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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五一 两难(中)

    “军帅是义成之主,肩负着咱们梁山众兄弟的身家性命,眼下局势又是如此艰险,稍有不慎就会害得众兄弟身家性命不保。

    “军帅忧思过重,以至于如今举事失常,这都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你我身为军帅的生死兄弟,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为军帅分忧。”

    终于,梁山大当家睁开了双眼,他兀一开口便使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义成该怎样继续向前,诸位兄弟有何见解?”

    四旬男子当即道:“当然是投靠吴王!

    “大当家,诸位兄弟,谁不知道魏氏倚重世家?咱们这种江湖草莽到了魏氏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

    “而杨氏则不同,不瞒诸位兄弟,我跟吴王麾下一位显要人物是旧识,国战之前救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落魄书生。

    “他跟我说过,吴王很是敬重我们国战时期大义为国的举动,觉得齐朝没有善待我们,要是我们投靠过去,兄弟们都能加官进爵!

    “至于赵氏——咱们兄弟拿命搏来的荣华富贵,凭什么因为赵氏一句话就交出去?不能做人上人,我们岂不是白拼命了?

    “当初我们之所以上梁山,就是被狗官恶霸所欺,活不下去,不得不遁入山野为匪,后来要不是国战需要,朝廷怎么会给我们改头换面的机会?

    “我们靠着众兄弟合力,死伤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有了官身,那前义成节度使却百般打压、排挤、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该得的东西给我们!

    “而朝廷呢?彼时朝廷可曾为我们做主?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夺取了荣华富贵,众兄弟都不用再受欺负,战死兄弟家眷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没人敢瞧不起他们,大晋朝廷却想夺走我们死伤无数挣来的东西,我们岂能答应?”

    他的话立即赢得众梁山将领的赞同,大伙儿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什么跟吴王麾下要员是旧识,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幌子,想来定是对方跟吴国的人接触过了。

    关键在于,吴国能让他们继续做特权阶层,能保证他们人上人的地位,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青年将领眼中怒火愈发浓郁,恶狠狠盯了四旬男子一眼,想要开口反驳,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

    他知道,他一个人的意见什么都不能改变,冒然开口,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自己平白置于险境。

    大当家微微颔首,一副既然大伙儿认识一致,众意难违,我也只能认同必须认同的模样:

    “事关众兄弟的命运前程,既然大伙儿有了一致意见,那我们把意见说给军帅听就是,也能让军帅从忧思里脱身。

    “我昔日承蒙兄弟们错爱,也是山寨大当家,眼下军帅心情不好,这次就让我去为众兄弟说服军帅。”

    说着,他当仁不让站起身。

    四旬男子眼神闪烁,环视众人一圈,压低声音:“大当家,诸位兄弟,军帅若是同意咱们的意见,那当然好说,可怕就怕军帅不同意!

    “军帅如今神思不属、性情暴躁,若是发起怒来,我们岂不是害了大当家?众兄弟应该

    清楚,近来军帅对大当家颇有不满。”

    这话说得是实情,想到耿安国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众梁山将领无不眉头大皱,纷纷焦急起来,询问四旬男子该怎么办。

    四旬男子咬了咬牙:“诸位兄弟,从在梁山时开始,大当家就一心一意为众兄弟好,从来不曾亏待过谁。

    “当初若不是大当家庇护,大伙儿哪有立足之地?怕是早就被官兵捉了去砍头了!大伙儿难道不记得了?

    “如今军帅仗着自己跟大晋太子有几分交情,对大晋朝廷态度不明,要是军帅果真为了自己的富贵不顾众兄弟的富贵......

    “不管诸位兄弟怎么想,反正我是绝对跟着大当家走,哪怕大当家被赶出郓州沦落山野,我也跟着大当家继续做盗贼!”

    闻听此言,众梁山将领顿时一愣。

    要他们舍弃现有的地位富贵,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

    但要他们联合起来,跟着大当家在必要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对抗耿安国,他们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届时,耿安国就算修为高绝,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耿安国就算敢,众梁山将士也不会答应!

    所以到最后,赢得只会是他们,被赶走的只能是耿安国!

    “若是军帅果真不顾众兄弟死活,我愿跟随大当家离开郓州!”

    “我的命是大当家救的,大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愿誓死追随大当家!”

    众人很快纷纷表态。

    一旁的青年将领看到这里,已是禁不住遍体生寒。

    众意难违,如果耿安国不同意投靠吴国,那耿安国就会一无所有,这义成节度使马上就会换人。

    这种事青年将领并不陌生,藩镇军抱团生存,以下克上,驱逐掉不维护他们利益的节度使,扶持一个新的节度使,那是经常发生的事。

    临近的兖州防御使就是这么换人的!

    更何况义成军的骨干力量,本身就出自梁山这个山头。

    但如果耿安国投靠吴国,彻底背叛大晋,青年将领觉得自己一定会离开郓州。

    ......

    门窗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阳光洒进些许,屋中光线略显暗淡,堪堪勾勒出满地破碎桌椅陈设的残骸。

    披头散发的耿安国坐在地上,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疲惫狂乱这几个字,好似刻在他每一寸扭曲的脸部肌肉上。

    身为义成节度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作为曾经的游侠、悍匪,他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眼下这般踌躇纠结。

    赵氏、杨氏的人都来接触过他,而且是好几次,大家都希望得到郓州,希望耿安国站在他们那一边。

    不同的是,杨氏的人许以高位厚利,赵氏的人以情、义动人。

    耿安国并非不知道怎么选。

    他得内心早有答案。

    一开始就有。

    但他并没有在赵氏、杨氏的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手

    下绝大部分人跟他并不是一条心。

    这个事实令他绝望。但他反复确认过。

    抬起头看向房梁,耿安国喟然叹息。

    当他还是个乡间少年时,他跟他的伙伴们无不嫉恶如仇,对那些横行霸道的地主大户恨之入骨,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食其肉寝其皮。

    在最开始的记忆中,一家人还算有的吃,但在父亲生病,祖传的田地被迫典当之后,傍晚时无力地头靠门槛坐着,望着日暮降临的天际,肚子饿得火烧一般难以忍受,手指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情景,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十三岁那年旱灾,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十四岁的兄长到河里捞鱼,碰着里长家的一条狗被人打死在河沟里——那条看门犬平日里被里长家的儿子牵着,没少在乡间追逐少女,咬伤过好些人——里长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他兄长打死的,叫他兄长背着死狗游街,还要他家给死狗买棺材、请巫士做法事。

    他家连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做这些,便是买棺材的钱也没有,一家人都去里长的家门前跪下了,低三下四不断磕头求饶,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他的兄长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冤屈,不能看着家人为他受苦,一头撞在了里长家门前的石柱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就这样,里长还不依不饶,骂他们一家人都是贱骨头,还说什么那条狗是他的心爱之物,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罢休。

    耿安国的兄长本想一头撞死,但并没有当场死去,在床上挨了几天,本来是有救的,但别说及时请大夫救治了,连吃的都缺少,最终活活给拖死了。

    而里长家里的狗,里长嘴里情同手足的存在,听说后来让他们煮了吃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耿安国逐渐明白,里长是因为知道乡民对他有怨言,愤怒于乡民敢打死他的狗来泄愤,所以才百般刁难他们家,以此震慑其他人。

    在当时,眼看兄长瞪着悲愤的双眼咽气,年少的耿安国痛下决心,就此走上了反抗压迫的道路。

    他埋伏里长的儿子,用柴刀将对方砍死,又趁夜烧了里长家的庄稼,点着了对方的房子,逃出家乡做了贼寇。

    几年之后,在梁山站稳脚跟的耿安国,带着人回到家乡,血洗了里长家,亲手割下了里长的人头,摆到兄长的坟堆前祭奠。

    他把双亲都接去了梁山。

    里长虽然杀了,自己也富贵了,但这么些年来,耿安国从来没忘记瘦得皮包骨头,满脸青黑的兄长死在床上时的眼神。

    成为义成节度使,对耿安国来说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很多。

    梁山众兄弟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没有加官进爵的也获得了丰厚赏赐,他们的家人都从山野到了州县城池,有了自己的产业、田地。

    一开始,耿安国觉得自己让众兄弟的家人安居乐业,只要劳作就不愁吃穿,有军队撑腰也不会再被州县官吏、乡绅欺负,必然可以生活得顺心如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但很快,耿安国发现他错了。

    错得很离谱。

章七五二 两难(下)

    他做成了一件大事,却未必是好事。

    他以为梁山众兄弟的家眷,能安居乐业不会再受欺负便万事大吉,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由被欺负的人变成了欺负人的。

    现如今,梁山众兄弟在义成军中是绝对骨干,但凡有点官职的,都购置了不少田产,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大户,乃至坐拥商铺。

    即便是没有官职,仗着身后是整个藩镇军,在市井中都是横着走,看人的时候鼻孔朝天,嗅到钱财的味道便一拥而上。

    他们曾经都是穷苦人,而且是活不下去上山为匪的穷苦人,他们曾经受了很多苦很多难,现在他们发达了,皆是迫不及待欺负回去。

    只不过,他们欺负的主要对象不是达官显贵,而是地位实力不如他们的弱者,是那些跟以前的他们毫无二致的底层农夫、小商小贩。

    他们在市井中耀武扬威,觉得谁不尊重他们,没有及时给他们行礼,不曾主动在道路上避让,轻则拳脚相加,重则夺走对方的家财。

    他们在乡野间横行霸道,为了购买平民百姓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家产,无所不用其极,勾结官吏指派里长驱使地痞,那是常规手段。

    地主大户曾经是怎么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现在他们就怎么去迫害别的平民百姓,至于恩威并施强娶民女,多得已是不值得一说。

    连污了姑娘清白身子提起裤子就不管的事,都屡见不鲜。

    一言以蔽之,他们以前是孙子,现在都成了大爷。

    这种现象不是一蹴而就,在耿安国刚刚成为义成节度使时,梁山众兄弟还保留着国战义士的风貌,并不曾横行无忌。

    但随着耿安国地位稳固,义成数州无人可以撼动梁山营的地位,大伙儿开始购置产业,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巴结众将士,越来越多的银子进入手中,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成了等闲,为所欲为的强权带来的无上快感,日复一日改变了众将士的心智。

    大家开始觉得这是苦尽甘来,觉得这是沙场搏命该有的成果。

    若不是为了钟鸣鼎食、有钱有权,当年拼命奋战又是为了什么?

    大家放松了心神,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

    大家纵情享受富贵人生,颐指气使的做着人上人,把平民百姓踩在脚下,并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凡此种种,耿安国不能接受。

    他兄长就是被里长害死的,他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贼的,他怎能接受有平民百姓,被自己的人欺负成那个样子?

    他无法理解梁山兄弟的转变,就像梁山兄弟无法理解他的坚持。

    耿安国尝试过整肃众兄弟的生活作风,却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官吏也好将校也罢,都认为一切理当如此。

    他把众兄弟逼急过两次。

    头一次,众兄弟跟他大述兄弟之情,回忆在梁山、郓州并肩作战的艰苦;第二次,众兄弟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想兄弟们过好日子。

    耿安国莫说下不去手杀人,连驱逐一些兄弟都做不到。

    这些可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共过患难、相互救过命,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手足,世间还有什么情义比这更大、更重?

    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所以,到了现在,耿安国已不能约束梁山众兄弟的行为。

    他能做的,仅仅是作为军帅,在军营严肃军纪,保证义成军的战力。

    杨氏的人多次来郓州接触耿安国,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转而大规模联络梁山众将,这事儿没有瞒过耿安国。

    梁山众将对杨氏的亲切态度,让耿安国无法带着义成军效忠大晋。

    是的,效忠。

    耿安国一开始就没想过背叛大晋,确切地说,是没有想过背叛赵宁。

    国战时,他带着梁山兄弟来郓州参战,本想报效国家拼一个出身,但因为山野盗匪的身份,不善于奉承谄媚上官的习性,导致他们备受排挤、刁难,缺衣少粮,连度日都难,更不必说杀敌建功。

    若非赵宁及时成为大军统帅,还对梁山营多有重用,他们莫说屡立战功加官进爵,恐怕只会被用作马前卒,一个个连国战都活不过,哪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梁山诸将记住了大齐朝廷对他们的冷漠,记住了前任节度使对他们的打压,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应得的,唯独选择性遗忘了赵宁对梁山营的照拂。

    耿安国没忘。

    也不会忘。

    于是他深深陷入两难之境。

    投靠吴国,对不起赵宁,有违本心;投靠赵宁,会让众兄弟不满,乃至引得兄弟刀兵相见。

    耿安国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已经在屋里闷了太久,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最迟这一两日必须拿定主意。

    他前脚从侧门离开节度使府邸,梁山诸将后脚便来拜访,双方算是擦肩而过,完美避开。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带着一股慵懒倦意,满脸胡茬、面容憔悴的耿安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人认出他来。

    身处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着还算繁华忙碌的市井,他心里怎么都热切不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在空旷半空飘零的秋叶,不知该去往何处,没有一点儿根脚。

    多日没有吃饭,腹中饥饿,他走进一家酒楼,点了些酒菜,打算好好吃上一顿,补足力气再去想烦心事。

    小二上酒的时候,大堂里却闹腾起来。

    耿安国循声去看,就见掌柜的正一脸哀求地拉住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低声下气地请对方付了钱再走,对方很不耐烦,说什么让他把今日花销记账上,到了月底一并清算。

    掌柜小心翼翼地提醒,距离对方第一次记账,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可他一两银子都没收到。

    领头的壮汉大怒,揪住掌柜的衣领狠狠扇了一巴掌,质问被抽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的掌柜,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付不起银子会吃白食?

    不等对方回答,壮汉一脚就将其踹翻,骂了两句难听的话,趾高气昂从对方身上垮了过去。

    另外几名汉子都是一脸不屑,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不忘说些来你这吃饭是给你脸面,有大爷们赏脸你这酒楼生意才做得下去,别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满堂食客都在看热闹,或战战兢兢,或兴致勃勃,或满面痛恨,或一脸冷漠,没有一个为掌柜的出头,说上一句公道话。

    小二把掌柜的扶到柜台后坐下,见对方没有大碍才回来继续给耿安国倒酒,耿安国皱着眉头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街上的地痞?”

    小二悲愤莫名,咬着牙低声道:“跟地痞也差不多,都是义成军的军卒,这些狗-娘养的,自个儿只是大头兵,没本事挣什么大钱,就只会祸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净干些吃白食的下作事!”

    耿安国沉下脸来,强忍着怒火:“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要是报官有用,这世道岂不是天下太平?我们敢白天报官,他们就敢晚上闯进家门,斗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吃亏?”

    小二是既认命又不甘心认命,故而恨

    得五官扭曲,“再说,官府敢管军队的事吗?谁不知道他们有节度使撑腰,听说节度使曾跟他们是一个地方杀人越货的山贼!

    “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忍着,可怜咱这小本生意,今日来几群贼军汉,明日来几群贼军汉,赚得钱还不够他们吃喝的!”

    耿安国摇摇头,“节度使虽然做过山贼,但却是国战功臣,怎么会包庇他们?”

    小二重重叹息一声,满脸痛惜,“咱们郓州的节度使,以前的确是个好汉,为保卫郓州跟着太子殿下血战数年,国战刚赢的时候,谁不称赞他一声英雄?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经变了!他要是肯为民做主,怎么会放纵麾下将士横行霸道?”

    小二还想说什么,被掌柜的叫走了,耿安国独自坐在桌前,一顿酒菜吃得毫无滋味,没两口就放下银子离开。

    站在酒楼门前,望着西天金灿灿的太阳,他长叹一声。

    当年他进郓州城,百姓夹道相迎,山呼英雄,百般敬仰,那场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也记住了做英雄的感觉。

    但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兄弟们都不能约束,只能任由对方祸害百姓,稍微做得过激些,兄弟们就会不满,就会有众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梁山的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彼此对立的存在,好似在众兄弟眼中,他也不再是手足一体的亲人。

    做一个节度使,比做一个将领难太多。

    耿安国深感力有不逮。

    但他不想放弃。

    大丈夫没有放弃可言。

    酒楼前是十字街口,他要走那一条街道?

    接下来他要何去何从?

    “道左相遇耿帅,真是一件幸事啊。”

    耿安国听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看到了沐浴着夕阳金辉,笑得高深莫测的黄远岱。

    “足下是何人?”耿安国转身拱手,本能地觉得对方不简单。

    因为陈奕就站在对方身后!

    “鄙姓黄,太子麾下一幕僚。”

    耿安国心头猛震,黄远岱的大名他如何能不知道?

    “原来是黄先生,久仰。”

    “耿帅满面怅然,眉头紧皱,情志郁结,是有什么烦心事?黄某或许能相助一二。”

    耿安国苦笑一声:“这件事,先生恐怕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远岱已是抬起手制止,指了指他身后,“耿帅还是见过你的人再说。”

    耿安国转身去看,就见自己的心腹在街口一阵张望,看到自己后立马穿过人群跑了过来。

    “军帅,属下有大事禀报!”心腹抱拳行礼,见有外人在场,遂凑到耿安国耳边,语速极快的嘀嘀咕咕一阵。

    ——他这么着急出来寻找耿安国,就是为了尽早禀报这个消息。

    听着属下的耳语,耿安国瞳孔逐渐放大,呼吸逐渐屏住,表情逐渐呆愣,最后近乎完全石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黄远岱笑着问:“耿帅,现在你还觉得,我不能解决你的烦心事?”

    耿安国看着黄远岱说不出话来。

    “耿帅,想要一劳永逸解决掉烦心事,你首先得做出选择。”

    耿安国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他看着黄远岱,挺直腰杆道:“曾经,耿某是一个英雄;现在,耿某还想做一个英雄。”

    黄远岱笑了,“那黄某就恭喜耿帅了,你做出了对的选择。”

章七五三 安郓州

    耿安国刚刚听到的,是赵宁在徐州击败杨佳妮,将杨氏高手尽数拦在徐州不得北上半步的消息。

    他心头悬着的一颗大石悄然落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狂喜如浪潮般席卷而来,他险些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当街长啸。

    “我就知道,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目光千里,绝不会对郓州没有打算,原来太子殿下早早就去了徐州,解决了郓州两难之境的根本!”

