看向被自己特意留下的魏无羡,轻慢地抚着胡须,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世外高人洞察万事的模样,淡然而不失慈祥地道:

    “吾之麒麟儿向来睿智过人,凡事必有真知灼见,今日面对军国大事、社稷前程,可谓生死攸关之境,为何一直不言不语?”

    刚刚众人讨论热切,各有心思多出谋划,魏无羡始终在自顾自沉思,莫说没有看那些人一眼,连他们的话都不曾正经去听。

    很显然

    ,魏无羡的考量与众人皆是不同——从一开始就不同。

    听到魏崇山的话,魏无羡从思索中回过神,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原齐朝世家们与本地大族们,每逢议事多有不同之论,孙氏与蒋氏、将门与门第,有些时候更是因为想要反对对方,这才说出与对方意见向左的话来。

    “庙堂论策以齐心协力为要,无谓的争论能少则少,否则必生事端,短期而言会让议事变得冗长,长远观之甚至会增加内耗,这不是应该有的景象。”

    魏崇山微微一怔,他刚刚净顾着自己秦王的小心思了,倒是没想到这些,眼下魏无羡及时提了出来,顿感事情紧要。

    其实今日众人议事,在这一点上表现得还不明显、过分,因为商量的事情太过重大,容不得半分差池,若是换了不那么关键的事,争论会更明显。

    魏崇山沉吟着道:“是要整顿一番。”

    他已下定决心,好好扭转一下吏治。

    魏无羡道:“其实父亲也不必太过忧虑,群臣虽然有争议,但好在都是站在具体事情上谋划,针对事情讨论,言论不是出于自身与自身利益群体考量。

    “事情如此,就不是太严重——但事情绝不能往后一方面发展,否则万事皆休。

    “眼下秦国初立,上下皆有冲劲,议事做事都能顾全大局,越是往后才越是需要谨慎,需要约束。”

    听完这番话,魏崇山张了张嘴,由衷感慨:“真不愧是我的麒麟儿!”

    魏无羡瞅着魏崇山看了好几眼,纠正道:“父亲应该说,真不愧是我的龙儿才对。麒麟已经不符合儿子的身份了。”

    魏崇山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真是如此!”

    魏无羡话锋一转,没有任何停顿:“出兵中原之事,我与群臣的思考不同。”

    魏崇山已经习惯了魏无羡的思维跳跃,顺着对方的话头问:“有何不同?”

    魏无羡道:“父亲,我们争夺函谷关争夺洛阳,最终的目标是为了中原,所以不能失了长远之计,那我们千辛万苦争夺中原,又是为了什么?”

    “争中原当然是为了夺天下!”魏崇山不明白魏无羡为何多此一问。

    话一出口,魏崇山品出了味儿来。

    这没有让他眼前一亮,反而更加迷惑:“你的意思是,争中原不是关键?”

    “关键,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少可以不是!”

    魏无羡目光灼灼,“争中原,就要跟赵氏开战,既然要战胜赵氏才能夺下中原,我们为何执着于东出潼关?”

    这下魏崇山彻底明白了魏无羡的意思。

    他陷入了深思,权衡利弊。

    魏无羡眼神坚定:“自国战之时起,我就想跟宁哥儿全面较量一场,真刀真枪拼个高下胜负,看看咱们兄弟到底谁为雄豪。

    “这些年来,我日夜不缀研究宁哥儿过往的事迹,深深明白一点:跟宁哥儿交手,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宁哥儿善于谋划长于布局,身边还有贤才极能使用隐秘力量,又有贤才擅行行堂堂正正之法,正奇相合,阴谋与阳谋并生,故而往往能在对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对手势力内部布下杀局。

    “他要么不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基本就是他稳操胜券之时!

    “而今,他在中原已经占了先机,仓促之间,我们去跟他在中原厮杀,只会落入他布置好的陷阱里!唯有另辟蹊径,出其不意,方能开辟出一片新天!”

    魏崇山听罢,深受震撼,大为认同。

章七一六 狗咬狗(上)

    武宁节度使常怀远站在萧县城头,向西眺望,眉宇间隐见忧色。

    这段时间,随着中原形势剧烈变化,他经历了好几回大喜大悲,心情一会儿畅快舒爽,如在九天之上,一会儿低落忐忑,似处九幽深渊。

    起初,听闻四镇之主张京亲率大军来攻,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紧张得数夜无眠。四镇兵马对一镇兵马,他如何能不忧心如焚?

    而后,听说赵宁闯入张京大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击伤,常怀远兴奋得击节叫好,以为张京会就此罢兵,乖乖退回汴梁休养。

    孰料,张京不仅没有撤军,反而下令大军进攻,常怀远只能硬着头皮迎战,下令各城严防死守,靠着厚赐财帛于将士,总算没有被一击即溃。

    可两军战力差距实在明显,武宁军纵然不曾跟忠武军野战,一直在踞城而守,依然是连连败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被对方逼得只能决战。

    决战就是输死一搏。

    常怀远可以选择退军,回徐州城防守,但那样一来无非是换个地方决战而已,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张京的兵马已合围上来,武宁军想脱身没有那么简单。

    那几天,身处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境,常怀远差些就没忍住,丢弃大军只带亲信高手逃回徐州城。

    就在他万分绝望之时,武宁军忽然后退扎营,摆出了一副防御架势,一连几日都没有进攻萧县!这让常怀远又惊又喜。

    后来打听到金光教出了事,常怀远高兴得连干三坛好酒,几乎当场醉倒不省人事。如此大好机会,他哪里能够放过,翌日便点齐精骑,出城攻打忠武军大营。

    结果还真让他取得了一些战果,至少打通了回徐州的道路,破解了四面被围的困境,大军不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常怀远信心满满,打算趁胜追击之时,张京忽然从汴梁返回,忠武军、宣武军、河阳军、洛阳军等四军,重拾斗志反戈一击。

    常怀远遭受迎头痛击,部曲死伤不小,狼狈退回萧县,前些时日取得的战果,一一被张京夺回。

    心情再度跌落谷底,常怀远忧愤交加,在萧县城头指着张京大营的方向骂了半日。

    骂人只能泄愤,对战局毫无裨益,常怀远现在面对一个难题:要不要放弃萧燕退守徐州城。

    退了,大军士气必然跌落,届时张京兵临城下,徐州必然人心惶惶,武宁内部都可能起变化。

    藩镇终归是藩镇,并非独立王国,说到底,常怀远就是一个上官,并不是什么君主,麾下文官武将有几个对他存了效死之心?

