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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八一 出战

    此番中原逐鹿,大晋兵力上的劣势显而易见。
    前些时候没能跟魏氏成功结盟,反而让杨氏用两座藩镇收买了魏氏,让自身成为被联合进攻的对象,晋军的处境无疑就雪上加霜。
    大晋兵马四十万,就算不施行精兵策略,顶多也就六十万兵马,河北河东的财力物力摆在那里,朝廷养不了太多战士。
    养得兵多了,将士素质会下降,甲胄兵刃水准也会下降。
    魏氏的关中虽然不富庶,但汉中产粮不少,而且蜀中乃天府之国,只要解决好粮食转运问题,根本不愁军粮。
    再加上与西域通商,获利非常丰厚。
    杨氏就更不必说,东南原本就是皇朝财赋重心,江南又多鱼米之乡,虽说岭南被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占着,但杨氏依旧可以靠明州、泉州等地通商海外。
    三家之中,杨氏是最有钱的。
    齐朝定都北地燕平,考虑的是防御塞北草原民族,如果是为了钱财富庶,南京金陵才是最佳的京师之选。
    故此,就算不考虑吞并天下,大晋朝廷也必须夺下中原。
    若是没有中原的人力财力作为补充,大晋可以说是相对贫弱,时间长了,要保持跟魏氏、杨氏争雄的态势,在物力上首先就会不足。
    大晋没有退路,赵宁同样没有。
    这回逐鹿中原,杨氏出动兵马五十万上下,论数量就已超过反抗军,将财大气粗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张京部曲二十多万,再加上数量肯定不会少于反抗军的秦国大军,晋军的处境十分艰难。
    好在平卢军、义成军如今效忠朝廷,两者都是强军,虽然比不上反抗军的精锐,战力却优于寻常藩镇军。
    尤其义成军,有国战时期部分郓州军的底子在,只要肯奋力作战,足以成为反抗军的一大臂助。
    赵宁敢于在东线战场主动进攻,当然是有底气。
    “对方的兵力近乎两倍于我,此战不会很轻松,不过这也会是中原之战的常态,往后我们得一直在兵力劣势下作战。
    “但大晋争夺天下的优势本身不在兵马数量上,些许兵力劣势不足为惧。范将军,你部可做好出击准备了?”
    赵宁神色淡然地问范子清。
    范子清抱拳道:“末将所部随时可以出击。”
    赵宁微微颔首:“那便战吧。”
    ......
    吴军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建武军节度使吴俊,建武军骁将吴廷弼,在听到反抗军大营里响起的号角声后,便跟众王极境高手一起,聚集到了半空。
    “范子清这鸟厮还真是目中无人呐,明知我们兵力两倍于他,又是以逸待劳,竟然还敢主动出营挑战。”
    吴军眼中闪着寒光,怒意浮现在眉头,对方这般小觑他们,明显是因为在邹县取得了大捷,这让他感到被羞辱,自觉面上无光。
    吴廷弼满脸通红,双拳攥紧,满心都是一雪前耻之念。
    陈雪陇淡淡地道:“晋军自渡河南下东进以来,所到之处无不克捷,义成军、平卢军望风归顺,兖海军丢盔弃甲,自然志得意满。”
    吴俊眉头一皱,正待说些什么,旁边一名文官已是率先开口:
    “陈将军是
    侍卫亲军六大上将军之一,所部皆为吴国精锐,征战楚地时立过大功,此番对上晋朝反抗军,该不会怕了对方吧?”
    此人一出声,自带一股阴阳怪气的腔调,好似看谁都不顺眼,也谈不上信任,吴俊心中不快更浓,但他竟然没有责备对方胡乱插话。
    对方有随意说话的权利。
    这是监军韩守约。
    前线将领无不厌恶监军,但又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因为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君王更加信任自己的眼线、大军的外人。
    君王总是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心怀戒备,齐朝时,宋治便往各军安插监军作为眼线,等到藩镇确立,更是派遣心腹宦官监军。
    后来魏氏造反,杨氏割据,各藩镇拥兵自重,在事实上无疑证明了武将的不可靠。杨氏自个儿就是藩镇起家,当然得防备实权大将。
    不过吴国是寒门士大夫治国,眼下双方处于你侬我侬的时期,暂时还不需要也不能让宦官掣肘、制衡臣子,所以监军都是文官。
    文官士大夫们对武将的抵触比君王更深,乾符初年,宰相徐明朗就是靠着文官掌握兵权这个国策,成为了一代权臣,势大于朝廷。
    “陈某何惧之有?反抗军胆敢出营,那就是自寻死路,韩大人看着便是,本将自会杀得他们丢盔弃甲!”
    陈雪陇冷哼一声,对韩守约没有好脸色,言罢又瞅了吴俊一眼:
    “吴帅,建武军方经大败,难免士气浮动,这主战的位置可否就交给我部?建武军只需为我部掠阵,此战便有大功进账。”
    吴俊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才是东线主帅,陈雪陇这混账仗着自己是禁军将领,竟然敢对他指手画脚,教他做事?
    吴俊尚未开口,韩守约已是抢先一步笑着开口:
    “吴帅,既然陈将军信心十足,不如就让他表现表现?侍卫亲军到底有几分实力,总要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也有利于后续战事安排。”
    吴俊心如火烧,恨不得跳起来给韩守约一拳。
    比起藩镇军,韩守军这个中枢派下来的监军,明显更加信任中央禁军,对待陈雪陇也比对待他时客气、亲近一些。
    吴俊很愤怒,却没有办法提出反对意见。
    一方面固然是吴廷弼刚刚大败一场,给了人家口实;另一方面他吴氏作为世家,在吴国这个寒门士大夫掌权的王国里,本就不受待见,得处处小心夹起尾巴做人。
    世家在寒门士大夫眼里是什么存在?那些抛弃齐朝,又离开大晋朝廷,转投了魏氏的将门勋贵与士人门第,就是现成的例子。
    在士大夫看来,那是一群只有家族私利,心中根本没有家国大义,随时都可能抱团造反的存在。
    吴俊没理会韩守约,对陈雪陇道:
    “陈将军既然有心沙场建功,本帅还能拦着你不成?沙场征战实力为尊,陈将军自信能够为国杀敌,那放心去便是,建武军自会掠阵。
    “不过陈将军可要打起精神了,反抗军不是易与之辈,若是这一阵有什么闪失,莫说本帅后续不让陈将军打头阵!”
    对将门吴氏而言,跟文官的间隙早在齐朝就已埋下,双方势同水火,之前没有手足之情,日后也不可能互相友爱。
    所以吴俊明知
    陈雪陇桀骜不驯,相比讨好韩守约,也更愿意秉承同为军方一脉的“大义”,给陈雪陇一些好脸色。
    陈雪陇见吴俊这么干净利落地答应让侍卫亲军主战,多少有些意外,心里对吴军的观感好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吴帅看着便是,侍卫亲军必然为建武军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
    吴军出营列阵的时候,陈雪陇去了阵前,韩守约趁机对吴俊这个东线主帅道:“吴帅,此战事关重大,只能胜不能败,想必吴帅心中有数吧?”
    吴俊当然心中有数。
    因为袁承志接受杨延广册封,成了自家人,吴军借此进驻了沂州、密州各城,但到底是刚来的外部兵马,根基很不稳固。
    两州本地驻军对吴军都很陌生、戒备,这里的百姓对他们也没有好感,对普通人而言,拥有大义名分的朝廷,显然更值得支持。
    更何况大晋的革新战争,对平民百姓有着致命吸引力。
    这就导致吴军现在虽然占了沂、密二州,但根本没有在自己地盘上作战的种种好处。与之相反,为了表达足够的善意,尽快让本地军民与地主权贵认可自己,吴军还得处处小心,分外严明军纪。
    令将士不扰民,是让本地军民对他们有了些许好感,但对将士而言却很痛苦。
    尤其是藩镇军。
    出战没有好处,不能趁机劫掠民财大发一笔,既不能进城享受,又不能征用民房,得自己在野外搭建帐篷,顿顿啃馒头吃咸菜,没有额外的鸡鸭土狗改善伙食,风餐露宿,那打仗还图什么?
    拼命的时候都不能肆意爽快,得吃苦受累做牛做马,那拼命还有什么搞头?谁得了失心疯还卖命?那不是傻嘛。
    难道大伙儿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是为了家国大义?
    家国大义不能让自己有好处,只知道让自己送死,那算什么家国大义?
    这又不是对抗天元入侵,事关民族存亡。
    将士怨忿,尤其是藩镇军将士怨忿,是已经出现的情况。
    而如果战事不顺,不能让将士们在卖命攻克城池后大肆劫掠、发泄发财,那军心就会动荡。
    所以吴军需要胜利,还得是大胜。
    只有胜利能够建立吴军的威望,获得本地军民的敬畏,让吴军在沂、密二州站稳脚跟;也只有胜利,才能让将士们有所得,去“敌境”劫掠发财,令军心安定。
    一旦此战战败,吴军被迫后退,将大片土地让出来,吴军在本地军民心中会是什么形象,将士们的情绪会是什么样,显而易见。
    “侍卫亲军战力不凡,军备优良,韩大人放心就是。”
    吴俊神容肃杀,“况且我建武军也不是饭桶,真要侍卫亲军作战不利,我部也会拼命杀出,一雪邹县之耻!”
    见吴俊是真的知道大局,且有志于此战之胜,并不会因为跟侍卫亲军不是一个行列就不出力,韩守约放心不少。
    作为监军,战时就得保证大军战事顺利,这是头号职责。
    “我自然是相信吴帅的,让我们拭目以待吧!”韩守约正色勉励。
    ......
    未到午时,两军列阵完毕,随着战鼓敲响,双方战阵循序出战。

章七八二 上阵

    反抗军大营,某座营帐。
    队正钱仲一脸老相,分明只有二十多岁,看着却像是三十好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庞法令纹颇深,一双铁钳般的手关节粗大,仿佛用手指就捏碎人的头盖骨。
    此刻他正坐在板凳上,用一块抹布细细擦拭自己的横刀。
    纵然横刀已经明亮如月,没有一丝尘埃,他依旧包养得十分专注仔细,不时拿起来从各处角度打量,间或输入一丝真气,检查符文阵列的运转。
    身为一个统带二十余名战兵的队正,钱仲是御气境修行者,甲胄乃符甲兵刃乃符兵,虽然都是最低的九品,但已跟普通兵甲有了本质区别。
    钱仲十分爱惜自己的符甲符兵,正如他无比珍惜自己的修为,哪怕他只有御气境初期,是军中烂大街的存在。
    “队正,你这横刀都擦拭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擦下去不怕给他磨薄了?”
    队中的普通战士钱小成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盯着简单的符文阵列冒出的幽幽光芒,垂涎欲滴四个字就差写在额头上。
    钱仲瞥了家中的老小,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臭小子懂什么,什么叫擦拭,这叫保养!
    “凡军中符兵,大用之后与大用之前,都要认真保养细细检查,如果有什么损坏之处,便得上报都头,让军中更换。”
    钱小成嘿嘿两声,一个劲儿点头,表示队正说得实在是再对不过,嬉皮笑脸之间,双手不老实的伸出去:
    “我知道,这是队正安身立命、杀敌报国的依仗嘛,当年你在河北作战时,拼了命才斩下一个御气境初期的狗大户的人头,立下功劳被军中赏赐的,这也是队中唯一一柄符兵,大伙儿谁不羡慕?
    “给我摸摸,让我也瞻仰瞻仰刀上的英雄气。”
    钱仲毫不客气地推开钱小成伸过来的魔爪,一把将检查完毕的横刀归入刀鞘,淡淡地道:
    “军国重器,岂是你这小儿辈能够随意染指的?拿好你自己的刀,去战场杀了敌,你自个儿的刀上也会有英雄气。”
    众目睽睽之下钱小成吃了瘪,面子上很是挂不住,不忿地道:“什么小儿辈,咱俩是兄弟,你又不高我一辈,怎么能这么叫我。
    “不就是倚老卖老嘛,你也别太得意,实话跟你说,我近日修炼有成,预感即将突破御气境,等我成了御气境修行者,肯定也有符兵!
    “而且我正值修炼的黄金时期,日后境界提升必然很快,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境界就领先于你了,拿到手的符兵可能是八品,乃至七品!
    “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显摆,届时你也别想摸我的神兵利器!”
    这番话说得钱仲眼神一黯。
    虽说入了反抗军,军中就有修炼之法可供修炼,平日里还有修行者指导,但钱仲是河北革新战争时投身行伍的,当时就已二十来岁。
    错过了修炼的黄金时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虽然日日刻苦,奈何天资平平,他如今距离御气境中期依然很远。
    相反,钱小成这
    个入伍没有多久的少年郎,老卒们眼中的新兵蛋-子,他眼里的小屁孩,却展露出不错的修炼资质,修为进展迅速。
    明显前途无量。
    真要比,再过一年半载,钱仲很可能就要被自己的小屁孩亲弟弟超过。
    “口气这么大,不知道的都以为你已经是元神境。还没实现的东西,不要说得好像已经握在手里一样。告诫过你多少次,在军中就得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休要好高骛远!”
    身为队正,钱仲在部下面前当然得保持威严,心头的哀伤一闪而逝,立马换上了教训的严厉口吻。
    钱小成被当众喝斥了一番,虽然面红耳赤自觉颜面大损,但却不敢真的跟钱仲急眼,也不敢跟对方吵闹。
    反抗军军纪可是很严明的,无端顶撞上级军法不容。
    “这一战我会证明自己,队正你看好了!”钱小成少年意气,热血盈脑地嚷嚷。
    钱仲没理会他,正要走向帐外,忽然听到号角声响起,只是稍作辨认,钱仲立即止步回头,向帐中的部下们大喝:
    “集结令!所有人拿好武器,立即出营列队!”
    听到军令,钱小成精神大振目露精芒。
    全军集结,这必然是要跟吴军开战,他沙场杀敌证明自己的时机到了,第一个冲向摆放整齐的兵器架,抄起了自己的长矛,率先奔出了营帐。
    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整个营地立即动了起来。
    全副披挂的士卒们或挎刀持矛或负箭带弓,动若脱兔底快速冲出营帐,在都头们的喝令下,于营帐前集结列队。
    而后,将士们跟着指挥使前往小营校场,组成千人规模的阵型;最后汇聚到大营,在高立点兵台上的都指挥使面前,调整成五千人规模的战阵。
    各营都指挥使向大校场上的战士,宣布军中刚刚下达的命令:“大将军令:全军出,战吴军!”
    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铁甲海洋中,钱仲与钱小成都只能看到前面将士的兜鍪,阳光将甲胄照耀得熠熠生辉。
    听到都指挥使用修为之力传递到耳边的军令,钱仲面容肃杀,钱小成热血翻涌,跟着众将士一起齐声呼喝:“战吴军!”
    “战吴军!”
    “战吴军!”
    金戈铁马之气在气冲斗牛的呼喊声中,犹如凝练出了实质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使得每个身处其中的战士,都感受到了自身与战阵的强大,那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遇河断河遇山开山神挡杀神。
    从这一刻开始,众将士的战意不断蓄积。
    数万将士出营自然有先后顺势,钱仲与钱小成在校场肃立良久,耳听得隆隆的脚步声在别营响起,铁甲环佩之音涌向辕门,一营营将士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直至动静消停在军营之外。
    等到都指挥使下令,钱仲、钱小成这才跟着前面的同袍,在铁甲洪流中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一起离开校场踏出营门。
    到了军营外,队伍依然在前行,其间有所转向,钱仲跟钱小成看不到吴军也看不到战场其它
    地方,眼中除了同袍还是同袍。
    但他们都很清楚,此时必然有军使在自己的战阵前引领方向,让都指挥使可以带着他们去往自己的位置,组成大军战阵的一部分。
    这不是钱小成第一次上战场,大军进入兖州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大营攻打过县城,那是他的第一战。
    只不过那一战没钱小成什么事,他就像今天一样,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行动、一起冲锋,莫说没跟敌军短兵相接,连对方的面都没碰到,前面的同袍就已击溃敌军杀进了城池。
    他一路跟着队伍奔进,看见了满地血水中横七竖八的敌军尸体,但直到彻底占领城池,出鞘的横刀都没能砍向一个敌人。
    末了,跟着队伍追出城,顶着一身盔甲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钱小成,望着丢盔弃甲身姿轻盈脚步飞快,远远逃散背影很快消失的敌军,只能怅然叹息,大感扫兴。
    那一战虽然没有亲手杀敌,斩获军功,但钱小成并非一无所得。
    在死人堆里奔驰过,踩踏过死人的断场,见识过散落的脏腑,收敛过满面惊恐的头颅,掩埋过支离破碎的残骸,在血火炼狱的满目疮痍里行走,他的心智得到了磨练。
    从那之后,他对死人的惧怕大为减轻,对血腥的味道有所习惯。
    他距离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战士,仅差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便是亲手杀死一名敌人。
    钱小成有预感,今日,他有极大可能完成这一步,真正成为一名战士,一名合格的大晋反抗军战士!
    预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现实分析过后得出的结论。
    其实也用不着如何分析,费县吴军八万有余,一半还是吴国精锐禁军,这一战绝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轻松简单。
    钱小成做好了准备。
    不仅是心理上拼命奋战的准备,还有日积月累训练杀人术的成果,更有自身距离御气境不过临门一脚的实力。
    庆幸的是,这回他所在的指挥没有被排在大营的最后面,而是顶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虽然前面仍有别的大营的同袍,但这至少可以让他在本大营出动的时候,第一批与敌人交手。
    出营的时候,战场躁动喧嚣,钱仲、钱小成甚至能听见对面吴军的动静,感受到对方的兵强马壮。渐渐地,两军的声音都小了,直至基本消失。
    许久之后,除了军使策马奔驰传令的声响,再也听不到其它。
    共计十几万将士所在的战场,一旦安静下来,便有一股别样的诡异,这诡异中透出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令日光都变得不再温暖。
    哪怕身在数万同袍的重重包围、保护中,钱小成也感到了身入鬼窟的冷寂危险。
    每个将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当这份宁静降临,便意味着两军都已布阵完毕,接下来会发生的能发生的,只有一件事。
    拼命。
    拼命,即是杀人,或者被杀。
    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生死不过一线。
    那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章七八三 攻与守

