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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二一 当头棒喝(上)

    大镖师连忙抱拳,怀揣着忐忑惶恐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笑得儒雅随和:

    “赵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份侠肝义胆让我等深为敬佩,更难得的是丰神俊朗、平易近人,今日有幸遇到赵大侠这样的人物,实在是足慰平生。”

    说着,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换上一副义正言辞的面孔对雷闯道:“威武镖局的名声雷兄是知道的,一向是信义为先,绝不会做出卖客人的事。

    “雷兄往来于徐州各地,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可曾听说威武镖局有过甚么龌龊往事?

    “刚刚我等见河匪势大,难免心生怯意,故而拒绝得不太果断,这都是我们的过错,我们愿意向雷兄赔罪,但绝对没有要害雷兄的意思!”

    众镖师连忙点头附和,都说自己很有镖师精神镖师素养,必定不可能跟河匪沆瀣一气,要是砸了镖局的招牌,东家都不会放过他们云云。

    雷闯撇着嘴不屑地道:“威武镖局没有龌龊往事流传,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在做龌龊事的时候,都已经把知情人全都灭口了?”

    他刚刚陷入了死境,对这些镖师怨念深重,若不是考虑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没有实力诛杀眼前这些人,连周全都得仰仗赵宁,说不得已经秋后算账。

    被雷闯当面羞辱,大镖师很是惭愧,换了寻常时候,早就抽刀子上前理论了,这会儿偷偷看了看赵宁,不敢恼羞成怒,只得继续辩解: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抱不住火的,如果威武镖局果真劣迹斑斑,在徐州怎么会有万人信赖的名声?

    “不过这回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好,这样,我在镖局里也算有些面子,为表诚意,今日就答应雷兄,往后雷兄找我们镖局做生意,价钱一律打七折!”

    雷闯并不好糊弄,当下嗤地一笑:“你这哪里是表诚意,我看你是连脸都不要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给镖局揽生意,日后多赚雷某的钱,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心真不是一般的黑。

    “我看你也别做镖师了,跟我做买卖多好,像你这样的脸厚心黑之辈,做个奸商必然能发大财!”

    大镖师被说得面色变幻如染缸,又羞又恼,众镖师皆怒不可遏,偏偏迫于赵宁的实力不敢发作,一个个忍得极为辛苦,有人五官扭曲有人青筋突显。

    赵宁没兴趣跟一个小小的镖局无谓掰扯,简单直接给出了处理办法:“河匪对雷兄出手之际,你们不曾履行约定保护雷兄,那便依照违约的标准赔偿雷兄。”

    大镖师目光一变,自身利益受损,断然无法接受,本能地就要反驳,转念想到赵宁刚刚击败众河匪的强势手段,话到嘴边尽数咽下,改口道:

    “好!既然赵大侠开口了,在下断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赵大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仅在下没有二话,我们东家向来敬佩豪杰,喜欢结交侠士,必然也不会拒绝,还会虚席以待赵大侠。

    “雷兄,你回了徐州,只需派人知会一声,我们立马就将赔偿送上!”

    听了这番话,不仅雷闯不屑这大镖师的德行,就连赵宁都心生鄙夷。

    事到如今,这大镖师话里话外,竟然透露着攀附、结交赵宁的意思,还给自己东家脸上贴金,但实际上毫无诚意,什么事都得等到雷闯回徐州再办,眼下说得再是好听,到时候谁知道威武镖局会是什么态度?

    这般恬不知耻,专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嘴脸,真不愧是专业跑江湖的。

    “不用等到雷兄回徐州,现在就拿出银子来。”赵宁不容置疑地道。

    “这......赵大侠,我们出门在外,身上哪有那许多银子......”大镖师表示自己很为难,经济条件不允许。

    “银子不够,那就用兵刃来抵。”

    赵宁态度强硬,很是不耐烦,不愿给对方任何废话的机会,“若是兵刃价值依然不够,那就算上衣服,哪怕是底-裤,我想雷兄都不会介意。”

    雷闯哈哈大笑,能够一雪之前被对方“谋财害命”的欺辱,他现在是极为开怀畅快,“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镖师们脸黑如锅底,听赵宁这意思,是想让他们光着身子跑回去,虽然身体不会承受多大伤害,但精神上的侮辱无法忍受。

    没办法,镖师们只能凑到一起,把身上的银子尽数拿了出来,交给大镖师后,由后者送到雷闯手里。

    受了这等屈辱,换作旁人早就咬牙切齿、羞愤欲死、无地自容,可大镖师在将银子递给雷闯时,竟然一副恭敬做派:

    “雷兄,这回的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周到,这些就算赔礼了,来日你做完生意回徐州,我再设宴向你跟赵大侠请罪!”

    看银子数量足够,雷闯大方接过。

    见雷闯接了银子,大镖师竟然满面春风,好似刚刚完全不曾受辱,故作豪迈地笑道:

    “雷兄果然是爽快人,胸襟开阔仁义心肠,实话说,之前雷兄突然起身大声喝斥河匪,我都被雷兄震住了,若不是那河匪嗜杀成性,换了别的盗贼必然会被雷兄吓退!

    “雷兄虽是商贾,却有难得的豪烈之气,正所谓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让我等很是佩服。

    “咱们这回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往后雷兄在徐州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等,但凡力所能及,必然相助雷兄!”

    看他的样子,到了这份上还想结交雷闯、赵宁。

    江湖奔走,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说什么关键之时救命不救命的,那种情况太特殊,只要对自己有益就值得结交。

    而赵宁已经通过他的实力证明了他的价值,元神境的境界足以让这位大镖师放下颜面,腆着脸往上凑。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一直在笑,哪怕是面对奸恶之徒,本性良善的人也很难经受对方一再释放的善意,雷闯拉不下脸面了,不置可否地点头道:

    “来日方长。”

    得了这四个字,大镖师就像是得了天书一般,小题大做地开怀大笑,一副彼此俨然已是朋友的模样,拱着手道:“既是如此,某在徐州静候雷兄归来。”

    说着就要告辞离去。

    雷闯没有阻拦。

    “这就想走了?”

    说话的是赵宁。

    他没打算就这么放

    过对方。

    这厮若是从一开始就本本分分道歉,规规矩矩赔偿,不动用那些小心眼使那些小聪明,赵宁说不定会轻饶。

    但对方展露出来的嘴脸,恰好说明他们对联合河匪谋害雷闯等人一事,没有任何愧疚之心,现在不断给笑脸,也只是想要趁机结交他这个元神境的强者,本性可谓是极为恶劣。

    旁人或许会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豪爽、善意,乃至是八面玲珑的手段,愿意揭过之前的不快,跟对方结交,多给自己开条路,但赵宁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本性坏的人,不应该有任何奢望——他们日后只会妨害你,更不应该施以善意——那是对“善”这个字眼的最大侮辱。

    “赵大侠还有什么吩咐?”大镖师佯装没有发现赵宁眸中的寒意,笑意不减地拱手询问,态度愈发恭敬有礼。

    对待这种人,赵宁懒得多说什么,直接以不容违逆的口吻道:

    “赔钱赔得只是你们没有履行护卫职责,你们想要害雷兄的情节却还没有道歉,为表歉意,你们都给雷兄跪下,磕三个响头。”

    他是在给雷闯出气,但不完全是,他这么做的核心,是惩治恶念恶行恶人。

    不惩恶,无以扬善。

    对恶有多宽容,对善就有多侮辱。

    对恶的纵容有多大,对善的压制就有多大。

    赵宁想要的,是这个世界充满善,而不是助涨恶的气焰。

    镖师们顿时炸了锅,纷纷表示无法接受,大镖师叫起撞天屈:

    “我们并没有害雷兄,赵大侠怎么能因为没有发生的事而惩罚我们?就算是官府依照律法判案都不会这么判!”

    赵宁不屑于给这种人解释,解释了对方也不会在乎,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他只是露出杀气,以修为实力**裸地威胁:“再敢废话,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

    “我数三声,只数三声,一,二......”

    接触到赵宁没有感情的冷酷目光,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气,再被修为威压逼得喘不过气,镖师们无不惊骇万分,如见鬼神,油然而生一股由衷的恐惧、敬畏之情,悉数再清晰不过的意识到,死亡马上就会将他们撕得粉碎!

    众人哪里还敢耽搁,哪里还有心思耽搁?

    大镖师当先跪下,后面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陆续噗通噗通跪好,而后就是一片砰砰砰的磕头声。

    声音之大,好似要把船板砸穿,生怕力度小了赵宁不满意,让自己丢掉性命。

    面对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他们或许会纠缠敢讲价,但面对赵宁这样一个说杀人就杀人,实力强大态度强硬的强者,他们在言行上不敢打折扣。

    不仅如此,磕完头,镖师们抬起脸,包括大镖师在内,都是一副“好汉现在可满意了”的征询神情。

    倘若赵宁说一个“不”字,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更加卖力地磕头。

    其神态之怯懦、谄媚、恶心,如被打疼的野狗,尾巴夹得紧紧的,再也不敢耍小聪明使小心思。

    赵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滚。”

章七二二 当头棒喝(下)

    镖师们麻利地、灰溜溜地滚了。

    两位商人,诸多伙计、船工,有的大感快意,神清气爽,有的面色遗憾,觉得便宜了镖师们,少数几个则颇有纠结之色,好像觉得对镖师们太过苛刻。

    雷闯搓着手,难得的不好意思:“赵老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确实没有加害我们的具体行动,咱们是不是做得过了些?”

    刚刚镖师们都是对着他磕头,他哪里面对过这样的阵仗,初次经历很是不适应。

    面对雷闯这种可以教化的人,赵宁自然愿意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凡事不能空口白牙照本宣科,就算是官府断案,也最是忌讳对着律法条例一味抠字眼,而忘了回到具体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形上去考量。

    “就之前那场景,镖师们明显已经跟河匪达成共识,罪恶之行在彼时已然开始,我若是来晚一步,你们都得性命不保。

    “若不是加害行为确实没有发生,我岂会只让他们磕头道歉了事?

    “惩罚不是目的,惩罚是手段,只有这样他们才会长记性。期待坏人自发的善念,这本就是错谬,是软弱的表现,他们只会记住痛苦记住恐惧。”

    雷闯没想到赵宁会郑重其事,说出这样一番饱含道理的话来,凝神认真地思索片刻,正经向赵宁抱了抱拳,由衷感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赵老弟虽然年纪轻轻,但这份真知灼见却非常人可有,为兄着实汗颜。”

    其他两名商贾跟伙计船工们听到这里,有的很受冲击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迷惑不解其意;

    有的甚至觉得一个江湖修行者,竟然对官府怎么断案妄作评判,搞得好像自己是州县大官一样,实在是可笑。

    ——当然,这么想的那几个人,若是知道赵宁大晋太子的身份,一定会立马跪下来表示臣服,发自内心地认为赵宁说得都对,乃不可能有错的金科玉律。

    处理完十余名镖师,赵宁的目光再度回到那群河匪身上。

    相对而言,这群河匪处置起来更加麻烦。

    此时,除了已经死掉的几位河匪首领,其他人在赵宁放开修为之力的压制后,都从河里挣扎着爬上了船。

    或者没个样子躺在里面大口喘气,或者挤在船底瑟瑟发抖——绝大部分船都翻了,只有船底露在水面。

    眼看赵宁踩着水面如履平地走过来,河匪们犹如被针扎了一下脊椎,受惊的绵羊般不断往后缩,脸上都是面对不可抗拒的存在的浓烈惊恐。

    赵宁来到一条没有翻着的船的船头——河匪们一个劲儿往船尾凑,差些让这条船倾覆,若不是赵宁踩住了船头,他们很可能要再做一次落汤鸡。

    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河匪,被众人推在前面做挡箭牌,惶恐得快要尿裤子,赵宁看了看他手上的茧子与指甲里洗不干净的黑污,在船头蹲下身,问道:

    “看你的样子,之前应该是庄稼汉,我知道你们是活不下去才做贼,但盗亦有道,平日里盗匪们收个买路钱都会放人过去,最多把货物劫了,真抡刀子杀人的情况很少。

    “你们为何这般穷凶极恶,一定要杀光货船上的商人船工,而不是抢了货船就走?”

    一般人做强盗是为了以强大武力抢劫财货,这是强盗的本来含义

    ,杀人只在抢劫无法顺畅进行的情况下进行,喜欢杀人、专门杀人的那不叫强盗,叫杀人魔头,叫杀手。

    这是盗亦有道的含义。这四个字里的“道”,不是道义,而是道理、方法。

    开玩笑,都做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职业强盗了,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

    “我们.....我们活不下去,我们没做错什么就活不下去,我们勤勤恳恳半辈子依然活不下去,我们......我们恨!恨这种不公!

    “既然我们没做错事就活不下去,凭什么还要管什么对错,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对错!为了活下去,杀人有什么不可,杀了......杀了就杀了!”

    那汉子因为恐惧,刚开始说话不利索,声音很小,有些自觉理亏,到了后面情绪上来,说话清晰了一些,声音大了不少。

    赵宁皱了皱眉。

    他指了指还没走远的那一家百姓,问:“看他们的面色、穿着就知道,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生活艰难的苦命人。

    “你们曾经受过难吃过苦,他们也一样,现在你们手里有了刀,不去找祸害你们的地主大户、大族富人拼命,却看见他们就冲上去要抢劫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同理心?”

    那个瘦弱汉子仿佛自知必死,索性豁出去了,又或者是平日里怨忿深重,所以逮着机会就迫不及待宣泄出来,说话没有任何遮掩:

    “地主大户的庄子都有院墙,有的还很高大,而且家丁护卫不少,打他们太难了……

    “大族富人大多有声望,跟官府关系匪浅,杀一个百姓杀了也就杀了,要是杀了一个大族子弟,影响就会很大!

    “要是攻占了地主庄子、大族别墅,官府必然震怒,会花大力气派人缉拿、围剿我们!

    “所以我们只抢平民百姓,被抢的普通人就算去官府告状,官府也未必理会,就算理会,轻易也不会动用大批官兵来围剿。

    “哪怕是杀了人,只要是平民百姓,毁尸灭迹做得好了,问题就不大......”

    赵宁沉下脸来:“所以你们刚刚去劫杀那一家四口,就因为对方好欺负,就因为对方弱小?

    “你们哪怕是做了悍匪,都不敢跟真正祸害了你们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作对,只敢去杀戮比你们更加弱小的人?

    “那些弱者有什么错?!”

    瘦弱汉子被说得有些惭愧,涨红了脸,但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强者打不过,当然只能对弱小下手,否则我们就会有大麻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有什么不对?

    “那些弱小是没什么错,可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不好过,凭什么要考虑别人,大家都不好过才好!”

    赵宁如遭当头一棒,险些眼冒金星,差点儿控不住手抖。

    在他过往的印象里,平民百姓都是勤勤恳恳的良善之辈——至少绝大部分跟大奸大恶毫无关系。

    所以,只要给他们公平正义,他们就会联合在一起团结起来,在赵氏一族的带领下,在朝廷官府的帮助下,跟邪恶罪孽作战,与不公不义斗争,建设美好家园创造幸福生活。

    可现在,面前这个瘦弱的河匪,让他在一瞬间觉得对方就是厉鬼修罗。

    弱者被强者欺压,不联合起来去找强者报仇,反而抽刀向更弱者!

    他们对无辜的可怜人动手,把自己变成了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邪恶暴徒,还有什么未来与希望可言,赵宁还能怎么去帮扶救助?

