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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三六 深夜造访(2)

    连大晋太子都到了徐州,那么徐州有千把人是他手下、听他命令行事,就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赵宁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说,让黄瑜、章颢二人可以从细节上进行论证,确认他说得都是事实。

    当然,如果黄瑜、章颢仍是有所怀疑,赵宁只需要让几个参与城外救灾的,身份相对显要的人物现身说法,就能彻底破解这种怀疑。

    听完赵宁的叙说,黄瑜、章颢大为惊叹。

    “想不到太子千里迢迢来到徐州,做得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救助难民,放眼整个天下,这份仁义鲜有人及。”

    “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城外难民不知要横死多少!节度使乱战而百姓受苦,百姓受苦而殿下救之,卑职替徐州父老乡亲多谢殿下!”

    黄瑜感慨万千,章颢当即下拜。

    至此,两人虽然还有亲眼见过河北河东的世道面貌,但已经相信大晋朝廷的仁义,相信彼处的百姓至少拥有了相当的公义。

    确定这些,足以让他俩就此成为赵宁拥趸,将大晋朝廷当作希望。

    “不知殿下今夜到访,是有何事吩咐我等去做?”

    “殿下......我俩一个是闲职,一个被排挤,手里已经没有权力,只怕对殿下起不到多少帮助......不过我俩在徐州多少有些名望,但凡殿下有所差遣,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俩亦绝不会推辞!”

    站起身的章颢与黄瑜相继表明态度。

    赵宁夜晚造访,当然不会是简单见他们一面,到了此时,他们已是心甘情愿接受赵宁差遣,不遗余力执行赵宁的命令。

    赵宁示意两人稍安勿躁,看着两人不急不缓地道:

    “今夜来见二位,的确是有要事相托:我要两位从现在开始,担负起徐州百姓生死存亡的干系。

    “中原风云激荡,徐州大战将起,为免生灵涂炭,我需要二位利用自己对徐州官吏、士人的了解,召集一批仁人志士,共同在大战时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

    对黄瑜、章颢来说,此事义不容辞,而且更加彰显了赵宁的仁义本质,佐证了大晋朝廷的正义,皆是肃然应诺。

    不过他俩面有难色,这事儿太不容易,以他俩如今的处境,根本没有可能良好地完成任务。

    赵宁知道他们的难处:

    “两位的境遇我都知晓,手中无权自然无法名正言顺做事。不过那都是之前的情况,我刚刚说过,我到了徐州,这一切自然会改变。”

    黄瑜、章颢既震动又疑惑:“不知殿下意欲如何施为?”

    赵宁笑了笑:“我马上就会去见常怀远。”

    ......

    常怀远得知了城外三万难民获救的消息。

    之前他跟武宁要员们商量了大半日的财政问题,后来又与心腹幕僚们筹谋对地方大族动手的具体举措,都是十分紧要的大事,区区难民境遇变化的消息,又不是群起暴-动,还不足以在此期间打断他。

    手下不敢贸然进门。

    这些事情做完,常怀远终于得了些许空闲,手下这才将城外之事禀告给他。

    听完手下的禀报,常怀远先是默然半响,而后扰了扰头,

    满面迷茫,五官一会儿纠缠一会儿散开,分分合合好似在演绎天下大势,很精彩,看起来分外滑稽,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他在表演某个节目。

    手下不明所以,还以为常怀远魔怔了,试探出声:“军帅......”

    他好心提醒常怀远,也确实提醒了常怀远,因为后者脸上的阴晴变幻,在顷刻间凝成了一种颜色。

    愤怒。

    极致的愤怒。

    愤怒的常怀远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抡圆了胳膊呼出一巴掌,啪的一声将手下给扇飞出去!手下在空中转了几圈跌出大门,重重摔在院中,半张脸都给抽得稀烂。

    “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来报?!”

    常怀远大步出门,来到院中,提起脚,对着懵懂无知的手下一顿乱踩。

    可怜这位御气境的手下,身子骨堪称弱不禁风,哪里经受得住常怀远摧残,惨叫了两声,便成了一堆死肉。

    常怀远如此愤怒是有原因的。

    三万难民饿死了也就饿死了,起来闹事被藩镇军杀了也就杀了,唯独不能被人尽数救下——一旦被救下,那就是惊天大事!

    更何况,这些难民在被救的时候,城外居民区还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相助,二者竟然在劳作中相处融洽,俨然已成手足亲朋。

    除了外敌,在藩镇内部,还有多少事能比这更让常怀远惊惧?

    对他这个徐州统治者而言,徐州的百姓可以被杀,可以被饿死,乃至有一些逃到外镇去都能一定程度接受,怎么样都行。

    但唯独不能联合起来!

    平民百姓一旦联合起来,天都能给掀了,何况是旧有统治秩序?

    现在可好,三万难民不仅被收拢在一起,自己团结了自己,还跟城外居民区的百姓联合起来了,这件充满仁义热血的事,必然引发广泛影响,让更多徐州百姓乃至整个武宁得平民,因之受到震撼、感召。

    事情最恶劣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救助难民团结难民,给难民施以仁义的,不是他这个徐州统治者。

    他常怀远又不傻,哪能不知道此事有人幕后主使,有势力在暗中组织?

    徐州的地主大户、富人权贵是什么德行,他这个节度使岂能不知?天下绝大多数地主大户、富人权贵是什么颜色,他这个国家权力架构的上层大人物,焉能不明白?

    那些带着粮食物资、大夫医药出城去救助难民的,绝不会是什么正经徐州权贵!

    也就是说,对方压根儿跟他没关系,跟他绝不是一个阵营的。

    被外部势力乃至是敌对势力,在自家地盘上,有组织有预谋的救助了自己的百姓,给自家百姓主持了公道,团结了自家百姓,获得了自家百姓的拥戴......

    对一个统治者而言,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常怀远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个时候莫说把手下踩成肉泥,他连生吃对方的心思都有。

    如果说武宁的财政困难,还只是让常怀远站到了悬崖边上,那么此时他一只脚已经悬在悬崖外,一着不慎即可能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怎么办?

    接下

    来该怎么办?

    马上出动藩镇军,屠了城外那三万难民,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中?

    这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仅能够展现他这个节度使的强权与强力,让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敬畏,不敢再想着闹事,还可以让外部势力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失去这三万个人力。

    是个屁的解决办法啊!

    常怀远又不蠢,他不救难民也就是尸位素餐而已,但今日要是真屠了这三万无辜的难民,那就成了杀人狂魔,会成为众矢之的。

    明天外部大军一到,不管对方是谁,武宁内部的人都会立马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怎么办?

    能怎么办?

    常怀远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甩着胳膊踢腾着腿,撒手不管了。

    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明月,常怀远无语凝噎,真个是欲哭无泪。

    乱世中那么多机会,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起于阡陌,功成名就万古流芳,哪个有野心的豪杰枭雄不向往?

    为何到了自己头上,想要成就一番大业就那么难?

    岂止是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忽的,凝望明月的常怀远双眼一眯,瞳孔猛缩,整个人犹如炸毛的猫,精神陡然紧绷到极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亮上倏忽出现了一个黑点,在顷刻间由小变大,勾勒出一个凌厉霸道、超然出尘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向他袭来!

    这个瞬间,常怀远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连老天都看他不顺眼,不愿他成就大业,派了天神下凡来取他性命了!

    常怀远很想抱头鼠窜。

    去他娘的武宁镇,去他娘的乱世霸业,去他娘的万古流芳,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老常不伺候了,这就回乡下去养老!

    可他不能。

    他完全不能动。

    在他察觉到那位“天人”时,四肢便一片僵硬仿佛不再属于他,无论他心头如何焦急呐喊,都无法让手脚听他使唤。

    这就是天神威压?

    常怀远心中一片绝望。

    须臾,仿佛从无垠宙宇中飞身而来的人,落在了屋宇的飞檐上,夜风卷动衣袂,长发轻舞飞扬,星海在身后明月在头顶,说不出的深邃出尘,写不尽的俯瞰众生。

    常怀远为其风仪所慑,讷讷不能言。

    只听对方用淡漠的语气,居高临下的口吻道:“常怀远,你可知罪?”

    如被利箭穿胸,常怀远差些纳头就拜,痛哭流涕地虔诚忏悔,道一句小民知罪,这人间我不呆了,上神快快带小民走吧。

    不过他好歹是一镇节度使,久在高位自有威严,国战时期也是历经多场血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哪会是心志不坚的胆小之辈?

    当下血性上头,牛脾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常怀远在生死一线之际,竟然不服地发出一声低吼:“我知道个屁!”

    见常怀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般天真滑稽,赵宁哑然失笑:“你倒是有几分胆量。

    “可惜,一个坏人有胆量,只能是害人罢了。今夜你的人生必有了断,是生是死,自己选一个吧。”

章七三七 深夜造访(3)

    赵宁进入徐州城一段时间后,城外的棚子终于搭建完成。

    因为劳作时间不短,时辰业已不早,扈红练吩咐粥棚煮了粥,让每个汗流浃背的人都能吃上两碗再休息。

    夏侯丞拉着雷闯问东问西,后者被缠得烦了,索性抱着碗远远避开,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蹲着喝粥。

    在他身旁,有两个衣着普通的百姓,都是从城外居民区来的,其中一人跟雷闯搭话,两人很快攀谈起来。

    “今日救助难民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有如此之多百姓自发参与进来,必然会在徐州城里引发轩然大波。”百姓道。

    “这是自然。就看城里的显赫人物们,会由此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了。”

    雷闯道,“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城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帮助难民?这不合常理。”

    百姓道:“先前在干活的时候,我左右打听过,基本可以确定,徐州最近出现了一批行侠仗义不求回报的修行者。

    “他们的行为跟昔年的青衣刀客颇为相似,而且在行动中刻意散播一些公平正义、联合起来反抗不公的思想,对这些百姓产生了一定影响。

    “加之今日有人率先出动,起了带头作用,这才有这么多本性良善的人参与救灾。”

    雷闯沉默不语,低头喝粥,粥米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注意到。

    半响,他皱着眉头寻思着说:

    “今夜徐州城里必有大动静,各方势力会直接较量,或许明日太阳出来的时候,徐州的天地已经改变。”

    百姓露出征询的目光:“事关重大,呆在城外不如进入城中,况且那位赵氏子弟已经入城......”

    雷闯摇了摇头,眼见有人走过来,遂长话短说:“我得留在城外,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关系着长远之计。”

    靠过来的难民坐下后,旁边的百姓不再多言,低着头专心喝粥。

    面对眼前一望无际,坐着、蹲着喝粥的难民,雷闯目光复杂。

    今日刚到徐州的时候,这些人大多一脸死灰般的麻木,平静而绝望地等待着死亡,而现在,他们脸上都有了生气,眼中也有了光。

    雷闯知道那些光是什么。

    是希望。

    ......

    烛火通明的厅堂内,苗恬望着满座显贵,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偶尔瞥向徐州长史唐珏的目光,则充满欣赏、认同。

    自从成为金光教教众,他的信徒生涯一直乏善可陈,在被派来徐州之初,他以为自己可以建功立业,像之前河阳、洛阳的那些神教内应一样,立下足以让自己在神教青云直上的功劳。

    孰料大战还未开始,常怀远就大肆清查、捕杀神教教众,他不得不转入隐秘状态,在暗处活动,常常心惊胆战。

    收服长兴商号,算是这段时间众为数不多的一次立功机会,虽然功劳不会太大,但总好过没有,没想到的是,事情竟然莫名失败。

    两位元神境强者的损失,一度让他陷入人生最黑暗的时期。

    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珏主动找到他不说,还将徐州地方大族——某种意义上的小世家,都献给了他。

    如此之大的功劳,他却不需要如何努力,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看着眼前这些徐州地方大族的家主、大长老们,在唐珏的劝说下,纷纷表示愿意加入金光教,成为张京攻取徐州的内应,苗恬暗中乐开了花。

    他很清楚,一旦张京夺取

    徐州,以他如今到手的功劳,必然得到神教大力褒奖,说不得就会被神使召见,亲自指点修为。

    届时,成为神教一州主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若能在修为上取得突破,说不定地位还能再高一些,成为一个藩镇的主事之一。

    “上师,我等的身家性命,可都全系于上师之手了,还望上师速速回报我等加入神教的消息,请神使与张帅早些派遣高手过来。

    “若是来得迟了,常怀远把我们都灭了,我们可就不能帮助神教与张帅得到武宁了!”议事完,一位地方大族的家主来到苗恬身前行礼。

    众大族家主、长老纷纷上前,表达自己对神教与张京的恭敬,以及对他这位上师的尊重,祈求他赶紧叫人来保护他们。

    苗恬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

    “诸位放心,事关神教与张帅大业,某也不敢掉以轻心,回去后必然派遣最为得力的修行者,回汴梁请求神使与张帅派遣援手。”

    得到了苗恬的承诺,众人奉承得更加卖力。

    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厅堂,一路来到宅子的后门门口,临别之际,苗恬对唐珏这位给他送了泼天大功的挚爱亲朋道:

    “唐大人也请放心,之前某对大人的承诺,日后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办妥。若是常怀远明日就对众大族动手,还请大人主持大局。”

    唐珏道:“唐某义不容辞。”

    众大族家主、长老见状,无论自家家势是不是比唐家大,之前有没有看不起唐珏这个唐家旁支,此时都忙不迭的表示,真到需要拼杀的时候,会团结起来听唐珏的号令行事。

    话至此处,众人都很满意。

    他们正要各回各家,忽然有一个讥讽的声音穿透重重夜幕,如擂石滚木一样砸在众人脑际:

    “身为地方大族,平日里靠盘剥乡里享尽荣华富贵,事到临头,却不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置数万父老乡亲于城外而不顾,只想着自家的富贵荣辱,真是贻笑大方。”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无不神色一变。

    循声望去,就见昏暗的巷子里,有一名穿青衣戴斗笠,背负长刀的修行者,正不紧不慢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对方的不屑与鄙夷之意,哪怕隔着数十步,众人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是谁?”

    “你是何人?”

    “谁敢这般大言不惭?”

    “简直是找死!”

    众家主、长老俱都怒喝出声,并暗暗调动修为之力,做好了随时暴起杀人的准备。

    若不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意图,他们说不定已经祭出杀招。

    左车儿保持着既定步伐不变,对众人的杀意置若罔闻: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我要诸位都跟我走一趟。而你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众家主、长老都是徐州豪强,平日里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如此嚣张,无不怒发冲冠。

    “放肆”

    “大胆!”

    “简直是不知死活!”

    “你以为你是谁?!”

    唐珏眉头紧皱,这座宅子是他的,今夜也是他把众人叫过来议事,现在被人杀上了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向身边一位修行者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试试左车儿的修为。

    修行者暴喝一声,拔剑出鞘,猛虎一般冲了出去,半途身后升起元神异象,展露出元神境初期的非凡修为,剑如流星直取左车儿眉

    心!

    包括苗恬在内,众人莫不紧紧注视着左车儿,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没有实力撑起他的嚣张态度。

    在他们的视线中,修行者闪电般逼至面前时,左车儿依然没有拔刀。就好像一个踏青游玩的人,根本不知道何谓危险。

    有的人不由得露出哂笑。

    但下一刻,他们的笑容便凝聚在脸上。

    因为出手的修行者倒飞了回来!

    而左车儿只是简单出了一拳。

    那名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摔回唐珏脚前,却没有人一个人关注他,此时此刻,包括唐珏在内,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左车儿。

    眼中饱含惊骇。

    在左车儿出拳的一瞬间,他们就判断出了左车儿的修为境界。

    元神境后期!

    竟然是元神境后期!

    虽说经历了一场国战,中原皇朝存活的修行者实力普遍提升,一州刺史都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徐州地方大族中亦不乏这种强者,但元神境后期的实力依然太过骇人。

    那可是王极境之下的最强战力。

    整个徐州地方大族群体里,这样的存在都属于凤毛麟角!

    而在场的,没一个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境界。

    让唐珏、苗恬等人惊悸的还不止于此,随着左车儿强势出手展露修为,巷子两边的屋顶上,忽然有许多人从阴影中露头。

    他们无不将自己的修为气机散发出来,罩向众人。

    全都是元神境强者!

    而且元神境中期的数量不少,元神境后期也不止一个!

    双方若是较量,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有人开始发抖,有人禁不住左顾右盼,能够稳住心神的家主、长老只占半数。

    对方是谁?属于哪个势力?今夜骤然发难,目的究竟何在?

    他们会不会性命不保?

    平日里,他们鱼肉乡里、欺凌弱小是一把好手,压迫百姓剥削平民的时候,无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仙模样,但在面对比他们更强的存在时,他们中有半数的人,跟平民百姓面对他们时的状态并无二致。

    强者跟强者殊途同归,弱者与弱者没有不同。

    而强弱往往是相对的。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苗恬声音颤抖,先前喜形于色的面容,在此刻变得犹如土灰。

    “这里可是徐州城,咱们要是拼杀起来,必然引得节度使府注意,届时藩镇军高手出面,你们还能讨得到好?”唐珏忌惮万分,但不失风度的出声。

    左车儿轻嗤一声:“就凭你们刚刚在谋划的事,倘若武宁军高手真的出面,你说谁会死得更快?”