    阳光下令人手脚冰寒的寂静里,钱小成听见了渐渐靠近的马蹄声。
    虽然那只是一匹战马的声音,却让前排同袍的呼吸都在放轻放缓,一支支关节茧厚的手情不自禁握紧了长矛,腰背不由自主挺直得犹如标枪。
    发生了什么?
    是谁来了?
    身在人群中的钱小成看不到。
    站在最前列的钱仲能看到。
    他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眸子里刻满光荣振奋,紧紧注视着骑将由远及近,看着对方虎狼般的目光从一名名同袍脸上扫过。
    那不是大将军范子清。
    而是大帅赵宁!
    是大晋战神!
    皇朝太子亲自到了费县战场,到了反抗军战前!
    钱仲激动地仰首挺胸,目不斜视,本能地展现自己作为一个战士最好的一面,以迎接对方的检阅。
    临战之前,赵宁巡视阵列,最后一次检验军容、激励士气。
    眼神从一张张坚毅阳刚的脸上掠过,目光接触到一双双炽烈如火的锐眼,赵宁再清楚不过地体会到了,这些大晋儿郎的昂扬战意。
    与此同时,赵宁也再清楚不过的知道,这一刻如他们身上的铁甲一样坚硬的虎狼之士,今日会有很多倒在战阵中再也爬不起来,会有很多再也见不到夕阳西下。
    他勒住马缰,停了下来,转头注视着眼前的一名将士:“战士,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帅,标下钱仲!”
    “钱仲,你为何从军入伍?”
    “回禀大帅,标下从前饱受狗大户欺压,几乎活不下去,后受革新思想感召,为了自己与家人的公平,遂拿起刀挺身而战!”
    “很好。你既然身着符甲手持符兵,必然立过军功。”
    “是!标下手刃了狗大户!”
    “钱仲,今日不是与欺压你们的地主恶霸作战,而是与吴军拼杀,你是否仍有不输于昔日的战意?”
    “回禀大帅,标下有!”
    “为什么有?”
    “不能战胜敌军,便不能保家卫国,一旦敌军犯我家乡,则一切公平烟消云散,标下与家人皆要回到昔日的炼狱中,饱受欺凌!”
    “钱仲,战场另一边的吴军两倍于我,其中更有号称吴国精锐的禁军,你惧否?”
    “不惧!”
    “为何不惧?”
    “为保家卫国而战,死且不惧,何惧吴军!”
    赵宁微微颔首,收回目光看向左右战士,大声喝问:“今日与吴军血战,尔等惧否?!”
    众将士无不面色如铁,脖颈青筋突出者不知凡几,皆齐声大吼:“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
    吴军大阵,侍卫亲军战阵。
    “队正,你快看,那是不是大将军?”
    人群中,士卒王小林扯了扯身前队正的袖子,压低嗓音兴奋地嚷着,他抬起头望向在头顶几十丈上空浮立的杨佳妮,一脸崇敬,“大
    将军来了!”
    年近四十的队正王森看了看半空,有些浑浊的眸子里不见多少振奋,回头警告性地瞅了王小林一眼:
    “嚷嚷什么,大将军来了也不会专门保你的命,到了战场上咱父子俩还得靠自己。你给我安分点。”
    听了父亲这番话,王小林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生怕同袍们瞧不起自己父子俩,或者因为王森不那么尊敬大将军而表露恶意。
    身为侍卫亲军,那是有地位有荣耀的存在,整个吴国的军队有谁比得上他们?临战之际,态度怎么能如此不积极不热烈?
    但加入侍卫亲军没有太久的王小林很快就发现,周围的老卒们一个个面色如常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也就是说,王森刚刚这番话,在老卒们看来并无不妥之处。
    王小林按下心头的疑惑,凑近王森低声道:
    “父亲,王极境后期的大将军来了,咱们胜利的把握肯定会大很多,要是战场形势对我们有利,咱们就更容易杀敌建功,对吧?”
    大家投身军伍都有自己的目的亦或者说目标,有人是为了一口饭吃,有人是想庇护家人,有人是为了出人头地,王小林便属于第三者。
    御气境初期的热血少年郎,想要有一份前途,加入军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对平民出身仅有父亲在军中做队正的王小林而言,能够进入侍卫亲军就是最好的人生道路。
    ——如果抛却风险这个问题不论的话。
    杨氏在淮南征战这些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人虽然是个风险很高的职业,但有这种屡战屡胜的大势,安全相对有所保障,立功晋升也会容易很多。
    “咱们的大将军来了,你以为晋军之中就没有王极境后期吗?”
    王森在军伍中摸爬滚打多年,从普通士卒到伍长再到什长直至成为正经军官队正,这一路来可不容易,堪称见多识广经验丰富。
    他接着教训自己的儿子:“你给我记住,战阵厮杀的时候,万万不可贪功冒进,跟随战阵稳扎稳打才是长远之道,保命始终为第一要务!
    “命没了,什么就都没了,立功那是排在保命之后的事,明白吗?!”
    这种教训王小林听得耳朵起茧,毕竟这是军中训练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哪一种正经训练会鼓吹为了杀敌不要命的。
    但此刻是临战之际,王小林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斗志不够昂扬,决心不够坚定。大将军都来了,将士们不是应该热血沸腾?
    听见王小林说记住了,王森却没有放心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性。他刚刚从军入伍的时候何尝不也是这番热血?
    杀敌就能立功?
    王森暗中冷嗤。
    立功不立功,是军功簿说了算的,而军功簿掌握在上峰手里。
    也就是侍卫亲军还算军纪严明,不会太亏待下层将士,如果王森还在寻常军队里当差,在这种战争时期,他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入伍。
    从出营上阵的那一刻开始,王森就已下定决心,待会儿到了厮杀的时候,怎么都得照顾王小林
    看紧他。
    就在这时,王森忽然听到了一阵阵洪浪席卷而来。
    那是饱含战意的呼喊声,排山倒海。
    晋军的呼喊声。
    王森脸色一变。
    对方喊得是:“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
    临战巡视战阵自然不可能全都照顾到,赵宁策马走了几圈,激励过部分将士后,便回到了半空中。
    他脚下的是反抗军的铁甲海洋,哪怕他的位置足够高,战阵也给他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在他前方,是吴军的两座大阵,一南一北,每一个都不比反抗军小多少,同样的漫无边际。
    彼此战阵,皆是步军大阵在中,骑兵摆在两翼侧后,前者厚实宽大很多,衬托得后者如梭如带。
    军中当然是步军比骑兵多,而且是多很多。
    在中原皇朝这种十几万人的大会战中,如果没有成规模重骑,骑兵基本充当辅助位,战时保证大军侧翼,与敌军骑兵相互制约,战后追击或者掩护大战后撤。
    如果两军骑兵实力相当,决定胜负的是步军。
    只有在战机特别得当的情况下,骑兵会去冲击有崩溃之象或者已近混乱的步军战阵,给予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
    眼下,反抗军有万余骑兵,其中重骑五千上下;吴军是南方军队,与北方军队相比,军中多了水师,而骑兵占比更少。
    不过费县的吴军是精锐,战力配置远超于普通吴军。
    侍卫亲军有六千余骑兵,八成为重骑,乃吴军中罕见的精锐骑兵战力;建武军本来有万余轻骑,奈何在邹县折得差不多,剩了没多少,如今只有千余摆在侧后位置。
    在骑兵数量上,有三千武宁军作为臂助的反抗军,处于明显优势。
    这也是晋军在兵力上的唯一优势。
    赵宁观察完彼此军阵,对身边的范子清与常怀远道:“此战要想打胜,关键在于步军。范将军,你部步军能否顶住压力?”
    晋军明显是骑兵占优,赵宁却说取胜关键在步军。
    但面对这番论调,莫说范子清没有疑问,就连常怀远都是一副确实如此的样子。
    两人皆为沙场宿将,哪有不明白形势的道理,也能领悟赵宁这番话里的战术用意战法安排。
    “大帅放心,步军若是顶不住,末将提头来见!”范子清信心十足。
    赵宁点了点头,纵目看向吴军大阵上的杨佳妮等人。
    现在他和晋军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
    等吴军进攻。
    当然是让吴军主动来进攻,兵力处于劣势,哪还有自个儿送上前的道理?战阵相斗,可不是意气之争,不是说反抗军战意沸腾上下齐心,那就该主动冲上的。
    吴军两座战阵海洋摆在那里,晋军无论进攻哪一方,另一方都能袭扰牵制乃至猛攻,使兵力劣势的晋军前后失据、左右难顾,应付得捉襟见肘。
    吴军会主动来攻吗?
    赵宁的判断是会。
    吴军必然主动来攻。

章七八四 不满

    “晋军没有主动出战之意,这是打算等着我们去进攻。”
    监军韩守约虽然是个文官,但身在烽烟乱世中,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兵法韬略战阵常识,如若不然就不会被派来做监军。
    “他们想我们进攻,我们便主动进攻?痴心妄想。我们偏不如他们的意,看他们能怎么办。”一名王极境高手当即哂笑出声。
    他本以为这话非常合理,必然引来众人附和以及对晋军的嘲笑,孰料话音落了很久,都没有人出言表示赞同,这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大军出营列阵后,杨佳妮到了费县,众将又聚集在一起,来聆听杨佳妮有什么指令。
    “主动进攻的一方,要在接阵途中面对防守方的密集箭雨打击,而己方弓箭手又很难一边前行一边有效还击,伤亡不可避免。”
    说这话的是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而我军军备优良,强弓劲弩,若是不能以逸待劳,就无法发挥出我们的优势。”
    弓箭手一边脚步不停地奔跑一边射箭这种事,相当于母猪上树,不可能发生在实际战斗中。
    拉开强弓是需要力气的,又不是打弹弓,哪能那么轻松,就算是站在原地放箭,一般的弓箭手在连续射出十几箭后也会胳膊酸痛需要休息。
    “陈将军刚刚还志在必得,眨眼的工夫就畏惧了?”
    韩守约哪怕不是在讽刺陈雪陇,阴阳怪气的腔调也让他看起来嘲讽意味十足,更何况他现在是真的在讥讽、激将陈雪陇。
    陈雪陇懒得理会韩守约,只当对方是一只臭虫、苍蝇,抱拳对杨佳妮道:“侍卫亲军是否进攻,但凭大将军定夺!”
    吴俊在一旁不说话。
    他是主帅,陈雪陇一见了侍卫亲军大将军杨佳妮,就完全无视了他,让对方直接越级指挥,让他没法说话。
    好在也只是越级指挥,并不是不管不顾让顶头上司决定进退——杨佳妮既是西线主帅也是前线主帅,吴俊在杨佳妮面前只是下属。
    杨佳妮没给陈雪陇答案:“吴帅决定。”
    她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不会在这个时候越俎代庖。
    吴俊心神一振,自己这个主帅的权威总算是得到了来自上面的认可与维护,看杨佳妮的目中充满感激,沉吟道:
    “对比晋军我们军备占优,强弓劲弩只是一方面,兵甲是另一方面,主动进攻并非不能接受。”
    见杨佳妮没什么表情,他接着道:“晋军兵马处于极大劣势,不可能主动进攻。而我们手握优势若是仍不敢战,只怕有害于军心士气。”
    士气可鼓不可泄。
    杨佳妮只是点头表示认同吴俊的意见,并未开口下达什么军令。
    吴俊当即转过身,肃然对陈雪陇道:“陈将军,你部主动出击,建武军会为你掠阵!”
    陈雪陇看了看杨佳妮,对吴俊抱拳:“领命!”
    陈雪陇下去后,杨佳妮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帘略微耷拉了下来,眸底流露出一些不满。
    她对陈雪陇与吴俊不满。
    对在徐州谋划军机的杨延广与士大夫们也很不满。
    不满的原因在于,面对晋军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与战术战法实在是太怯懦了。
    这场中原大战,己方兵力三倍于晋军,杨魏联盟手握巨大优势,而对方虽然靠着耿安国成功渡河南下、东进,但眼下能活动的区域依然局限在中原的东北一隅,在大势上处尽下风。
    在这种情况下,己方就该猛攻猛打,一鼓作气把对方赶回河北去。
    秦军行动迟缓,拖延大军联合进攻时间,坐看晋军在义成站稳脚跟,放任对方在东线开展攻势,让大好战机一日日流逝,杨佳妮已是难以容忍。
    ——就算魏无羡有充足理由,杨佳妮的不满依然浓厚。
    在胜负生死面前任何理由都很可笑。
    而现在,东线战场的吴军都是自家军队,没有友军需要照顾,没有魏氏、张京的部曲来拖后腿,正该高歌猛进,给予明明兵力劣势还胆敢来犯的晋军迎头痛击!
    可杨延广是怎么做的?
    邹县败了,就在王载等士大夫的谏言下,下令各部原地驻守,说什么以逸待劳。
    这是以逸待劳的时候吗?
    吴军在沂、密二州是根基不稳,但晋军在兖州就有根基了?不仅没有根基,还有袁承志所部在跟他们对峙!
    这种时候,大军不是应该立即出击兖州,与袁承志内外呼应,寻机与范子清所部决战吗?
    就算不能大败晋军,也得把晋军赶出兖州!
    只要击败了晋军,让范子清所部滚回郓州,距离沂、密二州远远的,吴军还存在根基不稳的隐患吗?还担心当地军民生变吗?
    吴军不仅可以稳居沂、密二州,连兖州都能握在手里!
    而晋军呢?侧翼不保,大势就丢了一半!
    日后陈雪陇、吴俊所部从东线进攻义成,她从南线进攻义成,魏无羡从西线进攻义成,晋军焉能不败?
    至于东线吴军能否击败范子清所部......这是个问题吗?
    就不说去兖州跟袁承志所部里应外合了,单论现在的费县之战,兵力两倍于敌又是以堂堂之师正面作战,没有阴谋诡计奇谋妙法的发挥空间,这都不能战胜晋军,那吴军还跟晋军打什么?
    还争个屁的中原!
    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局势如此简单明了,就因为晋军摆了个守势,吴俊、陈雪陇这些人便开始犹疑要不要主动进攻......真是岂有此理!
    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优势巨大,却连主动进攻的勇气都没有,那还打什么仗?一点锐气都没有,一点必胜信念都没有,那还是军人吗?
    这种军队这种士气这种将领,怎么吞吐天下,如何征伐四海?
    连天元大军都不如!
    “气死我了!”
    杨佳妮一想到在邹县之战前,东线吴军有那么好的局势,现在却让晋军攻进了沂州地界扬武耀威,就很想把吴俊的脑袋拧下来一脚踢得远远的。
    “真是气死我了!”
    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看起来清冷孤傲,站在那里八风不动的杨佳妮,心里火烧火燎得犹如万马奔腾。
    徐州的还乡团与民政问题她解决不了,只能暂时把精力都投放在战场上,想着至少可以在这里战胜赵宁,免得方方面面都落了下乘,却不想在江南所向披靡的自家人这般不经事,这叫她情何以堪?
    ......
    “吴军动了!”
    咚、咚、咚,不用听到吴军战鼓声的常怀远提醒,赵宁自个儿也看见了侍卫亲军的变化。
    数万人的大阵海洋里,前列人潮首先逐步分离出来,由前到后随着移动的将士越来越多,前进的潮浪越来越宽,隆隆的脚步声与铁甲碰撞之音渐渐厚重。
    最开始,黑色海洋中前半部分“涨潮”的时候,后半部分还稳如泰山静若处子,没有半点儿涟漪不见丝毫波澜;
    没过太久,不断后推的水波牵动了越来越多的战阵,还呆在原处海水愈发单薄,直至成为薄薄一层。
    最终,整片海洋再度成为一个统一整体,一个移动的整体,它向反抗军大军蔓延而来!
    吴军将士脚下黄尘弥漫,不多时便聚集成滚滚烟尘,黑色海洋逐渐染上了土黄;而在阳光下闪着夺目光芒的衣甲兵刃,不曾被尘土完全吞没,带来的压迫感依旧深重强烈。
    大阵的整体移动并不快,远远看去甚至可以说很缓慢,队列齐整,谈不上严丝合缝,却也横平竖直。
    它在靠近,一步一步的靠近。
    咚咚、咚咚、咚咚!
    忽的,侍卫亲军阵后的战鼓声重了,也密集了。
    于是铁甲海洋涨潮的速度变快,数万双军靴不断交替着踩在地上,引出的不再是大地一下一下的心跳,而是大地之身的快速震颤。
    吴军将士疾步前行,整片海洋往前移动的速度加快许多,哪怕是从赵宁的方位看去,也不再觉得对方前进缓慢。
    反抗军前阵的一名将领,拔出横刀高高举起,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向自己的部曲:“标箭,准备!”
    在他身后,一排一排的弓手左右难望尽头,越是往后弓箭愈发强力,从前部有效射程不到百步的普通铁胎弓,到后排能有效杀伤三百步的伏远弩,以及最后面能射五百步的九品符弩,密密麻麻蓄势待发。
    后排弓弩的射程,往往决定了弓阵的厚度,后排弓弩的射程越远,弓阵厚度便可越大。
    “标箭,放!”反抗军将领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潮线,长刀往下一挥。
    前排引弓搭箭的弓手,手指一松,将缠着红绸带的利箭唰唰射了出去。
    随着利箭钉在地上,不断逼近的吴军战阵前,多了一道再明显不过的红色长线。
    这一道红色长线一入目,前排的吴军将士无不精神一紧。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那是生死线!
    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跨这那道线,但跨过之后,很多人会立马倒下。
    现在,他们在朝那条红线疾步迈进。
    他们在靠近死亡!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迟疑。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盾牌,没有再去看那道红线,而是在盾牌后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反抗军将士。他们都明白,只要冲到反抗军将士面前,就能免于弓箭打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阵后吴军整齐洪亮而又厚重的战鼓声,就像是一锅陡然沸腾的油水,噼里啪啦突然炸了起来,变得空前密集。
    “杀!”
    “杀!”
    “杀!”
    嗡的一声,包括赵宁在内,反抗军将士尤其是前阵反抗军将士,只觉得耳畔好似有爆竹连番炸响,不少人都因为这乍然冲来的声波狂潮而产生了眩晕感。
    在吴军战鼓声变化的同一时间,数万侍卫亲军就像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了一刀的野马,从凡人变成了疯狂的猛兽,张开嘴扯着嗓子红着眼大吼,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冲向了反抗军大阵!
    喊杀声如雪崩,震耳欲聋。
    脚步声如狂雷,地动山摇。
    战阵中的烟尘不像是在将士脚后升腾,而像是在带着战阵往前飞驰,形如离弦之箭!

