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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九六 白蜡村(4)

    费县反抗军大营半空。
    听罢扈红练对赵英处境的禀报,赵宁并没有任何意外之情。
    曹州乃至整个中原的革新战争形势,本身就跟河北河东不一样。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难度会大很多。
    “中原之地,百姓被传统认知禁锢得非常深重,之前没什么机会解脱思想上的束缚,加上现在有神教兴风作浪,思想之锁难以打破。”
    于赵宁看来,赵英的遭遇在情理之中,“河北河东则不一样。
    “国战时期,边关旦夕被破,燕平眨眼被围,皇帝与朝廷仓惶南逃,河北一夜之间沦陷,北胡兵马肆掠各地,而国家不能予其保护。
    “州县百姓亲身经历了被国家抛弃的恐慌,亲眼看到平日里强大骄纵不可忤逆的官兵,被一群塞外蛮子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他们目睹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权贵,在面对北胡骑兵时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就跟他们素来面对地主权贵时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河北的百姓便知道,皇帝并非神仙天子,没有庇护万民的神力,没有镇压乱贼的法门,朝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同样会被掀翻会显得很无能。
    “他们心中对皇帝的敬畏少了,对国家的愚忠亦少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让朝廷官府沦为丧家之犬,让帝王国家颜面扫地,看起来不可一世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竟然时常被河北义军突击袭杀,损兵折将风声鹤唳。
    “数年以来,天兵天将般的北胡大军,几番花大力气集结围剿,也没能奈何得了河北义军,后者一次次重振旗鼓,顽强作战。
    “于是河北百姓渐渐意识到,这个天下真正强大的存在,其实不是帝王朝廷,不是国家官府,而是跟他们一样的义军战士,是他们自己。
    “只要手中有刀,他们就能手刃胡贼,只要浴血奋战,他们就能保卫家园。他们不再轻视自己,就如他们不再高看朝廷。
    “后来国战结束,青衣刀客组建反抗军,各地骁勇纷纷拿起长刀投身其中,敢于向地主大户、官员权贵开战,并且连战连捷,最后将官兵都打得溃不成军。
    “那时候,河北百姓终于意识到了他们自己有多强大,他们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知道了自己有这种本事,谁还甘心被压迫剥削,被欺负凌辱?手里握着刀的战士,谁还甘愿卑躬屈膝,活得没有尊严?
    “至于河东,情况跟河北并无本质区别。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那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一口气说完这些,赵宁眸底流露出不少笑意,峥嵘往事激昂岁月,哪怕只是回忆一番,都能让他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令他心怀畅快。
    扈红练若有所思,接过赵宁的话头:“中原与河北河东则不同。
    “国战时期,中原并未沦陷,国家秩序并未被打破,皇朝统治依然稳固,官府权威牢牢扎根在百姓心中。
    “之后皇朝挡住了天元大军,在中原百姓眼中,胜利依然是朝廷与官府带来的,是皇帝与大臣们英明领导的结果。
    “跟天元大军作战的王师是官兵,不是绿林草莽、阡陌平民——哪怕官兵是百姓组成,他们依然将功劳归结到了朝廷官府头上。
    “国战结束后,中原更没有反抗战争,所有的旧有秩序都很稳固,百姓的思想认知还是停留在国战之前,没有因此获得巨大改变。”
    赵宁看着扈红练笑了一声,不无欣慰道:
    “想当年,你还只是一个江湖侠士,只知道帮派经营、市井争斗,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现如今,你也能洞悉国家大事了。”
    扈红练嫣然一笑,拢了拢鬓角青丝:
    “大伙儿都长进了,我怎么能原地踏步呢?要是到了今日还什么都不懂,只怕明日就要被殿下打发走了。”
    赵宁笑容更甚,调侃道:“打发走不至于,只能端茶倒水倒是有可能。”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看着对面吴营接着道:“中原的革新战争本来是会难一些,但也不至于像赵英碰到的那么难。”
    扈红练明白赵宁所指:“横空出世的金光教,在禁锢百姓思想,培养百姓奴性,维持地主权贵统治秩序这几点上,的确是很有一套。”
    这些都成了革新战争的顽强阻力。
    赵宁喟然一叹,“金光教的危害还不止于此。
    “他们靠‘积德行善’这四个字起家,以人间疾苦为契机靠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转眼间便成长为庞然大物,让地主权贵们皆是有所领悟。
    “现如今,中原的地主权贵们都懂得了如何用小恩小惠,以及表面上的和气仁善,来遮掩自己的血腥掠夺,麻痹百姓的反抗意识。
    “他们把沾满血的钱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修桥补路做善事,便让百姓们无不拍手称赞;
    “他们掠夺百姓财富时懂得给百姓留一条活路,便让百姓们在被卖了之后还帮他们数钱......
    “只能说,金光教出现之前的地主权贵们,实在是太过残暴,这才让现在只是好了一丁点的中原地主权贵们,富贵荣华稳如泰山。”
    谈话进行到这里,扈红练娇艳的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中原四镇一州的百姓,如今绝大部分算是有一口吃的,能够勉强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反抗意识与革新意愿被大大降低。”
    有一口吃的饿不死,大家就不愿冒险拼命,这是人性的常态。
    金光教对人的劣根性拿捏得很死。
    赵宁的目光渐渐深邃,“金光教是有恩于民,可这种恩天生带着根本性的恶意,他们的本质目的,是为了地主权贵更好的压迫剥削百姓。
    “他们让百姓能够苟延残喘,却让百姓失去了拥有更美好生活的可能;他们让百姓有了一口吃的,却让百姓失去了人的尊严与幸福。
    “他们拿走了百姓绝大部分财富,最终却不能让百姓一直安稳生活,天灾**一旦降临,还是会有无数百姓饿死,皇朝末年天下必将再度陷入烽烟乱世,在人口折损过半后改朝换代。
    “这是大恶。”
    扈红练连连点头,现在金光教阻扰革新战争,就是真正的大恶。
    她道:“无论如何,小英面临的处境很艰难,他才十六岁,少年心性未褪,容易怀疑一切,也容易心性不稳,更容易急躁冲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只是为了曹州革新战争的胜利,他自然会同意这个请求。
    可一旦扈红练下场,赵英受到的锻炼就
    肯定不够,而不经历真正的彷徨挣扎、痛苦绝望,又怎么能得到真正的成长,拥有真正成熟豁达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心性?
    这对革新战争的长远大计与大晋皇朝的将来毫无裨益。
    赵宁对赵英的期许,远不是日后独当一面那么简单。
    “先不着急,再看看。”
    赵宁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敢派他去曹州,同意他主持乡下革新战争,就是对他的才能心性有全面认知,觉得他能做到。
    “你姑且做些准备吧。如果他真的做不到,那也不能因为他贻害大局,在必要时候你要能随时入场接手一切。”
    扈红练点头应诺。
    ......
    日暮时之前,与秀娘父母一道从田间回来,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赵英看到秀娘正在自家篱笆外跟一个壮小伙窃窃私语。
    壮小伙短衣短裤,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正尝试将手里拧着的两位肥鱼递给秀娘,后者推辞不受。
    察觉到赵英等人回来的动静,秀娘转头看到自己的父母,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回头就劝壮小伙快走。
    对方动作更快更利落,不由分说把鱼丢给了秀娘拔腿就跑,没跑出去几步,不忘回头朝秀娘父母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个壮小伙赵英之前就见过,他来秀娘家不过三日,已经看到对方来找过秀娘两次,之前身边还跟着一些同样年纪的伙伴。
    面对脸色不好看的父母,手里拧着两条鱼的秀娘欲哭无泪,只能慌慌张张地试图转移话题:“爹,娘,衣服洗完了,地也扫过.....”
    秀娘父亲沉着脸看向她手里的鱼:“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那几个混小子往来,更不要接受他们的东西,他们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痞子!
    “把鱼给他送回去,咱家不差这点吃的!”
    是不差,如果你家不想吃肉的话......赵英腹诽一句。
    秀娘家没有肉食,下午饭虽然是干饭,但品质却很粗糙,吃起来有些类似于吃土,菜只有一叠子腌萝卜,没什么味,也不够咸,因为盐不便宜。
    赵英虽然难以下咽,但还是吃完了自己那份,这是他融入底层百姓不可或缺的一环。
    “云哥儿不是不务正业的人,他只是不喜欢种地罢了!”
    秀娘低声辩解,期间瞅了赵英一眼,“云哥儿说,咱们家里来了客人,不好怠慢了对方,让对方瞧不起白蜡村的人,他在河里折腾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捉到了这两条大鱼......”
    赵英无言以对。
    还别说,吃了三天粗粝饭食,现在看到那两条各有一两斤的鱼,他有些控制不住嘴里的唾沫。
    秀娘父亲听了秀娘她这番话,顿时面露犹疑之色,秀娘母亲打起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可能不来往?小郎君来了咱们这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这两条鱼正好拿来做汤。”
    出于礼貌客气的修养,赵英很想说自己对那两条鱼没有垂涎之意,但转念一想,这话要是说出来只怕会让秀娘很难做,便没有开口。
    鱼这东西得吃个新鲜,于是当晚加餐。
    平日里秀娘一家就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赵英不是很能适应,半夜时常会饿醒,今天有了晚饭,大抵可以睡个好觉。

章七九七 白蜡村(5)

    因为心里憋着事,赵英坐在屋子里没说话,就看着秀娘做饭。
    啪的一声,赵英眉头一挑。
    撸起袖子在砧板上杀鱼的秀娘,动作很是粗暴,一根黝黑的棍子砸下去,活蹦乱跳的鱼的脑袋就瘪了,水浆四溅,只能痉挛。
    啪!
    又是一声,第二条鱼随即丧命,血腥子差些飞到赵英脸上。
    秀娘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渍,小巧的手拿起家里唯一的那把大菜刀,在鱼肚子上一划,便将鱼腹麻利地剖开,纤细的手指伸进去一掏,花花绿绿的脏腑就给她揪出来大半。
    把两条鱼丢进木盆里,小手使大刀竟然格外地稳,呼啦呼啦就开始剔鱼鳞,动作娴熟无比,几个呼吸间便把一条鱼拾掇得浑身光秃秃。
    到了这时,那条睁大无神双眼的鱼,身体竟然还不时动弹一下,看得赵英大为惊奇。
    秀娘瞥了看戏的赵英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没见过杀鱼?你要不要来试试?你今天不是学会了除草翻地嘛,要不要再学一个?”
    看了看那条鱼鳞完好的肥鱼,赵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难的,当即卷起袖子上阵,学着秀娘的模样一只手抄起鱼......鱼滑走了。
    赵英怔了怔,有些脸红。
    他立马补救,可手刚碰到鱼,那鱼仿佛活过来一般,沾手就溜开,一只木盆才多大的方寸之地,对方竟然在里面跟赵英打起了游击,一会儿前窜一会儿后滑,硬是没让赵英成功把它捞起。
    到了后来,赵英双手齐上阵,就这样,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好似跟那条鱼八字不合、天生相斥,把他羞成了个大花脸。
    秀娘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快要满地打滚。
    赵英算是明白过来,对方让他学杀鱼,就是要看他的笑话。
    赵英没心思愠怒,比起这个,他更想战胜那条已经死掉的鱼。
    堂堂的帝室贵胄,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白日里不能说服秀娘父母脱离金光教教义束缚,改信革新思想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一条死鱼都收拾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好啦好啦,好,哈哈哈......还是我来吧,你不适合做这个。”
    “不行!我今天非要抓住他!”
    “哈哈哈哈......嗝......你,你别那么用力,越用力它越容易滑走,越用力你越抓不住,轻一些,别拿尾巴那边,拿头那边.....”
    依照秀娘的指导,赵英成功抓住那条鱼。
    忽地,他愣在了那里。
    一阵出神,良久不言。
    “怎么了?发什么傻?”秀娘止住笑意,瞅着举止反常的赵英疑惑地问。
    恍然大悟的赵英用力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秀娘又被他逗笑了:“明白怎么拿住.....拿住一条已经死了的鱼了?哈哈哈,你明白得,明白得还挺快嘛,哈哈哈......”
    赵英没看她,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双眼放光地呢喃着道:“我明白该怎么在这进行革新战争了!”
    这回换作秀娘愣了愣:“革,革什么战争?”
    赵英饱含感激地看向五官普通的秀娘:“日后你就知道了。总之,我得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秀娘一头雾水,赵英客客气气真挚感谢的态度,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我帮你什么了?”
    赵英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捧起那条鱼道:“总之,先教我把它的鳞片剔干净吧。”
    秀娘一脸狐疑,不过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开始手把手教赵英怎么剔除鱼鳞。
    白天赵英在地里跟秀娘父母宣传革新思想的努力以失败告终,赵英当时的确感到很受挫,自然而然的开始怀疑起一些东西。
    但这种怀疑没有持续多久。
    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
    他暂时没有想到赵宁跟扈红练谈论的那些,他只知道,革新战争在河北河东已经成功,被证明了是对的,那就没道理在曹州行不通。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秀娘父母身上,
    而是出在他这个办差的人身上。
    是他做事的方式方法出了问题。
    即便秀娘的父母有问题,白蜡村的百姓有问题,那也是这里的地主权贵、金光教教众造成的,不是他们自身愚不可及,他们只是受到了蒙蔽,被禁锢、控制了思想认知。
    赵英觉得自己要做的,正是解决这个问题。
    革新战争要做的,不也是解决这些问题?
    关键是怎么解决,针对白蜡村村民的具体情况,切实可行的方案又是什么。
    他当时没有答案。
    刚刚坐在桌前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直到着手处理手里这条死鱼。
    秀娘的话点醒了他:别那么用力,越用力越抓不住。
    这句话让赵英有了灵感:不要尝试强行改变秀娘父母的既有思想认知,越是强行用力,起到的效果越是相反。
    得换个方位,换个方向,就行抓住那条鱼一样,用巧力来进行白蜡村的革新战争。
    这个方向在哪里,赵英根据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与观察,结合之前革新战争的经验,已经隐隐有了把握。
    接下来,他要去验证这个方向,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
    赵英解决了那条鱼的鱼鳞,虽然显得笨手笨脚,花费的时间远多于秀娘,一开始做得也不如秀娘干净,但最终还是把鳞片剔得一点不剩。
    秀娘做饭的时候,赵英在灶台前烧火,到了今日,他已经不会把火烧灭,而且能够根据秀娘的要求,及时调整火势的大小。
    秀娘对他的表现算是满意了,做完饭的时候撇着嘴道:“还不算太笨,学得很快。”
    被认可被夸奖,赵英很开心地露出了笑容。开心不是因为秀娘,而是因为自己学会了新的事物,有所成果,在革新的道路上不断进步。
    进步使人快乐。
    秀娘的厨艺是不错的,这顿饭赵英吃得很痛快。
    鱼汤他喝了很多,鱼肉却没有吃多少,在秀娘母亲把鱼肉夹到他碗里之前,他抢先一步动手,给每人碗里夹了半条。
    这是在秀娘剁鱼的时候,赵英就跟她商量好的,每条鱼就拦腰砍一刀,分成两半即可,这样四个人每人都能吃到差不多的部分。
    在秀娘家吃的第一顿饭,秀娘父亲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羊肉,不多,反正席间让秀娘母亲一块一块都夹进了他碗里。
    在赵英的人生经验里,没有吃饭时被人夹菜这一项,所以当时他措手不及,应对得手忙脚乱,事后想起肉都被自己吃了,追悔莫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赵英没道理重蹈覆辙,哪怕他是客人,按理说不该由他来分配菜肴,但决心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他,可从没拿自己当外人看。
    吃完饭,赵英坐在院子里乘凉,洗漱完碗筷收拾好灶台的秀娘,跟着蹲在了她旁边,状似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比之前好很多了。”
    这话说得很笼统。
    但赵英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分鱼肉的事,让他得到了秀娘的又一个认可。
    对女儿来说,鱼肉这种珍惜菜肴,自己父母吃了当然比都让他这个从城里来的不相干的陌生人吃了,在感情上好接受得多。
    因为鱼肉是赵英分配的,所以秀娘来表示感谢。
    这份感谢很含蓄,还有些嘴硬。
    有时候赵英觉得矛盾,乡村里的百姓做起事来,没有王公贵族间那么多弯弯绕绕,显得质朴直白。
    但在表达感情、情绪这方面,他们往往又格外含蓄,轻易不肯直言,显得羞于启齿。
    又或者,他们觉得直说了就是刻意施为,别有所图,不是发自内心,跟真挚不沾边了。
    赵英正好有些事情想跟秀娘说,于是接过话头:
    “这还不是多亏你教得好?让我从一个五体不勤、什么都不懂,只有满嘴道德文章诗词歌赋的白痴,渐渐有了几分劳动者的样子。
    “要我看,城里那些王公贵族、大户人家的子弟,都该来乡村接受你们的教导,种地挑水,亲自体会一下真正的人间疾苦才对。”
    秀娘扭头
    打量赵英半响,以确认对方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她,“可别,你一个人来就够我受得了,来得多了我可招待不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赵英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今晚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鱼汤,一半得谢你,另一半得谢那位云哥儿。
    “我打算明日去当面感谢一下。”
    秀娘不以为然:“礼多人怪,两条鱼而已,还用特意登门道谢?云哥儿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
    赵英连忙随杆而上:“云哥儿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中是不是很受欢迎,很有人望?”
    秀娘理所当然地道:“云哥儿义气得很,人也有本事,自然受欢迎。他只是不爱种地,喜欢在外面闯荡,老一辈的人看着不顺眼罢了。”
    这不就是不务正业瞎胡混嘛,在没混出个名堂赚到大钱之前,肯定是会被唾弃的。赵英哦了一声,故意摆出质疑的神色:
    “可我听说,云哥儿不只是不喜欢种地,还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村东头的神教教坛就被他偷过,当时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村子吧?”
    这事儿是秀娘母亲跟他扯闲篇的时候提到的,正因如此,秀娘父母才不喜欢对方,甚至不想要对方送来的两条鱼。
    提起这茬,秀娘立马一脸义愤,好像自己被人泼了满头脏水一般,气得差些跳脚:“这都是污蔑!是那些神棍故意毁坏云哥儿名声!
    说到这,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父母没有在附近,这才压低声音腮帮子气鼓鼓地道:
    “云哥儿虽然闯过一些祸,还喜欢跟人打架,但品性绝对没有问题,断然不会去做偷鸡摸狗这种事!
    “这都是金光教那群神棍的错!
    “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家伙人模狗样,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有智慧、都清高、都无欲无求,实际上都是假的,是装的!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道什么貌什么然?云哥儿那么形容过他们,哎呀,我给忘记了......”
    赵英适时开口:“道貌岸然。”
    “对!道貌岸然,云哥儿就是这么说的!你不愧是城里来的,还算知道些东西。”
    见赵英能搭上茬,秀娘来了劲,“背地里,这群神棍不知道干了多少龌龊事,云哥儿碰到过好几回,经常跟我们说起,也就是长辈们不肯相信他。
    “神教宣扬自己不近女色你是知道的吧?他们有那什么色戒。可云哥儿有天晚上就发现,教坛的上师悄悄溜进了张寡妇家,跟她做那苟且之事!
    “后来他特意观察,发现上师经常夜会张寡妇!
    “别以为我瞎说,张寡妇平日里种地不勤快,可家里从不缺少吃的穿的,还有金银首饰呢,她说那是她娘家人给的,谁信?”
    赵英唔了一声:“这还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什么意思?算了,大概我也明白。”
    秀娘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是凑近赵英,越说越是神秘兮兮,眨巴着的双眸愈发明亮:
    “神教那帮人,成天说什么万物皆空,标榜自己无欲无求,吃穿都很简朴,可云哥儿悄悄爬上教坛外的一棵大树去看了,他们后院一间房子里,藏着许多金银绸缎!
    “谭半村、林半村的人,不时会给他们送好东西,云哥儿的堂弟撞见过。
    “还有啊,这些神棍老是说什么众生平等,为此收养了一条冬天饿晕在门前的小黄狗,你猜怎么着,这条小黄狗很快长成了大黄狗,膘肥体壮的,一看就吃得很好,而且经常在村子里咬人咬鸡鸭。
    “可他们从来不管!”
    说到这,秀娘长长叹了口气,脸颊上两颗小雀斑挤出无限的惆怅悲痛,“云哥儿就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被大黄狗咬伤,这才半夜偷偷溜进去杀狗,不料被当场逮住了。
    “那些神棍就污蔑云哥儿偷东西,云哥儿有口难辩,这才落下了坏名声。
    “总而言之,神教那些神棍,跟谭半村、林半村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人!”
    赵英听到了他想听到的东西,心里对自己找到的新方向多了些信心,连忙问道:“这么说,你跟云哥儿都不信金光神?”