    这话还只是让一部分人惊骇不定,但左车儿接下来的话,却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压迫感与寒意:

    “再说,此时常怀远自己可是忙得很,哪有心思顾及你们?”

    有家主经受不住威压,嗓音都已经变调:“你们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咱们有事就不能好好商量?”

    左车儿没有回答。

    他懒得回答。

    可有人替他回答了。

    那是一个让他倍感陌生,且气机格外强大的声音。

    “他们是河北朝廷的人,来这里就是要你们这些权贵身死族灭。若是跟他们走,你们必死无疑。

    “相反,你们若是愿意投靠我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对了,你们其实已经投靠了我们。”

章七三八 深夜造访(4)

    徐州别驾张名振,正在自家府上宴客,灯火通明的设厅里,姿色上等的艺伎歌舞不绝,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休。

    客人只有两个,都是武宁军中的实权校尉,虽说不是高级将领,麾下兵马不多,但好歹有超过千人的部曲。

    两名校尉跟张名振推杯换盏,言谈之间十分熟络,不时有爽朗笑声响起,显然经常在一起吃肉喝酒,关系亲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名振忽然拍了拍手,打断厅中歌舞,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留。

    两位校尉对此并不意外,今夜他们被邀请来赴宴的时候,就知道张名振找他们有大事相商,此时都凝神安静等待。

    果然,张名振开口了,而且兀一开口便直奔主题,将跟吴国的联系的最新进展告知两人,说明了他们该做什么,能得到什么。

    两位校尉听罢之后十分激动,搓着手跃跃欲试。

    张名振平日里交游广阔,跟他们来往他们业已不少年,虽然算不得生死之交,但交情也非同寻常,算是他在军中的触角。

    张名振投靠吴国后,限于自己权位不够,在军中没有多少影响力,便拉着两人入伙,以求立下更大功劳。

    两名校尉,一个为财帛所动,被张名振收买,一个认为常怀远并非明主徐州相对弱小,迟早被吴国吞并,也被张名振说服。

    “吴国大军渡过淮河兵临徐州城下时,常怀远若是不甘失败,必然要做困兽之斗。对吴国而言,原本区区一个常怀远不足为虑。

    “但眼下想要得到中原的不止吴国,魏氏、赵氏必然插手徐州之争,届时常怀远如果得了外援,武宁形势就可能起变化。

    “吴国大军要图谋中原,就不能被徐州阻拦脚步,必须迅速拔掉这颗钉子,而那正是我等的用武之地。

    “一旦我们帮助吴国得到徐州,那便立下了赫赫战功,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张名振说完这些,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位神色激动的校尉,“从今日开始,两位要拉拢能拉拢的军中将领,到时候好一起举事,将吴国大军放入城内!”

    两个校尉兵马不多,若是没有处在十分关键的位置,难以起到太突出的作用。

    而以张名振的身份地位,会被他拉拢结交,甘愿上他那条船的,必然不会是常怀远的心腹爱将,也难以在战事处于关键位置。

    但两位校尉毕竟是武宁军内的实权校尉,所以他们只要拉拢更多将领,壮大自己队伍的实力、声势,就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张名振拿出一份名单,交给两名校尉,那是他根据对武宁军的了解,拟定的一份将领名单,上面的人容易被拉拢、收买。

    商量完了正事,三人简单喝了几杯,张名振将两人送出门,临别之际殷殷叮嘱:

    “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万勿走漏风声,如果对那些将领的试探结果不好,一定不要强求。

    “哪怕我们最终拉拢不到多少人,也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否则吴国大军还没进城,我们便可能身死道陨了!”

    言辞虽然谨慎,但在内心里,张名振知道这回必然能拉拢到很多徐州将领。

    只要常怀远开始对徐州大族动手,而泗州又传来吴国大军在内应帮助下,成功渡过淮河

    向徐州袭来的消息,那么徐州武宁军中愿意投靠吴国的将领会大有人在,对方只会苦于没有门路。

    张名振选择在这个时候拉拢武宁军将领,可谓是正当其时。

    两名校尉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出差错。

    三人正要分别,门外长街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

    “张大人身为常帅心腹,在武宁危急之时不思报效主公,全知遇之恩,反而挖常帅的墙角,撺掇别人投靠敌人,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做了贼就难免心虚,阴谋也最怕被人看见,张名振听到这番话,心头一紧呼吸一滞,连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眼中杀气爆闪: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

    他看见了来人。

    那是一个穿青衣戴斗笠,背负长刀的修行者,步伐沉稳气度凌厉,长街上光线暗淡,看不清他的具体模样,平添几分神秘莫测。

    身影不熟悉,张名振觉得自己不认识此人。

    而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修为气机表明,他是一名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这不是张名振能够应付的。

    对方是什么来头?

    常怀远派来监视他的?

    这不可能。

    武宁有多少高手强者,张名振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他都认识。

    “我是谁并不重要,是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打紧,重要的是,三位得跟我走一趟,届时,一切问题都会清楚。”青衣刀客步步逼近,言语从容。

    听到“跟我走”三个字,张名振顿时被恐惧所笼罩。

    他已然意识到,对方是敌人,绝对的敌人!

    这种时候应该当机立断,该跑就跑,不能有半分犹豫,哪怕是把两个校尉丢出去阻挡对方,张名振也明白自己不能迟疑。

    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敌人不止一个。

    四面八方的屋顶上,都出现了青衣刀客,而且气机强大,没一个易与之辈,已然将他们三人包围,封锁了他们逃跑的一切可能。

    张名振心如死灰。

    他很清楚,背叛常怀远的行为一旦曝光,除了吴国的人,他在谁那里都落不到好。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快要走到张名振跟前的青衣刀客,忽然停住了脚步,而且如临大敌,好似正在跟一头猛虎对峙,动也不动。

    “足下不是要带人走吗?怎么突然不动了?”

    听到这个从半空传来的声音,张名振这才感应到,已有高手到场!

    是王极境高手!

    “张大人,你等不用担心,我倒要看看,有谁能在我面前把你们带走!”高手的语气充满揶揄。

    这句话让张名振如蒙大赦,差些喜极而泣。

    这必是吴国的高手及时赶到,亦或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他!

    ......

    徐州城外。

    月光朦胧、篝火昏黄,雷闯站在一棵参天大树前,望着树影下悄然而立的背影,双眼中浓烈的不可置信久久不能散去。

    刚刚发现对方的时候,他震惊地差些把下巴掉在地上。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以对方的身份,今夜会出现在他的战场上。

    “卑职雷闯,

    拜见大将军!”雷闯抱拳见礼。

    若不是为了避免引起旁人注意,他此刻一定会大礼参拜。这不仅是出于礼节需要,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敬畏。

    “情况如何?”吴国大将军杨佳妮,望着徐州城头也不回地问。

    “回禀大将军,情况尽在掌握。”

    雷闯眼下虽然身在城外,但作为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在跟自己人取得联系后,他对今夜的城内变化了然于胸。

    他接着道:“王上派来支援的高手强者抵达之后,我们便针对赵氏潜入徐州的暗探制定了围剿计划,志在清除城中的赵氏力量。

    “平日里赵氏暗探隐藏颇深,我们无法一一甄别探查,但今夜风波已起,他们的人势必出动,我们只要盯住他们的目标,监视徐州关键人物,就能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事先我们已经请各位高手潜藏于城中要处,时刻监视各方,一旦赵氏修行者行动,必然无法瞒过高手们的感知,届时高手们能随时精准出手,捕杀赵氏修行者!”

    要找赵氏的修行者很难,但若能提前判断赵氏的目标,那就能张网以待。

    而杨延广派来支援的高手强者不少,雷闯等人有足够的力量来实现这个布置。

    杨佳妮不置可否,用一惯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问:“都有哪些目标?”

    雷闯对答如流:“目标不少。譬如徐州别驾张名振。

    “前些时间,那位赵公子救下了长兴商号,而长兴商号的大树便是张名振,以卑职判断,那位赵公子之所以襄助薛长兴,就是为了搭上张名振这条线。

    “张名振身为别驾,在徐州也是一号人物,赵氏想要收买他,让他作为内应合情合理。

    “譬如徐州长史唐珏,此人麾下的风云商号,跟金光教来往密切,故而可以推断他跟金光教亦有联系。

    “今日,常怀远已有对徐州大族动手的决议,而唐珏在入夜后,便带着金光教的人去了唐家祖宅,想必有所谋划。

    “无论唐珏是不是赵氏的目标,他都是我们的目标。”

    说到这,雷闯笑了一声,戏谑道:

    “唐珏等徐州大族,通过金光教的路子,自以为投靠了张京,殊不知张京已经投靠了我们,追根揭底,这些徐州大族的主人其实已经变成了我们。”

    这事的确很滑稽。

    杨佳妮未作置评。

    在她看来,张京投靠吴国,不过是形势所迫,还可能是权宜之计,投靠张京的徐州大族,并不就等于成了吴国爪牙,日后还有站在吴国对立面的可能。

    当然,只要吴国得到徐州,大军一旦进城,那这些人就会真的成为吴国附庸,吴国不会给他们勾结金光教,在将来背叛吴国的机会。

    接下来,雷闯又说出了一些目标人物。

    除了徐州刺史府官吏,还有节度使府邸的要员,以及武宁军中的大将。

    当然,像黄瑜、章颢这种没什么地位的不得志官吏,明显不在雷闯的目标名单上。

    末了,雷闯总结道:“徐州城就那么大,而我们高手强者众多,这些目标无需个个都监视,只要在几个要地安排重兵即可掌控全局。

    “所以大将军放心,今晚我们对赵氏修行者的围剿必能成功!”

章七三九 深夜造访(5)

    “今日之后,徐州城内将不复有赵氏修行者。”雷闯信心满满。

    唐珏也好,张名振也罢,都是徐州有数的人物,在方小翠、孙小芳他们眼中,那已然是天上之人一般的存在。

    方家村几百口人的生死,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地主张麻子父子被杀了,就因为有张名振派人出面,对方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现如今,唐珏联络城中大族,力量强大了许多倍,张名振与军中校尉勾结,意图聚集成千上万的将士,势力也可谓扩张许多。

    他们苦心孤诣奔走奋斗,本以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结果也不过是吴国眼中的棋子而已,只是吴国用来引诱、捕杀赵氏修行者的饵。

    这些事能让雷闯细心谋划,但到了杨佳妮这里,就只有随口一问的份量,根本无法让她过多去关注。

    雷闯看出来杨佳妮兴致并不浓厚,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军务繁忙,到徐州来不会是为了些许赵氏修行者吧?”

    说是赵氏修行者,并不是指赵氏族人,而是大晋皇朝的爪牙。故而雷闯不觉得这些人有足够分量,可以让杨佳妮亲自来跑一趟。

    背对着雷闯的杨佳妮淡淡道:“徐州只是路过,随便来看一看。我要去的地方是郓州。”

    “郓州?”雷闯怔了怔,“大将军要去见耿安国?”

    他虽然是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但之前并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徐州,原因就是在徐州据点稳固以后,吴国让他着重经营北面,将吴国暗探的触角尽量向北延伸,往兖州、青州一线努力。

    所谓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他雷闯的威名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夸大之言,而是自谦之词。

    虽然他的掩饰身份在沛县,但沛县只是雷闯向北经营势力的桥头堡,虽然重要,却不是那么核心。

    吴国之所以要向北经营势力,是为了配合大军进入中原后的征战。

    淮南势力从徐州进入中原,接下来的用兵方向,多不是孤军直插中原腹地,而是先派一路大军北上取齐鲁,再从齐鲁俯攻汴梁方向。

    这样的进军路线,可以避免大军深入中原时两翼受敌,四面作战,被袭粮道,在中原腹地陷入乱局。

    得了齐鲁这棋盘上的边角之地,俯冲中原就容易得多,再配合由南而北进击河洛(河阳、洛阳)的大军,两相呼应,则大势在手。

    兖州、青州是雷闯延伸触角的方向,郓州同样也是。

    郓州位置重要,控制了郓州,就能让河北大军不能很好进入中原。而耿安国此人是个不稳定因素,他的立场对中原战局影响深远。

    杨佳妮此番前去郓州,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徐州,关乎杨氏能否北上;郓州,关系赵氏能否南下。赵宁进徐州,杨佳妮去郓州,两人用意不谋而合,作用也是异曲同工。

    只要能杨佳妮能让耿安国投靠吴国,亦或是让耿安国不效忠大晋,那耿安国就能与张京一道,封锁大晋王师渡河南下的路线。

    如此一来,吴国进占中原便少了一大劲敌,往后专心对付魏氏秦国即可。

    而有张京相助,杨氏只需将魏氏兵马封锁在函谷关以西,那中原、齐鲁很快就会全是杨氏的!

    这对吴国来说是最好的局面!

    正因为郓州是关键之地,杨佳妮这回才带了众多高手一起去,再配合雷闯在郓州的眼线、布置,到时候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有很大空间。

    在此之前,雷闯跟耿安国已经接触过几次,与耿安国建立了联系。

    因为吴国大军尚未进入中原,彼时跟耿安国讨论他投不投靠吴国的问题太早,没有现实基础,但雷闯试探过耿安国对待大晋的态度。

    这个态度是关键。

    耿安国只要不忠于大晋,不与一门心思跟着赵氏,那只要战事一启,吴国收服耿安国的把握便会立即变得很大。

    耿安国是大晋忠臣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雷闯而言并不隐晦。

    他见了雷闯那么多次,他敢肯定,雷闯绝不是大晋朝廷的忠臣。

    天下那么多节度使,有谁会是大晋的纯粹忠臣?哪怕是大齐,获得节度使真心效忠的可能都比大晋要大。

    谁叫大晋维护的不是权贵阶层的利益呢?

    那么耿安国一定不会倒向大晋吗?

    雷闯不敢肯定。

    耿安国给他的感觉很矛盾。

    对方在个人情感上,对赵氏尤其是赵宁分外推崇;且耿安国虽然已是一镇节度使,身上的江湖气依然很重,做起事来很可能会头脑发热不顾后果。

    因是之故,杨佳妮这回带着众多高手亲自去郓州走一趟,才显得尤为必要。而且时机恰到好处——大战前夜。

    “愿大将军马到功成!”雷闯对杨佳妮此行报以莫大祝福。

    对此杨佳妮没什么反应,她别有感兴趣的地方:“你从萧县开始跟随监视的那个赵氏子弟,姓甚名谁?”

    雷闯神容肃穆,声音不自觉低沉了几分:“赵安之——赵氏高手强者中没有这个人,所以这是化名。

    “大将军,此人气度不凡坦荡磊落,据卑职推测,对方很可能是赵氏核心子弟,绝非在国战前夕被纳入本家战斗序列的旁支!”

    论及对赵氏的了解,无人能出杨氏左右,这不仅是因为双方曾经的姻亲关系,更因为国战时双方一直在河东并肩作战。

    雷闯虽然不是杨氏子弟,没有在河东拼杀过,但作为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该知道的东西还是知晓。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赵安之”这个名字是假的。

    “赵安之......”

    听到这三个字,杨佳妮不由得怔了怔,旋即眼帘低垂,目光锐利,声音凝重,“此人长什么模样?详细说来。”

    雷闯不知道赵宁与陈安之的关系,不理解杨佳妮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就陡然变得极为郑重其事,好似沙场对垒的两军已经开始决战。

    但他能意识到问题可能很是严重,连忙如实描述。

    雷闯还未说完,杨佳妮已然消失在原地。

    她只留下了一句话:“你们的行动完了。”

    ......

    “是生是死,自己选一个吧。”

    这话霸道归霸道,但如果是平日里别人说出来的,落在常怀远耳中就只会让他在大感受辱之余暴跳如雷。

    但眼下他不敢。

    身为一方诸侯,早在乾符末年就因为军功出任武宁节度使的存在,常怀远当然知道、认识昔日

    威震四方的大齐战神。

    在看清屋顶飞檐上来人的面容后,他的第一个感受便是惊惧。

    这天下名义上仍是大晋的天下,虽说魏氏、杨氏相继自立为王,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可那毕竟是王国,不是皇朝帝国。

    就连魏崇山与杨延广,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擅自称帝。

    他常怀远不过是一镇节度使,莫说比不了魏崇山、杨延广,连张京都远远不如,哪有胆子在堂堂大晋太子面前硬气?

    更何况,对方还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

    “卑......卑职常怀远,参见太子殿下!”

    常怀远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乎本能地俯身见礼。

    赵宁负手远眺城南方向,没有去说那句“免礼”,淡淡地道:

    “身为大晋臣子,不遵皇命拥兵自重,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作为一地军政主官,不能履行保境安民之职,致使无数徐州百姓流离失所。

    “常怀远,你还不知罪?”