    而且常怀远出镇徐州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都不到十年,统治基础跟牢不可破沾不上边,更谈不上民心归附,三军爱戴。

    藩镇军的将士多为流民出身,本就桀骜不驯,投身行伍是为了吃饭,可不是为了给人卖命。

    他们很会抱团,节度使要是为官不错,那上下还能相安无事,节度使要是敢触犯他们的利益,轻则驱逐,请朝廷重新任命,重则袭杀,取而代之。

    对藩镇军而言,手足同袍是自己人,节度使只是上官,自己在徐州有家有业是本地人,节度使不过外来者而已。

    国战时期面

    对异族,大家尚能同仇敌忾,如今面对同胞,藩镇军凭什么非得为了他常怀远拼死拼活,在一场没多少胜算的战斗里送命?

    要是张京名声在外,有广泛认可与敬重,且承诺会善待武宁军这些将士,武宁军有多少人会介意头上换个军帅?

    若非常怀远出镇徐州这些年,一直在招募青壮培植自身羽翼,新建了一支驻扎在牙城的牙军,作为军中嫡系与核心,平日里恐怕是既不能严格约束藩镇军,战时也不可能让藩镇军认真作战。

    正因如此,常怀远才会苛捐杂税,不择手段从民间捞钱。

    不捞钱不行,没有银子,如何指使得动将士,让对方为自己出生入死?

    跟藩镇军讲家国大义没用,常怀远自己就不是朝廷忠臣,徐州更非独立王国;说忠义廉耻也没用,人家在自己内部才讲这个,对节度使这种外人只讲利益。

    要不是武宁军在徐州各地有自己的亲人、家业,眼下这场战争又是对抗别镇进攻,需要顾忌外镇兵马侵入之后,自己的家人会遭殃,自己的土地、产业会损失,恐怕大伙儿到了战场上也是出工不出力,但有不利情形便会望风而撤。

    节度使要得到藩镇军效忠,指挥藩镇军四面征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军中钱财还有多少?”常怀远问跟在身边的心腹主簿。

    “只有三万贯了。”主簿叹着气。

    三万贯对普通人而言是巨额财富,放在大军之中能干什么?

    “徐州为何还没有银子送来?本帅不是已经下过严令,让近日将新筹措的军费送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能有几十万贯?”

    常怀远很是不满,也很是不安。

    这事是由军中掌书记负责,他闻言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

    “徐州来报,近来筹措粮秣愈发艰难,银钱只有九万贯,正打算运来......并非下官等不戮力办差,而是本地官员、州县大族从中捞取太多!

    “这些时日以来,因为筹集军费的事,已经闹出过一些事端,出了不少人命官司,要是继续加大力度,只怕州县生乱......”

    闻听此言,常怀远郁闷得恨不得回徐州去杀人,把那些本地官员、本地大族都清理一遍,还武宁一个朗朗乾坤。

    他愤怒地一巴掌震碎了面前一大块女墙:“这些混账真是无法无天,本帅想要做一番事业怎么就这么难?!”

    筹措军费,当然是平民百姓买单,地方官员、大族地主、豪商巨贾是不会自掏腰包的,纵然张京让他们出钱,他们也会通过加征田租、克扣工钱的方式,把负担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现实情况是,“筹措”到的钱粮,多半会进入地方官员、大族地主的库房。大家都是趁机发财,上下其手之下,十两银子有三两到张京手里,就算很好了。

    常怀远身为节度使,心中没有家国朝廷,趁天下形势有变之时,拥兵自重割据自立,是为一己之私,建立自己的功业。

    他麾下的官员、治下的大族,凭什么就要比他更加忠义、更懂廉耻、更会奉公?凭什么不趁着有机会就赶紧发财,捞一把是一把?

    怀远倒是想整顿徐州官场,肃清吏治。

    可他敢吗?

    断了人家的富贵与财路,惹得官吏群起攻之,他这个节度使还能当得下去?他又没有朝廷背书,没有国家依托,治下官民凭什么给他面子?

    常怀远心情沉重,感觉有些踹不过气。

    这个时候,若是继续加派钱粮,横征暴敛,武宁的百姓就要造反了!

    而看张京的架势,应该是解决好了内部问题,如今返回军营,约莫会指挥大军再度进攻,掀起双方之间的决战,他该如何区处?

    常怀远忧心如焚。

    ......

    常怀远忧心张京进攻,把他一口吞了,但其实张京自身并不轻松。

    坐在中军大帐里,张京正在跟心腹谋士们商议,大军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简而言之,是继续进攻,还是就此撤军。

    “神教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但毕竟有三成教坛被毁,彼处几乎已经没有神教信徒,且百姓对官府不能监督神教也很是不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内部破绽。

    “这些地方好比一块烂肉,偏偏还剜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去治疗。官府也好神教也罢,要重新收拾那些州县的人心,需得循序渐进,必定消耗不短时间。”

    说话的是谋主郭淮,他主张现在就撤军,“重要的是,赵氏的人马已经进入中原,且眼下还隐藏在各个州县!

    “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赵氏的谋划又是什么?

    “倘若大军继续征战,一旦赵氏的修行者再度出动,又在各地掀起了动荡,官府遭受打击,民间秩序不存,三军将士哪里还有战心可言?

    “就算三军勉强可战,可动荡若是再一次发生,我们不及时解决,内部烂都烂了反都反了,又如何继续征战?到时候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可不是藩镇之福。”

    说到这,郭淮面容肃杀地对张京道:“当务之急,是集中力量追索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或围杀或驱赶,总之要让他们从藩镇消失!

    “这些修行者只要还在我们内部一日,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廉使切勿犹豫,还请速做决断,否则夜长梦多!”

    张京点了点头,询问其他谋士有什么看法。

    绝大部分人都赞成立即撤军。

    开什么玩笑,家里进了强盗,谁还有心思在外面拼命?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既然如此,那便撤军吧。”张京心里也清楚,这是时势使然,没办法的事。

    追根揭底,还是大晋朝廷底蕴深厚,高手强者太多,而张京势力不够,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足以给他造成巨大麻烦。

    如果张京自身势力够大,除开大军之外,内部修行者能够轻易压制赵氏修行者,让他们无法再作乱,不能成规模在各地惹事,大军何须回返?

    其实金光教是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的,只可惜,莫说金光教,四镇之中都没人能制衡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的绝对高手。

    倘若赵宁亲自出手,谁又能阻止得了他做什么?

    而赵氏已经开始在中原行动,接下来魏氏、杨氏的修行者会不会也下场?