章七八五 接阵

    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这是犹如沙尘暴滚滚席卷而来的吴军战阵。

    静若处子,稳如磐石,不动如山,这是好似数万根钉子死死钉在地上的反抗军大阵。

    如果吴军是汹涌而来的涛浪,是八月十五钱塘江涨潮的海水,那么反抗军便是坚实的海岸线,是屹立无数年不曾后退的江堤。

    现在,潮水距离江堤海岸仅有一段距离,小小一段距离。

    吴军带来的可以碾压一切踩碎一切的巨大压迫感,已经再真实不过的降临到了反抗军前阵的每个将士心头。

    他们到了红色的标线前。

    顶着仿佛下一瞬就会灰飞烟灭的压力,反抗军前阵将领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再度举起的横刀,面无表情地挥了下去:

    “第一轮,齐射,放!”

    霎时间,他身后的军阵中腾起一片乌云!无数箭矢破空的咻咻咻声,在刹那间融合在一起组成了蝗虫过境般的巨大嗡鸣。

    乌云升空到最高点时,整齐滑过一道完美弧线,向上的轨迹变成下压,暴雨般飞射向隆隆奔来的吴军战阵!

    从赵宁的位置去看,箭云起初和最后飞行迅疾,在中间则因为弧线和转向速度较缓——迅捷与缓慢都是相对而言,整体而言仍是狂风暴雨般的势态。

    叮叮当当的声音接连响起,夹杂着利箭入肉的噗嗤声,奔进的吴军战阵里有人倒下了,战阵顿时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空白。

    赵宁双眼微眯。

    比起射倒吴军,大部分箭矢被高举过顶的盾牌挡下,剩下的大部分插在吴军甲胄上,而那些吴军将士仍在奔跑,显然箭矢并未破甲亦或者破甲不深。

    一片箭雨造成的杀伤,比正常情况下要少很多。

    “吴军甲胄竟然如此坚固?”常怀远看出问题的根结所在。

    “东南富庶,吴军兵甲好些不足为奇。”赵宁没有多言。

    东南虽然富庶,但远离京畿,且战事少于北方与边境,平常并没有太多甲兵制造、储存,齐朝时,主要的甲兵制造作坊在北方。

    国战时期北方沦陷,淮南作为后方要保障前方大军征战,多了无数甲胄兵刃制造作坊。时至今日,淮南的财力已能顺利转化为军力。

    一片又一片箭云升空,一片又一片箭雨落下,奔进的吴军战阵中一个又一个战士接连倒下。

    但其整体的如火攻势并未受到阻碍。

    很快,吴军奔到了反抗军大战前。

    反抗军最前排的队列,以大盾组成一排盾墙,中间有长矛蓄势待发,嘶吼着杀过来的吴军前队,将身体藏在自己的盾牌后,顶着盾牌狠狠撞在反抗军盾墙上!

    潮水终究迎上了堤坝,撞出了绚烂的水花。

    符兵被激发的亮光,真气碰撞的爆炸,在盾牌相迎的那一条线上交替闪烁此起彼伏,沉闷的砰砰声摄人心魄。

    奔进的吴军盾手带着冲锋之势,合身而进之下冲撞力不凡。

    哪怕面前是一头牛站着,他们也可能给对方顶翻,纵然面前是一堵土墙矗立,他们也可能给对方撞塌。

    可他们遇到的是反抗军盾阵。

    反抗军将士虽然缺了奔进之势,但盾牌后却不是

    一个人在使力,战士们左右相依前后相托,肩膀死死抵住盾牌,硬是挡下了对方这第一轮的猛烈冲撞!

    在顶住吴军的第一轮冲击后,反抗军将士缓了口气一起呼喝用力,想要趁着对方立足未稳之际,直接把对方给顶翻!

    侍卫亲军的战士训练有素战法严谨,当然不会轻易给反抗军战士这个机会,将士们前后依托,同样让反抗军的意图没能得逞。

    第一轮冲击与反冲击皆未成功的情况下,盾墙的较量陷入僵持。

    谁也不能前进一步,谁也不敢后撤一步,战士们个个咬紧牙关,涨红了脸脖颈青筋突出,低吼着死死顶住盾牌。

    反抗军盾墙后的弓手在后退,其余将士在前补,吴军盾墙后的战士正不断蓄积,进入到进攻位置,盾墙的僵持让较量变得平静。

    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战士个个都是有血有肉之辈,没谁会轻易把自己的身体置于兵刃之下,没谁会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接阵之时彼此的拼斗都很严密、保守,盾牌碰撞的动静虽然大,但也尽是盾牌的碰撞而已。

    盾牌后的长矛手、长刀手弯腰弓背,死死盯着前方,等着对方露出破绽便上前厮杀。

    而在对方没有破绽,双方的盾牌碰撞没有分出胜负时,无人会冒然向前哪怕分毫,把自己平白置于对方的长矛打击范围。

    但战阵对弈又是凶狠猛烈的,不会像角抵那么温和,也不会如拔河那般平淡,不可能只是盾牌你进我退。

    进攻必然还有进攻的样子,进攻天然就是为了击碎防守、撕裂防线,将对方击倒,杀进对方的战阵中去。

    而对于防守方而言,到了这一刻,最好的防守同样是进攻。

    一味严防退让只会让战阵输给对方,唯有击杀对方绞碎敌人的攻势,才能让自己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盾牌的碰撞鲜少有分出胜负的,被撞翻身体被撞倒在地被撞得大幅后退,让对方趁机攻进来的战士很少。

    这时候,双方的长矛手不断将长矛从盾牌缝隙中探出,毒蛇吐信一般不断前伸,意图捅翻敌军将士,刺伤对方的脚,让对方无法维持盾墙。

    可双方都是精锐之士,任何时候不会疏于保护自己,行动间攻守兼备,这就让有瞅准破绽用长矛刺中对方的机会同样很小。

    且因为双方都是精锐——所谓精锐首先必然是军备优良,故而战士的战靴同样防御上佳,那是百炼钢铁不是布帛。

    战局再度陷入短暂的僵持。

    这时候想要破局,需要的是真正的猛士。

    能够身先士卒,击破敌军严密防御,带领同袍突进向前者,无一不是真正的猛士。也只有猛士才能破阵杀敌!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猛士。

    在将校们的喝令下,陷阵猛士从后上前,他们无不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浑身披着密不透风的重甲,手中提着沉重的战斧,仅是站在那里就如一座钢铁之塔,给人以浓烈的压迫感。

    当他们奔进起来,那便是势力千钧。

    发一声怒吼,陷阵猛士们踩着动人心魄的步伐,蛮牛一样冲到了对方的盾墙前,手中战斧高高举起,以开山裂石之势重重劈下!

    双方盾手拼命较量到现在,既要维持盾墙不露出破绽,又得应付对方不时刺来的长矛,凶险中力气精神皆是消耗巨大,已然不复全盛状态,多少都有些疲惫劳累。

    在这种情况下,被无双猛士全力一击劈在盾牌上,岂是那么容易经受得住的?

    膝盖打弯的当即摔倒在地,盾牌倾倒,双腿发软的连连后退,中门大开,更有盾牌被战斧直接劈开,裂为几半的,甚至有盾牌手承受不住惨烈打击,胸口发闷口吐鲜血,晕倒当场的。

    原本森严壁垒的盾墙,霎时间缺口处处。

    盾牌后精神紧绷,随时准备突进和准备应对敌人突进的将士,无不大发一声喊,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挥动手中兵刃迎向对方!

    第一批刺出的,是长矛。

    最先遭受打击的,无疑是陷阵猛士们。

    陷阵猛士们身披重甲,长矛不能轻易穿破,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只有因为盾牌的反震力,本身就身法不稳的陷阵猛士,被刺翻在地。

    但也仅仅是倒地而已。

    长矛刺向了陷阵猛士的战士,在第二时间,便有很多被敌方的长矛刺中身体!

    长矛手身边的同袍或者奔杀而出,猛虎般直冲对方的战阵缺口,或者连忙掩护同伴,用便携式小圆盾挡住敌人的兵刃。

    矛援盾,刀救矛。

    双方霎时杀成一团。

    两军将士个个化身猛兽,獠牙毕露,利爪横飞,咆哮着嘶吼着向前冲杀,从对方身上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或者被对方捅翻在地当场砍倒。

    但更多的,却是依仗各自甲胄可以抵挡对方刀枪攻击的优良防御,屹立不倒,除了个别特殊情况,战士们纵然挨上几下也不会有严重伤势,故而彼此拼斗在一处,杀得难解难分。

    赵宁观察着两军战阵相碰之处的战斗,细细辩解双方的长短之处。

    长短是相对的,譬如说晋军兵甲本身并不差,但跟吴军一比就落了下风,譬如说吴军战士的普遍修为足以横行江南,却在晋军面前劣势明显。

    今日这场大战,大抵是因为有赵宁、杨佳妮这两个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在场,普通王极境初期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俩击杀,双方都没有出动王极境高手在半空作战。

    故而费县上空云稀日明天朗气清。

    赵宁也可以专注于观察战场,评判两军的种种优劣,思考这场大战持续下去的战法战术——杨佳妮同样如此。

    大战说是四五万反抗军对战四万余侍卫亲军,规模浩大,但其实眼下战场上真正在拼杀的,其实只有两军战阵相交的那一条线上的战士。

    充其量不过小几千人。

    且战线上还有多段盾墙存在或者勉强存在,双方处于僵持较量中,战斗烈度很低,真正血腥搏命的将士并不多。

    就算是激烈拼杀的两军将士,因为战法战术得当,进退之中攻防兼备,同袍之间互相呼应,甲胄还很坚固,想杀死一个敌人并不容易,自己想死也不会那么简单。

    伤亡并不快也不大。

    一场数万人参与的阵战,一整天下来拢共伤亡数百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战局胶着,那这就是战阵常态。

章七八六 上前

    战士到了战场上是要拼命没错,可没人愿意送死。说到底,大家从军入伍是为了生活,每个将士都有血有肉,不是石头。
    当死亡风险大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多少将士可以继续作战。如果死亡风险太大,将士们立马就会四向逃散。
    “想不到吴军之中还有战力如此强横的存在,侍卫亲军不愧是吴国精锐。”常怀远将吴军将士的战斗素质纳在眼底,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在他心目中,反抗军已经是世间罕有的至锐之师,把他的武宁军跟对方一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吴军能在战斗素质上跟反抗军互相上下,无论是进退之间的攻防兼备,还是大小战阵的士卒比拼都不落下风,显然也是绝对的精锐之师。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两军刚刚交阵而已,这才哪到哪,能看出什么来?”
    战斗开始之时,战斗不甚艰险之际,能够展现出激烈如火的攻势、稳如磐石的防御,并不算什么。
    这还没到真正考验两军将士的时候。
    ......
    “队正,咱们什么时候能上前去?”这是钱小成第二十遍询问钱仲。
    他们身披甲胄在太阳底下已经站了两个时辰,脚步都没挪动一下,净听前面沸腾的喊杀声、兵刃碰撞的交战声了。
    虽然看不到彼处的战况,但可以想象战事的如火如荼,只可惜热闹是别人的,跟钱小成没有关系,这让他越等越是急不可耐。
    “急有什么用?该你上场的时候你跑也跑不掉,不该你上场的时候就在这好生等着,知不知道什么是养精蓄锐?学学老卒们。”
    巡视队列的钱仲被钱小成搅扰得很是不耐烦,指着其他将士教训对方,“跟你说过多少次,要稳重,稳重!
    “上了战场还这么毛毛躁躁的,是会丢掉性命的。”
    钱小成看看左右的老卒,只见这些经历过不少战事的家伙都在闭目养神,哪怕顶着太阳站了这么久,脸上一滴汗珠都瞧不见,不像他早就满头大汗。
    “我就是想知道,今天咱们有没有机会战斗。”
    久经训练的钱小成当然知道钱仲和老卒们是对的,低头嘀咕一句,没有再纠缠钱仲,取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也有样学样的开始养神。
    安静下来,钱小成感觉到了腹中的饥饿,今日因为要出战,营中早饭吃得很早,现在虽然没有投入战斗,时间毕竟过去了很久。
    闭上眼睛,耳朵就更加灵敏,钱小成发现人群前方的战斗变得清晰了不少,他凝神去聆听彼处的动静,努力分辨是谁占了上风。
    方阵正面碰撞,战斗只有正前方那一面,其它三面半点儿声音也没有,可以确定的是,建武军还没有来进攻反抗军、策应侍卫亲军。
    将士征战沙场,行军是一件枯燥的事,到了战场上等待更加枯燥。
    “时辰到了,准备用干粮!”钱小成听到钱仲的声音,睁开眼麻利地掏出干饼,预备就着水囊解决午饭,他早就想吃点了。
    一场大战极可能要持续一天,将士们不可能不带午饭,饿了哪
    里还有力气作战。纵然没有拼杀,仅是穿着几十斤的甲胄站在那里不动,也是一件颇为消耗体力的事。
    钱小成刚刚掏出干饼,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就听见了自家指挥使的大声喝令:“全体准备,轮换上阵!”
    钱仲的厉喝接着响起:“干粮别吃了,立即准备!”
    军令当前,钱小成顿时精神一振,心弦立马绷紧,哪里还顾得上吃饭,俩忙将干饼塞回兜,检查腰间横刀,握紧了手中长矛。
    老卒们的动作更加干脆迅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目光锐利面色如铁的将士们,霎时间变成了一把把烈火。
    前面的大营奋力作战了两个时辰,气力终于消耗得差不多,得轮换下来休息,由他们这个大营顶上去了。
    “上前!战阵上前!”指挥使的第二道命令很快下来。
    “全体上前,注意队列!”钱仲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慌不忙。
    钱小成勉力按捺激动之情,却依然无法让身体平静,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些,双手也开始细微发颤,动作幅度不大频率却很高。
    好几个月的训练让他没有忘记本能,一手按刀一手持矛,跟着队伍快步向前,眼角余光一直扫着左右同袍,注意着自己跟同袍的距离。
    先跟他们交错而过的是前方大营的后阵将士,钱小成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们甲胄上刀砍斧凿的新鲜痕迹。
    有的甲叶破裂,战袍被鲜血染红,伤口经过初步包扎,有的伤势明显,有人被扶着有人被抬着,但大部分将士没什么严重伤势,只是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
    看得出来,这些反抗军战士都很疲累。
    但即便是疲惫了,他们依然眉眼凌厉、步伐沉稳,行动间章法严谨,是一匹匹真正的虎狼,保持着战斗杀人的余力。
    “战阵拼杀,不会让将士真正拼到力竭,气力不足之际就会被及时撤下,换后面的战士上去继续作战,以保持战阵的全盛战力。”
    钱小成脑海里回响起昔日训练时钱仲的话。
    “吴军战力如何?”钱仲边走边问,眼神没有特定盯着哪个人。
    “战力不弱,不可轻敌。”
    “整体跟我们差别不大,我们有的东西他们基本都有!”
    “这群鸟厮甲胄坚固兵刃锋利,你们要注意了!”
    “修为低一些,这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没有太多特别,只要能拼命,可以杀翻他们!”
    “没有太多破绽,需要小心应对。”
    “狠狠揍他娘的!”
    “......”
    撤下来的战士在经过同袍身边时,七嘴八舌分享经验,叮嘱新上去的战士该注意的地方,力求让同伴们对敌人多些了解。
    这些敌阵情况,都是他们拿血汗换来的,分外宝贵。后面的战阵只有更加知彼知己,才能更好的战胜吴军。
    将士的交流很零散,而两营都指挥使、都虞候等主要将校,则在碰面时一对一交流得相对详细,甚至有人留下专门传授经验。
    当钱小成身边走过了很多前营同袍时,他对吴军已经有了相当
    了解,心境随之产生变化,明白了自己马上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大体上又该以什么心态作战。
    前方拼杀的声音逐渐变大,到了最后已跟阵阵雷鸣没有太大差别,双方将士拼杀的身影,他慢慢都能看得较为清楚。
    钱小成瞳孔微微缩起,奋战将士脚下的尸体横七竖八,散落的手臂肉块随处可见,侵染黄土的血泊分外刺目,缺口、卷刃的兵器横陈在尸骸间,有的还挂着花花绿绿的脏腑。
    他甚至看见了一串仍在冒着热气的血色肠子。
    凡此种种,都在被战斗的将士踩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那一张张凝固着惊骇、不甘、愤怒、迷茫的人脸,在军靴下染上了污垢变了形状,鼻梁塌陷眼珠蹦出嘴巴裂开,血肉显露骨头狰狞,看起来格外怪异恐怖,冲击着他还算坚韧的心灵。
    幸好早已见过血火战场,钱小成虽然头皮微微发麻,被浓稠的血腥味和异味熏得有些发闷,好歹没有出现太多不适感。
    既然到了战阵前沿,钱小成便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已经死亡的东西,指挥使的怒吼在修为之力的帮助下,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噪杂,清晰传入钱小成的耳朵:
    “上前,上前!”
    “后面的跟紧,杀上去!”已经踩上血火尸骸的钱仲,举着盾牌回头招呼一声,旋即便猫着腰顶着盾牌快步奔进,从正在拼杀的前营将士缝隙中跑过,撞进了吴军的刀光剑影之中!
    钱仲选择的方位不错,目标也很清晰。
    彼此只隔了三个本队战士的钱小成看得分明,野猪般的钱仲撞翻了一名正高举长刀,想要把受伤倒在面前的反抗军将士砍杀的吴军!
    紧跟着钱仲的两名长矛手都弓着腰,在盾牌后一左一右奋力刺出长矛,将两侧想要上前的吴军刀斧手暂时逼退。
    长矛后面的那位长刀手,一面握紧了长刀盯着吴军随时准备出手,一面将倒在地上的那位同袍用力往后拉,正好拉到了钱小成脚前。
    钱小成注意到那名同袍的锁子甲已是多处破损,鲜血在小腹、大腿处浸染了一大片,脸上一面苍白,但眼睛还睁着,颤抖的血手紧紧握着横刀。
    他没有低头去多看这名同袍,只是搭了把手接力,把对方拉到了自己身后,送给后面的同队战士。
    他知道,只要不让前面的吴军杀翻自己越过自己,这名同袍就会被拖到阵中安全地带,得到救治并被周全送出战场。
    虽然不认识这名同袍,但钱小成衷心为对方能活下去感到高兴,为自己等人合力救下了对方而自豪。
    钱小成一直紧紧盯着前方,眼角余光则尽力将左右更多吴军纳在眼底,以应对可能从各个角度袭来,想要取他性命的锋利兵刃。
    让钱小成心头安定、精神振奋的是,左右皆是猛虎般往前冲杀的同队战士,他根本不必担心侧翼。
    对拼杀得已经疲累的双方将士而言,刚刚上阵他们的是气力充足的生力军,第一波冲击之势非同凡响,面前的吴军有不少被刺翻、砍倒,大多被逼退。
    在这种情况下,前营同袍得以成功撤出战场,往阵后退去。