    赵宁这番话虽然说得平静,常怀远却领略到了其中的冰冷杀气,生死一线之间,他心头一颤,差些当场腿软地趴下去,

    好歹守住心神,常怀远低着头道:“卑职知罪。”

    “既然知罪,可愿痛改前非?”赵宁依然看着城南方向,没去瞧常怀远一眼,态度淡漠,好似并不在乎对方怎么想怎么做。

    常怀远虽然恐惧深重,但心思却不禁活泛起来。

    徐州对中原之争十分重要,而他是武宁节度使,只要手里还握着藩镇军握着武宁数州大权,便有左右逢源观时待变的本钱,最不济也可待价而沽。

    赵宁要是简简单单把他杀了,只会让群龙无首的徐州陷入混乱。而如果赵宁不会轻易杀他,那么他就有了坐上谈判桌的资格。

    常怀远心念百转思绪万千,正在抓紧权衡利弊,就听见赵宁漠然的声音再度响起:

    “孤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手握武宁的军政大权,就能在乱局中谋取更多自身利益?

    “你错了。

    “常怀远,武宁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中,城中地方大族也好,你的嫡系官员也罢,乃至军中将领,过了今夜都将不再跟你是一条心,也不会再听你号令受你制约。

    “众人各奔前程,你这个节度使不过就是个空架子而已。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才是真的愚蠢。

    “常怀远,你可别告诉孤,你对城中各方势力一点监控力度都没有,对徐州正在发生的大事毫无知觉。

    “如果真是那样,今夜你必死无疑,孤都懒得给你一条生路。”

    听罢赵宁的话,常怀远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

    赵宁话音方落,常怀远的左膀右臂,节度使府的掌书记仓惶奔来,看到常怀远便噗通一声跪下。

    ——赵宁并未威压整个府邸,用气机封锁各处。

    “廉使,大事不好!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唐珏、张名振他们......”

    掌书记说到这里,才发现屋宇飞檐上站着一个陌生人,顿时满头雾水,下意识闭上了嘴巴,只睁大双眼看着常怀远。

    常怀远虽然还没听到具体消息,但仅仅“大事不好”四个字,已是让他禁不住手脚发寒。

章七四零 深夜造访(6)

    一条客船在郓州城外灯火依稀的码头靠岸,早早在码头等候的几个人连忙迎了上去。

    船刚刚停稳,舱房里便有人走了出来,借着气死风灯的光亮,迎候的人连忙见礼:“黄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黄远岱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露出带着几分复杂之色的笑容:

    “郓州本是我的故乡,如今回到这里,竟然还要被陈统领当作客人来迎,真是让人心生感慨。”

    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笑着道:

    “大军未到而先生先到,怎么都当得起辛苦二字,陈某可没有别的意思。先生如今是荣归故里,在郓州依然是主家,我们都得听从先生的吩咐行事。”

    黄远岱下了船,站在码头上看着郓州巍峨雄阔的城墙影子,不甚感慨:

    “昔年跟随太子离开郓州游历天下,没曾想世事浮沉多有艰难,转眼便是十多年过去,而今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是不是荣归故里并不重要。”

    说到这,他顿了顿,“我还算好,周鞅那厮被困在中枢,日日事务繁忙,想要回到郓州来,恐怕真得等到告老还乡的年纪。

    “也不知到了那时候,他在郓州城里的老相识,还能有几个喘气的。”

    这番话让陈奕颇为动容,嗓音不自觉厚重了几分:

    “两位先生先是为了国战夙兴夜寐,而后又为天下苍生呕心沥血,之前十几年之后十几年,半生心血都奉献给了国家,给了无数素不相识的百姓,这份功劳应该流芳百世!”

    黄远岱摆摆手:“我死之后,世间之事与我还有何干系?流芳百世并不能让我得到什么,我也不在乎。

    “这一生能有机会尽情施展抱负,与太子并肩奋战,大丈夫意气已至巅峰,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心中再无遗憾,此番纵死不悔。”

    说到这,他看着郓州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最近一次接触耿安国,对方是什么态度?”

    陈奕惭愧道:“模棱两可。”

    雷闯想让耿安国对抗大晋,陈奕想让耿安国效忠大晋,两人多番努力至今都没能达成目的,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失利。

    “中原风起云涌,三军蓄势以待,大战一触即发,越是这种时候,身在局中的人越是容易急切慌乱,他耿安国倒是沉得住气。”

    黄远岱轻哂一声,“这大概是想待价而沽,把郓州卖个好价钱?”

    区区郓州,虽然位置重要,但自身实力寻常,跟徐州相差不大,在中原这场纷争乱局中,他们想要趁机做大逐鹿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到了现在还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能够想一想的,是借此时机抬高自己的身价,让自己拥有更好的前程,更多荣华富贵。

    陈奕回答道:“大抵如此。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赵宁既然到了中原,自然就是大晋朝廷主持中原大局的人,他们往后的行动如何展开,得看赵宁怎样安排。

    黄远岱迈开脚步,让陈奕带他去落脚点,路上边走边道:

    “太子当然不会让我们杀了耿安国,义成军若能成为大晋之兵,当然比成为杨氏、魏氏之兵要好得多。

    “想要耿安国乖乖臣服朝廷,首先

    得让他没有选择,但凡杨氏的人到了郓州,事情就会起很多变化。

    “太子与杨佳妮同为王极境后期,届时若在郓州相持不下,主动权就完全落在了耿安国手里,他想怎么选就能怎么选。

    “那样一来,我们——主要是我,就几乎没了用武之地。”

    听到这里,陈奕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殿下去徐州,就是要把杨氏的人挡在徐州,使郓州没有杨氏高手,叫耿安国无法投靠杨佳妮?”

    “那是自然。”黄远岱步履不停。

    赵宁在中原的一切作为,都是事先跟包括黄远岱在内的有才之士谋划的结果,看似随性而为,实则形散神不散。

    不等陈奕说出佩服之言,黄远岱继续道:

    “徐州是杨氏渡过淮河北上的第一站,若是杨氏的高手被太子拖在彼处,连来郓州都做不到,大晋跟杨氏到底谁更强一些已是不言而喻。

    “他耿安国还能弃强投弱不成?

    “退一步说,就算他想,得不到杨氏高手的实际支持,也根本无法办到。如此一来,我们就想要拿捏耿安国,就要简单太多。”

    陈奕听得心服口服:“太子与先生都是世所罕见的大才,论智谋布局,我等就算是打破脑袋也难以望其项背!

    “郓州是我大晋王师进入中原的第一个关键,而徐州是杨氏大军北上的第一站,家门口的这两个地方,大家必然要全力争夺,不能容忍门槛前就是绊脚石。

    “如今杨佳妮没到郓州,而太子已在徐州多时,杨氏在郓州毫无建树,但太子已在徐州多有基础。

    “就目前而言,我们已是赢了杨氏不少!”

    黄远岱再度露出笑容,“这你就得感谢太子了。

    “论多谋善断料敌于先,冲锋陷阵在对手手里抢占战机,魏无羡、杨佳妮哪里是太子的敌手?”

    陈奕由衷道:“大晋真是多亏有太子殿下!”

    ......

    徐州。

    唐珏不是太能理解那番话,不懂什么叫“你们其实已经投靠了我们”,但他能够看出来,这伙新出现的高手强者,跟左车儿不是一路。

    这让他充满喜悦。

    在此之前,他们已然陷入绝境,就要任人宰割,而今有人点破左车儿等人的身份,还表露出跟他们同路的意思,足以让他走出绝境。

    说话的那个人实力很强,放出的修为气机让唐珏一下子就确认,对方有着王极境的修为境界!

    只要对方想,那就能成为他们的救星。

    事实证明唐珏所料不差,随着那人出声,在已经现身的大晋修行者身后,更多修行者飞身而至,将左车儿的人隐隐包围。

    唐珏瞪大了眼睛。

    这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王极境!

    他有些不能置信。他唐珏虽然是徐州长史,手里握着不少权力,但何时有过让两名王极境出面的待遇?

    两名王极境,对上城中的徐州本地大族——所谓的小世家们,如果不考虑血腥屠杀会引起的地方动荡,那完全可以是碾压之态!

    唐珏长舒一口气。

    好在这不是他的问题。

    而是左车儿的麻烦!

    “他们真是河北大

    晋朝廷的人?”唐珏看了看左车儿,又看向屋顶上负手而立的王极境高手,“他为何说我们已经投靠了他们?”

    左车儿转过身来,隔着一座房屋,看向那位自己高高在上俯瞰众人、手下修行者已经将他的人包围起来的吴国王极境高手——那是一位青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之色,语调平静地道:

    “我的确是大晋修行者,想必足下是杨氏爪牙?”

    青年文士何贞之微微一笑,傲然道:“我乃吴国中郎将何贞之!”

    左车儿不无意外,“何贞之?燕平革新战争中的大晋罪臣,在流放途中跟着王载潜逃金陵的何贞之?”

    何贞之怔了怔,没想到左车儿竟然知道他,当即沉下脸来:“有罪的不是本官,而是倒行逆施,与天下为敌,注定会灭亡的赵氏!”

    左车儿嗤地一笑:“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为敌,就是与天下为敌?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一群靠压迫剥削,吸平民的血吃百姓的肉为生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可笑至极。”

    何贞之大怒,好歹没有当场爆发,但眼中的杀气已经掩盖不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是活腻了,待会儿你落到我手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嘴硬!

    “实话告诉你,你们在徐州的修行者今夜都要死,绝对不会有一个能逃出去的,包括你在内!”

    言罢,他不再废话,大手一挥:“动手!”

    话音未落,他已抽身而起,一掌如龙,直取左车儿——他要亲自擒下左车儿,带回去严刑拷打,让对方好生尝尝苦头。

    面对王极境高手的全力一击,左车儿没有任何战斗动作。

    他站在原地,乜斜着何贞之,眼中充满嘲讽,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何贞之尚且来不及被激怒,就感到一座泰山当头向他砸了下来,霎时间心跳如鼓亡魂大冒,知道自己是碰到了高手。

    他连忙变招想要防御,奈何为时已晚。

    一个房子一样大的拳头,光芒炽烈如皓月坠空,在他眸中急剧放大,将他从半空狠狠捶落地面,在长街上轰出了一个大坑!

    “王......王极境中期?!”何贞之趴在坑底吐了一口血,脸上刻满震惊与意外,凝神向出手的人看去。

    他看见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衣裙、姿容艳丽的绝色女子,对方漂浮在半空,向他投来看蝼蚁的目光。

    “扈......扈红练!”认出对方的一瞬间,何贞之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一品楼第一高手怎么会在徐州城?!

    对方不是向来跟随于赵宁左右,直接听从赵宁的命令吗?

    怪不得刚刚左车儿在被围之际还能稳如磐石,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出手也面色不改,原来是扈红练就在附近!

    可扈红练怎么会在这里?!

    何贞之脑海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这个想法兀一成型便让他如坠深渊,顷刻间,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被恐惧所吞噬,以至于完全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扈红练冷冷俯视着他,不屑地道:“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做局算计我一品楼?真是跳梁小丑,痴人说梦。”

章七四一 对决(上)

    扈红练不是单独出现,在她向何贞之出手的时候,四面各有一位王极境高手拔地而起,犹如四条擎天之柱,稳稳钉住了四方空间。

    他们形成的包围圈,将吴国高手强者尽数慑住。

    最里面的是苗恬、唐珏等地方大族,而后是一品楼修行者,再后是吴国修行者,加上最后到来的四名大晋王极境,三个圈围住圆心。

    何贞之脑海里刚冒出那个想法时,他觉得自己太过荒唐。

    堂堂大晋太子,就算接了皇帝的命令要做具体的事,不是也应该统率文官武将,坐镇中枢协调各方指挥全局?

    堂堂大晋第一高手,纵然要亲自下场,不是应该在三军征伐之际,于关键之时出现在关键位置,抓住战机一锤定音?

    怎么会在大战还未开始,中原局势尚处于各方试探期的时候,就亲自落到棋盘上,还刚好来了徐州城?

    赵宁就算进入中原,难道不是应该去郓州?

    再者,这难道不是暗探该干的活吗?

    何贞之不知道的是,杨佳妮已经到了徐州城。对方在大战前夜带着高手去郓州,这已经是提前一步行动,自己做了细作、策士的活。

    可跟赵宁一比,她竟然落后太多。

    这一刻,何贞之发现自己完全不懂赵宁。

    在赵氏代齐之前,他认为赵宁品行高洁才干非凡,值得托付国家大事,可以让皇朝国泰民安。

    后来燕平革新风波,赵宁居然“不分黑白”对他们这些从龙、立国功臣动手,他觉得赵宁是在倒行逆施。

    而现在,时隔数年再面对赵宁,何贞之悲哀地发现,他已完全看不清赵宁的面目,弄不懂对方的想法。

    不懂归不懂,面前四名王极境高手,外加一名王极境中期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点:

    赵宁眼下确实就在徐州城!

    而他们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亦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而这,恰好说明赵宁的行为,已经起到了非凡效果!

    譬如说眼下,如果不是赵宁带着扈红练等众高手在,他们今日针对徐州一品楼修行者的捕杀行动,至此就已彻底成功。

    在眨眼间沦为砧板上鱼肉的何贞之,神色灰败如丧考妣,面对扈红练的嘲笑完全无从反驳。

    “唐大人。”扈红练转头看向唐珏,“你恐怕还不知道,张京已经投靠杨氏,成为了杨氏爪牙。

    “你们想通过勾结张京借助对方的力量,在以寒门庶族地主为核心的杨氏面前,保全自己作为小世家的利益,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在张京跟杨延广结成依附性同盟的过程中,有很多人员往来,时至今日,不少吴国官将进入了汴梁。

    ——张京是投靠吴国,眼下又大战在即,彼此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只通过一纸文书来约束。

    这样的动静哪里瞒得过一品楼?

    唐珏刚刚还为自己走出绝境而欣喜不已,孰料不过是转眼间,救星就被打得当场吐血,自己再度成为任人宰割的对象,此时他感受到的绝望与恐惧,比何贞之未出现时要浓厚得多。

    扈红练的话唐珏当然不信。

    众大族也不信。

    可他们不能不怀疑。

    贞之现身之初,就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而现在,扈红练不过是证实了这番话。

    何贞之、扈红练没必要同时骗他们。

    “果......果真如此?张帅为何要投靠吴国?”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唐珏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如果说扈红练的到来,只是让他在眼下陷入绝望,那么张京投靠吴国,就是让他们未来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常怀远要拿他们开刀,吴国就算口头承诺善待他们,他们也无法相信——说破天他们最多苟活一时,最终一定会被寒门夺走荣华富贵。

    再者,他们阴谋联合投敌的事迹暴露,武宁已是难以容下他们。

    他们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扈红练瞥了如坐针毡的唐珏一眼,“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我只陈述事实,你相不相信跟我有何关系?”

    说着,她挥了挥手:“全都带走!”

    扈红练强势的态度,无疑让她的话多了几分说服力——强势到她这种程度,已经没必要做撒谎这么没格调的事。

    唐珏转头死死盯着苗恬。

    对方是不是早就知道,张京已经投靠吴国?

    可对方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一点。

    他们求得是生路,可对方却在把他们带入死地,偏偏一点警示都没有。

    苗恬左顾右盼,没有直面唐珏吃人的目光。

    唐珏也好,徐州地方大族也罢,事后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这回若能将徐州大族纳入金光教势力范围内,他就是大功一件,自己一定会得到教派重赏。

    至于往后张京是不是真心跟着吴国,金光教会不会跟吴国一条船到底,这么长远且尚不确定的问题,就不是唐珏、苗恬眼下能想到的。

    也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见苗恬不敢看自己,唐珏彻底心如死灰。

    他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无力感。

    在大人物、大变故、大洪流面前,蝼蚁一般的无力感。

    饶是他乃徐州长史,平日里作威作福,不把百十条人命放在眼里,想让长兴商号衰亡就让对方衰亡,想让风云帮兴盛就让风云帮兴盛。

    但在张京、杨氏、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发挥聪明才智,都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乃至粉身碎骨。

    ......

    “来者可是吴国贵人?”

    “张大人放心,有我吴国庇护,无人可以伤你分毫。”

    徐州别驾张名振,在确认突然出现的王极境高手,的确是“自己人”后,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投靠强大的吴国,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他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

    那位来自吴国的王极境高手,话出口不过片刻,便骤然遭受袭击!他与对方交手不过几合,就被对方从半空打落。

    张名振愣愣看着那个取代吴国高手,站在吴国高手原本站立的屋顶的陌生人,心里大感不妙,“足下......何人?”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

    张名振顿时如坠冰窟。

    ......

    “唐珏、张名振如何?!”

    常怀远虎目圆睁地瞪着掌书记,赵宁忽然出

    现在他面前,已是让他被架上了火堆,这要是武宁内部再出问题,他还怎么站得稳?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常怀远忍不住在心里祈祷,唐珏、张名振可以有事,但万万不要有大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越是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只见掌书记颤颤巍巍地道:

    “禀,禀廉使,唐珏那厮今晚隐蔽召集城中大族族长、长老议事,在场的还有一个叫苗恬的,卑职刚刚确认了一个消息,这个苗恬是,是金光教的人!”