    这种形势,张京哪里还敢继续进攻常怀远?

章七一七 狗咬狗(下)

    大军陆续拔营撤退之时,张京悬空而立,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萧县县城,面容铁青,眼中多有不忿之色。

    原本大胜在望的一场战争,唾手可得的武宁藩镇,转瞬间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张京无论怎么自我开解,终究还是意难平。

    末了,张京愤愤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不日之后,我张京还会回来,届时,我定会夺下萧县,进占徐州,吞并武宁!”

    萧县城头,远远望着张京转身飞走,常怀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京这就走了?

    武宁这就保住了?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回来后给予自己迎头痛击,再度把自己逼上绝境,很容易就能战胜武宁军的张京忽然撤军。

    要说这是张京的诡计,常怀远断然不信,对方根本没必要使用什么计谋,只需要堂堂正正进攻,无惊无险就能拿下胜利。

    甚至张京都不需要如何猛攻,战事再持续一段时间,武宁军自身就会坚持不住。

    他常怀远的银子用完之后,士卒不肯用命了,对方再诱降一番,承诺进占徐州后善待武宁军,这仗也就没法再打。

    故而可以说,只要张京战,就一定能得到武宁。

    偏偏在这个时候,张京干净利落撤了军。

    常怀远感觉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群雄并起诸侯相争的这场中原乱局,显得太过复杂太过深奥,他已经完全看不明白,油然而生一股浓烈的无力感、挫败感。

    无论智力还是武力,他都感觉捉襟见肘,无法应付。

    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徐州确实保住了!

    在确定张京大军退走后,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让常怀远眉飞色舞,站在萧县城头哈哈大笑,洪亮豪迈的声音覆盖了县城内外。

    笑完,他指着张京退走的方向,大骂对方无能弱小、不堪一击,来进犯徐州就是找死,下回对方要是还敢来,他必要取对方项上人头,不会让对方逃走。

    士气低落的武宁军将士,被常怀远这一番表演给振奋了精神。

    一些人开始觉得张京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实力,虎头蛇尾气质平平,连内部都安稳不了还想征伐别人,实在是愚不可及。

    “军帅,张贼放着大好形势不要仓促退军,必然是内患极为严重,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时机,万万不能错过!”

    一位谋士主动进言,“请军帅下令大军追杀!”

    追杀张京大军......常怀远虽然兴奋到了极点,但脑子并没有糊涂,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真要追上去跟张京的兵马交战,他不能不慎重。

    不能不感到畏惧。

    “军帅,张贼于大胜在即之时仓促撤兵,军心就算不涣散士气也会低落,加之内患未定将士们忧心自家产业、亲人,必是人心思归无心恋战。”

    一位将领满面红光地道,“而我军则是不同,眼下方退强敌,士气高涨战心坚定,此时我们追上去,只要以精锐突袭赢得第一阵,后面必能高歌猛进!

    “军帅,张贼觊觎徐州,今日退了,明日未必不会再来,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若是不让对方损兵折将,则武宁忧患不除!”

    听罢这番话,常怀远已然心动。

    不过他很谨慎,依旧在权衡利弊。

    这时,军中掌书记忽然道:“军帅,此番追上去,就算不能大败张京,只要能撵着他们走,让我军能够进入宋州地界,就算是莫大胜利。

    “到了张京的地头,将士们便能纵横掠夺,在城池、乡间自行筹措粮饷。

    “此一战来,大军伤亡不小,而府库已经空虚,眼下正好让将士们发泄憋闷,让大军发上一笔横财,振奋军心。

    “惟其如此,来日再有战端之时,有利可图的将士们才会用命!”

    到张京的地盘上去抢劫发财......听到这里,常怀远眸中精芒爆闪。

    这一战武宁损失不小,若是就是罢战,他虽然赢了,却什么都不曾得到,恰恰相反,连日对战已经让他府库空虚、银钱耗尽,战

    后纵然是论功行赏,都没有财帛发给将士们。

    打了胜仗——不管是因为什么赢的——将士们却没有得到厚赐、好处,那还能不心生怨忿?下回有战事谁还肯卖力?没有好处大伙儿为何要拼命?

    至于说论功行赏的时候加官进爵......武宁的官职一共就那么些,能让多少人加官进爵?真要大规模提升将士爵位,养他们的俸禄又从哪里来?

    对绝大多数普通将士而言,加官进爵是奢望,是触不可及的幸运,注定跟他们无关。

    以流民、无业者为基础组成的藩镇军,核心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将校,而是普通将士!不喂饱普通将士,就谈不上三军拥戴。

    常怀远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场追击战,他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压根儿没有选择!

    将士们都想冲到张京的地盘上去抢劫发财,他拦着不让将士们去,自己又不能给到将士们切实好处,将士们还不很死他?

    哪怕在追击张京大军时被对方打败了,都比不让将士们追击好!

    常怀远再度感受到了浓浓的无可奈何,总觉得自己虽然贵为节度使,但其实只是大浪中的孤帆,被浪涛推着随波逐流,万事能由自己的地方很少。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杂思振作精神,喝道:“传令各军,出营追击!”

    说着看向刚刚发言的那个将领:“姚广,你率领精骑打头阵,逢战,只许胜不许败!”

    姚广大喜:“末将领命!”

    ......

    大军追击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既然兵马出动,常怀远就不再胡思乱想,而是聚精会神应对局势,想着如何才能避免失利,让将士们成功进入宋州劫掠。

    在让姚广率先追出去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沿途一定要小心对方断后的兵马埋伏,绝对不得冒进。

    姚广满口答应,但真的出了城,却是让部曲快速奔进。

    常怀远怕伏击,他却顾不上,只有把同袍甩开一段距离,他的人才能在宋州境内好生抢劫。

    奸-淫掳掠是需要时间的,哪怕只是进入一座县城,要祸害掉县城及周边大村落,一两日都不可能完事。

    后面的同袍若是跟得紧,就会趁机超过自己,抢在前面去发财。

    常怀远到底还是缺乏经验,这时候就该给部曲划分区域,一部劫掠一个地方,免得互相争夺、彼此影响。

    但张京大军在前,遇到对方打不打得过,需要花费多少力气打还是个问题,提前划分区域有些困难。

    而在姚广看来,张京大军人心思归士气已溃,自己所部又是武宁军中战力最强的精骑,就算对方有断后兵马,也禁不起自己一冲。

    总之发财要紧。

    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发财更重要的?冒点风险实属题中应有之意。自古以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跑得最快的才能吃得最肥。

    作为将军,姚广其实也不容易。

    常怀远需要考虑三军拥戴,他何尝不需要获得麾下部曲的效忠拥护?只有让部曲发大财,将士们才会跟着他走,他才有威望威信可言。

    “唉,世道崩坏,人心不古,大家心里都没了忠义之念,全都只在乎银子,不给足银子就驱使不动人啊!”追击途中,姚广如是想道。

    结果当然是没有任何意外。

    姚广一头扎进了张京断后部曲的伏击圈,被打得头破血流,丢盔弃甲狼狈逃回,部曲伤亡超过三成!