章七九八 白蜡村(6)

    秀娘露出鄙夷的目光,也不知是鄙夷金光教,还是觉得赵英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白痴:
    “那种装神弄鬼,表里不一,坏事做尽的骗子,有什么可信的?难道你信?
    “真要我信,除非那什么金光神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巴掌!”
    秀娘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落在赵英耳中却如晨钟暮鼓,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金光神会不会出现在秀娘面前给她一巴掌赵英不知道,他很确定的是,现在他就想用力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他之前竟然觉得白蜡村的村民,都对金光教有莫大好感,都对金光神心怀敬畏,都甘愿被对方控制思想,都甘愿把对方供起来膜拜,完全分不清金光教的虚伪与真面目。
    这怎么可能呢?
    白蜡村的村民又不都是傻子,朝夕相处之下,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金光教的真面目?就算不能尽知对方的底细,难道还能一点都分不清对方是黑是白?
    金光教表里不一,虚伪成性,再怎么掩饰终会时不时露出狐狸尾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三百口人的村子,两三百双眼睛,怎么可能都看不到?
    “干将先生说过,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哥也说过,百姓心如明镜......我真傻,真的!
    “我净知道金光教惯于蛊惑人心蒙蔽视听,善于欺骗愚弄百姓,专会培养百姓的奴性,却没想过任何时候百姓中都不会少了明眼人!”
    赵英暗暗自责,为自己小看天下百姓,小觑平民百姓的智慧而后悔懊恼。
    就是在这个瞬间,赵英深刻明白了一件事:为何从一开始,赵宁就将革新战争定义为赵氏与天下平民并肩而战,而不是带领对方去击败旧势力恶势力。
    双方不是主从关系。从来都不是。
    双方就是战友,是同袍,是同伴!
    双方是共同奋战,互相依仗,彼此扶持,没有从属关系。
    领悟透彻了这一点,赵英精神大振。
    他在白蜡村,在曹州进行革新战争,绝不是在孤军奋战,面对的也不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而是本来就有天然存在的同伴的!
    此时此刻,眼前虽然是一片黑夜,赵英却觉得明光已经照亮四野!
    他迫切的看向秀娘,险些脱口而出:
    你愿跟我一起,为了白蜡村村民从此不受压迫剥削,不受欺骗愚弄的美好生活,而向金光教与地主大户开战吗?
    话到嘴边,赵英终究是反应过来,立马给吞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火候远远不够,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够深,现在断然不可贸然施为。”赵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赵宁的耳提面命在脑海中想起:凡事三思而后行,务必考虑周全。
    赵英随即意识到,他应该了解得东西还有很多,需要多方准备。
    “你盯着我看个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秀娘不知道赵英的心念万千,只知道自己被对方直视了半响,不由得有些脸红羞涩,不无慌乱地摸了摸脸,想要避开对方的目光。
    见秀娘这个行事“大手大脚”,言谈汉子一样的姑娘竟然露出羞赧窘态,赵英大感惊奇、有趣。
    不
    过现在不是打趣对方的时候,他正色问:
    “除了你跟云哥儿,村里还有多少人不信金光神,知道金光教那些教众都是一群骗子?”
    不再被盯着看的秀娘,听到赵英主动转移话题,轻松自在了不少: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能一个个去问不成?村子里的确有很多人时常去教坛进香,都是虔诚信徒。不过,年轻人里面反正没几个信他们。”
    年轻人......这个回答实属情理之中。
    不用秀娘作更多解释,赵英就能想明白其中的根由。
    赵宁虽然跟他说过,百姓是他们在革新战争中并肩奋战的袍泽,应该一视同仁,但也跟他明确强调过,革新战争是有先锋的。
    年轻人就是革新战争中当仁不让的先锋!
    “明日,你带我去见一见云哥儿。”赵英收敛思绪,严肃认真地向秀娘提出请求。
    秀娘摆摆手,很大度地说道:“说了不用去当面道谢,就两条鱼而已。”
    赵英一脸正色:“我不是去谢他的鱼,而是想结识一位豪杰。能为了邻居家的小孩,不畏权贵夜闯骗子窝点诛除恶犬,这是见义勇为,你不能否认云哥儿是好汉吧?”
    秀娘听得一阵呆愣。
    半响,她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
    翌日。
    郝云懒懒散散地跨坐在自家坍圮的院墙上,望着自家长兄扛着锄头,跟父母一起快步走向自家田地的背影,摇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昨日种地,今日种地,明日种地,年复一年种来种去,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抬头看天,郝云满面惆怅,意态萧索。
    虽然只有十九岁,他却常常觉得时不我待,迫切想要闯出一番事业。不说扬名立万荣华富贵,至少也要能够离开白蜡村,显赫人前。
    “眨眼就到了及冠的年纪,大丈夫若是再不有所作为,就得被家里人逼着娶妻生子......那样一来什么都完了!”
    纵使在这个村子里才生活了十几年,郝云却已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无非是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尤其是一旦成亲,就会被妻子孩子牢牢束缚住手脚,到时候,他总不能不顾妻儿的生活外出闯荡,亦或是去拼命吧?
    那不是害了家人嘛。
    为了妻儿他将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直至死去的那一刻,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机会,我需要一个机会!”
    郝云咬了咬牙,面色凶狠,但眉宇坚硬了不过两个呼吸就垮了下来,对身在底层的泥腿子而言,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崛起的机会。
    哪怕一个都很难碰到。
    在半夜潜入金光教教坛,被对方当场抓住后,郝云自感颜面无存,便跑到了县城去闯荡,结果还没混出个名堂,县城就爆发了大战。
    两帮高手强者几乎把县城打废,酒楼的东家连夜收拾家当出城避祸,他也丢了在酒楼跑堂打杂的差事,只能灰溜溜回白蜡村。
    “云哥儿,今天我们去哪里耍子?”
    郝云正在思考人生的时候,墙外走来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开口的这个身材偏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鲜明特点。
    另一个高大魁梧袒胸露乳,肌肉堆砌如小山,走起路来踩得地面仿佛都在震颤,看起来可以手撕老牛,就是脸上老是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不够灵动,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耍耍耍,就知道瞎耍,咱们要的是找一个前程!前程懂不懂?”郝云对这两个狐朋狗友的不够优秀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偏瘦年轻人嘿然笑道:“前程谁不懂,我也想要一个大好前程,可这东西不是咱想就有的。
    “我倒是听说教坛在招募人手,要组建什么护坛神仆队,都是河北来的那些妖魔闹的,县城那边打翻了天你是亲眼看见的......
    “云哥儿你是村里当头的年轻好汉,若是愿意过去,肯定能在护坛神仆队里混到一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因为上回想要偷他们的狗回来吃肉那事,你跟他们结下了梁子......你愿意过去向他们赔礼道歉、当面服软?”
    郝云顿时怒上眉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岂能向骗子弯腰低头?什么狗屎神仆队,爷爷我不稀罕!”
    上回偷人家的狗没偷成,还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郝云的面子就是被对方抹干净的,怎么可能再凑到人家跟前去?
    再说,郝云一直宣扬他去教坛是杀狗,是为了给邻居家的小孩出气,虽然内心里更多的是馋肉,但那条大黄狗的确是个祸害,他的行为是对付恶势力的正义行为。
    要是投了神教,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偏瘦年轻人有些可惜:“那就没别的去处了。虽说谭半村、林半村也在组建护村队,但你家不是佃户,他们肯定不会用你。
    “眼下除了神教这条路,咱们哥几个还真不知能去哪儿搏一个出身。云哥儿,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们还能怎么办?”
    郝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州要有大战了,这是他在县城早就听说了的事。
    朝廷兵马已经到了郓州,不日就会打到乘氏县来,届时必然跟中原霸主张京,以及进入中原的吴国兵马厮杀。
    兵荒马乱之际的确会有机会,但更大的是危险,他们一群乡村里的普通少年,就算有几分勇力,终究不是修行者,拿什么去军中建功立业?
    郝云还没蠢到自认为可以纵横四方的地步。
    “云哥儿,先不说那些烦心事了。我听闻邻村来了个河北的商队,稀罕东西不少,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偏瘦年轻人兴致很高地提议。
    乡下穷,很少有正经商队愿意过来,碰到一个就能看看热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而且那再怎么都是河北的商队,正好让他们打听打听,河北是不是如金光教说得那样,遍地都是妖魔鬼怪。
    郝云看了看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伙伴,只觉得一阵头疼。
    对方不愿种地是真的懒惰闲散不务正业,可不是像他这样,是想抓住大好韶华在外闯出一番富贵。
    不等郝云说话,忽然听到村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铜锣声。
    紧接着,谭半村、林半村的族人,带着一些家丁在各处召集村民去村东头,说是两个大户人家有要紧事跟全村人商量。
    郝云等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刚要下地的百姓都应召而去了,自然不会置身事外,都跟着跑去了村东头。

章七九九 白蜡村(7)

    村东头有一大片空地,此刻站满了拖着农具、交头接耳的村民,赵英跟秀娘来到一条土巷子前,看见了骑坐在一旁土墙上的郝云。
    秀娘带着赵英凑到郝云等人跟前,仰着头对东张西望的郝云道:“云哥儿,英哥儿说你是豪杰好汉,想跟你认识认识。”
    化名陈英的赵英笑着上前,拱了拱手:
    “多蒙云哥儿招待,我昨日才能吃到那样新鲜肥美的两条鱼。听说云哥儿义薄云天,平日里喜欢为朋友出头,在下仰慕不已。
    “尤其是云哥儿为了邻居家的小孩,不惧权贵勇闯教坛的壮举,让人仅是听闻就热血沸腾,实在是我等楷模。”
    郝云被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怔,旋即便脸红不已,他还没被人当着面这样直接地夸奖过,乡下人讲究一个言谈含蓄,哪有这样夸人的?
    说起勇闯教坛捉拿恶犬的事,郝云既骄傲喜悦,又有些羞愧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装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小事一桩,不值得你这样夸赞。”
    在内心里,他对赵英这个陌生人的好感直线飙升。
    众人没来得及说更多,谭半村、林半村已经现身于空地前的土台子上,教坛上师带着两名教众,一路跟谭半村、林半村低声交谈。
    如今担任村正的是谭半村,他走到土台子最前面来,示意所有村民安静,在场中几乎没有杂音后,满脸肃然地说出了今日召集村民的用意:
    “今年年景不算好,地里庄稼收获得不算多,今冬明春不少人家只怕要饿肚子,纵然是家底子厚些的,怎么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活。
    “神教上师怜悯众生,近来一直在跟谭家、林家商量,怎么才能让你们能不饿肚子,想要给你们找一条门路。
    “谭家、林家本来没什么事,但上师一直恳求我们,我们不好拂了上师的面子,加之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不好看着你们过不下去。
    “所以谭家、林家勉强有了决议。
    “从明日开始,谭家跟林家将扩建自家庄园,修建坞堡,是我们两家佃户的,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人,每日天亮后来干两个时辰的活。
    “我们会给你们提供一顿饭,让你们不必吃家里的粮食,一个月下来还会视你们的卖力程度,给你们三五个铜钱,让你们手里能有点积蓄。
    “不是两家佃户的,也可以来帮忙,不管饭,但工钱依然有。”
    此言一出,村民们无不变了脸色,就像是给人抽了一记闷棍。
    谭半村却露出和善的笑容,继续道:
    “给地主家做工,一直是佃户的本分,从来没有给钱这一说,这要是换作以前,神教没来的时候,饭都不会管。
    “现在谭、林两家不仅给你们工钱,还管饭,这是在给你们节省粮食、创造收入,是在上师的请求下,谭、林两家给你们的福报。
    “你们不用如何感谢我们,但需懂得珍惜。”
    听到这里,村民们已是炸开了锅,议论声大得像是在吵架,郝云怒气上头,在土墙上站了起来,隔着整片空地指着谭半村就想破口大骂。
    但他张了张嘴,还是勉力忍住了,人家是地主,财大气粗,他要是敢当面骂他们,转眼就会被打得满地找牙。
    忍住了骂人的冲动,郝云却没有忍住怒火,大声反驳道:
    “家家户户地里都有活要干,需要从早忙到晚,每日给你们劳作两个时辰,大伙儿自家地里的活怎么办?”
    他这话引来不少村民附和,这的确是最明显的一个问题。
    谭半村冷冷扫了郝云一眼,没有多看对方这个在他眼中劣迹斑斑、游手好闲的白蜡村败类,朝那几个跟着出声的佃户道:
    “地里的活你们可以晚上干,最近天气不错晚上月亮很好,足以让你们看得见——大不了点一堆火照照嘛。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要老是片面强调难处,只要你们愿意动脑子,这些肯定都不是问题,否则你们长个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佃户们被教训得相继语塞,觉得谭半村说得好像不无道理。
    对方是地主是人上人是他们的主家,掌握着他们的生活命脉,一旦板起脸来开始严厉地教训人,他们本能地就感到畏惧,不太敢跟对方针锋相对,潜意识里宁愿接受对方的说法。
    郝云刚刚被谭半村无视,心中暗恼,觉得在赵英面前丢了面子,配不上对方对他的赞美,当下连忙出声反击:
    “你们这是让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夜里看不清楚,大伙儿干活比白天慢,每日肯定不止多干两个时辰的活!
    “这是沉重的压榨!可你们每个月就给三五个铜钱!三五个铜钱够干什么的?远远配不上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的付出!”
    一再被郝云戳中要害,谭半村怒了,“你给我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你一个小偷,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
    “再敢多嘴,我把你送到官府去,让县尊治你的偷盗罪,叫你进大狱!”
    把郝云骂得面红耳赤后,谭半村转头对众村民道:“想要多挣一点钱,想要让家里好过些,就得出力气,天上难道有掉馅饼这种事?
    “什么事都是需要付出的!
    “再说,你们不就是每天多劳作一会儿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力气省着不用难道还会生出铜子来?
    “让你们把力气花出来换成钱粮,这怎么不是给你们的福报?没有谭、林两家给你们这次的机会,你们有可能多挣到这份钱?
    “谭、林两家的宅子够大了,不是非要扩建、修缮坞堡,要不是上师请求,我们不会这么照顾你们的。
    “做人不要不识好歹,否则会天打雷劈!”
    村民们听到这里,很多面露犹疑、迷茫、动摇之色,一个接着一个陷入沉默,几乎都被说服了。
    也不知是被谭半村说服,还是迫于形势被自己说服。
    人群前面,一个谭家的佃户忽地转过身,对身边的同伴们大声道:
    “谭半村说得没错,作为庄稼汉,身为泥腿子,咱们有的就是力气,也只有力气,这东西的确不值钱。
    “现在能有机会为家里省一顿口粮,一个月下来还能拿到铜钱存着应急,已经是寻常年月难有的机会。
    “大伙儿可别忘了,神教上师来之前,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给地主家干活时都得自己带口粮,更没有工钱之说!
    “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多了,大伙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金光神都看不下去。这件事我干了!”
    这个谭家佃户明显也是神教信徒,他的话说完,远近立即有跟他同样身份的人出声附和。
    其余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地也都失去了自己的思想立场,跟着接受了这件事。
    闹了个大花脸的郝云,眼见村民们接受了蛊惑与压榨,气得跳脚,他不敢骂谭半村,却没什么不敢骂村民的,当下就要开口把这些老实巴交
    的村民们骂醒。
    在他开口之前,赵英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看到不止何时跳上土墙的赵英,郝云既疑惑又恼火。
    赵英摇着头认真道:“没用的。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乡亲们不是你两句话就可以说动的。你若是再开口,只会自己遭殃。”
    说着,他努努嘴示意郝云看左边。
    几名谭家家丁,已经隐隐靠了过来,看郝云的脸色很不善。
    显然,只要郝云这个刺头再扰乱会场,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镇压下去。
    郝云不甘心,但形势比人强,只能忍气吞声,选择放弃骂醒村民的努力。忍气吞声让他心火炽烈,烧得整个人五官扭曲、双肩发抖。
    他能看出来神教是骗子,也能看到谭半村、林半村就是变着法的欺负百姓,可他没有办法改变现实,没有力量去反抗对方。
    痛苦与无奈,将郝云折磨得几欲疯癫。
    “我们先回去,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的,相信我,白蜡村会迎来自己的曙光。”赵英拉着郝云跳下土墙。
    郝云对赵英这番话很意外,充满不解,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赵英笑了笑,胸有丘壑信心十足:“回去再说。”
    若是没有今日这档子事,他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还得多费些力气,但压迫剥削**裸的就发生在眼前,他的差事明显要好办了许多。
    没多久,郝云带着他的两个伙伴,来到了秀娘家里,秀娘父母下地去了,破房子里没有旁人打扰。
    “英哥儿,你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能对付神教那群神棍?你靠什么对付谭半村、林半村?”郝云忍着难受迫不及待地问。
    秀娘在一旁瞥了赵英几眼,不觉得这个什么都不懂——顶多刚学着懂一点的白面小子,能够对郝云的问题给出实际有用的回答。
    至于郝云的两个伙伴,一个抱着双臂靠着门槛,冷漠疏离地看着赵英这个城里来的陌生人,眼中没有丝毫情感;
    一个熊罴般蹲坐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觅食的土鸡们出神,干脆就没打算注意屋子里的谈话。
    赵英没有直接回答郝云的问题,好整以暇地问:“你们知不知道,谭半村、林半村为何忽然要扩建庄园、修缮坞堡?”
    郝云皱了皱眉。
    这个问题说难并不难,他当然不信谭半村的鬼话,什么因为神教上师的求肯而有意接济乡亲,一个省口粮挣钱,一个得到更好的庄子,两全其美。
    他琢磨着道:“因为曹州将有战事,为免被乱兵劫掠,所以构筑高墙坞堡以求自保?”
    赵英摇了摇头,正色道:“大军所至,犹如蝗虫过境,区区几座乡间简陋坞堡,何以能抵挡铁甲洪流?”
    郝云没了答案。
    赵英接着道:“再者,即将在曹州交手的大军,一个是张京、吴国的部曲,他们跟金光教沆瀣一气,未必会动州县地主;
    “另一个则是大晋王师,王师军纪严明,大军征战与民秋毫无犯,根本不会劫掠乡里。”
    郝云怔了怔,没料到赵英知道得这么多,不过想到对方是城里人,知道得多些也很正常:“你确定?”
    “当然确定。”
    “如果事实真像你说得这样,那谭半村、林半村修建坞堡是为了防谁?”
    “还能是防谁?”
    “你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防得就是你们!那些工事也只能防你们!”