    在河北河东,赵宁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见过的平民百姓很多,不曾遇到过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自身还这般理直气壮的情况。

    说起来,国战期间,河东是抗击北胡的主战场之一,且因为雁门军、河东军作战得力,赵氏早有准备,战局没有糜烂,百姓奋勇,人人支持大军,民族气节、家国大义在那时候得到了充分激发。

    胸怀民族气节、家国大义之人,不会卑劣到哪里去。

    河北之地有义军存在,一直坚持抵抗,虽然后期因为萧燕的所谓仁政,百姓对义军支持少了,但毕竟只是极短时间,有义军这个榜样在,血性之民并不少见。

    再后,反抗军起于河北,影响力非比寻常,平民百姓得到很大引导。

    相比较而言,徐州之地在国战时期,不是赵氏掌控的地盘,而是赵玉洁的战区,河北兴起义军时,也不曾影响到这里。

    这里的百姓没有得到赵氏的庇护,更不曾有义军作为榜样,还没有因为反抗军而掀翻不公,压迫剥削遭受太多太重,又没有正确引导,在日积月累的苦难中自生自灭的后果,就是堕落为魔。

    由是观之,徐州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不同。

    以此推之,中原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亦有不同。

    赵宁要在这里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仅是照本宣科河北河东的方法,是不成的。

    也幸亏他亲自来走了这一遭,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如此深刻清晰,并能及时有所应对。

    中原形势风云变幻,胜负尚处于迷雾之后,容不得半分差池。

    想到这里,赵宁暗自叹息。

    诚然,面前这些河匪堕落成魔,自身有莫大责任,但国家亦有不可推卸之责。

    换言之,他这个大晋皇朝的太子,亦有责任。

    齐朝尚在的时候,赵宁每每面对天下各种不公乱象,总说皇帝最该对此负责,他一个将门子弟能做的有限,只能力所能及为后事考量。

    现如今,大晋取代齐朝,赵氏成了第一氏族,他赵宁也由将门子弟一跃而为皇朝太子,天下种种乱象,若论责任,现在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

    不管那是历史遗留的,还是新近出现的。

    正因有这个觉悟,当初方家村的百姓客串河匪抢劫船客时,在没有造成百姓伤亡的情况下,他并未去苛责方家村的村民,而是努力为他们解决根本问题。

    但是如今,眼前这群河匪跟方家村村民不同,赵宁的应对之法亦要有所差别。

    赵宁站起身来,指着说话的瘦弱河匪,扫视一圈惴惴不安的河匪们:“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选择自己的命运。

    “所有跟这个人类似想法之人,都举起手来,让我看得清楚。我只数三声,过时不候。

    “我知道你们的苦难与不易,我处事向来追求公平公正,刚刚那些镖师的遭遇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未威胁他们的性命。

    “现在,表明你们的态度。一,二,三......”

章七二三 乱世妖魔(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河匪们眼中,赵宁已然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能决定、控制他们的生死。

    赵宁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只要不是让他们挥刀自戕,他们基本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身为无恶不作的盗匪,碰见行侠仗义之士,对方还修为高强,那便是遇到了命中克星,等闲必死无疑。

    但看赵宁这番话的意思,好似是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虽然不明白赵宁的具体打算,但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他们思量。

    在赵宁喊完三声,强大的修为威压隐隐发出之时,这群如同面对铺盖天地席卷而至的刀山火海的河匪,立即迅速表明了自身态度。

    “我跟刘二想得一样!”

    “我与刘二想得差不多!”

    “我认同刘二!”

    “我跟他是一样的!”

    “......”

    顷刻间,百十名河匪中,有半数左右的人举起左手来,争先恐后急不可耐的大声叫喊——他们共同组成了第一批人。

    他们喊得很快很急,用得时间极短,他们喊完之后,场中有片刻的安静。

    其余河匪眼见这么多人都认同刘二,有人不安有人踌躇,有人四下张望有人举棋不定,有人张开嘴想要从众,有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等第二批人出声,赵宁道:“很好。你们都很有种。

    “现在我需要知道,你们中哪些人是真正的悍徒,具备真正的勇气,之前在劫掠过程中杀过人的,都把右手也举起来!”

    这回不用赵宁数三声,河匪们立即依言照办,举了左手的人当中很多又举起了右手,没有举左手的人里,也有一些举起了右手。

    雷闯等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赵宁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赵宁要招揽这些悍徒为己所用?难道说赵宁本身也有势力,日后需要悍徒去战斗?

    “很好。”

    不等雷闯想出个所以然,赵宁再度出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我其实并不完全认同。

    “战士杀敌无需偿命,百姓反抗剥削更是无需同归于尽,被欺骗压迫的平民百姓,落入陷阱被迫借了高利贷,也无需给无良富人偿还十倍利息。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向那些举右手之人的目光,从刚刚的淡漠骤然变得寒冷,“但有一点,杀戮无辜之人、残害良善之民者,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死!”

    话音方落,河匪们还没反应过来,赵宁的修为之力已经凝聚出数十支锐利的箭,在电光火石间飞射而出,精准奔向那些举着右手的河匪。

    下一瞬,真气之箭洞穿了他们的眉心!

    只听得噗噗噗一片令人牙酸心颤的声响,数十名河匪双目瞪大向后倒去,或跌入河水之中,或躺在人群里,都没了任何动静。

    这一幕让河匪们肝胆欲裂。

    也让雷闯等人目瞪口呆。

    赵宁盯着那些举着左手的河匪——这群河匪现在只有小半还站着,大部分刚刚都已身死道陨,继续道:

    “你们虽未杀人,但魔念已生,空有人躯,不复人心,我若就此放过你们,来日必有百姓因你

    们而丧命,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教训。”

    言罢,又是十几道修为之力化作利箭夺空而出,一一洞穿了这些人的肩膀,留下一道道鲜血涌流的伤口!

    受到打击的十几个河匪,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跌坐当场,脸色纸白满眼惊恐,望着赵宁颤抖不已。

    处置完这些人,赵宁看向其他二三十来名河匪,到了此时,这些河匪根本不敢面对赵宁的目光,都颤颤巍巍低下头,战战兢兢。

    “河匪这个行当你们是不可能再做下去了,现在就收拾同伴尸体,在河岸找块地方埋了,而后便跟我去徐州城。

    “你们中还有没有杀人犯,你们昔日犯下的罪行又该如何处置,我会让徐州城的官员依照律法审判。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赵宁甩了甩衣袖,让这些河匪立即行动。

    河匪们不敢忤逆,能从赵宁手下捡回一条命已是缴天之幸,哪里还能有其它心思,纷纷手脚麻利地做事。

    这一刻,赵宁心情谈不上轻松,也没有太过沉重。

    就眼下的情形看,在徐州乃至整个中原进行革新战争,需要用雷霆手段惩治罪恶,不能因为这些河匪曾经是本份勤劳的平民百姓,就无视他们残害无辜之人的恶举。

    哪怕他们是被节度使被官府被地主大户祸害,被逼无奈。

    在这个妖魔横行的烽烟乱世,苦命人被逼无奈做了盗匪没什么,为了活下去抢劫财货也不需要死,但枉杀无辜之人,抽刀斩向更弱者,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大晋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几乎没有遇到过需要成规模处置平民百姓的情况,基本都是对无良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动手。

    但在这里,革新战争必须要对平民百姓这个阶层内部的罪恶存在出手,而且一定要疾如烈火。

    根据赵宁的经验,这群人的行为,很可能被无良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拿来利用,大肆渲染,以此分化、分裂平民百姓,使后者内部相争,自相残杀,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达到破坏革新战争,保住自己荣华富贵的目的。

    这是赵宁要在第一时间,吩咐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注意的。

    “赵老弟真不愧是大侠士,做事章法严谨,处处透着一股大公之意,实在是让为兄佩服。”

    河匪们忙碌的时候,雷闯站在赵宁身边感慨万千,今日这场致命风波至此结束,他的商船可以继续向前,去宋州做自己的买卖。

    但赵宁看雷闯的意思,他好像并不打算就此跟赵宁分别。

    果不其然,雷闯接着道:

    “赵老弟,我现在很想跟你回徐州城,看看你要如何继续行侠仗义,让自己的意志得到官府大人物们的遵从,让侠义真正得到彰显!”

    赵宁轻笑道:“你不去宋州做生意了?那可是你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依凭。”

    雷闯扰扰头,回头示意了一下另外两名商贾:

    “买卖可以继续做,让他们去就行了,有赵老弟这块天大的招牌在,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坑我,大不了少赚几个铜板就是,不影响大局。”

    赵宁奇怪地看着他:“雷兄乃是

    商贾,而且是一位优秀的,需要养家糊口的商贾,怎么会为了看个热闹宁愿少赚钱?”

    雷闯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大义凛然、义薄云天地道:“为兄虽是一介商贾,可心中也存有侠义!

    “自从当初在泗水之上,被老弟问了一句是否相信公平正义,就一直对公义充满向往。这次有机会见证赵老弟亲手践行公平正义,为兄岂能弃之而去?

    “赵老弟,你莫非瞧不起我老雷?”

    赵宁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人话。”

    接触到赵宁智慧的目光,体会到对方容不得忽悠的本事,雷闯心虚得老脸一红,扰扰头无不尴尬:“看破不说破,说破好朋友没得做啊!”

    话虽如此,雷闯却没有继续掩饰心迹,直接问道:“赵老弟,你应该是那三家的人吧?”

    这厮看似粗狂,实则有些细密心思,跟赵宁接触这么久,在赵宁一件又一件不是江湖侠士能简单解释的行为中,竟然推算出了赵宁身份的不同寻常。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都被看破了就没必要再遮掩,不磊落。

    况且,他敢做这么多事,就不怕被人识破。

    雷闯顿时激动起来,搓着手嘿嘿直笑,凑近了赵宁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

    “赵老弟,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虽然两次都是你救我,但这的确是过命的交情,你总不能否认吧?

    “你看,乱世当头,人心丧乱,生意着实是不好做,为兄今日差些连命都丢掉!一旦为兄有什么闪失,一家老小饿肚子事小,活不下去都很正常!

    “赵老弟,既然你来自那三家,如今到了徐州,肯定是有所图谋,为兄虽然本事有限,但认识的人不少消息灵通,肯定能对你有所帮助!

    “你捎为兄一程,如何?”

    这就是不想继续做商贾,想走门路攀大树,投靠赵宁,做个公门中人的意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太平时节大家为了进身之阶、发财之机争得头破血流,是追求荣华富贵,而今,雷闯是被逼无奈必须攀附高枝,否则连活下去都难。

    乱世生存不易,平民百姓在乱世求活更是处处艰难。

    话说完,雷闯眼巴巴地看着赵宁,有期盼有紧张,生怕赵宁不同意。一个威猛胆大的七尺壮汉,这会儿竟然有了几分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之态。

    只是因为形象反差过大,可怜之中不可避免带上了几分滑稽有趣,若是对方再瘪着嘴露出委屈之色,赵宁估计会忍不住当场捧腹大笑。

    赵宁强行装作心中没有异样,正经回答:“我与雷兄一见如故,若有雷兄相助,往后的事定会轻松不少。”

    威武镖局的镖师,为了在这个离乱的世道生存,一面挖空心思不顾廉耻,想要多保全一些自身利益,一面腆着脸舍弃尊严,想要结交赵宁这种强者。

    雷闯算得上是心思活络的聪明人,遇到了赵宁这样一个可以让他更好求存的强者,便无论如何也要顺着杆子往上爬。

    从某种程度上说,大伙儿都不容易,付出得都很多,活得都很累。

    极累。

章七二四 风云聚会(上)

    “哈哈,赵老弟果然爽快,为兄真是慧眼识英雄,得亏早早就认下了你这个兄弟!”

    得到赵宁允许,雷闯开怀大笑,“走,咱们这就回徐州,去!”

    赵宁摆摆手,断然拒绝了雷闯的好意,“就算了。”

    “也是,赵老弟乃那三家的大人物,身边定有娇妻美妾,平日里不会缺少美人环绕,区区一个徐州城的青楼头牌,确实是庸脂俗粉了。”

    雷闯不以为意,反而靠近了一些,“方不方便告诉为兄,你到底是哪一家的?”

    赵宁没有隐瞒,朝北面拱了拱手。

    雷闯恍然,随即一脸本该如此的表情:“我之前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北面那家为民做主,追求公平正义......

    “唉!可更多的传言,还是说北面倒行逆施,为了一己之私与天下人为敌,在自家地盘上掀起不义之战,弄得民不聊生十室九空。

    “若非如此,我早该想到赵老弟是北面来的了!”

    赵宁未作置评,对河北河东之外的势力,百般抹黑大晋妖魔化赵氏,他并不感觉到意外,更不曾急哄哄地辩解,“现在想到也很早。”

    雷闯大点其头,随后又大笑三声,状极痛快,“如此甚好,甚好!这样一来,我雷某往后做事,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卑躬屈膝,凡事但问本心即可!

    “公平正义......公平正义好啊!”

    赵宁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瞅了看似简单的雷闯一眼。

    ......

    却说吴王杨延广,这段时间正处心积虑,想要发兵渡过淮河北上,特别是得知赵氏已经在中原出手后,这份心思就愈发迫切。

    只是要进入中原,得先过徐州这道坎,大军攻打徐州之时,还需防备张京从侧面出击。

    ——作为中原诸侯,从形势上说,张京肯定不愿外部强龙入境。一旦淮南大军得了徐州,下一步就会跟张京的地盘接触。

    淮泗防线坚固,从中原南下也好,从淮南北上也罢,都不容易。这里作为兵家要地,乱世之时从不缺少战事,而战局往往是两军拉锯、对峙。

    故而杨氏谋划的核心,是尽可能兵不血刃得到徐州,亦或是让攻打徐州轻松一些,这就需要武宁内部有人愿作内应。

    这段时间,杨氏一直在努力拉拢、收买武宁内部的实权官将。

    是日,吴国君臣在王宫议事。

    “我们攻打武宁,赵氏、魏氏不会坐视,不过,两家高手有大将军对付,我们无需忧心,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大军胜负。”

    说话的是王载,这位曾经在赵氏代齐过程中,于朝臣中第一批响应赵氏的尚书大人,在与狄柬之前后脚到了金陵后,就一直任职枢要。

    狄柬之没死之时,他俩并为南渡衣冠之首,如今狄柬之尸骸已冷,王载便成为了南下官员的绝对顶梁柱,代表北方寒门地主这个群体。

    “吴国进入中原,若是能让魏氏先跟张京打起来,后者便无暇顾及我们,哪怕分派兵马前来掣肘,战力有限不足为惧,我们便可坐收渔利。”

    接过话头的是一位白

    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老年儒士,马琰,他是淮南本地寒门势力的领头羊之一。

    “若是寻常情况,我们的确可以尝试往这些方向谋划,但眼下徐州城里已经起了变化。”

    王载摇了摇头,神色肃穆,“前些时日,徐州风云帮吞并长兴商号不成,反而被对方所败,当时出手的就有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而在暗中,还有金光教的人准备插手其中,但金光教的强者却诡异消失在长兴商号院外,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事后金光教一直不曾找到那两人。

    “我们的人判断,当时必有好些元神境后期现身,乃至是王极境的高手到场!”

    狄柬之在世时,管着情报刺探之事,狄柬之死后,负责统领精锐修行者,提前进入目标地带行动,配合大军作战的,就变成了王载。

    闻听此言,满殿吴臣莫不惊讶,就连坐在王位上的杨延广,都禁不住变了神色。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想就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有能力、有必要做这件事的,不会有别的势力。

    “如此说来,是有另外两家的人进入了徐州。是赵氏的人,还是魏氏的人?”马琰捻着半尺长的胡须凝神苦思。

    “无论是赵氏的人,还是魏氏的人,但凡他们进入徐州,必然是为了得到徐州,又或者本身就有阻拦我们图谋徐州的用意在。”

    王载长叹一声,“他们既然大明大晃插手徐州内部风波,就说明根基已经稳固,到了正式行动的时候了。

    “那长兴商号虽然不算什么,但其东家跟徐州长史关系匪浅,对方帮着长兴商号从风云帮的逼迫中解脱出来,只可能是为了结交徐州长史。

    “一言以蔽之,徐州风高浪急,已是千钧一发。我们的对手已然行动起来,吴国要得到武宁进占中原,并非易事。”

    被王载这么一说,吴国君臣脸上都刻上了忧思。

    “我们有淮河阻碍,赵氏有黄河天堑,魏氏亦有函谷斜道之险,三家要进入中原都不容易,我看诸位不必过于忧虑。”

    杨延广宽慰一句,借此打破沉重气氛,“眼下的关键,还是拿出夺取徐州的具体方略。

    “王卿,无论进入徐州的是赵氏还是魏氏,你的人可有把握战胜他们,将他们赶出武宁?”

    王载声音沉稳:“来的不是易与之辈,臣只能说竭尽全力。”

    马琰道:“王公在徐州自有谋划,麾下人手行动这么久,想必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若是对方修行者不好针对,我们可否暂时不理会他们,只管让我们的内应在大军抵达之时出手,让大军顺利攻下泗州城?”

    泗州是武宁防御淮南兵马的军事重镇,也是防线上的核心之一。

    王载点点头:“可以一试。”

    听到这里,杨延广等人都松了口气。

    “如果进入徐州城的修行者,是魏氏的人,那么魏氏就不会提前攻打张京,让我们失去张京的掣肘,给我们顺利攻占徐州、染指中原的机会。”

    这时,一个清冷木然,没有任何感**彩的声音响起。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对方坐在杨延广下首的位置,面

    无表情。

    这位说话的存在,无人不识。那是吴国的大将军——杨佳妮!

    杨佳妮的话,让众人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杨佳妮接着道:“如果我是秦王,我甚至会跟张京结盟,帮着他阻碍吴国大军进入武宁,以便自己独得中原。”

    这话份量更重,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马琰皱着眉头:“张京会跟魏氏结盟?”