章七八七 判断与力战

    侍卫亲军久经战阵,将校经验丰富,当然懂得进退之法,明白战阵轮换的时机。
    钱小成还来不及为己方大营的攻势感到振奋,就发现吴军战阵人群中,同样有一批批精神旺盛、气力充沛的将士,凶猛地冲了上来!
    反抗军在轮换战阵的时候,侍卫亲军同样在这么做。
    前营同袍传递的敌情霎时浮现于脑海,钱仲眉宇一沉,两种战法瞬间在脑海中交替闪过。
    吴军甲胄坚固兵刃锐利,贸然强攻很难破甲击败对方,猛攻猛打的结果很可能是己方陷入险境。
    但若是不在精力旺盛时全力突击,放任彼此纠缠下去,那么后续双方将士力气消耗过多时,出手没了那么大威力,就更难击破对方坚固的甲胄。
    而对方仅凭兵刃之锐,就足以让己方甲胄破损严重,性命危殆。
    轮换上阵与前营同袍错身而过的场景,再度充斥于钱仲脑海,这些反抗军将士虽然伤亡有限、存有余力,与吴军战了个不相上下,但不少人甲胄破损很是严重。
    他们是该改变战法猛攻猛打,还是像前营同袍一样稳扎稳打?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较择其重,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但实际选择往往并不容易。大部分时候,在结果尚未展露之前,很难知道到底哪条路会有更大的利、更轻的弊。
    战阵之上,胜负一线,生死瞬间,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可供考量。
    必须要做出选择。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经验,以及立足于经验的敏锐与精准判断。
    是最难能可贵的先见之明!
    念头闪动间,钱仲已经有了决断。
    他必须立马决断。
    他决断很清晰。
    一个字:战!
    两个字:进攻!
    四个字:猛冲猛打!
    既然己方优势是修行者境界,那就得趁将士气力完备时,努力给予对方不能抵挡的迎头痛击,尝试利用这种优势击破对方阵型。
    若是将士气力耗尽身体疲累,境界优势有也等于没有,到最后就只能跟对方比拼甲胄兵刃,那无疑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钱仲身为老卒,作战经验丰富,明白一个事实:在战阵较量上,只有把对方打得手忙脚乱,对方才有可能出错,露出破绽。
    前营同袍说吴军训练有素、战阵稳固,没有明显短处,那想要对方露出破绽,就只能也必须给予对方足够大的压力!
    一言以蔽之,选择猛攻还能争一下胜利,不选择猛攻则会重蹈前营覆辙,在没有任何突破性战果的情况下被换下。
    理由很充分。
    但这毕竟只是理由,不是事实——至少暂时还未证明。
    钱仲深吸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队正,能够决定的战斗有限。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有限,所以有不小容错率,他部就算选错了遭受了损失,还有同袍可以过来支援,自身并不会太过危险。
    关键的是,一个队的胜败不会影响整个战局。
    反而能让将校看清情况收获更多经验,指挥接下来的战斗。
    如果他选对了,这就有助于大营取得胜利,甚至影响全军胜负!
    钱仲再无犹豫。
    他虽然只是一个队正,麾下将士不过五十余人(前文二十余人系笔误),但他心中装着整个大营乃至整个大军,装着战争的胜负大局。
    这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反抗军惯例如此。
    反抗军是什么存在?
    它源于平民勇士联合反抗压迫剥削的斗争,天生就需要每个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它是追逐公平的大晋皇朝的禁军,骨子里一直刻着家国大义的情怀与眼光,官兵平等。
    在反抗军中,各级将校都要在管好自己的部曲之外,心系大军。
    作战之时,每个战士都被要求发挥自己的主观才能,并且会得到军官们的尊重。
    所以他们不仅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还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作战。
    钱仲明白,大营主将——都指挥使,之所以没有现在就下令,让众将士采取猛攻猛打的战术,是因为都指挥使肩上担子重,军令干系重大。
    若是选错了,那就是一个大营五千多将士的失利。
    这样的失利,莫说都指挥使轻易承担不起,整个大军都难以从容接受。
    所以都指挥使的军令必然要有充分依据,必须得时时稳重。都指挥使不可能贸然做出选择,让全营将士去冒险。
    但钱仲可以。
    他有试错的条件。
    “全力出击,打破敌阵!”钱仲厉声大喝,向身后的全队将士下达命令——这时,轮替上来的吴军刚到眼前。
    方才的思量说来话长,实则钱仲做出选择只在一瞬间,他没有想得那么详细,不过是脑中灵光一闪,便根据关键点做出了决断。
    话音方落,钱仲已是将修为之力调动到极致,顶着盾牌狠狠撞向了上前来的吴军盾手,沉闷干脆的撞击声中,对方被撞得身体往后一震,前进之势戛然而止,脚步有些不稳。
    在此过程中,一名手持战斧的本队壮汉,从钱小成身旁闪电般奔过,后者只看到黑影一掠而过,巨大的斧头已经劈中了吴军盾手的盾牌!
    在钱仲喊出军令的时候,本队与他并肩作战多时,平日里训练不缀,战斗反应早已成为本能的老卒,于顷刻间展现出强大的默契。
    紧紧跟随钱仲的长矛手侧跨半步,让出中间通道的瞬间,斧手同时冲出,方使他这一击抓住了吴军盾手身形不稳的刹那机会。
    轰隆一声巨响,吴军盾手仰面翻倒,盾牌落地,不仅撞得身后同袍动作紊乱,也将吴军战士完全暴露出来!
    两根长矛犹如离弦之箭,几乎没有间隙地狠狠刺出,抢在吴军长矛手反应过来之前,当胸击中对方!
    若是寻常情况,长矛这一下必然破甲,将吴军将士重伤,但吴军甲胄的坚固在这一刻发挥出了强大效果,长矛竟然没能入肉!
    很显然,对方的甲叶不止一层。
    不愧是侍卫亲军,财大气粗军备优良。
    但反抗军战士这一击并非没有效果,没破甲归没破甲,冲击力却是实打实的,两名吴军一人被捅得四手朝天的翻倒在地,另一
    人也后退数步。
    这个吴军小战阵进一步混乱,阵脚不稳!
    “刀,刀,刀!”钱仲厉声大吼!
    钱小成身边早就有人冲了出去,两名刀手欺身跟进,团入吴军阵中,趁着对方两名长矛手身形不稳之际,长刀狠狠劈向对方脖颈处!
    脖颈处总是防御薄弱。
    可长刀依然没能杀人。
    这群侍卫亲军浑身都被甲胄包裹,没有半点儿缝隙可言,反抗军斩出去的长刀被顿项与项圈给挡住!
    刀是挡住了,力道却挡不住了,脖颈两侧被两刀重击,那名吴军顿时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下去!
    这时候,吴军没有让刀手上前,而是派了后续长矛手来救同伴,眼看长矛就要捅向反抗军的两名长刀手,钱仲已是前进两步,用盾牌挡住了对方的猛刺。
    与此同时,斧手吐气开声,战斧狠狠砸在在率先翻倒的吴军盾手身上,两名长矛手则狠狠戳刺倒在地上那名吴军长矛手,钱小成没有闲着,他运足修为之力,把刚刚倒下的吴军刺得惨叫连连。
    倒在了战阵中,没有第一时间被同袍拖回去,就得迎接对手狂风暴雨的砍杀,纵然甲胄坚固也救不了。
    杀敌三人,击乱敌人阵脚,整个小战阵向前跨进了数步。
    损兵折将的吴军并未就此中门大开、阵线不存,先头混乱的吴军身后,又有盾手带着一个完整小战阵上前,前面的吴军立即后退让出位置,由同伴顶了上来。
    几名吴军想退,钱仲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身。
    严整的战阵中,每个战士左右皆是在殊死拼杀的同袍,人山人海无边无际,各自都没有那么多腾挪转移的空间。
    在己方完整小战阵已经破损,防御不再密不透风的情况下,进退就没有那么轻松,战士想要退出战圈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钱仲顶着盾牌一个前撞,冲得一名且战且退的吴军身形不稳,同时挥动手中横刀,将斜刺里袭来的铁矛格开,他侧后的两名长矛手立即跟进。
    一个刺吴军面门扰乱对方心神,一个抓住机会捅对方下盘,成功重重刺中对方慌乱的小腿,把对方小腿刺得移动了位置,带着这名吴军又摔倒在地。
    这名吴军身处的小战阵本就散乱,同伴又都忙着后撤,无法及时呼应救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钱仲的小战阵吞没,身影消失在盾牌、甲士后,渐渐连嚎叫声都不再听得到。
    其他几名后撤的吴军,多少都被兵刃加身,但他们都没摔倒,这就使得他们纵然被枪矛击穿了甲胄防御力相对薄弱的地方,身体受创,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不曾迟滞,成功撤回了前来接应的盾牌后。
    再度面对一个战力完全、攻防齐整的小战阵,钱仲知道对方的盾手这下有了防备,不可能再让他轻易撞翻,但他依旧没有迟疑,铆足力气顶着盾牌撞了上去!
    他要做的,就是借助修为境界的优势,蛮横无理地击穿对方的战阵防御甲壳。
    这注定了他不会犹豫,不会停留。
    注定了他要一直前进,一直猛攻!
    但这回,他碰到的是硬茬。

章七八八 硬仗(1)

    王森知道碰到了硬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身为侍卫亲军队正,自己麾下的战士是什么战力他一清二楚。
    轮换上阵时布置在最前面的,承担着继承前营同袍攻势的重担,还要为后面的同袍稳住阵脚,那都是队伍里的精锐,等闲绝不会被轻易击败。
    但是现在,他们跟反抗军刚刚照面,前队战士立马死了四个,一个伍的战力就这样基本折损掉,而且伤得也有几个。
    王森不能不恼火,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这队反抗军的攻势他看得很明白,对方是在搏命,完全不计气力消耗,犹如一头蛮牛,就是要撞穿他的战阵。
    可作为侍卫亲军里的精锐,他王森的队伍岂是那么容易被撞穿的?
    既然对方开始搏命,想要自己不落下风,便也只有拼死这一条道路,战阵上轻易没有后退可言,他必须全力应战。
    对方的猛攻已经起势,接下来必然继续扩大战果,王森的应对很简单,集中队里的修行者悍勇,用对攻的方式,摧毁对方的凶猛势头。
    今日这场阵战,他们侍卫亲军才是进攻方,怎能被反抗军压着打?侍卫亲军纪律严明,作战时不肯卖力,战后可是要面对军法的!
    召集队伍里几名锻体境后期的悍卒,与自己这个御气境初期的精锐一起组成了一个小战阵,王森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道:
    “全队胜负都在你我肩上,必须击溃这队反抗军!诸位兄弟,让这帮鸟厮看看何谓吴国精锐!王小林,你跟紧我!”
    言罢,得到侧、后部属的有力回应,听到了王小林的亲口回答,王森深吸一口气,顶着盾牌上前两步,从后撤的部属空隙中,低喝一声,拼尽全力迎上了反抗军的盾手。
    嘭!
    两相碰撞,王森肩膀一痛手臂一麻,禁不住后退一步。
    钱仲的感受、反应跟王森没有多大差别,同样是后退一步。
    盾牌后,两人同时眼神一凛,都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手的难缠。
    下一瞬,两人侧旁的长矛手,没有任何迟疑的刺出长矛,重重点在对方的盾牌上,想要掀翻对方。
    没有意外,因为钱仲与王森都及时稳住了脚步,长矛手的攻击没能得逞。
    彼此四名长矛手不曾展现半分犹豫,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握紧长矛往前压,想要挤得对方盾手往后退。
    两面盾牌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这时,咬着牙的钱仲红着眼吼出了军令:“钱小成!砍翻他们!”
    队伍中除了钱仲自己,就数钱小成修为最高,后者在锻体境圆满之境已经停留不短时间,距离御气境初期不过半步之遥,这时候就该冲上前去。
    这既是为小战阵破敌,也是为稳住小战阵阵脚。
    在听到钱仲嘶吼的声音时,钱小成如被遭当头棒喝,脑海里霎时一片清白,所有的念头思绪都不见了,只有长久训练留下的本能。
    只有钱仲的命令。
    砍翻他们!
    钱小成舍了长矛,一把拔出腰间横刀,短促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豹子一样蹿了出去。
    没有思考
    没有取舍,严格按照训练过无数遍的流程,只记得调动所有力气,抬手看准矛杆便斩了下去!
    长矛应声而断!
    侍卫亲军长矛手手中一轻,身体平衡被骤然打破,惯性往前用力,身形顿时不稳,猛地向前栽去,他的五官立即变成了惊恐的形状。
    连忙前跨一步,这名侍卫亲军才让自己没有倒下。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安全了。
    钱小成的长刀到了他头上!
    一刀劈断长矛后,钱小成顺势抬刀就斩,无论是步法还是身法,都如穿针引线一般行云流水,那是他平日里做过无数遍的事!
    配合他的修为,这一刀必能让吴军长矛手遭受重创!
    噹!
    横刀没有斩中吴军长矛手的脖颈,而是在半途就被一柄长刀拦下——在钱仲喝令钱小成的时候,王森也让自己身后的刀手上了前!
    虽然钱小成快了一步,但也仅是成功斩断长矛,现在,他的杀招被锻体境后期的王小林挡住!
    异变让钱小成瞳孔一缩、心头一紧。
    他依然没有迟疑,收回刀紧接着斩下了第二击!
    此刻面临的情况亦在他的训练范畴之内,所以他的应对仍然不存在思考的必要,全是条件反射。
    迅捷有力。
    这样的打击,令王小林同样没有选择,只能再次挥刀迎击。
    噹!
    与之前被半途拦截不同,眼下这一击钱小成是奔着王小林而去,刀势在两刀相碰时达到最满,力量在两刀相交时达到最大。
    锻体境后期的王小林只觉虎口一麻,手臂发酸,犹如被铁锤砸了一下,意识到对方修为比他精悍,他心道不好,可还未有所应对,钱小成的第三刀又劈了下来。
    这一回两刀相交,王小林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经脉都在疲累的呻吟。下一次再度抬起,很可能动作就会慢,力量就跟不上,难以应对钱小成闪电间落下的第四刀。
    王小林不由得心生恐惧,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很想大喊救我。
    他没有喊。
    这并不是他在强撑。
    而是帮他的同袍已经上前。
    在钱小成想要一脚踹翻他的时候,同袍上前牵制住了钱小成,让他得以安然退回阵中——至于那名长矛被斩断的战士,早已脱身后退。
    从死亡的恐惧中摆脱,王小林长松一口气,庆幸不已。
    他庆幸,他的父亲王森并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满面凛然。
    钱小成一人就击退了他两名部属,虽然王小林被同袍救了,但钱小成也有同伴,两名反抗军趁势而进,配合钱小成形成了雷霆攻势。
    王森命令身后的其他长矛手上前,想要逼退钱小成等人,却被钱仲挡下,而后王森又不得不去应对钱仲,钱小成如法炮制之前的战法,又斩断了一根长矛,继续往前猛攻。
    成了被压着打的一方,王森等人迫于威胁不得不连连后退,以此换得重整小战阵的机会。
    当这种趋势固定下来,王森的战士无不感受到了莫大压力。
    钱仲的部曲中,锻体境后期数量比王森更多
    ,锻体境圆满的也不止钱小成一人,王森部属的整体境界比不上,一旦被压着打,就只能一直被压着打。
    好在王森自己没有倒,有盾牌在前支撑着,防御便能始终坚挺,小战阵就不会有致命威胁,而仗着甲胄坚固,只要不被攻击到甲胄薄弱处,战士们就算挨上几击也没有大碍。
    “直娘贼,这帮鸟厮还真是战阵娴熟!”钱仲紧持大盾跟王森角力,抽空吐了口唾沫骂出声。
    王森的心情说不上好,他何尝不是如此?
    他虽然成功压制住了王森的队伍,手握进攻主动权,但王森的战士无论是奋勇作战还是相互支援,亦或是前后轮替,都章法严谨没有明显破绽,在压力下没有出现大的混乱。
    他的队伍无法有效击杀敌人。
    哪怕反抗军战士逮住了机会,兵刃能时不时招呼到对方身上去,却因为对方甲胄坚固,连重伤对方的机会都很少,就更遑论杀人了。
    不能击杀敌人,不能让对方战士重伤出现战力折损,谈何破阵?
    队伍里的修行者全力出击,气力消耗很快,这种攻势不可能一直维持,若不能击破对方的战阵甲壳,到了后面就会强弱更易。
    钱仲瞅了钱小成一眼。
    若是对方已是御气境初期,他的队伍比王森的队伍多一个精锐战力,那么仅凭钱小成就能杀敌建功,撕破敌阵。
    寻常甲胄,是挡不住御气境修行者的符兵的。
    就算没有符兵,御气境修行者的真气也足以对御气境之下的战士,造成严重杀伤。
    可惜,钱小成现在不是御气境修行者,他的队伍对王森队伍的优势没这么大。
    整个反抗军对上整个侍卫亲军,优势都没这么显著。
    钱仲听参加过国战的都头说过,彼时天元大军中修行者众多,对上齐朝王师优势显著,这才能够旦夕破关,并横扫河北进逼中原。
    但齐朝王师之所以能在中原坚持,除了郓州军战绩明显,军中已经对天元大军有了清晰认知,不再措手不及多少有了些应对,以及热血儿郎奋不顾身外,本身的甲胄、符兵优势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曾经天元大军对上齐朝王师,遭遇的种种问题,现在落到了与吴国侍卫亲军对战的反抗军身上。
    “必须打乱对方阵脚,杀进对方阵中去!”作为指挥人员,钱仲一面跟王森对抗一面快速思索破敌之法。
    他之前没有想到,侍卫亲军的战阵在他的猛攻猛打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不出现明显混乱。
    得下猛药,得让本就凶猛的攻势,更加凶猛。
    想要破阵就得力气比对方大,大一点不够,那就多大一些!
    “钱小成,大牛,二什长,三什长,李松!你们组一个战阵。”钱仲回头喝令,“五什长,你带其他四名好手再组一个战阵!”
    众人闻言无不心头一震,满面肃杀。
    只听军令,他们就明白了钱仲的打算。
    集中本队最强悍的战力,这是真要拼命了。
    果不其然,钱仲咬牙接着道:“跟这群鸟厮不死不休!今日冲不破对方战阵,咱们就做好被换下去的准备!”