    偷鸡不成蚀把米,逃出包围圈后的姚广,指着张京的断后部曲一顿破口大骂。

    常怀远闻听此讯,气得恨不得把姚广吊起来打。若不是对方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他花了大价钱装备、训练、养着的精骑,怎么会一战损失这么大?

    此战以来,武宁军虽然伤亡不小,但精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惨重损失。

    常怀远的心都在滴血。

    不由分说,常怀远当场夺了姚广的兵权,让他滚到队伍后面去当马夫,自己亲自统率精骑前行,走一步观望三步,以蜗牛之势赶路。

    经此一役,

    武宁军被发财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各部不再急着往前追,心甘情愿跟着常怀远谨慎向前。

    “常怀远这鸟厮真是疯了!他想干什么?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不是!我给了他一条活路,他不夹着尾巴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脑子给驴踢了竟敢来追我?!”

    归途中,张京听到断后部曲的禀报,得知武宁军还真敢来追,瞬间便气得怒发冲冠,恨不得返身回去扒了常怀远的皮。

    撤军是被逼无奈,自己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且这是因为赵氏,跟常怀远毫无关系,常怀远莫不是觉得自己怕了他?

    伤疤好了就忘了疼?

    在张京眼中,常怀远就是个蚂蚱,怎敢这样胡乱上蹿下跳?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下令大军分出一部,回头去给还在追的常怀远致命一击。

    这回张京失策了,常怀远发现他的大军返回,隔着老远便立即结阵、扎营,严防死守,不像追人的,倒像是被进攻的。

    张京的部将见无机可趁,也就没有进攻,双方僵持数日。

    而后,事情逐渐变得诡异。

    常怀远大军不动,却派小股将士绕道闯入宋州地界,在乡野村落中大肆劫掠。

    而张京断后的部曲渐渐人心浮动,将士们无心恋战。

    同伴都走回去几百里了,自己还在这里跟常怀远对峙,且已没有攻入武宁腹心,大肆劫掠发财的机会,这仗打得毫无意义、索然无味,流汗没用处,流血没好处,故而都不再想打,整日聚在一起想老婆孩子,想留着一条命回家。

    常怀远看准机会,趁着对方松懈的时候,发动了一次夜袭,竟然没有耗费太多力气,就把之前不可战胜的忠武军给打得大举败退。

    武宁军遂军心大振,全军上下因为发财、发泄的迫切愿望,战力拔高一大截,趁胜追击,居然打出了几分势不可挡的意味!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旬日之间,忠武军与武宁军攻守易行,狼变成了羊,羊变成了羊。

    张京的部将无法收拾军心,为免更大伤亡,只能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宋州城外。

    这时候,武宁军已经占据不少相对富庶之地,全军将士果真发了疯,到处奸-淫掳掠,为了发泄兽欲与怒火,动辄屠村灭户。

    一时间赤地百里、狼烟冲天,房屋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庄稼在铁蹄下沦为渣滓,百姓嚎哭之声彻夜不绝,山野道路之间尽是难民。

    退到宋州城外的张京大军,被这样的场面一激,顿时都反应过来,这要是再不努力作战,自己的家园、产业、妻儿早晚都得不保。

    一夜之间,军心大振,士气高涨,张京部将遂率众出击。

    武宁军连战连胜,骄纵之心蔓延,不少将士不再把张京大军放在眼里,又处于抢劫抢得放浪形骸、无法自拔的境地,哪能迅速集结、备战?

    常怀远根本无法有效约束将士。

    很快,武宁军在各处被杀得鬼哭狼嚎、尸横遍野,刚刚抢到手的银钱财物,基本落入张京大军手中。

    士气可鼓不可泄,再遭重创的武宁军只能四散回逃。

    张京部将得理不饶人,带领部曲连夜追杀。到了此时,他的将士对武宁军是既有阵营对立,又有不小仇恨,还把对方当成了强盗,追击之时无不争先。

    攻守之势再度更易,猎人成了猎物。

    一日一夜间,张京部将所率精骑,追杀出去一百多里地,彻底击溃了武宁军,让对方完全成了一盘散沙。

    退回磨山的常怀远,煌煌如丧家之犬,指着张京部将追来的方向,虽怒火冲天却是张口无言,末了一口老血吐出,生生晕了过去。

    追到磨山附近时,张京部将见好就收,率领精骑徐徐回撤。

    ——追得快追得猛的都是骑兵,步卒哪能跑得那么快那么远,故而他们已经脱离了同袍策应,不能逗留太久,免得被常怀远聚众杀回来。

    武宁军经此大败,暂时失去战力,常怀远在收拢将士后无法再战,只能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灰溜溜撤回徐州。

    这场张京跟常怀远之间的不义之战,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

章七一八 星火

    赵宁回徐州的行程,因为武宁军打到宋州附近而被延缓。

    赵宁进入中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破坏张京吞并徐州的战略意图,不给张京继续做大的机会,这个目标在张京撤军时得已实现。

    徐州暂时得到保全,赵宁当然心情愉悦,但武宁军杀进宋州地界的行为,并不是赵宁所乐意见到的。

    两个藩镇之主间的兼并与反兼并、掠夺与反掠夺,再自己去掠夺对方的战争,能早一日结束当然是早一日结束得好。

    不义之战应该消弭,而不是扩大、蔓延。

    如果张京的兵马不能迅速击退武宁军,赵宁会去见一见常怀远,亲自劝对方收兵回镇。

    因为武宁军祸害了不少地方,赵宁在宋州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发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尽可能购买、筹措粮食医药,帮助官府收拢难民、安顿百姓。