    “不无可能。对张京而言,他自己的实力相比于三家较弱,想要在三家夹击中原的困局中保全自身,投靠一个强者是理智之选。”

    王载倒是认同杨佳妮的判断,“如此,张京至少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而赵氏不能投靠,那么选择更近的魏氏,就显得顺理成章。”

    杨氏跟张京中间隔着一个武宁,远水不解近渴,张京若是要找一个人投靠,选择离得更近的魏氏的确更加合理。

    一时间,殿中陷入沉寂。

    ......

    在赵宁离开宋州,一品楼、长河船行高手暂时放弃对金光教的监视后,张京总算是见到了赵玉洁。

    “神使初次与我相见时,曾说来日就算赵氏的人进入中原,你也未必非得躲藏,朝廷不仅能容得下神教,说不得还会跟神教携手同进。”

    隔着两张案几,张京盯着赵玉洁,神色不善地发出诘问。口吻谈不上客气,甚至还有恼怒、讥讽之意在。

    近来张京心情很是不好,又一直见不到自己的这位合作者,总感觉在被对方忽视、轻视,加上对未来的忧思,已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继续道:“可现在如何?赵宁入中原之时,神使竟然先一步就销声匿迹,赵氏的人在各地大肆破坏神教教坛,神使都不敢稍稍露面!

    “神使若是如此惧怕赵宁,而又对赵氏毫无办法,那你我还不如干脆利落地认输,伸长脖子等着对方来砍算了!”

    赵玉洁面无异色,似乎对张京的指责毫不介意,对自己前后言行不一的举动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言语都无必要。”赵玉洁如此回复张京,“廉使这回过来,不是只为了发牢骚吧?”

    其实赵玉洁也很无奈。

    最初她见张京时,的确是认为赵氏进入中原时,能够跟神教共生共存。这基于一个根本认知:赵氏在河北河东追求公平正义的努力不会成功。

    至少不会取得大的成功。

    但没想到的是,赵氏不仅把事情做成了,还做成得这样快,以至于赵宁比她预料得早太多进入中原。

    原本,赵玉洁想的是,等到赵氏进入中原时,张京已经夺得中原大地与齐鲁,金光神成为此间百姓普遍认可的信仰,神教势力变得牢不可破。

    若得如此局面,赵氏但凡是想图谋中原,就不可能不对金光教客客气气!

    不仅是赵氏,魏氏、杨氏同样如此!

    因为无论哪一家对金光教不客气,金光教都有支持另外两家中一家的可能,帮助对方轻而易举得到中原大地。

    对,就是帮助三家之一得到中原。

    至于张京?自然是舍弃。

章七二五 风云际会(中)

    从一开始,在赵玉洁眼中,张京就注定会成为一颗弃子。

    她之所以选择跟张京合作,只不过是当时神教尚弱,为了借助对方的权力,加速金光教发展壮大的步伐,完成掌控中原、齐鲁百姓信仰的大业!

    为什么一定要舍弃张京?

    原因再简单不过。

    赵玉洁不认为张京有机会问鼎天下。

    夹在三家中间,张京天然就不具备四向扩张的地理优势;

    而三家大势早成,来日只会一起进入中原,主动染指张京的地盘,把张京的基业撕得粉碎;

    且三家势力强大,俱有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不说,麾下还高手众多,远非底蕴不足的张京可比。

    神教若是跟张京一条路走到底,往后只会逐渐走进死胡同。相反,神教若是借助自己的地位、优势,把张京跟中原卖了,那一定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卖出一个神教的光明未来!

    这本是赵玉洁出现在冤句县之前,就已经拟定的宏图大计,为神教规划的完美未来。

    经年以来,这份计划一直进展顺利,却没想到忽然遭受巨大挫折。

    这全是因为赵氏早早在河北河东完成了革新战争,赵宁早早进入中原,介入了张京征伐四方吞并临镇的大战,让张京与神教的扩张被迫中止!

    大计没有完成,筹码远远不够,完全不足以坐上赵氏的谈判桌,用现实利益消弭彼此间往日的仇恨,赵玉洁就只能选择躲避赵宁。

    其实,在她那一日朝着避祸的县邑,踏出自家的门槛时,就意味着她的大计已经在身后轰然破碎。

    论损失,论愤恨,论忧思,论心情不好,赵玉洁理应比张京严重百倍。

    可她现在神容平淡,不悲不喜,宠辱不惊,就连面对张京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地诘问,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中不起半分波澜。

    她已经没有修为,只剩下一个普通人的残缺之身,若是还不能在智慧、心性上做到极致,何以在这云波诡谲、天下大争的烽烟乱世中,成就一番自己的大业?

    “神使以为张某就喜欢发牢骚?委实是心中郁愤太重!”

    张京见赵玉洁唾面自干,没有跟他针锋相对之意,以为对方是自知理亏,已经意识到亏欠了自己,遂稍缓神色,进入正题。

    他道:“今日来找神使,是为了商讨日后的行动,研讨如何处理眼下的中原危局,让你我都能走出困境,不被赵氏一把掐死!”

    说是商讨,但他并没有闻讯之意,赵玉洁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问道:“廉使有何筹谋?”

    “不用筹谋,问题就在那里,解决之法显而易见,都是现成的!”

    张京一甩衣袖,“请神使尽出神教高手强者,与某麾下精锐一道,在各地追查、捕杀赵氏潜入的修行者,务求在旬月之内将其一网打尽!

    “就算不能杀光赵氏派来的修行者,也得让赵氏把手从中原缩回去!”

    这是他跟郭淮等谋士,早就商量好的对策。

    在张京看来,危机是他跟神教共同的,赵玉洁不可能到现在还有所保留。

    孰料,赵玉洁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道:“神教修行者,不会襄助廉使的人捕杀赵氏修行者。”

    就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砸了一锤子,张京猛地一愣。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这都不是有所保留的问题了,是对方压根儿就不做事,连一个人都不愿出!

    张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赵玉洁会是这样的回答。

    难道对方真要束手待毙、引颈就戮?

    真是岂有此理!

    张京怒发冲冠,几乎要从坐垫上跳起来:

    “赵氏修行者在各地摧毁

    了神教三成教坛,让神教遭受财力、人力的巨大损失,还让神教失去了这些地方百信的信仰与供奉!

    “神教为了收拾人心,不得不派遣特使在各地教坛做样子,让整个神教上下大出血,损失的财货岂止百万?

    “神教元气大伤,发展大计因之遭受根本挫折!

    “到了这份上,神使竟然不愿反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神使要任由赵氏的人胡作非为,要对方把神教灭了,神使才会开心?!

    “这是什么道理!”

    赵玉洁看着张京,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说出来的话,却让张京差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晕死过去:

    “不仅神教人手不会去捕杀赵氏修行者,我希望廉使的人也不要出动。”

    张京气极反笑:“那依照神使的意思,神教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他问这话就是讥讽赵玉洁,根本没打算听对方的回答,没想到赵玉洁确实有自己的打算,一时娓娓道来:

    “神教接下来会偃旗息鼓,暂时停止向外扩张,从俗世杂务中抽身,专注于整肃内部,各地特使不会撤回,只会轮换监督州县分坛。

    “从今日开始,神教教众将学习本教经典,研究经、律、论,约束自身行为,钻研天地大道,修身养性提高素质,塑造自身神性。

    “一言以蔽之,凡身外之物,教坛也好教产也罢,神教暂时都不会再有所求。因是之故,神教教众也不会帮助廉使,去对付赵氏派来的修行者。”

    张京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错愕之下久不能言。

    半响,他反应过来,“神教哪有什么经典著作?”

    一个刚刚成立不过数年的教派,何来经典之说?

    “以前没有,现在却是有了。经年以来我深居简出,融合对天地法则、世间之事的感悟,已于日前完成了相关经典的著述。”

    赵玉洁招了招手,小蝶便捧着几本册子走了出来。

    赵玉洁示意小蝶将册子放在张京面前的案几上,不无循循善诱之意地道:

    “这些经典都是我的心血之作,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皆能与闻研读,从中收获自己的感悟,增进自己对天地大道、心中世界的理解,悟大智慧,得大解脱,获大自在。

    “廉使若是有暇,大可翻看一二,开卷有益。”

    张京怔怔拿起那几本册子,只见封面上分写印着《智慧心经》《不灭智慧经》《消噩功德经》《渡神国经》,充满庄严神圣之意。

    他抬头望向赵玉洁,呆愣道:“神使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玉洁叹息一声,回答了八个字:“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京嗤之以鼻:“乱世当头,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自古皆然。哪家问鼎天下的诸侯,征伐四方靠得不是三军将士?而是以德性让四方归附?

    “‘德’有什么用?”

    赵玉洁摇摇头:“德行不修,或有高位,纵成一时之功,终难长久。

    “自古以来,盛世常有,治世亦常有,却无法阻止改朝换代,都是因为良好德行不能持久的缘故。

    “天下世家,能延绵千年者,无不家风纯正,德行无差,阴谋算计奇巧诡术不过是辅助之用,做不得根本。

    “在根子上,神教与世家无异,与皇朝无异,故而神教要想绵延百世,必须德行与实力兼备,二者缺一不可,缺少一个就是一条腿走路,不可能不栽倒。

    “神教前日之祸,虽是出自赵氏之手,却源于自身不正,若非自身不正,赵氏修行者便无机可趁,纵能给神教造成一时损失,也会被广大信徒淹没。

    “正因神教多有不正之处,往后若不能积极自省,就算能够保全一时,长久之后也必然成为

    众矢之的,丧失存在于世的资格。

    “我身为神使,自然要为教众安身立命的根本着想,这才有这些经典著作,才要整肃神教内部秩序,改变神教为人处世的方法。

    “从现在开始,神教教众要研习经典,往后必要站得直行得正。”

    这番话,赵玉洁说得笃定无比。

    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要依此行事。

    昔日大计已失,旧有目标无法达成,脚下的路还想继续往前,方向就不得不做出更改。

    赵玉洁的意思是,她现在就要着手对神教进行改革!

    赵宁离开宋州回徐州的基础之一,是金光教会暂时收敛言行举止,不再与民争利、鱼肉乡里、祸国殃民,在短期内与中原之民无害。

    现在看来,赵玉洁并不是要“暂时”约束神教言行,而是要就此从根子上改变神教,让神教从名利财富、权势富贵的漩涡解脱出来。

    ——当然,不是完全解脱,否则就无法生存。

    但能更注重自身学识德性的休养,少去与民争利,不去祸害百姓,已经是远超赵宁对神教的“期许”。

    张京理解了赵玉洁的意思,他沉思半响,末了不得不承认,赵玉洁的话有几分道理,神教收敛言行,对俗世财富、权力插手少些,他也乐见其成。

    但就眼下形势而言,赵玉洁这番话并不能让他满意。

    岂止是不满意,还更加愤怒。

    他盯着赵玉洁:“中原形势危急,赵氏的人仍在州县活动,此时神使修身养性,神教闭门不出,是想置身于乱流之外,将张京与四镇大业抛之脑后?!”

    双方之前一直携手并进,互惠互利,张京没少给神教提供帮助,如果赵玉洁真是打算弃他于不顾,张京绝对无法接受。

    被逼急了,他甚至不会让神教好过!

    赵玉洁微然一笑:“神教与廉使休戚与共,我怎么会罔顾廉使的艰险?不瞒廉使,我已为廉使思得破局良策,只要廉使采纳,必能拨云见日。”

    张京怒气稍减,但还是讥讽了一句:“难不成是如神使先前所言,让我不去对付赵氏修行者?”

    这本是抬杠之言,孰料赵玉洁竟然颔首认同:“正是。”

    张京额头青筋直跳:“......”

    在他暴走之前,赵玉洁接着道:“廉使扪心自问,四镇能对付得了赵氏吗?就算这回能把赵氏潜入的修行者赶出去,往后赵氏大军抵达之时该当如何?

    “赵氏既然已经派了修行者入境,那就说明距离他们的大军进入中原为时不远,一旦赵氏大军兵临城下,廉使何以自处?”

    张京冷哼一声:“赵氏大军要渡过黄河天堑进入中原,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是他最大的依仗之一。

    赵玉洁道:“廉使的藩镇,只能防御黄河下游半段河岸,那郓州耿安国若是放赵氏大军进来,廉使如何区处?”

    这是张京据黄河为天险的最大破绽,唯一解决之法就是拿下郓州,可这个计划还没实现。

    张京道:“耿安国凭什么要放赵氏大军进来?赵氏的所作所为,是跟天下权贵为敌,耿安国乃一镇节度使,麾下精锐梁山营如今俱为地主,岂能放弃富贵?”

    赵玉洁问:“那若是赵宁亲率晋朝高手,倾巢而出来中原,廉使又当如何?”

    张京恼羞成怒,恨不得说一句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说。

    一方面他好歹是个枭雄、诸侯,不至于耍这种小孩子脾气,另一方面赵玉洁一直温声细语,态度好得让他无法乱发脾气。

    沉默半响,张京问:“神使有何良策?”

    赵玉洁道:“只有一个办法,驱虎吞狼。”

章七二六 风云际会(下)

    张京深吸一口气。

    所谓驱虎吞狼,就是要联合魏氏、杨氏其中一家,借助对方的力量来对抗赵氏。

    但这有个问题,对方肯帮他张京,必然是为了图谋中原,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后如何让对方乖乖离开?

    正常情况下,这是下策,但如今张京已没有更好选择。说到底,还是自身实力太弱,只能向外求援,否则中原必被赵氏所得,他万劫不复。

    况且,这计策也并未没有一线生机。

    如果决定驱虎吞狼,那下一个问题便显而易见,张京问:“选魏氏还是杨氏?”

    “廉使认为这两家谁更强一些?”赵玉洁不答反问。

    张京沉吟片刻:“当然是魏氏更强。他们有众世家相助,王极境高手众多,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文武皆不乏俊才。

    “凤翔军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扫荡四方所向披靡。凤翔军之外,邠宁、泾原两军在国战时历经苦战,战力也不低。”

    赵玉洁微微颔首:“廉使认为这两家谁对中原威胁更大?”

    张京不假思索:“当然是魏氏。我与魏氏之间,不过隔着一条函谷斜道,且魏氏已经扫平汉中、蜀中,接下来要东出,中原首当其冲。”

    说到这里,答案已是呼之欲出,赵玉洁道:“那我们便选择杨氏。”

    杨氏实力较弱威胁较小,跟他们合作击退赵氏之后,张京的大业能继续存在的可能性就大,届时要火中取栗容易不少。

    张京陷入沉思,权衡利弊与可行性。

    末了,他不得不承认,跟杨氏联手的确是最优方案。

    赵氏要进入中原,魏氏、杨氏必然不甘人后,三家早晚会在中原打成一团,到时候最遭殃的只会是他。

    若是他张京得到了整个中原,自然可以左右逢源,谁都不敢得罪他,谁都想获得他的帮助,但眼下他只是四镇之主,没有跟三家平起平坐的资格。

    三家争夺中原,会想要得到他的支持,却不会为此瞻前顾后影响自身大计,现实点说,魏氏、杨氏的藩镇军进了中原,只会劫财筹粮,不会秋毫无犯。

    大军所向,他的各地驻军要么投降,要么灭亡。无论赵氏、魏氏还是杨氏,都不敢放缓进攻步伐,让别人攻下更多州县城池,占据太多中原地盘。

    他的修为实力与麾下高手,不是赵宁的对手,自然也不是魏无羡、杨佳妮的对手。

    到时候中原打成一片白地,他被三家夹击,还有什么生机可言,还有什么基业可谈?

    想要保全自身地盘,就只能早早选择一家投靠,借助对方的力量,让麾下藩镇、秩序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并在战争乱局中尝试寻找机会。

    火中取栗,不是一件容易事。

    故而杨氏更加合适。

    “淮南的兵马要进入中原,淮泗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不先得到武宁,我们跟杨氏的结盟就无法实现。”

    张京寻思着道,“可

    如果我出兵武宁,赵宁必然会阻扰,这可如何是好?”

    赵玉洁笑了笑:“为何是廉使出兵武宁?该是杨氏大军出动才对。廉使只需要帮助一二即可。杨氏想要得到中原,有了廉使为盟,定然愿意攻打徐州。

    “至于赵宁,那是杨佳妮该忧虑的对象。”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张京心情轻松了些。

    他道:“待我回去跟谋士们商量一二,若是没有其它办法,便依照廉使的计策行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赵玉洁的目光又充满狐疑:“我去跟杨氏结盟,神教教众却在教坛修身养性,研究什么经典著作,什么力都不出,这不合适吧?”

    “这很合适。”

    赵玉洁正色道,“廉使的基业,依赖仰仗的是神教教化百姓,稳定地方秩序,借神教之手凝聚各镇人心、人力。

    “若是神教名声坏了,失去百姓信任,被信徒唾弃,那廉使的基业还如何维持?