    想到这里,耿安国忍不住搓了搓手,“这下好了,没了杨氏高手来搅浑水,而我有黄先生相助,诸将哪里还有底气跟我叫板?”

    他是如此开怀痛快,以至于很想拔出刀来,在天地间展开一片明光。

    耿安国没有迟疑,邀请黄远岱、陈奕现在就跟他去节度使府邸,他要立马向梁山诸将公布他的选择。

    到了此时,耿安国不想再等,他已经等得足够久,他也不必犹豫,该犹豫的时候已经过去,他要立即行动,这是他朝思暮想的时刻。

    想做英雄,就不能只顾一己私利,亦不能只想着自己人,要做英雄,首先得弄清楚“为国为民”这四个字。

    到了府邸,耿安国下令召集所有义成高级文武官员,让他们齐聚于议事堂。

    梁山诸将无不到场,其中地位最高的几个,包括原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青年将领在内,先前就到了府上,眼下自然不会缺席。

    十多人齐聚一堂,分成文武两班,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无不眼神低沉,一言不发,还有人坐立不安,仿佛身在刀尖之上。

    赵宁击败杨佳妮,让杨氏高手尽数滞留于徐州的消息,在传回郓州城的时候,他们便陆续得知,心中早已翻涌过惊涛骇浪。

    到了此时,惊悸稍稍平复,每个人都开始思考中原乱局的未来模样,义成接下来的道路,以及自己的前途选择,心思各有不同。

    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等人脸色最为难看。

    他们是杨氏的人重点联络、说服的对象,已经决心投靠杨氏,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难以稳住心境。

    在耿安国回来之前,他们派了人去联系杨氏在郓州的暗探,商量应对之法,结果对方并没有预案,且震惊之情不下于他们。

    这让他们无不如坠深渊。

    终于,耿安国来到议事堂,大马金刀坐在了主座上。

    众人从紧张的沉思中抬起头,目光落在耿安国身旁的坐垫上。

    那里坐着黄远岱、陈奕!

    梁山大当家等人瞳孔紧缩。

    黄远岱他们不认识,但是陈奕他们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国战时期,带领部曲在郓州跟他们并肩作战数年的袍泽!

    论战力,陈奕所部可是从一开始,就比梁山营要强得多!

    国战之后,陈奕出任河北地方团练使,继而跟赵宁一起加入河北反抗军,后来就成了大晋朝廷中地位显赫的存在。

    而陈奕的修为,在当时就已是王极境初期,到了今日,据说已经达到王极境中期!

    对方竟然来了郓州?!

    梁山大当家等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如果说看到陈奕,他们还只是心惊,那么再看黄远岱时,心里就满满的都是畏惧。因为陈奕这样的存在,居然只能陪坐在黄远岱之侧!

    黄远岱是什么人他们不知道,但对方的身份地位一定很高,能让陈奕甘愿在一旁作陪的,整个大晋朝廷能有多少人?

    就算黄远岱不是赵氏嫡系子弟,也必然是朝廷有数的重臣!

    对方到底是谁,对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耿安国扫视众文武一眼,四平八

    稳地徐徐开口:

    “想必诸位都知道,中原大战将起,本帅身为大晋义成节度使,身负皇命,自当率领义成军将士,在此战中为国平叛、诛杀逆贼。

    “王师已经在大河北岸集结,不日即会渡河。

    “王师先锋渡河后,第一站会在郓州驻扎,虽说王师不缺粮食物资,但我们也需要准备好劳军之物,略尽同袍之谊。”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梁山诸将身上,“诸位都是我义成军骁将,也是本帅手足,往后少不得要率领部曲,随王师征战各方。

    “今日回营之后,立即整军备战,相应粮草物资,本帅自会让人送达,他日率部出战,万万不能坠了我义成军的威风。

    “诸位可有什么想说的?”

    耿安国的话说完,梁山诸将无不眼神大变、脸色灰败,唯有青年将领精神大振、喜上眉梢。

    其他文武感受到的压力虽然小一些,但也无不深受震动。

    耿安国根本没有跟他们商量郓州前程的意思,不曾给他们任何表达自身意见的余地,直接就宣布了藩镇效忠大晋的决定!

    效忠大晋还不止,义成军还得跟随王师参战,去沙场为皇朝大业拼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梁山大当家立即朝四旬男子猛使眼色,示意对方赶紧起身反对,替梁山将领这个山头表达想法。

    四旬男子眼角余光瞥见了大当家的目光。

    但他没有转过头去。

    他目不斜视的看着耿安国,佯装正被对方夺了心神,没有发现大当家的授意。

    他心念急转:

    杨佳妮被击败,杨氏高手无法驰援郓州,如今陈奕又到了郓州,可见城中绝不缺少赵氏高手,杨氏大军距离郓州太远,而赵氏大军距离郓州太近,一旦郓州有变,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靠梁山众兄弟,我们当然不惧耿安国,但能够不惧赵氏高手、赵氏大军吗?!朝廷高手如云,赵氏大军战力彪悍,没有杨氏高手的支持,我们就算想战,他们也能强渡大河,强行登岸!

    这个时候,我要是反对军帅,岂不是平白做了出头的椽子?

    是了,军帅必是早就有意投靠朝廷,要不然不会一直不接受杨氏的招揽,今日赵氏高手一到,他立马表达效忠朝廷,不给我们选择余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时候,军帅必要杀鸡儆猴!

    我岂能白白送上自己的脑袋?!

    他越想越是心惊,越想头便低得越厉害。

    这时候莫说梁山大当家只是以目示意,就算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忤逆耿安国的话!

    梁山大当家见四旬男子不理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对方可是他的心腹臂膀、坚定拥趸,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虽然修为寻常不算悍勇,在战场上不太顶用,但心思活泛、目光敏锐。

    平日里有什么出谋划策的事都是对方出主意,有什么他不方便说的话,都是对方替他说,堪称他的智囊与喉舌,现在怎么连看都不看他?

    不等梁山大当家有什么表示,他就发现梁山诸将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中全是忧虑担心与迫切渴望,明显是想他说几句话。

    大当家知道事不宜迟,要是自己再耽误,说不得耿安国就要把事情定了,遂回过头,稳了稳心神:自己有梁山将士支持,怕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得耿安国道:“既然诸将没有意见,那这件事便这么定了。”

    大当家连忙张嘴,可不等他发出声音,耿安国就已直接看向他,换上了一副亲切笑容,“大哥,我要恭喜你了。”

    大当家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恭喜我什么?”

    耿安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黄远岱。

    黄远岱掏出一份文书,笑眯眯地看了众文武一眼,“某乃太子宾客,姓黄,此行来郓州,是受太子所托,亦有朝廷之命在身。”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大当家身上,摇了摇手中的文书:

    “内容黄某就不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了,郓州刺史周绍山,太子殿下念你劳苦功高,举荐你为禁军都指挥使,着你即日启程前往燕平。”

    说着,黄远岱走下来,将公文递给目瞪口呆的大当家,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周大人升迁。”

    黄远岱的话说完,大当家木然接过文书,满堂一片寂静。

    在听说黄远岱是正三品的“太子宾客”时,他们就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这天下还有谁的名号,比战功彪炳、修为非凡的太子赵宁更能震慑人心?

    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臂膀来郓州,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谁敢跟太子的人当面作对,明着忤逆太子?

    梁山大当家举着公文满脸通红,收起来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了,他就得离开郓州,离开梁山兄弟,成为一个没有根脚的存在,在燕平那个陌生的龙潭虎穴-里无依无靠,乃至被朝廷随意拿捏,生死两难。

    不收,那就是明摆着跟太子作对、撕破脸皮!

    下场如何不用多言。

    “怎么,周大人不愿意升迁,还得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你去燕平不成?”黄远岱皮笑肉不笑地问。

    大当家想哭的心思都有了,他哪里敢面对太子,怕是面对对方的时候,就是他脑袋搬家的时候,当下只得俯首下拜,感谢恩典。

    他这一拜,梁山诸将的心立即凉透。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能携众违逆耿安国。

    黄远岱满意地转过身,看向梁山诸将,又掏出一份公文,当众举起:“黄某来时,朝廷已经委任黄某为义成军监军。

    “眼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大战在即,倘若有不遵军令者,休怪黄某军法从事,下手无情。

    “我大晋赏罚分明,但有立功者,朝廷亦不吝赏赐,诸位昔日都是国战功臣,还望好自为之。”

    出乎耿安国意料,最先站出来表明态度,拥护朝廷的不是他信任的青年将领,而是四旬男子。

    这人动作迅捷,当场便离开座位在黄远岱身前拜倒,大声表明建功立业的决心,表示绝对遵从军帅与监军的指令。

    青年将领被抢了先,心里虽然不快,但也没有介意,紧跟着表明态度。有了他两人开头,梁山诸将只得跟从。

    不从也不行。

    大势已定。

    黄远岱回到座位上,示意耿安国继续主持这场议事。

    若不是大战马上就要开始,得考虑梁山众将士的军心,再加上耿安国顾念旧情,不愿手足相残,原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这些人,必然要被以串通杨氏、勾结叛贼的罪名处死。

    ——举荐梁山大当家去禁军任职的文书,是他替赵宁草拟的,在他来郓州之前,赵宁就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

    耿安国旋即告诉堂中文武,即日起,义成军将士悉数归营,无令不得擅出;

    朝廷的文官、先生队伍很快就会来郓州,主持新思想新学说新法的学习,组建各级国人联合会,并整顿义成吏治;

    一应文武、将士之前有什么过失,朝廷既往不咎,但得从现在开始遵从律法,倘若还有鱼肉百姓、横行无忌者,定会严惩不怠!

章七五四 会晤

    旬日后,吴国大军兵临徐州城下。

    第一批陆续抵达的十万兵马,并没有贸然攻城,而是选择在城外扎下营寨,并且把营墙建造得格外坚固,壁垒森严。

    一应兵马,没有尝试游掠四方、控制周边,而是摆出了防御阵型,紧紧护卫在大营内外,保持着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态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赵宁还在徐州不曾离开。

    翌日,吴王杨延广带着大量吴国高手,亲自到了徐州城外大营。这不是坐镇中枢协调各方的位置,而是把自己用作了先锋。

    很显然,这也是因为赵宁仍在徐州城。

    这些时日,赵宁紧锣密鼓在武宁进行的各种动作,杨延广是一清二楚,摸不准对方的用意,心中对赵氏大晋的防备日盛一日。

    故而,虽然杨佳妮告诉他赵宁不会久留徐州,但他仍需亲自确认。

    亲自来到阵前,杨延广倒是不担心赵宁取他人头,除了有杨佳妮和众高手护卫,还有他自身境界提升,使得自信增强的原因。

    在成就一方霸业后,杨延广顺势晋级王极境初期。

    虽然耗尽了气运机缘,此生若没有意外很难再有寸进,但对他而言,沙场拼杀犯不着自己冲锋陷阵,这个境界已是够用。

    既然来了徐州,杨延广不可避免跟赵宁见了一面。

    这既是杨延广的意愿,也是赵宁的意思,只不过后者提出的双方见面地点,出乎杨延广预料——赵宁选择孤身来吴营。

    在杨佳妮告诉众人赵宁的这个决定后,杨延广跟吴国群臣无不惊诧,有人佩服赵宁的大气与胆量,有人恼怒于赵宁不把吴国高手放在眼里。

    就接不接受赵宁踏足吴营这件事,吴国官将们有不同看法,各执一词,激烈争论,在大帐里吵得面红耳赤。

    提出反对意见的以王载为首——这位昔日齐朝、大晋的朝廷尚书,如今的吴国太傅。

    他态度坚定、言辞凿凿地对杨延广道:

    “赵氏虽然倒行逆施、狂妄自大,但赵宁这厮绝不是能够小觑之辈,尤其是他的军事才能,不说当世无双,至少也鲜有人及,如若不然昔日不会有大齐战神之名。

    “他之所以提出要来军营,必然是想看看军营虚实,评判我军战力,方便来日有所应对!

    “这厮经验丰富目光敏锐,往往能在不动声色间,于细节出窥探出对手的长短,在短时间内找到弱点!

    “王上不要以为老臣是在危言耸听,老臣跟这厮先为友再为敌,对他再了解不过!

    “大将军对这厮应该也很了解,当知老臣此言不虚。

    “所以绝对不能让赵宁进入军营,哪怕只有一点危害,事关中原战局与吴国大业,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王载的话得到了杨佳妮的点头认同。

    但他这副还没见到赵宁,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谨慎、胆小,让出自吴国本地的官将很是不服。

    “两军对垒之际,太傅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赵宁厉害归厉害,终究是人不是神,就算能见微知著,那也得我们有破绽才行!”

    反驳的是金陵吴氏子弟、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他一脸被小觑的不忿。眼下徐州城外的大军,以他的

    部曲为核心,哪里能容忍对方贬低?

    他继续道:“我建武军虽不是吴国至锐,但也骁勇善战,屡立功勋。别的不敢妄言,军纪绝对严明军容绝对威武!

    “他赵宁就算来了,能看到的也只是我军将士的彪悍勇武,能生出的只有佩服尊重之念,绝不可能窥见我军破绽,觉得我军有机可趁!”

    说着,他向杨延广抱拳,“王上,他赵宁既然敢来,我们就敢迎,也必须迎,若是避而不见,岂不平白让他看低了我们?

    “往后他要是四处宣扬此事,说我们胆小如鼠,十万大军不敢面对他区区一人,大军士气岂能不受到影响?

    “士气可鼓不可泄,这种平白助涨赵氏气焰的事,臣认为绝对不能做!”

    王载听了吴俊这番话,觉得对方这是只想着意气之争,完全没有一点大局、长远之念,心里很是不屑,当即出言反对。

    吴国官将很快以两人为首,分成两个阵营,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沸反盈天。

    到了后来,争得急眼的双方官将,言语逐渐不堪,甚至开始展开人身攻击,污蔑对方的人格品性,场面颇有些失控。

    这样的场面让杨延广颇有些头疼,也有些不满,认为这些官将很没规矩、风度。

    但既然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依仗得是士大夫阶层,施行得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方针,他就不能不尊重对方的发言权。

    杨佳妮见众人争得声势浩大,连帐篷都似要给掀掉,心里觉得有些荒诞滑稽,禁不住暗暗摇了摇头。

    赵宁只说了一句要来吴营,人还没露面,就让吴国官将自己争斗起来,搞成这个乱糟糟的样子,还能说对方不是神人一般的存在?

    最终,杨延广拿了主意,终止了众人的争论。

    他的意见偏向吴俊一些,故而选取了对方的谏言。

    定下了方案,接下来就是做准备。

    杨延广严令吴俊,好生整顿军容,务必把军营布置得严丝合缝,绝不能让赵宁看到一点不足之处。

    再挑选身高体壮、修为精悍之辈,身着鲜衣亮甲全副披挂,届时分作两班摆在中军,叫赵宁好好看看吴国锐士的风采,免得对方以为只有燕赵之地多豪烈勇武之辈,生出看不起吴国将士的心思。

    至于众官将,届时绝不能展露出意见不合、纪律松散的模样,要表现得众志成城、团结一心,该有的风骨自信不能丢,绝不可有半分畏惧之态,连谁能说话谁不能说话都有规定。

    事无巨细,林林总总一大堆,杨延广说了大半天,军营也热火朝天的忙碌了大半天,将士们急匆匆的奔走准备,闹得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准备妥当,各方面都让杨延广满意了,太阳却已落山,没办法,杨延广只能派使者告诉赵宁,明日再行会晤。

    得到杨氏使者的传讯时,赵宁正在跟扈红练、方小翠等人埋头吃饭,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等着跟杨延广会晤,想着对方今日在军营设宴招待他。

    这倒不是赵宁料事如神,对发生在吴营中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是在黄昏降临时,还没有接到杨延广“邀请”的情况下,就决定按照往常的节奏吃饭。

    他可没有等候杨延广的闲心与打算。

    翌日正午,赵宁依照之前所言

    ,只身到了吴军大营。

    杨佳妮带着麾下文武在辕门相迎,她自个儿还好,神态举止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木然的状态。

    但她身后的吴国文官们,却都挺着腰板扬起下颚,看赵宁的目光要么轻飘飘的,要么眯着眼睛斜着眼角,就差没有把“我不仅不怕你,甚至还敢瞧不起你”这句话刻在脸上。

    至于吴国武将,站在后面的目不斜视,表现出了纵然是刀斧加身也凛然不惧的气度,站在前面的譬如说吴俊,则犹如一只面对入侵者的雄师,随时做好了扑上去厮杀的准备。

    这样的场面让赵宁啼笑皆非。

    无论面前的人是何种神态,他都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样的气质:那是精神紧绷、严阵以待的气势。

    说得好听些是全神贯注,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草木皆兵。

    他只是一人前来吴营而已,吴国文武却像是面对百万大军压境。

    赵宁暗暗摇头,忍俊不禁。

    吴国文武姑且不能让他心中生出波澜,那些站在道旁摆出迎接架势,实则是为了耀武扬威得高大甲士,就更是难以让他注意半分。

    吴营的种种准备,因为赵宁的浑不在意,完全是做了无用功。

    在大帐中见到杨延广,对方并没有表现得如何防备,态度很是亲切和煦,体现出一种八风不动、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

    寒暄的时候,他没把赵宁看作敌对势力的领头羊,而是以长辈的身份口吻跟他说话,提起往日相处的一些趣事,不时发出爽朗豪迈的笑声。

    “我大军已是进入中原,徐州志在必得,宁小子,你手上没有可用之兵,我看还是早早退去为妙,免得陷入险境,到时候我是杀你不是,不杀你也不是,可就为难了。”

    终于,杨延广说起了正题。

    一番话,将高高在上之意展露无遗。

    赵宁并未介意,直言道:“晚辈确实就要离开徐州,临行之前特意来拜访,除了问候之外,是有一件要事相托。”

    杨延广大手一挥,“但说无妨。”

    赵宁认真道:“前番张京擅动刀兵侵入武宁,战火弥漫数州之地,武宁百姓深受其害,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沦为难民者超过十万。

    “诸侯争霸,百姓何辜?