    在这个过程中,姜葭表现得十分卖力,近乎没日没夜跟着一品楼修行者到处奔走,亲手煮粥亲手搭屋,救助了很多苦难平民。

    她本身就是因为兵祸而流离失所的人,故而对同病相怜的百姓格外照顾,说话时温声细语,做事时懂得区分轻重缓急,还能在细节处安慰人心。

    她的表现,获得了一品楼修行者的一致好评。

    宋州一品楼主事,已经在考虑把她纳入麾下,不过因为赵宁的关系,若是没有赵宁同意,她不能擅自开启对姜葭的考核、收编流程。

    赵宁对此没有意见,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要是姜葭真的适合一品楼,那成为一品楼一份子便算是她命中注定的前程。

    武宁军退走后,战事结束,难民们终于可以重回家园,只不过经此一劫,他们大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粮食没了庄稼没了房屋没了,一切都需要从头拼搏。

    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生没有大恶之举,很多人都不曾做过坏事,相反,其中相当一部人还很善良,可生活的苦难并未因此放过他们。

    苦难经常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似乎还格外偏爱他们这个群体。太平时节是地主们的土地兼并,是权贵富人的压迫剥削,到了乱世,更是命如草芥朝不保夕。

    这些宋州境内的百姓,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帮助他们,不仅给他们施粥,还帮他们准备粮种、工具等等。

    以往时候,都是金光教辅佐地方官府做事,如今换了人。眼前这种景象,原本最是适合金光教传教布道、扩充势力,但眼下,他们的人进不了宋州。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在以地方富人、乡绅、良善之家的身份,协助官府重建百姓家园之际,没有忘记顺便宣扬大晋的新学说新思想。

    废墟上要想开出鲜艳之花,必须用心血来浇灌。

    是日,赵宁启程前往徐州,顺路护送砀山的一些难民回家,姜葭与一队一品楼修行者随行——他们要去砀山县协助、监督官府的人。

    “这回张京撤军,而后武宁军被击退,战事虽然结束了,但两镇之间仇怨已经结下,往后不知何时又会起刀兵,届时宋州亦或是徐州的百姓,岂非又要遭殃,再经受一遍现今经受的灾难?”

    与庞大的队伍一起走在路上,姜葭向赵宁发

    出了灵魂拷问。

    这些时日的忙碌让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红润娇媚的面容,染上了些许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格外柔弱,但眸子里却多了一些坚定,眉宇间生出几分英气,令她的精神面貌有不小转变。

    两股矛盾之气同时出现在她脸上,令她有了一份别样的魅力。

    “自朝廷进行革新战争以来,河北河东之外的藩镇,便相继拥兵自重割据自立,不再尊奉朝廷诏命,偌大一个皇朝帝国,陷入分裂状态。”

    赵宁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边走边说,“国家分裂,战争就会成为常态,直至天下恢复一统。在此期间,像张京与常怀远这样的战争,接连不断。”

    姜葭白皙的脸更白了些,沉默良久,凄然一笑:“我现在总算能够理解,什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了。这就是亘古不变的大道至理吗?

    “从古至今,朝代更迭皇权轮替,可太平时节的土地兼并,乱世之中的兵祸经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往后......往后也会如此吧?”

    说到后面,她神色黯然,眸底的悲伤翻涌不休。

    因为自身的经历,再想到这些,让她对人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希望。

    赵宁摇了摇头,正色道:“世事并非一成不变,人间大道同样如此。

    “以前总有土地兼并、财富侵吞、压迫剥削,所以总有朝代更迭烽烟乱世来重塑秩序,却不代表日后也会有。

    “如果世事一成不变,数千年的发展连这样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不了,那人类文明史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人类到了跟野兽又有多大区别?”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眼中浮现出一缕淡淡的期待,这让她容光变亮了些:“真能改变吗?怎么才能改变呢?”

    怀里的小女孩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赵宁稍微调整了一下怀抱对方的姿势,好让对方睡得更加舒服安稳:

    “土地兼并也好,压迫剥削也罢,都是不义;不义是无法自恰的,必然滋生混乱。当混乱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天下就会烽烟四起,爆发为不义之战这种恶魔。

    “想要杜绝乱世,避免百姓在乱世中苦难深重,就得从源头施为,杜绝不义的土地兼并、压迫剥削。简而言之,是要让天下充满公平正义。

    “至少,也得让公平正义成为主流。

    “公平正义是自恰的,人人都有公平,人人都有正义,天下必然安稳美好;人人都是不义之徒,人人都做不义之事,天下就只能崩溃大乱。

    “所以,要想天下真的长治久安,要想黎民百姓一直安居乐业,避免朝代更迭的死循环,就得追求公平正义,实现公平正义。”

    赵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为免打扰到怀中熟睡的小孩,始终是温声细语,但这并不影响这番话的力量,姜葭听完之后受到极大震撼,已有醍醐灌顶之感。

    她呢喃着:“没有土地兼并,没有压迫剥削,没有恃强凌弱,没有为非作歹......公平正义,公平正义,这就是公平正义吗?”

    寻思到最后,她已是精神抖擞,情不自禁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就算公平正义不能完全实现,只能实现一大半,这天下该是多么美好!”

    曾经的苦难,

    让她对这种未来充满向往,愿意为之而奋战。

    人生最怕的不是苦难深重,而是彻底失去希望。

    现在,姜葭心里又照进了希望之光。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宁:“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拥有这样的日子?”

    赵宁笑了笑:“对个人而言,思想认知决定行为举止;对皇朝百姓而言,思想认知决定国家面貌;对天下万民而言,思想认知决定文明世界。

    “思想认知是基础,重于一切。故而个人要求知,国家要大力推行教育。

    “你想学习大晋朝廷,在河北河东推行的新思想新学说吗?”

    “我想!”姜葭重重点头。

    她岂止是想,她是迫不及待!

    不只是她想,她身边的这支难民队伍也想。因为他们有一样的经历,有一样的困惑,有一样的绝望,又有一样的诉求。

    附近听到赵宁跟姜葭说话的百姓,此时都饱含期望地看着赵宁。

    所有跟姜葭一样,受苦受难生活艰辛的百姓,都想。

    此时不传道何时传道?眼前这些百姓不教化,要去教化谁?

    赵宁指了指前面的一品楼修行者:“到地方之后,他们会组织你们,教授你们新思想新学说。所有愿意追求公平正义、美好生活的人,都能参与其中。”

    闻听此言,不仅姜葭开怀不已,附近的百姓都是喜上眉梢。

    难民们一路走来,心情沉重面色忧戚,像是人人扛着一座大山,如今听了赵宁这番话,附近这些个难民已是振奋了精神,脚步轻快不少。

    赵宁轻吐一口气。

    因为他跟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努力,中原革新战争的基础,正在各地悄然建立。

    大晋皇朝在中原的统治基石,正在一点点积累。

    这是文明的星火,是文明的荣光!