    “当务之急,神教必须修身养性,提高自身涵养,从名利钱财中脱身,避免与人争斗厮杀,多做善事多为百姓消灾解难,拔高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惟其如此,日后杨氏才不能窃据中原,否则一旦杨氏大肆宣扬自己的良政,抹黑神教、廉使,主张轻徭薄赋,中原百姓还不得都改弦易辙?”

    张京怔了怔。

    被赵玉洁这么一说,他顿感事态严峻。

    轻徭薄赋是不可能轻徭薄赋的。

    他虽然拥有四镇之地,但论繁花织锦,中原如何能跟东南相比?东南繁华,鱼米之乡,杨氏轻徭薄赋善待农户,钱粮不会少太多,还能有繁荣商贸保证赋税。

    他张京岂能一味效仿?

    既然不能切实改善百姓处境,不能给百姓根本好处,又想收获人心,让百姓支持自己,那就只有靠神教控制百姓思想。

    所以神教绝对不能出问题!

    张京虽然觉得赵玉洁这么做,是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就现如今的形势而言,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神使的话颇有道理。”张京站起身,他打算回去之后跟郭淮等人仔细商议一番,若是郭淮等人也同意这么做,那就暂时由得神教去。

    今日跟赵玉洁交流了这么多,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让他脑袋有些发胀,需要麾下智囊来帮他理清头绪,故而不打算再停留。

    小蝶送走张京,回来轩室收拾好案几,在赵玉洁身边席地而坐,奇怪地问道:“神使之前不是说,人性不可以改变,神教教众也是如此吗?

    “神教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就是因为遵循人的本性,那些像冤句县地主刘晃一样,有身份地位的富人权贵、地主大户,之所以愿意投身神教,就是因为能够借助神教的力量,获取更多财富更高权位。

    “如今,神使却要教众从名利中脱身,收敛言行、修身养性,这岂不是违背了人的本性?由此整肃神教,这能成功吗?”

    赵玉

    洁微微一笑,她之前的确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但那是以前的想法,人生不断前行,经历见闻不断增长,但凡有所学习思考,就会一直进步,赵玉洁现在有了新的感悟与想法。

    正因为有了新的领悟,她才要对金光教进行改革。

    这其间的内情,赵玉洁不会跟小蝶说,她只是微笑着道:“人性不可以改变,但可以约束。所谓教化之力,即是如此。

    “约束恶念,弘扬善念,这才有善男子善女人,神教方有广大信徒。

    “眼下是非常之时,神教刚刚经历挫折,中原形势又是这般严峻,神教若不改变自身便无法生存,此乃危急存亡之秋。

    “故而教中有识之士,能明辨是非曲直的,此时都会支持我的决定。

    “再者,神教创立未久,眼下正是创业奋斗之际,教众是能忍受一些苦厄的,也只有渡过眼下这场艰难,神教往后才有长久太平富贵。

    “神教事业大了稳固了,教众就有更长远更多的利益。若是部分教众连这点远见都没有,那他们便不配跟神教荣辱与共,是需要清除掉的渣滓。

    “既然是内部整肃,怎么可能不处理一部分人?杀鸡儆猴之后,教众自然畏威,会安稳下来执行我的命令。”

    小蝶寻思半响,不得不承认赵玉洁说得对。

    关键是,以她为核心的神教上层,会无条件践行赵玉洁的意志。

    她双手合十:“神使大智,弟子受教了。”

    ......

    张京回到府邸后,召集郭淮等谋士,商量接下来的军政大计。

    最后,郭淮等谋士多半同意投靠杨氏的权宜之计,也认可赵玉洁改革神教的举措。事不宜迟,张京派郭淮即日赶赴金陵,去见吴王杨延广。

    听说张京的使者来了,杨延广大为诧异,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张京是自己进入中原的强力掣肘,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派使者过来。

    怀着疑惑的心情,杨延广召见了郭淮。

    当郭淮递上张京的亲笔书信,说明自身的来意后,杨延广差些呆立当场,一瞬间,巨大的惊喜感笼罩了他,让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前面他跟群臣议事时,还觉得张京要投靠魏氏,没想到张京竟然愿意舍近求远,来跟吴国结盟!

    吴国大军进入中原的一个巨大难题,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迎刃而解!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杨延广大喜之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连老天都在帮他。

    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立即召集杨佳妮、王载、马琰等重臣进宫,一起合计张京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免得自己掉进了人家的陷阱而不自知。

    杨佳妮等人进宫后,先是跟杨延广筹谋半响,而后又见了郭淮,在确定张京投靠杨氏是真心实意之举后,无不精神大振。

    杨延广当即拍案:“夺取徐州,兵进中原,就在此时!”

章七二七 救人(上)

    河匪们花了不少时间打捞同伴尸体,挖坑把他们掩埋,随后又将船只处理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坐上囚笼,绝大部分规规矩矩认了命,跟赵宁去徐州官府。

    那一家四口旅人,目的地也是徐州,所以选择跟赵宁等人同行,有赵宁这样的强者在路上关照,他们不必担心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再陷险境。

    雷闯已经完成身份转变,但并非不用再关心买卖,依然跟那几个商贾交代了相关。这是他的退路,往后也需要继续用这个身份,在赵宁身边奔走为赵宁帮忙。

    就在众人行将启程的时候,河匪中终于有人性子爆发,那是一个落在所有河匪后面,坐在坟堆前不愿起身,被催促着赶紧上船的中年男子。

    也不知是担心去了徐州会遭受苦难折磨,还是因为死了亲友痛苦万分,他竟然突然指着赵宁叫嚣:

    “说什么恃强凌弱可恨,弱者不敢反抗强者祸害,只敢抽刀向更弱者同样可恨,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个强者,也不是只能对我们这些弱者下手吗?你真有本事,去对付官府,去对付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去对付节度使啊!

    “你要是不敢跟徐州权贵动手,就也只是恃强凌弱!你就不是什么狗屁大侠,也只是打着侠义旗帜享受任性胡为的快感,本质上跟我们并无不同!”

    话说完,他梗着脖子,一副已经豁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这番言语听得雷闯大吃一惊,生怕对方惹怒了“赵安之”,引得后者大开杀戒,让更多罪不至死的河匪命丧黄泉。

    雷闯担心归担心,仔细一想,却觉得这名河匪说得不无道理,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行侠仗义听起来很热血,实际上未必周全妥当、磊落无私。

    但对方如此揭“赵安之”的短,在“赵安之”无能为力的痛处撒盐,“赵安之”岂能不恼羞成怒?

    ——就算“赵安之”是大晋朝廷的人,修为不俗身份非凡,到了这徐州之地,总不至于真能让武宁节度使畏服,使地方官府听令,把这方天地都掀个底朝天吧?

    但凡不能把武宁掀个底朝天,“赵安之”如何能够放手施为,跟这里的地主大户、寒门权贵群体为敌?摆脱这个河匪对他“只敢对付弱者、不敢对付强者”的指控?

    雷闯担忧地看向赵宁。

    赵宁瞧了那位梗着脖子的河匪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杀过几个人?”

    “夏侯丞!”

    河匪毫无惧意——估计是没想会活着了,不怕死也就无所畏惧,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他隐有一种自豪之感:

    “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家道中落惨遭兵祸沦为盗匪,已经是让祖宗蒙羞,怎么会胡乱杀人?不过是抢夺一些活命口粮罢了!”

    赵宁问其余那些河匪:“他果真没有杀过人?”

    河匪中有人茫然,有人摇头表示确认,有人左顾右盼之下,壮者胆子开口:

    “他是被大当家在路边捡的,救他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险些没活过来,之后就跟着我们一起劫掠,每回

    都跑在队伍后面,只帮着做些搬运粮食货物的活。”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了然,一个敢在这个时候,豁出去对他大呼小叫,说出来的话还有一针见血之韵的人,的确不该是庸碌之辈。

    他看向夏侯丞:“行侠仗义,也讲究力所能及,只有御气境就不要单人去挑战元神境,只能帮普通人就无需独自对抗官府。

    “对抗邪恶镇压罪恶,看似恃强凌弱,实则是维护道义,你的想法过于偏激,看来圣贤书没有真正读懂。”

    夏侯丞被说得有些愣神,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不过眼下两人正在对立、争论,就算他已然觉得赵宁说得有道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认输: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还是不敢跟徐州官府、武宁节度使为敌?

    “兵祸是谁造成的?我们家破人亡是谁造成的?原本踏实本分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自相残杀变成恶鬼妖魔,又是因为谁?

    “不去追根溯源解决根本,算什么真的侠义!”

    雷闯见夏侯丞到了现在还不肯住嘴,而且把问题越说越深越说越大,已经说到了等闲无法解决的程度,不禁嘴角直抽抽。

    他是真不想看到事情都结束了,还有人平白丧命。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赵宁,希望对方能够稳住心性,莫被激怒。

    身为修行者,“赵安之”来到徐州必有任务,就算心里装着公平正义,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去跟武宁节度使厮斗,把徐州官府整个镇压肃清?

    改天换地,那可是大军的职责!

    最不济,也得赵氏的人来。而且来得还不能是普通赵氏族人,起码得是......得是嫡系子弟吧?

    所以在雷闯看来,夏侯丞这是在逼迫“赵安之”,也是在变相自杀!

    让雷闯意外的是,“赵安之”并未恼怒,丝毫都没有,不仅如此,“赵安之”还点了点头:“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换了别的侠士来,必然难以如你所愿,但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这事就不是没有可能。

    “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侠之大者,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公平正义?好,跟我去徐州城就是。届时你可要擦亮双眼,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夏侯丞上船。他没有跟对方多言,转身去了船头,下令船队开拔。

    雷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赵宁真的要去跟徐州官府、武宁权贵,乃至是常怀远本人交锋!

    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就算是一般的晋朝强者、王极境高手,那也断然干不了!“赵安之”为何要这样做?

    雷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到赵宁身边询问,后者却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给出答案。

    雷闯没辙,无法赖着不走,他毕竟刚刚投靠赵宁,之前又算不上特别熟悉,若是事涉机密,对方当然不会告诉他。

    雷闯只能在心里琢磨,渐渐有所明悟,暗道:“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公平正义?真正的公平正义绝不后退,也绝不打半分折扣?”

    从萧县到徐州城

    这一路上,船队又遇到了两股成规模的劫匪。

    一股三五十人,没有船,站在岸边举着刀子指着他们叫嚣,威胁他们立即停船靠岸。

    雷闯对此嗤之以鼻,商船货船碰到这样的劫匪,当然不会理会,没有船下不了河,再是凶悍的悍徒,光嗓门大会叫嚷有什么用?

    傻子才会乖乖照办。

    然后他就听到赵宁下令船队靠岸。

    岸上的劫匪很是诧异,估计是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真的有用,在这种世道时节外出的人还有傻子,顿时都变得极为高兴。

    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船上那些焉头耷脑的“百姓”,在船靠岸之后,都面无表情从船舱里拿起了兵刃。有横刀,有长枪,有长矛,其中两个甚至开始引弓搭箭!

    这是碰上了同行,而且对方兵刃更利!

    如今徐州的盗匪都这么多了吗?

    劫匪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既然是同行,那就没必要继续纠缠,无谓增加伤亡,依照劫匪们的想法,大家各自转身离开,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

    可有人不想他们离开。

    于是没过片刻,他们就成了船队的一份子——以俘虏的形式。

    在发现船队中有元神境强者后,劫匪们就只能乖乖自认倒霉,见对方没有杀人的意思,心想自己这是被吞并、收编了,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

    都是抢劫,一伙人抢劫,跟一伙更大的人抢劫,没有差别。

    直到队伍中有人告诉他们,他们要被送去徐州城官府,劫匪们这才陷入恐慌。

    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怎么的,这世道连河匪都这么有正义感,要捉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了?

    还是说这世道太混账,人心太黑暗,盗匪已经抢不到钱粮,只能靠捉拿同行去官府换赏银了?

    这未免太无情太残酷,一点对同行的道义都不讲,一点底线都没有了,真是彻彻底底的礼崩乐坏啊!

    第二股劫匪是河匪,乌泱泱一大片,有近二十条船。

    看到这群河匪举着长刀粪叉,气势汹汹怪叫着冲上来,激动得以为遇到大鱼,劫匪们眼中顿时充满同情。

    没有任何意外,这群河匪也成了船队的俘虏。

    眼瞅着这群新来的,经历了自己刚刚经历过一遍的心路历程——准确地说是心理折磨,都变得恐惧不安、一头雾水,劫匪们发现自己开心了不少。

    队伍壮大到这等规模,便再没有哪一路不长眼的盗匪,还敢来找船队的晦气。

    所以船队接下来没有再遇到盗匪。

    倒是见到了不少流民、难民。

    河岸两边,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迈着沉重的步伐神情麻木地往徐州城走,他们大多饿得皮包骨头,有很多甚至已经走不动道,奄奄一息坐躺在地,在青天白日下悲愤交加,而又平静无奈地等待死亡降临。

    于是船队又靠了岸。

    船队经常靠岸。

    船队总是靠岸。

章七二八 救人(中)

    船队抵达徐州城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这里面多半是难民。

    船只自然不够,所以很多难民只能在河岸跟着。他们当然愿意跟着,因为船队有粮食。船队之所以有粮食,是赵宁沿途找大地主筹了粮。

    能被称为大地主,修为、地位都有一些,当然不愿乖乖交粮,不过当那位当家人被挂在高高飞檐上后,就由不得他不拿出粮食赈济难民。

    一千多难民,得了粮食填饱了肚子,没道理不跟着船队走。

    浩浩荡荡一千多面黄肌瘦的难民,都是拖家带口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都不算少了,放在哪里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但真到了徐州城外,才能理解何谓触目惊心。

    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终于在声声摄人心魄的闷雷声中,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积攒已久的雨水倾泻而下,雾气升腾四野暗淡,徐州城在闪电中被风雨所吞没。

    每一段城墙,每一片屋舍,每一块农田,每一棵大树,每一株杂草,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难民,都无从幸免,尽数成了无边雨帘、大颗雨珠下的落汤鸡。

    这里有广厦千万间,这里有难民无际无沿。

    从各地赶来徐州这座武宁中心城池,想要在这里寻一口饭吃,吊住自己一家人性命的难民,布满了四面城墙外的居民区与平地。

    他们有的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卷缩在街巷的屋檐下避雨,却被身着绸缎的屋主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捂着鼻子嘴里骂着臭死个人。

    他们有的赤着双脚,成群结队挤在一棵棵大树下,无心安慰怀里小孩子的哭声,只是抬起没有血色的脸,绝望而又无助地望着苍天。

    他们有的摔倒在了庄园农田里,却有一群穿着蓑衣,家丁打手模样的人,在大雨中呼啸而至,手中鞭子、木棍等物胡乱砸下,让头破血流的他们赶紧滚开,休要害了庄稼。

    他们有的被布衣麻衫的居民捧上一碗热水,招呼他们进屋躲避。

    他们有的躲在酒楼、客栈、商铺的屋檐下,被伙计们驱赶之时怒气勃发,双方便殴打在一起,倒在泥泞的道路上翻滚。

    彼此撕扯叫骂,出手狠辣不留情面,好似彼此有杀父之仇。

    更多的人置身于无遮无掩的雨瀑中,在广阔无垠的区域里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独一人。

    有妇人弓着腰背把孩子死死抱紧,尽量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有男人脱下衣衫高举在头顶,尽力为妻儿撑起一片漏风漏雨的天地。

    有早已饿得孱弱无力的老人被大风吹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儿孙们跪在他身边悲戚地呼唤、嚎哭;

    有小孩浑身滚烫陷入昏迷,母亲喊得撕心裂肺,父亲急得原地打转却束手无策。

    有些泥土地上,有的人躺着不动弹,没有人去理会,隐有尸臭味发出,想来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城门处,武宁军将士严阵以待,城楼前,武宁军高手强者坐镇一方,他们今日接到的命令,是徐州城许出不许进。

    总之,城外难民,一个都不能入城!