    “什么?!”常怀远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一步。

    唐珏等徐州大族这个时候秘密议事,在场又有金光教的人,傻子都能推断出对方这是要勾结金光教,去投张京了!

    他刚要对徐州大族动手,大族们就投了敌,来日双方还能不发生一场血战?

    常怀远怒不可遏,揪住掌书记的衣领,举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朝对方脸上招呼,“这么重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知道?!”

    武宁的情报差事,是掌书记在负责,眼下出了这等纰漏,常怀远当然要狠狠修理对方。

    他饱含愤怒,足以让掌书记脑袋开花的一拳,并没有落在对方脸上,半途就被“夜风”轻轻一拂,拳势尽消。

    赵宁淡漠的声音传来:“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还是稍安勿躁,再听听后面的消息为好。”

    常怀远怔怔转头,看向屋顶飞檐上的赵宁,眼中饱含恐惧——看样子,他完全不知道的事,对方已是了如指掌!

    “张名振怎么了?”常怀远松开掌书记。

    掌书记感激的看了赵宁一眼,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本能地明白对方很厉害,有赵宁救命,再面对常怀远时,他心中的害怕减轻不少,说话也利索了些:

    “廉使,张名振那厮投敌了!他投靠了杨氏!

    “早在今日之前,他就跟杨氏的细作达成协议,出卖了大量武宁军政情报,今夜还联络了军中两位校尉,估计是要策反对方!

    “还有泗州驻军副将,因为张名振的牵线搭桥,也早已投靠杨氏!廉使,杨氏大军一到,只怕泗州顷刻就会陷落!”

    常怀远:“......”

    他呆愣当场,半响没有一个动作,也没说出一句话,就好像丢了魂魄,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问题有多么严重,后续连锁反应会如何可怕,一瞬间都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神魂险些被当场震飞。

    掌书记等了半响,见常怀远在这么要命的关键时刻,竟然只顾着自己发愣,不由得焦急万分:“廉使......”

    常怀远打断了他,“张名振既然早已投靠杨氏,泗州驻军副将也如此,你为何早没发现,今夜却忽然什么都知道了?”

    掌书记很惭愧,惭愧之余,眼色还很怪异,张了张嘴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却发现怎么都缺乏说服力。

    他的人发现了唐珏、张名振今夜的行动,这是靠以往的努力与自身实力。

    但张名振、泗州驻军副将两人早就投靠吴国,苗恬是金光教教众的事,的确不是他的人在一夜之间查清的。

    “他跟你一样。”

    这时,赵宁轻飘飘的声音再度响起,“都是有人告诉他答案。”

章七四二 对决(中)

    常怀远如遭棒头棒喝。

    他明白赵宁的意思:武宁的事,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事到临头的时候我还得提醒你知道。

    常怀远现在只有一种情绪。

    恐惧。

    无边无际的恐惧。

    这份恐惧伴随着一个疑问:这武宁到底是他的,还是赵宁的?

    常怀远无力地看向掌书记——掌书记也看着他。通过掌书记的眼神,常怀远确定了一件事:赵宁给的消息,掌书记都确认过了。

    要查到结果很难,但知道结果后求证就简单很多。

    掌书记在确认这些消息后,立马赶到常怀远面前禀报,按照正常程序,现在就该是常怀远做出应对,处理相关人等消除危险的时候。

    常怀远现在很想这样做。

    无比的想。

    但他能做到吗?

    他看向赵宁,眸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许多哀求,正要开口说话,中门使急慌慌地跑了进来,一看到常怀远,举措跟掌书记毫无二致,都是噗通一声跪下:

    “廉使,大事不好了!”

    常怀远:“......”

    掌书记的职责很多,情报差事在他分内,中门使职责也不少,控制藩镇秩序维护藩镇治安,应对突发事件属于他的职掌。

    中门使一来,常怀远心里就蹦出“糟糕”两个字。

    “何事?”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常怀远忽然觉得有些多余,因为他大概率无法解决麻烦。

    问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显得他不像是武宁之主。

    常怀远很无奈,怎么都觉得自己境遇凄凉。

    “禀廉使,唐珏等人被围了!先后出现了两拨人,修为全都在元神境之上!

    “一波来自杨氏,有两个王极境,一波是......是大晋朝廷的人,有......有一名王极境中期和四名王极境初期!

    “张名振也被围了,同样是来自杨氏与大晋朝廷的两拨人,都有王极境高手到场!

    “除此之外,城中还有不少高手强者的气机展露出来......”

    一口气说完这些,中门使心虚地看了常怀远一眼:“卑职力量微薄,无法应对这等局势,请廉使......定夺!”

    他之所以心虚,并不是自己心虚,而是为常怀远感到心虚。

    能不心虚吗?这么多高手强者,常怀远怎么应付得过来?

    常怀远:“......”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这武宁到底是谁的武宁?

    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大打出手,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常怀远欲哭无泪,一是事情爆发之前,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徐州已经身在油锅,二是他现在发现了,也根本无力去做什么。

    他看向飞檐上的赵宁,欲言又止。

    他有一种冲动。

    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

    一屁股坐在地上,撂挑子不干了,武宁你们谁爱管谁管去!

    欺负人啊,都他娘的在欺负我老常,我老常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这时候,常怀远想起赵宁之前的话:他今夜有一生一死两条路。

    死路他能看见,可生路是什么?

    他连忙向赵宁投去饱含希翼的目光,抱拳就要行礼张嘴。

    话未出口,他忽然不动了。

    掌书记与中门使也纹丝不动。

    夜空中陡然降下一道强悍至极,犹如九天坠落的威压!在这股威压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巨人脚下的蚂蚁,顷刻间就会被碾成齑粉,哪里还敢妄动分毫?

    三人只敢齐齐抬头,向威压降临的方向看去。

    明亮的巨大皓月前,有十来道衣袂飘飘,形如大雁的出尘身影!他们分为两个梯队,第一个梯队在上,只有一个人,手中斜提着的兵刃,勾勒出陌刀的凌厉轮廓。

    下一瞬,除手持陌刀者,其余黑影流星坠地飞跃而下,落向城中各处,动作快如闪电,充满干净利落的力量美。

    那位手持陌刀,青丝如瀑的修行者,则在明月前快速放大,直向节度使府邸而来。

    常怀远等人皆是愣愣出神,眼中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他们都很清楚,来的人是什么身份。

    吴国大将军杨佳妮,落在与赵宁隔着一个院子的屋宇飞檐上,陌刀上寒光闪烁,映射出她眸中的凌厉之意,夜风拂动她的衣袂,衬托得她的风仪清新脱俗,如雪清辉与洁白脸庞交相辉映,渲染出她神秘而瑰丽的倾城之容。

    她与赵宁相对而立。

    ......

    淮水南岸,盱眙城。

    金陵吴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吴国建武节度使吴俊,站在盱眙城北面城墙上,隔着绸带般静静流淌的淮水,目光穿过重重夜幕凝望北岸不远处的泗州城,神容冷峻目光热切。

    脚下,队形齐整、顶盔贯甲的建武军将士正出城,龙蛇一般前往河岸。其前端部曲已经在河岸集结完毕,眼下在紧锣密鼓的登船。

    此番北伐,吴国以建武军为先锋,务求一击夺下泗州城,为后续大军打开北上道路。

    原本明日才是大军出动的日子,谁曾想武宁军泗州城副将,已经被武宁内部怀疑投靠吴国,今日就有人来隐蔽探查。

    探查引起了副将的警觉,也没有瞒过早已渗透到泗州的吴国细作,虽然副将暂时没有被拿下,不知道对方探查结果如何,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行动就必须提前。

    吴俊知道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对夺下泗州城有充足信心。

    这份军功对他来说格外珍贵。

    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不假,但并没有要把吴氏灭掉的意思,也没有这个必要。吴氏很早就认清形势,主动降低姿态臣服杨氏。

    对杨氏而言,能驱使的力量当然是利用起来更好。

    这些年来,吴俊带着吴氏子弟戎马征战,立下了不少功勋,家势反而壮大许多。吴氏跟杨氏如今的关系不错,前些时日还有子弟间的联姻。

    建武军在吴国各军中,属于绝对的精锐力量,如若不然,先锋的任务也落不到他吴俊头上。

    “军帅快看,泗州城里起火了!”忽的,吴俊的副将指着泗州城喊出声。

    吴俊凝神去看,面色一沉,这必是那位副将已经动手!眼下建武军还未渡河,时机根本没到,对方如此忙着行动,只能是被迫而为。

    “大军加速渡河!元神境中期以上修行者,随本帅出动!”大乱已起,吴俊当机立断,纵身从城头跃出。

    泗州城里有吴国细作、暗探,以及接应、保护泗州副将的修行者,再加上副将的党羽、心腹部曲,战力不俗,不会很快被武宁军剿灭

    现在有吴俊带着建武军强者加入战场,足以让城中先乱起来,为大军渡河与攻城减轻压力、创造契机。

    ......

    作为一镇节度使,常怀远当然知道赵宁跟杨佳妮的关系,乃至双方以往的故事也道听途说过不少。

    且不论赵氏与杨氏的关系,两人从小就有的恩怨纠缠,仅仅昔日浴血并肩为同袍、情深意重,今朝同室操戈为敌手、刀剑无情的境遇变化,就足以让两人心有戚戚、多番感慨。

    此刻看到杨佳妮与赵宁对峙,在常怀远想来,双方之间要么有一番唇枪舌剑激烈交锋,要么也得叙叙旧情寒暄一二。

    然而他错了。

    赵宁也好,杨佳妮也罢,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岂止是不开口。

    他们的对峙之势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飓风般爆发而出的真气狂潮彻底粉碎,两人身上同时升起直冲星汉的刺眼光柱,在苍穹中开辟出了各自的王极境领域!

    而后,两人同时消失在屋顶,又同时出现在天眼般的真气漩涡下。

    赵宁抽出长刀,杨佳妮举起兵刃,两人二话不说便冲向对方,展开了短兵相接的凶险搏杀!

    璀璨星河被层层翻滚游走的流云遮蔽,真气激荡产生的电光映亮夜空,阵阵真气碰撞的巨大轰鸣声中,两人身形快得肉眼不可捕捉。

    一道道骤然亮起的真气,与一朵朵相撞炸开的气团,不断在半空中出现又湮灭,闪烁不定间爆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彩,让偌大的徐州城被映照得光怪陆离。

    常怀远张大了嘴,掌书记瞪大了眼,中门使浑身颤抖。

    他们都知道王极境后期很强,却没想到强到这种地步。

    无论是赵宁斩出的刀芒,还是杨佳妮劈出的刀气,都似能撕裂天穹,都像给昊天创造了无数伤口!若非两人有意控制了战斗规模,以凝练真气对敌,只怕真会有天塌地陷之威。

    见到了真正的强者,才能清晰体会到自己究竟多么弱小。

    常怀远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他脸上只有无尽的灰暗。

    财政窟窿无法填补,大战带来的后遗症无法解决,他的位置本就危机重重。

    一日之间,城外三万难民被别人所救,越来越多百姓正被别人团结,他的统治根基在遭受致命挑战。

    而眼下,治下大族群起反抗,心腹官员军中将校,竟然开始串联投敌,剩下的只怕也会人心惶惶,各奔前程,哪有心思为他拼命?

    他哪里还是武宁统治者?

    他哪里还有统治基础?

    他的武宁哪里还是一座藩镇?

    简直就是一艘破船!

    这艘破船还处在狂风暴雨中!

    怎么能不倾覆不沉没?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常怀远委屈到了极点,他的英雄大志还未施展,诸侯大业还未建立,自认也算兢兢业业没做错什么,怎么就落到了这副境地?

    他抬起头望向苍天,想要问问苍天,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世间还有没有天理!可他能看到的,只是赵宁与杨佳妮的王极境领域。

    武宁跟他还有什么关系?

    武宁只跟这两人有关系!

    常怀远彻底绝望了。

    也放弃了。

    他张开四肢,呈大字型平躺在了地上。

章七四三 对决(下)

    手持陌刀的杨佳妮,战斗风格一如既往的霸道,每招每式皆是大开大阖,陌刀落下来有开山断河之威。

    兀一跟赵宁交上手,她便一直处于抢攻位置,攻势连绵不断久不断绝,如钱塘江大潮此起彼伏的海浪,似黄河上游波涛滚滚的洪水。

    招式没有过多变化,一劈一斩无不竭尽全力,半尺刀芒看起来并不如何震撼,然而呼吸之间百道刀影呼啸而至,却也有排山倒海之威,平生几分波澜壮阔之象。

    徐州城里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压根儿看不到杨佳妮的身影,所见唯有不断爆发而出、席卷一方天空的刀气浪潮。

    唯有修为达到王极境,才能在此起彼伏不断明灭的刀影中,捕捉到那柄不见原本颜色,被真气光芒完全包裹的明亮陌刀。

    刀势如惊涛拍岸,每每碰上赵宁守得密不透风的真气圈,便会在顷刻间卷起千堆雪,无数气团如鞭炮一般连串炸开,妖冶夺目。

    相比于杨佳妮的猛攻猛打,面色如常的赵宁眉宇平和,中长刀挥动得举重若轻,攻守之间张弛有度,应付起来游刃有余,闪转腾挪间竟有几分闲庭漫步之感。

    偶尔有凌厉招式击出,配合灵动莫测的掠空步,便能瞬间瓦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刀气浪潮,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破开一方生门。

    杨佳妮从战斗一开始就在蓄势,想要通过一波接一波的进攻,一面将自己的刀势催至巅峰,一面将赵宁的活动空间不断压缩。

    在气势此消彼长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她会以最饱满的状态发出自己的最强一刀,将避无可避的赵宁防线攻破,从而奠定自己的胜局。

    但赵宁总能在她的刀势稍微聚集起来时,在不断袭来的压迫力十足的真气浪潮中,找到力量相对薄弱的点。

    每当他捕捉到战机,便用掠空步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迎头给予猛击,瓦解正在攀升的刀势,消弭正在累积的杀机。

    故而杨佳妮的努力一直没能得逞。

    双方在攻守间陷入拉锯。

    杨佳妮的进攻越来越强力,赵宁得应对越来越迅捷。

    战况愈发激烈,刀影愈发磅礴,气爆愈发密集,闪电交替急速加快,间隙全无,永不消失的雷鸣一声压过一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朵朵炸开的气团,从犹如一场盛世烟花,到形似漫天大雪,直至最后填满了这方夜空,将徐州城照得纤毫毕现亮如白昼。

    两名王极境后期在半空的雷霆拼斗,声势浩大,方圆数十里的大地无不笼罩在诡谲凌烈的光影中,凡置身于这方天地者,抬头都能看到两片恐怖王极境领域的纠缠碰撞。

    城外棚户区的难民们,早已尽数出了窝棚,一个个无不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暴烈诡异的夜空,都开始担心天会被击破、塌陷。

    彼此连接汇聚成海洋的朵朵白色气团,沉入方小翠清澈明净的双眸里,在平静中掀起片片波澜,让她的瞳孔不断放大,令她禁不住失神呢喃:

    “天哪,这......这是神仙在打架吗?”

    旁边的孙小芳怔怔无言,她虽然有些阅历,堪称见多识广,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

    市井百姓、乡野村夫而言。

    这种场面她从来没有见过,此刻心中除了震撼就是恐惧,哪里能回答方小翠什么?

    薛长兴最初也被震动得忘了言语,过了半响回过神来,禁不住感慨万分:

    “能制造出这般恐惧场景,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如负巨石的威压,这份修为只怕已经到了修行者境界的至高处,该是王极境后期无疑!”

    “王极境后期......”

    听到这五个字,孙小芳情不自禁咬住了下唇,作为一个御气境修行者,她当然知道成就王极境有多难。

    那必是机遇、资源、磨练、悟性都恰到好处。

    而王极境后期对她来说显得太过遥远,跟天上的星辰没有本质区别,给她的感觉也跟天上的神仙殊无二致。

    她看着薛长兴道:“义父,王极境后期之间经常交手吗?”

    薛长兴摇了摇头,苦笑道:“哪能经常交手?根据我了解,自齐朝立国后北伐完成,天下进入太平盛世,就再无王极境后期的对战。

    “离得最近的是国战时期,赵氏高手在世外高人的帮助下,跟天元可汗元木真两度交手。

    “再有,就是乾符末年,赵氏高手在燕平大战齐朝末帝与天元高手;魏氏高手魏无羡,联手杨氏高手杨佳妮,在齐朝贵妃回朝途中率众伏击,合力将其围杀。

    “百余年来,满打满算也就这几次而已。”

    这几场大战,孙小芳也听说过,只是眼下是头一次真正亲眼目睹。

    她不由得抬头向夜空望去,怀揣着莫大的敬畏之情,想象另外几次大战的模样。

    方小翠奇怪地道:“之前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国战与改朝换代的关键时间,眼下徐州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值得那样的高手来这里争斗?”

    薛长兴神色肃然:“这大概是赵氏、魏氏、杨氏开始争夺中原,中原即将掀起大战的前兆。王极境后期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会牵动天下大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方小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家国大事对她而言同样遥远,她有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薛伯伯,你知道现在世上有多少王极境后期的高手吗?他们都是谁啊?”