    “这段时日,晚辈费尽心力,总算将武宁百姓安顿妥当,让他们重建了家园,终于可以放心离开。

    “如今杨氏大军到了徐州,还请体谅武宁百姓之苦,爱怜州县万民,勿使百姓再受乱兵屠戮之苦、妻离子散之痛、背井离乡之艰。

    “若得如此,晚辈感激不尽。”

    说着,赵宁站起身,向杨延广躬身一礼。

    杨延广怔怔坐在主座上,半响说不出话来,就像是给人一拳打中了鼻子,脸上阵青阵白。

    陪坐在大帐中的吴国文武,无不五官纠结,如同吃了一碗苍蝇一样恶心,却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事都让赵宁做了,好人都让赵宁当了,他们算什么?

    往后他们就算做好了抚民之事,武宁百姓也只会认为这是赵宁不惜以身犯险说情,帮他们争取到的,只会感谢赵宁,他们屁都赚不到。

    但他们还不能反驳,不能拒绝。

章七五五 教导(上)

    杨延广之所以想跟赵宁见面,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且不说看一看赵宁的精神面貌,评判评判对方有无骄傲膨胀的势头,套一套赵宁的话,推测推测赵氏接下来的用兵重心,仅是直面感受赵宁对待杨氏的态度,就对接下来的中原大战有相当意义。

    追根揭底,逐鹿中原的不是两家,而是三家。

    无论是其中的哪两家,在必要时候都有暂时联手的可能。

    彼此之间先前都有交情,而且是很不错的交情,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没道理撕破脸皮,完完全全变成彻彻底底的敌人。

    正因如此,杨延广虽然被赵宁一番话恶心得不行,却没有当场发作,反而故作大度大气地一挥手:“本王素来爱民,自当善待百姓。

    “不瞒你说,淮南百姓皆知本王仁义,如今本王大军占了武宁,自然会施行一贯的安民之策,确保百姓安居乐业,根本无需你赘言。”

    赵宁放心地笑了笑:“若得如此,那是再好不过。”

    双方接下来的交谈,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因为都不想太刺激对方,说得是场面话。彼此叙一叙旧情,诽谤诽谤魏氏是题中应有之意。

    当然,杨延广对赵宁免不得多方试探。

    这无疑是徒劳的,赵宁半点口风也不漏给杨延广。

    作为交换,赵宁也没有站在朝廷的大义高位上,斥责杨氏割据自立的反叛行径,期间甚至跟王载有不少交流,双方好似忘记了昔日的龌龊,成了只有交情的老友。

    半日会晤,最终在一场宴席中结束。

    纵观始终,这成了一场只叙私交,不论大事的见面。

    夜幕降临时,赵宁离开吴营,杨延广只送到了大帐前,把他送出辕门的是杨佳妮。

    这回没有众吴国文武相随,两人在辕门外并肩而立,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望着星海下轮廓清晰的徐州城,有片刻的无言。

    “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杨佳妮开口的时候,一副“你好好看着”的样子。

    赵宁知道她说得是站在平民角度上,善待百姓这茬,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这对杨氏来说并不容易。站在平民角度上善待百姓,跟站在地主阶层的位置上安抚百姓,完全是两码事。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连告别的礼节也没有,轻轻一挥衣袖便离开辕门,飞回了徐州城。

    翌日,武宁军撤出徐州城,一路向北进发。

    城池可以给杨氏,军队自然不可能留给对方,虽然赵宁瞧不上藩镇军,但武宁军到底是一分战力,没道理资敌。

    藩镇军日后改造一番,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将士可以用的。

    同时被赵宁带走的,还有黄瑜、章颢等一批精干官吏。

    众人撤走的时候,徐州百姓带着干粮瓜果等物自发相送,东西送不到赵宁手里,便塞给黄瑜、章颢等官吏,挥泪者不知凡几,队伍绵延二三十里。

    原本志得意满进城的杨延广跟吴国官将,在看到这副场面时,一个个都变得意兴阑珊,好似正在吃一桌索然无味的美食。

    半路上,赵宁把队伍交给扈红练、常怀远、黄瑜统率

    ,自己直接前往郓州。

    武宁军撤出徐州时,大晋王师数万先锋渡过黄河,抵达了郓州城。

    先锋是反抗军骁将范子清的部曲。

    在大晋禁军整编完毕后,所有部曲都归入了反抗军序列,也就是说如今的大晋禁军全是反抗军,反抗军即大晋禁军。

    按理说,反抗军反抗成功,大晋取代了大齐,便该有新的名称。

    但大晋要的,不是反抗军从反抗者变成既得利益者,而是要反抗军一直秉承初心,所以最终的决定不是反抗军更名,而是禁军成为反抗军。

    同时,这也是在向天下人传递一个信念:

    反抗,永不停止。

    反抗不会停止,不应该停止,更不能停止。

    只要这天下还有“朝廷”一说,就会有掌握“朝廷”权力的人,不断成为手握权势、财富的既得利益者。

    而只要有既得利益者,就必然有压迫剥削。

    平民百姓想要自己的尊严与利益一直得到保障,就得一直保持反抗之念、反抗之力。

    一言以蔽之,有人的地方就有压迫,有人的地方就有反抗。

    必须有。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革新战争也不能一战定百年、千年,只有时时警惕,时时保持革新战争之心,能够时时进行革新战争,才能确保战争果实不被既得利益者窃取。

    这跟想收获粮食,就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种地,是一样的道理。

    总而言之,因为河北河东财力有限,大晋又施行精兵之策,反抗军目前只有四十万人左右,共编为三十六军。

    军队施行二五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队,百人为一都,五百人为一指挥,千人为一小营,五千人为一大营,万人为一军。

    战时,一军之上设大将军,可临时统率数万人。

    范子清眼下便是先锋大将。

    赵宁在郓州城外反抗军大营,见到范子清的时候,他身边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这两人一看到赵宁,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年小者,名叫赵英,是赵宁的亲弟弟。

    不错,正是赵北望、王柔花的骨血。

    他出生在乾符六年之后,故而算是赵宁重生带来的结果,赵宁前世时对方并没有机会降世。

    赵英如今年方十六,眉眼俊俏,五官轮廓温和,笑起来很是阳光,双眸里有着不惹尘埃的干净清澈。

    这是他第一次跟随赵宁出征。

    作为一个进入修炼黄金四年为时尚短,刚刚开始参与家族、皇朝大事的少年郎,他眼下的修为是御气境。

    年纪大一些的,是赵烈的子嗣,名叫赵平。

    他是今年加的冠,个子生得矮小一些,气质不算突出,但眉宇间的坚毅之色却已掩盖不住,明眼人能够感受到他内敛的智慧。

    早在赵氏代齐,燕平革新风波之时,赵平就已开始奋战。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他亦有参与其中,且屡立功勋,建立了不菲名声。

    现如今,他已是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赶上了他的父亲。

    在赵氏众多子弟中,无论修

    为、心性、学识还是能力,赵平都是绝对的凤毛麟角,不仅赵烈对他寄予厚望,整个赵氏亦对他期望甚高。

    赵英与赵平,一个皇帝嫡子,一个帝室骄子,代表的是赵氏与大晋皇朝的部分未来。

    中原大战方启,他俩随着先锋大军一起来到战场,是为了跟在赵宁身边历练,接受赵宁的教导,以便早日成才,担当大任。

    这是赵宁主动向赵北望提出的建议。

    范子清跟赵宁简单禀报过大军情况后,赵英与赵平走上来,一前一后跟赵宁见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你在徐州的所作所为我们都听说了,一个人就把杨氏众高手挡在徐州城外,让他们不能北上半步,实在是太厉害了!”

    赵英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我还听说,你离开徐州的时候,徐州百姓万人空巷,自发相送三十里,就跟史书上的名士贤才一样,这就更厉害了!”

    说到最后,赵英双眼亮得厉害,眸中满满都是敬佩膜拜之色。

    赵宁笑了笑,“日后你就会明白,这并不算什么。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有大晋战士相助,你也能做到。”

    赵英一脸向往,“我也能做到吗?”

    想到自己日后也能单人长刀,青衫如画矗立城头,让成百上千的修行者畏惧后退,令千军万马不敢上前,岿然不动震慑一方,威风无两,他就恨不得那样的时刻马上到来,“我什么时候能做到啊?”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好生修行,努力革新,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赵英虽然迫不及待,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当下重重点头。

    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日起一定要跟在赵宁身边好生学本事,与大晋勇士一起并肩奋战,在革新战争中抓紧每时每刻提升自己。

    等赵宁跟赵英的交流告一段落,赵平才不那么着急的开口。

    他二度行礼,由衷道:“大哥辛苦了。”

    赵宁微微颔首:“中原之战凶险,比之河北革新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现在开始,你怕是也逃不了辛苦二字。”

    赵平露出笑容:“有大哥在前面顶着,小弟还怕什么凶险?只要能为大哥分忧一二,再辛苦小弟也无所畏惧。”

    赵宁对赵平一向满意,当下也不多言,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能力我是了解的,但凡能戒骄戒躁,名扬四方只在旦夕。”

    赵平点点头。

    赵宁看了看范子清:“传令下去,明日大军拔营,挥师东进,先去兖州走一趟。”

    范子清抱拳道:“得令!”

    武宁军退出徐州后一路向北,很快就会临近兖州防御使的地盘,正需要范子清过去接应一二。若是兖州防御使识相,自然万事大吉,他要是不识相,大军就得先攻下兖州。

    带着赵英、赵平走向大帐的过程中,赵宁问范子清:“你见过耿安国了?那厮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虽然来了郓州,但没有主动去见耿安国的道理,对方应该主动来迎才对。范子清正要说话,已有军使来报,说是耿安国在辕门外求见。

章七五六 教导(中)

    赵宁先见到的是黄远岱。

    耿安国这个义成节度使,进入反抗军大营需要通报,黄远岱就不必有这个过程。

    他身上虽然挂着义成监军的职衔,本质仍是朝廷的人,早就获得了随意进出反抗军大营的资格。

    赵宁跟黄远岱照面之际,除了简单见礼,没有半分客套寒暄,连辛苦了这样的话都没说,一起进了大帐。

    看到赵宁跟黄远岱相处得十分随意,简直比自己跟赵宁更像兄弟,赵英羡慕不已。

    在他心目中,总是在朝堂上跟父亲对答如流,高居东宫主殿指派高手强者的大哥,无数辉煌强悍的功绩摆在那里,脚下无数敌人的尸骸也不会消失,每一言就能决定皇朝国是,每一行都能影响天下大势,身影怎么看都实在是太过伟岸高大。

    对方身上仿佛时刻笼罩着威严之气,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与敬畏。

    虽然赵宁对他关爱有加,平日里相处也很随性,但他心中对赵宁的敬重之情始终大于其他感情,他看赵宁的主要目光是看待英雄的目光。

    真要他降低些发自肺腑的尊重去跟对方随意相处,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赵英早就把赵宁视作指引光明方向的启明星,对自己的要求是紧跟对方的步伐,追随对方的身影,竭尽全力去拼搏奋战,让自己能够多拥有一些对方的品质、才能,凡事不能坠了对方的威风,不能有辱自己这个太子亲弟弟的身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赵宁坐上大帐主位,吩咐军使传耿安国。

    不多时,耿安国进了大帐。

    他进帐的时候,赵英与赵平锐利的目光同时盯在了他身上。

    身为帝室贵胄、赵氏子弟,对耿安国这种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自行其是乃至擅行征伐的一方节度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

    他们对耿安国有本能的厌恶。

    所以这一刻他们很想看看,赵宁这位皇朝太子,他们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绝顶高手,要如何敲打这个佞臣,给予对方足够深刻的教训。

    “耿安国参见太子殿下!”

    耿安国兀一进帐,便高喊着大礼参拜,他不曾穿戴甲胄,行大礼的时候没有半分滞涩。

    赵英、赵平暗暗撇嘴,耿安国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这在他们看来都是场面功夫,不值一提。

    赵宁抬了抬手:“起来吧,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入座吧。”

    耿安国致谢之后,没有任何忐忑紧张之情的,自然坐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赵宁之下,左首的位置坐着黄远岱,而后是赵英赵英,其次是范子清。

    赵英、赵平见赵宁不仅没有训斥耿安国,反而还让他落座,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面露惊诧之色,都不理解赵宁为何这么轻巧的放过对方。

    这就更不必说,赵宁还说对方“辛苦”——这厮有什么辛苦的?

    赵宁好似能一眼看穿赵英、赵平的心思,笑了笑,“自我在乾符末年放弃军权,耿帅便一直跟我有频繁的书信往来。

    “他带着梁山营反抗前义成节度使,我也是赞同的,而后跟张京大战于曹州一线,扼制张京向齐鲁进军的步伐,亦在我的授意之内。”

    赵英

    与赵平一阵愕然。

    耿安国主动解释:“国战时期,耿某就已被太子殿下所折服,下定决心要一直追随太子殿下,故而始终跟殿下保持着紧密联系。

    “国战后齐君无道,帝室遭受不公,耿某就曾多次给殿下去信,而后反抗军征战河北,耿某多次请命在郓州起兵呼应。

    “只不过殿下对郓州另有打算,所以一直没有让耿某以反抗军的名义举事,哪怕耿某成了义成节度使,都没有让耿某公布自己效忠大晋皇朝的事实。

    “这是因为殿下很清楚,在朝廷进行革新战争,河北河东之外众藩镇都各行其是,王师暂时又不能出征的情况下,耿某一旦表明立场,自身与义成军都极可能很快遭遇不测。

    “事实证明殿下所虑不差,且不说外部势力,单论义成内部的隐患,都差些让耿某翻船。

    “而正因为耿某没有表明立场,这才能堪堪稳住义成军,若是老早就宣布效忠朝廷,只怕早已万劫不复!

    “这回殿下挡住了杨氏北上的高手强者,绝了义成军内部隐患的外援,耿某终于能在黄先生到来的时候,宣布义成的立场,襄助王师征讨中原的大计!”

    听到这里,赵英目瞪口呆,赵平亦心神震动。

    原来耿安国、义成军还有这等秘辛。

    想到赵宁竟然那么早就对郓州有所布局,而且布局确实成功了,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一起看向赵宁,眼中充满敬佩。

    与此同时,他们对耿安国的印象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对方从一个割据一方见风使舵的佞臣小人,变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不世忠良。

    这让他们再看耿安国时,眼中都带上了浓烈的亲近、信任之意。

    接下来,赵宁与耿安国叙谈良久,期间赵英问了无数问题,渐渐对耿安国也充满尊重,赵平相对稳重,但也听得聚精会神。

    末了,耿安国离开大帐,回城中准备大宴——今晚赵宁要见义成的高级官将,以及城中的仁人志士,这些人都需要耿安国去安排。

    因为反抗军明日就要开拔,营中需要准备,范子清亦有军务得主持,暂时离开了大帐。

    帐中只剩下赵氏兄弟与黄远岱时,赵英发自肺腑地感概道:“想不到耿帅身居高位,竟然没有被权势腐蚀心智,一直保持着赤子之心。

    “我更想不到,原来郓州始终都是朝廷的,王师渡过大河不会有丁点儿意外,大军进入中原亦不会都半分阻力!”

    赵宁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赵英察觉出赵宁的不以为然,疑惑地怔了怔:“大哥,我说错了?”

    赵宁道:“错了一半。”

    这回不仅是赵英疑惑,连赵平都满脸不解,“难道耿安国不是绝对的忠良,郓州不是牢牢把控在朝廷手里?”

    “当然不全是。”赵宁并未直言,而是指了指黄远岱,示意他俩去问对方。

    “耿安国撒了谎?”云里雾里的赵英与赵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黄远岱。

    黄远岱呵呵笑着道:“耿安国没有撒谎,他的确跟殿下有书信往来,而且确实很频繁,凡有要事都会请示——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黄远

    岱身为一方节度使,想要在这个局面诡谲的烽烟乱世,保全自身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为了让义成生存下去、发展壮大,必须要学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所以无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样,都一定会跟殿下保持联系,并且表现得十分恭敬,这能让他少一个威胁,多一条生路。

    “可一旦形势有变,到了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依照这些节度使的秉性,他们只会注重实际利益,随时可能弃大晋而去。

    “正因如此,虽然他表现得很好,我们也不能太相信他,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以殿下才会去徐州,谋求自己掌控局势。”

    说到这,黄远岱摸出酒囊,像是喝水一般自顾自饮了一口,给了赵英、赵平思考的时间。

    赵英嗔目结舌,仿佛看到了新天地,大受震撼,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些门道。赵平反应较小,陷入沉思,检讨自己的思虑简单。

    “如此说来,郓州的确不是牢牢掌控在我们手里,耿安国这种节度使也不值得托付信任。”

    赵英喃喃自语,“怪不得,前段时间陈奕将军接触耿安国时,传回的消息是对方态度模棱两可。

    “如果对方真的忠于大晋,哪里还需要先生特意提前来郓州,谋划着‘说服’他?”

    黄远岱哈哈一笑,“韩王殿下这话可就又错了。”

    赵英呆了呆,不明所以:“又错了?”

    赵平也是茫然地看向黄远岱。

    黄远岱喝一口酒,咋摸了下嘴,娓娓道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耿安国的态度一定是模棱两可的。

    “作为我们其中的一员,陈奕当然不会太信任耿安国,而郓州是关键之地,容不得半分差池,在局势格外紧张之时,想要陈奕确信耿安国效忠大晋,后者说得天花乱坠、赌咒发誓都没用,必须要做出强有力的行动。

    “这些行动,或许是立即布告天下义成的立场,或许是囚禁乃至诛杀跟杨氏有联络的梁山将领,或许是把郓州的兵马尽数调走......

    “而无论哪一种,耿安国但凡是不想义成内部大战、手足相残,都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陈奕也不能放松要求,他毕竟看不到耿安国的内心。

    “所以陈奕传回的消息,只能是耿安国的态度模棱两可,而在我们看来,耿安国的态度也不可能不是模棱两可。

    “一言以蔽之,但凡梁山诸将还有杨氏高手的支持,义成内部可能分裂大战,耿安国就会一直处在两难之境。

    “唯有杜绝了梁山诸将的杨氏外援,令梁山诸将无法想着忤逆他,并且自己可以借助大晋力量镇压诸将的贰心,诸将才会乖乖跟着他效忠大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耿安国方能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席话让赵英的心灵不断遭受冲击,临了脑中一团浆糊,差些晕头转向,听黄远岱这么说,耿安国又成了大晋忠良。

    赵平的反应比他好一些,五官不曾各自僵硬,但也没有本质区别,内心的混乱让他的鼻子眼睛无法凑出一副完整的表情。

    半响后,赵英怔怔地问:“那耿安......耿帅,究竟是不是大晋忠臣?”