    这是惯例。

    他们看着城外的人间炼狱,看着自己受苦受难的手足同胞,面无表情,隔岸观火,犹如天上神祇,无悲无喜,置身事外。

    **可怕,天灾可怕,二者相加更加可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总是规律,对平民百姓,对穷苦人家来说,经常还是不变的铁律。

    难民之多,早已过万,到底是两万还是三万,没有人去点数。

    此时此刻,他们跟野外的杂草没有区别,都在经受风吹雨打,都无人关爱在乎,都是生死由命。

    船队在码头靠岸,盗匪们哄闹着嚷嚷着跑下船,想要找地方先避避雨再说。

    在河岸上同行的难民们,左右观望之下,见没有地方安身,都茫然而麻木的停在原地,任凭大雨加身大风拂面,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死寂与悲凉。

    眼前这一幕,让赵宁心如刀绞,默然无言。

    张京与常怀远在磨山一线大战,麾下主力厮杀多时,萧县近乎为之一空,成了一片白地,但这并不是说,其它地方就没有遭受兵祸、没有难民了。

    他们的侧翼、偏师,会在附近州县交锋,在广阔地带迂回奔杀,胜则大肆掠夺大发横财,败则“所过焚掠”“所过屠灭”。

    ——对败军来说,撤离之地会轮落敌手,被敌军抢掠,与其让财富落入敌手,不如自己先收入囊中,至于奸-淫杀人,既是顺手施为,也是发泄战败怒火。

    被藩镇军祸害的武宁百姓多数不胜数,眼前这三万难民,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世事常有诡异之处。

    人生在世,活下去是基本需求,也是最重要的需求,真到了肚子空空,生命遭受威胁之时,为了生存理应殊死一搏。

    甚至是不择手段。

    除非是到了寿命要自然终结之时,否则天下生灵四野动物,绝不会坐以待毙,但人贵为万物之灵长,却愿意被活生生饿死。

    哪怕是处于眼下这种境地,两三万难民们都不曾兽性大发,群起抢劫、焚掠城外居民区,亦或是聚集起来,蜂拥杀向城外地主的庄园。

    或许在形势愈发严峻的日后,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化身为猛虎群狼,不顾一切去抢夺口粮,但那一定是在饿死了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之后。

    在此之前,他们还在忍受。

    这是为何?

    是怕吗?

    怕官兵,怕地主?

    是道德吗?

    心中的道德让他们哪怕是自己饿死,也不纠集身边之人,去抢劫杀戮无辜?

    是束缚吗?

    经年累月的人身控制、思想奴化,束缚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心反抗?

    乱世之中,难民比盗匪多,多百倍。不祸害他人,不反抗的人是主流。只有在饿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之后,百姓才会渐渐组成反抗军,亦或是匪军。

    这一刻,赵宁思绪杂乱,不知该如何评判盗匪,如何评判这些难民。

    孰是孰非?

    什么才是绝对对的?

    赵宁一时都没有答案。

    站在码头上,此时此刻,赵宁只清楚一件事。

    他要救人。

    因为这些难民是人,所以他必须要救。

    必须马上救!

    能救活一个,绝不多死一人!

    “见过公子。”

    披蓑衣戴斗笠的扈红练,带着一群修行者自重重雨幕中现身,来到赵宁面前抱拳行礼,“依照公子吩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应救灾物资,调集了所有人手,可以即刻行动。”

    赵宁身边,一直有高手暗中随行,方便及时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从萧县这一路来,见到了那么多难民,赵宁不用想也知道,徐州城外的难民会更多。

    赈济难民,他们责无旁贷。

    ——因为赵宁的身份暂时不便暴露,所以在外人面前,扈红练对他的称呼改回了公子。

    “立即行动,要快。”发出这条命令,赵宁迈步向前。这种事他必会亲自投入其中,绝不可能只是发号施令。

    “属下得令!公子,只是......”扈红练跟上赵宁,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赵宁脚步不停,边走边问。

    “只是难民太多,今日又是大雨,我们要及时赈灾,必须倾巢而出,可一旦倾巢而出,我们在徐州城的实力就会完全暴露。”扈红练如实禀报。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的探子,都有各自的掩护身份,或为商贾,或为地主,或为平民,连官吏都有。

    但近段时间以来,有很多修行者从河北河东进入中原、徐州,他们的掩饰身份还不稳固,而且加起来数量确实不少。

    更何况这回是倾巢而出,所谓倾巢而出,就是修行者身边的人—

    —例如地主家的家丁佃户,商贾身边的伙计,都会参与到行动中来。

    他们是可以借“善举”之名出动,但这么多人带着近日来准备好的大量物资,不避大雨,有序在城外帮助难民,想要不引起各方怀疑,根本就不可能。

    一旦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力量完全暴露,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后面很多事情会被影响,很多东西会被改变,让最后一刻提前来临。

    对大晋图谋徐州的大计来说,这次行动的后果可谓不同寻常。

    对此,赵宁当然知晓。

    作为主持全局的人,所有后果他都能想到。

    所以,他必须做出相应决定。

    赵宁的回答很快,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语气没有波澜,神色不起变化,就如在跟家里人闲话家常。

    而扈红练的反应也很简单。

    她没有疑惑,没有犹豫,转身用力一挥手,向身后的人下令:“依计行事!”

    跟在她身后的,都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管事级的人物,得了命令纷纷散开,去各自的岗位,带着各自的人,去各自区域做事。

    扈红练明确提出此次行动会产生的后果,是作为赵宁心腹臂膀必须要做的,但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赵宁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

    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类似的选择他们做过许多次,无论赵宁还是扈红练,对此都说得上习以为常。

    虽说眼下是在徐州,没有朝廷大军在侧,可这并不是影响问题的选择,因为形势永远不是关键。

    关键就是,在大晋看来,在大晋一惯的行事准则中,国之大事未有重于百姓者,国之大计,亦不可能有比百姓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人命大于天。

    纵然这是乱世,是被称为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在大晋心目中,在大晋的金科玉律里,人命依然大于天!

    这是原则,是底线,是国家信仰,是文明基石,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

    凡大晋之人,在这个问题面前,绝不会后退半步,亦绝不会打半分折扣!

    跟在赵宁身后的雷闯,耳闻目睹了赵宁与扈红练的交流,抑制不住心中的触动,几度想要张嘴说些什么。

    为了一群徐州的难民,竟然可以承担贻误军国大计的后果?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身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怎能为了敌境之中一群不相干的难民,让自己的远大图谋受到影响?

    雷闯一时无法理解赵宁。

    至少,在他看来,他认识的那些大人物们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忽的,赵宁停下脚步,指着跟着他们抵达此地,眼下正处于茫然无措状态的千余难民,对雷闯道:

    “你带着我们路上收拢的盗匪,伐木劈树,再从我们的人那里领取相应物资,给他们搭几十座棚子,务必做到滴水不漏,足以遮风挡雨。

    “今日天黑前,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到了夜里,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人再淋雨受冻!”

    雷闯张了张嘴:“......”

    这是命令,赵宁给他的第一条命令。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连盗匪都不放过,让盗匪帮忙赈济难民......雷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这就去办!”雷闯领命而去。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深深触动——张京与常怀远为了自身基业刚刚结束大战,吴国君臣正为了进入中原日夜筹谋,秦国上下想必也在为问鼎天下机关算尽。

    而赵氏的人,身处中原乱局的中心,却发动了自己在此地所有的力量,于风雨中忙着救助一群难民。

    雷闯暗暗长叹。

    大家都在争夺天下,都在为自身权势富贵而战,只有赵氏在为黎民百姓辛苦奔走!

章七二九 救人(下)

    救灾进行得有条不紊,有修行者参与其中,冒雨伐木劈树也非难事。

    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众人的努力下,一座座遮风挡雨的棚子首先被搭建起来。各种粮食物资随后被运到这些棚子里,一座座巨大的粥锅很快架设完毕。

    赵宁一路从萧县带到徐州城的河匪,包括哪些已经吃过几顿饱饭的难民,都加入到了劳作行列。

    四面城墙外,加上扈红练带出来的人手,两千来人在一个又一个以木棚、伐木场为核心的据点,冒着大风大雨干得热火朝天,这景象震惊了许多人。

    首先被惊掉下巴的,是坐镇城楼的武宁军将领、把守城门的武宁军将士。

    眼看着一群群披蓑衣戴斗笠的城中士绅、商贾,带着自家家丁、伙计,与众良家子一道,将一辆又一辆满载粮食,被油布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骡车牛车马车,不断经过城门运出去,一批又一批运到城外的各个大木棚里,他们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只是三两个人家,带着千百斤粮食出城,他们不至于如此诧异。

    任何地方都有善人,徐州同样不例外。

    国战时期,这里作为次前线的存在,乡绅大户都给朝廷捐献了钱粮,就连普普通通的百姓,或多或少也拿出了本就不多的积蓄。

    从军入伍赶赴国难的热血儿郎,更是以千、万计。

    可捐躯赴国难,跟救助难民是两码事。

    一方面国家大义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逃避,而城外的难民则跟他们非亲非故;另一方面,国家亡了异族来袭,大家都不能幸免于难,难民则没这力量。

    再者,国战时期大家出钱出力,乃至家中青壮战死沙场,国战虽然胜了,但这些年来大家并没有过上好日子。

    官府没有对大家好一些,反因为藩镇割据、战乱不断而压榨日甚,昔日为了美好未来的付出成了笑话。

    而现在,出城的车队连绵不绝,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就让习惯作威作福的藩镇军,在不适应不理解的同时,觉得这些人脑子都出了问题。

    随后感到莫大震撼的,是城外居民区的百姓。

    作为普通百姓底层平民,徐州的大户富人、士绅权贵是什么德行,他们再清楚不过,有三五家善人他们是信的,再多那就是说笑。

    天下乌鸦一般黑。

    可现在,千百人冒着大雨出城,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在各个据点艰难而热情的忙碌,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难道说徐州富人都转性了?

    为富不仁是铁律。

    富人能成为富人,不是因为仁慈善良,而是懂得经营、赚钱、敛财,这些事需要的是压迫佃户、压榨伙计,跟同行残酷争斗,贿赂官府,大薅民间羊毛,往往跟仁善背道而驰。

    所以他们不可能转性。

    那眼前这副景象是怎么回事?

    百姓们大惑不解。

    但跟武宁军将士不同,他们在不解之余,没有觉得那些救助难民的人脑子坏掉了,而是深受感动,不

    少人双眼泛红。

    心灵遭受的冲击力最大的,无疑是那些正在水深火热境遇里挣扎,犹如上了岸呼吸艰难的鱼一样的难民。

    他们是被救助者,是直接获益者。

    当救灾的人搭建木棚时,他们一头雾水的看着,隐约有了某种预感,但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只是伸长脖子在远处看。

    当救灾者架设好粥锅开始往里面倒米煮粥时,他们再也扛不住这种诱惑,纷纷从各处聚集到木棚前,站着雨帘中无声盯着粥锅。

    此时此刻,他们犹如一群鬼魂,双眼冒着绿光。

    旁边搭建木棚的人还在不断搭建木棚,粥棚里的救灾者则趁机大声告诉他们,粥熬好之后他们每人都能领到两大碗,喝完粥就帮助搭建棚子,谁先搭好棚子便可以先住到棚子里躲避风雨。

    老弱不必帮忙,可以现在就去已经搭建好的少量棚子里休息。

    从现在开始,直到官府处理好他们的返乡耕种之事,他们一直可以在这里领到粥饭。如果有病了的,可以马上去旁边的药棚里看病,并且会有免费汤药。

    闻着沁人心脾的米香,看到大雨中的尸体被对方的人抬走掩埋,再听到这样的公告,难民们无不大喜过望。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他们肯定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被富有的好人这样救助,对他们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被命运之神如此眷顾,美好得像是在梦中。

    有人扇着自己耳光掐着自己大腿,有人当场痛哭失声,有人连忙跪下来拜谢,有人抱着生病的孩子扶着兵弱的老人,快速走向药棚。

    短短时间内,居民区的,远处林子里的,住在空地上失神等死的——所有难民都汇聚到了粥棚前,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约束下,排起了队。

    雨还在下,雨势却小了些,在这样的人间场景面前,似乎就连老天都生出恻隐之心,动了善念。

    当难民们挤在一座座粥棚里,吃完自己黏稠的粥饭,已是黄昏时分,到了这会儿,天空终于放晴,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了头,和煦明媚的阳光又洒落大地。

    吃过了饭,恢复了些精力,难民们开始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组织下,于各处帮忙搭建木棚。

    他们间或彼此简单交谈几句,虽然没力气大笑大乐,但脸上总算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愁容,很多人甚至偶尔还有笑脸。

    搭好面前的木棚,将自己从萧县带过来的难民都安置进去,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妇孺们,聚在一起瑟瑟发抖,赵宁皱了皱眉头。

    他叫来一品楼的修行者,让对方去居民区买些薪柴,不远处林子里树木虽然多被淋湿,但细枝收起来晾晒一两天便也能用,要多多收集。

    长久的饥饿疲惫导致身体变弱,再加上一场大雨淋得从头到脚,身上打满补丁的衣衫还都湿透,若是没有火堆可供取暖,必然会有许多人生病。

    去居民区购买干燥薪柴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有许多平民百姓跟着,他们有的拿着柴刀有的扛着斧头,还有不少人正出门走过来。

    赵宁有些讶异。

    片刻后,看到这些居民区的百姓,加入到各个砍伐树木、搭建窝棚的人群中,一边卖力干活一边跟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还有那些难民交谈,赵宁微微一怔。

    最先来帮助这些素不相识的难民的,是同样出身的平民百姓。

    他们或许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以让这些难民不死,也没有能力,在官府不理会难民的时候改变大局,甚至没有那个胆量,走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群。

    但在有人带头之后,他们至少还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有一膀子力气,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助同胞温暖同胞。

    在这些人出现后,许多难民们的脸上,明显又多了一些光彩。

    下一刻,赵宁看到了方小翠。

    看到了孙小芳。

    看到了薛长兴跟长兴商号的伙计们。

    他们推着好几车粮食物资从城门里出来,先是跟就近棚子里的一品楼修行者接上头,然后带着物资去到需要他们的地方,或者卸货搬运,或者加入到砍伐树木、搭建棚子的队伍中。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向赵宁这里走过来。

    他们没发现赵宁在这。

    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宁在这。

    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是有什么功利目的,而是纯粹做善事。

    赵宁来到正在搭建木棚的方小翠、孙小芳面前。

    发现赵宁时,方小翠很意外很吃惊,同时也非常高兴,小眼睛完成了月芽状,在看到赵宁浑身泥污,察觉到他已经干了许久的活后,方小翠沾着污水痕迹的眉梢,浮现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欣喜与自豪。

    “赵大哥,你怎么在这?”

    “赵大侠,你回徐州了?”

    方小翠跟孙小芳不分先后的迎上来。

    赵宁简单说了一下从萧县到这里来的过程,说道:

    “我能做这些事很正常,你们为何也要带着粮食物资来帮助难民?长兴商号刚刚摆脱困境,眼下可没多少银子。”

    方小翠一脸天真与理所当然,她还没从与赵宁重逢的喜悦与兴奋中脱离,说得话显得有些乱:“赵大哥能做这些事,我们当然也要做这些事啊!”

    孙小芳则是莞尔一笑,解释起事情缘由:“这都是义父的主意,这些天来,义父早就有救助难民的打算。

    “只是商号力量微薄,若是贸然施为,救不了多少人不说,还可能引发难民哄抢粮食,我们的力量也维持不了秩序与大局,所以一直在犹豫。

    “今日听说城中许多大户、商贾、良家子,带着大量粮食物资出城来救人,义父便再无犹豫,赶紧购买了粮食、铁锅、陶碗,带着商号的伙计们出来了。”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听清了孙小芳的话,但听清了并不意味着完全理解,他又问道:

    “长兴商号是买卖人家,薛东家是商人,救助难民这种出力不讨好,没什么收益的事,并不符合你们的身份,之前也从未听说长兴商号有善名。

    “这回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章七三零 改变

    在一品楼上报的调查结果中,确实没有长兴商号以往善举、义举的记录。

    长兴商号虽然不是大奸大恶的存在,薛长兴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底线,不曾害过什么人,但也并非什么良善仁义之辈,从不曾无偿帮助过穷苦人。

    所以对方今日的行动,让赵宁有些疑惑。

    赵宁的话让方小翠很委屈,她不服地辩解:“赵大哥跟我非亲非故,却能帮助方家村,帮助长兴商号,我们为什么不能帮助别人?”

    孙小芳则饱经沧桑地叹息一声,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她或许不会明说缘由,但眼下在这里面对赵宁,她很自然地直抒胸臆。

    她直视着赵宁的双眼,说道:“这都是因为赵大侠。”

    “我?”

    “对。自从赵大侠出于道义,救了长兴商号,又跟商号伙计彻夜长谈公平正义,上到义父下到走卒,许多人在折服于赵大侠的人格同时,都对公平正义渐渐有了认同与向往。”

    孙小芳娓娓道来,那双历经世事艰难沉浮,早就养出了一层朦胧水雾,习惯在各种色彩中变幻的妖娆眼眸,眼下逐渐变得清澈明净:

    “赵大侠离开徐州的这些日子,义父通过各种途径,打探河北河东的真实消息,逐渐证明赵大侠所言非虚。

    “原来这乱世之中,大晋皇朝之内,真有一方天地拥有公平正义!

    “那里的人善良纯朴而又敢于反抗,那里的官府尽职尽责而又不贪赃枉法,那里的权贵富人不再拥有践踏规则与律法的特权,无法鱼肉乡里欺压良善......