章八百 白蜡村(8)

    郝云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抓住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明白完全抓住,所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英发怔。
    秀娘觉得赵英简直在胡说八道,谭半村、林半村防他们什么?他们这点人够干什么的?对方的家丁就足以收拾他们。
    好半响,郝云犹疑着问:“谭半村、林半村有必要如此防范我们?”
    赵英肃然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现在跟之前有何不同?”
    “之前我没来,现在我来了。”
    “你来了又怎样?”
    “我来了就要跟你们一起反抗!”
    “反抗谭半村、林半村?”
    “反抗他们的压迫剥削、强权欺压!”
    “怎么反抗?”
    “联合起来反抗!”
    “就凭你跟我?就凭我们?”
    “是所有受到他们欺压的白蜡村村民!”
    郝云一惊而起,不无激动兴奋地盯着赵英,激动兴奋里又暗含恐惧。秀娘张圆了小嘴,偏瘦年轻人双眼有了焦距,憨壮少年回头看向屋中。
    郝云脸色变幻半响,泄气的皮球一般坐了回去,“我们反抗不了。”
    赵英问:“为何反抗不了?”
    “我们没那个实力。”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为何现在有了?”
    “因为我来了。”
    “你?你有实力?”
    赵英拿起一块回来路上捡得石头,调动真气,一拳砸下去,石头顿时应声而碎。
    他扬扬手里的碎石块:“很显然,我有实力。”
    郝云呆滞地看着那块碎裂的石头,秀娘看怪物一样看着赵英,偏瘦年轻人蹿进来捡起石头仔细检查,憨壮少年眼中冒出慑人的精芒。
    “你,你是修行者?”郝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赵英点点头:“御气境。”
    郝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你是谁?”
    “姓赵,名英。”
    “你是什么身份?”
    “大晋朝廷的革新战士!”
    “你来白蜡村做什么?”
    “跟你们一起反抗地主压迫,与你们一起掀翻金光教!”
    郝云如遭当头棒喝,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能转头呆呆地看向秀娘,那意思是,这家伙说得都是真的?你家里怎么会有朝廷的人?
    秀娘的反应不比郝云稍好,震惊之情还要更浓,她满头雾水地看着赵英,好似完全不认识对方了——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仿佛是假的。
    在她眼中,赵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属于是白痴一个,但现在的情况却告诉她,对方不仅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强大修行者,还是朝廷下来的贵人?
    “你,你不是黎叔的侄子吗?怎么会,怎么会是朝廷的人?”秀娘又敬又畏,声音发颤地开口。
    赵英道:“黎叔同样是朝廷的人。”
    秀娘只觉得身体一软,差些歪倒在地。
    这时,偏瘦年轻人不无头晕地问了一句:“你不是妖怪?神教说朝廷的人都是妖魔,你头上为何没有长角,为何没有三只眼睛?”
    赵英直视着偏瘦年轻人问:“你相信神金光教?”
    “我为何要相信那群骗子?”偏瘦年轻人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倏忽一愣,随即陷入沉默。
    “你来白蜡村,真的是为了对付谭半村、林半村和金光教?”郝云抓住关键发问,眼中燃起浓烈的希望之火,希望中又蕴含本能地怀疑。
    赵英道:“大晋是如何建立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没有听说过?反抗压迫剥削,既是大晋立国之本,也是大晋永恒不变的使命!”
    秀娘等人俱都看向郝云。
    郝云肃然颔首:“我在县城的确听说过。”
    县城有金光教的人,也有一品楼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既然金光教能宣扬大晋是妖魔,自然也有一品楼的人散播事实。
    “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郝云再度发问。
    赵
    英道:“我的作为就是最好的证明。
    “等到谭半村、林半村覆灭,你们自然就会知道一切。除此之外,一切证明都是虚的。就算我拿出朝廷文书、印信,你们就能看得懂?”
    郝云、秀娘等人面面相觑,满脸严肃地思索权衡。
    “我相信黎叔。”秀娘忽然开口。她父亲是对方救的,这些年时常过来做客,每次都会带些东西,彼此之间很熟悉,知道对方的人品。
    既然赵英跟黎庶是一伙的,那就差不到哪里去。
    此时此刻,赵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一个白痴少年,变成了一个值得敬重的真正强者!
    偏瘦年轻人、憨壮少年郎点了点头,他们也见过黎叔,愿意相信对方。
    郝云沉吟片刻:“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如果赵英别有用心,那就只能是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的人,可对方要对付他们不必这么麻烦,动动手指就行了。
    “不过,我们仍是要商量一下。”郝云站起身,示意秀娘等人出门,赵英欣然同意,表示自己绝不偷听。
    来到篱笆外,郝云看着同伴们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偏瘦年轻人两眼放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供别人图谋的,当然是跟着朝廷走,干掉谭半村那狗-娘养的!”
    憨壮少年连连点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秀娘寻思半响,不无后怕地道:
    “英哥儿虽然对乡下的事一窍不通,但性格很好,他那个身份.....这几日我对他说不上客气,可他从没见过急过眼。
    “他,他很好学,什么都肯学,而且也能吃苦,昨晚吃饭的时候,还把鱼肉均分给了我们......想来,想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
    郝云重重一拳砸在自己手心,咬着牙道:
    “大丈夫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冒些风险,英哥儿既然是朝廷的人,那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翻身机会,只要跟着他走,我们不愁没个前程!”
    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心,“那就干!”
    回到屋中,这次大家都坐在了桌前,只有憨壮少年站着——座位不够。郝云郑重地问赵英:“你打算怎么做?不,我们应该怎么做?
    “村子里有一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还有不少人是谭半村、林半村的拥趸,今天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愿意给两家人做工。”
    赵英已经打好腹稿,“既然他们披着和善的皮,我们首先就得撕下他们这张皮。云哥儿,你不是知道金光教的种种劣迹吗?那就散播出去,悄悄告诉村民们。
    “谭半村、林半村今日的所作所为,村民们虽然接受了,但大伙儿心里真的没有怨气?”
    郝云冷哼一声:“怎么会没有怨气?真以为三五个铜子,就能让人心甘情愿给他们干一个月的活?
    “真觉得大家都是傻子,不觉得自己亏?白天给他们家干活,夜里还得下地,几个月下来大家还不得累病?伤痛一定有,身体也会被损伤,那是要折寿的,远不是花了些力气那么简单!
    “大家只是没办法没选择罢了,有怨气也只能忍着。
    “可现在不同,既然你们来了,大伙儿就不是非要忍气吞声,能干翻这两家狗-娘养的,谁都不会客气!
    “问题在于谭半村、林半村家有修行者,上师也是修行者。”
    听了郝云这番话,赵英精神大振,被压迫剥削的人岂能不知道自己在受苦受难?
    秀娘皱着眉头道:“云哥儿这话说得不是太妥当。
    “其实村子里有一些人,是真觉得能给家里省口粮能拿工钱,就是很好的事了,毕竟这种情况之前没有,他们觉得谭半村、林半村不坏。”
    她这话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在村东头跟自己父母说话的时候,亲耳听到对方说的。
    偏瘦年轻人点头附和:“我家里的那个大哥,就觉得这事不错,他想好好表现争取拿到五个铜板。
    “他甚至还说,若是铜钱能给得足够,他每天给谭半村家劳作一整天都行。”
    这就是现实。
    郝云的思想认识是他自己的,当然谈不上全面,秀娘、偏瘦年轻人补全了其它方面的真实情况。
    赵英当然能明白,正在遭受压迫剥削的人,有很多对自己正在遭受的苦难,其实认知得不够深刻。
    他肃然道:“这就涉及到地主权贵剥削我们的根本问题了。
    “村中佃户之所以过得凄苦,不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多,而是地主家留给他们的太少!
    “这些狗大户,拿走了我们绝大部分劳动成果,让我们过得凄惨无比,而当我们苦得不像人,身无分文时,他们还借此让我们认为他们肯给我们三五个铜板,就是我们的福报。
    “这才是最恶劣的!
    “要是他们不拿走我们创造的大部分财富,我们会稀罕那三五个铜板?会觉得能给家里省一顿口粮,就是不小的好事?
    “他们把我们剥削得一无所有,又让我们在接受他们小恩小惠时,对他们感恩戴德,殊不知这些小恩小惠本就是我们的血汗!
    “想想吧,要是我们种出来的粮食都是自己的,哪家哪户会吃不饱饭?要是我们养的鸡鸭没有被他们压低收购价格,我们岂会没有汤药钱?”
    这番话说得郝云、秀娘等人无不震动非常。
    他们知道地主大户不是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其实这么恶劣。
    赵英接着道:“这些道理,你们要自己懂得,还要立即告诉大伙儿,让大伙儿都明白谭半村、林半村吃人头喝人血的真面目。
    “到时候,何愁大伙儿不联合起来反抗?
    “干翻了谭半村、林半村,白蜡村再也不会有地主,我会把土地分给你们,让大伙儿都不再是佃户,不用给地主家交租!
    “到了那时,大伙儿的日子岂会不好过?还能觉得三五个铜钱很多?还能认为省一顿口粮是对方的善心恩赐?”
    听到这里,郝云、秀娘等人莫不激动万分,都看到了此番奋战的光明前景。
    “至于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的修行者,只有我的人去对付,你们不用担心。”赵英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郝云看了看赵英,疑惑地道:
    “英哥儿,既然你是朝廷的人,身后有人手,大可以直接去干翻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何必还要我们相助?”
    赵英摇了摇头:“我是能覆灭他们,可我自己那么做有什么意义?
    “重要的是,你们要在这场战争中,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遭遇,改变思想认知,明白该如何反抗压迫剥削,维护自己的公平正义。
    “没有你们,我就算改变了白蜡村,也改变不了曹州,就算改变了曹州,也改变不了整个中原。
    “另外,对白蜡村而言,我现在是个外人,就算我翻出了金光教的种种劣迹,他们也能信口雌黄,就像他们污蔑你是小偷,而村民们都认同一样。
    “只有白蜡村的自己人翻出金光教的罪证,大伙儿才会真的相信金光教是骗子,不再被他们蒙蔽,日后不被他们卷土重来!”
    郝云、秀娘等人恍然大悟。
    赵英抓紧时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简明扼要给他们介绍了完整的革新思想、土地革新战争的理由与要以,以便于他们在村民中传播。
    考虑到郝云、偏瘦年轻人名声不大好,他们的话难以很快被老一辈人认同,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赵英以他们几人为跳板,让他们去找了些跟自己关系不错、名声不差、行事本分的年轻人过来,向这些年轻人宣讲革新思想。
    有本村人从旁相助,赵英不再是纯粹的外来者、陌生人,有了取信这些年轻人的基础。
    真理被接受起来没那么难,尤其年轻人接受能力强,反抗意识还没有被生活磨灭,所以赵英的大计进行得有条不紊。
    短短几日,越来越多的白蜡村年轻人,在暗中隐秘地将革新思想散播出去,不断获得自家父母妻儿、亲朋好友的认同。

章八零一 白蜡村(9)

    夜。
    听完秀娘情真意切的讲述,她父亲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愁苦地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我们生来就是穷苦人,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的命,没人会来帮我们也没有人愿意拯救我们,我们能奈谭半村、林半村何?
    “他们在官府面前说得上话,想收拾我们太简单了。仅靠我们自己,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
    秀娘母亲在一旁抹泪。
    经过这几日秀娘不间断的努力,把道理掰碎了嚼烂了说给他们听,他俩渐渐接受了秀娘的这些言论,可面对沉痛的现实依然没有反抗的勇气与信心。
    “都是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才这么苦......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受苦,只是这都是我们该受的,不受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秀娘母亲话里话外依然有着金光教教义的影子,“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也无法跟地主家相争,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秀娘抿了抿嘴唇,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赵英说得没错:一切不公,一切忍气吞声,一切人间苦难,都是强者与强权的压迫。
    弱者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联合起来形成巨大力量前,就会被拥有强力的地主、权贵与被拥有强权的官府,给镇压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久而久之,大家只能当牛做马。
    秀娘没有再劝自己的爹娘,对方能接受她的道理她的目的就已达到,想要他们确信自己有反抗的力量,不是讲道理就行的。
    秀娘来到篱笆外,看到了正回来的赵英——后者这两天到处帮人种地,趁着夜晚地主家没啥监视力度,积极散播革新思想。
    “明日就是行动时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扛着锄头的赵英见面第一句话就让秀娘精神一紧。
    “不是说要再过两日吗?”秀娘不解地问。
    “等不了了。”赵英摇了摇头,“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再等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虽说让村子里的年轻人传播革新思想时,赵英让他们有意避开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与地主家的核心佃户,但人多眼杂之下,这些没有革新经验可言的年轻人,还是走漏了风声。
    秀娘咬了咬有些发抖的下唇,“那就明日!”
    ......
    次日。
    一大早,一些村民就发现今日气氛不太对。
    这本是大伙儿去谭半村、林半村家里,给两家修缮坞堡的时间,家家户户都有人去两家没有问题,可去帮忙做工只需一个男人,现在动身前往的却是全家男丁。
    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有锄头镰刀等家伙什,有些人甚至连粪叉都扛上了。
    另外,之前大伙儿都是各走各的,今日村民们却集中在了一起,这就导致前往两个地主家的队伍浩浩荡荡,压迫力十足。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谭半村与林半村,在村民们赶到之前,两家人就先一步关上了大门,家丁急匆匆的开始往院墙上爬,一副如临大敌之象。
    赵英、秀娘等人走在队伍前面,秀娘父母则跟在队伍最后,他们来到谭半村家的大门前站定,目光不善地望着院墙上的谭半村。
    “你们
    这是要干什么,想造反不成?”谭半村又惊又怒,眼中明明充满忌惮,态度却是颐指气使的喝斥。
    他跟林半村昨日就听到了风声,知道村子里有异动,各自有了心理准备,还找金光教上师商量过对策,但他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
    赵英看了旁边的郝云的大哥一眼,对方立即上前两步,仰首挺胸地对谭半村道:“谭厚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些年来,你们谭家、林家为了兼并土地不择手段,害得乡亲们都成了你家佃户,每年都要被你们拿走大部分粮食,过得猪肉不如、凄惨无比,得了病看不起大夫,年纪大了就熬不过寒冬,孩子一个个都饿得瘦骨嶙峋!
    “现在,你们又要我们给你们扩建院子修缮坞堡,没命地压榨我们的劳力,把我们当牲口使,你以为我们真的不知道你们罪大恶极吗?!
    “今天,我们就要掀翻你们,把这些年被你们夺走的土地夺回来,把被你们夺走的粮食夺回来,把我们自己创造的财富夺回来!”
    听到这番话,谭半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胆战心惊。
    百姓联合起来反抗是什么情况,河北土地革新战争是什么光景,他早就听金光教的上师说过。
    要不是忌惮这个,他跟林半村也不可能收敛言行,带上和善的面具欺骗乡亲,让佃户给他们家做工还发几个铜钱。
    而现在,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我何时亏待过你们!
    “别的地方的地主大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动辄因为佃户不卖力干活而打死人,连吃人肉的都有,我何时这样对待过你们?
    “给地主家做工管饭,还发工钱,这种好事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你,你们今日害了我谭家,明日就会有别的地主来收拾你们!”
    谭半村惊怒交加的大吼。
    赵英冷笑一声,上前两步,乜斜着对方道:
    “照你这么说,别的地方的地主都是魔鬼,别的地方的佃户都活得不人不鬼,你们倒是成了善人,可以理所应当压迫剥削白蜡村的乡亲!
    “告诉你,别的地方只有两种情况,一种如河北河东之地,早就已经没有地主,百姓都是自耕农,都有自己的土地,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另一种,就是跟白蜡村一样,有你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权贵,而这些地主也会跟你们一样,快活不了多久了,大晋王师很快就会灭了他们!
    “从今往后,这天下只有一种民生状态,那就是没有地主阶层,没有压迫剥削的状态!
    “谭厚德,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倘若你敢站在平民百姓的对立面,我让你死无全尸!”
    到了这时,整个白蜡村的村民都已离家,一部分汇聚在林半村家大门前,一部分在谭半村家门前。
    这里面有的是两家核心佃户,对两家忠心耿耿,甘愿做对方的鹰犬,有的是金光教虔诚信徒,因为信任金光教故而也信任两个地主家。
    对谭半村而言,这些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的规模,跟赵英身边的人规模差不多。
    剩下那部分村民,既不是两家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也暂时没有加入反抗队伍,属于看客,人数跟前
    两者相差不大。
    见自己人渐渐汇聚过来,谭半村稍稍心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那部分看客,让对方支持自己,这样赵英等人就会成为少数派,必然被他们打倒。
    “一派胡言!”
    谭半村中气十足的大喝一声,看赵英的眼神充满唾弃,“我就奇怪,为何本本分分的白蜡村乡亲,会突然丧心病狂来围攻我家,原来是有你这种用心险恶之辈在后面蛊惑人心、欺骗大众!
    “臭小子,你不是本村人,说,你是什么身份,来白蜡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迎着核心佃户、金光教信徒们怀疑的目光,赵英坦然无惧地道:
    “我姓赵,名英,大晋朝廷革新战士。
    “我到白蜡村来,就是为了跟被压迫剥削的父老乡亲、兄弟姐们一起,诛除你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将你们土地、财产还给乡亲们,让大家从此能够过上好日子!”
    听到赵英这么说,谭半村脸色大变。
    那些核心佃户、金光教信徒,包括看客百姓在内,都有了强烈的情绪波动,神色复杂心思不一。
    “原来是河北来的妖魔!怪不得能蛊惑人心!”谭半村就像是揪住了狐狸尾巴,变得张扬得意起来。
    他自认为胜券在握,底气足了声音大了面色嚣张了,指着赵英对众人道:“这就是上师常说的妖魔,专会害人的妖魔!
    “他来了我们这里,怪不得我们乡里乡亲的要自相残杀!
    “大伙儿一起上,杀了这个妖魔,必能立下无边功德,积攒到渡往神国的功勋,被金光神眷顾!”
    人群出现了明显的骚动,尤其是两家核心佃户与金光教信徒们——后者更是露出疯狂炙热之色,双眼通红想要立刻扑上来活活咬死赵英。
    郝云的大哥立马大声呼喊:“不,英哥儿不是妖魔,朝廷更不是!他们是为了我们的好日子来的,河北河东也不是妖魔控制之地,而是安居乐业之所!”
    他的话除了自己人信,别的人都不怎么信。
    “快请上师来,上师必能认出妖魔,只要上师一到,我们就能跟着他降妖除魔,维护人间清平!”谭半村大喊。
    谭家核心佃户,特别是金光教信徒们,顿时群起相应,看客们则像是找到了辨认黑白的方向,也跟着赞成这个提议。
    金光教有善名有威信,上师见多识广富有智慧,如果金光教上师说赵英是妖魔,那对方就必定是妖魔,应该立马将其拿下。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响起了一个大伙儿都熟悉的声音:“不必去请了,金光教上师已经到了!”
    众人接连回头,待看清身后情形,无不诧异万分。
    金光教上师的确到了,只不过是被偏瘦年轻人与憨壮少年郎压着的。
    到的不只是金光教上师,还有本村的漂亮寡妇张寡妇。
    在队伍更后面,还有一些本村年轻人,抬着箱子抱着布帛,箱子里都是金银铜钱,布帛则俱为绫罗绸缎。
    出风得意的郝云走在押解队伍最面前,对看向他的乡亲们庄严宣告:“金光教上师已经招认了与张寡妇通奸,收取谭半村、林半村两家好处,帮助两家压榨白蜡村乡亲的事实!”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为惊骇,满场鸦雀无声。