章七** 硬仗(2)

    在非正常轮替秩序中,整队被提前换下去,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作战不利,未能匹敌自身的对手,阵脚大乱;二是伤亡过重,不堪继续奋战。
    很显然,钱仲这里说的是后一种情况。
    钱小成也好,几位什长也罢,都不觉得钱仲的命令有问题,从钱仲决定猛攻猛打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作为反抗军战士,从踏上战场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目标便只有杀敌破阵这一个。
    钱小成刚从短兵搏杀中退回阵中——对方出动了多名长矛手密集前刺,手持横刀的他只得后退让钱仲上前,不然就会被捅成漏血的筛子。
    因为刚刚的激烈、凶险搏杀,在听到钱仲的命令之前,钱小成心跳剧烈浑身通红,正在大口喘气。
    这是他第一次战阵搏杀,虽然没有斩杀敌人,也不曾被敌人所伤,但短兵相接中的凶险,足以让他血流奔涌,无法平静。
    但在听到钱仲的命令那一刻,他的心神反而稳了不少,连忙依照训练调整呼吸节奏、振奋精神,准备投身新一轮作战。
    他很清楚,在战场上不能及时调整心绪,让自己以饱满的状态厮杀,那无论他有着怎样的修为,都是跟自杀相差不大的行为。
    两个小战阵的调动很快完成。
    钱仲看准时机,向左右另外两个小战阵的盾手点了点头,而后发一声喊,三名盾手齐齐向前猛-撞!
    侍卫亲军本就处于被压着打得不断后退的状态——虽然这种后退很慢幅度很小,但毕竟落在下风,被钱仲等人一撞,无不吃力后退。
    王森急声大喝:“长矛,快,快!”
    他知道,盾牌上巨大的压力到来之后,必有反抗军战士雷霆冲阵,能够挡住对方的只有长矛。无论战斧还是长刀,在攻击距离上都远不如长矛。
    事实不出王森所料,反抗军的盾牌侧旁,果然有黑影一闪而出,而在他侧旁,两根长矛同时挺刺向前!
    手持横刀的钱小成明白,自己只要出头就必然迎接长矛,仅凭反抗军的甲胄,根本无法应对长矛的正面全力捅刺,甲叶一定会被洞穿。
    但他依然冲了出去。
    这不是要以血肉之躯去硬撼对方的长矛。
    交战这么久,他既跟吴军长矛手正面拼杀过,也观察了很久对方的战术动作,对方出手的习惯他已掌握不少。
    对方会从什么角度出矛,攻击落点之间有没有一闪即逝的空隙,他再清楚不过。
    钱小成要抓住的就是这个缝隙!
    他是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无论敏捷力量还是反应,都胜过普通锻体境不少,这是他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本钱!
    冲杀之际身法很快,而敌我双方距离太短,钱小成需要先做预判,他脚步一错身形一侧,主动迎上了寒光闪闪刺来的矛尖!
    横刀不能用来格挡,若是用来格挡,就不能第一时间出刀杀敌,所以在前冲的途中,他的横刀就已举起,必须举起。
    两根长矛只能全靠闪避
    。
    一只钢铁矛尖从他胸甲前划了过去,金属摩擦的声音格外凄厉刺耳,一道白痕在间不容发之际,于他的胸甲上生成。
    另一只雪亮矛尖被抬手举刀的动作碰到,改变了原先的轨迹,掠过了他的肩头,在肩甲防护不到的地方,撕开了一条血口子!
    如果是侍卫亲军的甲胄,这个地方就有防护,可反抗军的甲胄不如对方精良,钱小成只能被对方的长矛锋刃咬这一口。
    他感受到了疼痛。
    感受到了,与没感受到毫无差别。
    因为创伤不够影响他的行动,所以他没去理会,也无心理会。
    他的战术动作完成了。
    横刀劈了下去!
    这一回,不是劈矛杆。
    因为突进的动作幅度大,他这一下对准的是长矛手的手臂!
    长矛手出矛的时候,不是直挺挺的站着,而是弓着腰前倾着身体,所以身体高度有所下降,钱小成这一劈高度合适,气力必然能发挥完全!
    他是距离御气境初期不过半步的修行者,力气非常,刀锋直接破甲入肉!对方惨叫一声,身体吃痛手臂下逃,于是刀锋顺着对方臂膀滑掠而下。
    因为甲胄防御的抵消作用,钱小成这一刀没能斩断对方的手臂,但至少砍进了对方的骨头,这名吴军长矛手立时丧失战力!
    大牛人如其名,体壮如牛,在钱小成停步砍杀吴军长矛手时,轰隆隆从他身侧冲进吴军战阵中,手起刀落,直接将一名吴军刀手砍翻。
    横刀破没破甲,大牛无暇去看,反正他仅凭锻体境圆满之境的力量,就把对方砍倒在了地上。
    二什长、三什长在另一侧。
    钱小成收回刀跟上大牛,并在对方砍翻那名吴军时超过了对方,手中横刀再度举起,大开大阖地前劈,将一名向大牛出手的吴军刀手劈得向侧旁歪倒而去。
    第五名反抗军李松,位置在最后面,他没有冒然出手,只求接应前面四名同伴,帮他们“消灾解难”。
    手持盾牌的王森大惊失色。
    反抗军都冲过他身侧,杀到他身后了,他焉能不脸色大变?
    他看得分明,左侧冲过来的反抗军二什长没有钱小成那么幸运,被一根长矛捅中了肩甲,长矛没入不短。
    可这厮竟然只是脚步一顿,就反手斩断了矛杆,弓身直接撞翻了面前的长矛手,而后又在同袍超过自己后,肩头插着半根矛杆往前拼杀。
    那是长矛不是箭矢!
    王森可以肯定,二什长插着矛尖的那侧手臂已经废了,这辈子都别想再用,他还这么往前拼杀,半边身体活动不了,就靠一只手战斗,动作必然变形速度必然受到影响,稍有危险就会身死道陨。
    这不是在拼命。
    这是不要命了!
    王森征战江南多年,不是没见过绝境之中发疯发狂,野兽般不要命地拼杀的对手,但那是在被动陷入绝境之后,展现出来的最后疯狂!
    反抗军莫说没有陷入绝境,还处在上风!
    这
    份战意与悍勇,让王森不禁胆寒。
    身在战阵中,他纵然胆寒也不能迟疑。
    冲到身后的钱小成等人,王森并不十分担心,他身后多的是同袍,钱小成很快就会碰到第二面盾牌,这种冒险搏杀的招数,可一可二不可三,很快就被会被挡下来,并被剁成肉酱。
    他是御气境修行者,不是非得立马后逃,可以靠自身就稳住自己的阵脚,阻挡反抗军的后续攻势,支撑到后面的部属前来接应。
    王森的长刀向二什长斩去!
    噹的一声,早有防备的李松替二什长挡住了这一刀。
    这是御气境的一刀,李松虽然挡住了,长刀却在猛震中出现了缺口,身体也行将歪倒,破绽大开,已是无法应对王森的第二刀!
    他不需要去应对王森的第二刀。
    钱仲将盾牌交给部属,自己双手持刀,熊罴般杀向王森:“贼子受死!”
    王森知道钱仲会来,对方本就是他的对手,面对符文阵列明亮的横刀,他没有任何意外之情,举刀就挡。
    钱仲他挡住了,二什长就顾不得,李松也顾不得。
    更顾不得四什长带领的另一个小战阵掠过自己,冲杀向自己后面的部属,深入队伍战阵中左右开弓。
    大事不好,王森当机立断,全力一刀逼开钱仲,靠着御气境的速度,抽身就向侧旁掠走,成功遁入旁边同袍的掩护中。
    直接后退已是不能,只能曲线回阵。
    “向前,向前,杀!”钱仲接过盾牌,举刀向前一引,话音未落,已是埋头往前冲去。
    他们先前就打得王森所队后撤,现在又破了对方的小战阵,于是凸进侍卫亲军群中,左右不再是己方同袍,全都是敌人。
    左右的敌人,岂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旁突进的道理?
    刀枪从两侧不断刺过来!
    这是击破敌军阵线,取得进展进入敌军人群中后,必然要面对的凶险处境,故而战阵突破从来不是那么容易。
    钱仲这一声吼,就是为本队指明方向。
    他知道两侧都有危险,但他无惧这种危险,无视这种危险。
    这不是他真的不要命了去送死,而是知道他可以不那么忌惮。
    战阵搏杀想要取得胜利,就得击破敌军防御,有人率先破阵突进是最理想的情况,大军岂会没有准备?
    不仅有准备,而且准备充分。
    钱仲本队的后续将士,随着前面两个小战阵一面突进,一面防备侧翼敌人,盾牌与长矛配合得密不透风,不求杀伤敌军但求自我保护。
    而钱仲队两翼的反抗军战阵,在指挥使的号令下加快了进攻,以毫无保留的暴力冲击,呼应钱仲队的突进,给予钱仲队两翼的侍卫亲军压力。
    与此同时,钱仲队后的反抗军部曲则已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跟进,一旦钱仲队作为锋头锲进了吴军战阵,他们便会顺着这道口子,把吴军战阵的缺口撕大,从而推动整个大阵的前进。
    这是机会,机会出现了,就得尽全力把握住。

章七九零 硬仗(3)