章七五七 教导(下)

    黄远岱微微一笑:“既然韩王殿下如此问了,那我只能这么回答殿下:某也不知。”

    赵英:“......”

    黄远岱把空掉一半的酒囊收起来,现在不是可以喝醉的时候,喝上一些助助兴即可,没必要抱着酒囊不放:

    “其实之前我们有机会分辨耿安国是否忠心,但我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谋划,因为一旦事情的成败需要靠人的品性来决定,那事情便已失去控制,是在赌。

    “殿下把杨氏高手挡在徐州,让义成军中的梁山诸将没了依仗,迫使义成军在现实面前只能选择效忠大晋,我们也就失去了辨别耿安国品性的机会。”

    这番话赵英倒是完全听明白了,点点头表示理解。

    赵平寻思片刻后 沉吟着道:“事到如今,义成军肯定要跟随王师作战,虽然他们战力寻常,但运送粮草辎重总是没问题,往后只要形势不大改,我们就永远无法知晓耿安国究竟是不是忠良。”

    黄远岱呵呵笑道:“不能识别官将的忠奸,只能说是没有给官将成为奸佞的机会。这是一种幸运,因为那说明局面没有坏到哪里去。”

    赵平深以为然地点头,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局面。

    赵英则不然,他希望得到一个问题的明确答案,遂转头问赵宁:

    “革新战争是千古大业,耿帅的份量非比寻常,以他过往的资历,日后很可能得到更大重用,难道我们不需要准确判断他的品性?”

    赵宁对赵英这个问题不无欣赏,遂正色给予指导:

    “形势不能让我们判断一个人,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无奈,很多时候,当形势能让你判断一个人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事情败坏,局面不可收拾之际。

    “为了避免在紧迫关键之时,我们重用的对象不是小人,这就需要我们有识人之明。

    “你们要记住,识人之明,是一个统领大局的主事者需要具备的最重要品质。如果你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就要立即想方设法训练提高。

    “至于耿安国,虽然黄先生站在利益攸关的角度上,不太相信对方,但在我心目中,耿安国完全值得信任,他是忠正之士无疑。

    “这不是一种臆测,而是因为我跟耿安国并肩作战多年,当时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对他很是了解。”

    赵英、赵平面色凝重的受教。

    黄远岱啧啧两声,“殿下这话我可不完全认同,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没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而人又是最善变的。

    “国战时期的耿安国值得信任,成为节度使后的耿安国,未必值得殿下毫不怀疑。”

    赵宁笑了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最善变不错,但人往往也最难改变。我在耿安国身上,很早就看到了那些不会改变的特质。”

    黄远岱没有继续反驳。

    赵宁又对赵英、赵平道:“当然,黄先生的话也很有道理,按照干将的话说,我们要以变化发展的目光看待人和事。”

    赵英半懂不懂,赵平若有所悟,两人皆是拱手表示记住了。

    赵宁见赵英有些晕乎,眉宇间不无懊恼、自责、自卑之意,知道对方是对自己“半懂不懂”的状态不满意,便宽慰他道:

    “你刚刚出来历练,不可能一步登天,一下子把什么都看明白,勤于思考勤于做事即可,不必太过急切。

    “耿安国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一时想不透彻在所难免,有所得就行了。来日方长,慢慢学习就是。”

    “是,大哥。”听了赵宁这些话,赵英长吐一口气,放松不少。

    ......

    翌日,

    赵宁得到一个消息:魏氏秦国的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函谷关。

    这并不出乎赵宁预料。

    大晋在关中的探子不少,虽然大战将起的时刻,一直在被魏氏的修行者捕杀,但这些时日以来还是有一些消息传回,故而赵宁早已知道关中的秦军在集结、东行。

    赵宁、黄远岱等人看来,三家逐鹿中原,魏氏必不可能缺席,虽然部分将士因为从蜀中回军道路险阻,耗费了不少时间,比赵氏、杨氏行动慢些,但不会落后太多。

    相较于杨氏,魏氏出军中原要困难不少。

    挡在他们家门口的,不是武宁那种可以轻易渗透、策反,乃至威逼的寻常藩镇,而是四镇之主张京,实力强大太多。

    这就注定了魏氏进入中原,从一开始就会是一场攻坚战。

    另外,张京如今投靠了杨氏,就算没有吴国大军帮着把守函谷关,杨氏高手也能及时赶到战场,帮助张京封锁关隘,让魏氏没那么容易深入张京的地盘。

    张京投靠杨氏引发了连锁反应,对杨氏来说有利有弊,对赵氏而言同样如此。现在正是这种反应显现效果的时候,短时间内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与秦军两面夹击吴军,先解决掉一个对手,这当然是赵宁乐意看到的局面,但他不想-操之过急、逼之过甚。

    毕竟谁都能看清楚的事态,便很可能在某个时候出现意外变化;杨氏明知自己会陷入险境,坐以待毙不寻求破解之法的可能性不大。

    再者,张京虽然投靠了杨氏,自身却颇有实力,还有金光教相助,难保一直不闹幺蛾子,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混乱。

    赵宁有自知之明:相较于魏氏、杨氏,赵氏实力强劲。

    他可不想先败杨氏不成,被杨氏与魏氏联手,先击败了自己。

    因是之故,赵宁没有急着挥师南下去进攻张京,除了保障反抗军大队人马渡河,他眼下选定的用兵方向是东面和北面。

    义成东面是兖州防御使,下辖兖、密、沂三州,州数不多,地盘却很大,东临大海;

    北面是青州的平卢节度使,下辖青、齐、淄、莱、登五州,有腹地有半岛,算得上是三面临海。

    王师一旦从郓州向中原进击,兖州便成了侧翼,而青州则是后院。

    这两个方向不平定,王师就不能说在黄河南岸站稳了脚跟,赵宁亦不可能去进攻张京的地盘。

    当年博尔术率领天元大军渡河来犯,久攻郓州不下,不得不分兵出击,哪怕侧翼有卫州、杨柳城一线呼应,都没能达成目标。

    以当初天元大军对齐军的战力压制,在没能攻占郓州、青州的情况下,博尔术也被牵扯得疲惫不堪,最后兵败兖州,身死道陨。

    虽说当初博尔术分兵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有自己的底气在,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宁不可能重蹈覆辙。

    兖州已经派了范子清过去,且有北撤的武宁军呼应,算是有了布置,接下来就看形势变化、战事进展,再临机应对。

    现在赵宁考虑的是青州的平卢军。

    大晋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这些年,天下节度使虽然没几个明着打出反叛大晋的旗帜,但要么被魏氏、杨氏分别攻杀和收服,要么拥兵自重行割据之实。

    平卢节度使王师厚同样是听调不听宣,在青州过着土皇帝般的日子。

    “平卢军虽然是藩镇军,但战力并不弱,国战时期没少经受战火洗礼,守过城池克过关隘,颇有战绩,当初我在兖州与博尔术决战,平卢军亦是作战彪悍、斩获不俗。

    “博尔术覆灭后,宋治为了削减我的羽翼,不让我就地做大,让王师厚领军归镇,之后就没有主力出战的情况。这些年来,王师厚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扩充军备,堪称兵强马壮。”

    站在悬挂的舆图前,赵宁跟赵英、赵平简单说了说平卢军的情况。

    作为中原招讨使,他现在算是正式走马上任,成了出征中原的反抗军统帅,在军中,太子这层身份就没用了,诸将呼之为大帅。

    赵宁看了看耿安国,对赵英、赵平两人道:“平卢军具体战力如何,耿将军再清楚不过,他这几年可是没少跟对方起冲突。”

    耿安国肃然道:“回大帅,王师厚这厮治军本领不俗,平卢军军纪严明、作风彪悍,大帅都是知晓的

    “近来末将跟他交手,虽然没有吃大亏,但也没有讨到便宜。

    “实话说,除了原梁山营所部,末将麾下没有能正面战胜平卢军精锐之士的部曲。

    “如若不然,就凭王师厚趁我跟张京大战之时,背后偷袭郓州这档子事,我就会整军杀到青州去。”

    赵英、赵平闻言无不神色庄重,义成军梁山营战力、风貌如何,他们今日都去看过,虽然不比反抗军,却也不是等闲之辈。

    当下,两人都不敢小觑平卢军。

    当然,也只是不小觑而已,还谈不上忌惮畏惧,赵平甚至想率军过去攻打对方。

    回到座位上,赵宁道:“王师厚坐镇平卢多年,根基稳固,我听说他这些年来没少加固重要城池、关隘,把平卢经营得固若金汤。

    “大军过去攻坚,伤亡必不可免,而若是杨氏特别是魏氏,为了恶心我们,愿意派遣高手支援,王师厚的底气还会足上不少。”

    中原之战已经开启,魏无羡、杨佳妮这两个王极境后期,随时都能带着高手赶赴各处战场,成为赵宁的掣肘。

    正因知道这个情况,赵平虽有领军进击平卢之心,却没有冒然提出这个想法,打算先聆听赵宁、黄远岱等人的布置。

    “一言以蔽之,王师进攻平卢,需要周密谋划、妥善准备,绝对不能轻敌。”众人相继落座,赵宁定下这个基调后,打算商议进军的具体策略。

    就在这时,有王极境高手前来禀报:平卢节度使王师厚到了郓州,请求拜会太子!

    听到这个禀报,陈奕、耿安国、赵英、赵平等人无不错愕,唯有赵宁跟黄远岱面不改色,互相看了一眼,确定了对方心中所想,眸底皆有笑意浮现。

    “这个时候,王师厚竟然敢来郓州?”赵英很是不解,不知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意欲何为。

    赵宁随口问道:“王师厚带了多少护卫?”

    “只有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随行。”

    “让他进来吧。”

    “得令!”

    赵宁端起案上的茶碗,不紧不慢啜了一口,如今职司录事参军的赵英,忍不住开口询问:

    “大帅,王师厚只带一名护卫,就敢来到军前求见大帅,这岂不是相当于不要命了?难道他这种悍将都这般不怕死?”

    赵宁放下茶碗,微微一笑,“若是真的不怕死,他也就不会来了。”

    赵英怔了怔,想了想,“大帅的意思是说,他知道自己来了,有可能不会死,但如果自己不来,等到王师进攻平卢,就一定会兵败身亡?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难不成,他是来投降的?”

    赵宁并未回答。

    这种问题,他无需回答,也不必回答。

    有人会替他回答。

    会替他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快进了大帐。

    他一进帐,便面朝赵宁大礼参拜,声音洪亮饱含敬畏地道:“末将平卢节度使王师厚,拜见大帅!”

    赵宁淡淡地道:“无需多礼。王将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王师厚一脸恳切:“听闻大帅领兵渡河,将欲征讨皇朝叛臣,末将不甚激奋欣喜,故而冒昧前来拜见,希望大帅能够知晓:末将虽然实力寻常,平卢军虽然战力低微,但身为皇朝将士,皆有为国奋战之心!

    “请大帅准许末将率领平卢军参战,随大帅一道征讨不臣之辈!”

    亲耳听到王师厚表明立场,确认对方是要效忠大晋皇朝,赵英与赵平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刚刚还在讨论平卢军战力彪悍,攻打平卢颇有难度,孰料大军还未出动,连出击策略都没商议,王师厚就主动前来“归降”!

    “人的名树的影,这就是大哥的声威吗?”赵英看向赵宁,愣愣失神。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我大晋皇朝的国威,这就是我反抗军的威慑力!”赵平暗暗握拳,在深感自豪的同时,禁不住热血沸腾。

章七五八 联手(1)

    在此之前,王师厚也好,耿安国也罢,名义上都是大晋之臣,就连即将跟赵氏作战的魏氏与杨氏,都没有打出反抗朝廷的旗帜。

    当初赵氏代齐布告天下时,一方面分封魏崇山、杨延广,一方面承认各节度使的权位,可是收获了他们的谢恩上表,确立过君臣名分的。

    这天下姓赵。

    虽说赵氏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后,俨然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地方诸侯都不再跟朝廷一条心,但没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朝廷。

    如今,无论是耿安国宣誓效忠于朝廷,还是王师厚表忠于赵宁面前,某种程度上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

    赵宁没道理不接受,也乐得接受。

    王师厚的来见,让赵宁确定了一件事。

    魏氏没有派遣高手支持王师厚。

    此前杨氏高手接触耿安国时,也不见魏氏修行者的身影。

    从三家逐鹿中原的层面说,能阻扰赵氏进入中原,让自己少一个对手,魏氏肯定乐见其成,就算只能拖延赵氏进入中原的步伐,也能有利于自己抢先攻占更多地盘,占据上风。

    这是基本考量。

    也只是最基本的考量。

    当前的形势是,张京已经跟杨氏联手——这个消息赵氏知道得很早,魏氏的探子、眼线没道理不知道——这就产生了新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出现了打破中原战局僵局的机会。

    问题是,魏氏没那么容易攻进中原了。

    机会是,魏氏可以选择跟赵氏联手,先击败杨氏与张京。这样大家都少了一个半强劲对手。

    这个时候,魏氏不派人阻扰大晋王师渡过黄河,也不派人联络王师厚与兖州防御使给赵氏使绊子,就符合秦王国的现实需要。

    当然,这是赵宁的分析,虽说立足于现实,合情合理,但魏氏的人一日不来见面,提出联手的请求,赵宁就一日不能真正确定。

    任何事情都可能会有意外。

    “王将军的忠勇,我在乾符年间国战时就已知晓。当初你我并肩浴血力克强敌,今日又能携手共进讨伐不臣,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赵宁露出淡淡的笑容,接受了王师厚的忠心,也应许了平卢军参战的请求,算是给了王师厚一份前程。

    “大帅仁厚,多谢大帅!刀山火海,末将万死不辞!”王师厚俯身再拜,激动得声音发颤。

    声音发颤自然是表演,他虽然的确激动,但还不至于失态。只不过,除了激动,他心中还有一份惊悸在。

    刚刚赵宁特意提及了他国战时的忠勇,这就是在敲打、警告他。

    毕竟,当初王师厚可是差些被天元劝降,若不是赵宁及时出现制止,他早就成了绿营军的一份子,实在谈不上什么忠勇。

    赵宁是必然要平卢军参战的,把他们带在身边比把他们摆在身后,要让人放心得多。

    等到革新队伍、革新人员进驻平卢军,对他们进行思想认识上的改造,一切都会平顺下来。

    徐州。

    吴军正在大举渡过淮河北上,对杨氏而言,进入中原的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该考虑的问题是中原战局。

    议事堂中,杨延广摸着胡须沉吟道:“赵氏大军渡河南下,进占郓州,兵进兖州,接下来就会西下;

    “魏氏大军正从关中东进,先锋日夜攻打函谷关,大将军已经赶过去帮助张京所部守关。

    “诸位,我们获得张京投靠,虽然实力大增,在中原之战中也占据了主动,大军可以纵横驰骋,但也在事实上陷入了被两

    面夹击的困境,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更加艰险。

    “如之奈何?”

    众人开始苦思对策,胸有丘壑的王载率先出声,并且语出惊人:“王上,大军想要破解困局,为今之计,只有主动联合魏氏!”

    吴国官将都向他看过来,有人愤怒有人疑惑,有人欣赏有人不屑,杨延广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太傅可否详说?”

    王载沉稳道:“若是我们不联合魏氏,那么照眼下的形势而言,魏氏跟杨氏就极有可能联手,图谋先行击败我们。

    “中原之争,我们得了张京为羽翼,已是抢占先机,成为了目前而言最强大的存在。

    “赵氏不击败我们,就不可能取代我们在中原的大势;魏氏不击败我们,连进入中原都做不到,谈何争夺中原?

    “故而老臣认为,赵氏与魏氏必然联手,我们唯有率先联合其中一方,才能击败另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杨延广点头认可王载的道理。

    吴国官将中有人赞同王载的意见,有人不赞同,有人部分赞同,建武军节度使吴俊冷声道:“联合魏氏,说得轻巧。

    “要魏氏大军成为助力,我们就得打开函谷关,放对方进入张京的地盘,届时王大人拿什么保证,魏氏大军会本本分分的横穿张京的地盘,到东面与我们一起对战赵氏,而不是假道灭虢?

    “若是魏氏大军在半路突然调转兵锋,四下攻掠张京的藩镇,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届时魏氏如若再跟赵氏联手,对我们两面夹击,那我们岂不是立马被架在了火上烤?”

    这的确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形,众人相继陷入沉思,有人看王载的目光颇为不善,有人期待他的解答。

    杨延广未作置评,只是好整以暇等待王载的后文。

    王载一副八风不动、老奸巨猾的样子,面不改色地道:

    “凡事都有利弊,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若是我们不能承担风险,便也不能收获成果——大军出征中原难道是必胜之战?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冒险。关键只在于风险大小,收获多少。况且麻烦并非不能解决,风险并非不能一定程度上规避。

    “魏氏进入张京地盘,四面都是我们与张京的大军,他们如果想要假道灭虢,立时就会被我们围攻,凭什么觉得自己必胜?

    “而一旦魏氏率先挑起与我们的争斗,双方兵马陷入混战,那不过是便宜了赵氏,平白让赵氏轻松攻城掠地,甚至是在我们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利,对我们各个击破!

    “这种损人不利己,给旁人做嫁衣裳的事,魏氏为何要做?”

    说到这,王载有意顿了顿,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吴俊脸色微变,察觉到了自己的思虑不周、不长远,但他并没有立马改变主意,因为道理只是道理,万一魏氏就是不长脑子呢?

    王载向杨延广拱了拱手:

    “王上,我们除了跟魏氏签订盟约,让他们不能中途叛变、失信于人、背负骂名、丢失人心、无法立足外,还可以跟魏氏相互质子,来确保双方的联合稳固。”

    有现实利益的约束,还有质子这个环节,风险可谓是降到能降到的最低了,杨延广陷入沉吟。

    说到底,这不是杨氏逼迫魏氏,也不是杨氏一厢情愿,而是双方联合符合彼此的需要。

    吴俊又提出了质疑:“就算我们想要联合,魏氏便一定会同意?