章八零二 永远抗争

    短暂的寂静之后,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场面瞬间陷入空前混乱。
    “上师与张寡妇通奸?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早就说过,张寡妇那些金银首饰不是白来的!”
    “可,可上师是何等人物,而且,而且神教还有色戒......我,我不能理解,我无法接受!”
    “哼,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不过是**熏心罢了!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长者模样,背地里还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
    “你,你竟然污蔑上师,我,我跟你拼了!”
    “你疯了,竟然为了一个骗子打我?我还怕你不成!”
    “别打了别打了,事情还没完呢!”
    郝云带着队伍穿过混乱嘈杂的人群,来到赵英面前,向他点了点头,赵英让郝云等人将金银铜钱、绫罗绸缎摆放在大伙儿面前。
    他用上了修为之力,大声对众人道:
    “父老乡亲们,金光教一直宣称自己是简朴良善之人,无欲无求超脱世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所谓的普度众生,没有半分私心。
    “可你们看看这些从教坛搜出来的银钱布帛,你们还相信他们是真的大善无私吗?
    “金光教在白蜡村建立教坛才多少年,可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足够整个村子的父老乡亲一年衣食所用了,这些钱财哪里来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乡亲们,看看这些银钱,它原本都是属于你们的,可以让你们的日子好过许多。
    “但现在,他们拿走了你们的银钱,又给了你们什么,可曾让你们能吃饱能穿暖?”
    场中的喧闹嘈杂渐渐小了,村民们看着那些串好的银钱,做成了华贵神袍或者没有做成衣服的丝绸,相继陷入沉默。
    虔诚信徒们并没有就此放弃信仰,他们嚷嚷着:“上师们搜集这些财富,都是为了更好的传播神的光芒,解救更多世人!”
    “对,上师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享受!”
    “做什么事不需要钱?上师们建立教坛,为我们消灾解难,为人间降妖除魔,都需要钱,这不是错!
    “对,我们是心甘情愿进献香火,这是积攒功德,这样我们今生就能获得心的宁静,来世也能渡往神国!”
    信仰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尤其是信仰很虔诚的时候,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催眠了自己。
    人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
    被押着的金光教上师等教众,闻言来了精神,眸中有了亮光。至于张寡妇——她名声已经完全毁了,今日的事跟她没了关系。
    不过,虔诚信徒们的这番话,并没有让属于看客的那些村民发自心底接受。
    虔诚信徒之所以会成为虔诚信徒,不是奴性深重就是自以为是,不属于虔诚信徒的这些百姓,奴性没有那么重也没有那么冥顽不灵。
    他们当然不会甘愿受骗。
    郝云的兄长勤劳踏实,名声很好,此刻立即大声道:“什么是普渡众生?普渡众生就是为了让我们忍受苦难,吃不饱穿不暖吗?
    “普渡众生就是为了让我们被压迫剥削,父母生病看不起大夫,儿女从小就要饿肚子吗?”
    “这算哪门子普渡众生,算什么行善积德?!”
    郝云随即出声相助:“对,金光教就是一群骗人骗钱的骗子!
    “我早就说过,我潜入教坛是为了诛杀害人的恶犬,不是为了偷东西!我是被这群神棍污蔑的!”
    秀娘跟着大声道:“金光教除了让我们给他们香火钱,什么都不会帮我们,他们跟地主大户狼狈为奸,就是想要顺利地压榨我们!
    “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保证自己的不受欺负,我们一旦联合起来,必然可以掀翻谭半村、林半村,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财富!”
    众白蜡村革新年轻人无不响应,一一振臂高呼。
    属于看客们的白蜡村村民,包括秀娘父亲、母亲在内,慢慢地都情绪激动起来,中间不乏有人高举手臂跟秀娘等人一起大喊。
    在离开家来这里之前,秀
    娘父母只知道,今日他们要一起来跟谭半村说些什么,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
    现在,意外已经淡下去,他们只想跟秀娘一道,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受苦受难的人,有迫切摆脱苦难的期望,一旦看到机会,就很难不为所动。
    谭半村与他的家人们在看到神教上师被逮后,惊恐慌乱,一时没有很好的应对之法,这下眼看着群情激奋,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连忙大喊: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是敢乱来,官府不会放过你们。等到官兵一到,你们都会被抓进牢狱,会被杀头,全家都得死!”
    赵英从身旁的一品楼修行者手中,接过自己的兵刃,拔刀出鞘之后向着谭半村一指,大喝一声:
    “我就是朝廷的人,我身后就是大晋官府,大晋不会抓捕百姓,只会惩治你们这些恶人!
    “父老乡亲们,杀地主,除土豪,分土地,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言罢,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郝云、郝云的兄长、偏瘦年轻人、憨壮少年郎、秀娘等人,无不立即跟随,大群年轻人呼喊着奔杀而出。
    神教上师被人撞倒,又被人接连踩踏,想要呼救却没机会,被踩得上气不接下气,饶是有些修为傍身,也渐渐没了气息。
    “杀地主,除土豪,分土地,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年轻人们冲杀出去之后,原属于看客的那些村民,也跟着冲了上去。
    赵英已是御气境中期修行者,一跃到了院墙上,手中长刀真气明亮,对着惊惶的谭半村就斩了下去。
    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与赵英对抗,一面歇斯底里的招呼家丁护卫,一面手脚并用的往后跑。
    在这小小的白蜡村,赵英的实力足以横扫一切,谭半村的家丁根本拦不住他,被他两刀砍死两个,其余的再也不敢上前。
    谭半村刚刚跑到院中,心悸回头之际,看到的是一道匹练般的刺眼刀芒,他的五官立即恐惧得变了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怪叫。
    刀芒落下,正中谭半村额头,霎时血光迸溅,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如麻袋一样摔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再也爬不起来。
    脑袋开花,他已是当场死绝。
    “杀!”赵英举着滴血的长刀大呼。
    “杀!”郝云以及他的两个伙伴眼见谭半村已死,顿时大感振奋,痛快不已,纷纷扯着嗓子开吼,扑向谭半村家的家丁。
    他们虽然不是战士,也没杀过人,但毕竟是乡间侠少年,平日里没少逞勇斗狠,打架再熟悉不过。
    至于秀娘等人,寻常很少有打架的时候,但常年干农活,身体素质好,手脚矫健,跟着往院子里冲,不仅可以壮声势,手中锄头木叉砸起人来也不含糊。
    当然,最重要的是,谭半村的家人与家丁们,早就慌乱不已,压根儿没有强有力的反抗,庄园里的青壮又有赵英等人在前镇压,这场战斗自然毫无悬念。
    不到两刻时间,谭家便被覆灭,没有任何人逃走。
    “把她们圈到后院,暂时保护起来,别让**害了,之后再做处置。”赵英看着那些惊恐无度的谭家女眷,吩咐随行的一品楼修行者。
    跟着他来白蜡村,之前在村外白蜡树林隐藏的一品楼修行者,都是经历过河北河东革新战争的好手,经验丰富。
    通过拷问谭家人,赵英找到了谭家库房,也不用对方去拿钥匙,一脚踹开大门,带着郝云、秀娘等人进去清点东西。
    望着库房里堆砌如山的一堆堆铜钱、粮食,与之相比显得无比渺小的郝云、秀娘等人,不由自主睁大双眼、屏住呼吸。
    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谭半村家有这么多财富。
    “小小的白蜡村,竟然有这么多钱粮!”郝云见过世面,觉得县城酒楼东家的家里,都没有这一成的财富。
    “都是你们的血汗。”赵英沉声回应。谭半村虽然只是乡间地主,但年复一年数代人的不间断压榨,足够让他们家产丰厚。
    “执事,抢东西的人太多,不听劝,还冲撞了我们的人,请示下。”这时,一名一品楼修行者进
    来禀报。
    赵英眼神一沉。
    在动手之前,他就与跟随自己的革新年轻人说过,攻下谭家之后不得私自抢东西,所有财富得统计之后统一分配,还让郝云的大哥带了些精干人手,专门负责维护秩序。
    现在怎么还会失控?
    赵英离开库房快步来到中庭,看到郝云的大哥正带着几名年轻人,跟一些抱着瓷器、桌椅的白蜡村村民对峙、拉扯,彼此推搡,面红耳赤。
    “大部分是谭家的核心佃户,以及那些金光教虔诚信徒。”一名一品楼修行者走上前来跟赵英耳语。
    赵英很快弄清了事情原委。
    那些谭家的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在看到众人攻进谭家而谭家不能抵挡之后,纷纷忘了自己之前是什么立场,趁乱跟着涌进谭半村家,眼红地到处抢东西。
    原属看客的百姓们,在被郝云的兄长等人劝说后,基本都能停止哄抢行为。
    但那些核心佃户、虔诚信徒,认为自己先前站在大伙儿对立面,害怕事后自己一无所得,所以根本不听劝,只想快些弄些东西回家。
    对他们而言,有好处不拿那是要遭天谴的。
    郝云的兄长阻拦他们时,他们一个个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便急了眼,叫嚣着郝云他们根本不是要帮乡亲们拿回被谭半村家夺走的东西,就是为了自己发财。
    如若不然,为何连个锅碗瓢盆都不允许他们拿走?
    郝云的兄长等人百般解释,奈何人家根本没打算听。
    “全都拿下!”赵英黑着脸下达了命令。
    大晋革新战争以天下平民百姓为同伴,谭家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也不被排除在外,但那得是对方不破坏革新战争的前提下。
    如果阻扰破坏革新战争,那就是革新的敌人,应该果断给予镇压。
    当然,赵英也会给他们机会,等这些人什么时候被改造好了,那就可以视作自己人。
    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被压下去的时候,还在不断叫嚣污蔑辱骂赵英别有居心,劝说白蜡村村民不要被蒙骗。
    赵英没有多看这些跳梁小丑、人间渣滓,正色告诉其余百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任何事都需要计划,革新战争是一场战争,更加需要纪律!
    “白蜡村的东西,只会属于白蜡村人,谭半村家的财富,我不会拿走一个铜子,大家只管放心,今天咱们就分钱、分地。
    “但这需要统一安排,不能一哄而上乱抢。手快的力气大的抢得多,手慢的力气少的抢得少,这算什么样子?有什么公正可言?”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
    午后,在郝云、秀娘等人帮助下,赵英开始在谭家、林家分家产,百姓们排着队领取自己那一份。
    傍晚,赵英来到村东头,拿出田契依照严格标准分给百姓,并宣布从今往后,白蜡村禁止土地买卖。
    当日暮降临,百姓们举着火把聚集在空地,将一方天地映照得一片通红,赵英站在土台子上,向众人庄严宣布:
    “曹州是大晋的曹州,白蜡村是大晋的白蜡村,每个白蜡村人都是大晋子民,从今天开始,这里施行大晋的律法,受大晋朝廷的保护!
    “父老乡亲们,白蜡村没有地主了,也不会再有金光教,这里将建立国人联合会,往后你们就是自己的主人,是白蜡村的主人!
    “谁敢来欺负你们,你们就干翻他,谁敢来压迫剥削你们,你们就诛除他!你们要为自己而战,不要惧怕任何人,国家会跟你们站在一起!”
    举着火把站在人群前面的郝云带头大吼:“联合起来,为我们自己而战!”
    秀娘等人带着村民们群起呼应:“联合起来,为我们自己而战!”
    赵英握拳振臂,年轻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一片通红,发出了来自心底的呼喊:“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所有振奋激动的村民,都被火光映红了黝黑粗糙的脸,他们双目明亮热情似火地齐声高呼:“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章八零三 费县之战(1)