    回到本队阵中,王森面沉如水:“四什长,带着你的人跟我上去顶住!”
    一番激战下来,王森就没停止过跟钱仲角力,真气消耗不少,状态已经不在全盛时期。
    但就在他迂回回阵之际,没有御气境制约的钱仲,带着人又破了他一个小战阵,现在第三个小战阵也行将崩溃,他若是不及时上去堵住对方,队伍的阵脚就会彻底不稳。
    “父亲,我跟你一起去!”
    王小林在前方小战阵崩溃的时候,于同袍的接应下及时撤回到盾牌后,反抗军凶狠的战斗风格让他心悸,有心在阵中休息一阵缓缓劲,但眼见王森又要上前,便不能不咬牙跟随。
    “跟着我做什么,跟着你的伍长,与你的同伍兄弟在一起!”
    王森没有同意王小林的请求,虽然对方的修为境界在队中出类拔萃,是现在最需要的顶尖战力。
    “我的伍长已经......已经战死了。”王小林咬了咬牙。
    “那就跟着你的什长!”这句话说完,王森已是抄起一面盾牌,带着四什长等人向前而去。
    他给王小林的命令再合乎规矩不过,没有人能挑出什么毛病,但在内心里他并非大公无私。
    面前的反抗军明显凶恶得紧,稍有不慎就会没于阵中,他可不想王小林有什么三长两短。
    脚踩地面上的盾牌,钱仲将面前一名吴军撞翻,一把拖住肩头还插着矛尖、面色纸白的二什长,低吼道:“回去!”
    因为失血过多,二什长已然杀昏了头,忘记了还有撤退这回事,只记得往前拼杀,被钱仲一吼竟然还在迟疑。
    钱仲赶忙朝身后的部属道:“送二什长回阵后!”
    言罢,察觉到王森不加掩饰的御气境气息临近,钱仲瞅了身旁汗流浃背、战袍染血的钱小成一眼,虽然心疼,但反抗军队正身份带来的责任感与大义感,让他下达军令时没任何迟疑:
    “依照之前的战法,再冲一次!再破对方一个小阵,这队吴军必然溃败!想要建功立业,就给我狠狠地杀!”
    钱小成是本队中除了他之外的最强战力,而且融入战阵很快,在之前的拼杀中没有明显错漏,这让钱仲敢于倚重对方。
    算上最初的战阵,他们已经破了王森所队四个小战阵,要是能以势不可挡的雷霆之势再破一个,或者寻机重创王森本人,依照钱仲的经验与判断,这队吴军必然阵脚大乱。
    钱小成没觉得钱仲的命令有何不妥,更没有觉得对方不照顾他的这个亲弟弟,初上战阵杀得血染盔甲,他已是全身心投入其中,脑海里早没了战斗之外的其它念头。
    热血上头带来的结果是专注。
    专注让他没去在意自己的气力所剩不多,没有注意到自己握刀的双手在微微发颤,更没有留意自己肩头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盯着前方的敌军战阵喘着气,眼中只有一个又一个望不到边际的敌人。
    “大牛,跟紧我!”双眼通红的钱小成大吼一声,在钱仲顶着盾牌与王森撞到一起后,第一个冲了出去。
    “长矛阵,上!”王森在跟钱仲碰撞的同时厉声大吼。
    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战法,自然有了应对之策,钱小成这些反抗军将士,仗着自己修为稍高身法更敏捷,不要命似的往前突进,两根长矛已是拦不住一个人。
    两根长矛不行,那就四根,组成长矛阵。
    钱小成一掠出盾牌,就发现了迎面而来的两根长矛,依照先前的习惯他侧身突进!因为心境更稳,这回他一点伤都没受。
    钱小成心头有淡淡的喜悦。
    可这份喜悦刚刚升起,他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双目立即睁大!另有两根长矛组成第二梯队,笔直朝他胸腹捅了过来!
    他在突进,动作已成,所以他在迎向那两点寒芒。
    根本来不及停下,更来不及闪避。
    对方第二梯队长矛刺出的时机很巧妙,他的长刀来不及斩下!
    惊恐霎时将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钱小成浑身汗毛都竖了出来!
    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保持着举刀的模样,被两根长矛洞穿身体,饮恨当场!
    生死一线,钱小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死亡的深渊。
    长矛击中了身体,钱小成感受到了胸腹的疼痛。
    他浑身冰凉。
    等等,这疼痛感怎么如此轻微?
    不等钱小成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倒退回去,远离了刚刚碰到他的矛尖,让他从死亡边缘成功脱身。
    是大牛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钱小成在突进在做战术进攻动作,无暇顾及第二梯队长矛,大牛却没有,所以他及时看到了对方的险恶杀招,也亏得是他乃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眼疾手快,这才成功将钱小成拖回。
    再慢分毫,长矛就会破甲入肉!
    呼,呼。
    惊魂甫定,钱小成心跳如鼓,握着横刀的手剧烈颤抖。
    钱仲看到钱小成安然脱险,跳到嗓子眼的心落回肚中,刚刚那一瞬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差些维持不住盾牌的压力。
    “盾牌,掩护!”钱仲回头大吼,“挤上去,挤上去!”
    只差临门一脚,钱仲不甘攻势停止,打算趁盾阵挤乱对方长矛的瞬间,再度让刀斧手前冲。
    只要成功近身,缺少刀手的小战阵里,活动不开的长矛手就是一根根木桩子。
    钱仲的计划不错,只是王森也反应过来自己战阵的短板,在看到盾阵上来后,立即调整了己方战阵,调走两名长矛手调上来两名刀手。
    下一刻,发现对方盾手后撤,王森又连忙让长矛手上前刀手退后。
    战阵较量因为战斗人员的循环更迭,而陷入僵持。
    精锐之间的战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要破阵建功,非是那么容易,更多时候都是在见招拆招,维持整体上的战局平衡。
    ......
    夕阳落山之前,赵宁看着没有分出胜负的两军战阵,让范子清下令敲响金锣。
    几乎不分先后,吴军也鸣金收兵,刚刚杀得难解难分的两座大阵,各自偃旗息鼓,双方将士潮水般往后退去。
    直到退回了安全距离,双方战阵中这才派出一队队将士,到之前的战场上收敛尸体,清扫战场。
    这个时候,双方战士哪怕是面对面了,也没有人杀向对方,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诡异而和谐。
    “吴军作为进攻方,在整体上没能迫使我军大阵后退一步,可谓是全功尽弃,平白丢下满地尸体,真是颜面无存呐。”
    常怀远摸着下巴笑呵呵地道,这一战反抗军虽然也没什么战果,但他作为自己人,当然得为同伴说话,顺便贬低、嘲讽一下对手。
    赵宁没有接茬。
    之前两军奋战的时候,他就在观察战场情况,力求不漏过任何一点细节,以便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做出调整,从而积累优势弥补短板,为大军的胜利一点点奠定基础。
    今日这一战两军伤亡都不大,伤亡数量也相差无几,如果
    维持现状一直打下去,胜负不知何时才能分出。
    倘若两军意志差不多,那战斗到最后的结果,无疑是以平手告终,进攻的人撤军,防守的人大功告成并且也无力追击。
    今天是侍卫亲军进攻反抗军,但费县这一战是反抗军进攻吴军,平手的结果只会是吴军守住城池,而反抗军怏怏退走。
    那不是赵宁可以接受的结果,也不是大晋争夺中原的大目标下,能够接受的侧翼局面。
    一日的持续观察,赵宁颇有所得。
    不进攻,这一战是胜不了的。
    不进攻,费县就拿不下来。
    反抗军的整体攻势并无进展,但也有一些战阵取得了成果。
    夜晚,大军的伤亡与杀敌数统计出来后,由范子清拿到中军大帐禀报给赵宁,赵宁快速扫了几眼,没有任何出乎预料的地方。
    “今日与侍卫亲军交上手的三个大营,前两个大营各自奋战两个时辰,最后一个大营作战一个时辰上下。大帅可有示下?”
    范子清询问赵宁有没有什么吩咐。
    字面上是询问,语气上却很笃定,范子清确认赵宁一定会有吩咐。
    他听陈奕等郓州军老将不止一次说过,当初他们与天元大军对垒时,每战之后赵宁都会有训示,博尔术强攻郓州那段时间,赵宁更是每天都对部曲有所指导。
    郓州军能在国战初期,以堪堪守住郓州城的战力,在时隔几年之后,转攻为守击溃博尔术主力,获得如此之大的成长,便是因为赵宁不间断的调教。
    那是日积月累一点点提升的实力。
    “今日之战,有一些部曲攻势不错,突入敌阵颇有斩获,有一些部曲阵脚不稳,被侍卫亲军压着打。”
    依照白日的观察,赵宁点出了两个极端情况,并且将那些部曲的番号给了范子清,让对方将相应的指挥使、都头、队正叫来。
    ——大军列阵时,各部在什么位置、大营小营是怎么排序的,赵宁一清二楚,所以白天打得好的是哪些大营小营,作战不利又是哪些,他一眼看过去就知道。
    没多久,范子清带了一群将校来到大帐。
    坐在帅位后的赵宁挥了挥手,让人给他们找来坐垫放在地上,等到数十名将校坐下去,他不急不缓地道:
    “今日一战,战况胶着,我们与吴国侍卫亲军并未拉开差距,就连伤亡都处在同一水平。
    “反抗军从成立那一天开始,一向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像这种拿敌军没办法的情况,鲜少碰到。
    “诸位,若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我们就得在这里丢下成千上万同袍的尸体后,灰溜溜退走。
    “这可是你们能接受的局面?
    “大战之前,你们一个个骄傲自满,自恃精锐不把吴军放在眼里,以为稍微用力对方就会倒下,现今如何?”
    赵宁的质问并不如何严厉,但字字掷地有声,说得众将校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这个时候表露必胜决心,说什么再接再厉明日必定战胜吴军,那都是虚的,真要有本事,白天在战阵上做什么去了?
    这些反抗军的将校们,尤其是那些作战不利的将校,一个个惭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敲打一番,警示警示军中的骄傲轻敌思想,赵宁也就翻过了这篇,这会儿把将校们叫来,主要并不是为了这个。
    赵宁接着道:“战事没有进展,敌阵没有击破,首先得反省自身,第九军左营第三指挥的指挥使,你来说说,今日你部是什么情况?”

章七九一 硬仗(4)

    反抗军第九军左营第三指挥,属于今日作战不利的部曲之一,被侍卫亲军压着打不说,将士伤亡也超过了平均水准。
    指挥使马子明应声站起,满面通红地抱拳道:“回禀大帅,标下大意轻敌,致使本部战事不顺,伤亡过大,甘受责罚!”
    其他一些作战不利的校尉,都把头埋得很低,如芒在背。
    赵宁面无表情地道:
    “我要的是你反省今日作战情形,不是让你嚷嚷着请罪,如果治你的罪就能让大军明日得胜,我已经将你挂在了旗杆上。”
    马子明更加羞愧,但也确认赵宁暂时没有怪罪的意思,赶紧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边回忆白天战况边道:
    “回禀大帅,今日与吴军交战之初,标下以为吴军战力寻常,便依照之前与兖州军对战的惯例,下令部下全力出击。
    “标下想着能一鼓作气击破敌阵防线,在摧毁对方阵列后,打乱对方阵脚引起对方混乱,再上下齐进凿穿对方战阵,彻底击溃他们。
    “孰料吴军战阵严密,技艺娴熟,配合无间,我们攻破他们的战阵时,付出的代价不小。
    “但吴军纵然被标下攻破了好些个小战阵,后面的人也没有明显慌乱,依旧战意坚定层层阻击。
    “加之吴军甲胄坚固,兵刃精良,本部又急于求成,在突进拼杀过程中伤亡不断扩大,直至气力消耗殆尽......”
    马子明低下头,未曾继续说下去。
    说到了这里,后面的就算他不说,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明白后续会怎么样。
    第三指挥在伤亡显著的情况下,耗尽精锐之士的气力,却没能真正击破敌阵,后面自然就只能被吴军反攻,一直被压着打。
    在被压着打的时候,还能稳得住阵脚,没有被吴军击破防御,这已经是分外难得,体现出的是反抗军将士的非凡综合战力。
    特别是强大意志。
    当然,第三指挥在先期猛攻时,给对面吴军造成了不小杀伤,让那个指挥的吴军战力折损,也是原因之一。
    赵宁打量马子明两眼,对方虽然衣甲整齐,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势,但赵宁凭借王极境后期的修为,能细致捕捉到对方的身体情况。
    在布满刀砍斧凿痕迹的甲胄遮掩下,是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至于不太重的伤痕则是更多。
    很明显,马子明不想把伤势展露出来,博取别人的可怜与同情。以赵宁对反抗军的了解,马子明更可能是把这些伤口看作耻辱,羞于展现在人前。
    就马子明的伤势情况来看,在进攻受挫被迫转入防御后,为了稳住阵脚不被后面的人提前换下,他必然是持续奋战在第一线。
    这是赵宁没有急着治他的罪的原因。
    ——马子明在战场上是什么表现,赵宁在白天便了然于胸。
    “知道自己为什么作战失利、问题出在哪里,你的脑子还算没有白长,这样的问题要是再有,本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坐在下首位置的范子清觉得马子明给他丢了脸,但又没丢太多,半是责备半是劝诫地说道。
    赵宁示意马子明
    先坐下,转头看了看其他那些作战失利的校尉,“你们跟马指挥使的战况差不多,想必主要原因也是轻敌?”
    众校尉低声应是。
    反抗军中有很多国战老卒,自恃精锐,不把天下军队放在眼里,本身还是皇朝禁军,难免俯瞰天下勇士,再加上邹县一战范子清击败吴军很轻松,故而战前都有大意轻敌的表现。
    “吃了亏,长了记性没有?”赵宁问。
    众校尉纷纷羞愤的表示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赵宁简单教训了两句,没有太为难众校尉的意思,一方面各部损失都不大,并没有哪一部真被吴军打得被迫撤下来,另一方面,这些犯错的校尉都是第九军左营的校尉。
    第九军左营,是今日第一个出战的大营。
    与左营相比,第九军右营的表现就要好很多,战阵有所突破的校尉基本出自第九军右营,以及最后上阵只拼杀了一个时辰的第十军左营。
    他们是轮换上阵的,在跟吴军拼杀之前,就被第九军左营的将士传授了经验教训,亲眼目睹了同袍奋战后的疲累、伤亡情况,心理有所准备,故而没有人再犯轻敌之错。
    后面这两个大营的将士,就算没有取得战阵突破,至少不曾落于下风,让吴军讨到什么便宜。
    赵宁看向第九军右营的校尉:“九军右营第三指挥使,你部在白日拼斗中突进了不小距离,虽然后来被挡住了,但确实给吴军造成了很大压力。
    “你来说说,你部是如何在战阵上取得成效的?”
    指挥使闻言起身,抱拳道:“回禀大帅,标下所部之所以能取得些许进展,都是因为麾下第四队作战得力。第四队队正就在这里,可否让他自己来回答大帅的问题?”
    赵宁微微颔首:“第四队队正是何人?”
    钱仲闻声起立,腰杆挺得笔直:“回禀大帅,标下第九军右营第三指挥第四队队正,钱仲!”
    看到精神头十足的钱仲,赵宁露出了欣赏的笑容:“钱仲,我记得你,今日阵战之前,我跟你说过话。没想到你部今日表现这般优异。”
    钱仲见赵宁还记得他,顿时大感荣幸,当即大声道:“得大帅勉励,标下所部岂能不奋力杀敌?没能击破敌阵,有愧于大帅称赞!”
    赵宁摆摆手:“放松些,不必这么绷着,说说你部今日的战斗情况,让大伙儿借鉴借鉴。”
    “是!”
    钱仲昂首挺胸,回答得铿锵有力,好似在与敌拼杀,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连忙暗暗长吐一口气,松了松肩膀:
    “幸得左营同袍提醒,标下在跟侍卫亲军交手前,就知道了对方的难缠。
    “标下考量之后认为,我部优势在于修为,敌军优势在于甲兵,唯有趁将士力气完全时给予敌军迎头痛击,方有取胜的可能。
    “标下率部奋勇进击,初时连破对方四个小阵,当时侍卫亲军已有惊慌之象,正当标下想要更进一步时,却被对手死死挡了下来。
    “后续标下虽然又破了对方一个小战阵,但耗时太久,已不能给对方战士心里造成太大冲击力,也让他们有时间做出调整,稳住了心境与阵脚
    。”
    “再往后,标下队中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气力消耗太多,在击破对方无望的情况下,为了不耗尽力气让对方反攻,故而放缓了冲击势头。”
    介绍完战况,钱仲想了想,主动补充道:
    “大帅,对面的侍卫亲军队正有些本事,临机应变不差,战法战术变幻灵活,与标下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一度让标下感受到了不小压力,可见对方不仅训练有素而且不缺厮杀经验。
    “从战场撤下来之后,标下一直在跟麾下将士讨论、推演破敌之法,暂时还没有必胜方案,可能需要与对方多战几场,进一步摸清对方的底细,才能找到短处破绽。”
    赵宁听得很是专注,尤其喜欢钱仲的那番补充,虽然对方言语里没有什么高论妙语,但能主动总结经验思索破敌办法,这对一个队正而言就十分难得。
    这就更不必说,对方还在刚刚结束战斗之际,就立马召集部属讨论推演破敌之法了。
    能思考,才能走得更远。
    赵宁现在考量的是,该如何解决钱仲抛出的问题,在侍卫亲军战力不俗没有明显破绽的情况下,尽快战胜对方。
    “第九军左营的马子明指挥使等人,上阵伊始就一味进攻,右营的钱队正所部,一开始也是猛攻猛打,大体战法并无不同。
    “但不同的战法却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这是值得你我思考的地方。”范子清见赵宁没有立即开口的意思,适时做出点评,引导众将校动脑筋。
    众人见赵宁露出鼓励的眼神,陆续发表自己的见解。
    有人说这是钱仲机灵,见势不妙主动收住攻势,这才让战阵没有陷入困境;有人说这是他们轮换上阵前,就对吴军战力有了心理准备,拼杀起来注重攻守兼备,方才没有犯错。
    接下来,作战失利的校尉与作战得力的校尉,都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在范子清的主持下,数十人就如何扬长避短战胜吴军,展开了战术战法上的激烈讨论。
    集思广益的过程中,赵宁不时也出声发表意见。
    侍卫亲军是精锐,要迅速战胜精锐不容易,众人提出了很多想法,在推演研判过程中有的被否定有的被肯定,渐渐大伙儿的思路越来越开阔,可以试一试的战术战法徐徐多了起来。
    这些战术战法,都需要来日在沙场上验证。
    赵宁、范子清在中军大帐,带着一帮将校集体讨论,各营各队的将校们,也在跟自己的部下交流意见。
    现在大家都知道侍卫亲军不是易与之辈,自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身为皇朝禁军的荣誉感与责任感,让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不能破敌。
    所以各营各帐的讨论无不激烈。
    特别是今日跟吴军拼杀过的将士,讨论起来有更坚实的基础,说到意见相左亦或是意见统一时,纷纷下场实际演练起来。
    平等讨论,集中决议,最后形成的结论无论个人同意与否,上下都将彻底贯彻执行,这是反抗军在公平正义的环境中,已然形成的成熟制度。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战术战法上的成果不止中军大帐有,各营各帐里也有。

章七九二 硬仗(5)