    “魏氏大军进入中原,周围都是我们的城池、军队,相当于孤军深入,置身于群狼环伺之境。他们凭

    什么相信我们,确定我们不会在他们行军途中,忽然对他们动手?”

    这个问题,王载没有接茬。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看着杨延广,等对方拿主意,根本懒得理会吴俊,好似对方是空气。

    他将文官在面对武将时,自认为具备的智商上的优越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其实说过了。

    魏氏不应该假道灭虢,杨氏当然也不应该半道设伏,两者都会让魏氏与杨氏陷入混战,使赵氏渔翁得利。

    吴俊察觉到王载对自己的轻蔑,恼羞成怒,有心发作,却忽然反应过来问题所在,发现在道理上说不过对方,只能强行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勉强忍耐,憋得脸红脖子粗。

    “太傅果然大才,孤这就遣使去联络魏氏。”最终,杨延广拿定主意,决定试一试跟魏氏结盟。

    ......

    潼关。

    天明时分,魏无羡正在吃早饭,忽然有人来禀报:杨佳妮喊他出去有话要说。

    “打都打了几天了,这家伙有什么话非得这个时候说?”魏无羡看了看刚端起来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嘀咕一句,念念不舍地放下。

    来到城头,魏无羡发现半空中只有杨佳妮一人,他呵地轻笑一声,对对方的来意已是有所预料,便也只身升入半空。

    “杨大将军有何指教?”魏无羡装模作样抱了抱拳,闲散的意态中带着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就差捂着嘴打个哈欠。

    杨佳妮乜斜他一眼,不想跟这厮废话,直接进入主题:“王上派了使者来,打算跟你们结盟,一起对付赵氏。你有什么话说?”

    自从秦军开始攻打函谷关,杨佳妮便带着杨氏高手过来救火,两军浴血拼杀之际,她跟魏无羡也没闲着,好生切磋了几场。

    最终的结果不好不坏,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谁,故而这一场战对两人来说打得索然无味。

    魏无羡哈哈一笑,不甚在乎地调侃道:

    “这该不会是你们的诱敌之计吧?假意跟我们结盟,放开函谷关让我们进入中原,等我秦国大军深入张京地盘之际,你们再四面出击,把我们围杀于半途?”

    杨佳妮耷拉下眼帘,“你觉得我们有这么无聊?”

    给赵氏作嫁衣裳的事,在杨佳妮嘴里只有无聊这个评价。

    魏无羡摸了摸鼻子,“那倒也是。”

    见魏无羡拿捏姿态,不表明态度,杨佳妮颇有些不耐烦,“别婆婆妈妈,你是不是还要回去询问秦王?”

    魏无羡摇头叹息,“这事儿根本不用问,问题是明摆着的。

    “对你们而言,不怕秦军进入中原后,假道灭虢去攻伐张京的城池,那是因为张京的地盘相当于你们的主场,且你们有足够军力确保自己的周全。

    “但对我们而言,孤军深入,四面都是你们的人,稍有不慎出现什么意外,就会万劫不复,风险实在太大;

    “就算我们最终成功击败赵氏,有张京的地盘挡在函谷关前,掐着我们的粮道、后路,也随时都能切断大军跟关中的联系。

    “届时赵氏退出中原,你我两家相争,我们可能讨不到半分战果不说,还可能被你们反戈一击,全军覆没。

    “这已经不是收获太小的事,而是生死存亡。

    “真到了那种局面,这就不是在给你们做嫁衣裳了,而是被你们卖了还给你们挣钱,那是真正的舍己为人。

    “所以魏氏与杨氏联合这事,就算我同意,也说服不了秦国上下。”

章七五九 联合(2)

    在杨延广、王载等吴国君臣之间,看起来符合双方利益、十拿九稳的结盟,到了魏无羡这里,连质子的环节都没讨论到,便已被判死刑。

    杨佳妮没有尝试说服魏无羡,摆了摆手,态度干脆利落的像是事不关己:“既然如此,那你回去吧。”

    要是换了旁人,可能会觉得杨佳妮的反应不可思议,但魏无羡好歹对杨佳妮有所了解,知道对方的性子,向来不喜欢跟人废话。

    无论是辩论还是做说客,这种事杨佳妮都是懒得为之。

    魏无羡随意挥了挥手,算是跟杨佳妮作别,这就转身落回了潼关。

    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没有就此结束,杨佳妮会把情况如实回报给杨延广,若是杨延广那边有新的指令,杨佳妮会再来找他。

    消息传回徐州,杨延广、王载、吴俊等人无不当场沉默。

    半响,杨延广怅然道:

    “想不到魏无羡竟然是如此态度,想要争夺中原却一点儿风险都不敢冒,大好机会不知道把握住,平白让人小觑啊!”

    事情没能如愿发展,他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跟自己人思虑不周,没有很好的站在魏氏立场上考虑问题。

    吴俊则是瞥着王载发出一声嗤笑,抓住机会一纾之前积攒在胸中的不快:“王大人乃大智大才之士,什么都想到了,可怎么就没想到魏无羡会不识好歹?”

    王载再明确不过感受到了吴俊的讥讽。

    他没有在意。

    不仅不在意,连看都没看吴俊一眼,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就好像刚刚开口的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只聒噪的麻雀,根本无法让他的心绪生出半分波动。

    他依然是那副八风波动的超脱淡然模样,稳得犹如泰山,语气不轻不重语速不快不慢地对杨延广道:

    “王上勿忧,魏氏小儿的反应,都在老臣预料之中。”

    杨延广意外地哦了一声,不无惊奇道:“与魏氏结盟之事还能进行?太傅有应对之策?”

    见王载视自己于无物,听着对方大言不惭的话语,吴俊是既恼火又鄙夷,腹诽道:不知羞耻的老匹夫,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虚张声势,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圆!

    王载老神在在地道:“与魏氏结盟之事,符合双方利益,必然能够成功。魏氏小儿那番说辞,并非是拒绝我们,而是在讲条件,想要索求切实好处。”

    杨延广皱了皱眉,说到条件、好处,到了自己要实际付出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心生警惕:

    “魏无羡想要好处?他有什么条件?在跟大将军的谈话中,他并没有说及.......”

    “禀王上,他说了。不仅说了,而且说得很明白,很清楚。”王载略显突兀地把话头截下。

    杨延广怔了怔,“他说了什么?”

    王载道:“他说秦军不能孤军深入,也不能没有后方粮道。”

    杨延广细细一回忆,好像还真是这样,看来魏无羡就是这个意思,这让他心中升起几分希望之火:

    “怎么才能让秦军不孤军深入,使他们的后方粮道不受到威胁?”

    在他看来,这是个根本没办法解决的疑难杂症。

    吴俊听得一愣一愣的,众吴国官将也被完全吸引了注意

    力,迫切想要听到王载究竟有什么良策奇计,能够让魏无羡没有后顾之忧。

    王载保持着士大夫惯有的那副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用下棋饮茶时的寻常口吻道:“把洛阳、河阳两镇给魏氏。”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呆若木鸡,堂中霎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杨延广再也无法维持人君威仪,目瞪舌挢,脸上阵红阵白极为精彩,看王载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叛徒!

    洛阳是秦军东出函谷关后的第一个重镇要地,与镇治在郑州的藩镇河阳相邻,而河阳北邻黄河东靠耿安国的义成镇。

    目前,这两座藩镇都属于张京。

    若是把这两座藩镇给了魏氏,那魏氏的确不需要考虑孤军深入、四面被围、后方不保的问题,秦军出河阳就能攻掠耿安国的地盘。

    日后魏氏就算跟杨氏起了冲突,不仅有现成的退路直达潼关,还有黄河可以运送将士、粮秣。

    但这是魏氏需不需要考虑自身的问题吗?

    这是吴国的问题。

    吴国能把这两座藩镇拱手送人?

    张京能答应把自己的地盘分出去?

    吴俊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嘲笑、讥讽、荒诞、愤怒之意,他的笑声很洪亮也很长,将众吴国官将都从震惊中拉回来,让他们无不对王载怒目而视。

    “太傅不愧是大智大才之士,说出来的话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吴某今日算是涨了见识,原来军国大事还能这样谋划!”

    嘲讽完,吴俊咬牙切齿地盯着王载,“大战初始,将士方才披甲,三军正待上阵,好男儿皆欲为我吴国社稷纵马扬刀,为我吴国每一寸江山浴血沙场,太傅倒好,一句话就想先把两座藩镇拱手让人,端得是大心胸大手笔1

    “这不是资敌是什么?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你到底是我吴国太傅,还是他秦国之臣?!”

    说着,他向杨延广抱拳,神色激愤:“王上,臣弹劾王太傅通敌卖国,请王上下令彻查,这厮必跟秦国暗通款曲,说不定就已经被秦国收买,若非如此,绝不至于有这样恶毒的献计!”

    其余吴国官将大多同样愤怒,吴俊话音方落,不少人相继附和,一起弹劾王载。

    这些人大多为军中将领,说的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启禀王上,王太傅妖言惑众,乱我军心,离间上下,实乃奸佞小人,王上不可不察!”

    “这厮包藏祸心,就算没有被秦国收买,也可能早已被赵氏收买,专门来谋害我们!”

    “王上,臣认为王载就是赵氏派来的奸细,来吴国就是为了乱我军政,请王上明鉴!”

    “......”

    群情激奋之下,杨延广难免受到影响,加之他本就对王载这个谏言格外不满,这下看王载的目光就很是不善。

    但当他看到王载的模样时,心绪反而沉静下来。

    只见王载仪态从容,神色镇定,依然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完全不为外物所动,好似吴俊等将领的指责,像三岁小儿的胡言乱语一样,完全不值一晒。

    作为吴王,杨延广对王载这个臣子是了解的,当然不

    相信对方会被秦国收买,更加不相信对方是赵氏奸细。

    他稳了稳心神,示意吴俊等人稍安勿躁,对王载道:“太傅可否把话说完?”

    他相信王载给出这个意见,必然有自己的充足理由,在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之前,他不想妄下论断。

    王载拱拱手,不紧不慢道:“王上,我们与魏氏联手争夺中原,事若成功,必然要跟魏氏瓜分战果,届时中原藩镇,一定会有几个属于魏氏。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把洛阳、河阳给魏氏?这样做,一来可以确保联盟结成、大战胜利,二来也算提前有所付出,方便以此为筹码,日后瓜分更多战果。”

    听了这话,杨延广暗暗点头。

    虽说他很想独得中原、齐鲁,但那是最理想的情况,需要在击败赵氏后再击败魏氏,难度不小,魏氏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

    赵氏不是易与之辈,击败赵氏大军后,魏氏与杨氏必然军力折损,且不说还有没有力量互相争斗,就算争斗,也很难说杨氏一定会胜。

    为了避免大战之后拼得你死我活,不得喘息,平白给别人机会,杨氏与魏氏结盟的时候,必然要就如何瓜分中原地盘有明确条文。

    既是如此,大战之前就先给魏氏两镇,不仅有利于杨氏以此为筹码,要求更多的战果分配,还能激发魏氏出兵的积极性。

    吴俊冷笑道:“王大人倒是想得挺美,但若中原之战不顺利呢?”

    王载道:“若是中原之战没有获胜,那中原就会是赵氏的,洛阳也好河阳也罢,都不会再有我们的份。

    “真到了大军撤退的时候,魏氏有河阳、洛阳的自家地盘要守,总不至于见机不妙就退走,让我们独自面对赵氏大军的追杀,亦或是反戈一击,对我们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吴军怔了怔,王载说得的确有道理,但他不想就这么被对方说服,遂咬着牙关道:

    “倘若中原之战不胜不负,三家都没讨到好,只能各自退军,保证现有地盘,那又如何?我们岂不是平白失了两镇?”

    王载淡淡道:“若是如此,自然有张京向魏氏讨要两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杨氏想要收回河阳、洛阳,完全可以不打明旗号,只需把张京推到前面去,以他的名义行事就好了。

    吴俊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延广想了想,寻思着道:“张京刚刚投靠我们,还没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就让他割让两镇,会不会引起他的不满、抵触,乃至反抗?”

    王载的声音轻飘飘的,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之意:“张京不过是王上之臣,遵从王命行事是他的本分,岂有违逆王上的道理?”

    吴国的高手强者、三军将士进入张京的地盘后,四镇的事情就由不得他张京了。况且,真要赢了中原之战,张京也会有莫大好处。

    眼见杨延广已经被王载说动,就要同意对方的意见,吴俊很不甘心,抱拳道:“王上,无论如何,臣不同意将河阳、洛阳拱手让人,至少......至少不能都给魏氏!

    “顶多给他们一个洛阳,让他们在函谷关之东有个立足之地,让他们能保证大军后路,可以出关作战就行了!”

    杨延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章七六零 联手(3)

    潼关上空。

    魏无羡捏着一根牙签剔着牙,龇牙咧嘴恶行恶相,抽空瞅了杨佳妮一眼,满不在乎地道:“吴王还有话说?”

    杨佳妮漠然道:“王上答应了你的条件。”

    魏无羡微微一怔:“什么条件?”

    杨佳妮眼露鄙夷之色,一副你装什么装的样子:“我们会腾出洛阳,让你们出战中原可以后顾无忧。”

    魏无羡的双眼猛地睁了睁,好似从绿豆大小变成了黄豆大小,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这个变化还没有完全显露,便被他赶紧收了起来。

    他嘿然笑了一声,保持着不以为意的态度,“给我们洛阳有什么用,大军出洛阳还是会进入张京的地盘,四面皆兵的状况不会改变。

    “就算你们不害我们,要是张京那厮不满平白丢了洛阳,对我秦国大军群起而攻之,最终引得双方冲突,我们还是会吃大亏。”

    杨佳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你想如何?”

    魏无羡认真地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对方绝不可能接受的要求:“至少得把河阳也给我们。

    “这样一来,我们出函谷关经洛阳进河阳,直至进入义成军的地盘,一路上都能畅通无阻,不担心两翼都被你们威胁,粮道后路皆有保障,三军将士才能放心征战。”

    杨佳妮看傻子一样看了魏无羡一眼。

    后者扬起下颚,一副我的要求虽然很过分,你大概同意不了,但我就是这么有底气,就是这么无所畏惧的模样。

    杨佳妮说道:“河阳可以给你们。”

    魏无羡:“......”

    他吃惊地瞪向杨佳妮,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之情,下巴都快掉下半空去。

    这大战还未正经开始呢,杨氏就能甘愿割让两镇?吴国那些为吴王出谋划策的士大夫,都是些什么神仙存在,对待外部势力、国家对手就这么友好?

    如此优渥的条件魏氏要是还不接受,那真是狼心狗肺、天理难容。

    魏无羡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杨佳妮接着道:“为了方便你们魏氏征战,我们付出够大,诚心够足,你们也得表现诚意。中原、齐鲁的州县,战后我们得四六分。

    “若是不答应,洛阳、河阳就不能给你们。”

    被杨佳妮提出的条件打了个措手不及,魏无羡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平心而论,在大军可以轻松通过函谷关、没有阻碍的顺利东出,并先得两镇的情况下,四六分账的要求完全能够接受。

    要是杨氏连这个要求都没有,魏无羡就要怀疑杨氏包藏祸心、别有图谋。说不定就跟赵氏联了手,意图诱骗秦军出关,再给魏氏下套。

    魏无羡正色道:“兹事体大,我需要回去禀报王上。”

    杨佳妮摆了摆手,示意魏无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而后自己转身先走一步,回了函谷关内。

    魏无羡落到潼关,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去长安,将吴国给予的优渥结盟条件告诉魏崇山,而是回到先前吃烤羊的院子里,在半只羔羊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旁边案几上的酒杯。

    “杨氏给出了新的条件?”

    “嗯。”

    “条件很优厚?”

    “不能更优厚了。”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要拒绝我?”

    “那你能给我两座藩镇吗?”

    “不能。”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

    将酒杯丢开的魏无羡摊了摊手,向坐在旁边的人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只能“被迫”屈服于现实利益。

    在他旁边的人,正是大晋太子。

    “你心里都已乐开了花,何必费力绷着脸,想笑就笑出来。”赵宁叉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对魏无羡明明很高兴,却装出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很是鄙视。

    魏无羡当即扬起脑袋,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肆意张扬,末了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原本我还以为那些庶族地主、寒门士大夫有多大能耐,会在这次的中原乱战中如何纵横捭阖搅-弄风云,原来只会凭借自身家底厚实,拿出真金白银来求人。

    “大战还未真正开始,骨头就软成这样,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要是换了我们世家,怎么可能大战还未开打,就把自己的城池百姓送给对手?

    “一点豪烈之气都没有!就吴国士大夫这群人,凭什么跟我秦国世家相争?”

    言语之间,魏无羡对自家走世家路线充满骄傲,愈发鄙夷选择了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杨氏,“杨氏也是将门世家,昔年亦不乏沙场铁血,如今怎么就软成这样?

    “都说江南繁华,从不缺风花雪月,多的是罗琦珠玑,难道扬州、金陵那地方,果真是纸醉金迷,能侵蚀人的骨头,将猛士变成废物?”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豪气,有照顾赵宁感受,给赵宁出气的意思在,这些内容赵宁半是认同半是不认同。

    中原大战已经开始,他当然没道理不来潼关走一趟,见见魏无羡,谋求两家联手先击败吴国大军。

    原本吴国大军夹在大晋王师与秦国大军中间,又一到中原就得了张京的四镇,吃得脑满肠肥,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正该被两面夹击。

    没想到杨延广如此果决,竟然壮士断腕,甘愿将吃到嘴里的肉吐出两块,用河阳、洛阳两座藩镇为代价,换取跟魏氏及时结盟。

    如此一来,杨延广顷刻间就让自己走出困局,并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原大战的局势。

    真金白银城池百姓,虽然是以利动人,失了王国骨气、三军血性,奈何魏氏不可能不吃这一套,杨氏死局般的处境,立马就此被开辟出生天。

    此消彼长,眼下反倒是赵氏处境艰难了。

    以一敌二,如何不难?