    费县。
    反抗军中军大帐,赵宁再度接到扈红练送来的白蜡村情报时,与上回已经隔了一些时日。
    看过情报,确认赵英在乡里赢下了土地革新战争的第一仗,赵宁眼中浮现出骄傲自豪的笑意,对帐中的扈红练、范子清等人道:
    “小英的差事办得不错,能这么快在白蜡村取得胜利,比我预计的情况好不少,经过了这一阵,往后他扩大战争规模就要容易很多。”
    范子清接过赵宁递来的情报看了看,听罢赵宁的话,他不由得感慨道:
    “有金光教挡在前面,副执事还能这么快取得成果,的确是非同凡响。副执事还那么年轻,成长速度又这么快,日后必能成为大帅得力臂膀。
    “与之相比,范某实在是汗颜,我部至今都未能击败吴军.....”
    赵宁笑着道:“小英成长是快,范将军也不必妄自菲薄,国战时你才是个御气境修行者,如今已然统领数万王师,小英若是有你的资质心性,我也可以放心托付大事了。”
    范子清到底是错过了最佳修炼时间,如若不然,赵宁觉得对方现在极有可能已经成就天人境。
    论修行资质,对方不弱于他、魏无羡、杨佳妮等人。甚至犹有过之。
    草莽之中多豪杰,这话真不是随便说说。
    范子清连忙自谦,扈红练打趣道:“范将军的修行资质,我都嫉妒得很。这天下实在是大,我如果不是靠着一品楼,又碰到了殿下,真不算是什么人物。”
    说着,她看向赵宁:“殿下,副执事在白蜡村能够这么快取得成果,是因为找对了方向,借助了白蜡村本村年轻人的力量。
    “但即便是这样,白蜡村仍有一些谭、林两家的核心佃户,在事后对革新战争颇有抵触,那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也不甘失败。
    “他们的顽固超乎想像,我们在河北河东鲜少遇见。”
    赵宁沉吟片刻,寻思着道:“谭、林两家的核心佃户,原本在白蜡村地位不俗,只比两家地主与金光教低,等闲佃户不敢得罪他们,见到他们也得礼敬三分,而且日子过得不错,能吃饱饭。
    “现在他们眼看着昔日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都有了比他们好的日子,在村子里的地位声望也上来了,自己却成了不被待见的人,心里自然有落差。
    “这些人不懂道理,却偏偏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嫉妒心胜过一切,很容易走向极端,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也一样,以前认为自己离神很近,有功德有渡往神国的可能,自觉高人一等,优越感根深蒂固。
    “可以想象,在日常与人相处中,他们总能用娴熟的教义来突出自己的智慧,加强自身存在感,获得别人敬重。
    “他们对金光教付出不少,当然不愿承认自己是被骗的傻子。
    “可现在白蜡村没了金光教,他们在事实上成了一群被愚弄的可笑蠢夫,得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无法接受在情理之中。
    “他们很可能打心底希望金光教卷土重来,这样他们就能重拾以往的优越感,以离神
    更近的身份自居,重新成为备受认可的智者。”
    “这些人都是不安分因素,要告诉小英好生善后。”
    扈红练将赵宁说的话一一在心中记下,这都是需要在给赵英的信里详细说明的,以便赵英明白前因后果,知道善后之事的重要性。
    范子清摇头叹了口气,不无苦恼、不解地道:“末将其实很不能理解那些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的想法。
    “没错,白蜡村革新战争之后,他们是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们只要拥护革新,也会被分得土地,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这不是更加紧要的实际利益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大?
    “金光教上师与人通奸,品性不端,金光教敛财自肥,摆明了是伪善骗人,革新把他们从被骗的境遇中解救出来,他们为何不乐意?
    “他们难道甘愿做傻子?”
    扈红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在帅位上的赵宁手指敲打着桌案,声音平静而有力地道:“这人世间的事,大多数时候其实不是讲道理,而是讲心理。
    “人是受情感影响很深的存在,情感、心理上的东西往往比道理更加重要,更能决定人的言行举止。”
    范子清怔了怔,露出所有所思之色,扈红练眼前一亮,只觉得这话一针见血,笑靥如花道:
    “殿下说得实在是太对了,奴家茅塞顿开,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一下子想通了。殿下如此洞悉人心,才该去做金光教神使。”
    赵英摸着额头无奈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自称什么奴家、妾身,大晋子民人人平等,没谁是低人一等的奴、妾。”
    扈红练笑嘻嘻地道:“是,红练记住了,下次要是再犯这种错,殿下就打我板子好了。”
    ......
    离开中军大帐,赵宁独自在军营中逛荡起来。
    军中事务范子清基本都能解决,需要赵宁拿主意的地方不多。
    但逛荡并不是闲逛,除了巡视军营体察战士疾苦振奋人心,更重要的是,在战时赵宁得准确把握将士们大大小小的各种情况。
    这些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作战伤亡、军心士气、困难挑战、需求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赵宁的习惯是亲眼见证。
    当然,在眼下这场战争中,赵宁觉得跟将士们一起探讨大小战阵的敌我优劣,找到克敌制胜的战术战法,是一件很关键的事。
    真正的智慧存在于大众之中,将士们往往能涌现许多奇思妙想。
    比如说现在,赵宁就看到钱仲、钱小成在自家营帐外摆弄一个新鲜物件。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宁走到蹲在地上专心打磨一根铁棱刺的钱仲身前,俯身好奇地询问。
    “大帅?”
    钱仲与钱小成见是赵宁,连忙起身见礼,前者扰扰头颇为不好意思,“这是标下自己琢磨的破甲锥......
    “吴军甲胄坚固,等闲兵刃不好破甲,标下昨日跟他们作战时,发现这种棱刺的效果似乎不错,所以想着改进改进,下回上阵的时候好试试
    。”
    赵宁拿起那根黝黑发亮的棱刺看了看。棱刺尖端已经被钱仲打磨得十分锋锐。军中其实不是没有破甲的东西,只是数量少用途有限,就譬如说破甲弩矢。
    精良甲胄在战场上之所以无往不利,关键就在难以针对,世人形容一支军队强大时,往往用的是甲兵鼎盛四个字。
    “尖端细了些,很容易就钝了,也容易折断,把角度弄大一点应该会好一点。”赵宁仔细观察半响,顺手试了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根棱刺是用四棱铁箭改造而来,赵宁感觉用处不会很大,毕竟锋头就那么点,杆部还是木头。但如果用长矛去改造,矛头又显得太大,不够锋利。
    “大帅说得是。”
    钱仲眼前一亮,旋即露出沉思之色,“只不过如此一来,锋头恐怕又不够锐利,无法达到破甲的效果......要是能把短矛的矛尖改小一半,那就既锋锐又不怕折断了。”
    赵宁摇了摇头,对手中这种兵刃的期待已是很小,“双手持矛,灌注全身之力捅刺之下,都不能击破的甲胄,这种单手短兵刃就更难有效杀伤吴军。”
    吴军甲胄精良,长矛没法正面击穿甲叶,长矛破甲讲究的是抵住敌军身体后持续用力,让锋头从甲叶缝隙中滑入。
    可只要战阵完整,长矛手刺中敌军身体后,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持续发力,吴军刀手很快就会上来支援。
    哪怕没有其他将士干预,仅是双方长矛手以持续发力的方式一对一互相伤害,以反抗军的甲胄防御力,也会被对方长矛手先刺伤。
    钱仲听完赵宁的话想通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面色一黯。
    赵宁的到来吸引了附近将士的注意力,见他跟钱仲相谈甚欢,将士们渐渐围拢过来旁听,眼下都跟钱仲一样神色黯然。
    赵宁笑了一声,宽慰众将士道:“要是破甲这么容易,甲胄也不会是国之重器了。
    “寻常时候我们想要击破精良甲胄,无非是专挑对方的甲叶缝隙和连接处下手,专门用来做这种活的刺刀、匕首都有些用。
    “无论是国战时期对付天元大军,还是河北河东的革新之战,我们都没吃过甲兵的亏,对这方面的战法不算娴熟。
    “如今碰到了吴军,不要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揪住一个方向就能彻底迅速击败他们,好生练连破甲刺刀、匕首,其实是相对而言最有用的。
    “我之前已经下令,让后方集中破甲刺刀、匕首运过来,不日就会抵达。届时加上军中本有的这种兵刃,大伙儿尽快熟练使用起来。
    “战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战胜势均力敌的对手就更难。
    “大伙儿戒骄戒躁好生努力,只要韧性比吴军好进步比吴军快,一点一点把优势积攒起来,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众将士闻言精神稍振,纷纷躬身应诺。
    两军交战,比拼的是硬实力,谁的综合战力强谁赢面就大,反抗军将士绝不会畏敌更不会畏难。
    一旦自己畏敌畏难,那不用对手做什么,己方首先就落了下乘,输掉一大截。

章八零四 费县之战(2)

    数日后。
    清晨,晋军与吴军出营列阵。
    这是晋军与吴军在费县交战的第十三日,前面十二天双方激斗不休,没有分出胜负,各自都有数千人伤亡。
    当战场伤亡超过一成,而胜利的曙光远未到来,将士们看不到放松的那希望,拼杀显得无休无止时,就难免心神疲累。
    数万人参与的大战,在十二天的战斗里伤亡就超过一成很多,好几千人被折损,这怎么都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将士疲累的当然不止是心神,更重要的是身体。
    在之前的十二天中,反抗军部曲完成了四次轮替,时至今日,钱仲所在的第九军右营,已经是第五次踏上战阵最前沿。
    侍卫亲军同样如此。
    今日作战,除了值守军营的部曲,反抗军全军出动,在大营外列阵时摆了左中右三个大阵。左中右三部,即是最原始的三军之意。
    之所以这样布置,是因为赵宁认为吴国建武军今日有可能出战,大军需要保证侧翼能够顺畅地分出去应对。
    开战之前,赵宁依然策马在大军阵列前奔驰而过,以示与将士们同在,鼓舞、坚定三军士气与战意。
    大战开始后,侍卫亲军照旧选择了主动进攻。
    “到了这份上,陈雪陇竟然还敢主动来攻,莫不是已经急了眼?”望楼上,范子清半是疑惑不解半是不可思议地说道。
    赵宁淡淡地道:“陈雪陇是个骄傲的人,对侍卫亲军的战力极为自信,要他服输退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再加上杨佳妮是个不喜欢麻烦人,对自己麾下将领又十分信任,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不会直接让陈雪陇怎么样。”
    总而言之,侍卫亲军如果没有吃到切实苦头,陈雪陇不会放弃进攻。
    这番话赵宁说得轻描淡写但十分笃定,这是因为他对吴国了解颇深,而且这种了解还在不断加深。
    ——中原之争前扬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就没有闲着,中原逐鹿开始后,随着大批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的人手南下,一品楼与长河船行对吴国的渗透愈发深入。
    对知己知彼这四个字,赵宁一向要求严格。
    很快,两军已是临近。
    “都打起精神,咱们休养了这么久,精力充沛,而晋军连日鏖战必定疲惫,今日一定要好好揍他们,这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
    手持盾牌的队正王森,回头看了自己的部属们一眼,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地大声说道。
    他们队在第一次对上反抗军时就伤亡四分之一,这些时日一直在休整,原以为等闲不会再上阵,没想到昨夜接到军令,今日又到了战场上。
    之所以会这样,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侍卫亲军将士疲惫,且伤亡在扩大、加快。
    呆在军营休养的这些时日,每逢大军在日暮前撤回军营,王森都不会忘记打听大军的作战情况。
    他得到的结果不算好,而且是越来越不好。
    两军第一日交战时,伤亡差不多,有些部曲还能压着反抗军打,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王森带队休整时,侍卫亲军就也不能占到便宜。
    等到了第四日,也就是两军部曲都经历过一轮厮杀,开始第二轮战斗时,侍卫亲军基本都落在了下风无法翻身。
    王森听其他人说起,在两军拼杀之际,反抗军大小战阵在战法战术上都有了新花样,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
    虽然在大伙儿的奋力作战下,吴军并没有被对方突破营队战阵,但晋军却给将士们造成了一定麻烦,一度让将士们应付得手忙脚乱。
    要不是侍卫亲军战斗经验丰富,将校们又都心智坚定,战况不定还会怎样发展。
    王森对这样的消息并不意外,当日他的队伍跟反抗军交手,对方就在猛冲猛打时变幻了好几次战法,做出过不少破阵努力。
    如果说两军将士的第二轮交手,反抗军虽然用了些手段,但都没有起到多大效果,只是让侍卫亲军精神紧绷,实质杀伤有限,那到了第三轮第四轮交阵,情况就有了肉眼可见的恶化。
    到了这两轮,反抗军已经懂得近乎完美的扬长避短,通过战阵中队与队之间的快速、无缝轮换,确保正在拼杀的将士们气力一直相对充沛,状态始终保持在高峰。
    侍卫亲军无奈地发现,战阵中只有反抗军发挥修为优势保持攻势的份,没有他们发挥兵甲优势的余地。
    半日厮杀下来,反抗军是会更加疲累,但侍卫亲军作为挨打的一方,同样气力所剩不多,而且两个时辰一到,就会迎来大营间的轮换。
    与此同时,反抗军大小战阵的战法战术变化,变得更加切实有效,不仅是只让侍卫亲军应付得捉襟见肘,还真正增大了侍卫亲军的伤亡!
    纵然这种伤亡依旧不是太大,远不止于引发大营的败北,但却让侍卫亲军的将士们压力倍增,手忙脚乱之下难免出错。
    一旦将士行动出错,最差也是小战阵露出破绽。
    反抗军将士每每都能抓住这种破绽,给予侍卫亲军迎头痛击,或者让一两名侍卫亲军当场身死,或者让一两名侍卫亲军身受重伤。
    最不济,也能打破侍卫亲军的小战阵,在阵线上有所突进。
    “这帮北贼一日比一日难缠,一日比一日厉害,就好像地里的庄稼,一天窜高一截,本来我们高度差不多,现在也有明显不同了!”
    这是昨日王森向一位都头打听他们跟反抗军的交战情况时,对方在气急败坏之下,说出来的饱含痛苦愁闷的话。
    王森知道,这位都头所说的其实是大军面对的普遍情况。
    第四轮交手下来,侍卫亲军的伤亡已经是反抗军两倍左右,现在伤兵营里躺满了人!
    面对拿反抗军没什么办法,只能手忙脚乱应付对方新花样的战况,以及越来越突出的战损比,全军的斗志与战意都大受影响。
    “无论如何,反抗军力战了这多日,疲累不可避免,我队休整了这么久,状态保持在巅峰,今天一定要给对方棒头棒喝!”
    盯着越来越近的反抗军甲兵阵列,钱仲牙关紧咬。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国战之前就在西域作战,对战场再了解不过。他很清楚,要是放任战局持续恶化,此战的结局一定不会好。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大军战败,他有什么本事独善其身?
    故而王森下定决心,今日定要奋力作战,打出一些战果来。
    嘭地一声,两军撞在了一起,彼此拼杀起来。看清了对方将士的面容,王森不由得瞳孔一缩。
    竟然是老对手!
    别人他可能不记得,但与他势均力敌、不断发号施令的反抗军队正钱仲,以及带领锻体境好手不断冲锋、战力不俗的钱小成,他绝对记得清楚。
    “大牛,带上我们的好玩意儿,让这帮鸟厮尝尝鲜!”拼斗一番,见战阵没有取得实质进展,钱仲看准时机回头喝令。
    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对手曾经碰到过,一方面这已经是他第五次上阵,遇到的对手不算少;
    另一方面,反抗军没有面甲,但甲胄精良的侍卫亲军精锐却是人人都罩着面甲,他并不能看到王森的面容
    。
    听到钱仲呼喝什么“好玩意儿”“尝尝鲜”,王森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知道,自己这是碰到了同袍们之前碰到的情况。
    反抗军这群狡猾之徒要给他们制造麻烦了!
    果不其然,随着钱仲大盾一侧打开通道,王森看见对方身后冲上来了一群行动迅捷的悍徒。
    这些精悍之士左手持盾——不是他顶着的那种大盾,还是较小的圆盾,右手握着的不是长刀,而是一头窄一头大的锤子!
    大牛等人趁着吴军长矛手出击之时,仗着自己修为高一点、身手敏捷一点,冲进长矛手近前,手中圆盾挡住后续砍来的长刀,手中锤子直奔吴军面门!
    吴军都有面甲,等闲不好伤到,但大牛这些人都是锻体境圆满之境的真正猛士,手上力气格外大,拿得又是专门针对面甲的兵刃,一锤子砸下去,要是正面击中,面甲哪里能安然无恙?
    一旦面甲出现破碎,立马反向刺伤面门,无论是伤到眼睛还是鼻子,在脸部受创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不惊慌恐惧。
    吴军将士不是傻子,看到锤子朝自己面门冲来,哪里能够站着不动,任由对方直接捶中自身要害?无不慌忙闪躲腾挪。
    有人闪躲得慢,被砸中了面甲,但好在不是正面击中,面甲到底是有防御力的,不曾当场破裂,但也慌得连忙奔逃。
    有人闪躲得快些,被锤子砸中了头盔,情况就好上不少,头盔防御力比面甲好很多,脑袋没那么容易受创,但也感觉像是吃了一记闷亏,不怎么好受。
    大牛等人一出手,就是狂风暴雨般攻击,锤子不断举起砸下,雨点一般落在吴军将士头上,就算有些落了空,也不影响后续攻势,令吴军无不头晕目眩。
    被锤子照顾到的吴军将士,几乎是都在眨眼间就抱头鼠窜。
    好在他们有同伴,长刀手拼命挥动长刀,让大牛等人不得不分神应对,压力大了就得放过捶打的目标,让对方成功逃出生天。
    趁着对方小战阵混乱,钱仲大喝一声,钱小成立马带着锐士扑进!
    因为这种战法这两日不断演练过,所以彼此配合娴熟,大牛等人稍稍侧身露出空档,就让钱小成等人成功突进,长矛往前一刺,将长刀手们死死抵住。
    钱小成大喝一声,手中持续用力,以修为境界上的优势,让长矛锋刃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刺破面前吴军的甲叶连接处,从缝隙里滑进了对方的身体!
    在对方的一声惨叫中,他真正将对方重创!
    钱小成等人限制了吴军长刀手,大牛等人也没闲着,手中铁锤只管朝对方面甲招呼,这回效果比刚才好,大牛亲手砸碎了当面吴军的面甲,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横流,惨叫倒地。
    王森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钱仲、钱小成等人是有备而来,主动进攻,他是始料未及,被迫应对,双方高下立判,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吃亏?
    大吼一声,钱仲自己往前顶,同时让后面的长矛手集中上前,阻断大牛、钱小成等人的攻势。
    砰地一声,钱仲再度感受到了盾牌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急乱中险些脚下不稳,凭着丰富经验养成的敏锐应对习惯,这才没有出错。
    王森感受到了显著压力。
    “这帮鸟厮拼杀了这么多日,怎么一个个还这么生龙活虎,一点都没有疲累的样子?”王森恨不得破口大骂,“难道这群人天天都有肉吃?!”
    若不是天天都有肉吃,哪来这么多力气?
    可普通战士都能天天有肉吃,那又是王森这个吴国将士从没见过,无法接受的场景。

章八零五 费县之战(3)