    “公平正义,大道所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义父近来常跟我说起的话。

    “长兴商号蒙赵大哥之恩,得以在绝境中浴火重生,那么长兴商号就该响应赵大侠的号召,尊崇公平践行正义。

    “这既是不忘恩不忘本,也是为了商号为了我们的家人与后代,能够生活在一个美好世界中。

    “眼下,节度使与张京大战方休,各地多了无数难民,长兴商号力量有限无法改变大局,但拿出一些钱粮救助受苦受难的同胞,岂不是力所能及?

    “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

    “我们若不做,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听罢孙小芳态度恳切的肺腑之言,赵宁颇受触动,一时间心潮翻涌。

    方小翠用力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只觉得孙小芳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把她想说而说不好的想法都表达了出来,当下很是开心,拍着手道:

    “表姐说得太对了!

    “赵大哥,你知道吗,前几日大山跟癞狗进城,带着特产来感谢我们感谢赵大哥解决了村子的隐患时,跟我们提起过,最近有不少难民路过村子。

    “现在,村子已经收拢了百十个难民!大家的粮食虽然不多,但没了张麻子收租、霸占河流,粮食果子加上鱼,养活这百十个难民不成问题。

    “现在那些难民都在村子暂时安了家,每日都跟大伙儿一起劳作,相处得可好了!近日还有难民不断过来,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救助。

    “村子里的人都说,方家村是好心之村,是公平正义之村,绝不会坐视难民在村子内外饿死,否则就对不起赵大哥昔日的救命之恩!”

    说到最后,方小翠红扑扑的小脸上,竟然有几分神圣之色渲染开来,一双乌黑眼眸明亮得犹如启明星。

    赵宁感觉胸中升起了一股暖流。

    与此同时,他的修为气机捕捉到了一些引起他注意的谈话,索性将气机散开,将徐州城外的居民区与窝棚区都纳入清晰感知的范围。

    于是,他听到了很多对话,看到了很多场景。

    “你看好孩子,我去帮忙。”一名汉子扛起斧头对妻子说。

    “你辛苦一天了,饭都还没吃,干什么又要去多管闲事!”妻子很不理解。

    “天快黑了,棚子搭得还太少,要是夜晚再下雨怎么办?我回来再吃饭又不会死,外面那些人今夜却可能没命!”汉子出了门。

    ......

    “你这混小子,家里有活你不干,跑去凑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在忙,缺你一个十几岁的娃?”一名半老妇人责怪拿起柴刀的儿子。

    “娘,你忘了前段时间,你卖菜的时候被刘二那个泼皮欺负,是谁帮了你?王大哥跟咱们素不相识,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咱们家里穷,要不是王大哥留下了汤药钱,你恐怕得在家里躺好久,我刚刚看到王大哥出去了,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助人为乐!”

    小伙子在被老母亲拉住之前,麻溜地蹿出了房子。

    ......

    “别人的事与你何干,你今天帮了他们,难道他们明天还能记着你的好?你出了自己的力气,回来得晚了累了,耽误了明天上工,掌柜的可不会因为你做了好事就放过你!”

    “不要事事只想着自己!如果人人都只想自己,国战之时谁会保护我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难道没有家人?”

    “你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

    “大道理没用?错!大道理有用得很!上个月我被掌柜找由头克扣了工钱,是谁帮我要回来的?是那位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侠客!人家帮了我,可有要求回报什么?人家只说了一句话,要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

    “唉唉,你去就去,为何要拿家里的粮食?”

    “空手去算什么?我就拿两斤......”

    ......

    “儿啊,别捧着书读了,光对着书本是做不好学问的,连人都做不好,去,带上一袋子米,跟你的弟弟一起,去帮助那些难民!这里还有一壶热水,也带过去。”

    “父亲,你平时不是教导我,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今日怎么......”

    “哼!为父跟你说这话时,是要你不去理会院外别人的玩闹声,不要去在乎官员各种蛊惑人心的宣讲,那是让你不去见识人间疾苦,不明白世道艰难的吗?快去!”

    “......可是父亲,你又说如今这个时局兵荒马乱,我们最好是韬光养晦,不要去掺和外面的风云,现在外面那么多人赈济灾民,可是很大的风云......”

    “唉,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前些时日,咱们的粮铺差些被马家的人一把火烧了,是有一位侠客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粮铺,否则我们就完了!”

    “是有亲戚在衙门当官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敢杀人放火?”

    “可这跟孩儿今天出去赈济灾民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儿啊,那位侠客说,他之所以帮我们,是因为知道为父算个好人,还说这个世界终会有公义,让为父多行善举,必有善报......”

    “孩儿明

    白了,孩儿这就去!”

    ......

    “弟兄们,赶紧喝水吃饭,咱们好去帮助那些难民搭建棚子!他娘的,早就想这么做了,奈何没有人带头,我不知道官府的态度,不敢贸然行事,今日总算可以大干一场!”

    “......大哥,我们在码头上忙了一天,下雨都没歇,现在哪还有什么劲儿,去管别人的闲事......”

    “住口!你这混账东西!

    “你忘了前些时日,小牛从乡下来的时候说得那事了吗?地主家要涨租,把我们家人的口粮都拿走,要不是有那几个青衣侠客‘管闲事’帮忙,给了地主家教训,让我们抗租成功,你家老娘现在都没吃的了!

    “受了大侠恩惠,就得感谢人家,可人家不要求回报,就跟大伙儿说了一句话:只要你们日后力所能及践行公义,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他娘的,现在城外那么多难民,有那么多人帮忙,我们视而不见置身事外,你对得起大侠的帮助?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看你回去你老娘让不让你进家门!”

    “大哥我错了,我去还不行吗?现在就去!”

    ......

    “当家的,你身子弱,病还没好,也要去帮人砍树建棚?”

    “嗯。我这一生虽然没受过别人恩惠,艰难时没有得过人帮助,但我不想别人都在为了道义奋不顾身时,自己却龟缩在后面无动于衷,那样我会看不起自己,会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

    “可是当家的......”

    “你别说了,国战时我没从军入伍,这事儿一直后悔到现在,今日我一定要去帮忙!”

    ......

    听到这些对话,以及无数类似的声音,看到一个又一个平民百姓,从居民区走出来,赶向忙碌的工地,去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难民,赵宁的胸腔越来越热,仿佛有一堆火正在里面熊熊燃烧。

    到了后来,这堆火烧得他喉咙发热、双目发红。

    人间有诸多风景,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但论美好,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心中的善良;

    世间有无数瑰宝,珊瑚珍珠,名家字画,但论价值,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心中的善良。

    这些,是他奋力推行公平正义,想要人间变得更加美好的源动力。

    这些善良质朴的人,值得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比现在这个世道好得多的世界!

    从踏足徐州进入方家村开始,赵宁就一直在这里散播公平正义的种子,也一直在让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效仿他在方家村、长兴商号做的事,去乡村、市井帮助平民百姓,推行新思想新学说,把昔日青衣刀客的所作所为更进一步。

    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在民间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

    而今日,赵宁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了,他跟众人不懈努力的成果!

    他为自己感动,为大晋的事业感动,更为天下的善良永不磨灭而感动!

    只要世间还有许多这样的人,革新战争就一定会在徐州取得成功。

    其间或许会有许多波折苦难,乃至起伏险阻,但只要徐州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公平,愿意践行正义,徐州在将来一定会属于大晋。

    而不是属于杨氏,亦或者魏氏。

    且徐州一旦有大晋王师驻扎,就会在百姓的拥戴帮助下,变成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章七百三十一 各有所虑

    赵宁跟方小翠、孙小芳言谈没片刻,注意到这边的薛长兴很快赶了过来,与赵宁见礼,多番问候。

    赵宁笑着道:“满城大户人家,多的是达官显贵,家资百万贯者不知凡几,唯有薛老板带着伙计们,不避大雨出城赈济难民,殊为难能可贵。”

    薛长兴拱拱手:“赵兄何必打趣薛某?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薛某实在不想,当美好世界有机会来临时,却因为我们的德性与言行不配得到它,而导致它悄然远去。”

    赵宁点点头:“倘若人人都能像薛老板这么想,这世界就算不那么美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薛长兴看了看远近各处忙碌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人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这里明明有大量地主、商贾带着庄户伙计,与良家子们一起救灾,而赵宁刚刚却说唯有他薛长兴出城救灾。

    话里隐含的意思只有一个:除了长兴商号,其他出城的人都是他赵宁的手下!

    这是赵宁第一次向他展露自己的势力。

    薛长兴知道,赵宁之所以向他展示这一点,是已经把他当自己人,而能促使赵宁有这般转变的,就是因为他今日践行了公义。

    看到区区一个徐州城,赵宁麾下就有这么多人手,薛长兴在惊诧的同时,也暗暗感到庆幸,若不是他今日果断选择赈灾,何以能真正取得赵宁信任?

    至于赵宁的真实身份,事到如今,薛长兴哪里还能想不到?

    那必然是大晋朝廷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薛长兴不仅没有忐忑害怕,反而暗中欣喜。既然大晋朝廷的手已经伸到了徐州,且在这里有大量棋子,就说明赵氏正在图谋徐州!

    徐州有机会像河北河东那样,成为公平正义昭彰之地,他薛长兴与长兴商号也能进入美好世界,从此不再忍受欺压与不公。

    他不用再被风云帮那样的恶势力逼到绝境,也不用再将商号半数血汗钱拱手送给刺史府别驾,却只能换来被抛弃的结果!

    念及于此,薛长兴精神抖擞,之后再带领伙计们干活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

    砍倒眼前比水桶还粗的一棵大树,夏侯丞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树桩子上休憩,手里裹着斧柄的麻布已经湿透,分不清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汗水。

    好不容易喘匀气,夏侯丞抬头向前方看去,日头彻底西沉,伐木区与窝棚区的光线都已暗淡,但许多火堆燃烧了起来,照亮了一群群忙碌的身影。

    有或独行或三五成群的百姓,还在从城外居民区走出来,加入到各处忙碌的据点,在嘈杂的各种声音中,竟然有不曾间断的欢声笑语传来。

    夏侯丞看到不远处的一个棚子里,一行人正排着队看大夫,大夫面容和善神色认真,与难民交流时平易近人,有几名学徒正在一旁煎药,几个药釜里散发出的药香,顺着微风飘来,一直进了他的鼻孔。

    或许是暗淡的天光

    与昏黄的火光交相辉映,或许是难民们忙碌、喝粥、看病的场景太过井然有序,夏侯丞感觉自己恍若在梦中。

    那个赵姓侠客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一到徐州城外,就有那么多人等着听他命令行事?他们怎么就能拿出足以赈济数万难民的粮食物资?

    徐州竟然有这么多良善之人?

    寻常百姓也就算了,大家本身就质朴,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竟然也能对泥腿子客客气气,愿意拿出家财帮助他们,还亲自下场做粗活?

    眼前的场面太过和谐温暖,虽然难民依然有各种痛苦,但美好之意已然显露,夏侯丞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徐州的人跟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

    徐州官府是干人事的官府?

    天下还有干人事的官府?

    夏侯丞摇摇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如此之多救灾民众中,没一个是身着官服的,这就说明官府没有派人来。

    “雷大侠,雷大侠,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帮助这群不相干的难民?”夏侯丞见雷闯走过来,连忙迎上去。

    雷闯瞥了他一眼:“何谓不相干?难道我们不是同族同胞?”

    夏侯丞当然知道大家是同族同胞,而且打心底里希望权贵上层、官府官吏善待百姓,圣贤书上就是这般写的,可那跟现实有什么关系?

    现实中藩镇交战,将士动辄死伤万计,百姓因为兵祸动辄家破人亡,彼时谁管你是同族同胞了?

    “难道就真因为侠义二字?”夏侯丞虽然很赞赏赵宁、雷闯等人的行为,但无法理解这个乱世中,怎么会有人如此简单纯粹。

    这个世道,可是让他这样一向自我要求严格的读书人,都被迫成了盗贼!

    雷闯轻笑一声:“不是简单的侠义,而是公义——公平正义!你不是说你是读书人?为何连这都理解不了?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咱们行侠仗义之时,也就你污蔑我们是恃强凌弱!读书人?呵呵。”

    夏侯丞涨红了脸,很是羞愧。

    今日参与救灾之事,见到了这样的救灾场景,他已然对赵宁心生敬佩,觉得对方所作所为符合圣贤教导,但眼下被雷闯一番讥诮,自觉形象矮小心思龌龊,成了小人,面子上非常挂不住,当即口不择言的反驳:

    “恃强凌弱我或许说错了,但赵大侠不也说话不算数,没去找官府的麻烦?不敢去面对节度使?

    “他是在帮助弱者,可不能解决弱者苦难产生的根源,不敢去撼动各种不公不义的始作俑者,就算有侠义,也是小义,算......算不得大侠!”

    雷闯嗤地一笑,正要教训这厮几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转过身去看了两眼,回头乜斜着夏侯丞,意味深长而又不无自豪地道: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口中只算小侠的‘赵安之’,是如何在徐州践行真正的公义的!”

    夏侯丞看着远方城门处,呆若木鸡。

    赵宁正走进城门。

    城门处气势汹汹的甲士,此刻僵硬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

    城墙上的武宁军将领虽然站起了身,却犹如一尊尊泥雕,连手都没抬一下!

    赵宁施施然走进了徐州城。

    ......

    却说今日大雨,城外数万难民犹如荒草一样,在电闪雷鸣中绝望而麻木地接受命运碾压时,武宁节度使常怀远亦处于浓烈的忧戚中。

    城外有大量难民聚集,常怀远不可能不知道,麾下官吏每日都会禀报——城外难民还只有千百人时,他就知道后者的处境了。

    这些难民的产生,他这个节度使难辞其咎;这场大雨会给难民带来怎样的灾难,他心知肚明。

    治下出了这种情况,他作为武宁掌权人,从职权地位上说,没道理不为此承担责任、想办法解决问题,心急如焚都正常。

    只不过常怀远所忧虑的,却不是城外那几万难民的死活。而是武宁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以及由此产生的自家性命、前途大业问题!

    为此,他招来麾下要员到府中紧急商议。

    “一场大战,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将士伤亡却不小,消耗的军械钱粮极多,如今战争虽然结束,但收尾之事却刚刚开始。”

    常怀远皱着眉头坐在主位上,“将士抚恤,伤员救治,会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十万武宁军,这回战死八千,重伤者近万,被俘过万、失踪的也不少——这主要是发生在宋州一役......”

    说到这,常怀远不由自主止住了声音。

    委实是形势艰难,他心情太过沉重,后面的话感觉字字万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根本就无法说出口。

    八千多将士战死,不仅需要抚恤,因为败多胜少的关系,他们的甲胄兵刃多半也落入了张京大军的手里。

    被俘的就不用说了,连人带甲都资了敌。

    近万重伤员需要救治,而且得是好生救治,养伤期间伙食绝对不能差了——这跟抚恤士卒是一样的道理。

    若是不这样做,往后哪还有军心士气可言?

    这些事做不好,轻则他会失去藩镇军效命,重则还可能引发将士怨忿,被藩镇军推翻。

    武宁军兵力大量折损,接下来就要招募新的青壮补充进军营;甲胄兵刃丢失、损耗了,马上就得加紧铸造。

    凡此种种,那一项不需要金银巨万?

    而这一仗打到萧县被围的时候,常怀远手里就已经没了多少钱,回到徐州,他是有了时间筹措钱粮,可之前就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武宁各州,眼下又能生出多少银子来?

    没有银子,那不是寸步难行,在这样的乱世藩镇中,是连身家性命都有危险!

    处于这样的境遇里,常怀远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城外的难民?

    区区三万难民,闹不出多大的风波来,若是他们胆敢合起伙来作乱,刚刚在宋州吃了败仗,心情低落的武宁军正好可以发泄一番。

章七三二 各有算计(1)

    常怀远让麾下官员想办法筹钱,可这事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现在都没有办法,商量了整整一日也没个结果。

    因为之前刚刚盘剥过藩镇一阵,眼下常怀远也不好继续压榨百姓,真要闹得地方百姓群起造反,金光教必定趁虚而入。

    常怀远忌惮张京,更忌惮跟张京联手的金光教。

    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藩镇中的富人出钱,可富人可不比穷人好欺负,他们不容易忽悠,谁会任凭索取?

    而真正的权贵阶层,则是势力不小,实力非凡,影响力很大,贸然动手很可能引发动荡,必须要思虑周全。

    眼看天色已晚,知道今日不可能有个结果,常怀远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坐在议事大堂里冥思苦想。

    张京现在很渴望一种人。

    能帮他搞钱的人。

    无钱寸步难行,钱总是头等大事,对国家而言如此,对他这个藩镇来说亦是如此。

    自古以来,能帮皇帝主持好国家财政,让国库充满银子,而又不至于让百姓造反、国家动荡的臣子,总是格外受到皇帝青睐。

    尤其是皇朝中晚期的时候。

    在能保证对臣子的控制力的前提下,皇帝甚至不介意对方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哪怕对方劣迹斑斑,被很多人冠以头号大贪官大奸臣的名头。

    可张京纵览麾下官员,没发现有这样能搞钱的人。

    议事虽然散了,但张京在众人离开的时候说得很明白,若是大伙儿解决不了武宁的财政困难,那从明日开始就得减少俸禄。

    真正的官员,谁是靠俸禄吃饭的?