    薛长兴嘿了一声,“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都是不世出的真正人杰,哪里能有多少,眼下咱们大晋满打满算也就三个而已。

    “这三个人,分别是大晋太子,魏氏魏无羡,杨氏杨佳妮。”

    方小翠饶有意味的咀嚼着三个人名,“大晋太子是谁?叫什么?”

    “......”薛长兴本来是出于尊重,没有直言赵宁名讳,孰料方小翠竟然不知道对方,还直接问了出来。

    不过这也很合理,毕竟对方之前只是一个乡野村姑,市井儿女好歹都会听说大齐战神的威名,乡野间则消息十分闭塞。

    他向北面拱了拱手:“在我心目中,大晋第一高手,便是太子宁。”

    “太子宁......赵宁?”

    方小翠得到了答案,虽然未曾谋面,却已不由得心驰神往,“真想见一见对方,看一看对方的风采

    ,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人物。

    “我听说书的先生描述,那些非同寻常的大人物都是一身王霸之气,旁人见了便会立即被对方折服,忍不住纳头就拜......”

    薛长兴:“......”

    他没有再理会方小翠,抬头继续仰望半空战场。

    天下就三个王极境后期,那么到场的两人会是哪两个?其中会不会就有大晋太子?

    薛长兴内心也很想见识一下,昔年让北胡闻风丧胆的大齐战神,如今为百姓主持公平正义的大晋太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神采。

    见薛长兴不再跟自己说话,方小翠拉了拉孙小芳的衣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芳姐,你说赵大哥会不会认识太子赵宁?”

    孙小芳先是愣了愣,旋即回过头,看傻子一样看着方小翠:“你觉得太子是谁都能认识的?赵大哥虽然也姓赵,但他凭什么......”

    说到这,方小翠猛然止住了话头。

    这还真有可能!

    同样姓赵,同样在宣扬、维护公平正义,且赵安之还极有可能来自河北,背景神秘莫测。

    “芳姐,赵大哥不会是......不会是赵氏的人吧?”方小翠眼睛亮得厉害,说到这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小芳深吸一口气:“不无可能!”

    方小翠抬头看向半空战场,“王极境后期,绝顶高手......赵大哥那么优秀,日后会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存在?”

    孙小芳:“......”

    她觉得方小翠这是在痴人说梦,以赵安之的年纪,现在不是王极境,这辈子都不可能摸到王极境后期的门槛,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这话她没必要说出来,平白打击方小翠的心灵。

    ......

    杨佳妮经过一阵不计真气消耗的猛烈进攻,终于将自己的刀势蓄积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虽然这距离她想象中的高度差了一些,但因为赵宁给予的巨大压力,她已经不能发挥出那完美的一刀。

    万千刀影乍然汇聚到一处,犹如百川入海,催生出摄人心魄的威势,以星河坠落之势,向赵宁猛地劈了过去!

    赵宁的应对很简单。

    举刀格挡而已。

    长刀与陌刀相击,在震破天穹般的气爆声中,于分割天地的一圈真气浪潮中,赵宁后退数百丈,杨佳妮近乎是纹丝不动。

    赵宁面色如常,杨佳妮面白如纸。

    只是一瞬间,赵宁后退之势戛然而止,犹如收缩到极致的弹簧,以离弦之箭的姿态,猛地向杨佳妮冲去。

    与此同时,手中长刀亮如正午烈日,当头向杨佳妮斩去。

    杨佳妮竟然无从闪避,只能同样举刀格挡。

    这一回,不退的是赵宁,倒退的是杨佳妮。

    她倒退的方向跟赵宁倒退时不同,赵宁是水平后退,她则是从半空坠落!

    掉入徐州城边,踩踏了一段城墙,四射的碎石与云起的烟尘中央,杨佳妮依然保持着站姿,没有被这一刀打趴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

章七四四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1)

    片刻后。

    半空异象消散,璀璨星海、明亮皎月再度浮现于天穹。

    赵宁跟杨佳妮双双回到节度使府邸,站在院子里看向躺在地上双目空洞,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没了魂魄的常怀远。

    掌书记与中门使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不敢往前靠近半分,也不敢冒然退出院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在他俩眼中,赵宁也好杨佳妮也罢,看起来都气息如常,身上也没有半分伤口,刚刚一场大战好似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而现在,两人一同回到府邸,让他们拿不准两人到底想做什么。

    赵宁踢了踢直挺挺装死的常怀远,“怎么,这是打算引颈受戮了?堂堂一镇节度使,三岁小孩一样躺在地上耍无奈算怎么回事?”

    杨佳妮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常怀远。

    常怀远的声音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鱼,“我算什么节度使,我只是个笑话罢了,两位行行好,要杀要剐还请利落些。”

    杨佳妮不着痕迹撇了撇嘴,对常怀远这副模样不屑一顾。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是武宁节度使,徐州的命运依旧握在你手里,如何选择全看你的心愿。”

    常怀远依旧看着星空,完全不为所动:

    “我已经是条咸鱼了,翻腾不起浪花来了,这徐州我也控制不了,两位谁爱要,拿去便是,为何还要来消遣老常?

    “我老常还不够可怜吗?两位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静静,安静的静。”

    赵宁没好气地又踢了他一脚:

    “有我们两人中的一人相助,你还怕自己节度使的位置不稳?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起来,我就另外找人代替你。”

    听到有帮助,常怀远瞳孔一缩,泥鳅一般窜了起来,精气神霎时回到身上,腆着脸问:“太子说话算数?”

    “君无戏言。”赵宁摆摆手,示意常怀远不要废话,“从现在开始做大晋的忠臣,还是投靠杨氏,你需要马上给出答案。”

    常怀远看看一脸正色的赵宁,又看看高傲清冷的杨佳妮,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精明如猴地道:

    “老常哪里还用选,两位不是已经替老常选了吗?

    “太子殿下,你可能对老常有所误会,哪有什么从现在开始做忠臣的说法,其实我老常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

    说到最后,常怀远挺起胸膛,一副正气凛然,忠心可昭日月,不惧刀山火海考验的模样。

    所谓赵宁、杨佳妮已经替他选了,是说此战赵宁得胜,他当然是选择胜者。

    赵宁好笑道:“我看你刚刚在地上挺尸,还以为你果真丢了魂魄,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你还看到了战况?”

    常怀远讪讪笑了两声,抬起手想要扰头,终究还是忍住了,转眼换上一张理直气壮的嘴脸:

    “如果有希望,谁又愿意躺尸呢?太子愿意给老常机会,老常就算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那也得赶紧缩回来不是?”

    赵宁嗯了一声,表示孺子可教。

    杨佳妮没忍住,“我虽然败给了他,但也只是略处下风而已,他并不能拿我怎么样,且我吴国大军已经渡河,不日就会兵临城下。

    “你果真要选他?”

    常怀远

    笑呵呵的道:“大将军莫要误会,老常并不是因为时势利弊才选择太子,老常刚刚说了,我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啊!

    “忠臣,怎么会因为艰险困难就改变立场?”

    杨佳妮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会他。

    她当然知道常怀远为何选择赵宁。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唐珏等徐州地方大族,以及张名振、泗州副将等部分武宁文武,已经或间接或直接投靠了吴国,还犯得着他再投靠吗?

    投靠过去也无功劳,节度使的位置能否保住都两说。连麾众都无法约束控制,这种能力到了吴国,未来可谓一片黑暗。

    做大晋的忠臣则好处多多,仅凭一个“忠”字,日后就能保住自己的权位,就算没有新的功劳,也不愁荣华富贵。

    况且徐州这地方,眼下还算有些用处,他到了赵宁手下肯定不会没有事做,而只要有事做那就是在立功。

    再次,大晋在徐州已有民心根基。

    ——事到如今,常怀远哪里还能不知道救助难民的是赵宁?

    赵宁不仅救了城外三外难民,还种下了公平正义的种子,借着这事的影响,往后要竖立朝廷的良好形象,获得民心归附那是大有可为,所以长远来看,赵氏是可以争一争徐州的。

    退一步说,纵然徐州不保,他常怀远这个已无节度使之实的节度使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离开徐州而已,大晋朝廷总不至于太亏待他,把他的官品降得太狠。

    最后,要是他现在投靠杨氏,以赵宁跟杨佳妮的实力对比,赵宁执意要当场杀他,杨佳妮未必拦得住。

    见杨佳妮走到一边去了,常怀远点头哈腰地请示赵宁:“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宁看着他:“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吩咐?”

    常怀远知道这是赵宁在考验他,当下不顾杨佳妮在场,仗着自己有对方撑腰,肆无忌惮地道:

    “卑职觉得,应该立即调集高手与大军,将那些投靠杨氏的城中叛徒都抓起来,格杀勿论明正典刑!”

    这是他投靠赵宁的又一大原因。

    他现在恨极了唐珏、张名振这些叛徒,要不是对方骤然反叛,他也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些人既然成了杨氏爪牙,那就是大晋的敌人,投靠赵宁便能杀了这些人,让他一扫胸中郁垒,一雪被背叛的耻辱!

    不出意外,听到常怀远这番话的杨佳妮,从侧旁向他投来了凌厉的眼神,常怀远禁不住眼皮一跳,但立马就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挺直了腰杆一心一意等着赵宁定夺。

    赵宁微微颔首:“可杀。”

    这些人不杀,一旦吴国大军进驻徐州,徐州就会彻底成为吴国地盘,根基会十分稳固。

    常怀远大喜,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赵宁见常怀远一副恨不得吃人不吐骨头的上头模样,为免对方把徐州杀得血流成河,教训道:

    “只诛首恶与确实有罪者,不可过分诛连,我想看到的是整肃徐州,而不是让人以为我到了这里,就只想大开杀戒。”

    常怀远立即收敛杀气,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保证在不姑息养奸的同时,不玷污殿下的威名!”

    赵宁并不担心常怀远做事太

    过分,毕竟他不会马上离开徐州,“杀人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第二步,你可知这第二步是什么?”

    常怀远想都不想:“清除了渣滓,就该整肃军纪,重整武宁军战力,让大军誓死守住徐州!”

    赵宁摇了摇头,他对武宁军毫无期待可言,他注重的另有对象:“第二步是施恩于民,重建官府威望。

    “城外那三万难民需得妥善安置,你与张京大战造成的问题要立即处理,并审判那些借着战争机会大发横财、兼并土地的地主大族。

    “你得让百姓获得他们该有的耕地,帮助家破人亡者重建家园,我不想再看到到处都是被逼为盗、自相残杀,乃至是活活饿死的百姓。

    “常怀远,你给我记住,我来徐州,首先是为了给百姓带来公义,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一场大战下来,州县平民十室九空,百姓死伤近半,如果我只是为了得到徐州,而罔顾百姓生死,那么下一场大战之后,徐州就会只剩下朱门大户与遍地白骨,这绝不是我大晋的作风,我得到这样的徐州也没有意义!”

    常怀远愣在当场。

    掌书记、中门使讶然不已。

    杨佳妮转头直视赵宁。

    他们知道赵宁说得不是虚言,这个时候对方也不可能说虚头巴脑的话,吴国大军正在渡河北上,时间紧迫,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时间里,赵宁没有想着如何集中力量,让武宁军严防死守对付吴国大军,为大晋保住徐州,而是选择把有限的力量,用在清除无良地主、大族,主持公平正义,让百姓重建家园上。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意外?

    难道赵宁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徐州就不可能挡得住吴国大军,必然要被吴国占据?

    他们可是都很清楚,大晋王师尚未渡过黄河进入中原,徐州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援军!

    在他们看来,到时候徐州都成吴国的了,赵宁现在做的这些事,对大晋王师攻城掠地争霸中原有何帮助?

    要是换作他们,就算是把徐州打成白地,也要想方设法把武宁的人力、物力、财力抽调到极限,将之全都化作军力,而后在大晋高手强者的帮助下,尽可能拖住吴军,最不济也得迟滞吴军步伐,为大晋王师趁机攻占更多中原地盘创造可能!

    至于百姓死活,谁在乎?

    难民是不是尸横遍野,有什么要紧?

    沙场征伐、争霸天下,靠得是兵强马壮、战场谋略,百姓不过是任凭驱使、予取予夺的牛羊而已。

    说好听些是资源,说得不好听些不过就是韭菜、牲口。

    赵宁只看众人的反应,与杨佳妮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嗓音沉重地对众人道:

    “昔年北胡百万大军入侵,我热血儿郎为了保家卫国浴血沙场,在这片土地上死伤无数;如今同胞相争自相残杀,将士百姓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诸位,面对异族入侵,我们遭受再多苦难都没有怨言,保家卫国死伤再多也不会后悔;可如今自家手足相争,大军如何能像异族战士那样残忍,完全置同胞性命于不顾?”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穿心利箭。

    杨佳妮陷入沉默,常怀远等人皆是张口无言。

章七四五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2)

    郓州城外居民区,繁华商业街附近的一座宅院。

    黄远岱进了这处长河船行据点,与陈奕商讨日后见耿安国的各种安排。

    “先生打算何时去见耿安国?”刚刚坐下,陈奕便迫不及待发问。

    扈红练等人带着众多一品楼高手强者,在赵宁身边听从差遣,不知已经做了多少事,他在郓州等待黄远岱多时,现在难免立功心切。

    黄远岱弹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然道:“这得看太子何时与杨佳妮交上手。

    “只有双方大战的动静传出,而杨氏高手又切实被阻挡在徐州无法北上,我们说服耿安国的时机才会到来。”

    陈奕恍然,这的确是最合理的选择,不过说起徐州局势,陈奕心中正有一个疑问:

    “先生,殿下身边虽然有不少得力人手,但大晋高手强者并未大半都去徐州;

    “而杨氏大军渡河北上攻伐中原,必然是全力施为倾巢而出,那么多高手强者配合杨氏精锐大军,殿下仅靠武宁军能够占住徐州,阻挡他们攻下武宁吗?”

    黄远岱放下茶碗,奇怪地瞅了陈奕一眼,问了一个让陈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太子为何要占住徐州?”

    陈奕满脸讶异:“殿下去了徐州还在徐州奋战,难道不是为了占住徐州?”

    黄远岱哑然失笑,摇着头道:“我王师还未进入中原,就如你所言,面对杨氏倾巢而出的力量,太子拿什么占住徐州?”

    陈奕无言以对。

    徐州虽然有武宁军,但黄远岱提都没提,可见武宁军在黄远岱与赵宁眼中,是根本不值一晒的存在,完全不值得托付半分希望。

    黄远岱继续道:“况且,眼下张京投靠了杨氏,随时可以调集部曲侧击徐州,太子要是占着徐州不放,岂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陈奕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简而言之,徐州根本不可能占得住。

    黄远岱打量着陈奕,含笑道:“想明白了?”

    陈奕点点头:“想明白了。”

    黄远岱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不,你没有想明白。”

    “......”陈奕只得拱手,“请先生示下。”

    黄远岱老神在在地道:“徐州占不住,也没必要占,甚至是不能占。

    “若是我们在徐州跟杨氏死磕,杨氏被挡在门槛前,必然有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那我们就是独自面对杨氏的发狂。

    “这时候魏氏一旦成功进入中原,我们就落入了以一敌二的局面。

    “相反,放杨氏进入中原,他们就必然跟魏氏接触,这时候就不是我们独对杨氏。

    “魏氏要东出,首先得面对张京,而想要真正深入中原,必须打穿张京的地盘不可。

    “现如今张京投靠了杨氏,所以只要中原大战一开,魏氏跟杨氏必然得打起来。

    “到了那时,我们不仅不用承担以一敌二的巨大压力,还有可能因势利导,先与某一方在事实上形成合力,击败其中一方!

    “得了张京投靠,杨氏的确实力大增,可他们一旦进入中原,也是最有可能被两面夹击的,很可能最先遭受重创,被迫转攻为守。

    “这时候,徐州已不是杨氏的桥头堡,而是退路保障,要

    是徐州有我们的根基在,我们便能给杨氏制造巨大麻烦,乃至一举得到大利!”

    说到这,黄远岱再度端起茶碗,瞥了陈奕一眼,笑容愈发浓郁:“现在你可明白了?”

    陈奕因为黄远岱这番话而心神震荡、嗔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服口服地道:“先生真是大才,在下万不能及!”

    黄远岱没有谦虚,理所应当地受了陈奕的礼敬,平静地总结道:

    “将杨氏高手阻拦在徐州,让他们无暇插手郓州,我们的战略目标就已达到,太子去徐州的保底计划已是成功。

    “太子能在徐州收拢多少人心,打下多少根基,方便来日征战,那是长远之计,一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事同样干系重大,二则其实不必过于强求,完全看太子行动的效果。”

    话说完,黄远岱看着陈奕不言不语。

    陈奕一脸笃定:“先生,这回在下是真的明白了!”

    黄远岱呵呵一笑:“明白就好。着手去准备见耿安国吧,依我看,太子跟杨佳妮交手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郓州来。”

    陈奕精神一振,连忙抱拳应诺。

    ......