    大家都是精锐,王森不觉得平日里自己的操练量会输给反抗军,让对方在体力上有明显优势。
    那么能够解释眼下这种情况的,就只有对方吃得好,身体底子好。
    王森一直在等钱仲、钱小成等人露出疲累之态,成为强弩之末的那一刻,那是他想象中的反击之时。
    然而他失望了。
    他没有等到这个时刻的到来。
    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他的队已经被钱仲队打得阵脚大乱。
    在上回第一次交手的时候,钱仲虽然有过战法战术上的尝试,但都是临时起意,谈不上完整、高明,王森凭借自身素质就能临机应对。
    但到了今日,钱仲队已经是第五次上阵,对吴军战阵与将士都了解颇深,在这个基础上做出的战法战术布置有明显针对。
    加上他们在上阵前就有特别演练,知道战法战术的优劣各在哪里,能发挥长处也能弥补短处,将士配合相对娴熟。
    在这种情况下,王森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当场应对。
    且除了锤子这种专门朝面甲下手的兵刃,钱仲队后来还掏出了铁钳般的棱刺,虽然棱刺没有造成多少实际杀伤,但却让王森队的将士们应付得更加慌乱。
    两种兵刃两种战法,轮替使用,把王森队打得找不着北。
    没坚持太久,在付出不小伤亡后,王森眼看队伍阵脚大乱,人人畏惧个个惶然,战力已是大打折扣,再继续下去只会被彻底冲破战阵,不得不悲愤地跟后面的队伍提前轮换,及时从战斗中撤下去。
    让王森松了口气的是,轮换上去的队伍顶住了,没有被钱仲队打得过于凄惨,失去这方阵地。
    王森估摸着,钱仲队应该也是打累了,无法一直维持之前那样的攻势,给到同袍的压力不再那么大。
    午时前后,跟着同袍与后面的大营轮换,从战场上彻底撤下来回营时,王森发现别队同袍们基本都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回了营地,还没吃饭,王森就被都头派人叫过去。
    两人一碰面,都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责备他今日作战不利,将士伤亡过大不说,竟然还没能稳住阵脚提前撤出了战斗。
    王森被都头喷了一脸唾沫,还没来得及说明原因,两人就被指挥使的人的叫了过去。
    一进帐,怒火如织的指挥使便指着他俩破口大骂,喷了都头与王森一人一脸口水。
    在指挥使的大骂声里,王森知道对方在都指挥使那里,也被骂得狗血淋头,更加知道都指挥使在陈雪陇面前,同样是被骂得一无是处,险些被拖出去正军法。
    全营上下的将校们之所以有这种待遇,原因只有一个。
    今日他们被反抗军打得实在是惨。
    “晋军折损十个,我们就要伤亡二十几个!你们告诉我,这种伤亡比是阵战能打出来的吗!他娘的我们是在攻城不成?
    “按照这种伤亡对比,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侍卫亲军从成军那一刻起,就没打出过这种骇人听闻的战损比,从来没有!我的老脸都被你们丢光了,你们这群自诩精锐的饭桶!”
    暴跳如雷的指挥使揪着都头的衣领咆哮,“平日里让你们勤于操练,结果你们都给我偷奸耍滑
    ,现在知道利害关系了?
    “饭桶,一群饭桶!要是大军这一战败了,你们都得被正军法!”
    指挥使明显是想把在都指挥使那里受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自己的属下身上,王森估计对方骂人的说辞都是照搬的都指挥使。
    “滚下去!好好想想怎么打回来!
    “是下回上阵,你们还被晋军打成这个样子,我保证,在我被都指挥使砍脑袋之前,我一定扒了你们的皮挂在旗杆上!”
    指挥使骂累了没什么力气后,给了都头与王森一人一脚,把他们踹出了自己的营帐。
    回到自家营帐前,王森看了看都头脸上的唾沫,指了指,想提醒对方擦一下,结果也不知怎么惹恼了对方,都头再度勃然大怒,揪住王森又是一顿臭骂。
    被指挥使与都头的大嗓门吼了半个时辰,王森进帐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响,好似耳朵上挂着一群呱呱叫的鸭子。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也想逮着人狠狠骂一顿出出气。
    但当他看到自己那些坐在床铺上满面愁苦、士气低落,好似天塌了般六神无主的部属时,王森到了嘴边的臭骂怎么也说不出来。
    平心而论,在战阵上与反抗军拼杀的时候,大伙儿都尽力了。
    只是这么惨的战况,侍卫亲军从来没碰到过,面对反抗军这种从未见过的难缠对手与这么惨痛的失利,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大伙儿不要太过灰心,晋军虽然能打,但也是血肉之躯。
    “我们还有建武军作为呼应,兵力两倍于敌,这仗打下去肯定是他们率先支撑不住,些许困难不算什么,等到他们成为疲敝之师,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侍卫亲军!”
    王森打起精神鼓舞士气。
    听了他这番话,全队现在仅剩的不到三十个战兵稍稍有了精神。
    “老爹,我总觉得我们很冤,亏得慌啊!”
    王小林过来帮助王森卸甲,而后一面扶着他坐下一面给他揉捏肩膀,“上回咱们跟晋军打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这种压制力,怎么数日不见他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这么难缠了?
    “咱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就是打不过他们,有力都不能完全使出来,今日这一战我真是感到无比憋屈!”
    王小林的话赢得了众人一致附和,这也是他们不能理解、无法接受的地方。
    王森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叹息着道:
    “晋军进步太快。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能进步那么快,但这仗打到现在,我们的确是被他们拿捏了。
    “今日这一战,我感觉自己的底-裤都被对方看穿,无论怎么努力调整兵力战法,都好似在对方预料之中,完全不能像上回那样,起到克制住对方的效果。”
    王小林等人一回忆,都觉得王森说得再正确不过。
    他们无法应对反抗军层出不穷的攻势,而反抗军却对他们了如指掌,这是他们今日失利的最大原因。
    换言之,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这就是手握主动权的好处。
    现在,王森即便是想要找办法克制反抗军,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他们落后了对方不止一步,连对方的攻势都应付不了,还谈什么反守
    为攻、克敌制胜?
    “现在也只能等建武军参战,用人数优势来疲敝对方,换取胜机。在此之前,我们到了战场上要严防死守,不能再想着反击制胜。”
    王森想通了战局,正色叮嘱王小林等人,“记住,不败就是胜利。”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
    是日夜,侍卫亲军中军大帐。
    坐在帅位上的杨佳妮一言不发。
    好在她平日里就是一副看起来孤高冷傲、不近人情的模样,眼下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倒是没有让人觉得她心中怒火万丈。
    陈雪陇黑着一张脸站在帐中,不敢抬头去看杨佳妮,连呼吸声都很轻微,颇有些如芒在背如履薄冰的意味。
    他俩不说话,不代表就没人开口,坐在一旁的监军韩守约乜斜陈雪陇一眼,冷冷道:
    “吴国横扫江南时所向披靡,国中强军都是常胜之师,侍卫亲军作为精锐中的精锐,从成军那一天起,就没有打过眼下这种伤亡两三倍于敌的阵战,从来没有!
    “陈将军,你可真是让韩某大开眼界。
    “你让韩某这个监军的差事办砸了不要紧,可你要是丢了吴国的脸,那就天理不容,不要怪韩某上本参你!”
    平日里,韩守约只是喜欢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肉不笑皮总是要笑的,可今日,他的语气中只有寒意,脸上同样如此。
    他看陈雪陇的眼神格外不善,就像彼此是生死大敌。
    可不是嘛,一旦陈雪陇战败,他这个监军难辞其咎,影响了他加官进爵、荣华富贵,那可不就是生死大敌?
    对待生死大敌,没人会客气。
    陈雪陇理亏是对杨佳妮,觉得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但对上韩守约这个文官,他向来没有好脸色,当下转过脸去就要反唇相讥。
    跟王森、王小林等人一样,陈雪陇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很冤枉,最开始跟反抗军作战的时候,他的部曲明明打得不错,在一个个中小战阵上还能压着对方,可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样子?
    也没见反抗军中多出什么利器来啊!
    自觉冤枉的人,是无法忍受别人的指责的。
    但陈雪陇还未开口,就听见杨佳妮出了声。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毫不拖泥带水的宣布了一条军令:“明日建武军出战,侧击晋军大阵,呼应侍卫亲军正面进攻。”
    一直坐着装雕像的吴俊,闻言精神大振喜上眉梢,在陈雪陇尚在愣神的当口,已是起身抱拳昂扬答道:“末将领命!”
    陈雪陇欲言又止,只觉得满嘴苦涩。
    此战,是侍卫亲军出征中原的第一战,也是与晋军交手的第一阵,本要打出自己的威风与分量来,证明自己作为禁军的价值,以便于往后吴国顺理成章加大力度重用晋军,让藩镇军在战场上捞不到多少功勋,从而持续降低藩镇军的权位与待遇,不断削减藩镇军的影响力,最终达到削藩集权乃至撤掉藩镇的目的。
    可现在,陈雪陇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杨佳妮不得不让建武军上阵。
    到时候就算击败晋军,侍卫亲军也不能独揽大功。侍卫亲军对战兵力相当的晋军还需要藩镇军协助,已是证明吴国离不开藩镇军。

章八零六 费县之战(4)

    赵宁望着坐在帐中的反抗军将校们,眼中笑意浓郁。
    这些时日,每天战罢来中军大帐军议的将校们中,作战不利的人数越来越少,作战得力的人数越来越多。
    到了今天,帐中终于一个作战不利的将校都不再有!
    今日阵战的三个反抗军大营,都在战局态势上取得了全面压制效果,各部不仅杀敌显著增加伤亡大大减小,成功在战阵中取得突进成果,迫使侍卫亲军提前轮换的都、队也多了不少。
    其中有三个表现特别好的,甚至抢在当面的侍卫亲军都、队轮换之前,就彻底击溃了对方战阵!
    如若侍卫亲军不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精锐,被击溃的吴军都、队后面的部曲及时上来稳住了阵脚,今天甚至可能有击破吴军大阵的情况出现。
    “连续激烈拼杀十多日,到了今天,侍卫亲军的疲惫已是肉眼可见。他们不仅疲累,大军士气与斗志的下降,将士们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范子清满面春风,不无自豪地对赵宁道,“侍卫亲军的综合战力,相比之于第一轮时明显下降,此消彼长之下,末将估计再战一两轮,他们就要坚持不住!”
    对此,赵宁只有八个字的回答:“不要懈怠,再接再厉。”
    在赵宁原本的预计中,建武军早就应该参战,那样的话反抗军压力会大不少,要取得眼下这样的成果就难很多,而且得耗费更久时间。
    建武军至今没有参战的原因在哪里,赵宁多少能分析出来,毕竟这是扮演事后诸葛亮,洞悉种种关键要简单不少。
    在赵宁看来,这无非关系着吴国中央禁军与地方藩镇军的矛盾,关系着吴国加强禁军削弱藩镇的国策大计。
    并非铁板一块的吴国内部,影响了战场情况,给了晋军机会。
    内政影响外战、上层权力争斗贻害普通将士性命这种事,在算得上是纵览史书的赵宁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屡见不鲜了。
    很多战争的胜负,其实不是靠在沙场上对垒的两军的纯粹战力分出来的。
    赵宁庆幸地是,他没有这种内部隐患需要考虑。
    大晋只有反抗军没有藩镇军,也不存在那么些争权夺利的派系山头,将士们到了战场上不用担心被身后的因素妨害,丢了性命。
    这是大晋的优势,同样也是赵宁只带三十万反抗军,就敢来中原与秦吴联军外加张京所部厮杀的底气之一。
    结束了中军大帐的军议,赵宁刚出来透口气,就看到一员悍将闷头闷脑地靠近,在跟他见礼之后果断单膝下拜,瓮声瓮气地道:
    “大帅,末将错了,请大帅责罚!”
    赵宁被冯牛儿这一出闹得满头雾水:“你哪里错了?”
    乾符七年凤鸣山之役,是赵宁重生后初次领军作战,当时自身就只是个都指挥使,那会儿冯牛儿刚刚投身军伍,每日只能涮涮马。
    而今,赵宁是大晋太子,而在军伍磨练多年,且在河东撑过了惨烈国战的冯牛儿,则成长为了都指挥使。
    冯牛儿对赵宁问题的回答,差些让赵宁的下巴掉在地上:“末将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请什么罪?”赵宁奇怪地问。
    “末将虽然不知自己有什么错,但知道必然是自己错了,因为错的不可能是大帅!”冯牛儿坚定的态度里透露出很高的觉悟。
    听到这里,赵宁已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哑然失笑道:“就因为不让你部出战这件事?”
    “是!”冯牛儿出声迅捷,几乎是在抢答,“全军都在战场浴血,唯有我部始终被晾在一边,若是末将没
    有错,大帅怎么会这么安排?”
    看得出来,冯牛儿恐怕已是快要被憋出了内伤,就差没有直接高喊大帅糊涂。他这个一营主将如此,想来他部将士的情况差不多。
    赵宁摆了摆手:“不必着急,明日你部就能出战。”
    冯牛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牛眼瞪大老大,惊喜之中夹杂着怀疑,确认般地多问了一句:“大帅终于肯让末将出战侍卫亲军了?”
    赵宁摇摇头:“不是出战侍卫亲军。”
    如果是要出战侍卫亲军,早就应该上阵。毕竟对方难缠,反抗军需要在战斗中了解对方,积累经验教训,找到破敌制胜的法门。
    冯牛儿就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张着下巴嘎声道:“难道是要出战建武军?”
    赵宁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根据如今的战况,若是我所料不差,建武军近日必定参战,你部明日就可出营列阵。
    “若是他们明日便出动了,你部就有了仗打。”
    冯牛儿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头一低,又单膝拜了下去,用近乎嚎叫的语气叫起了撞天屈:“大帅,末将错了,请大帅责罚!”
    赵宁无奈地问:“又哪里错了?”
    冯牛儿一副我很委屈,但我很坚强我绝不哭闹的样子:
    “末将若是没有错,怎么会让大帅这般瞧不起?大帅不可能有错,所以一定是末将哪里错了!”
    赵宁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赶紧滚起来,不要在中军大帐前丢人现眼,“让你出战建武军,不是看不起你,恰恰相反,这是委以重任。
    “冯牛儿,你给我听好了,明日建武军若是不来也就罢了,倘若建武军真的来了,而你又没能成功击破敌阵,那就等着军棍伺候!”
    冯牛儿很不情愿的站起身,努着嘴满脸都是嫌弃二手货般的样子,声若蚊蝇地咕哝:“反正大帅不会错,末将领命就是。”
    听他这意思,分明是在腹诽赵宁错了。
    赵宁懒得跟他掰扯,挥手将他撵走:“赶紧去准备。”
    冯牛儿重重一抱拳,奋然转身离开。
    在赵宁身后出帐透气的范子清看完这一幕,上前试探着道:
    “大帅,冯将军明显不太乐意出战建武军,明日不会出岔子吧?要不要末将过去,跟他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缘由?”
    范子清虽然是军中主将,但他这个大将军职衔是临时加上的,平日里只统带自己那一万余部曲,冯牛儿不属于他麾下,他对冯牛儿没有过深的了解。
    赵宁则是不同,他太了解冯牛儿的性子了,不以为意地道:“无妨。他就是脑子轴、一根筋,说太多他也想不通透,等于白说。
    “放心,军令他会不折不扣的执行,而且就这样挺好,他会把军令执行得更加卖力。”
    如果不是了解冯牛儿,知道他顶用,赵宁也不会选择让他部一直养精蓄锐不出战。
    吴军想要用建武军来牵扯反抗军的兵力与精力,为侍卫亲军分担压力,两相合作之下疲惫反抗军,赵宁岂会让他们得逞?
    范子清见赵宁底气十足,便也不再多言,他可以什么都不信,却独独不会不信皇朝战神的军略。
    “军中肉食还够吃多久?”赵宁忽然问。
    “足够将士们再吃半个月。”
    ......
    翌日。
    大军出营列阵的时候,杨佳妮来到建武军大营上空,亲自对吴俊面授机宜。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唠叨一些了。
    “晋军战力、士气如何,这些时日你也看得清楚,很多问题不用我赘言。你只需要记住,建武军
    出战的目的不是击败晋军,而是拖住他们,尽可能多的拖住他们。”
    杨佳妮望着出营的反抗军,目不斜视、声音没有感情、语气没有起伏地对侧后的吴俊说道。
    这番话让吴俊这个功勋卓著的世家子弟不无难堪。
    杨佳妮的意思很直白,连侍卫亲军都奈何不得的反抗军,就更加不是你们建武军能对付得了的。
    所以你们不要想着进攻,结阵之后全力设防,能够稳住阵脚维持不败的局面,就算不错了。
    “晋军虽然攻势凶猛,但毕竟人少,你部上阵之后,要集中军中精锐上前应对,同时营、队战阵要勤于轮换,休得被对方突破战阵。
    “如果我是你,我会在战阵中布置多道防线,以便在前阵溃退的时候,中阵、后阵能够有条不紊地继续作战,这样大军就能整体不乱。”
    杨佳妮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面对吴俊,但其耳提面命、敦敦教诲之意却是再浓烈不过,这让吴俊感觉自己就像个三岁小孩儿。
    杨佳妮继续道:“你们的功劳大小,取决于你们能拖住多少晋军,晋军分出来应对你们的人马越多,你们的功劳就越大,战后评定时超过侍卫亲军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战事艰难,必要时候能保持以弓箭袭扰对方也无不可。不必担心箭矢损耗,有多少就放出去多少。”
    说到这,杨佳妮终于肯转身看向吴俊。
    吴俊立即昂首挺胸一脸肃然,表示自己虽然被杨佳妮说得一无是处,但绝对没有因此心中不忿,自己绝对不会小觑晋军,必然以十二分的小心去应对。
    吴俊这副样子并非作假。
    看了这么久侍卫亲军与晋军拼杀,他能不清楚晋军有多厉害?
    “一言以蔽之,此战我们想要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晋军成为疲敝之师。
    “我们人数占优,将士们轮换之际可供调整的间隙大,而对方人数少,战士休息时间就少,换下去没多久又得上阵。
    “故而只要这一战持续不停的再打半个月,晋军就算是铁人,也必定被我们累瘫、击败!”
    杨佳妮眉眼肃杀,眸中仿佛有利剑出鞘,“我们有兵力优势,就要把这种优势发挥出来,让优势转化为胜势!
    “想要做到这一点,关键中的关键在于你部能拖住一些晋军!
    “而你部想要成功拖住晋军,不被他们击破战阵,关键中的关键又在于出战之后这三两日。
    “晋军已经作战多时,不复大战初期的气力之盛,但你部却养精蓄锐,战力处于巅峰状态,集中精锐后要挡住对方并不太难。
    “而只要你们撑过了这三两日,晋军疲惫之下战力必然持续下滑,后面就更难威胁到你们,届时建武军便可稳如泰山!
    “吴将军,说一千道一万,根本只有一句话:建武军只要能保证三两日不败,大军就能获胜!
    “你可明白了?”
    吴俊精神一凛。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杨佳妮直到今日才让建武军出战。
    杨佳妮早就看出晋军战力强横,不仅侍卫亲军难以正面将其击败,建武军也难以正面匹敌,所以她在一直等对方久战疲惫、战力下降的那一天。
    现如今,养精蓄锐的建武军以逸击劳,能最大限度的稳操胜券!
    建武军不败,大军也就胜了!
    明白了杨佳妮的苦心与用意,吴俊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心中再无任何杂念,掷地有声地道:
    “大帅放心,末将必会全力施为,一雪邹县之败的耻辱!若是此战被晋军击破大阵,末将提头来见!”