    回到营帐,互相帮忙卸掉甲胄,累得浑身发软的王小林仰面躺在床位上,舒舒服服地呻吟一声,觉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了。
    不只是他,能回到营帐没有被送去伤兵营的战士,基本都在卸甲后第一时间躺在了床位上,无不一副精疲力竭无欲无求的模样。
    队正王森坐在小马扎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不时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白天顶着盾牌跟钱仲殊死较劲,现在感觉肩膀都要裂开。
    回头看了看或歪或躺的部属,王森苦笑一声。
    这些家伙平日里要是敢这样没个正形,他的脚早就招呼过去了,但现在他莫说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想给作战悍勇的家伙端一盆洗脚水。
    队正当然不可能给战士端洗脚水,军中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过表扬几句怎么都是可以的,今日大伙儿作战奋勇,表现都很好,值得好好褒奖一番。
    目光扫过那些空空荡荡的床位时,王森眼神黯然了些,出战时全队齐齐整整,回来的时候少了十几个,那几个受了重伤呆在伤兵营治疗的家伙,也不知能不能挺过来。
    今日他所属大营在战阵上跟反抗军搏杀了两个时辰,但他的队伍跟钱仲队激战的过程远没有那么长,半途就给换到了阵后。
    没有人可以连续拼杀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不行。
    也亏得是被换下去了,实话说,跟钱仲队较量到最后,王森已经有些撑不住。
    现在想想王森还有些后怕,钱仲队的战士太过悍勇,那股不要命的势头哪怕是事后回忆起来,依然带给他浓厚的压力。
    不过王森也看出来了,两队战到最后,不仅他跟他的部属快要撑不住,对方也快坚持不下去。
    被破了四五个小战阵,这几个小战阵里的战士半数折损掉了,不是当场阵亡就是受了重伤,能成功脱身后撤的只有一半。
    好在在那之后他彻底稳住了阵脚,钱仲队也放缓了攻势,所以后面那大半截拼斗,双方都没增加什么实质伤亡。
    后半截的战斗说起来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但身在其中的王森却清楚,那是双方在全力拼斗下,势均力敌达成的微妙平衡。
    在此期间,若是有人露出大的破绽,那伤亡不仅会瞬间扩大,整个队伍都可能崩溃、大败,被另一方追着收割人头。
    “不幸中的万幸,今日一战后,本队短期内不会再上阵,可以暂时远离凶险。”一想到不必再面对凶残的反抗军,王森由心感到轻松。
    他不仅为自己感到轻松,也为本队其他老熟人轻松,最重要的是,为王小林松了口气。
    白天的激战让他的队伤亡四分之一,这样的战损足以让他们暂时远离战斗,获得休整放松的机会。
    伤亡四分之一,这么重的战损放眼整个大营,都没几个队比得上——王森甚至觉得肯定没有一个队能跟他们比。
    毕竟从整体上说,今日大军的伤亡很小。
    “老爹,你今天实在太厉害了,我头一次知道,你拼杀起来竟然那般凶猛,简直跟一头老虎差不多!
    “要不是你顶住了晋军的凶狠攻势,今天咱们队肯定会栽!来,我给你好生揉揉,可不敢让这功勋卓著的肩膀坏了。”
    王小林不知何时离开了床铺,来到王森身后为他揉捏肩膀,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敬佩——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敬佩过他的父亲。
    得到儿子的认可、尊重与夸奖,王森浑身的疲累与浓烈的黯然,在刹那间消散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
    “我第
    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这么多年我杀的人都够组成一个队了,你今天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差得远!”
    王小林一副我知道你在吹牛,但我不想跟你较真的样子,笑嘿嘿地道:
    “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老爹你在西域做什么我反正不会知道,你就算说你杀了胡子的百夫长,我不也只能道一声佩服?
    “反正老爹你今日神武不凡,我算是涨了见识。”
    王森年轻的时候府兵制还没完全崩溃,作为府兵去西域戍守过。
    王小林从小就听王森吹牛他在西域如何如何骁勇,杀胡子如杀狗一般,要不是顶头校尉不做人,他早就该升迁当官。
    王森又哼了一声,一把拍掉王小林的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行了,别跟我这献殷勤,真要佩服你老子,就给我滚去睡觉,明日早些起来修炼,御气境都没到,指望你帮忙都帮不上。”
    跟之前净喜欢偷懒耍滑不同,经过今日战场这一遭,王小林心智成熟了不少,当下便拍着胸膛保证:
    “老爹你放心,我明日必定早起,争取一个月,不,半个月晋升御气境!
    “那帮晋军太他娘的凶狠了,发起疯来连命都不要,今天我好几次差点儿被砍死,不晋升御气境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王森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表示自己是个吝啬言辞、格调很高的严父,不看王小林怎么说只看他明日怎么做。
    没多久,营帐中鼾声四起,一众战士包括王森在内,都早早入睡。
    中军大帐,大将军杨佳妮,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监军韩守约齐聚一堂,总结今日的大军作战情况。
    先开口的是韩守约,他瞥了陈雪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陈将军,今日一战你部可是半点儿战果也没有,一整日拼杀下来,那晋军大阵依然稳如泰山。
    “到了下半日,对方更是时不时有部曲突进你部战阵,看那样子不像是你在进攻,倒像是对方是进攻方。
    “早上陈将军出击的时候,本官还以为就算今日不能建功,至少也能杀杀晋军的威风,但照今日的势头,陈将军莫说击败晋军,只怕很快就要维持不住攻势了吧?”
    最后那句话,他故意把情况说得恶劣,以讥讽的语气来激励对方明日奋力作战、扭转局面。
    陈雪陇冷着脸:“你一介文官,懂什么战阵,我劝你谨言慎行,免得贻笑大方。”
    韩守约见陈雪陇今日明明没什么进展,态度还能如此硬气、恶劣,不由得动了一分真怒,阴阳怪气地道:
    “我的确是文官,不太懂战阵之道,但我眼睛没瞎。
    “陈将军,你要是不行就不要逞强,我看明日也别让建武军看着了,叫他们袭击晋军侧翼,为你部正面进攻分担部分压力,岂不是方便你杀敌建功?”
    吴俊闻言眉头一挑,来了些精神。
    陈雪陇乜斜韩守约一眼:“大将军在此,大军如何作战,哪有你这个大头巾置喙的余地?韩大人要是觉得无聊,我帐中有几本诗集,送给你读一读如何?”
    侍卫亲军有禁军的骄傲,既然已经独自出战晋军,那就是要靠自己战胜反抗军,如今不过打了一天,又没什么损失,这就让建武军从旁相助,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韩守约正要反唇相讥,杨佳妮已是淡淡开口:“明日侍卫亲军继续作战。
    “陈将军,反抗军虽然有境界优势,但只能在开头猛攻一阵,只要顶过了这轮冲击,后面
    就是你部放手施为的机会,侍卫亲军要懂得把握战机。”
    如何把握战机,如何制定战术调整战法,那是陈雪陇这个上将军的事,她不想越俎代庖,也懒得越俎代庖。
    陈雪陇身为上将军,没道理连这些事都做不好,他要是做不好,就不配做这个上将军,早早退位让贤为好。
    陈雪陇抱拳领命。
    ......
    翌日,两军再战。
    作为进攻方的侍卫亲军,维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体面与尊严,也保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战法战术,依旧在开战之初向反抗军大阵发起了冲阵。
    经过昨日一战,侍卫亲军已经知道今日很难突破敌阵,故而没有全军都冲出去,第一阵只让一个大营上前。
    昨日出战过的反抗军部曲,今日自然不会再战,第九军甚至都没有出营,一面在营中休息一面防备建武军。
    若是建武军袭击反抗军大阵侧翼,他们从营中集结杀出,可以自有利方位给予对方痛击,配合大阵同袍收获一些战果。
    最不济也能镇守军营,接应同袍退入大营。
    这一日的战斗跟昨日并无本质差别,两军拼杀一整日,都没有显赫战果。
    与昨日不同的是,反抗军没了因为大意轻敌而冒进的损失,各部在进攻初始都给了侍卫亲军很大压力,战斗结束之时整体伤亡明显比侍卫亲军小一点。
    侍卫亲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依照陈雪陇的布置,挡住了反抗军第一轮猛攻,阵脚没有因此产生大的动-乱。
    反抗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在第一轮猛攻没有取得实质进展后,及时收住了突进的势头,后续没给侍卫亲军可趁之机。
    一日大战结束,双方鸣金收兵,两军各自回营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同。
    辛苦鏖战一天,没有取得多大杀伤,侍卫亲军当然是分外疲累,起初看到反抗军时那种迫切想要击败对方,建功立业而后大掠四方大发横财的心思淡了不少。
    反抗军各部则颇为振奋,无论将校还是普通战士,都隐含一种激动之情。
    各营各队,都在今日实验了昨夜各自制定的战法战术,虽然没能突破敌阵,但在施行过程中都有所得。
    有的被证明是错误的,立马就被抛弃,有的被证明是正确,于是决定改善、发扬。
    在激战过程中新发现的侍卫亲军作战特点,尤其是可供利用的地方,则让将士们如获至宝,都等不及要回营去研究讨论,制定新的更有针对性的战法战术。
    对反抗军将士而言,这是一步步击败敌人的征程,也是一步步靠近胜利的过程。
    每每能抓住向前一步的可能,都能让参与讨论战法、制定战术,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将士们衷心振奋。
    这样的战斗过程,能让他们一点一点感受到自己积累起来的优势,也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得比敌人更强,各种努力的反馈不仅及时,而且关系每个人生死荣辱。
    多长进一点,自己死亡的危险就小一些;多努力一点,身边的手足兄弟就能少死一些;再拼命一点,全军流的血就会少一点。
    更积极一点,那就是杀敌建功、保家卫国!就是自己与家人亲友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生活,得到了更加坚固有力的保证!
    大战若是胜了,是他们每个人的功劳,大伙儿都出了力,皆能与有荣焉,败了——当然不能败。
    大伙儿费尽心思一面奋勇杀敌,一面观察敌军,一面在战后不顾疲累研究战法,可不就是为了避免战败?

章七九三 白蜡村(1)

    中军大帐,赵宁面前再度坐了数十名校尉,与昨夜一样,分别是作战得力与作战不利的突出代表们。
    与昨夜不一样的是,今日即便是面对作战不力的校尉,范子清也没有冷着一张脸。
    因为校尉们仅仅是战法战术制定得不够妥当,临机应变不够灵活,并没有其他有关失职的问题。
    “今日大伙儿都在卖力作战,而且是动了脑子在战斗,我没有怪罪谁的意思,但教训必须要长,经验也要增加。
    “所以我还是召集了作战得力与作战不利的代表,你们也得各自叙述战况,大伙儿昨日的讨论很有成效,今日照样施为。
    “我希望经过接下来的军议,在座作战不利的将校,来日不要再进这座大帐——除非是以作战得力代表的身份。”
    赵宁微笑着对众人说完这番话,示意将校们以严肃的态度、放松的心情,进行下面的军议流程。
    一个半时辰后,收获满满的将校们离开大帐,各自迈着自信有力的步伐赶回自己营中。
    赵宁则跟高阶将领们,站在主帅与大将的角度纵览今日的整场战斗,又研究讨论了半响。
    直至今日的军中事务处理完,赵宁离开大帐来到夜空下,站在半空眺望灯火通明的吴军大营,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扈红练。
    若无紧要之事,扈红练是定期过来禀报情况,毕竟她要收集整理来自各方各面的消息,而这些消息的预定汇集地是郓州城。
    赵宁没有立即询问扈红练带来的情报,而是继续观察吴军大营,彼处很平和,没有什么格外的动静。
    他笑了笑,以闲聊的语气对扈红练道:
    “这两日来大军阵战不休,每次回到军营,将士们都会反省得失研究对手,往往要折腾到接近子时方能入睡。
    “但根据我的观察,吴军大营里好似没有这种动静,侍卫亲军回去之后吃过饭,基本就都回帐睡了。睡得很早。”
    扈红练慢悠悠地道:“或许他们习惯早睡。”
    赵宁笑了一声:“早睡是个好习惯。”
    扈红练认真观察了一下吴军大营,试探着道:“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看来杨大将军与她的主要将领并没有闲着。”
    “主要将领当然不会闲着,也没有理由闲着。”
    赵宁对此很笃定,“当年国战时,杨佳妮一直呆在河东,河东军是什么习惯,她了解得很清楚,河东军有什么长处,她学了个十足十。”
    若非如此,侍卫亲军怎么会如此难缠?
    扈红练有感而发:“当初河东军能独挡察拉罕,确实有着诸多长处,彼时帝室作为齐朝第一将门,也有很多本领非是二流将门杨氏可比。
    “一场国战,让杨氏变得强大许多,只是彼时我们并肩作战,未曾料想毫无保留的肝胆相照,会在今日造就一个难缠的对手。”
    包括杨佳妮在内,国战那些年,杨氏在赵氏在河东军学到了很多。
    “河东军的确很强,但再强也是明日黄花,过时了。”
    且不说侍卫亲
    军能不能变成第二个河东军,就算对方真的变成了新的河东军,赵宁也不会觉得对方无法解决,是多么致命的麻烦,“革新战争之前的军队,与革新战争造就的军队,不是同一种存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宁眼中有一种极致的自信。
    那是一种手里握着真理,不惧任何艰难险阻与强悍挑战的自信。
    扈红练笑得明媚如花:“如此说来,我该提前恭喜殿下大获全胜了?”
    赵宁摆摆手,“那倒不必。道理毕竟只是道理,胜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费县这场大战,非三五日能有结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收回看向吴营的目光,转头询问扈红练的本职差事:“曹州情况如何?”
    “赵平带着众多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高手强者,依然在跟金光教的大上师们交手,前日赵平攻势顺利,打到了曹州附近,昨日被金光教反戈一击,退回了乘氏县一带。
    “今日双方没有再交手,都在休息,养精蓄锐,谋划下一场较量。”
    扈红练波澜不惊地说着曹州战报,“直到现在,金光教都还没有出动王极境中期的高手,我们也未俘虏到对方大上师这一级的人物,故而金光教到底有多少王极境中期高手,暂时不得而知。”
    赵宁点了点头,“赵平那一路高手强者众多,等闲不会出太大问题,我不怎么担心。赵英的差事进行得如何?”
    赵英在做的事,才是关系曹州之争胜负的关键。
    扈红练不无担忧地道:“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但是不怎么顺利。”
    赵宁皱了皱眉头:“详细说来。”
    ......
    虽说是远离城池进入乡下,但赵英并没有专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恰恰相反,他的主要目的地是百姓相对集中的村落。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是有数的,之前主要活动在各个城池,对乡里难以照顾到,只有大概了解。
    也就是知道曹州金光教势力庞大,触角伸到了各乡各村,为了夺取曹州,在赵宁进入中原后,一品楼才加派了人手行走乡里。
    时间尚短,人手有限,可以给赵英提供的帮助并不多。
    赵英没有觉得不满意,他这一趟进入曹州早就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任何困境都不会让他心境起变化,更何况一品楼至少在村子里给他提供了落脚点,让他有了一层掩护身份。
    他落脚的这个村子叫作白蜡村。
    白蜡村因为白蜡树而得名,村内有许多白蜡树,村外有白蜡树林。
    一座屋顶铺着茅草,黄土墙体因为风吹雨打而满是沟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房子前,身穿粗布衣裳的赵英,正蹲在院子里,用一只刚从脚边小菜园子里抓到的绿油油的菜虫,尝试喂食一只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黄鸡。
    小黄鸡对赵英这个刚见不过三天的陌生人,缺乏足够的信任,仰首挺胸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收着翅膀形似人背着手,从他身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就是不靠近赵英。
    但它脑袋旁的小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只半寸菜虫。
    每当赵英试图往前,小黄鸡便嗖地一下张开翅膀跳走,嘴里不时警告性地叫唤两声,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赵英若是敢打它的注意,那就得尝尝它尖嘴的锋利。
    一人一鸡的拉锯战没有持续太久,旁边一只觅食的老母鸡在不动声色观察良久之后,迈着大马金刀的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赵英注意到它之前,老母鸡忽地一个前冲,脖子一伸嘴一啄,精准有力的夹住赵英手掌里的虫子,仰脖子就吞进了嘴里,扇着翅膀咯咯叫着大胜遁走。
    对菜虫垂涎已久的小黄鸡见状,委屈而愤怒地叫唤出声,朝着老母鸡就奔过去想要狠狠啄对方两下,却被对方回身一吓就七歪八倒地慌忙后退,叫声里充满了如泣如诉的意味。
    赵英被老母鸡那一下啄到了手心,亏得他有修为在身否则必然吃痛,见自己亲近小黄鸡的意图没有得逞,摇着头失望地站起身。
    对赵英这个打小生活在燕平、晋阳的贵族子弟而言,乡村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生动活泼,充满了阳光般的味道,让他很想深入其中好好体味。
    当然,前提是忽视那些脏兮兮的各种不方便与清苦之处。
    而因为与灵动活力、清新画意相比,那才是乡村生活的主体部分,所以根本无从忽略,比如说满院子的鸡屎。
    赵英刚刚站起,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
    “手被啄破皮了吧?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人傻到这么喂鸡,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城里人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什么,什么趣味?”
    赵英回身笑道:“雅趣。”
    在他的视野里,一名比他稍小的姑娘环抱双臂,正靠在门槛上,一脸鄙夷嫌弃地扫视被他遮掩住的手。
    这姑娘到了二八年华,头发仍有很多是黄的,而且干燥不够柔顺,脸虽然白却不够干净,粘着些灶灰——赵英早就嗅到了饭食的香味。
    她环抱的双臂上衣袖卷起,多少掩盖了些衣衫的不合身,但肘部的大块补丁依然显眼,本来青黑的布料硬是给洗得发了白。
    与小了些的上衣相比,她穿得裤子就显得太大了,也不知是她出嫁了的大姐留下的,还是继承自她国战时战死沙场的兄长,穿在身上过于臃肿,破烂的库管则为了避免拖在地上而卷着。
    ——赵英来这村子三天了,看到的穿裙子的女子仅有两个,就那还是村中地主家的女眷。
    平常村民家的女子无分老少,每日都有干不完的活计,没看到有人在干活时穿裙子,赵英估计这些村姑都没有裙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名面颊消瘦、个头很小被唤作秀娘的女子,在赵英眼中半点儿也不秀气,相处几日下来,他已经看惯了对方“大手大脚”的模样。
    洗衣服的时候会毫无淑女形象可言的蹲着,切菜的时候刀会把粘板剁得很响,扫地的时候能把鸡屎扫飞十几步,一捆几十斤的薪柴说抱走就抱走。
    两人的相处算不上多好。

章七九四 白蜡村(2)