    徐州。

    常怀远沉默许久,终于再度开口,他带着顿悟之意,一脸感佩地抱拳:

    “今日卑职方知,何谓真正的仁君与仁义,大晋皇朝追求的公平正义究竟是何物,太子殿下,卑职受教了,这就去安排人手办差。”

    “你果真知道?”赵宁笑了一声,“你知道个屁。”

    常怀远:“......”

    他的确不是真的知道,刚刚这些话都是奉承之言。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固有认知,让思维模式与性格习惯一旦形成,就不可能轻易被改变。

    赵宁的话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在常怀远看来却脱离实际,毕竟现实情况就是大军所到之处,必然兵祸如火民生凋敝,乃至十室九空。

    自古以来,哪回乱世来临改朝换代之际,不是同胞自相残杀?

    太平时节,压迫平民剥削百姓,吃人肉喝人血的权贵们难道是异族不成?鱼肉乡里贪赃枉法残害人命的官吏,也无不是同胞手足。

    说到底,自己人杀掉的自己人,自己人给自己人造成的苦难,可比异族要多得多。

    ——跟周边族群、国家相比,中原皇朝向来强大,不是内患严重、天下大乱之时,异族根本没有机会大举入侵,残害中原百姓。

    更多时候,都是自家人杀自家人。

    所以,常怀远只是打算按照赵宁的意思行事而已。

    时间有限,赵宁没打算跟常怀远多说,现在也不是改变对方思想认知的时候,他只需要对方听令即可:

    “安顿百姓,首先需要雷霆整顿吏治、肃清世道风气,将武宁的贪官污吏、无良权贵一举扫除。

    “今夜背叛武宁的人,可以只诛首恶,但这些平日里吃人的地方权贵,却需要一个不落的处理掉!

    “不除尽恶人,就不能尽消不平事,武宁也不会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可言。破而后立,只有扫清魑魅魍魉,百姓的好日子才可能真正建立,并且维持下去。

    “常怀远,一日之内,你可能做成这件事?”

    常怀远脸色一变,这当然不可能!

    莫说一日,一个月都办不到!如果没有赵宁的帮助,没有众多高手强者压阵,这件事他想都不敢想。

    他之前为了筹措粮饷,不被各级官吏与地方权贵截流,就想过整顿吏治,可一直没有真正去做,原因就是对方实力太强,他办不到。

    如今就算有赵宁的人压阵,他也很难快速办成这件事。

    查清贪官污吏的罪责,甄别地主权贵的善恶,还要收集切实证据,那是一项很大的工程,若想不一刀切,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另外,天下乌鸦一般黑,武宁的大族、权贵沆瀣一气,必然相互保庇暗中阻扰,哪是那么容易查的......

    赵宁只看常怀远的脸色,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好在他原本就没想过靠对方来做这事:

    “我知道你做不到,你手下那些心腹臂膀,只怕也没几个底子干净的。以贪官查贪官,以污吏查污吏,不过是缘木求鱼,徒惹人笑。

    “我这里有一些人,你给予他们实权官职,派遣军中精锐随行听令,他们自然会将武宁的官场肃清。”

    至于甄别官吏、权贵的善恶,查清他们的过往,搜集他们枉法的罪证,这件根本不可能临时做到的事,则是完全不用担心。

    一品楼徐州分舵又不是吃白饭的,还能没有这些资料?

    就算之前搜集的东西不足,但自打跟着赵宁来了赵宁,那么多人手,还有高手强者充斥其中,岂能不做到对徐州官吏、权贵了如指掌?

    对一品楼而言,这不仅关系着知己知彼,还因为赵宁到徐州来,本身就是为了在这里打下公平正义的根基,必然要用到这些东西,他们没理由不从一开始就做这件事。

    有一品楼的资料打底,再加上高手强者护航,整顿武宁吏治清除徐州无良权贵,就能以雷霆之势完成。

    赵宁得话说完没多久,一名王极境高手,便带着黄瑜、章颢等人进了院子——他们事先就来到了府邸外。

    赵宁去见黄瑜、章颢的时候,他们只有两人,而到了此时,他们身后已经跟着十余名仁人志士,都是有官身或者之前有官身的。

    ——之所以没有布衣士子,不是黄瑜、章颢没有召集布衣士子,而是没必要把他们带到节度使府邸来,立即给予官身。

    “黄司马?”常怀远认识黄瑜这个如今的徐州司马,以往的徐州别驾。

    正因为认识,在看到对方的时候他才迷惑不已,怎么都弄不明白,对方是怎么跟赵宁搞到一起去的,只得向赵宁投去询问的目光。

    只可惜赵宁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吩咐道:“按照我说得安排。”

    常怀远按下心头疑惑,连忙道:“黄司马之前就是徐州别驾,如今要承担如此重任,理应代理徐州刺史!至于别的官员......”

    常怀远看了看章颢等人,发现没几个眼熟的,“别的官员,不如就由黄大人推荐官职如何?”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就这么办。

    黄瑜向赵宁拱了拱手,当仁不让的一一为常怀远引荐众人。

    常怀远心中暗暗感叹,今夜之后,黄瑜、章颢这些人必然成为武宁官场的核心人物,掌握武宁的官府大权。

    武宁,终究是变天了。

章七四六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3)

    常怀远调集人手分派差事的时候,赵宁跟杨佳妮一同来到半空,招呼自己的手下。

    扈红练、何贞之等人,各自带着麾下高手,正在城中各处跟杨氏修行者处于对峙状态。

    最开始一品楼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在杨佳妮带着高手赶到后,双方又进入了大体势均力敌的局面。

    赵宁跟杨佳妮交手的时候,他们没有轻举妄动,现在剑拔弩张对峙了这么久,若是两人再不出面,只怕会拼个鱼死网破。

    在杨佳妮的吩咐下,杨氏高手退出战场,将唐珏、张名振等武宁的官将留给了一品楼的人处置。

    杨氏高手对此虽然不忿,但都没有出言质疑,毕竟赵宁刚刚战胜了杨佳妮,他们在徐州城已经丧失话语权。

    唐珏、张名振等人,今夜的心情几度大起大落,到了这一刻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不必再忍受起起伏伏的煎熬。

    只不过对他们而言,这个充满绝望的结果,应该是一种更大的折磨。

    扈红练、左车儿等人则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等黄瑜、章颢等人带着武宁军锐士到场,他们便会把唐珏、张名振等人押入大牢。

    今夜的徐州城,注定不会平静,注定了要血流成河。

    这些事不必赵宁亲自动手,到了这份上,他只需要坐镇徐州,不让杨佳妮插手添麻烦即可。

    杨佳妮没有给赵宁添麻烦的意思。她已经败了,败了就该有败了的样子。当然,她也没有离开徐州城。

    吴国大军只要顺利攻占泗州城,打开北上通道,不用多少时日就会抵达徐州,她留在这里接应大军并无不可。

    对她而言,徐州马上就会是吴国的,她要亲眼看着赵宁在徐州的动作,以便来日及时作出应对。

    杨佳妮赖在徐州城不走,赵宁也不曾催着她离开,对方在徐州城还有许多细作暗探,失去她的保护,这些人必然被一品楼清洗干净。

    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两人终于能够像老朋友一样坐下来,暂时不再彼此敌对、厮杀,可以像乾符年间那样平静地交流。

    让人找来了几坛子酒,杨佳妮坐在城中最高的那座屋宇——节度使府邸主屋的屋顶,跟赵宁一起对酒赏月。

    “你的真气已经凝练到极致,看来距离摸到天人境的门槛为时不远,若非如此,交手时你也不能那般意态从容。”

    杨佳妮一口气喝掉半坛黄酒,怀抱着偌大的酒坛子喟叹一声:

    “真说起来,要不是国战时你两度身受重伤,恢复起来耗费了太多时间,只怕现在已经是天人境,我也就失去了跟你对敌的资格。”

    一惯神容木讷缺少变化的她,在发出这番由心的感慨时,表情变得颇为生动,像是起了波澜的平静湖面,在月光下熠熠有辉。

    赵宁没有多少感怀,类似的话很多人都对他说过,为了国战之胜他的确付出很多。

    但能有重生之后再次战斗的机会,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莫大幸运,在国战胜利的成功面前,这点代价不值一提。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想,自己为什么

    能够重生?是世界倒转了,还是宙宇混乱了?亦或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凡有果必有因,没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

    难道九天之外,真的有神灵存在?

    这些疑惑不止一次浮现于赵宁的脑海,然而答案注定是找不到的,至少目前看来如此,赵宁只能将其搁置不去纠结。

    “能不能成就天人境得看造化,除了凝练真气外,要想跨过那道门槛,必须要明确自己的道。”

    既然现在不是跟敌手交战,而是跟老朋友说话,赵宁就没有任何藏私,“所谓自己的道,先是要堪破天地之道,万物存在演化之道。

    “而后要明白自己与天地、与万物、与人世的关系,从而探索出自己真正在意、认可、乃至信仰的东西,找准自己的道路。

    “这不仅仅是感悟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领悟之后的实践,且要在实践中取得效果,聚集出一股道之气,最终借着这股道之气,跨进天人境的门槛。”

    杨佳妮认真聆听半响,呵了一声,“元木真那厮的道是什么?”

    赵宁沉吟着道:“或许是征伐四方雄霸天下的道路。”

    杨佳妮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这个问题,更多心思都用在了思索自己的道路上,片刻后,她举起酒坛向赵宁示意一下,喝干了剩下的半坛。

    丢掉空酒坛,打开另外一个,杨佳妮却没有着急喝,而是挥手揽了一圈徐州城,问赵宁:

    “你今夜在徐州城做的这些事,有什么用处?我说的是,对你争夺中原争夺徐州,有什么用处?

    “就算你肃清了这里的贪官污吏、无良权贵,接手徐州的也会是我吴国大军,你岂不是在给我们做嫁衣裳?”

    赵宁看着徐州城,眉眼平和,没有着急回答。

    此时此刻,城内已是沸反盈天,大批牙军甲士分批分队出动,在黄瑜、章颢等人的带领下,向一品楼高手强者指引的方位快速奔去。

    火把在城中街巷中连接成龙蛇,轰隆的马蹄声与清脆的铁甲环佩之音连绵不绝,如浪如潮如刀如剑,彻底击碎了这个本就不曾沉睡的夜。

    随着一队队举着火把的甲士包围一座座宅邸,先前因为赵宁跟杨佳妮交手的动静,已有依稀灯火亮起的宅院里,在眨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修行者飞跃而起,家丁护院鱼贯而出。

    有的宅院不大,有的宅邸却别院成群亭台楼阁,纵深宽广不知几许,然而无论宅邸规模如何,在这一刻都成了甲兵包围下的一座座孤岛。

    一品楼修行者推倒大门,黄瑜、章颢等新晋实权官员,掏出文书宣布主人罪责,而后牙军甲士不由分说蜂拥而入。

    有人狡辩有人喊冤,有人唾骂有人怒喝,束手待毙者少,奋起抵抗者多。

    尤其是地方大族的奢华宅邸、达官显贵的高门大院里,成群结队的修行者在元神境强者的带领下,与闯入的甲士霎时战在一处。

    刀光剑影中血雾横飞,真气炸出一团团亮光,将幢幢人影映照得犹如鬼魅,顷刻间不知多少人倒在血泊中,多少人惨嚎着再也

    爬不起来。

    拥有一品楼高手强者压阵的牙军将士,攻势兀一展开便所向披靡,杀得宅院里人头滚滚、血染屋墙,不断向内进发。

    人间炼狱般的血腥混乱场景,随着火光映入赵宁的双眼,却不能让他眸底生出半分涟漪,他语气如常地回答杨佳妮的问题:

    “惩奸除恶的是我,不是杨氏,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是我,不是杨氏,随后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让他们能活下去的依然是我。

    “这些事都是我做的,百姓会记得的也是我,跟杨氏有何关系?就算你们暂时占了徐州,也谈不上为你们做嫁衣裳。

    “徐州之主能为徐州百姓做的,我现在都做了,你们占了徐州之后,将再无可以施恩于民的地方,也就无法获得百姓拥戴。

    “所以情况跟你说得会相反。”

    杨佳妮听得有些呆滞。

    赵宁没有任何隐瞒,是因为不需要隐瞒,这是阳谋,不是见不得光的阴谋,杨佳妮就算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确还有一战之力,可以带着麾下高手强者破坏赵宁今夜的行动,但那样一来且不说会不会成功,吴国已明晃晃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吴国会失去武宁民心。

    见杨佳妮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赵宁不失时机地继续打击对方的士气:

    “争夺天下,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几场不伤根本的战役的胜负,也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重要的是战略,是长远之计。

    “说到底,争霸天下争得是大势,比拼得是长远战略,而人心向背是最大的大势,故而为百姓计即是为长远计。

    “只要我把我想做的事做完了,这徐州暂时让给你们又能如何,假以时日,一旦中原形势有变,这徐州你们守得住吗?”

    杨佳妮目瞪口呆。

    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很有趣,五官变化不大,只有放大的黑亮瞳孔与张圆的樱桃小嘴,在传递她内心的震动情绪。

    杨佳妮这副样子,让赵宁确认了自己打击对方士气的效果,于是趁热打铁:“争夺徐州如此,争夺整个中原也是如此。

    “只要我大晋赢得了人心,杨氏就算有张京为羽翼,能够取得一些战果,最后的胜负岂不是没有悬念?

    “兵强马壮只能成一时之功,且只能在对手也只跟你比拼兵马时成功,但我大晋跟你们比的,远不止兵马。

    “你们杨氏聚集的是寒门权贵、庶族地主,依靠的是他们的影响力,这些人的确很有份量,在太平时节甚至实际掌控地方。

    “但在乱世之中,在所有平民百姓联合起来战斗时,他们也只是很少的少数派,岂能违逆天下大势,不被黎民苍生所吞没?

    “你说说,你们拿什么赢?”

    杨佳妮是杨氏第一高手,唯一的王极境后期,能让对方意志动摇,对接下来的战事裨益良多,所以赵宁是一个接一个问题,不断尝试摧折对方的心理防线。

    事实证明,赵宁的努力很有效果,杨佳妮被他打击得脸色发白,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章七四七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4)

    杨佳妮有相当长世间的沉默,不过在沉默结束之后,她脸上却露出笑容,笑嘿嘿地对赵宁道: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人心就是大势,为百姓计就是为长远计,这番论调虽然没有毛病,但知易行难,特别是需要时间。

    “这天下的事,坏就坏在知易行难、需要时间。

    “我吴国大军已经渡河北上,中原大战已然开启,我就不信,你收拢人心的速度,会比我大军攻城掠地更快。

    “等到我们占了中原,就算你收拢了一些人心,但‘百姓拥护’这四个字,如何能够比得过‘强权强军’?

    “我们也需要人心,民为水君为舟的道理谁都懂,但我们根本不必太为百姓着想,只要能让他们活得下去,不造反即可。

    “百姓只要有一口吃的,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家破人亡,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起来反抗,他们会念着你的好,却不会为了你拼命。

    “所以我们就算不施大恩于民,只要掌握了中原的庶族地主、寒门权贵、州县士绅,就能彻底掌握中原。

    “而据我所知,金光教在控制人心这一道上,有非常不错的造诣,我们有张京和金光教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一番话针锋相对,杨佳妮说得格外畅快。

    末了,她总结道:

    “你大晋喊着公平正义,要消除特权阶层,让天下没有地主没有权贵,没有压迫剥削,看似光明美好,实则是跟千年传统作对。

    “千年传统早已深入人心,在百姓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方方面面的固有认知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现在人人都认为官员就是高高在的大老爷,见到官员都会恭恭敬敬,甘愿陪着笑脸说着奉承的话;

    “人人都认为东家老板赚了钱,他们就该拿走十之**,伙计只要有一份工钱就很不错;

    “人人都认为良田千亩的地主家,就该大鱼大肉锦衣玉食,他们租种地主的田地,理应上缴半数粮食;

    “权力是官员的,钱财是老板的,土地是地主的,千年以来大家都这么认为,现在你大晋说权力、钱财、土地是天下人的......

    “这不是倒行逆施是什么?与人们固有的思想认知作对,不管这件事对与不对,它都是最大的倒行逆施!”

    说完这些,杨佳妮已是心旷神怡,抱着酒坛子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举起酒坛跟赵宁碰了一下,咕哝咕哝一阵牛饮。

    赵宁没想到杨佳妮这时候还能思维如此清晰,多少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整个吴国都该这么认为。

    不这么认为,还怎么跟大晋争?

    他没有跟杨佳妮如何争辩,既然口舌之争没有达到目的,他也就不再浪费力气,追根揭底,大家最终要比拼得还是实践结果。

    城内声势浩大的械斗拼杀,不仅让城中的小门小户一夜三惊,紧闭大门不敢贸然露头,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也让城外的难民听得心惊胆战。

    “城里这是有人造反,把房屋都给掀了不成?”

    一座棚子前,与众人一起望着城墙的夏侯丞,忍不住凑到雷闯身边发问,“该不会是你们的人在攻打官府吧?”