章八零七 费县之战(5)

    吴俊斗志满满地下去布阵后,杨佳妮回到费县上空,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监军韩守约猫一样出现在杨佳妮身旁。

    看着出营的建武军将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在腹前的韩守约慢悠悠地道:

    “原本要发挥一锤定音效果的奇兵,眼下却只能用来拖住晋军,这实在是称不上物尽其用,可惜了大帅一片苦心。”

    他之前跟陈雪陇、吴俊说话时,不是一副阴损狡诈的样子,就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让人觉得他就是个惹人生厌的小人。

    但此时,单独呆在杨佳妮面前,这位不受全军待见的监军,却是气度平和、神情沉静,眉眼间充满洞察世事的智慧。

    杨佳妮瞟了韩守约一眼,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道:“韩大人如果有话想说,不妨一次性说完。”

    韩守约没有丝毫窘迫之态,面不改色地道:“大将军用兵虽然讲究堂堂正正、大开大阖,但并非不知奇谋,只是等闲不屑于用罢了。

    “国战时大将军在河东鏖战多年,对赵氏与其兵马的战力再了解不过,这回与晋军交战,大将军一开始就没觉得侍卫亲军一定会赢。

    “之所以让侍卫亲军出战晋军,是因为只有侍卫亲军能抗衡晋军,大将军想要靠陈将军疲敝晋军,待双方都成了强弩之末时,再让建武军以逸击劳,从而一举得胜!”

    说到这,韩守约长叹一声,惋惜万分地道:“只可惜,大将军也没想到侍卫亲军会被晋军打得这么惨。

    “十多日过去了,侍卫亲军自身伤亡惨重士气低落,而晋军愈战愈勇,对侍卫亲军的压制力越来越大,双方差距一日比一日明显。

    “没有办法,大将军眼看侍卫亲军就要撑不住,不得不让本该一出动就一锤定音的建武军提前出战。

    “陈雪陇没能完成自己的职责,怎么不是辜负了大将军一片苦心?”

    韩守约的话说完,杨佳妮没有立即出声,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三军将士沙场对垒,说到底比拼的是硬实力,谁综合战力强谁就更有胜算,奇谋妙计不过是辅佐而已,在对手不愚蠢、不犯错的情况下,通常能起到的效果都很有限。

    倘若建武军战力足够,可以跟全盛状态的反抗军匹敌,那她根本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让大军全面出击,掩杀过去即可。

    就像她征战江南时常做的那样。

    如此那般,就算晋军实力强一些,也无法强到能够弥补兵力劣势的地步,这场战争她依然稳操胜券。

    可现在,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如果下官所料不差,大将军应该已经向徐州去了信,要王上准许调动西线的一部分侍卫亲军过来,支援费县战场吧?”韩守约忽然道。

    杨佳妮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动,樱红嘴唇扯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衬托得她明亮的双眸如宝石一般闪耀。

    她的确有调动西线精锐过来支援的举动。

    西线目前局势平稳,还在等魏氏大军主力到来,而一旦秦军主力抵达,无论普通军队还是精锐都不会缺,可以抽调部分侍卫亲军。

    与西线战场一样,东线战场同样不容有失,故而这一战吴军不能败。

    只不过,杨佳妮不是刚刚做出的这个决定,而且已经做了很久。

    她跟吴俊说只要对方撑过三两日,他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话没错,但杨佳妮的期望不在晋军因为疲惫而战力下降这

    回事上,而是她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作为劣势方,势穷思变是题中应有之意。

    而作为优势方的赵宁......杨佳妮判断赵宁不会增调援军过来。

    ......

    大军列阵后,吴俊将吴廷弼叫到面前。

    “邹县一战你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本来应该被斩首,之所以留你到现在,是想给你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让你纵然是死也能挺直腰板去死,不负我吴家子弟的骄傲。”

    吴俊面色如铁字字铿锵,“今日一战事关重大,我把先锋的位置给你,如果你能挡住晋军攻势,我便向大将军为你求情,但你如果没挡住对方,那也就不用从战场上回来了!”

    这些时日饱受冷眼讥讽,过得生不如死的吴廷弼,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如果不是想找回身为将军的尊严,他已经抹了一百回自己的脖子。

    “军帅放心,此战若是不胜,我甘愿战死沙场!”吴廷弼咬着牙面色狠戾地道。

    吴俊没有多言,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现在就去自己的位置,接下来就看他的表现。

    用功不如用过,吴廷弼本身实力非凡,眼下又有以命相搏的坚定意志,上阵之后必然身先士卒,正好带领建武军精锐对抗强敌。

    ......

    反抗军与侍卫亲军交上手后,在大军侧翼结阵的冯牛儿,看见平地上滚起大片黄尘,确认建武军正在向自己袭来的时候,黝黑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

    与建武军对战,不足以让冯牛儿有任何情绪波动。

    冯牛儿面容平静,他身旁的将校们同样如此。

    众人冷脸望着建武军逼近,一个个都无动于衷,好似来的不是一群悍勇之士,而只是一群没有特别之处的绵羊。

    终于,在对方即将靠近标箭那条红线的时候,冯牛儿开口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浑厚如钟鸣,哪怕语气平淡也有一股冲击人心的力量:

    “大帅军令,击败建武军。

    “执行军令,完成军令。

    “多余的话我没有,只有一句希望你们记住:我第五军左营的尊严,只存在于手中的刀锋与敌人的头颅之上!”

    言罢,他拔出长刀,向前一引,面无表情地道:“弓箭手准备。

    “第一轮,齐射,放!”

    话音方落,身后乌云腾起,在令人牙酸的咻咻声中,嗡的一下扑向开始加速奔跑全力结阵的建武军将士!

    ......

    鲜衣亮甲的吴廷弼奔走在大军阵前最前,犹如一名普通战士。

    与其它人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盾牌,暴雨般的箭矢落在身上,击打得符甲叮当作响,又在响声中齐齐断折、掉落在地。

    身为曾经的建武军先锋主将,吴廷弼的符甲品阶不俗,纵然反抗军箭雨中有符矢正中甲胄,也不能穿透防御,当场折断是唯一结果。

    这让在箭雨中轻松奔进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不可被抵挡的猛虎。

    吴廷弼身旁、身后的建武军将士都是专门集中的精锐,所谓精锐首先当然是装备精良,反抗军的箭雨大部分都被盾牌挡住,没有被盾牌挡住的,也基本无法穿透甲胄。

    一路奔进,战阵前列倒下、掉队的人寥寥无几。

    建武军战阵犹如一片可以席卷一切的洪流。

    这一幕让反抗军第五军左营的将士们,无不收起了轻视心思,冯牛儿脸上则是浮现

    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双眼发亮、眉头跳动着道:

    “有点儿意思了。”

    冯牛儿已是看出来,这些冲锋在前的建武军,基本都是修行者,尤其是前队将士,人人都穿着符甲。

    如若不然,以建武军不如侍卫亲军精良的甲胄,是不可能挡得住反抗军箭雨覆盖式打击的。

    建武军展现出了不俗实力,冯牛儿不仅没有忌惮,反而是斗志被点燃。如果他对战的是一群弱旅,那赢了也没甚么意思,功劳不会大。

    现在,他可以放手一战。

    锐利的目光一扫,冯牛儿的视野焦距落在了吴廷弼身上。吴廷弼身着将军规格的鲜衣亮甲,行动间气息深厚绵长,冯牛儿轻易就能锁定这个重要目标。

    他握刀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张阖。

    身为王极境修行者,吴廷弼此番冲阵却是一直跟队列一起突进,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直到跟眼前的反抗军战阵相距不过十余步时,他才猛地纵身而起。

    霎时间运足修为之力,他手中符刀猛地向反抗军将士劈去!这一刀,志在撕裂反抗军防御,凿开反抗军战阵,制造一道让建武军可以长驱直入的大口子!

    王极境修行者对普通将士出手,这不符合战场规矩,传出去会为人所不齿,名声大损,乃至被人指责为残暴,失去立足之地,但吴廷弼现在志在复仇,连死都已不怕,焉会顾忌太多?

    这奋力一击之下,反抗军少说也得死伤数百人。

    但吴廷弼这一击注定要落空。

    刀芒刚刚升起,还未在半空形成匹练,吴廷弼整个人就被前方大阵里,陡然袭来的如倒挂银河般的刀气照得一片惨白!

    有人抢先一步出手。

    而且选定的目标就是他吴廷弼个人!

    吴廷弼神色一变,连忙变招,匆忙中全力施为,堪堪挡住对方当头劈下的刀气,让对方没有伤到自家将士。

    吴廷弼看清了出手的人。

    这人他认识。

    当然认识,对方可是给了他刻骨铭心记忆的人。

    正是这个人,让他在邹县遭逢生平仅有的奇耻大辱。

    那是范子清。

    “邹县一战你腿脚利索逃得快,侥幸捡了一条命,本将以为你会长个记性,躲在军营中再也不露头,不曾想你竟然还敢出来。既然你不知死,本将今日就摘下你的项上人头。”

    范子清朝吴廷弼轻蔑地勾勾手,示意对方到半空来交手。

    邹县之战时,范子清就见识过吴廷弼的修为,知道对方虽然不是建武军节度使,但实力非同凡响,既然今日建武军集中精锐冲阵,范子清怎么可能不防备吴廷弼出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是被对方坏了好事,又居高临下如此轻蔑地对待,吴廷弼当即怒火万丈,持刀就跟着范子清冲上半空:

    “今日本将必要取下你的人头,用来洗刷邹县一战的耻辱!”

    看着两名王极境高手升空而战,冯牛儿大感索然无味,有种一桌子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结果吃到嘴里都是样子货的失望。

    不过,王极境之间的战斗还不是他能插手的,他眼下就是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既然之前盯住的目标不是自己能匹敌的对手,那也没有必要去惦记。

    他的战场在战阵中,那里有他的敌人与功业。

    “破阵!”冯牛儿大喝一声,持刀冲向了近至眼前的敌人。

章八零八 费县之战(6)

    元神境后期强者在战阵中的搏杀方式,跟普通战士没有本质区别,钱仲、钱小成他们是怎么战斗的,冯牛儿也是怎么战斗。

    不同的地方在于,各自面对的对手实力有差别。

    冯牛儿双手持刀奔杀出去的时候,他对面的吴军将领也舍弃盾牌,双手持刀迎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放下防御,全力对攻的战法。

    符刀相击,星芒四溅,因为两人出招迅疾,一时间刀影重重,闪电般不停明灭,流溢的真气犹如道道罡风,在两人身周肆掠盘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卷动黄尘缕缕升腾,不断蓄积又顷刻崩散。

    两人就像是两道风暴,扰得方寸之地内处处凶险,一派狂风席卷落叶之象,任何进入这方寸之地的事物,都在刹那间被绞得粉碎。

    也亏得是他俩身旁的将士都是强者,要是换了普通战士过来,仅是流散的暴虐真气就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嘭的一声,冯牛儿一刀击中对手的肩甲,气势磅礴的真气冲击之下,对方身形立马不稳,惶急之中横挥一刀,无论力气还是角度都破绽百出。

    眸中战意如火的冯牛儿轻易将其格开,同时一脚踹中对方小腹,当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名建武军将领还未稳住的身形立时往后歪去。

    大好机会冯牛儿哪会放过,欺身而进长刀不断挥下,火焰般的真气光芒破坏力惊人,每落在对方甲胄上一次,都要斩得落点处的符文阵列一阵乱闪。

    部分真气被抵消部分真气破坏了符文阵列。

    如是再三,当冯牛儿的长刀攻势愈发迅猛有力,一浪高过一浪。

    这名只有招架之力的建武军将领,脸上已是露出惊恐的灰败之色,终于——实际只是在几个呼吸间,咔的一声脆响,犹如镜子被摔碎发出的动静,建武军将领甲胄上核心符文防御阵列,再也承受不住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在一阵光怪陆离的光芒摇曳中轰然破碎!

    而这一刹那,建武军将领本就灰败的脸上只剩了一种表情。

    绝望。

    极致的绝望。

    在露出残忍笑意的冯牛儿斩下那摄魂夺魄的一刀前,建武军将领身侧的强者几度想要上前救援,奈何想法距离实现终究有着很大距离。

    而当冯牛儿身侧的强大修行者,以不凡的个人势力,奋不顾身的配合冯牛儿进攻,宁愿受伤也不退却半分给他们机会,展露出令人窒息的压制力时,这个想法与实现之间的距离便犹如天堑。

    冯牛儿这一刀终究是落了下来。

    刀芒撕开甲胄,切断已经失去连接的符文阵列,咬在了建武军将领的胸前,霎时间鲜血瀑布般喷了出来!

    在如此紧张激烈的拼杀中,冯牛儿竟然还能闪转身体,没有被血瀑当面浇中,从而避免了视野受阻。

    正因为他的视野没有受阻,所以他能顺势再进,趁着地方遭受重创身体僵直的刹那,长刀收回之后立马横扫!

    无情的刀锋从建武军将领的右肩掠过,齐根切断对方的脖子,又从对方左肩处掠出,瞬息间,被兜鍪包裹的头颅高高飞起,血泉紧接着从颈腔里喷

    泉般升空,将方寸之地渲染成了一片赤红!

    眼见自家将军被杀,那些个建武军强者无不肝胆发颤、骇然后退。

    那可是这群出战的精锐建武军部曲的本来主将,不同于吴廷弼这个只是暂时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的原骑兵主将,可想而知对方的快速战没会给他们造成怎样的心理打击。

    手刃了对方战阵的主将,冯牛儿大感畅快,但也仅此而已,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大战还在继续,胜利尚未到来,他断不至于停滞自己的步伐。凶残冷酷的目光立即锁定下一个对手,身法不停的持刀攻了过去!

    对上侍卫亲军,反抗军的修为境界优势虽然有,但没有那么明显,对上建武军这种吴国藩镇军,冯牛儿等人的境界优势就再显著不过。

    这是建武军将领被冯牛儿快速斩杀,也是对方身边亲兵强者无法及时支援的根本原因。

    哪怕吴廷弼带领的是建武军精锐。

    ——吴廷弼能把强大修行者带到阵列之前,冯牛儿难道就不能?

    况且,大晋的精兵政策不只是说说而已。

    精兵何以是精兵,精兵到了战阵上有什么大的作用,施行精兵政策可以在战场上收获什么,大晋为何一定要走精兵政策这条路.......

    这些答案,在这场冯牛儿对战建武军的这场战斗中,即将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

    斩杀了对方实力最强的主将,冯牛儿立即带领己方强者猛攻猛进,建武军战阵中没有人能够挡住他们,随着一名名强者被阵斩,能够迟缓他们步伐的存在越来越少,他们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没用太久,冯牛儿已是率部深深凿进了建武军战阵,因为攻势顺利,他们已然开始从中央位置尝试破阵!

    ......

    建武军大阵的望楼上,吴俊望着自己部曲与反抗军冯牛儿所部的战况,脸色一点点黑了下来,眸中的惊骇一点点浓了起来。

    “这就是连续作战十多日,将士已经大为疲惫,战力下降明显的晋军?”吴俊感受到某种讽刺,彻骨的讽刺。

    对方哪里疲惫了?

    不仅没有任何疲惫之象,且战力鼎盛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厮杀过!

    这群反抗军拥有完全状态的战力!

    如若不然,他的部曲岂能一碰面没多久,就让对方突进中阵?

    吴俊不禁向杨佳妮所在的望楼看去,很想问问对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杨佳妮,但看到了跟没看到没有两样。

    对方直愣愣地盯着两军阵战的方位,像是雕像一样没有半分动静。

    其实不用问杨佳妮,身为沙场宿将的吴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眼下与建武军对战的这营反抗军,之前就没有出战过,跟建武军一样在养精蓄锐,所以今日才能爆发出这样凶悍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杨佳妮排兵布阵的策略,被赵宁看透了!亦或者两人的打算从一开始就一样,都想用奇兵取得战场突破。

    只不过,同样作为奇兵,冯牛儿所部的战力,明显不是建武军能比的。所以在这场较量

    中,就显得杨佳妮被赵宁死死压制。

    吴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冯牛儿所部确实能打,但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大营的兵力,五千余人而已,而他在费县终究有四五万部曲。

    以四五万人对战五千人,岂能被一击即溃?

    “小六,你带着大伙儿加入战场,去第二道阵线挡住对方!”

    吴俊回头对自己身边的吴氏族人下令。他现在分外庆幸,大军出战时依照杨佳妮的布置,安排了三道战阵防线。

    “得令!”那位吴氏修行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多说,埋头跃下了望楼。

    他是吴俊的亲兵指挥使,吴俊的亲兵是建武军中最后一支成建制的精锐战力,以吴氏子弟为骨干力量。

    作为吴俊的亲兵,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护卫吴俊,除非吴俊上场拼杀,等闲不会参与战斗。但是现在,他们不得不出战。

    他们如果不出战,就没人能挡住冯牛儿所部!