    不过赵宁还不至于忐忑心惊。

    魏氏与杨氏就算结盟,也不可能收获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两家本就不是一条心,真合军一处,世家寒门同处一堂,可没那么容易紧密合作。

    昔年宋治在国战时期,都不能让世家寒门同心协力,完全消除隔阂,现在魏崇山、杨延广凭什么能办到?

    对赵宁而言,若能联合魏氏、杨氏其中的一家,当然是联起手来先解决掉一个对手更好,当不能联合成了事实,他也不至于恐惧害怕。

    威震四方的大齐战神会怕谁?

    安定半壁江山的赵氏会怕谁?

    惯于与强大既得利益阶层生死相斗的反抗军会怕谁?

    与天下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大晋皇朝,又会怕了谁?

    孰强孰弱,孰生孰死,不过是沙场一战,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既然军国大事已成定局,没法轻易更改,赵宁便不想再跟魏无羡谈杨氏魏氏、世家寒门,当然,他也不着急离开,他跟魏无羡毕竟多年未见。

    举起酒杯跟魏无羡一饮而尽,赵宁揶揄道:

    “听说你今年又纳了一房小妾?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已经是第十二个了吧?好像还是个刚刚二八年华的?”

    魏无羡得意的哼哼两声,趾高气昂地道:

    “咱身体就是这么好,精力就是这么充沛,少一个都伺候不过来,能有什么办法?别

    说这才十二个,就算再来十二个,我也能轻易收拾她们!”

    赵宁呵呵两声:“我记得年少的时候,你喜欢的是年纪大些的,怎么到了如今,反而喜欢小的了?怕是身体虚了,经不起折腾,奈何不了年纪大的了吧?”

    魏无羡大气的一挥手,豪迈道:“什么年纪小的年纪大的,只要婀娜貌美,哥哥我是来者不拒。这叫爱好广泛!”

    说着他嘿嘿笑了两声,挤眉弄眼很是猥琐地道:“夜驭数女,数女还各有风情的好处,你懂不懂啊?

    他上下瞥了赵宁一眼,旋即换上一副遗憾的表情:

    “哦,你应该是不懂,毕竟你现在连个正妃都没有。是不是国战的时候受伤太重,损了不该损的地方,导致如今有心无力了?”

    赵宁撇撇嘴,鄙夷地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色中饿鬼?我看你到了王极境后期,修为进展缓慢,怕不是精力亏空过多导致的吧?

    “蛤蟆啊蛤蟆,不是我说你,男人就应该志向高远,哪能为了女人影响拔刀的速度?温柔乡英雄冢,你明不明白这六个字的含义?”

    魏无羡喝了一口酒,“你这是嫉妒,**裸的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是酸,酸透顶了!”

    两人谁也不能成功挤兑谁,遂一起端起酒坛子,碰了一下,打算换个方式换个战场一分高下。

    不过是片刻,两人脚边各自多了三个空酒坛,打出来的酒嗝仿佛能熏醉一头牛,碰到火苗都似能让火苗蔓延数丈。

    “话说回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生个孩子了,咱们的雄图霸业总不能后继无人吧?这可关乎家国大计,容不得马虎。”

    魏无羡把酒坛重重趴在案桌上,甩了甩脑袋,稍微清醒一些,便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的劝说赵宁。

    “生孩子的是女人,关我什么事?”

    赵宁摇晃着脑袋,瞪着朦胧醉眼反驳,说到这大袖一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大晋社稷岂会后继无人?

    “只要是我大晋子民、汉家血脉,谁来继承祖宗大业不是继承?为何非得是我赵宁的后代?瞎操心。

    “与其想着生孩子,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施展抱负、尽展平生所学,正所谓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要把壮志伸展了,那就去游历四方,饱览大好河山,朝饮西湖水,夕宿昆仑山,洒脱自然无拘无束,岂不美哉?

    “何苦埋首案牍,劳役心神,为了俗世杂务不得欢乐?”

    魏无羡没想到赵宁会这么说,愣了半响,竖起大拇指,一副由衷敬佩的模样:

    “不愧是胸怀天下的大齐战神、大晋太子,气度就是不一样,来,喝!祝你早日飞升成神,脱离凡俗——就像那金光教说的,得大解脱大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把人间江山留给兄弟我就好!”

    赵宁哈哈大笑,举起酒坛与魏无羡一起牛饮。

    一个时辰后,赵宁站起身拍拍衣袍,打算离开潼关回郓州。

    魏无羡将他送到关城城头,两人在夜空下一起向东眺望的时候,魏无羡默然片刻,忽地眉眼肃杀:

    “家国相争,容不得半分懈怠,沙场对决,只能无所不用其极。

    “你我兄弟昔日并肩浴血,为了击退北胡以命相托,种种经历诚然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来日阵前相见,还望你不要有所保留。

    “我早就说过,我一定要跟你分个高下,所以这回,我不会留半分情面!”

    赵宁没说什么,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便从城头飞身而起,消失在茫茫星辰之下。

章七六一 联手(4)

    对魏无羡而言,来日阵前相见,各率大军彼此厮杀,这是难以让人平静接受的兄弟相争。

    但对赵宁来说,在这片汉家土地上,汉家儿郎以命相搏,处处都是兄弟相争,个个都在自相残杀。

    每回天下大乱,改朝换代的战争,都是祸起萧墙。

    这场战争是魏氏、杨氏挑起的,是他们想割据自立要争夺天下,赵氏只能接着也必须接着。

    但赵宁绝不只是被动应付。

    在这片祖宗留下的疆土上,权贵压迫平民,地主剥削百姓,官吏鱼肉乡里,到处充满了披着温情外衣的弱肉强食,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翻遍史书放眼天下,赵宁没有看到同胞之情,看到的只有手足相残!

    与之相比,他跟魏无羡那点兄弟之争算得了什么?

    昔年并肩浴血互托性命,却不能不在来日彼此撕咬,身在这个历史这个天下,这不仅是赵宁跟魏无羡之间的宿命,也是每个汉家儿郎之间的宿命。

    而打破宿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革新战争。

    破而后立,重整山河,重塑天下秩序,重立人间规则!

    ......

    魏无羡送别赵宁后,连夜赶回长安,在王宫见到了秦王魏崇山。

    听罢魏无羡带回的消息,魏崇山吃惊地说不出话来,面色复杂不断变幻,分不清是哭是笑,是高兴还是忧愁。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临了只得哭笑不得地对魏无羡道:“这可真是意料之外,与我们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他来回踱步了很长时间,思索半响,停下来问魏无羡:“你认为如何应对为好?我们是否要改变计划?”

    魏无羡在回长安的路上,便已有了初步思量,此刻毫不犹豫地道:“既有策略不能改变,那是根本大计!”

    魏崇山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可若是我们答应杨氏,洛阳、河阳两镇便能不劳而获,那是白给我们的好处!

    “有了这两镇,我们在中原就有了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转圜余地极大,来日征伐中原之际,可谓有无数便利!

    “况且,这与我们之前定下的策略并不矛盾......”

    魏无羡断然出声拒绝:“矛盾!父亲,分兵就是最大的矛盾!若不能全力出击,如何能够确保战果?

    “父亲,洛阳、河阳只是蝇头小利,与整个天下比起来,它们算得了什么?秦国要吞吐天下,就不能见小利而忘大局!”

    魏崇山看了看魏无羡,犹豫不决,回到座位上坐下,摸着下巴冥思苦想,眉头拧成了疙瘩。

    良久,他道:“兵进函谷关,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既然我们向中原用兵了,哪怕是做样子,也得做个十足十,不能让人生疑。

    “现如今,杨氏将洛阳、河阳两镇拱手让给我们,我们有什么道理不要?若是不要,岂不是平白露出破绽,惹人怀疑?

    “要是让别人提前有了警惕心,我们的既定策略还如何施行?”

    魏无羡沉默下来。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选择的确是个两难选择。

    在魏氏原本的谋划中,秦国大军进攻函谷关只是佯攻,目的是为了让赵氏

    、杨氏以为魏氏也要倾尽全力逐鹿中原。

    但实际上,魏氏压根儿没想花费多大力气掺和中原之战,依照魏无羡早先的谋划,秦国大军要进攻的方向,其实是河东!

    赵氏的革新战争虽然不合权贵地主之心,但毕竟深受平民百姓拥戴,且赵氏坐拥皇朝正统,手握大义名分,某些方面天然强过魏氏与杨氏。

    在魏氏看来,他们争夺天下的最大对手是赵氏。

    既然早晚要跟赵氏争雄,不如提前一步倾力而为,这样还能抢占先机出其不意。

    中原之战对魏氏来说,是对付赵氏的不二良机。

    与其大军兵进中原,参与三方混战,去那变幻莫测的复杂局面中,与另外两家纠缠血战,争夺那不确定的胜机,还不如让杨氏与赵氏在中原拼杀。

    而魏氏则趁赵氏兵马被杨氏拖在中原,互相掣肘都不能脱身之际,调集主力精锐悄然东渡黄河,突袭兵力不足的河东之地,另辟蹊径打开局面!

    待得秦军一举夺取晋阳,便能长驱直入挥师燕平,让赵氏在中原的兵马前后失顾,完成一举覆灭大晋皇朝的大业!

    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在魏无羡看来近乎十拿九稳。

    尤其是在张京投靠杨氏,增强了杨氏军力后。

    眼下的杨氏已有军力跟赵氏全面一战,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结果不如意,也绝对不会轻易落败,这样魏氏进攻河东时,赵氏在中原的兵马便不能及时回援。

    而一旦秦国大军在赵氏、杨氏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抓住战机夺取河东,兵进河北、燕平,赵氏想要回军也不是那么容易。

    ——杨氏为了夺取中原,一定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必然全力出击!

    这样一来,被迫放弃中原大片地盘北撤,首尾不能兼顾的赵氏大军,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又急着回援京师,必然处处都是破绽,焉能不被魏氏与杨氏击败?

    赵氏一败,就算杨氏得到了中原,在魏氏看来也不是太难对付。

    得到河北河东之地的魏氏,不仅实力会大增,而且能够继承大统,届时河北兵马挥师南下,关中兵马挥师东进,两面夹击之下,杨氏如何守得住中原?

    就算战事不会轻而易举获胜,魏无羡也完全不担心什么,在他心中,杨氏可比赵氏好对付多了。

    ——作为世家子,面对寒门势力,他拥有天然的优越感。

    总而言之,有了这番谋划,魏氏进攻函谷关,也就是做做加入中原逐鹿之争的样子。

    秦国兵马从长安东进,无论是渡过黄河进入河东,还是直接赶往潼关,方向都差不太多,故而只需稍有布置,大军的动静就不会暴露他们的真实意图。

    现如今,张京投靠杨氏,为了稳住赵宁,不让对方怀疑自己,魏无羡甚至已经做好根据现实情况,与赵氏假意结盟,作势一起夹击杨氏的打算。

    天知道,在得知张京投靠杨氏时,魏无羡是何等开心。这让秦国前期的一切行动都会显得极为合理。

    这一切谋划,在赵宁来潼关见魏无羡时,都处于绝对完美状态,他敢确定赵宁没有想到他的策略,他已经掌握了胜机!

    谁能想到魏氏不会参与家门口的中原之争,反而跑去攻打河东呢?彼时魏无羡极为开心,

    因为他已经在谋划上胜了赵宁一筹!

    可谁又能想到,杨佳妮忽然跑过来说,杨氏愿意把洛阳、河阳二镇白白交给魏氏。

    这一下子就把魏氏架在了火堆上烤。

    正如魏崇山方才所言,白给的巨大好处不要,就显得太过反常,谁都会怀疑魏氏别有所图。

    可一旦要了,魏氏就从佯攻函谷关,变成了兵进中原,哪怕是做做样子,二者需要投入的兵力,承受的后勤压力都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秦国大军进入河阳,总不能只派几万人吧?那不是掩耳盗铃嘛!

    可一旦一二十万大军进入中原,如何保证进攻河东的绝对优势兵力?

    再者,洛阳、河阳两座藩镇,对最终还是要夺取中原的魏氏来说,怎么都显得太过重要。

    有了这两座藩镇,日后与杨氏交战时,从关中东进中原的兵马就能畅通无阻,不用担心被拦在函谷关前。

    甚至能接应从河北渡河南下的兵马。

    到了那时,中原在他们面前就没有险阻可言,完全是一片可以任意驰骋的平地。

    这洛阳、河阳两镇,秦国上下能甘心不要吗?

    魏无羡心烦意乱。

    当时在赵宁面前,他把吴国的士大夫骂得有多惨,数落得有多不堪,现在他就有多痛恨对方,恨不得对方多长一颗脑袋。

    正是吴国这种在他看来属于绝对软蛋的愚蠢行为,让秦国深陷两难之境。

    “召集重臣进宫商议吧。”魏崇山自己拿不定主意,见魏无羡也很纠结,便决定集思广益。

    只能先集思广益。

    ......

    汴梁。

    张京很烦躁,烦躁得一连两日都没有睡着。

    投靠杨氏,对他来说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是为了在三家逐鹿中原的乱战危局中,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并浑水摸鱼寻机壮大。

    退一步说,纵然是局势不好,他最终被迫真的做了杨氏之臣,那也是吴国辖下的一方诸侯、封疆大吏。

    不曾想,这刚刚效忠杨氏,还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自己就要失去洛阳、河阳二镇,将“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大好地盘拱手让人。

    张京得知杨延广的这个决定后,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杨氏可是真不把他们自个儿当外人,也不把他张京当外人啊!

    ——他们这哪里是不把他当外人,简直是不把他张京当个人!

    要是愿意舍弃洛阳、河阳两镇,他张京何必非得绕个弯子投靠杨氏?直接投靠魏氏不好吗?

    魏氏得了这样的好处,一定不会吝啬高官厚禄。

    张京认为吴国的人脑子都给驴踢了。

    好在杨延广的脑子还算没有被驴给完全踢坏,还知道怎么安抚他,亲自来了汴梁一趟,与他好言好语的商议这件事不说,言谈中还给足了他面子,没有端着吴王的架子,相处中近乎是跟他平辈论交。

    当然,最重要的是,杨延广给了他足够多的补偿。

    其一,封他为陈留郡王,封他的长子为齐国公。

    其二,任命他为吴国兵马副元帅。

    其三,加封他为武宁节度使、义成节度使。

    其四,赏赐金银财宝无数。

章七六二 联手(5)

    作为四镇之主,郡王这个爵位,张京其实自己就能封自己。

    但能封是一回事,别人认不认是另一回事。

    现在有杨延广封他,那么吴国上下就都会认同他这个身份,所有认同吴国这个存在的人,顺带着也会认同他。

    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官职是新出现的,自从府兵制崩溃,大都督府渐渐变得有名无实,名义上统帅天下兵马的军方最高职位,就从大都督变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大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赵宁。

    吴国的兵马大元帅只能称吴国兵马大元帅,称不了天下,人选是杨佳妮的父亲,杨佳妮这个大将军统率的是吴国禁军。

    ——杨延广是杨佳妮的祖父;吴国禁军,是藩镇军之上的中央军。

    杨延广给了张京副元帅的官职,即是让他拥有了吴**方第二人的尊贵地位,是杨氏之外的第一人。

    这两个赏赐,包括金银珠宝在内,在性质上都是吴国该给的,他张京携四镇投靠吴国,吴国当然需要用高位显爵来安置他。

    但郡王、副元帅的位置,毕竟太高了,正常情况下杨延广未必肯给。

    义成、武宁两镇,则是杨延广补偿张京失去的洛阳、河阳两镇,义成如今在大晋手中,节度使是耿安国。

    杨延广的意思很清楚,只要张京率部好好奋战,一旦吴军打赢了中原之战,张京的好处少不了。

    至于武宁一镇,杨延广就算愿给,张京也不能要,徐州现在都被吴军占了,他难道还能让对方把地方腾出来?

    杨延广这样做的意思,是表示对张京的信任与重视,让对方知道自己不会亏待他。

    张京当然得态度坚决的不要武宁,以表自己对杨延广的尊重与臣服。

    两人推辞一番,杨延广便把兖州许给了张京,承诺只要打下义成跟兖州,张京马上就能恢复四镇之主的身份与地盘。

    一来二往,君臣相得益彰,彼此之间的关系得到确认与稳固。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姿态,暗地里,张京还是愤怒得两天没睡着。

    杨延广一离开汴梁回徐州,张京便马不停蹄去见赵玉洁。

    干净素雅的宅院内,赵玉洁坐在宽敞明亮的亭台中,听罢张京的抱怨与忧虑,浅笑着放下手中的金光教经典,好整以暇地道:

    “如若换了我是廉使,此时应该高兴才是。”

    张京牛眼一瞪:“平白丢了两镇,我还应该高兴?义成、兖州两镇说是给我,还不是要靠我去打下来,我有什么理由高兴?”

    虽然打义成、兖州,吴军会出力,而且基本是承担主力位置,但张京毕竟还是要去打,得付出代价,而且好不好打下来还两说。

    跟曾经的天下至锐河东军交手,与威名赫赫的大齐战神对垒,但凡是个军中将领,就不可能不感到深重压力。

    赵玉洁接过小蝶递来的茶水,举止轻柔的啜了一口,放下茶碗的时候笑容不减地道:

    “廉使投靠吴国,这四镇之主的位置,本来就坐不长久。

    “他日一旦杨氏得了天下,难道还能允许麾下有手握四镇兵马与军政大权的存在?到了那时,廉使若想保全身家性命,就得乖乖交出权柄。”

    张京端茶碗的手僵在半途,这么长远的事他倒是还没想过。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现实也必然如此发展。

    相比较而言,还是郡王的尊贵与副元帅的地位,来得更加长久。

    他没了喝茶的兴致,盯着

    赵玉洁道:

    “我投靠吴国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中原风云有变,时机出现,我必定要脱离杨氏,独占中原!谁稀罕吴国的郡王、元帅之位?”

    赵玉洁道:“若是如此,今日丢失的河阳、洛阳两镇,就完全不算什么,左右到时候都能拿得回来。

    “眼下廉使乖乖让出两镇,取信了吴王,降低了对方的防备,来日反戈一击时,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上不少。”

    张京呼吸一滞。

    如果来日真有机会,让他把整个中原、齐鲁都占下,那区区洛阳、河阳不还是能失而复得?若是来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中途兵败身亡了,那还不是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眼下干净利落将两镇交给杨延广,反而会方便日后行事,是在为将来的大业打基础!