    “赵大哥......”姜葭忽然轻轻唤了赵宁一声,在后者转头的时候,对方娇羞地低下头,“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是我的救星与福音,你还记得吧?”

    赵宁微微点头。

    他在乎这个,又不在乎这个。

    姜葭抬起头,明眸亮若星辰:“现在,我希望赵大哥不仅是我的福音,还能是这些宋州难民的福音,也改变他们的命运!”

    赵宁疏忽一怔,没想到对方要说的是这个。

    姜葭的眼神愈发坚定,眉宇间甚至刻上了神圣之色,说出来的话也字字千钧:“赵大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改变天下所有苦难穷人的命运,成为我们所有人的福音!”

    面对姜葭信任、尊重、期许的目光,刹那间,赵宁的喉咙硬如磐石,险些哽咽。

    对方说的,不正是他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历经千辛万苦,不惜与天下地主、权贵为敌,不惜让皇朝分裂也要破而后立,一直想达成的目标,一直在拼命做的事吗?

    如今,在不属于朝廷直辖的中原宋州,一个不久前还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些时日的经历见闻,将这样的信任、尊重与期许,郑重庄严地交给了他。

    一瞬间,赵宁感受到了久违的感动。

    这说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

章七一九 人生何处不相逢(上)

    赵宁在砀山县没有停留多久,两日后便跟姜葭分别。

    离开砀山,进入徐州萧县境内,一路上,赵宁碰见了许多往宋州去的百姓。

    之前常怀远跟张京交战时,有武宁军设卡驱赶,萧县百姓为了逃避兵祸,姑且都拖家带口往宋州去,如今没了武宁军阻塞道路,过去的人当然更多。

    只是这些底层百姓消息闭塞,眼下还不知道宋州已经没有金光教。

    不过赵宁并没有试图劝说这些人回去,砀山县如今在重建秩序,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在,这些百姓过去之后能够得到善待。

    且武宁军肆掠宋州砀山县时,一路屠灭,百姓死伤很多,眼下砀山县正是缺乏人丁劳力之时,萧县百姓到了那里不愁没有地种、无法生活。

    有人离开自然就有人留下。

    离开的人留下了田地,留下的人只要能渡过今年,明年春耕就不差地,甚至会多出一些土地——前提是萧县官府干人事,亦或者他们本身就颇有实力。

    地主大户、富人大族是相对有实力的,不是住在城里就是在自家庄园里有高墙大院,有护院家丁。

    张京跟常怀远大战时,出来筹粮、发泄的武宁军将士,既不会在城里胡作非为,等闲也不会去攻打他们的坞堡——会有伤亡。

    另外,祸害百姓军法不容。

    当然,在乡野间祸害底层百姓,没有引起百姓聚众反抗,事情闹不到大人物那里去,没上官下来追究,便也不算违背军法了。

    所以到了现在,地主大户、权贵富人们基本都是选择留下来,并且将逃难者的田地据为己有,算是发了一笔横财。

    官府没有出面主持公道,履行保境安民的职责维护百姓利益,任由地方上弱肉强食,选择留下来的底层百姓,本就因为战乱丢了粮食、庄稼,故而难以生存。

    于是四野之中盗匪横生。

    赵宁眼下就碰见了一股。

    前方不远处河道交叉口,百十名河匪围住了几条满载货物的小货船,货船上有伙计、船工逃到了岸上,也被手持横刀、长矛、钢叉的河匪逼在河畔。

    跟之前碰到的方家村河匪不同,这群河匪人数更多也更专业。

    其精锐部分手中的武器竟然都是军中兵刃,为首三个还穿着甲胄,个个凶神恶煞气势汹汹,浑然是狼要吃羊的架势,正在逼迫、叫骂。

    说专业,也是相对于客串河匪的方家村村民,除了一二十人手持军中兵刃,其余六七十人拿得还是锄头、棍棒那些,衣衫也破旧,不过面目倒都非常凶狠。

    隔着两百来步的距离,凭借修为,赵宁感受到了为首几人身上浓烈的杀气,根据他两世为人沙场征战多年的经验,这些人手上必有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河匪们包围货船的包围圈已经缩到很小,厮杀一触即发,之所以暂时形成对峙之势,是因为货船上的人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

    几个领头的男子商人模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半数为手持长刀的护卫,面容凝重隐有惧色,剩下的都是船

    工,抱着脑袋蹲在船上,作听天由命状。

    武宁军与忠武军的大战虽然已经结束,但从徐州到徐州之间并不太平,这群商人带着货船出行明显是在冒险,故而船上有十余名护卫。

    十余名训练有素的带刀护卫,等闲时候不惧小股盗匪,大不了交上买路钱就是。

    双方短暂的僵持,也是因为有这十余名护卫在。

    战斗真打起来,河匪当然稳操胜券,但必然会有伤亡,死人并不是容易接受的事,大家出来是为了发财,可以拼命,但没有人想死。

    碰到这么多河匪,货船上的商贾没道理不乖乖交上买路钱,只是听双方对骂的动静,河匪明显是不满足于收买路钱,想要把所有货物据为己有。

    货船不大,几个商人想来也不太富裕,这几船货物很可能是大半身家,甚至可能是借钱跑商,没了在这个乱世中想活下去就难了。

    所以他们态度坚定地保护货物。

    眼下彼此博弈的重点,是河匪想要威逼恐吓,让那十余名护卫不再保护商人与货船,趁早离开不要耽误他们抢劫。

    “我们可是徐州威武镖局的趟子手,既然接了这趟护送货物的差事,就做好了在路上厮杀的准备,想要我们背信弃义转身就走,镖局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护卫们原来是镖局的人,为首的汉子大马金刀的站着,一副钢筋铁骨的样子。

    面对镖师这群颇有身手的对头,河匪们当然不想轻举妄动,见威逼恐吓不成,为首河匪开始利诱:

    “只要你们离开,货船分你们一条,你们可以带着船上的东西走,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休要再多言,否则就是鱼死网破!”

    为首镖师明显犹豫了,在权衡这一船货物是不是够买自己的信义。

    若是在平时,这个价格肯定是不够的,怎么都得再加一船。但如果加上百来名河匪的威胁,这个价钱就可以说很是公道。

    现在镖师担心的问题变了,他看了看那三名商人,神情复杂目光阴郁,好似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纠结境遇。商人们接触到他这个眼神,无不悚然一惊。

    河匪首领明白镖师的意思,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足下只管带着船离开,某家跟你保证,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回到徐州,一个都回不去!”