    雷闯惊疑不定,他知道夏侯丞问的是赵氏修行者,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杨氏修行者,而

    他很清楚地是,双方修行者必已爆发冲突。

    在杨佳妮前往城内后,他就失去了城内的消息,再无一个麾下修行者出来禀报城内情况的最新进展,可见情况之紧张。

    而杨佳妮临行前的那句话,让他心情沉重。

    最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赵宁击败了杨佳妮。

    那位化名赵安之的赵公子,竟然不是什么普通赵氏子弟,也不是简单的赵氏嫡系子弟,而是大晋太子赵宁!

    自己竟然称呼了大晋太子这么久的“赵老弟?”

    雷闯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而堂堂大晋太子,居然在徐州活动了这么久!

    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竟然在随行监视一个王极境后期修行者?

    自己到现在还没死真是福大命大,真是......岂有此理!

    那么现在,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赵氏修行者正在围杀杨氏修行者?

    或许,可能,大概......不是。

    如果是,那必然有诸多王极境高手间得对决,而眼下城内的动静虽然大,王极境也有出手,但明显没有彼此搏命的场面。

    那么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闯想不明白。

    在赵氏已经取得主动权的情况下,肯定是要做一些事情的,在雷闯看来,对方很可能是在清除那些直接、间接投靠杨氏的势力,而杨佳妮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赵氏这么做当然有作用,只是对吴国大军占据徐州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已。

    雷闯暗暗哂笑,赵宁这是明知已经无法阻止吴国大军占据徐州,所以在城内杀人泄愤。

    泄愤这种行为,听起来不高级不理智,但却是最常发生的事情。

    “看来大晋太子的真实格局真实格调,也不怎么高。”自我说服般想到这里,雷闯松了口气。

    这一路来,眼见赵宁一心为民,把百姓看得极为重要,雷闯内心是有震动——乃至震撼的。

    把对方跟吴国君臣一比,对方的人格明显要高尚得多。

    而现在,雷闯终于可以说服自己,吴国君臣比之大晋太子没有那般不堪。

    他心情好了些,一番深呼吸,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想要调整好心态。

    雷闯不愧是情报统领,很快做好了这些,并且在随口回答得夏侯丞的问题时,还能带上几分调侃之意:

    “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攻打官府?赵公子可是说过,要让你看到真正的人间公义。

    “攻打官府对付节度使,不就是你所说的,解决徐州百姓苦难的真正根源?你看好就是。

    “说不定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徐州已经是一片片朗朗乾坤,你们昔日遭受的苦难会有达官显贵负责,你们来日的生活会有仁人志士保证。”

    雷闯是在说笑,且暗含揶揄赵宁之意,他把事情说得越是美好,赵宁没做到的时候就越是掉价。

    夏侯丞不知道雷闯的潜台词,他认识雷闯的时候,对方就是赵宁麾下随从,习惯性以为雷闯与赵宁是一体的,对方的意思就代表赵宁的意思。

    听了雷闯这番话,夏侯丞脸上刻满惊诧,有些不能置信:“赵公子真的能说到做到?”

    雷闯没有回答,懒得回答。

    夏侯丞眼神变幻,自顾自道:

    “要是赵公子真这么做了,而且真能做到,那他......那他真是为人间立道,为生民立命,践行圣贤之义的当代孔孟了。”

    一夜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管夏侯丞、雷闯等人心思如何,东天终于迎来了旭日升起的那一刻。

    当金黄的光辉洒满城墙,在大大小小的棚顶熠熠生辉,给难民们带来珍贵光明的那一刻,徐州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

    ——城内的喧嚣,早已彻底平息。

    各个粥棚里,已有浓郁米香飘出,随着微风钻进每个难民的鼻孔,这种在昨日还会让他们忘记一切,盯着粥锅一动不动的香味,在这一刻却反常地没能吸引到他们。

    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力的,另有存在。

    那是从城门出来的一群人。

    准确地说,是一群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的人,他们要么身着官袍要么穿着绸缎,显然非富即贵。

    但此刻他们却犹如丧家之犬,模样凄惨没有半分风仪不说,还精神萎靡步履蹒跚,好似死了爹娘子女、挚爱亲朋。

    这样的人很多,被一群青衣人和武宁军牙军甲士压着走出,穿过居民区来到一座座棚子前的空地上,一个接一个被按着跪了下去。

    不过是片刻间,成百上千个达官显贵,在难民们面前跪成一大片。

    难民们、城外居民区的百姓们,无不围在了这些阶下之囚附近,震惊、疑惑地议论纷纷,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虽然是平民,但并不是蠢驴,哪里还能认不出这些人的身份?

    正因为认得出这些都是平日里高高在上,横行徐州鱼肉百姓的真正权贵,此刻才震惊不已、疑惑不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些青衣人、牙军将士。

    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雷闯、夏侯丞等人,俱在围观的人群前面,他们时而看看那些如丧考妣——确实丧了考妣的达官显贵,时而看看一身精悍锐气的青衣人,禁不住面面相觑。

    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意识到。

    他们扭头往城墙方向看,希望能有人给他们答疑解惑。

    答疑解惑的人已经出现。

    对方就站在城楼前。

    那是三个人。

    中间的是赵宁,左边的是杨佳妮,右边的是常怀远。

    认识赵宁、杨佳妮的没几个,但常怀远坐镇徐州多年,不认识他的徐州百姓却是少之又少。

    眼见堂堂武宁节度使只能站在旁边,屈居末位,众人无不好奇站在中间的赵宁的身份,并开始暗暗揣测。

    “那不是赵大哥吗?他怎么站在城墙上?”方小翠一头雾水。

    孙小芳同样困惑:“节度使为什么要将赵大哥奉为上宾?”

    薛长兴已是隐约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那不是奉为上宾!那分明是......是以赵大侠为主的姿态!”

    他的话让方小翠与孙小芳同时转头,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

    夏侯丞脸色数变,双手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开,怎么都抑制不住心跳的紊乱,看看那些沦为粘板鱼肉的达官显贵,又看看俯瞰众生的赵宁,渐渐连身体都开始战栗。

    他感觉今日朝阳的光芒格外耀眼。

章七四八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5)

    赵宁等人从城墙飞出,来到难民群中。

    在万众瞩目下,常怀远上前两步拱手给难民们行礼,用王极境的修为之力,将洪亮而自责的声音传遍四方:

    “某为武宁节度使常怀远,自某坐镇徐州以来,自以为戮力办差、时时勤勉、职责无亏,直到昨夜才发现,某其实没有做到保境安民的本分。

    “这些年,某既不曾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无恙,也不曾约束好达官显贵,抑制土地兼并、财富剥削,致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着实辜负了朝廷信任,对不起诸位授予的权柄。

    “与张京一场大战,某为了筹措粮饷,让无数百姓遭受苛捐杂税的逼迫不说,亦不曾控制好麾下官吏,使得他们大肆盘剥百姓。

    “大战之后,各地达官显贵相互勾结,大肆吞并土地,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而某没能及时处理,这更是罪不容诛。

    “诸位,某上负皇恩,下负黎民,实在是无颜见人,请诸位先受某三拜!”

    说着,常怀远当众跪下,向难民们磕了三个响头。

    听了他这番话,见了他这番举动,难民们无不诧异,身为底层百姓,他们自视低达官显贵一等,何曾想过武宁数州之主会朝他们跪拜?

    夏侯丞正好站在常怀远正前方,被节度使规规矩矩叩拜,他心中的触动无与伦比,禁不住双目通红,紧握的双拳震颤不已。

    节度使为何要这样做?

    无人相信常怀远这是良心发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赵宁。

    他们知道,原因一定在这位站在中间的大人物身上。

    对方是什么身份?朝廷重臣,还是帝室贵胄?

    夏侯丞紧紧看向赵宁,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赵公子竟然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不仅对节度使出了手,还让节度使跪地认错!

    常怀远站起身,侧退几步,向赵宁行礼:“太子殿下,常怀远罪大恶极,请太子殿下发落!”

    说着,他又面向众人:“这位便是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大晋太子!正因为太子殿下的教诲,某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谬,痛悔三生。”

    话说完,他跪在赵宁侧前,任凭发落。

    听到“大晋太子”几个字,人群立即炸开了锅,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呆愣当场,有人哗然后退,有人如坠梦中,有人举止无措。

    有常怀远的言行佐证,有成百上千个沦为阶下之囚的达官显贵在侧,没有人怀疑赵宁的身份,甚至觉得只有这样才合理。

    除了大晋太子,还有多少人能压住整个武宁,让徐州在一夜之间改天换地,令节度使常怀远甘愿磕头认错?

    难民也好、徐州百姓也罢,纵然反应不同、神色各异,却无不都把目光投在赵宁身上。

    方小翠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三步,连身子都开始摇晃:“大......大晋太子?赵大哥竟然是大晋太子?赵大哥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那可是布衣青衫坐了她家的客船,跟她在自家土房子里吃着粗茶淡饭,与方家村村民一起彻夜长谈的赵大哥,毫无架子的赵大哥啊!

    不只是她无法接受,孙小芳同样难以置信,她虽然没有后退,但身体抖得跟方小

    翠差不多:

    “赵大侠不仅真是赵氏子弟......赵氏嫡系子弟,还是大晋太子?!

    “他......他哪里是成不成得了王极境后期,他本身就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是我大晋皇朝的第一修行者啊!”

    一想到自己在初见赵宁之时,把对方跟方小翠一起晾了半天,心里评判对方不过是个土侠客,孙小芳就想当场晕死过去。

    薛长兴没有说话。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在三人之中,他是最先察觉赵宁的不凡的,早就揣测过很多次对方的来历,甚至不断提升了自己的判断结果。

    可他就算是发挥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想不到这个会插手徐州城区区两个市井帮忙、商号之争的侠士,竟然是整个大晋皇朝第三尊贵的存在!

    这一刻,薛长兴满心只有庆幸。

    庆幸自己之前对赵宁礼敬有加,庆幸商号的伙计都对赵宁热情招待,庆幸昨日大伙儿带着粮食物资主动出城救助难民。

    ——他们哪里是帮助了难民,明明是帮助了自己。

    薛长兴终于确认,美好世界、光明人间的到来,并不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幻梦,而是切切实实可以实现的东西!

    而他,没有因为自己德性、言行的不堪,让长兴商号不配得到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间,相反,他们主动迎了上去。

    赵宁拱手上前,先是对难民们行了一礼,而后声音沉重地道:

    “诸位都是皇朝子民,亦是我大晋主人,没有你们就没有徐州,没有你们就没有国家,没有你们更没有这人间文明。

    “但在此之前,徐州没有善待你们,国家更不曾照顾到你们,这固然有天下大势的原因,但我大晋,我赵氏的过错无可逃避。

    “诸位,如今我赵宁来到徐州,就是要带领大家为自己做主,让大家有机会为自己争取公平正义,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

    “而这,首先需要我们联合起来,将压在大伙儿头上的大山掀翻、打碎,将骑在大伙儿头上吃人饮血的无良权贵逮捕、诛杀!”

    他指着那些跪在地上,被反绑双手的官吏权贵,“经过朝廷人手的调查,这些人与他们的家族无不恶行累累,其罪当诛。

    “昨夜,朝廷人手与武宁牙军联手,将这些人悉数捕获,除了当场被杀的,有罪之人尽在于此。

    “他们,便是让大家被苛捐杂税逼迫得无法活命,被土地兼并压榨得压破人亡,趁战争期间大发横财让大伙儿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现在,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诸位手中,大伙儿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赵宁的询问掷地有声,充满金戈铁马的意味,让百姓们如处峰顶浪尖,平生一股可以掌控万物的力量与勇气。

    眼球布满血丝的夏侯丞第一个振臂大吼:“杀了他们!”

    薛长兴连忙跟上:“杀了他们!”

    难民们群情激奋,声若潮浪:“杀了他们!”

    所有人同仇敌忾,连声大呼:“杀了他们!”

    声势气冲斗牛,震得那些本已心灰意冷的达官显贵们,身体抑制不住得再度颤抖起来,许多人汗如雨下,乃至有人当场失禁。

    看到这些平日里无所不能、可以主宰他们荣辱生死,让他们只能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的官吏权贵,也会害怕会恐惧会这般不堪,并不是什么不可忤逆不能战胜的神仙,百姓们情绪愈发高涨,战意越加高涨,喊杀声再上一个台阶!

    赵宁面色如铁、大手一挥,“民意不可违,民心即我心,杀!”

    站在那些无良达官显贵身后的青衣修行者、牙军甲士,闻言纷纷抽刀出鞘。

    一片短促凌厉的金属摩擦声中,长刀挥斩而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颗颗人头应声而起,一片片血泉随之奔涌!

    成百上千个在日出前就被废了修为的达官显贵,就此成了成百上千具歪倒在地的尸体。

    这场面很是骇人,不少百姓都被吓得脸色苍白,有人忍不住后退,有人连忙挪开了目光,还有人惊呼出声。

    对这些双手干净未曾沾染鲜血,平日里勤恳劳作本分做人,不能害了谁的性命,心底大多还很善良纯朴的百姓而言,眼前凄惨恐怖的人头尸体与大片鲜血,确实难以承受了些。

    雷闯遍体生寒。

    遍体生寒不是因为这场面吓到了他。

    但他切实感到了恐惧。

    那是赵宁带给他的恐惧。

    准确地说,是赵宁的意志带给了他浓烈的恐惧。

    这份意志,已经不是为民做主,而是跟百姓站在一起,跟百姓联手奋战,与百姓荣辱与共、性命相依的意志!

    这种意志再是不合常理、违背传统、倒行逆施,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无比强大,能够最大限度凝聚人心,令旁人难以战胜。

    这股意志,吴国没有。

    他也没有。

    所以他无比恐惧。

    他没想到,昨夜城内爆发的激战,不是赵宁在清除投靠吴国的本地势力,而是在肃清无良害人的达官显贵,为百姓伸张正义!

    这格局大到了极点,这格调也高到了极点!

    这说明在赵宁眼中,区区武宁一城一地的得失已经不重要,这是自信、霸气,更是目光长远的体现。

    跟赵宁一比,他输了太多——不,他自认根本不配跟赵宁相比,是吴国输了太多。

    恐惧之外,雷闯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愤怒。

    没有杀意。

    没有要跟赵宁的人拼个鱼死网破,把威胁尽快消除的冲动。

    他骤然意识到,原来在他内心深处,其实非常认同赵宁正在做的事!无论是之前救助难民,还是现在惩奸除恶,都是他认可的行为。

    他心中也向往着公平正义!

    他也希望人间充满美好,大家是善良的,天下是光明的,每个人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受压迫剥削,不会被强者欺压凌辱,平民百姓不用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奉承谄媚。

    正因如此,赵宁做的事是对的。

    赵宁值得敬重,也必须被敬重!

    雷闯猛地一抖,一颗心差些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可是吴国的人,他怎么能认为赵宁是对的,怎么能去尊重敌方的太子?!

    雷闯再看赵宁时,恐惧深重到根本无法直视对方,他心慌意乱,连忙收回了视线,拼尽全力想要平复心境,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章七四九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6)

    夏侯丞已是激动得抖如筛糠。

    赵宁不仅威服了节度使,清洗了徐州城中的吸血鬼,将官府官吏整肃了一遍,还将无良权贵们都抓起来,当着所有人的砍头。

    对方先前承诺的事,全部都做到了,而他也亲眼见证了。

    这一刻,夏侯丞对未来充满信心,开始坚信人间会有希望。

    他看着赵宁,就像目睹圣人从经典书籍中跳了出来。

    他决定追随对方的身影,他必要跟随对方的脚步,而且是毫无保留!

    转眼间,夏侯丞发现左右的难民同伴,因为千百人被砍头的血腥场面而害怕、后退,顿时心急如焚、怒不可遏。

    怀揣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大吼一声:“不要退!

    “都不许退!”

    场中正因为人头落地而一片寂静,他用尽全力的大吼格外突兀,立马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无数人纷纷扭头看向他。

    突然间被千百双眼睛注视着,夏侯丞难免心中一突,有些心虚生怯,但这种情绪一闪而逝,他握紧拳头扯着嗓子大呼:

    “我们不能退!

    “我们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无所有,我们要是再退,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诸位,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现在被杀的都是鱼肉乡里,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相互勾结起来残害我们的狗官恶霸!

    “他们该死!

    “他们若是不死,我们就没有活路,我们就会一直被他们压榨,哪怕我们卖儿鬻女,心情甘愿让儿子为奴、女儿为婢,儿女也不会生活得好上半分!

    “他们是我们的仇敌,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是趴在我们身上吸血的恶鬼,他们死了,我们只该拍手称快,而不是被吓住!”

    夏侯丞不愧是耕读传家之人,肚子里有些文墨,又因为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在险恶经历中多了许多感悟,还因为跟底层百姓朝夕相处,分外理解对方的心理与想法,一番话说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明白。

    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

    夏侯丞继续大声道:

    “我们之前备受欺凌,就是因为权贵穷凶极恶,为了鱼肉我们无所不用其极,而我们我们胆小怯懦,在遭受不公与欺压时,不敢与这些权贵作对,不敢联合起来反抗压迫,还幻想他们有良知有道德!