    赵英知道在秀娘眼中,他这个既不会洗衣做饭,也不会耕地干活,连野菜与野草都分不清,哪种蘑菇有毒哪种蘑菇可以吃也不明白的家伙,就是个城里来的没有见识的傻帽。
    听罢雅趣这两个字,五官普通的秀娘鼻尖朝天地地冷哼一声:“有趣什么有趣,能填饱肚子吗?吃饭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进了屋子。
    她的步子不小,动作因为干净利落,而显得迅捷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身后时时跟着一个手持鞭子的监工,迫使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拖沓。
    这是一种习惯。赵英暗暗点头。
    屋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两间,一间大一间小,有灶台的那间用作厨房与吃饭的地方,因为摆着桌凳,所以也算作堂屋。
    远离灶台的靠墙一侧摆着木板,到了晚上桌前的长凳会搬过来,架上木板就成了床,各种工具、杂物以及收获的粮食都堆在两个墙角。
    另一间是比较小的卧室,有相对正经的床榻、简陋的箱柜,光线暗淡,是比较私密的地方。
    赵英之所以借宿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男主人,也就是秀娘的父亲跟一品楼有些交集。
    昔年北胡入侵时,秀娘的父亲被四处劫掠、筹粮的天元游骑刺伤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秀娘的兄长愤而投身行伍,一方面想要斩杀胡贼为父报仇,一方面则是想谋个官身一辈子吃皇粮。
    秀娘的兄长有没有达成第一个目的,家里人不得而知,反正第二个目的没能完成——对方战死在了沙场。
    战死了,该有的抚恤却没有送到,秀娘瘸腿的父亲去城里找官府。
    他一个农夫哪里应付得了官吏,被忽悠了几天毫无结果,后来实在没办法去鸣冤鼓,结果在公堂上被打了几十板子,差点儿死在回家路上。
    一品楼一名以行商为掩护的修行者半路救了他,将他送回了村子,之后走乡过村的时候,不时会来探望,双方一直保持着来往,彼此私交不错。
    赵英这回的掩饰身份,便是那位一品楼修行者的亲戚,来乡下是为了暂避兵祸。
    埋头吃饭的秀娘动作很快,不曾有意提升速度,但扒拉饭菜时就是迅猛得一塌糊涂,好似在打仗一般,赵英刚来的时候,自己半碗饭还没吃完,对方就已经放下碗筷。
    追赶了三天,赵英现在仍是赶不上对方的速度,他有些无法理解对方是怎么做到那么快的。
    赵英自告奋勇去田地里送饭,秀娘犹豫了一下,看赵英的眼神明显不信任,那神色让赵英觉得自己连手和脚都没有。
    不过这毕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扫了眼亟待清洗的衣物,秀娘最终还是将篮子递给了赵英:
    “走路的时候小心些,田埂可不如你们城里的大道好走,要是摔翻了饭碗,爹娘今日就得饿肚子!”
    出于做人的尊严,赵英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想到这两日自己种种不接地气的表现,跟手脚麻利“无所不能”的秀娘一比,确实显得太过白痴,只得有自知之明的选择了闭嘴。
    庄稼地里的路确实不好走,不是路不平,关键在于不能践踏庄稼与翻整好的地方,不过赵英好歹是御气境修行者,断不至于摔倒。
    赵英看到忙碌的农夫们基
    本都做到了田埂上,吃着多是家里小孩送过来的饭食,虽然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每个人依然吃得很投入。
    找到秀娘的父母,把篮子递给这对汗流浃背的夫妻,赵英想要关心一下对方,却因为对乡下生活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不知这个时间与场合具体该关心些什么。
    难道问他们累不累?
    “家里饭食不好,小郎君多担待了。”秀娘的父亲见赵英毫不做作地坐在了地上,眸中露出一丝笑意,在扒饭之前主动搭腔。
    “是大伯该担待才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净吃白饭,实在是惭愧得很。”赵英这话发自内心。
    他兜里是有银子,可在一穷二白的乡下,他有钱都没地方使。
    面对这些布衣烂衫、肤色黝黑粗糙的农夫,赵英心中并无任何城里人的优越感,也从未想过要扮演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恩赐对方美好生活。
    他心里一直谨记赵宁的教导,既然来了乡下,就得全方面融入其中,变成这些底层百姓的知心人,真正体会对方的艰难与想法,跟他们并肩奋战。
    这几日他之所以做什么什么不行,那也是因为他什么都在尝试去做,他想成为一个真正明白民生疾苦的合格革新战士,而不是连锄头都没握过只会高谈阔论的所谓清流。
    可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自己不仅帮不上忙,逞强的后果还是净添乱。
    譬如在灶台前烧火把火烧灭了,洗菜洗不干净还得秀娘重洗,锄地锄到了自己的脚,抓捕欺负小鸡的大公鸡踩了菜园子里的菜......
    这几日他唯一做得好的事是劈柴,有修行者的底子,出手快准狠,眨眼间就能把一根木头劈成长短一致、大小均衡的干柴。
    可家里没有那么多柴给他劈。
    “小郎君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城里的读书人,日后是要做大事的,咱们这些泥地里的活计干不好很正常,也不用干。”秀娘的父亲边吃饭边说道。
    秀娘的母亲在一旁附和。
    这话不仅没有宽慰到赵英,反而让他眼神黯然。
    从秀娘父母的言谈中,他察觉到对方这些农夫,认为他这个读书人高他们一等,并觉得理所应当。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制定国策大计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很照顾百姓了,事实上却依然让后者过得日益艰难。
    皇朝上下层之间的割裂太过严重,下层不认为上层跟他们是平等的,上层更不会如此认为,一个接受现实规则选择默默忍受,一个见对方没有反抗便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
    上层与下层对彼此都缺乏真正的了解,所谓的同胞手足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英看了看田野,目光最终落在远处林子边的一座简易棚子上。
    那里也有人在吃饭,不过不是农夫装扮,衣衫得体气色好很多,看起来很精悍,他们坐着桌凳,吃的饭食颇为丰胜,不时谈笑。
    赵英知道,那是地主家的家丁、监工。
    秀娘的父母都是给地主种田的佃户。
    白蜡村有两个大地主,超过八成的土地山林都属于他们,一家姓谭一家姓林,百姓呼之为谭半村、林半村。
    接下来半日,赵英
    一面在地里学着干活,一面向秀娘父母打听谭半村、林半村的情况,了解他们对两家地主的看法,寻找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契机。
    今日秀娘父母干的活很简单:除草、翻地。
    赵英虽然对此很陌生,一开始做得四不像,但到底不是第一次摸锄头了,不会再锄到自己的脚趾。
    在秀娘父亲的教导下他学得很快,加上脑子机灵身体素质好,半日下来已是能基本掌握技巧,得到了秀娘父母的一致称赞。
    他们嘴里说着赵英是个读书人,不需要干这些活计,但当赵英真开始卖力干活并且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们都乐见其成。
    干活这件事结果很好,了解两家地主底细、寻找革新契机的结果却恰恰相反。
    在秀娘父母口中,谭半村、林半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怎么坏。
    在这对夫妻看来,谭、林两家虽然在村子里横着走,对谁都不客气,但那是因为人家是地主大老爷,是财大气粗的人上人,本身就有对百姓呼来喝去,让百姓卑躬屈膝的资格。
    除此之外,两家没有明显劣迹。
    他们不曾欺男霸女,亦不曾害人性命,农忙的时候两家人会亲自下地劳作,跟佃户们合力干活,碰到佃户家的小孩子表现乖巧,也不吝赏赐些糕点瓜果。
    之前有几家佃户的孩子瞎胡闹,掘开了谭半村家的鱼塘,放跑了好些对方细心蓄养的肥鱼,损失听说高达十几两银子。
    结果谭半村只是把那几家的当家男人臭骂一顿、抽了几鞭子,让他们每日多干些活,并没有让他们如数赔偿,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简而言之,地主与佃户、乡亲们相处得还算和谐,彼此间没有深仇大恨,百姓们对地主家谈不上多有好感,但也不至于如何敌视。
    “大伯家的田地,是被谭半村家买走的吧?我听说对方给得价格并不高。”赵英询问起秀娘一家的痛处。
    国战之前,秀娘一家是自耕农,如若不然秀娘的兄长也不会投身行伍,对方战死沙场后,秀娘父亲在县衙挨了板子,险些死于非命,伤势太重在床上躺了很久。
    家里为了帮助秀娘兄长保家卫国、出人头地,让对方在军伍里好过些,积蓄多半让对方带走。
    而没了秀娘兄长那个青壮劳力,家里的活计本就忙活不过来,秀娘父亲这一倒,母子几个就只能卖地换取汤药钱。
    一场国战,以及官府的贪赃枉法,地主大户的巧取豪夺,让这一家人遭受大难。
    “价格是不高,但也没办法,那种时候哪还能顾得了那么多?谭半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卖地时也是在商言商罢了,没有趁机让我们家破人亡已是难得。”
    提起悲痛往事秀娘的母亲就面色愁苦,心有戚戚然,“听说临县有个姓赵的大地主,看上谁家的田地就强买,看上谁家的姑娘就强掳,敢不给就勾结贼寇半夜杀人,然后趁机把田地、姑娘夺过来。
    “跟赵家一比,谭半村算好的了!”
    赵英怔了怔,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想起之前一品楼给他的临县资料里,有这样一个赵姓大地主:“这事婶婶听谁说的?”
    秀娘的母亲一脸认真:“神教的上师说的,断然不可能有假。”

章七九五 白蜡村(3)

    似乎是觉得赵英这个县城来的富家子弟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心性简单不知世事险恶,为了让对方他知道这世上的地主多为吃人猛兽,秀娘母亲将神教上师搬了出来。
    很显然,在秀娘母亲看来,神教的信誉毋庸置疑,神教的上师值得任何信任。
    听到神教上师这四个字,赵英不由得心头一沉。
    白蜡村有金光教教坛,他前日去看过,就在村子东面,建筑不大不小,但修建得颇为精致,九尺神像颇为雄伟。
    里面有几个神教教众,平日里吃用简朴,时常在村子里行走布道,待人和善,领头的九品上师见多识广,神魔、报应之说信手拈来,令百姓无不敬畏有加。
    无论谭半村还是林半村,对神教教众皆是颇为礼敬。
    白蜡村两三百口人,有一些受过神教恩惠,是神教虔诚信徒。
    秀娘一家子人虽然不属于信徒,但也大体了解金光教教义,对金光神有发自内心的敬畏,对那些神教教众很是尊重。
    赵英当然了解金光教,无论是在河北河东的民间,还是在燕平朝廷,包括在赵氏一族内,都有专人负责讲授金光教的各种情况。
    金光教是对手,而且是不好相与的对手,大晋当然要做到知己知彼,若是反抗军将士、革新人员被金光教蛊惑了,那真是贻笑大方。
    赵英没有着急揭露金光教的真面目,毕竟空口无凭。
    既然要毁掉金光教在乡里的根基,首先得深入了解金光教控制底层百姓思想的惯常方法,与地主权贵阶层相互勾结维护前者压迫性利益的方式,以及底层百姓对金光教的看法。
    赵英故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道:“照那个神教上师的说法,白蜡村的两家大地主,都是人间难得的本份人家?
    “他们兼并土地理所应当,大伯婶婶变成佃户,日子过得比之前清苦数倍也怪不得他们?”
    婶婶叹了口气,挤在一起的皱纹让她那张粗糙的脸格外悲苦,悲苦中又透出一股认命的绝望与麻木:
    “谭半村、林半村买地价格虽然低,但并没有违背国家律法。没有违背律法的事能是错的吗,律法会是错的吗?”
    赵英眉眼一肃:“如果律法妨碍了世间公平,如果律法没有维护人间正义,那它就是错的。”
    婶婶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道:“律法错了,岂不是国家错了?”
    赵英正色道:“国家也会错。”
    婶婶说不出话来。
    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秀娘父亲摇了摇头:“国家与律法是不会错的。”
    赵英看着他:“很久之前,贵族杀奴隶不犯法,贵族犯了罪可以用钱相抵,那也是彼时的律法条文。可现在,任何人杀人都犯法,犯了罪也不能拿钱相抵。由是观之,之前的律法岂不是错了?”
    秀娘父亲怔了怔,搜肠刮肚半响:“可那是之前的律法,不是现在的......”
    赵英道:“在当时看来,那就是‘现在’的律法。既然当时的律法会错,我们现行的律法就也会错。”
    婶婶惊呆了:“要是律法都错了,那还了得?”
    赵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也没有不犯错的人,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发展的,所以律法错了很正常,改正就是了。”
    婶婶不信:“律法也能改?”
    赵英点了点头:“律法一直是在修改完善的。”
    秀娘父亲忽然笑了:“小郎君莫要胡言乱语,这天下的律法就算更该,难道会为了照顾我们这群泥腿子的想法与需求而更该?”
    赵英肃然道:“为何不会?实不相瞒,大晋朝廷的律法现在就禁止土地买卖,不准人上人的出现,在河北河东,没有人可以压迫乡里百姓,任何人都不
    会被欺辱!”
    秀娘父母被说得大眼瞪小眼,不是很能理解。
    更多的,是不相信。
    这与他们的人生经验不符。
    半响,秀娘母亲支支吾吾地道:“要是不准土地买卖,当家的重病卧床之际,我们就没法拿田地换汤药钱,他就挺不过来了......”
    秀娘父亲神色黯然,“的确如此。说起来,谭半村给的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看他的神色,竟然不无感谢谭半村之意。
    赵英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勉力克制着自己,沉声道:“大伯受伤,是因为贪官污吏横行霸道!
    “若是官府秉承职责办差,大伯不仅不会受伤,还能拿到秀娘兄长的抚恤,家里不仅不至于沦为佃户,还能多一笔积蓄改善生活,日子能过得好些!
    “谭半村不过是趁火打劫之辈,有何需要感激的地方?”
    听到这里,秀娘父母的脸色猛地白了。
    秀娘父亲连忙上来捂住赵英的嘴,慌张地左右张望,急切地道:“小郎君你疯了,竟敢诋毁官府,就不怕被抓进牢狱?!”
    婶婶在一旁帮腔劝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好没人听见。”
    她慌乱的眼神中,充满对官府权威发自内心的畏惧。
    赵英扒拉下秀娘父亲满是老茧、指甲多有裂痕的粗粝大手,一字一句道:“官府怎么了?官府之所以有权力,那都是百姓给的!
    “他们胆敢用这种权力来残害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收回这种权柄?朝廷若是不允许,那就推翻朝廷!
    “百姓给了国家与官府权力,就该自己起来监督他们,还要有制约强权的手段,避免被窃权者鱼肉!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在河北河东,百姓有自己的国人联合会,断然不会发生官府私吞抚恤、殴打百姓这种事......”
    赵英很激动,义愤填膺。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秀娘父母开始恐惧得打摆子,目光里充满让他不要再说下去的哀求。他刚刚的声音有些大,不远处有农夫好奇地看了过来。
    赵英心中一痛,颓然坐了下来。
    秀娘父母这才松一口气。
    秀娘父亲不无严厉地道:“小郎君,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不过是去要回自己儿子的抚恤,就被官府一顿杀威棒打得险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官府手里有刀,对付我们还不是跟杀鸡一样简单?”
    秀娘母亲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生来就是穷苦命,地主是人上人,官府更是如此,咱们要是不识相去跟他们斗,会活不下去的!”
    因为压抑着愤怒与失望,赵英声音变了调,瓮声瓮气地道:“都是爹娘生的,没谁比谁多一只眼睛,凭什么他们就是人上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本以为自己最后那句话,会让他的论点无可挑剔。
    但他错了。
    说起这茬,秀娘父亲有合理的答案。
    他道:“谭半村、林半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大地主,他们祖上也是小户人家,只是因为勤劳积累,经过数代人的努力,这才有如今的家业。
    “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不能比我们富贵?”
    赵英快要气笑了:“照这么说,齐朝就不该灭亡,因为它存在了百余年,自古以来更加不该有改朝换代的事发生!
    “谭半村、林半村这两家人,或许是很勤劳,但他们能成为现在这样的地主,主要原因绝不是自己勤劳,而是窃取了百姓的劳动财富!
    “没有趁火打劫的土地兼并,没有对佃户百般压榨,没有
    跟官府的相互勾结,他们何以能有如今的财富与地位?
    “谭半村、林半村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掠夺得百姓血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什么意思?要是王侯的后代因为承继家业都能是王侯,那百姓还怎么出人头地?”
    秀娘父亲被说得无法答话。
    但秀娘母亲有更加充分的依据。
    她一脸虔诚地道:“谭半村、林半村他们这辈子之所以是人上人,那是上辈子做了善事,所以投胎转世有了福报。
    “我们这辈子之所以穷苦,那是上辈子享福享得多了,所以现在要本本分分与人为善,这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也生在富贵人家。”
    她这话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合理的,大家各安其分不要闹腾,忍受苦难就是在为下辈子积德。
    秀娘父亲连连点头:“官府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才能高中进士身着官服。
    “文曲星啊,那是神国里的存在,他们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好事,这才能得金光神指引,成功渡往神国。”
    赵英抬头看着说话时庄重无比的婶婶与大伯,像是给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好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套说辞,当然是金光教的。
    不知从何时起,百姓发自内心的认同了。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金光神,从未见过神国。
    但这套说辞,至少给他们生活遇到的不可理解、不可反抗的事,提供了完备的解释。就像他们不理解雷电,所以神国有雷神,不理解雨,所以神国有雨神。
    很明显,比起赵英这个刚来白蜡村不过三天的白面小子,他们更加相信根脚深厚的金光教,相信金光教上师那派符合传统认知的说辞。
    这些说辞里面,包括民不与官斗,更包括百姓不能起来造反。
    ——金光教一向是宣扬“忠君报国的”。君王有错,臣子只能拼命进谏,官府有错,百姓只能希望朝廷派人来查贪官污吏。
    总而言之,臣民不能犯上,更不可拥有犯上的能力,就像家畜不能反噬主人,否则就会被打死吃肉。
    在这种坚定认知面前,赵英的那句“国家官府的权力来自于百姓”,不管在事实上对与不对,在秀娘父母心中都是胡说八道。
    赵英不能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言辞成了异端邪说,而金光教的教义有传统认知作为根基,乃是再正确不能的真理。
    霎那间,理解了自己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可能轻易撼动秀娘父母因为千百年的世道传统、数十年人生经验形成的固有认知的赵英,从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无力与被爱。
    “真是,真是愚昧啊!”
    看着因为他不再争辩,觉得说服了他的秀娘父母,满脸胜利者的喜悦与苟且者得到偷生的庆幸,赵英油然而生这样一番感慨。
    “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甘愿做人下人,他们接受自己的苦难命运,他们反对开启他们智慧的真理,他们不追求公平正义。”
    赵英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黄泥的布鞋,暗暗想道。
    现在,他有些理解金光教为何在短短数年之间,就能形成那样大的规模,掀起那样大的威势。
    他亦有些能理解金光教的神使明明拥有那样非凡的才能,却为何选择了不去为苍生谋福,而是只顾一己之私。
    既然百姓奴性深重,甘愿做牛做马把地主权贵供起来,对官府俯首帖耳对大人物卑躬屈膝,对他这样的革新战士嗤之以鼻,对他的革新思想不以为然,那他何必辛辛苦苦为了他们流汗流血?
    他图个什么?
    安安稳稳做个帝室贵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享受自己的生杀予夺的富贵与特权不好吗?
    赵英目光闪烁,念头动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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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