    镖师担心事情泄露之后,镖局名声受损生意做不下去,而想要消息不走漏,就只有将当事人全部灭口,这件事镖师自己不好做,河匪们来做正合适。

    大家作为镖师,出来奔波是为了赚钱养家,该出力的时候自然出力,但谁会没事把命拼了?

    当然,河匪们还活着,消息就有泄露的可能。

    得到河匪首领的保证,镖师并没有放心多少,这世道人心丧乱,没谁值得信任,更何况是一群为了劫财可以杀人的河匪。

    可这明显不是镖师们眼下能考虑的问题,实力不允许。

    就在镖师要点头答应跟河匪达成协议时,其中一个刚刚还抱着脑袋蹲在船头的商人,忽然站了起来,指着镖师与河匪大喝一声:

    “呔!一群天杀的鸟厮,还有没有王法了!告诉你们,今日你们一旦劫了商货害了某家性命,明日徐州官府就会缉拿、围剿你们!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物,动了某家的货你们全部都会完蛋!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某家就不客气了!”

    这汉子生得虎背熊腰很是魁梧,像悍将多过像商贾,此时瞋目怒喝声若洪钟,还真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忌惮之感来,一些河匪禁不住变了脸色。

    场中一时陷入沉寂,落针可闻。

    为首河匪打量汉子两眼,正要开口说话,队伍外围却传来一声讶异的惊呼。

    众人回头去看,就见小河拐弯处驶来一条民船,船上有三五个乘客,一老一小还有一对夫妻模的人,都是衣着普通的平民百姓。

    刚刚那声惊呼,便是豆蔻少女在看到河匪们手中的刀子后发出的,虽然隔得还有些远,却因为场中太过安静,足以让河匪们听见。

    那条船看见了河匪,船工立马尝试掉头,可他们正是顺流而下,慌忙之间还没把船横过来,外围手持木棍、锄头、粪叉的河匪,已是吆喝着乘船围了上去。

    镖师也好魁梧汉子也罢,河匪们还需要打起精神应付,此刻面对闯进狼窝的几个平民百姓,那就完全不用想,冲上去抢杀就是。

    为首河匪没有过多关注后面那条船,回过头继续打量魁梧汉子:“你难道还是徐州城里的大人物?”

    汉子冷哼一声,扬起下颚高傲道:“从徐州到宋州,试问谁不知道我雷闯的威名!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汴河上之前不是没有河匪,可谁动过我雷某的货?

    “实话告诉你们,徐州长史是我堂兄,宋州别驾乃我舅父,你们惹到了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识相的擦亮招子赶紧滚!”

    听说对方有官府背景,而且是大人物们的亲戚,不少河匪本能地感到畏惧。他们刚做盗匪不太久,之前都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对官府的敬畏根深蒂固。

    因为张京跟常怀远的大战失去家园,本来没了活路,若不是侥幸碰见几个溃败时跟大队走散的伤兵,得了对方的甲胄,后来又捡了一些兵刃,他们哪里能有今天?

    为首河匪脸色变幻,忽而嗤地一笑,乜斜着雷闯道:“你若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必然家大业大,怎么会只有这几船货物?

    “刚刚你吓得蹲在地上,就差没尿了裤子,现在明知必死,想要拼死一搏诈唬我们,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雷闯眼神一变,还想说些什么,为首河匪已经不耐烦跟他废话,仗着自己皮甲在身,握着横刀几步冲了过去。

    “你要真有本事,就施展出来给大爷看看!要是没有本事,现在就上路吧!”

    河匪首领最近带着大伙儿干了好几笔买卖,杀了好些个人,凶性早就被激发出来,此刻长刀当头向雷闯劈去,平生一股亡命之气。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面对寒芒森森的横刀,雷闯怪叫一声,竟然忘了躲避,反而挥动右臂一拳轰出!

章七二零 人生何处不相逢(下)

    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兵刃,这种事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得出,可偏偏雷闯出手前后,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真气异象。

    与雷闯一同跑商的几个商人,禁不住面如死灰。

    侧旁十余名镖师同样眼神骤变,仿佛已经看到雷闯脑袋被劈成两半的凄惨景象——他们都没有出手护卫雷闯的意思。

    至于河匪们,对首领杀人之事已经见过不少,多少都有些习惯,除了向雷闯投去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一个个全都呆若木鸡。

    雷闯一拳击出,河匪首领的长刀还未落下,身体便像是遭受了蛮牛冲撞,前进之势戛然而止,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人在半空,嘴里已有鲜血溢出,手中长刀更是在第一时间掉落,叮当一下砸在雷闯脚前。

    商人也好镖师也罢,无不感到大跌眼镜,看雷闯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而河匪们无不面露角色,仿佛看见了一头露出獠牙的狰狞猛虎!

    “这厮竟然是修行者?什么境界?之前为何执意隐藏?”镖师们大惑不解。

    “这家伙竟然把大当家打飞了,这得多大的力气,既然他如此厉害,之前为何要抱着脑袋蹲在船头装孙子?”河匪们觉得雷闯这个人思想有问题。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雷闯,瞬息间忘了有所动作。

    他们迷茫,雷闯自己更是一脸惊诧,好似白日见鬼一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就如那只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论失态,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失态。

    众人见雷闯这番模样,相继反应过来,刚刚这一下必然不是对方施为,说不得就是有真正的修行者隐藏在暗处出手!

    念及于此,大伙儿不禁左顾右盼。

    这一看,很快就让他们发现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

    说是隐藏其实是错的,因为对方就大明大晃站在河匪身后的客船船头。

    看清后面的场景,河匪们无不惊惧交加,一时之间肝胆发颤,甚至有人双股颤栗,一幅站不稳的样子。

    在客船前,那几条扑过去要抢劫他们的小船,已是全都翻在了水里,至于船上的河匪,悉数落入了水中!

    有鲜血从河里翻涌而出。

    河匪们刚刚都在看着首领与雷闯,没有几个人注意身后,这不过就是两句话的工夫,自己的同伴竟然全军覆没?

    那位站在客船船头,把身后惊魂甫定的一家百姓与船工保护起来的年青人,在这一刻不仅显得身姿伟岸,也格外恐怖。

    “赵安之?”

    一百多人中,雷闯首先反应过来,他跳脚挥着手大喊起来:“赵老弟,是你吗老弟,哈哈,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现在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刚刚是赵宁救了他?

    “赵老弟的实力竟然如此高强,根本就不像是锻体境,只看对方刚刚展露出来的手段,怕不是连御气境都不止?”