    “现在有太子殿下为我们做主,我们还怕什么?

    “要是我们到了此时,依然被杀人的场面吓得后退,那么那些达官显贵就会小看我们,就会肆无忌惮的继续欺压我们,把我们当作牛羊一样驱使、宰杀!

    “太子殿下不可能时刻护着我们,要是没了太子殿下保护,我们又该如何区处?

    “父老们,兄弟们,我们需要勇气!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不怕死人,不惧死亡,不怕流血牺牲,我们要勇敢的站起来反抗,联合起来战斗,把欺压我们的人都变成死尸!

    “我们要让那些直娘贼见识我们的力量!

    “没有勇气,我们就没有生存的资格,有了勇气,我们才能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只有我们自己强大了,别人才不能恃强凌弱!

    “大伙儿说说,这个时候,我们能后退吗?!”

    夏侯丞穿着布衣烂衫,因为长期挨饿颠沛流离而脸色蜡黄、头发蓬松,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家伙就是个流民。

    ——流民盗匪也是流民。

    常怀远也好赵宁也罢,对难民与徐州百姓来说,都是高在云端的大人物,显贵有余,却跟他们天生就有距离,有疏远感。

    对方的话,在这些平民百姓听来,更多是天音,始终隔着一层。

    而夏侯丞说出来的话,对他们来说是“地语”,是自己人的心声,很容易便能引发他们的共鸣,让他们感同身受,激发他们内心的情感。

    也更容易让他们认同。

    夏侯丞话音方落,人群中就有人红着眼大喊:“不能!”

    有了第一个立马就有第二个愤怒的声音:“不能!”

    随之是第三个战意盎然的声音:“不能!”

    而后便是成千上万个激愤的声音:“不能!”

    这声浪经久不绝。

    夏侯丞振臂大喊:“我们要战斗!”

    人群顿时齐声高呼,气势磅礴排山倒海:“我们要战斗!”

    “我们要战斗!”

    “我们要战斗!”

    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等人,无不加入其中,俱都面红耳赤、青筋突出,用尽全力力气发出自己的呼喊。

    雷闯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飓风中心,头晕目眩心跳失衡,周身血液尽数往脑门涌,举起手臂大吼:“我们要战斗!”

    一声吼完,雷闯猛地僵住。

    战斗个屁啊,这群人要打杀的对象里面就有自己!

    然后雷闯恍然失神。

    跟这样的人群作战,自己真有把握吗?自己为什么要跟普罗大众刀剑相见,殊死相搏?

    杨佳妮望着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前一刻还是普通平民、贩夫走卒,这一刻好似已经化作数万将士的百姓,呆愣当场。

    她毫不怀疑,要是这时候赵宁伸手指向自己,夏侯丞立马就会带着人群涌过来把自己吞没。

    她产生了动摇,开始怀疑之前自己跟赵宁辩论时说的话。

    常怀远还跪在赵宁面前,维持着请罪的姿态,此刻也被人群的反应震得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生出真正的悔意,在面对赵宁时都没有产生的悔意。

    自己把百姓当牛马不当人看,可能真的错了。

    就眼前这架势,要是人再多一些,徐州城都能给踩平!

    赵宁也没想到夏侯丞能及时站出来,凝聚起百姓的战斗意志,给平日里得过且过的百姓,注入一股可以移山填海的巨大勇气。

    根据以往的经验,在他的预料中,千百颗权贵人头落下后,百姓经过一阵害怕、恐惧,会相继跪下来,感谢他的仁义,感激他为众人主持了公道,在不断磕头的同时,不无畏惧、尊敬地称赞他就是青天。

    平心而论,那不是赵宁想要的场面。

    他不想百姓跪拜他,把他当作救星、当作神仙。

    他在做的事,大晋皇朝的事业,本就不是为了这个。个人得到万民的顶礼膜拜,并非他的追求,也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真的改天换地,是让每个百姓都站起来。

    所有人都敢于为自己反抗不公,那是他在乎的;天下百姓都能联合起来对抗权贵,那是他的事业;

    这个国家充满希望与光明,中原文明史踏上新的台阶进入新的天地,是他的追求。

    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平等,没有任何人值得别人去跪拜。

    就算真正尊敬一个人,也无需跪地磕头,拱手行礼即可,最重要的是,在心中尊重对方认可对方,维护对方的声名践行对方的意志。

    简而言之,赵宁希望百姓把他看作同袍战友,大家一起并肩奋战。

    把任何人当作救星神仙,都是奴性的体现,而要创造人人平等的新世界,绝不能容许奴性的存在。

    赵宁原本打算,在百姓下跪的过程中及时阻拦他们,给他们讲明这些道理,宣扬新思想新学说。

    而现在,他不必这样苦口婆心了。

    夏侯丞替他做了这些。

    夏侯丞的话直指核心:百姓需要自己有勇气,需要自己联合起来战斗,需要不怕流血死亡。

    ——而流血死亡不可避免,任何事都需要发出代价。欲得文明之幸福,必经文明之阵痛,这本就是革新战争的道路。

    有了勇气,比有了什么都强。

    有勇士,才能改天换地,才能破而后立,才能创造新世界!

    懦夫,除了被欺负,什么都不会拥有。

    赵宁不失时机地对众人道:“徐州城内鱼肉百姓的达官显贵,虽然已经被朝廷人手与节度使牙军清扫,但在州城之外的其它地方,在徐州下辖各县各乡,在武宁四州十多县之地,尚有许多的官吏权贵、地主大户,他们罪行累累害人无数,却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同样的,州县之中不知有多少流离失所的人,正在野外忍饥挨饿,他们有的已经成了道旁饿殍,有的正在绝望的等着咽气。

    “诸位,现在我能把这些事托付给你们,请你们在朝廷人手、武宁将士的帮助下,秉承公平正义之原则,严格依照罪行大小之分,去处置那些达官显贵,让他们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认罪伏诛,并帮助、团结那些受苦受难的普通人,让他们跟着你们一起战斗,一起重建家园吗?”

    他的声音在修为之力的精准控制下,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得明明白白,又不至于受到格外冲击。

    夏侯丞听到这番话,立马精神大振,双眸之中充满精芒,连忙带头大吼出声:“能!”

    虽然刚刚成为流民领袖一般的人物,但他已经领悟了统一流民回答的方式,那就是尽可能让言语简洁。

    正处在热切斗志中的百姓,霎时间发出整齐划一的呼喊:“能!”

    “能!”

    “能!”

    赵宁露出笑容:“那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大事不能一拥而上,现在,就让我的人来给大家分队,为大家划分目标。

    “在正式行动之前,大家得填饱肚子,粥已经煮好,大伙儿先吃饭。”

    ......

    赵宁的人手很充足,且不说千百个一品楼人手,黄瑜、章颢聚集起来的官吏、志士队伍就规模不小。

    在百姓们吃饭的时候,他们同时出动,很快就把在场流民登记造册,并按照籍贯划分为不同队伍,让他们可以回自己的家乡战斗。

    常怀远派遣自己的牙军押运军粮,跟着队伍出动,昨夜扫荡了那么多达官显贵,军粮自然是不缺——武宁军战后抚恤都已不是问题。

    正午之前,难民们已是分队离开徐州城,作为一个战士向自己的家乡进发,有一品楼修行者与牙军甲士随行,他们无不信心饱满。

    同样,有一品楼的人在,也能有效约束他们的行为,让他们不至于胡乱杀人,把造福桑梓的大户人家给屠了。

    黄瑜、章颢等人同样是分队随行,他们带着不少预备官吏,都是要取代州县原本官员的。除此之外,他们手中有一份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品楼给予的大晋新法,即《同光律》。

    在肃清州县无良权贵后,黄瑜、章颢等官吏,要按照《同光律》的条例,在一品楼修行者的帮助下,给百姓重新划分田亩,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并改造地方秩序。

    这里面的重中之重,无异是建立各级国人联合会。

    这也意味着,这是一场完整的革新战争,清楚旧势力不过是个开头,传播新思想新学说与新法,建立全新的地方管理制度才是重头戏。

    虽然新秩序极可能只是短暂建立,会随着吴军大军的到来而被取代,但百姓们只要真正拥有过公平正义,见识过真正的光明,往后就将无法再忍受压迫剥削与黑暗。

    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就这样,浩浩荡荡的革新战争队伍,精神抖擞的从徐州城出发前往武宁各地。

    赵宁就站在场边目送。

    每一队人马经过他面前时,队伍中的百姓都会转头向他行军礼,高呼为公平正义战斗到底,而后挺胸抬头器宇轩昂的踏上征途。

    这等场面,看得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等人皆是心神激荡。

章七五零 两难(上)

    “我现在很想去一趟河北。”站在赵宁身边的杨佳妮,看着一支支队伍从面前经过,略显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宁呵呵一笑:“想去便去,我总不会拦你。”

    杨佳妮转头瞅了赵宁一眼:“你就如此确定,我去了河北不会闹事。”

    “当然。”

    “你倒是对我挺有信心。”

    “我是对大晋的事业很有信心。”

    杨佳妮沉默下来。

    她想去河北,是打算去看一看彼处的世道风貌。

    赵宁眼下在徐州做的事,一方面让她感受到了浓烈的危机。

    一夜之间,赵宁就能凝聚这么多平民百姓的力量,让对方甘愿化身为战士,为了大晋皇朝的目标而战,那么可以想象,一旦时间稍微长些,很多地方的百姓都会成为大晋战士,他们可以爆发出来的力量堪称无与伦比。

    此时此刻,面对赵宁高超的行事方法、铁一般的事实,杨佳妮几乎已经确认,她之前反驳赵宁的那些话,太过想当然了。

    另一方面,杨佳妮并不反感平民百姓,为了掀翻压迫剥削奋躯而战,恰恰相反,因为有起码的善恶观与是非观,她颇为认同这种行为。

    哪个正经人,愿意看到达官显贵相互勾结,肆意欺压平民鱼肉百姓呢?哪个正经人不想看到世间多一些善良美好?

    “也不是所有的达官显贵,都是罪行累累之辈,乡绅教化乡里,地主保障地方耕种与粮食,很多人都有些造福桑梓的功劳。

    “那些中小地主,其实有很多都是勤勤恳恳之辈。

    “他们的家产是世代辛劳累积的,农忙时自己参与劳作,与自家佃户相处得颇为融洽,双方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反而相互依存。”

    杨佳妮忽然开口,眼神认真。

    赵宁并没有接话,一笑置之。

    彼此之间没有继续交流。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赵宁从没有认为所有地主大户都该死,相反,大晋朝廷善待造福桑梓之人,也不会去戕害不曾鱼肉乡里的大户。

    现在大晋的官员,都是传统士子出身。

    但天下不该有地主,也不该有佃户,这是赵氏认为最大的道理。按照干将的话说,生产资料得掌握在百姓手里,劳动成果得用之于民。

    强者不能剥削弱者,哪怕弱者认为那不是剥削;国家更不能剥削国人,哪怕国人心甘情愿。

    这跟“人是自由的,但没有卖身为奴,放弃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的自由”,是一个道理。

    赵宁之所以没有反驳杨佳妮,是因为不必反驳。若是杨佳妮连这点认知都不能保持,她也就没法继续为吴国而战。因为那是不义之战。

    人不能认为自己是错的,在做错事。

    人得认为道理掌握在自己手里。

    队伍尽数离开,徐州城外空旷下来的时候,扈红练来问赵宁,是不是要拆除那些棚子,赵宁的回答是不必拆也不能拆,理由只有一个:

    日后可

    能还用得着。

    杨佳妮听出了赵宁的意思。

    这是说吴国大军把烽烟烧到武宁,维护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利益时,可能会造就大批流民。留着这些棚子,至少可以让再度沦为难民的百姓,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杨佳妮眼帘低垂,心里很是不痛快。

    她不相信,吴国占据武宁后,会把原本美好的世界击碎。

    赵宁能让武宁的百姓重建家园、安居乐业,吴国不能保持这种状态也就算了,凭什么还会让百姓再度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也小觑吴国,太侮辱人了!

    杨佳妮没有反驳赵宁,虽然她很想。

    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吴国占据武宁时,一定会严肃军纪,严格要求官吏做好抚民之事,好让赵宁意识到自己错看了杨氏。

    赵宁眼角余光瞥见了杨佳妮的面容,虽然对方神色不明显,但以他对杨佳妮的了解,自然能够推测出对方心中所想。

    这让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杨氏大军真能做到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杨氏的官吏能好生抚民,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那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不想看到本本分分、质朴善良的百姓受苦受难,那是不公平的,更不想自己离开后,他们又成为道旁饿殍、路边白骨。

    看了看四周,打算进城,完成收尾事宜的赵宁,注意到长兴商号的人聚集在一起,迟迟没有离去。

    薛长兴搓着手远远望着他,想靠近又不敢,方小翠把嘴唇咬得纸白,看他的目光既充满崇敬,又不无哀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这种畏惧让彼此间平生几分疏离、陌生。

    赵宁走了过去,笑着对方小翠道:“怎么用这种目光看我,难不成还想装作不认识我了,亦或是觉得我跟之前不是同一个人?”

    方小翠委屈得小嘴都弯了,靠着一股子农家姑娘的倔强,勉强忍住眼泪,“赵大哥,你......你真是大晋太子吗?”

    赵宁摆摆手:“大晋太子怎么了,大晋太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一个会流血的普通人,也需要吃饭喝水,没什么了不起的。”

    见赵宁神态举止与以往无异,跟自己说话还是之前那个腔调,感受对方身上的亲和之意,方小翠总算放下不少心。

    确认赵宁没变之后,她变得高兴起来,挥舞着小拳头激动地道:“我跟太子殿下同桌吃过饭,跟太子殿下是朋友,我可真,真.....”

    她“真”了半天,也没“真”出个所以然来,急得小脸红扑扑的,赵宁接过话头,竖起大拇指道:“真了不起。看来方姑娘不是凡人。”

    得了赵宁的夸奖,方小翠更加开心,小眼睛弯成了月芽状。

    孙小芳不敢正视赵宁,一直微微低着头,心里对方小翠能跟赵宁自如说话,还能获得对方的亲近羡慕、佩服不已。

    “时辰不早了,大伙儿忙了半天,也该饿了,咱们进城去找个酒楼,好好吃上一顿。”

    赵宁看了看孙小芳、薛长兴

    等人,“之前一直承蒙你们招待,这回我终于可以回请你们一顿,大伙儿都去。”

    薛长兴、孙小芳等人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邀请,方小翠已经率先拍手叫好,算是为众人解决了难题。

    去吃饭的路上,方小翠脚步雀跃,近乎是蹦蹦跳跳的跟在赵宁身边,揪着他问东问西。

    譬如说太子平时吃什么,是不是顿顿大鱼大肉,鱼是不是都一样重,菜切得是不是都一般大小。

    又问伺候赵宁的人有多少,是不是每个都是二八年华的美貌丫鬟,住得房子是不是金子做的,照明是不是都用夜明珠等等。

    赵宁的回答让她很失望,认为是辜负了自己的想象,但转念又振奋起来,觉得太子殿下果然也不是天上的神人,跟大家没那么大隔阂。

    ......

    赵宁在徐州有组织有规模地宣扬新学说新思想新法,一品楼带着平民战士在武宁州县乡里进行革新战争,吴国大军已经占据泗州时,郓州的耿安国正处于极度焦躁中。

    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谁也不见,连送饭的丫鬟都不被准许入内。

    外面的人不知道耿安国在干什么,但都很清楚对方十分暴躁,不时能听见砸东西的声音。

    义成军几位高级将领聚集在节度使府,急得也是团团转。

    “军帅还没有出来?”

    “还没有。”

    “还在摔东西?”

    “房子都要给掀了!”

    “军帅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把自己关起来发脾气?”

    “我们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一起从梁山来到郓州,一起跟北胡大军浴血拼杀百战余生,一起夺取郓州做了这里的主人,荣华富贵好不快活,二当家怎么就把我们当成了外人?”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义成军的高级将领多半出自梁山,在场的都是耿安国的心腹臂膀,他们或愠怒,或不解,或忧愁,或难受,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眼下是非常之时,传闻赵氏、魏氏、杨氏三家正在集结兵马、整军备战,想来不日就会陆续进入中原。

    “郓州处于关键位置,大势洪流来临之际必然首当其冲,何去何从需要谨慎选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这种时候军帅却闭门不出,岂不是将郓州架在火堆上烤?”

    一位年过四旬的将领唉声叹气,言语中流露出对耿安国的不满之意,话说完还看了看旁边一位知天命年纪的男子。

    这位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看就是光明磊落的义气之辈,眼下正闭目养神。

    这是昔日梁山山寨的大当家,如今的郓州刺史,义成军中地位仅次于耿安国的存在。

    大当家没有说话,在场其它几位梁山将领却都出声附和,言语中都认为耿安国逃避现实、不负责任。

    唯有一位而立之年的青年将领,一直绷着脸没有开口,对众人的意见不甚认同,目中还有悲愤之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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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