    但这是个威胁。

    威胁的目的,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方便常怀远进行下一步行动。

    是的,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他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向地方大族、富人大户开刀,从对方手里弄钱!

    不过不能乱来,得有计划有目标——特别是要有目标。

    也就是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向所有权贵阶层伸手,要是那样的话,整个武宁都可能大乱,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都会不稳。

    所以得从权贵阶层中选择一部分群体动手。

    最好是,还能获得另一部分权贵群体的支持。

    选择哪部分群体?

    劣迹斑斑、鱼肉乡里、恶名在外的权贵大户?

    开什么玩笑,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这种存在?

    大战结束之前,常怀远在藩镇聚敛财富,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趁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导致从民间百姓身上搜刮的银子,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

    乱世当头,真金白银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活命的根本,是保全家人的基础,所以大家捞起银子来毫无顾忌,都像是饿狼一般。

    既然不是选择罪行累累的权贵大户,那就得另外找一个标准。

    这个标准是现成的。

    齐朝有世家与寒门之分,延续到今日,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虽然已经遭受重创,几乎成了明日黄花,但各地不在这三十一世

    家之列的中小世家,亦或者说地方豪族,却是依然为数众多。

    这些大族仗着自己在本地的非凡影响力,族中子弟在官场把持高位,在民间拥有大量资产,而且徒附众多,尾大不掉不足以形容,说是州县真正的主人都不为过。

    常怀远当初出镇武宁时,为了稳固自身地位,让自己的政令得以施行,就任用了许多大族子弟为官,以获取对方的支持。

    现在,这股势力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之前筹措军饷时,这些大族不仅没出血,还趁机大肆捞钱。

    常怀远作为一个外来人,且手握军政大权,有志于打造自己的独立王国,真正的心腹当然不可能是大族子弟。

    而是寒门官员。

    他麾下的寒门官员,与这些大族子弟之间,一直存在矛盾争斗。

    这是必然的,大家都想掌握更多权柄,获取更多利益。

    情况跟齐朝时,世家与寒门的关系差不多。

    在官场上,在民间利益上,地方大族靠着自己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盘根错节的利益姻亲关系,一直压着张京麾下的寒门官员。

    但在军队中,非大族势力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这同样是必然的,因为藩镇军是以流民为基础,后来招募的青壮也多是市井之徒、乡间无产者。

    藩镇军将校乃至普通将士,都有自己的产业——田产房产生意等,而且想将之扩大。

    地方的利益就那么多,藩镇军不可避免与地方大族产生冲突,之前这些年藩镇军的利益扩张一直受到阻碍,无法突破大族壁垒。

    常怀远对徐州大族早就不满,他麾下的心腹文官、军中将校同样如此。

    而地方大族无不家财丰厚,在他武宁官仓空得能跑老鼠的时候,这些大族库房里的粮食多得在烂掉,金银堆砌如山。

    这回不动他们动谁?

    常怀远面色低沉,目露杀机,十指张开成爪又握成拳头,如是往复不断变幻,充满恐怖之意。

    在此之前,地方官哪怕是地方诸侯,都难以撼动地方大族,不敢对他们动手,还得多多仰仗。

    可如今是什么际遇?这是寒门权贵、庶族地主大规模崛起,藩镇军强势无比之时!

    终于,常怀远深吸一口气,豁然站起身来。

    他已经拿定主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

    徐州长史唐珏——风云帮唐风的亲戚,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这一路上,胸口如压巨石,心情沉重到近乎喘不过气。

    今日议事,众人皆对如何解决武宁财政困难没有良策,他唐珏同样拿不出可行方案。

    因为所有人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草原牧人而言,圈里的羊是羊,对地主而言,下面的佃户是羊,对官吏而言,治下百姓是羊,对皇帝而言,天下皆为羊。

    在唐家这种徐州大族眼中,自己当然不是羊,在节度使常怀远眼中,之前他们也不是羊。

    可如今不同了。

    在议事的后半段,

    当所有人都知道,武宁无法再压榨穷苦百姓的时候,那些常怀远的心腹寒门官员,有意无意都会看他们这些大族官员几眼。

    那眼神,唐珏忘不了,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牧人看羊,地主看佃户的眼神,而且还是收割羊毛之时的眼神!

    虽然那些人没有说什么,但唐珏已经意识到,他跟唐家就快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了!

    形势是个什么形势,唐珏这个长史当然能看清,作为唐家为数不多的俊才之一,他也必须洞察先机。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到了大门前,唐珏停下脚步,沉吟半响,没有选择进门,竟然转身离开,跨上骏马疾驰到一家酒楼。

    在这家颇为普通的酒楼逗留一段时间,再出门时,唐珏已是神色坚毅,而后不顾随从疑惑的目光,策马直奔唐家祖宅而去。

    唐珏不是唐家嫡系子弟,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全靠自己的才能与奋斗。当然,在成为徐州别驾后,他这个旁支子弟在唐家内部的地位水涨船高,今非昔比。

    在唐家祖宅见到了老态龙钟,年过七十的老家主,唐珏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讲明了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的情况,分析当下形势。

    在他拿出应对之策前,老家主召集了唐家几位实权长老,以及他的两位嫡子到场。

    唐珏面向众人,神情肃杀:“徐州豪族不少,唐家不是第一,节度使未必一定要灭我们的族。

    “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多的钱粮充作军饷,帮助节度使解决一部分财政困难,他便很可能会放过我们。”

    形势紧迫,两位嫡子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问:“拿多少钱粮合适?”

    唐珏对唐家家业多少有些底,当下不假思索:“精粮十万石,布帛五万匹,钱财二十万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老家主的大儿子当即跳起来,指着唐珏的鼻子骂道:

    “竖子安敢胡言!你这哪是救唐家,分明是想要了唐家的命!这么多钱粮拿出来,唐家的库房就完全空了!”

    老家主的二儿子同样愤怒,直呼其名并讥讽道:“唐珏,你是不是趁机故意报复唐家?

    “我知道,你年少的时候,没从家族得到多少好处,日子过得穷酸,所以对家族心怀怨忿,你早就想报复我们了是不是?!”

    唐珏看着这两位老家主的嫡子,只觉得羞与为伍,哪怕是跟对方多说几句话,那都是对自己人格智力的侮辱。

    他开出的价码确实不低,会让唐家大出血,库房里的东西剩不下多少,接下来一段时间,众人的日子都会拮据一些。

    但这些钱粮根本不会损害唐家根本,只要唐家各种产业还在,过上几年就能缓过气,那不比被常怀远剿了强百倍?

    他的这两位兄弟,志大才疏沉迷享乐,偏偏骄傲自负,如今都没有官身,只是打理家族产业而已。

    唐家若是没有他唐珏撑着,纵然底蕴非凡,在这样的世道里家势必然下降,说不定就会飞来横祸。

    唐珏看向老家主,只等对方回答。

章七三三 各有算计(2)

    老家主年事太高,精神已经不太好,沉吟片刻,声音低哑:“如此之多的钱粮,的确是唐家现有的全部库存......能否减少一些?”

    唐珏态度坚决:“节度使不是庸人,他知道唐家的底细。

    “若是唐家连库房钱粮都舍不得拿出,他何不剿了唐家,把唐家的田产、房产、商铺、生意全都据为己有?”

    他刚刚只说了钱粮,还没说珠宝珍奇,唐家的这些东西价值同样不菲——但如果他敢说动用这些,恐怕所有人都得骂他变卖祖产。

    “混账东西!张口剿了唐家,闭口灭了唐家,你这分明就是居心叵测,成心想要唐家落不到好!”老家主的嫡子又开始叫骂。

    众人都露出为难之色,很显然舍不得手中财富。

    众意难违,唐珏非常失望,只得道:“若是家主觉得此举不妥,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什么路?”老家主来了精神。

    唐珏走到屋外,将一个人带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众人皆是大惑不解。

    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不是徐州城里的大人物。

    既然不是大人物,能解决唐家的麻烦?

    这个人,是苗恬!

    之前跟唐风联手,打算在唐风吞并长兴商号时,借机让长兴商号成为金光教信徒的金光教上师。

    介绍了苗恬的身份,唐珏道:“为今之计,若想保全唐家,只有投靠张京!上师会为我们联络奔走。”

    金光教,是唐珏以前就给自己,也是给唐家留得一条退路。

    “既然要投敌,为何不投杨氏,偏要投张京?他连武宁都没打下来!杨氏已经吞并东南半壁,必然进取中原,我们若是助他们得到徐州,那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都觉得跟拿出库存钱粮相比,这个能够保存家财的选择更能接受,不过老家主的长子还是提出了异议。

    在他看来,既然要找大腿,当然是找一根更粗的。

    唐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我们这种几百年的地方豪族,已经相当于小世家,杨氏怎么会善待我们?”

    魏氏太远,无法依附,而张京不区分庶族地主与世家大族,毕竟金光教宣扬的口号是一视同仁,所以投靠张京最为可行。

    众人沉默下来,两位嫡子虽然不服唐珏的态度,但也得承认事实。

    “诸公放心,张帅一定会善待唐家!”苗恬开始许诺,一连讲了很多,什么族中子弟能有很多为官,什么日后徐州以唐家为尊云云。

    最后,唐家决定投靠张京,并让唐珏主持此事,通过金光教立即联络对方。

    当然,唐家一家力量微小,他们还要联络徐州其他大族,这样势力才会庞大。

    等到张京大军到来时,他们一起行动,方能起到内部策应,内外夹击将常怀远一举击溃的作用!

    这一刻,唐家众人还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乱世,在节度使的逼迫下,站在自家利益角度上做出的合理选择,其实是多么荒诞可笑。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之一,出身寒微的徐州

    别驾张名振,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后,立马忍不住喜形于色。

    他很高兴。

    他之前受过本地大族官员很多气,譬如说长史唐珏,就扶持自己的亲戚唐风在徐州兴风作浪,差些灭了长兴商号,断了他一大财路。

    当然,他跟唐珏等大族官员的矛盾,远不止这些市井利益,更重要的是官场权力,平日里有职权之争,现在则都盯着刺史之位。

    张名振鲜少有得胜的时候,总是被对方压着,自己的差事办起来,对方总是处处给自己掣肘,那刺史之位更是希望渺茫。

    而今,常怀远终于要对武宁大族动手了!

    但让张名振高兴的却不是这个。

    回到府宅,张名振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心腹去城中某处联系一个人。

    没多久,对方来到张府。

    “这次的事情干系重大,我要见的是你们在徐州的大统领,仅是你来恐怕没有用。”

    张名振看到来人,颇有些失望不满,他派人去联系对方时已经说得很清楚,此事关系徐州归属。

    来人是个青年文士模样的人,闻言笑道:“张大人又不是不知,大统领负责整个徐州,而且主要经营北面,平日里都会各处奔走,如今并不在徐州城内。

    “有什么事,张大人只管对我说即可。”

    张名振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破绽,皱了皱眉:“不在城内,难道在城外?”

    青年文士没有隐瞒:“确实如此。所以张大人对我说的话,大统领很快也能知晓。”

    张名振疑惑了:“既然大统领已经到了城外,为何不入城?节度使是封锁了城门,但那主要是针对难民,以大统领的身份,只要肯给银子,必然能够进得城来。

    “有什么事,比徐州归属更重要?”

    青年文士叹了口气:“我也不瞒张大人,大统领现在不是不想进城,而是暂时脱不开身,无法进城。

    “张大人刚刚这话没错,大统领如今在做的事,正是也关系着徐州归属。”

    城外有什么事什么人,还能关系徐州归属这样的大问题?张名振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骗他,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把事情跟你说了。

    “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时,常怀远已经有了要对徐州大族动手的意思——前日他就跟我们隐晦透露过这层意思。

    “一旦常怀远对徐州大族动手,后者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让徐州乱上一阵。

    “而这,正是眼下吴国大军进占徐州的最好时机!”

    闻听此言,青年文士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张开嘴又闭上,来回踱步半响,迅速理清思路,抚掌道:

    “好,好极了!常怀远若是对付徐州大族,除了要调集大军之外,军中强者必然多半到场,这就会让别的地方防备空虚!

    “但凡是大族们稍微能抵抗一阵,只要常怀远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在徐州城,我们的人就能在泗州展开行动,及时控制泗州城!

    “控制住了泗州城,在常怀远知道泗州

    变故、带着大军增援过去之前,我吴国大军必能渡过淮河站稳脚跟!

    “届时,大军兵锋所指,正陷入内部争斗——甚至内乱很可能都未平定的徐州,那还不是唾手可得?”

    这番话说到了张名振心坎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想的,当下被青年文士意气风发的激动所感染,眉宇间也有了兴奋之色。

    一场伤亡惨重的败仗,让常怀远的财政到了悬崖边缘,而普通百姓暂时无钱可以压榨,他但凡想要走出危机,就必须向地方大族动手。

    而常怀远一旦向地方大族动手,以吴国在徐州、泗州的布置,他就必然迎来大劫!

    北上逐鹿中原,是杨氏既定之策,吴国细作在武宁活动、经营日久,其重点一是徐州城,二是淮河之畔的军事重镇泗州、濠州、寿春等地。

    如今,徐州有以张名振为首的武宁要员作为吴国内应,泗州也有实权官将已经被吴国收买。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张名振在徐州地位不俗,可这也只是相对于下面的人而言,在武宁上层当中,张名振这个徐州别驾并不算什么。

    连个徐州刺史之位,对他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张名振不得不另辟蹊径。

    现实清楚明了,武宁只是一个藩镇,而徐州历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中的必争之地,在张名振看来,常怀远根本无法在这个风云激荡的乱世保全自身,将武宁基业发展壮大。

    跟着常怀远一条路走到黑,只会成为对方的陪葬品。

    人人都需要为自己考虑,乱世当头更需要时时做出选择,稍有不慎即可能身死道陨,荣华富贵转头空。

    所以当吴国细作接触张名振时,他给予了积极回应。

    吴国跟武宁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势力庞大高手众多,不仅吞并了东南半壁,且走得是寒门路线,对张名振这种出身的人很是友好。

    加之吴国为了打开北上中原的通道,愿意给武宁内应丰厚回报,可以让张名振名利双收。

    不投吴国,天理难容!

    至于自己是常怀远的心腹官员,在形势危难之际,弃主求荣背刺旧主这种不忠不义,会让常怀远心寒有负于对方知遇之恩的行为,在张名振看来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

    说到底,常怀远太弱而吴国太强,依附强者才能保全身家性命,并且飞黄腾达。

    “我吴国若是得了徐州,张大人必为首功,吴王一向赏罚分明善待臣属,莫说区区一个四品刺史,就算是封侯之位也能给大人!”

    青年文士再一次提起回报,好让张名振更加卖力、不避艰险的办事,“到时候张大人身处枢要,可莫要忘了今日我等并肩作战的情义,多多照拂在下。”

    张名振克制住笑容,却克制不住满面得春风,谦逊道:“若能到吴国为官,必不会忘了先生今日情义,当与先生胆肝相照!”

    话至此处,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只差弹冠相庆。

    而后,两人紧锣密鼓合计了一番接下来的具体行动,两个时辰后,青年文士离开,双方都抓紧去办自己的差事。

章七三四 各有算计(3)

    武宁大战方休,徐州城内云波诡谲,各方势力、人物为了自身性命富贵,正打起十二分精神抓紧筹谋、彼此算计,且已展开行动。

    赵宁带人救助城外三万难民,便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正因如此,他救助难民的动静虽然大,大半日之内竟然没有引起徐州城太多注意,更不曾有正经大人物出来干涉。

    在节度使常怀远、长史唐珏、别驾张名振等人看来,区区一群乞丐般的难民,杂草一样的存在,跟他们正忙碌的,凶险万分干系重大的事情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于是,赵宁走进了徐州城。

    他进城的时候,两侧披甲执锐的军士胆战心惊,城墙上修为不俗的将领如遇鬼神,城外窝棚区的无数百姓沉默目送,城内横平竖直的街坊悄然无声。

    当他的脚步踏上徐州城的中央大街,徐州这座棋盘上,便落下了一道无色无形的霹雳惊雷,骤然聚起了无边无际的密集乌云。

    这个夜晚,徐州,黑云压城城欲摧。

    龙蛇将在这里各显神通,虎狼必于此处撕咬搏杀!

    此番进入徐州城,赵宁首先去见的人,并不是节度使常怀远。

    而是一个在达官显贵、地方豪族遍布的徐州城,不甚起眼的中层官员,从五品的徐州司马,黄瑜。

    此人,由徐州一品楼精挑细选而出。

    ......