    想到这里,雷闯更加高兴,招呼对方愈发大声,一副两人是亲兄弟的热情模样。

    见来人是雷闯的故交好友,其他两名商人与伙计船工无不喜上眉梢,河匪们则是举止失措,进退失据。

    场中神色最复杂却是镖师们。

    他们本来是雷闯的护卫,跟雷闯同一阵营,脱得大难应该高兴,可偏偏他们刚刚已经决定伙同河匪杀人夺财,正因如此,河匪首领出手时他们都没有阻拦。

    赵宁会不会怪罪他们?

    “不要怕,他只有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双拳难敌四手,大伙儿一起上,把他乱刀砍死!”

    落在水里的河匪首领水性不错,脑袋很快浮上水面,立马迫不及待招呼同伙进攻,“他就算是修行者,也是要阻止我们吃饭,想让我们饿死的修行者!

    “莫说是修行者,就算是鬼,是神,要是想叫我们饿死,我们也敢跟他拼命!伙计们,一起上,砍死他!”

    被河匪首领一番大喊提醒,河匪们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顿时心生怨怒,他们出来抢劫是为了吃饭,杀人是为了活下去,怎么能不拼命?

    “杀!”二当家举刀大喊。

    “跟他拼了!”三当家舍弃雷闯,大步走向船尾。

    “谁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就要他死!”一名悍徒高声呼应。

    手持横刀、长矛等军中兵刃的河匪,纷纷调转枪头,第一批响应诸位当家的号召。其他河匪见有人带头,情绪行动立即被左右,陆续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当下,河匪们操纵着船只冲出去,要一起把赵宁围起来乱刀剁成肉泥。

    百十人呼啸冲杀的动静,让雷闯等人勃然色变,船工、伙计们更是眼露绝望之色,刚刚降临的生机与希望陡然失去,再度坠入深渊,恐惧便更加深重。

    唯有镖师们松了口气,露出期待之色,想看到赵宁被围杀而死。这样一来,他们今日的行为就不会被泄露,镖局、生计不会受影响。

    然而河匪们的努力注定徒劳。

    他们的船还未完全冲出,就听见赵宁冷哼一声,旋即,平静的河面陡起浪涛,高过两丈,泰山压顶般向他们席卷而至,好似河床都被翻了过来!

    大浪席卷之处,人仰船翻,河匪们如遭雷击,胸口发闷头晕目眩,在惊叫之中悉数落入水里!

    大浪过后,河面上一片狼藉,河匪们的船基本倾覆,刚刚还面容狰狞的河匪,都成了在水中挣扎的落汤鸡,口鼻流血者不知凡几。

    至于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以及那位气质凶狠的悍徒,已然气绝而亡,成了一具具漂浮在水面的尸体!

    至此,河匪们哪里还有半分杀人越货的匪气,辛苦挣扎之余,只感觉头重脚重,需得拼尽全力才能不被淹死,但凡有一口气,都是张嘴求饶。

    这一幕让雷闯双眼瞪得像是铜铃,商人、船工、伙计们皆张大了嘴目瞪口呆,镖师们则是如坠冰窟如丧考妣,大镖师更是骇然后退,差些转身就逃。

    赵宁身后的那一家人,看着赵宁颀长的身影恍然失神。

    赵宁一步跨过,即横渡两百来步的距离,来到了雷闯面前,刚刚面对河匪时的冷峻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

    朋友间的亲切,笑着道:

    “雷兄别来无恙?

    “这也就旬月未见,你已经从沛县、徐州人尽皆知的好汉,变成了宋州、徐州无人不识的豪杰,还没有哪股河匪敢动你的货,真是让某大为感慨啊。”

    雷闯老脸通红,扰头尴尬道:

    “赵老弟就不要打趣为兄了,没有哪股河匪在这劫过我的货,是因为我之前根本就没从这走过货。

    “这不是为了震慑河匪,没办法才扯虎皮做大旗嘛?今日要不是正好碰到你,我的性命算是交代了。”

    说着,雷闯过来攀住赵宁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豪迈地道:“这趟回徐州,咱们径直去,为兄定要跟你不醉不归!

    “那的头牌,是连刺史都赞赏的绝品,听说贵得很,我都没见过,这回为兄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让赵老弟你一亲芳泽!”

    青楼这种场所,在赵宁年少的时候,那是经常去光顾的存在,以他的经验与眼光来看,徐州最大青楼的头牌,都不可能比得上燕平城燕来楼的清倌儿。

    故而兴致缺缺。

    “雷兄不是跑得沛县与徐州的商道?如今怎么到这来了?你一个茶商,现在也开始做起了杂货生意?”赵宁打量几船货物一眼,好奇地问。

    “唉,乱世挣钱不容易,这不是没办法嘛!”

    雷闯满脸苦恼,“沛县的茶叶生意不好做了,节度使苛捐杂税太严重,殷实之家都要饿肚子,哪还有那么多喝茶的?有一口干净的水喝就知足了!

    “沛县的人不再喝茶,但为兄一家人还得吃饭,不另找赚钱的门路,媳妇孩子都得饿肚子,那为兄便枉为家里的顶梁柱。”

    说着,他一脸人生本就艰难,男人养家更不容易的感慨,“这不听说节度使与张京大战结束了,宋州到砀山县一带被祸害严重,百姓们需要重建家园。

    “而宋州官府比咱们徐州官府当人,竟然愿意全力赈灾、帮助百姓渡过难关,为兄这就想着,那么多百姓重建家园,肯定需要大量各种物资,宋州城一时之间可能都没那么多。

    “所以就找了几位好友一起,凑了这几船货物过去贩卖。”

    赵宁听得连连颔首:“雷兄来得这么快,看来消息很灵通。”

    雷闯哈哈大笑,很是自豪地道:“消息不灵通,还做什么买卖人?”

    赵宁竖起大拇指。

    雷闯又叹了口气:“都是为了挣一口饭吃,不得不冒险,我们也知道大战方休,路上肯定不太平,所以我们请了镖师护卫......

    “谁曾想还没到砀山县,就遇到了这群人数众多、不讲道理的悍匪。”

    雷闯心有余悸,看向那十余名镖师的目光,不自觉变得复杂起来。

    赵宁也向那些人看去。

    接触到雷闯跟善意不沾边的目光,再被赵宁拿眼一瞧,镖师们无不心头一紧。

    附近其他几位商人,包括商人的伙计、船工,也都把愤怒难消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变得凝重、危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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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