    赵玉洁抬了抬手,示意张京饮茶,茶水再放下去就会变凉,少了滋味。张京思虑百转,木然端起茶碗,一下子喝了一半,却完全没注意到茶水的味道。

    赵玉洁接着道:“廉使虽然会让出洛阳、河阳两镇,但毕竟只是让出城池,兵马可以一个不少的撤出,粮食能够一粒不少的带走。

    “乱世之中,只要有兵马和钱粮,就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廉使并没有根本损失。”

    说到这,她露出智珠在握之色,“况且,神教在洛阳、河阳基业稳固,信徒众多,而且因为廉使的‘仁政’,百姓都认可我们。

    “他日收复两镇时,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必定献土来归,这可比当初廉使夺取两镇时,难度还要小得多,堪称是‘信手拈来’。”

    闻听此言,张京眼中有了光彩,精神也是大振。

    前段时间金光教遭受赵氏修行者破坏,虽说名声受到损害,但因为赵玉洁补救及时,除了宋州等极少数地方,金光教的基本盘依然坚固。

    这些时日以来,赵玉洁大刀阔斧对金光教进行改革,约束教众言行整肃教众纪律,以传播、研习金光教经律论的方式,提高教众的格调素养,塑造金光教存在的完整理论基础,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金光教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形象更上层楼,民间对金光教的评价不断攀升,信徒对金光神的信仰更加虔诚,乃至信徒规模都在不断扩大。

    只要河阳、洛阳的金光教还在,但凡金光教还跟他张京是一体的,那么这两镇就仍是他张京的,等闲谁也别想夺走!

    “神使不愧是神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某茅塞顿开!”

    张京彻底放下心来,很是感激自己有赵玉洁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放下心来,形势比人强,杨氏的兵马已经进入中原,他轻易无法跟杨氏撕破脸,“有廉使为臂助,张某何愁大事不成?”

    赵玉洁微微一笑,“喝茶。”

    张京端起茶碗。

    ......

    张京离开宅院后,赵玉洁让小蝶收拾好茶具,而后吩咐道:

    “吴军占了徐州,吴王也在徐州,你立马调集教中精锐,充实徐州教坛的力量,让他们平日里多与吴国官将接触,向他们传播神的光辉与本教教义。

    “稍后吴军必然进入张京的地盘,从现在开始,吴军每到一处,都要安排教中上师向吴国官将传播教义,尤其是吴国士大夫,他们相对容易接受神教。

    “洛阳、河阳的教众也得组织起来,在魏氏人马进入后,尝试与他们的官将进行接触。

    “另外,再挑选教中大才之辈,时刻准备向杨延广、杨佳妮、魏无羡等人面授神的

    意志。”

    小蝶对这些安排并不意外,金光教不会把宝压在张京身上,早晚都得与吴国、秦国有所往来。而这场战争带来了神教扩大影响力,向秦国、吴国高层渗透的绝佳机会。

    神教在中原的地位与影响力,无论魏氏还是杨氏都心中有数,他们想要夺取中原占稳中原,就不可能绕得过神教,且不说他们最终会不会跟神教走到一起,至少都会乐意接触神教。

    神教正好待价而沽。

    神教将在这场战争中,逐渐向中原之战的最终胜者靠拢,与之联合。甚至是利用自己的实力,影响战争的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谁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神使......”

    小蝶欲言又止,想了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神使,若是您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魏氏、杨氏都不愿跟我们联手,亦或是出于其它考量,不愿看到神教发展壮大,不肯跟我们合作,那我们岂不是前路难料?”

    赵玉洁浅浅一笑,“我不会让那样的局面出现的。”

    小蝶眼前一亮:“神使有所布置?”

    赵玉洁淡淡地道:“现在布置也不晚:总坛半数精锐,立即前往吴国与秦国,联合当地的教坛,在秦国与吴国内部大力传教。”

    小蝶心神一动。

    中原大战已启,三家大军都在沙场征战,正是内部力量空虚的时候,金光教这时候在他们内部传教,正是趁虚而入,不必担心对方反对,调集重兵镇压,想不收获不菲成果都难!

    而一旦神教在秦国、吴国内部的势力壮大起来,就能与中原的神教相互呼应,届时魏氏也好杨氏也罢,想要无视神教的意志,不跟神教联手都不行!

    中原之战持续得越久,越晚分出胜负,神教在秦国、吴国的规模就会越大,影响力就会愈发不凡,魏氏、杨氏要受到的神教制约就越重,神教掌握的主动权就越大!

    想到那样的场面,小蝶禁不住心驰神往。

    此战,的确是神教发展壮大的不二良机,千载难逢!

    ......

    郓州。

    赵宁得到了来自函谷关方向的最新情报:

    张京的部曲撤出函谷关,秦军全面接手关城,并且派了先锋出关,与张京所部一前一后相隔五十里,从函谷关向洛阳方向进发。

    而根据洛阳、河阳的探报,驻扎在彼处的张京部属,正在紧锣密鼓地集结,部分已经陆续离开军营,向汴梁方向开进。

    彼处的州县地方文官,则在抓紧转移家眷、财产,同时封印官府各种文册,做好了跟新来官吏交接的准备。

    种种迹象传达的讯息不言自明:

    张京正在让出河阳、洛阳二镇,魏氏已经跟杨氏结盟,秦军即将进驻河阳、洛阳二镇州县城池,秦国文官马上就会接手地方民政!

    “依照魏氏大军先锋的脚程,不用二十日就能抵达郑州,接下来兵出河阳向滑州开进,攻打义成军将不会有半分阻碍。”

    黄远岱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对跟秦军交战的最早时间已能预料。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既然魏氏决定跟杨氏联盟,那么赵氏在中原这块战场上,就不得不以一敌二,这是个严峻的局面,但并没有带给赵宁多少压力。

    若是连在中原战场以一敌二的心理准备都没有,需要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对手身上,反抗军根本不会渡河南下。

    他问一旁的扈红练:“杨氏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章七六三 战局(上)

    吴军全部北渡淮河后,分作两路继续挺进。

    一部经宋州向汴梁方向靠拢,肯定是要跟张京的部属联合行动,现在看来,这路兵马也会跟秦军呼应;

    另一部从徐州出发北上,追击退往兖州方向的武宁军,兵力同样不少,而且行军速度很快,一直咬着武宁军的尾巴。

    “杨氏西路军一部已经进入汴梁地界,另一部在宋州,正向北部边界行进,威逼曹州;

    “武宁军退到了兖州城附近,杨氏东路军尾随其后,两者相距不过四十余里。”扈红练对答如流。

    三家大军征战中原,斥候哨探的修为都不低,王极境修行者都时常出动,互相之间免不得照面交手。

    作为王极境中期修行者,扈红练亲自主持哨探之事,能最大限度确保消息的准确性与及时性。

    “魏氏主力抵达河阳需要时间,杨氏与张京的兵马前期即便进攻,也只会是小规模出战,大的会战必然要等魏氏大军到来。”

    黄远岱摸着胡须做出判断,“是以眼下战局的重心在于兖州。”

    赵宁认同黄远岱的分析,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而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赵英与赵平,这便起了教导、考校的心思,问道:

    “兖州之战,你俩有什么看法?”

    赵英没什么经验,凝神认真思索,一时难以成言。

    赵平好歹在河北革新战争中了屡立功勋,有经验有见识,面对这不算复杂的局面,转眼就有了想法,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给出武断见解,而是斟酌着以商量的口吻道:

    “兖州是王师侧翼,位置十分关键,绝对不容有失,况且王师征战中原,也需要侧面战场展开兵力,总不能三十万大军都挤在郓州这一条线上。

    “我们明白这两点,杨氏当然也明白,所以他们才会派遣东路兵马追着武宁军进入兖州,想要夺取兖州之地。

    “他们一方面想让我们侧翼不保,时时需要应对来自侧面的威胁,一方面限制我们的活动空间,令我们不能从容展开大军,纵横捭阖排兵布阵。

    “若是杨氏东路军果真占了兖州,那他们既能直接西进,威胁郓州,亦或是把我们的侧翼兵马拖在兖州,拉锯作战;

    “他们还能向北而进,谋取青州,一旦青州战局不利,齐鲁大地让他们夺去,则仅仅义成一镇之地,根本不足以支撑我们作战。”

    赵平目中逐渐有了精芒,越说思路越是清晰,言语逐渐有力,脸上逐渐有了自信,声音也渐渐洪亮起来:

    “即便杨氏东路军夺不下青州,但仅仅是让我们的侧翼、后院变成战场,再配合正面杨氏、魏氏、张京的三方大军联合猛攻,就能让我们左右失据、首尾难顾、疲于应付!

    “王师若是困于一隅之地,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境,只能被动防守,那么在大势上就被死死压制,想要打破困局谈何容易!

    “而魏氏、杨氏、张京三方兵马加在一起,本就比王师要多得多,近乎是我们的三倍,纵然反抗军战力非凡、斗志坚定,作战也会变得十分艰险!”

    说到这,赵平眉宇肃杀,“若是真的到了那种局面,王师被四面合围步步紧逼,只怕想要安然渡过黄河北撤都很难。

    “所以一旦那种局面有苗头出现,王师就只能先行退出中原,否则的话,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兖州乃关键之地,说是影响生死存亡也不为过,所以兖州必须要拿下,而且得是在杨氏、魏氏、张京正面大军联合进攻之前,尽早拿下!”

    一番话说完,赵平额头隐隐见汗,说了这么多话难免不轻松,但这远不至于让他有这种反应,主要是还是局势给了他压力。

    赵英认真听完赵平的分析,精神已经绷成了一根弦,他没想到随着杨氏与魏氏联合,大晋王师的处境立马变得如此凶险。

    原本他还想着,赵氏大概率能跟魏氏联手,先两面夹击杨氏大军,前期顺利攻城掠地,后期再在中原跟魏氏一决胜负。

    若是局面果真这般发展,那么眼下面对险境,进退之间不能稍有差池的就是杨氏,赵氏完全能够稳如泰山,气定神闲的处理战局。

    可现实偏偏变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杨氏壮士断腕行为果决,用两座藩镇拉着魏氏成为盟友,让自己跟赵氏的处境在一夜之间完全对调!

    处事可谓老道至极,智谋可谓高明至极,手段可谓毒辣至极。

    在来中原之前,赵英对大晋赢得三家之争、占据中原信心十足,认为王师兵锋必然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魏氏、杨氏就算有些实力,非是土鸡瓦狗,也断然难以对抗王师排山倒海之势。

    而现在,赵英不得不收好自己的优越感,打起十二分精神正视大晋的对手,再也不敢小觑天下豪杰。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赵英好不容易让自己不要心惊肉跳,连忙看向赵宁与黄远岱。

    如今,只有赵宁与黄远岱能够带领王师走出困境。

    赵英发现赵宁与黄远岱皆是面容淡然,神色间没有半点异常,呷茶的呷茶,啜酒的啜酒,举手投足间云淡风轻,就好像王师根本没有泰山压顶之忧,不由得怔了怔。

    他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对赵宁与黄远岱佩服不已,暗道:不愧是大哥,不愧是军师,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端得是好心境.......

    昔年南北朝时,谢安在与友人对弈之际,得到前方大胜,国家在百万压境的敌军面前,免除了破国之忧的消息时,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这是多么坚实的心境啊。

    我得向他们看齐!

    赵英转念又想到:局面虽然凶险,但以大哥跟军师的智慧,说不定早有了应对良策,这很合理......毕竟以他们的智慧,这实在不难办到。

    赵英暗暗检讨了自己方才的“大惊小怪”,觉得自己还是太过轻浮不够稳重,决心立马改正,一步步成为一个稳重的男人。

    念及于此,赵英收拾好面容,调整好呼吸,好整以暇地等着赵宁与黄远岱说话。

    赵宁放下茶碗,示意颇为激动的赵平坐下,眼角余光早就将赵英的神色变化尽收眸底,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觉得孺子可教。

    “兖州之战不容有失。”

    赵宁语气平常地道,“范子清不仅是一员悍将,而且智勇双全,既然派了他去兖州,自然就是相信他有赢得此战的能力,尔等勿忧。”

    范子清兵进兖州,除了自己麾下的反抗军外,还有王师厚的平卢军精锐南下策应。

    后者参与过对博尔术的兖州会战,对兖州十分熟悉,双方合力之下,赵宁不太担心兖州之战。

    说着,赵宁看了赵英一眼:“若是兖州无忧,于我们而言,中原之战的重点便是西下,对付魏氏、杨氏、张京的三方联军。

    “你且说说,这部分战事的关键何在?”

    这实在不算是个难题,赵英脱口而出:“在于曹州!”

    昔年张京与耿安国交手,就在

    曹州一带鏖战,因为谁也没能奈何谁,又各自都有自家问题要处理,遂双双退兵,只留了少部分兵马在曹州冤句县两端对峙。

    那次战争,平白给了赵玉洁摘取果实的机会,也正是在冤句县传教后,赵玉洁跟张京联手,金光教开始了爆炸式发展的过程。

    因为张京、耿安国谁也没有得到曹州,所以曹州不属于藩镇,一直都是朝廷直属州,当时的刺史害怕被战火吞没,甚至跑回了燕平。

    这些年来,张京与耿安国因为不想跟对方开战,都默契的没有对曹州用兵,曹州一直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

    可这个朝廷直属州,也就是名义上属于大晋朝廷而已,实际上早已被金光教渗透成了个筛子。

    魏氏、杨氏、张京三方联军进攻义成,肯定要先拿下曹州,而因为有金光教的基础在,这甚至不用等到魏氏主力赶到河阳。

    对赵氏而言,曹州当然不能被杨氏和张京的兵马夺去。

    拿下曹州,从义成出发的大晋王师,就有了进击中原的桥头堡。

    “不错。”

    赵宁脸上有了笑意,又看了看赵平,“那你俩说说,王师夺取曹州的关键又在何处?”

    这个问题就不再那么简单,赵英与赵平认真思考起来。

    这回先开口的是赵英,他其实没有思考多久,给出的答案的时候,言语中有一种顺理成章、不必怀疑,甚至不用过多思索的意味:

    “是平民百姓;或者说,是曹州百姓对大晋的认可;亦或者说,是革新战争的基础。”

    对赵英而言,赵氏夺取中原,不仅是在攻城掠地,更重要的是在进行一场革新战争,大军所到之处,必有革新之事伴随。

    大军经过之后,任何州县都会建立新的秩序,变成新的世界,那是属于赵氏大晋的世界,也是属于平民百姓的世界。

    就譬如说现在,朝廷的革新队伍已经到了郓州,并且在郓州开始宣传新思想新学说新法新制,准备整顿吏治改造官府,建立各级国人联合会。

    除了心中有这个坚定信念与认知,赵英在来中原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对中原并不陌生,曹州这样的关键之地,他很早就详细了解过。

    赵英接着道:“曹州虽然在张京、耿安国的争斗中,保持住了相对独立的地位,在名义上是朝廷直属州,但实际上此地金光教教坛众多,金光教信徒遍布城池乡野,他们实际掌控了地方。

    “之前大帅对金光教动手,在曹州重创过金光教的根基,但因为彼时王师未到,朝廷修行者并未占据地盘,后来金光教积极应对,又开始扭转局面,现在曹州可谓是一片混沌。

    “争夺曹州,不仅是争夺城池,更是与金光教争夺百姓信仰,这是此战的关键!”

    赵英说完之后,赵平点着头表示认同:“正是如此。

    “如果不能获得百姓认可与支持,曹州百姓依然心向金光教,那他们就会支持张京,王师就算占据了城池也不会稳固,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候发生乱象、祸事,令王师遭受背刺!”

    赵宁哈哈一笑,不无骄傲地对黄远岱道:

    “先生看我赵氏英才如何?”

    黄远岱摸着胡须笑着捧场:“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赵宁很是得意,转头对赵英、赵平道:“让你俩现在就带人去曹州,于大军交战之前,进行革新战争的前半段,你俩可敢?”

    赵英与赵平相视一眼,都没有丝毫犹豫,一起抱拳昂扬道:“我等领命!”

章七六十四 战局(中)

    此情此景让扈红练倏忽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赵宁,又看看赵英与赵平。

    作为赵宁的左膀右臂,她很清楚赵英、赵平的份量,明白他俩对大晋皇朝意味着什么。

    这样两个人,赵宁竟然让他们脱离大军保护,带着修行者深入凶险未知之境,去传播革新思想,与金光教隐秘斗争!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不仅赵北望、赵宁等人会心痛万分,对大晋皇朝长远的革新大业,亦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事业是需要后来者继承的,家业如此,国家大计同样如此。

    赵平、赵平作为赵氏年轻一代中的执牛耳者,他们的性命荣辱关系着数十年之后,大晋的革新大业能不能保持下去,能不能一直进行下去,会不会在如今奋战的这一代人老去、死去之后变质。

    军国大事,扈红练不会轻易置喙,况且这还是赵宁已经拿定主意的事。

    她只是在议事罢了,四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向赵宁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赵英、赵平去曹州会有危险,但这个危险他们必须要冒。没有在第一线奋战过,不可能知道大晋将士的处境与想法,不可能真正了解百姓的困难与需求。”

    赵宁的回答很笃定,“想要继承革新大业,首先要成为一名革新战士!

    “我都曾亲冒矢石,命悬一线,险死还生,他们有什么道理一直处在三军重重保护中?”

    扈红练脸色有些发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直言:“当年国战凶险,殿下为了民族存续九死一生,还是没有选择,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局面并没有那么险恶,而且......两位小殿下才智不凡,肩负重担,来日会有大用处,若是有什么闪失,实在是得不偿失。”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正因为他们才智不凡,将来会肩负大任,才更加需要雕琢,绝对不能不成器,在来日让革新大业变质。

    “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闪失,那也是他们的命。

    “这天下有无数英才命丧沙场,无数热血赤诚的儿郎埋骨他乡,别人家的俊彦能死,凭什么我赵氏的俊彦不能死?