    赵宁在一座普通两进宅院,见到年过四十的黄瑜前,这位身材极为修长五官非常英俊,气度格外文雅的中年男人,正在跟一个三十来岁,普通身材普通长相,发际线十分高,被黄瑜衬托得特别丑的家伙在院子里赌酒。

    那是徐州州治——彭城县的县丞。

    两人都穿着布衣,披散着头发,撸起了袖子,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气势十足的划拳,嘴里不断嚷嚷着叫喊。

    这模样,像市井之徒多过像官府官员。

    两人划拳时喊的话不是行酒令,而是一些其它内容。

    黄瑜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变幻着手势,一副恨不得撕了对手的架势:

    “我黄瑜乾符初年就中了进士,从县令做起,一路平步青云,而立之年已是徐州别驾,可谓意气风发。

    “但而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却当了司马这养老的官,每日里无所事事,你说我是不是倒霉透顶?”

    彭城县县丞嗤地一笑,不屑地道:

    “黄兄之所以被贬官,那是因为你在节度使府邸里,当着众人的面喷了节度使一脸唾沫,大骂对方是把百姓当牲口的混账。

    “节度使只是贬了你的官没有要你的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你还曾是徐州别驾,至少施展过平生抱负,我呢?

    “国战期间带着乡勇经历大小百十战,手刃北贼无数,几度险些丧命,最终只做了个区区县丞,至今没有升迁也就罢了,前些时日不过就是带人纠察了差役班头,借着节度使筹措军饷的机会敲诈民财的恶行,就被见钱眼开的县令带着众人排挤,被

    我抓紧大牢的人出来了,我却在衙门没了立足之地,你能跟我比惨?”

    黄瑜哈哈大笑:“好!我敬你是条抗击北胡,保家卫国的汉子,这轮算你赢!”

    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他晃了晃脑袋,瞪着县丞:

    “城外难民聚集,前几日我不过是略微带了些粮食出去施粥,家里的后院却被人放了火!

    “那些狗屎一样的达官显贵,自己不去赈济灾民,就看不得别人做好事,还说我这是打节度使的脸,阴谋培养自己的民望,蓄谋不轨!

    “昨天夜里,竟然有刺客上门,要不是我警觉,此刻脑袋都搬了家!”

    县丞怔了怔,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对方做过别驾,任期间施行过不少有利于百姓的政令,触动过许多达官显贵的利益,仅是为百姓做主法办徐州大族子弟的案子,就主持过不下十件。

    故而,黄瑜本身就在百姓中很有声望,听说还有百姓自发为其立生祠,这样的人被节度使忌恨,被权贵们敌视实属情理之中。

    县丞当下竖起大拇指:

    “做官做到被百姓立生祠,却让顶头上司欲除之而后快,被地方权贵派人暗杀的地步,我不如你,这一碗我喝了!”

    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一仰脖子喝得一滴都不剩。

    这回轮到县丞先开口,他一边跟黄瑜划拳一边咬牙切齿:

    “国战时期,民间都以投军报国为荣,谁家里要是没个上阵杀敌的好汉,在人前都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可如今呢?这都不到十年时间,民间风气大改,人人都以家财多少来区分英雄与庸人!

    “有钱的纵然卑鄙无耻作恶多端,只要没被官府捉拿,那就是万人敬仰,没钱的哪怕品德高尚,旁人也不屑一顾,认为是没能力的窝囊废!

    “我做了这么多年县丞,家里人依然不能天天吃肉,我内人说我不识时务不通变化,不仅榆木脑袋而且不知道为家人着想,这几年日日跟我吵架,眼下正在跟我闹和离!

    “就连我那十来岁的儿子,竟然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敛财就是不会做人,就是没有让家人活得更好的担当!

    “你说说,我一个百战余生的猛士,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黄瑜沉默半响,对方的家事他不好多说,末了喟然长叹:

    “世道风气变了,人心坏了,世道面貌也改了,现如今是小人功成名就,而好人备受艰难。

    “我还是别驾那会儿,亲戚朋友无不把我当神仙一样供着,逢年过节门庭若市,都恨不得给我擦鞋。

    “而如今呢?知道我不容于节度使,还成了个没实权的闲官,对我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还背后数落我看我的笑话,真是......”

    说到惆怅处,黄瑜摇头失语。

    不料县丞却哈哈大笑起来:“黄兄,你出错了,当罚酒三碗!”

    原来黄瑜心神失守,没注意到手上动作,行酒令出了错。

    黄瑜张

    了张嘴,看着笑得悲凉的县丞,苦笑一声,就算他不出错,这一轮他也输了,毕竟人家即将妻离子散,索性直接抱起酒坛:

    “我干了!”

    酒还有半坛,县丞见他爽快,也抱起酒坛:“我陪了!”

    两人咕噜咕噜把酒坛喝空,一个将空酒坛随手丢远,一个直接将其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后两人也不继续比划,都收了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对着桌上的几碟小菜眼睛发直,许久不言,神色哀伤。

    “今日跟你这般对酒,本意是为了让你我都说出心中不愤、伤怀之事,以为吐露出来便能松快一些,不曾想事与愿违,反倒是让你我二人愈发难受了......”黄瑜苦笑不跌。

    县丞打乱头发扯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将衣袖撸得更高,把成块的肌肉全都暴露出来,一副放浪形骸的癫狂模样,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道:

    “难受什么难受,我高兴得很!

    “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夫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他娘的在乎这些作甚?只要我不在乎,他们就伤不了我的心!

    “管他这是什么世道,我这辈子就是不能对不起我的良知,不能对不起昔年因为‘保家卫国’四个字,就把性命丢在战场上的那么多手足袍泽!

    “想让我鱼肉乡里贪污受贿,跟那些豺狼虎豹沆瀣一气?等下辈子吧!”

    黄瑜已是喝得舌头不听使唤,闻言击节大赞,就好似听到了仙音,竖起大拇指,用含糊不清却格外有力的嗓音道:“彩!

    “老弟不愧是通透人!

    “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人活一世,不能像畜生一样,为了一口吃的,连自己的底线与信仰都背弃,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不做人,当个学舌的鹦鹉算了!”

    说到这,两人相视大笑,不约而同重新开了一坛酒,重重碰在一起,相对牛饮。

    再多的酒也不能浇灭心中的火,更无法抚平心中的恨,放下酒坛,黄瑜神伤不减,摇头晃脑地道:

    “世道清明之时,高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就算不是十全十美,至少大节不亏,如今乱世绵延,人人利字当头,为官者没有原则,上层失去良知,有底线的却只能困顿潦倒,天下竟成了一池黑白不分的污水......

    “也不知道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头。”

    县丞半趴在桌子上,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闻言却双目圆睁,锐利之气不减:

    “圣人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如今这徐州,上位者把百姓当草木,对数万难民视而不见,偏偏还能地位无损,实在是岂有此理!

    “我们浴血奋战多年,在异族铁蹄下保全下来的国家,怎么就成了人间炼狱!那些云端之上的大人物,就真没有顾念天下苍生的了吗?!”

    闻弦歌知雅意,黄瑜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我想去河北!”县丞突然坐直身体,软绵绵的脊梁中好似骤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章七三五 深夜造访(1)

    黄瑜迟疑不定:“河北......河北真就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身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地位不低消息灵通,当然知道河北不像官府布告中跟百姓宣扬的那样,是什么倒行逆施、妖魔横生之地。

    实情很可能恰恰相反。

    “有与没有,终究是眼见为实!”县丞主意已定。

    黄瑜直视对方:“弃官北上?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县丞大手一挥:“这彭城县的官做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左右我也快妻离子散,哪里还需要顾忌那么多?

    “圣人教导我们坐起而行,想到的事情不去做,跟石头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他双眼里多了不少血丝,五官挤压在一起,纠缠出满脸愤懑不平之色,一字字道:

    “五年国战,死了多少热血儿郎我不知道,但与我并肩而战的乡勇,在数年血战里可是死伤大半!

    “这里面,多的是不到及冠之龄,人生刚刚开始,本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大好岁月可以享受的少年郎!

    “如果他们拼了性命保全下来的国家,竟然只能是这样一个让他们的亲人饱受欺压,沦为难民活活饿死的妖魔人间,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这趟河北,我是去定了!

    “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这国家到底还有没有公义,人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是非黑白!”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如雷鸣,似利箭,直击黄瑜心神。

    他猛灌一碗酒,长吐一口气,拍案道:“既是如此,为兄便跟你一起去,这徐州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好!那你我便同去!”县丞大喜。

    “同去同去!”

    两人相视大笑,这回笑得格外豪迈,不复之前的悲凉惆怅。

    此时此刻,对他俩而言,有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虽然不远,终究在千里之外,两位想要看的东西,徐州就有,何必辛劳远行?”

    两人笑声停下来的时候,忽的听到这话,齐齐面色怪异,或疑惑或警惕的转头向门口看去。

    彼处,有人从院墙的黑影中走出,来到了昏黄的光影下。

    他俩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来人他们不认识。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澜衫的人,举止淡雅气度出尘,器宇轩昂不怒自威,既似世外高人,飘渺脱俗,又像皇朝重臣,杀伐果断。

    为官多年见闻广博,黄瑜与县丞都察觉出了此人不凡,故而虽然对方贸然登门闯入的行为很是无礼,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喝问。

    “入夜造访,不请自来,多有唐突之处。然而此乃非常之时,某的身份亦非寻常,还望二位能够担待一二。”赵宁拱手见礼。

    作为主人,黄瑜首先开口,他打量赵宁两眼,轻笑一声:“足下的身份能有多不寻常?是杨氏细作,还是张京的暗探?”

    如果不是外部势力的人,行事没必要这般隐秘。

    赵宁微微一笑:“都不是。”

    县丞也笑了:“莫不是嗅着酒香,忍不住想要上门讨杯酒吃的同道中人?”

    这本是打趣之言,孰料赵宁正色颔首:“的确是同道中人。”

    到了人家里,赵宁没道理还刻意隐瞒身份,在黄瑜与县丞都有些错愕的时候,接着道:“不瞒二位,我就是赵宁。”

    黄瑜神情一僵:“大晋太子?!”

    县丞仰起头大笑出声,也不知是

    不是酒喝多了,竟然让他很快笑出了眼泪,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赵宁:

    “你要是赵宁,我就是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

    赵宁面容一滞,这还是他第一遇到自报家门后,别人不相信的情况。

    黄瑜皱眉沉思,县丞拿胳膊肘捅他,笑声不止舌头打卷地道:

    “黄兄,那你就该是杨佳妮了,哈哈......不对,杨佳妮是巾帼豪杰,你,你不行......哈哈。”

    黄瑜青着脸看向赵宁:“足下深夜造访,却不肯说明自身身份,还口出这般戏谑之言捉弄我等,究竟是何用意?

    “若是足下有意拿我俩寻开心,还请自便。”

    赵宁无奈地道:“我真是大晋太子。”

    “好,好好好,你是大晋太子!黄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那就请大晋太子告诉我们,你来找我们这两个徐州闲散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喝酒?”

    县丞笑得站不稳,只能坐了下来。

    黄瑜觉得赵宁可能是政敌、对手们派来,试探自己,想给自己扣上通敌罪名的修行者,所以冷下脸来,回到桌前准备坐下。

    这时候,赵宁很想拿出腰牌令箭一样的东西,丢给黄瑜跟县丞,让他们立即明确自己的太子身份。

    只可惜,这种东西压根儿不存在。

    不过,赵宁要证明自己是赵宁,其实没有那么难。

    在黄瑜即将坐下的时候,他放出了一缕自己的修为气机。

    于是,黄瑜就再也不能坐下来。

    他浑身一抖,犹如看到青天变巨兽,好似面临泰山压眉头,不由得转头震惊而又恐惧地看向赵宁,仿佛见到了天神下凡。

    县丞同样是如坠深渊,在他的感知中,面前的赵宁在刹那间就变得身高千丈,头顶天脚立地,遮天蔽月俯瞰众生,而自己渺小如蝼蚁。

    这是什么修为境界?

    县丞骇然看向黄瑜,对方是元神境后期,能比他更加精准地判断赵宁的境界,而黄瑜目瞪口呆的反应,让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王......王极境后期?!”

    黄瑜是见过王极境中期施展修为的,亲身感受过那种恐怖,而眼下赵宁给他的压迫感,比当时要浓重太多。

    赵宁收回气机,淡淡地道:“现在两位可相信孤王的身份了?”

    长城之南,拢共就三个王极境后期,而众所周知的是,魏无羡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如铁塔,明显跟赵宁的形象天差地别。

    黄瑜哪里还能不信,浑身一震之下,连忙跪地下拜:“卑职徐州司马黄瑜,参见太子殿下!”

    县丞身躯猛地一抖,借势麻利地从凳子上滑溜到地面,纳头就拜的动作一气呵成,让人怀疑他事先演练过:

    “彭城县县丞章颢,参见太子殿下!”

    只看他俩喊完一句话,便手足无措的样子,赵宁便知道,大晋太子突然来到徐州,并且深夜造访站在他们面前这件事,让他们感觉不可思议,一时间难以接受。

    “除了面对圣上与长辈,大晋已经不兴跪拜之礼,二位请起吧。”

    等两人站起身,为了让他们自在一些,赵宁自个儿现在石桌前坐下,笑着对章颢道:

    “章县丞想做魏无羡,只怕还得再努力一些。他跟你年纪差不多,却已经王极境后期。不过,这总比黄司马做杨佳妮要容易得多。”

    两人听了赵宁这番调笑之言,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马上配合地露

    出笑容,很是奉承赵宁的幽默。

    “太子殿下竟然知道我俩?”章颢觉得匪夷所思,他区区一个县城,又距离燕平千里,赵宁怎么会认出他来?

    赵宁示意两人落座,“黄司马贤名在外,徐州百姓可没几个不知道的;章县城国战有功,又最是嫉恶如仇,同为世所罕见的仁人志士,说一句徐州良心也不为过。

    “我来徐州若是连你们都不知道,来了又有何意义?”

    黄瑜、章颢心头震动,受宠若惊,禁不住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动。

    从现实角度上说,他俩如今在徐州混得凄惨,一个正被刺客暗杀,一个快要妻离子散,依照如今的世道标准,那是妥妥的失败者。

    可眼前的大晋太子,却说他们是仁人志士、徐州良心,如此高看他们,认可他们的言行尊重他们的人格,叫他们如何不感动?

    “殿下谬赞了,我俩实在是惭愧。”

    感慨之余,黄瑜拱了拱手,神色凄凉,“一个司马,一个县丞,都是朝廷命官,本该为社稷民生奔走,如今却尸位素餐,上不能保境安民,下不能救济百姓,面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有负圣贤教导,本已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何以能当殿下此赞?”

    说着,黄瑜差些潸然泪下。

    章颢嘴角抽了抽,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打趣黄瑜两句,让他不要把气氛弄得太沉重,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因为现实的确沉重。

    赵宁正色道:“国家陷入分裂,群雄并起诸侯纷争,百姓沦落于水火,若论责任之大,朝廷责无旁贷,陛下与孤皆难辞其咎,眼下还算不到两位头上。”

    闻听此言,黄瑜神色一滞,章颢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自古以来,每逢天下纷扰,统治者向来是将罪责归咎于乱臣贼子,甚至是刁民生乱,哪有先说自己责任最大的?

    赵宁接着道:“两位之前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一腔热血被冷落,一身才学被埋没,这是朝廷有亏于天下良臣仁人,如今孤来了,情况自然会彻底改变。”

    这话说得太大。

    黄瑜与章颢顿时冷静不少。

    他俩不是普通人,若是只在乎自己的富贵荣辱,乃善于阿谀奉承之辈,此时必然百般巴结讨好赵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但他俩不是这种人。

    所以面对太大的话时,他俩的本能是怀疑。

    这份怀疑还很有依据。

    因为朝廷王师眼下并没有到徐州。

    既然朝廷王师没来,赵宁何以能说从今往后他俩的情况会彻底改变?

    “卑职听闻,在大晋朝廷的主持下,河北河东世道清明,人人皆有公平,人人匡扶正义,敢问殿下,这可是真的?”

    黄瑜直接提出这个问题,等待赵宁回答。

    章颢紧紧注视着赵宁。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因为无论如何回答,都只是言语上的。

    言语不是事实,打动不了人心。

    但赵宁有完美答案。

    他道:“大晋朝廷究竟如何行事,二位没有亲眼所见,孤说什么都是虚的。

    “不过孤可以告诉二位,城外的三万多难民,已经被孤尽数安顿好,现如今人人有一口热饭吃,人人有遮风挡雨之所。”

    黄瑜猛然一怔:“什么?”

    章颢嗔目结舌:“城外那些救助难民的人,都是听得殿下之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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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