    “死不可怕,若是革新大业因为他们的认知偏差,因为他们的理解错漏,乃至因为他们的原则有误而崩坏,导致国政‘改头换面’,整个文明因之倒退,重回权贵压迫平民、上层剥削下层的循环之中,天下万民再度变成受苦受累的牛马牲口,同胞互为仇寇、手足自相残杀,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到了那一天,那么我们今日的奋战,无数将士的牺牲,无数百姓的献身,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扈红练被这番话震撼了心灵,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她心中翻涌起自豪、感动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能够跟随赵宁这样的存在,投身于这样伟岸的大业中,实在是自己此生的骄傲与幸运。

    她知道赵宁是对的,正如她确信革新战争是对的。

    因为大晋皇朝在做对的事,所以她坚信,无论这场中原之战,他们面对的局面有多复杂险恶,要经受多少艰难困苦,最终都一定会获得胜利。

    当然,扈红练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会让手下的高手强者们,在暗中照顾好赵英与赵平的周全。

    ......

    兖州。

    在一众官将的簇拥下,兖州防御使袁承志站在兖州城头,望着城外刚刚构筑完毕的大片连营,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那是大晋反抗军的大营。

    坚固的城池,高峻的城墙,以及身边披甲执锐的兖州将士,并不能带给袁承志多少安全感。他有种自身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的感觉。

    忌惮归忌惮,袁承志却没有打算向反抗军投降。

    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因为麾下部曲不乐意。

    防御使不是节度使,只有军权,并没有地方上的民政大权,袁承志能以防御使的身份,建立自己的幕府,将兖、密、沂三州之地变成自己的藩镇,强行夺取地方政权,靠得是麾下大军。

    包括他能成为兖州防御使,都不是朝廷任命,而是源于下面的将士拥戴。

    几年前,他是义成军校尉。

    耿安国率领梁山营袭杀义成前节度使,取代对方地位的时候,袁承志是不愿效忠耿安国的将校之一,被耿安国解除武装赶出了郓州。

    当时之所以有那个选择,不是他瞧不上耿安国,觉得效忠对方失了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前义成节度使的嫡系,平日里没少跟梁山营起冲突,害怕耿安国秋后算账。

    当初带着部曲,跟着大队人马离开郓州时,袁承志没料到他们那几万人会在日后成为丧家之犬。

    他以为宋治一道诏令下来,兖州、青州两镇就会吸纳他们,亦或是提供军粮,安排他们去往别处。

    没想到,王师厚不接纳他们,也不给他们提供吃的,还让平卢军驱赶他们;在他们进入兖州的时候,兖州防御使同样不肯出钱出粮安置。

    他们被迫成了流民,还是被官兵驱逐杀戮的流民。

    袁承志是当过流民的。

    国战之前,他就是一个因为土地兼并失去家园,被迫逃荒的流民。

    那是他生命中的黑暗岁月,为了一口吃的,他放下了所有尊严,跪在地上仰着头不断拱手,狗一样向人家乞讨,而得到的往往是横眉冷眼的鄙夷、驱赶,乃至殴打。

    他常常饿头晕目眩,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树皮草根花叶......就这些东西还总是不够吃;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都做过,偷鸡摸狗抢小孩的东西,就这样他的弟弟还是被饿死了。

    而每每看到大户人家的家丁、身着制服的官吏、盔明甲亮的官军,想要偷东西抢东西的他们,都会迎来一阵狂风暴雨的驱逐追杀,他的妹妹就是这样被打死。

    那时候没有人把他当人,包括他自己。

    他也确实活得不像人。

    再后来,他被招募,成了团练使新军的一员,参加国战,九死一生,立功受奖,成为修行者,成为军中校尉,成为人上人。

    一朝做了人上人,便不能接受再当牛做马,何况是再度沦为流民。

    先后被平卢军、兖州军驱逐赶杀的经历,令袁承志想起从前没有丝毫人的尊严与样子的流民岁月,某一日,怒不可遏的他彻底爆发,纠集军士劫掠乡里,攻打地主大户,袭击县城。

    他们虽然没了军械,但他们杀人的技法没有丢,他们虽然没了甲胄,但修为境界还在身上。

    当他们团结起来,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开始劫掠州县、杀人不眨眼后,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粮食渐渐有了,兵刃渐渐有了,城池房屋渐渐有了。

    兖州防御使的兵马,被这群不要命的流兵几度击败,为了安定地方,最终迫不得已,只得招安他们。

    后来,因为觉得兖州防御使对他们不好,他们再度群起反抗,把兖州节度使赶出了兖州。在众将士的推举下,袁承志成为新的兖州防御使。

    为了方便为麾下战士谋取更多好处,稳固自己的地位,袁承志夺走了兖、密、沂三州的财政权与人事任免权,建立了自己的幕府,成功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这回中原风云突变,耳听得赵宁在徐州与杨佳妮大战,眼瞅着反抗军渡河南下、耿安国投效大晋朝廷,袁承志与麾下将士亦不免日紧一日的思考前程。

    对袁承志这个一镇之主而言,能够争取的前程其实

    不多,加官进爵虽然诱人,但其实都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改变本质富贵。

    他的本质富贵在于藩镇。

    拥有藩镇军政大权,说委婉些是一方诸侯,说直白些是土皇帝,这是他的根本富贵。升官也好进爵也罢,他都不能离开藩镇。

    离开了藩镇,失去了自己的部属,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再高的地位都是镜花水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上位者拿走。

    当然,以藩镇之主的身份,兼任中枢紧要官职,的确可以有效提升地位,获得更多权柄,享受更多荣华。

    但在不能离开藩镇的情况下,这些提升都很有限。

    张京被杨延广封了郡王,加上了吴国兵马副元帅的头衔,也只是让他成为了吴国最尊贵的一批人而已。

    他不可能因为郡王爵位就放弃自己的藩镇,也不可能因为副元帅之位就卸任四镇节度使。

    秦国也好吴国也罢,他们国中的藩镇节度使,不会有人愿意离开藩镇,被夺走兵权,去中枢任职的。

    立足藩镇,袁承志能够增加的富贵就有限,唯一的选择便是效仿张京,攻城掠地吞并临镇,用征伐建立自己的大业。

    人贵有自知之明,袁承志不认为自己能效仿张京。

    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袁承志就很满意了。

    在这种情况下,袁承志不可能效忠大晋朝廷。

    河北河东两地是一个座藩镇也没有。

    耿安国、王师厚先后表忠于大晋,在袁承志看来是被逼无奈之选,纵然暂时还能做个节度使,手握藩镇大权,可一旦大晋赢得中原之战,接下来要么直接撤掉藩镇,两人顶多做个反抗军将领,要么削藩,两人权势会大为缩水。

    袁承志起势之后落魄过一次,不想再次落魄,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他决定不归顺大晋朝廷。

    他麾下的将士同样不愿归顺大晋。

    大晋禁止土地买卖,在实际上已经没了地主,官将也好士绅也罢,都不能买田置产扩大家业。

    大晋官将能够拥有的,除了那点在袁承志看来微不足道的田宅配额,就只是官职与俸禄。

    虽说大晋推行高-薪养-廉之策,官员的俸禄很高,以袁承志的地位,归顺大晋之后会拥有的官品,朝廷肯定给他分配不错的宅院,每年的俸禄足以让他锦衣玉食。

    但跟节度使的尊荣与大权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麾下将士的土地与产业,将因为重新分配而损失惨重。

    而且听说大晋推行的是什么人人平等的国策,皇朝之内没有权贵,不存在特权阶层,官府也好官军也罢,都得接受国人联合会的监督,平日里不得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若有不法之事,还会被国人联合会发起国人审判,轻则罢官去职,重则身陷牢狱。

    要是残害了百姓,国人联合会压根儿不允许私了,所谓的达官显贵们有再多钱财再多爪牙都无用,在必须接受国家镇压的同时,该赔偿给百姓的钱财丝毫不会少,全无半分人上人的地位!

    袁承志跟他的将士无法接受。

    他们拼命奋战,不就是为了自己人上人的富贵与特权?

    之前赵氏的修行者接触他,想要让他归顺朝廷,说了些“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心系文明,以苍生疾苦为己任,继承祖宗所言之大义,为手足同胞而战,顶天立地俯仰无愧”之类的话。

    袁承志半句没听进去。

    什么家国大义、民族荣辱、同胞福祉、祖宗文明、子孙未来,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能让他拥有更多娇妻美妾,还是能使更多人给他下跪听他号令,还是可以让他杀人不犯法?

    所以袁承志跟他麾下的将士,决定投靠吴国。

章七六五 战局(下)

    前段时间,杨氏高手被挡在徐州城,袁承志为免杀身之祸,无法表明立场触怒大晋,只能暂时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段时间尤其是这几天来,中原风云突变,四方形势更易,不仅吴国大军进了兖州地界,就连魏氏与杨氏都已结盟,魏无羡、杨佳妮随时都能来兖州保他一命,他也就没了顾忌。

    “来得反抗军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军而已。”

    看完城外连营的规模,再结合这几日的观察,相互印证之下,袁承志得出这个结论,暗暗松了口气。

    “还有武宁军跟平卢军,不可小觑啊!”说话的是兖州别驾梅秀楚。

    这是一个五官英俊白净,衣衫上没有半点儿灰尘的中年男子,哪怕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依然风度翩翩,不仅没有半点儿大腹便便的油腻之气,还保持着能让女人痴迷的魅力。

    梅秀楚出自兖州大族梅氏,在地方上相当有影响力。

    袁承志看向战战兢兢的梅秀楚,颇为看不起对方的未战先怯——虽然他自己也好不了太多。

    大晋倒行逆施归倒行逆施,但没人敢小觑反抗军的战力,贬低赵氏的将门雄风。

    不过袁承志并没有不满,亦不能讥讽,反而笑着好言宽慰:

    “别驾勿忧。

    “武宁军不值一晒,从徐州到兖州这一路,拢共不到四百里的路程,七万武宁军因为士卒逃散,硬是只剩下了三万人。

    “武宁军还能有什么士气可言?

    “而那当了逃兵的武宁军将士,可是都回头加入了吴国大军,本来北上的吴国大军只有十五万左右,这一下就骤增到了近二十万!

    “此消彼长,吴军必然斗志昂扬。

    “就算有平卢军来掺和,我们也兵力占优,还能内外夹击,无论如何大势都在我。

    “而一旦大战开启,彼此拉锯,就算王师厚一心巴结赵氏,平卢军作为藩镇军,众将士也未必愿意为了赵氏卖力作战。

    “就凭范子清那区区不到六万反抗军,如何能够不败?”

    兖州的地主大户、乡绅大族,平日里跟兖州军颇有嫌隙,双方为了自家利益没少彼此争夺,而且往往是前者吃亏,故而他们对兖州军很是不满,只是碍于人家是军队,没有办法而已。

    但这回在不归顺大晋朝廷这件事上,地主大户、乡绅大族与兖州军立场完全一致,为了支援袁承志,他们甚至主动出钱出粮出人出力。

    梅氏出钱不少,梅秀楚这个别驾之位因此得到稳固,还获得了参赞军机、与闻机密的特权。

    听罢袁承志一番话,梅秀楚好歹放松了些,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仔细一想这其中的道理,发现很是浅显易懂,顿时生出许多信心来:

    “将军所言甚是,此战我兖州必能得胜!”

    常怀远虽已臣服于赵宁,甘愿带着武宁军北进,但他麾下那些藩镇军的骄兵悍将,哪有那么多效忠于他效忠于大晋,无论得失不离不弃的意志?

    眼看着离开了武宁,距离自己的田宅产业越来越远,一方面担心家财丧失再也拿不回来,一方面忧心前路未卜战事凶险,都起了抗拒心思。

    这个时候吴军精骑追赶而至,一路上派遣修行者靠近,不断向他们喊话,承诺只要他们回头加入吴军,吴国就会确保他们在武宁的家业不受影响,

    并且以他们为基础重建武宁军,不会打散建制混编。

    在这种情况下,饶是常怀远等人尽力驱赶吴军修行者,约束军纪,都没能挡住武宁军将士相继逃散。

    “梅大人,你怎么还称呼将军?现在该叫军帅了!吴王可是已经承诺拜防御使为兖海节度使,并将海州并入藩镇之内。”

    说话的是一名魁梧如山的军中将领,言语中对梅秀楚颇有鄙夷之意,似乎是觉得对方脑袋不太灵光,又或者是嫉妒对方的美貌。

    “这......正是如此,军帅息怒,方才是下官失言了。”

    虽然杨延广的使臣还未到来,袁承志还未在实际上成为吴国兖海节度使,此时梅秀楚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将袁承志从防御使升为节度使,给他正名,并把原本隶属武宁的海州割给袁承志,这就是杨延广给予袁承志的实际好处。

    当然,海州如今还是吴军占着,袁承志想要实际得到彼处,怎么都得等到杨氏赢得中原之战,这对杨延广来说并无损失。

    ——不知袁承志晓得兖州已经被杨延广许给张京后,会是何等反应。

    袁承志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称呼这种小事,“大战将其,虽然我们胜券在握,但还需得诸位齐心协力,万万不能松懈。”

    众人无不应诺。

    ......

    武宁军扎下的营盘,紧邻着反抗军,但双方营垒并没有连在一起,彼此间泾渭分明。

    反抗军连营森严齐整,秩序严明,犹如横平竖直的燕平城,没有半分不协调之处。

    武宁军营地虽然也称得上有模有样,但相比之下显得乱糟糟的,无论是辎重车辆的摆放,还是大营小营之间的章法,都无法跟反抗军同日而语,如同乡间草市。

    常怀远在迎接范子清进营的时候,因为自惭形愧而脸红,很是担心对方表露出嫌弃的意思。

    这一路来,他的部曲逃散大半,还都成了吴军将士,临到了兖州,自家营垒又构建得犹如狗窝,此刻面对反抗军将领,常怀远已经不是没面子没尊严的问题了,而是在人格上都感觉低人一等。

    ——七万武宁军撤出徐州,并不是同一日进行,早在吴军抵达徐州之前,大队人马就已陆续北进,赵宁见过杨延广后撤走的,只是最后一批将士。

    如若不然,吴军尾随追杀起来就会很麻烦。

    因为大军撤离及时,吴军大队人马跟不上,只能派遣建武军的精骑追赶,但常怀远没想到的是,仅仅是一队为数不多的先锋精骑,加上一些高手强者,就让武宁军折损了过半兵力。

    关键那还是在两军没有正经交战的情况下!

    且折损的兵力不是没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吴军!

    常怀远没有羞愤得抹脖子,已经是求生欲很强的体现。

    好在范子清并没有任何倨傲之色,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的都是平易近人的态度,叫常怀远好生松了口气。

    到了中军大帐坐下,常怀远主动说起罪责——伤疤自己来揭总比别人揭要好受一些:

    “常某实在是惭愧。

    “七万武宁军是太子殿下看着常某从徐州带走的,可常某没能把他们都带到兖州来,辜负了太子殿下的托付,还让范将军少了大量臂助,真是罪不容诛。”

    范子清没正经

    在藩镇军待过,国战时他投身行伍便去了万胜城,而后被陈安之救出,成为了赵七月扈从军的一员。

    国战结束即进了禁军,直到后来在河北加入反抗军,他对藩镇军的骄横跋扈、抱团利己体会不深刻,但好歹不会没有认知。

    武宁军的遭遇出乎预料,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范子清并没有因此看不起常怀远——他从来就没看得起常怀远过。

    范子清站在三军团结的立场上,和颜悦色地宽慰常怀远:“事已至此,常将军不必过于自责。

    “正所谓吹尽狂沙始到金,逃散的四万将士不过是兵渣滓,就算到了战场上也没多少战力,留下的这三万将士才是精锐,正当其用。”

    常怀远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感谢范子清体谅他安慰他,还是该因为自己的武宁军,被对方说成是兵渣滓而恼羞成怒。

    “范将军所言......甚是。”常怀远憋了半天,只有这么一句话。

    范子清见常怀远面色不虞,知道对方情志郁结,不好跟对方多说伤心事,便转头看向其他人。

    帐中除了武宁将领,黄瑜、章颢等人也在座。

    ——随军的左车儿等一品楼修行者,去了反抗军大营,范子清已经见过了,了解到不少情况。

    范子清含笑看着黄瑜、章颢等穿文官服饰的:“据本将所知,在后有追兵,同袍不断逃散、加入吴军反过来劝降的情况下,还能有三万武宁军将士愿意北上报效国家,主要是因为黄大人、章大人等仁人志士,在我大晋修行者的帮助下,一路上不断劝说三军将士,晓以大义动之以情,以徐州革新战争为样本,宣扬我大晋的公平正义。

    “诸位为朝廷保住了三万肝胆相对赤诚的儿郎,他们来日必能成为国家的合格战士,这是大功劳,辛苦诸位了,本将在此谢过。”

    说完,他起身抱拳,郑重行礼。

    黄瑜、章颢相继起身,连忙回礼,都说这是自己该做的,分内之事,无需范子清专门相谢。

    而后,黄瑜又说这三万将士能够坚持北行,他们个人的作用其实很小,都是因为大晋皇朝的确是为民做主,在践行公平正义。

    于徐州进行的革新战争虽然短促,却让武宁军民实打实看到了光明与希望,这三万将士非是他们带来的,而是大晋朝廷感召来的。

    章颢一脸感佩地称赞反抗军的军容军貌:

    “今日见到了纪律严明、斗志昂扬的反抗军将士,才知道什么是国之锐士,能拥有这样一支军队,何愁贼寇不平、大业不成?

    “范将军身为反抗军大将军,深得陛下与太子信赖,委以征伐大事,必然是人中龙凤,下官能与将军合力讨伐兖州,实乃平生快事!”

    范子清被夸得有些羞赧,为了不让自己尴尬,他连忙搜肠刮肚,回忆左车儿的介绍,热情洋溢的夸奖起章颢与黄瑜来。

    双方你来我往,言谈热烈,很快就变得十分亲近,并且惺惺相惜。

    被晾在一旁,渐渐被众人遗忘,看都不被看一眼的常怀远,瞧着众人相谈甚欢,不能不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多余。

    可武宁军明明是他的,队伍也是他带来兖州的,黄瑜、章颢这些人是他的麾下,怎么现在反而他成了不相干的人?

    常怀远胸中涌起一阵酸楚,心塞得像个受了冤枉的小媳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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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