    “二叔,你去抽调军中修行者精锐,组成陷阵士战阵,如果小六没有挡住晋军,你们务必守住第三道阵线。”吴俊转过身,对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肃然道。

    老者皱了皱眉,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跟小六一样,接下了军令。

    集中修行者跟抽调修行者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修行者尤其御气境、元神境修行者,在军中都是军官,大军等闲不会让军官离开自己的部属,但集中修行者算是常规战术。

    因为集中修行者时被集中的都是军中副职军官,而且数量有限,一般两个副职中带走一个,故而不会影响大军整体框架与战力。

    但当集中修行者变成了**裸的抽调修行者,那就是把身为修行者的各级军官们都抽出来,单独组成战阵,各级部曲只保留极少的指挥人员,保证发号施令的最低需要。

    后者意味着输死一搏。

    也是在孤注一掷。

    一旦作战失利,军官们大量折损,整支军队立马骨架丧失,将士们失去军官的指挥调度与有力约束,也会失去依靠对象和主心骨,稍微碰到异变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大军开始抽调修行者后,被抽走军官的那些部曲,就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战力,只能打顺风仗,亦或是壮壮声势。

    另外,被调派在一起的军官们,因为之前分属不同部曲,乍然身处一个战阵中拼杀,战阵配合就不可能多么娴熟。

    虽然他们靠着身为军官的卓越素质,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相互配合,终究无法实现亲密无间。越是面对精锐对手、惨烈战况,这种配合上的短处就会愈发明显。

    因是之故,不到绝境,大军不会抽调修行者单独结阵作战。

    而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抽调修行者集中军中强大力量,也算是让大军有了背水一战的本钱。

    “我四五万部曲中的修行者集中起来,还能敌不过区区一个大营中的修行者战力?”吴俊盯着战阵不服气的恶狠狠想道。

    无论如何,他们的人数优势是实打实的。

章八零九 费县之战(7)

    踏着尸山血海稳步前行,一个又一个建武军修行者成了冯牛儿的刀下亡魂,至于被他所伤的吴军将士就更多。
    忽的,眼前景象一下子开阔,通透的亮光豁然降临,取代了原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铁甲将士,所形成的压抑阴暗环境。
    砍翻眼前最后一名敌军,踩着对方的尸体抬头前望,冯牛儿看着建武军将士转身奔逃,多少有些错愕。
    建武军溃逃得比他想象中要快不少。
    冯牛儿没有放松心神,本能地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刚刚浴血拼杀过,对建武军的战斗力有完整认知,没觉得对方完全顶不了了。
    如果建武军就这种意志士气,那他们根本没有出战的必要,因为这种攻势与防御力注定威胁不到反抗军,只会被反抗军一边倒地屠戮。
    果不其然,冯牛儿很快发现了异常。
    转身奔逃的建武军并未丢盔弃甲,且行动时方向分明,是分作两部分向两侧快速移动的。所以这不是全方面溃败,而是战术撤退。
    冯牛儿制止了部曲不顾严谨战阵,放开手脚冲出去追杀对方的行为,喝令众人以严密战阵稳步向前推进。
    当面前人群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坚实盾墙,盾墙防御薄弱、缝隙处则有无数长矛蓄势待发。
    这是第二道阵线,冯牛儿不可能认不出,也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是常规战术,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无轻蔑的冷哼,举起符刀只说了两个字:
    “破阵!”
    他们迅速击破了建武军第一道阵线,并在建武军战阵中一路突飞猛进,期间摧毁了不知多少都、队战阵以及小战阵的防线。
    能取得这样的成果,是因为在斩杀建武军大阵主将后,阵中没人再是冯牛儿的对手,无人可以阻挡他们这些强者组成的锋头战阵。
    眼前这个大阵的第二道阵线,不过是比较齐整比较坚固比较大的战阵而已,有什么值得忌惮的?按部就班再破一次就是了。
    带领自己的战阵,冯牛儿信心满满地迎上去,吐气开声之际,手中符刀向一面盾牌狠狠斩下。
    没有任何意外,盾牌承受不住符刀的力量,当即开裂,后面的盾手吐血倒飞出去,冯牛儿挥刀直进。
    侧身之际斩断一根刺来的长矛,仗着甲胄坚固扛下另一根长矛,一脚踹翻眼前的敌军,符刀挥斩,将另一名敌军逼得仓皇后退。
    杀入阵中,冯牛儿正欲大展拳脚,面前忽然冲上来一个战阵。
    当先的修行者看起来年纪轻轻,不到而立之年,然而出招却极为凌厉,手中长矛快逾闪电,矫如游龙飘若惊鸿,变幻莫测,让冯牛儿兀一跟他交上手就不禁眉头大跳。
    此人真气磅礴厚重,每一击都势力千钧,两相结合便处处暗藏杀机,令冯牛儿感觉自己稍有不慎,即可能被对方找出破绽创伤。
    这正是吴俊的亲兵指挥使,乃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跟冯牛儿的战力在伯仲之间,且使得招数是吴氏家传绝学,非同寻常。
    眨眼之间
    ,不仅冯牛儿被挡住,他所属战阵的强者也俱都被拦下,之前迅若雷霆的攻势为之一滞,众人皆陷入苦战之中。
    ——不是五人小战阵被阻拦,而是整个百十人的锋头战阵都被迟滞。
    冯牛儿眼神一沉,眸底闪过一抹凶狠之色,杀气瞬间暴涨。今日与建武军一战,他是抱着必胜信心而来,只有破阵方能达到目的。
    虽然他的部曲只有五千余人,而建武军有四五万之众,但两军阵战比拼的从来不是人数,而是战力。
    只要他能迅速击破眼前大阵,引得中阵建武军溃败,其余建武军必会惊慌失措、跟着败逃,倒卷珠帘之势一旦形成,五千余人击破十倍之地不是什么难事。
    建武军人数多归多,可只要没有能挡住反抗军猛攻的战阵,那一方就是虎狼一方不过是羊群,人数多没有任何意义。
    古往今来那些在兵力极度劣势下,以少胜多的战例无不是这种情况。
    远的不说,国战初期齐军的大规模溃败,就是因为天元大军能够雷霆击破齐军大阵。齐军的巨大伤亡不是在战阵拼斗上,而是发生在溃败逃散被尾随追杀的过程中。
    在冯牛儿眼中,反抗军是虎狼,建武军是羊群,他今日既然率部出战建武军,那就必须破阵,岂能被对方的人挡住前进脚步?
    杀气一生,战意如火,冯牛儿大喝一声,顿时调动所有真气,长刀大开大阖向对手不断劈斩而去,放弃防御只专注于进攻!
    手握战阵修行者境界优势的冯牛儿,岂能甘愿被对方缠住?
    冯牛儿陡然改变战法,吴俊的亲兵指挥使不惊反喜,战阵拼杀最重要的是稳扎稳打,急不得,一旦着急就会露出破绽。
    依靠吴氏家学的不凡,他奋力接下冯牛儿的连续重击,果然发现了对方的一个破绽,长矛从刀影中钻进去,直取对方腰腹!
    这一击,亲兵指挥使有把握让冯牛儿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时,冯牛儿脸上浮现出一抹残忍笑意。
    他早有预料般的扭转身体,尝试避过要害,用腰肋部位硬接下这一矛,同时在对方来不及抽回兵刃的间隙,长刀直奔对方脖颈而去!
    亲兵指挥使很快发现了冯牛儿的意图,不由得心头猛跳。
    千钧一发之际,他敏锐地判断出,凭借自身的非凡战技与反应,冯牛儿的闪避不会完全发挥效果,他仍能尝试伤及对方要害。
    但如果他将主要精力放在重创对方上,自己就没有余力完全规避冯牛儿直奔他面门的这一刀,顶多略微躲闪。
    也就是说,冯牛儿这一刀不会落在他的脖颈处,将他一刀枭首,但必能斩中他的左肩,届时他的左手便会失去活动能力!
    很显然,冯牛儿这是想要以伤换伤。
    两人实力没有本质差别,且亲兵指挥使的符甲品阶更高,当冯牛儿做出以伤换伤的举动时,并不完全保证他就伤得比亲兵指挥使轻。
    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做了,两人最大的可能是同时重伤。
    在势均力敌的激烈战阵搏杀中重伤,无异于两只脚都迈进了鬼门关!
    所以冯牛儿的战法虽然是以伤换伤,实际起到的效果却是拼命。
    不是拼命奋战的拼命,而是真的拿命在拼、在赌!
    亲兵指挥使怕了。
    他不想拿命去拼,更不可能拿命去赌,他征战沙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是为了加官进爵,是为了权力高位,可不是来送死的!
    他不想战死在沙场上。
    尤其是在没到绝境,不是非得以命相搏才能生存的情况下。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场战争赢了又怎样,杨延广一统天下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瞬息之间,亲兵指挥使根本无法想太多。
    虽然他很想愤怒地质问冯牛儿,都已经做到都指挥使这种不低的位置上了,为何还这么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但电光火石间,他只能依循本能与习惯做出应对。
    他的应对是放弃进攻,全力闪避!
    保命要紧。
    对个人而言,还有什么是比保住性命活下去更重要的?
    这个瞬间的冯牛儿,目光冷酷面容铁血,整个人无情到极点,既是对敌人无情,亦是对自己无情。
    所以他的长刀迅捷有力,故而他抓住了机会!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这一刀劈中了侧身腾挪的亲兵指挥使!
    亲兵指挥使的闪避虽然夹杂着慌乱,但不得不说很有效果,冯牛儿这一刀只是击中了他侧背,而且刀锋与符甲接触时间极短,伤口并不深。
    但事情远未结束。
    闪避过程中,亲兵指挥使下盘不够稳,冯牛儿这一刀让他身法被打乱,而后就是一步领先步步领先,长刀连续攻击之下,亲兵指挥使接连受创,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直至被逼入绝境。
    在此期间,亲兵指挥使多次想要效仿冯牛儿,用以伤换伤的战法逼迫对方后退,但冯牛儿根本不管自身周全,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让亲兵指挥使的努力都落了空!
    老实的怕凶的,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冯牛儿都不要命了,亲兵指挥使能奈他何?
    终于,冯牛儿一刀剖开了亲兵指挥使胸腹,对方吃力之下倒飞出去,撞入了亲兵人群中,绝境之中,他爆发出令人吃惊的潜力,以重伤的身体,竟然眨眼间就手脚并用跑得没了影。
    当然,这也有吴俊亲兵卖力掩护的原因。
    在激战中,冯牛儿身边的强者与亲兵指挥使身旁的吴军,虽然奋力拼杀,但并不能插手两人之间的战斗,他们能做的,仅仅是保证自家主将不被斜刺里突来的冷刀冷枪威胁,不被对手的帮手打扰。
    真正的较量还是靠两人各自的实力。
    随着亲兵指挥使败走,冯牛儿面前再度失去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抖了抖甲胄,评估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毅然决然往前杀了出去。
    ——刚刚的战斗中,亲兵指挥使并不是没有伤到他,只是创伤都不重而已。

章八一零 费县之战(8)

    “冯牛儿真是一员无双猛将。”
    半空,扈红练见冯牛儿凿进建武军第二道阵线,将面前拦路的强敌击败,重拾高歌猛进的冲杀姿态,由衷感慨出声,“他应该是要完全击破建武军战阵了?”
    赵宁观察着建武军战阵,将种种细节纳在眼底,不动声色地道:“没有那么容易,对方还有第三道阵线,吴俊已经抽调了军中修行者支援过去,这第三道阵线是块难啃的骨头。”
    修行者的调动有迹可循,逃不出赵宁的眼睛。
    扈红练若有所思:“建武军中还有元神境后期强者?”
    赵宁摇了摇头:“这不是关键。”
    “什么才是关键?”
    赵宁指了指依然在奋力抵挡冯牛儿的吴俊亲兵,“关键就在于,冯牛儿等人组成的锋头战阵,在冲到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前时,会真气消耗过大,气力不济。”
    一个锋头战阵要击破敌阵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锋头战阵战力强横,敌军很难抵挡,但只要敌军还在作战,锋头战阵的力气就会持续消耗。
    一旦敌军大阵宽广厚实,锋头战阵在击破敌阵之前气力消耗过大,导致进攻势头减弱,自己就会深陷敌军阵中。
    要想锋头战阵不被敌军包围聚歼,就需要后面的将士能够顺着锋头战阵凿开的口子跟着深入,并把口子撕大,将敌军战阵全面压制。
    反抗军将士当然能做到这一点,所以赵宁不担心冯牛儿的周全,但对冯牛儿能否击破建武军第三道阵线这个问题,赵宁已是不抱任何期望。
    “如此说来,冯牛儿岂不是没有胜算了?我们今日无法击破建武军?”扈红练自认为明白了赵宁的意思。
    虽然距离较远,但冯牛儿锋头战阵中的第五军左营精锐们,真气消耗情况如何,集中注意力的扈红练,现在已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冯牛儿等人真气所剩不多。
    扈红练微微皱着柳眉寻思着道:“战斗持续下去,冯牛儿今日的攻势必然受阻于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对方的人数优势化为了战局优势,能成功将冯牛儿锋头战阵拖成强弩之末。
    “一旦冯牛儿的锋头战阵在建武军第三道阵线上,跟对方陷入拉锯作战,让战局僵持下来,那么今日就算打到天黑,第五军左营顶多能跟建武军战个平手。
    “就是杀伤多一些,算得上是颇有斩获。
    “然而这种斩获于大局毫无裨益。
    “建武军人多,今日有很多将士并未与反抗军拼杀,明天上阵的时候依然生龙活虎,而第五军左营今日是全面出击,几乎所有将士都会轮替上前拼杀,明日还得继续奋战。
    “今日冯牛儿没能击破建武军,明日建武军的防御只会更加严密,应对起来更有经验,冯牛儿想要破阵难度更大!
    “这场仗越是往后拖,第五军左营的胜算就越小,直至被对方拖垮!”
    说到这里,扈红练脸色已是很不好看。
    反抗军拢共就这么多人,不可能分出更多部曲应付建武军,否则一旦侍卫亲军全军出动,不顾一切地压上来,主战场就会出现变化。
    而反抗军其他各部这些时日都在跟侍卫亲军鏖战,虽说势头是愈战愈勇,但疲惫不可避免,只有第五军左营在养精蓄锐。
    连冯牛儿都击破不了的建武军,其他反抗军即便上来也是无能为力。
    扈红练饱含忧虑的看向赵宁:“殿下,冯牛儿所部无法击破建武军,岂不是说这一仗我们已是胜算寥寥?”
    赵宁不置可否,转而说起了另一个消息:“昨日接报,吴军从宋州抽调了部分侍卫亲军过来支援,距离费县已经只有不到两日路程。”
    敌军援军都这么近了,赵宁不可能还不知道,散出去监控四方的斥候不是吃白饭的,那里面可有王极境高手。
    听到这个消息,扈红练的眉眼一下子垮掉,不无惊慌地张圆了殷红嘴唇:
    “费县吴军的兵力明明近乎两倍于我,而且还有一半是吴国最精锐的侍卫亲军,在这种情况下,杨佳妮竟然还叫帮手?
    “从宋州来的侍卫亲军动作这么快,可想而知杨佳妮这帮手叫得有多早,那时候陈雪陇所部都没出现太大劣势......”
    看扈红练的样子,近乎是把杨佳妮不要脸这几个字刻在了脸上,被对方一顿布置给弄得哑口无言,末了只能忐忑地看向赵宁,饱含希翼地试探着问:
    “我们现在调派援军还来得及吗?”
    从郓州调派援军过来,当然不可能三两日就赶到,但反抗军在对方援军到来之后,大可以据营而守,扈红练现在问得是大军能不能守到援军赶来。
    她多么希望赵宁的回答是来得及。
    可她失望了。
    赵宁摇着头道:“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这里的反抗军连续鏖战十多日,早就不复鼎盛状态。
    侍卫亲军的军心士气已是快要撑不住,所以杨佳妮才不得不让建武军提前下场,反抗军虽然好一些,但那都是因为全军上下看到了胜利曙光,精神上斗志满满,在身体上纵然因为天天有肉吃,情况好一层,但不可能有本质区别。
    反抗军要是被赶来的吴军生力军一顿猛攻,怎么可能不败?
    “这岂不是说,此战我们已是必败?”扈红练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她从未想过跟着赵宁作战,还会有战败这种情况出现。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胜败乃兵家常事?
    赵宁亦不能免俗?
    倒也不是必定会惨败,扈红练眨眼便反应过来,“殿下,我们,我们要撤军了?”
    要想不败,只有在吴国援军赶到之前,先一步从费县撤退,离开这个危机重重的是非之地。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扈红练眼神一黯。
    她怎么都没想到,大军从压制侍卫亲军、手握胜利希望,到被迫离开费县放弃对东线战场攻势的转变,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冯牛儿受阻于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养精蓄锐的第五军左营无法成功击破建武军。
    可这能怪冯牛儿吗?
    五千余人没能击破四五万人的大阵,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宁瞅了花容失色,好似已经魂不守舍的扈红练一眼,奇怪地道:“我何时说过会败?怎么就要撤军了?”
    扈红练被赵宁问得一阵呆滞,眼中充满了迷茫:殿下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赵宁只看扈红练的神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哑然失笑:“我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在赵宁的设想中,无论建武军今日是否主动来攻,只要他们出营列阵,有朝一日就一定是要被反抗军击破的。
    柿子挑软的捏,想要击败费县吴军,挑建武军这个相对薄弱的环节下手无疑是最佳选择,纵然建武军不来,反抗军也会过去。
    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反抗军在跟侍卫亲军的对战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而费县之战最终战果的大小,则取决于反抗军对侍卫亲军能有多大优势。
    反抗军的战况比赵宁战前料想得要好上一些,不仅完全顶住了侍卫亲军给予的压力,还反过来稳占上风。
    见扈红练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宁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冯牛儿没有胜算,不代表我们今日就无法击破建武军,更不代表我们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扈红练眼中逐渐恢复了神采:“大帅的意思是?”
    “当然是帮一帮冯牛儿。”
    “怎么帮?”
    赵宁直接没有回答她。
    他招了招手,示意传令军使上前,在扈红练期待而又迷惑的目光中,说了一句让扈红练心跳骤然加速的话:
    “传我帅令:全军出击!”
    ......
    这些时日以来,反抗军跟侍卫亲军说起来是日日大战,但一次性-交手的部曲不过是一个五千余人的大营,一整天下来,顶多有三个营轮替上阵。
    这是正常战况。
    等闲情况下,就算场地足够全军拼杀,也没有哪个主帅会在交战初、中期,就把麾下将士一次性投入战场,那样的话一旦战事不利,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
    另外,将士都是血肉之躯,是会累的,体力有极限,哪能天天上阵搏命?
    这场费县大战,侍卫亲军跟反抗军都是轮替上阵,就这种情况,十几日的激烈拼杀下来,双方将士都累得不轻。
    全军出击这种事,一般只会发生在一种情形下。
    那就是决胜之时。
    是在至少一方主帅,认为一次出击就能战胜对手,将阵战变为全面追杀之战的情景下。
    而现在,赵宁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这说明在赵宁看来,今日,费县之战就要结束。
    且是以反抗军的全面胜利来结束!
    所以他让反抗军全军出击。
    扈红练吃惊地看着赵宁,短时间内不能理解对方为何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吴国援军就要到了,第五军左营又不能突破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反抗军明明已经迫近绝境,怎么就反过来手握胜机了?
    她自视这些年长进很多,无论军事还是政事都已颇为熟悉,就算不能真正去主持这两方面的事,至少不会出现看不透局势的情况。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扈红练没有太过妄自菲薄,她冷静下来仔细寻思,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殿下,是否建武军一出战,就意味着大军胜机已经到来?”
    赵宁负手俯瞰着战场,淡淡地道:
    “建武军是否出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冯牛儿突破了他们两道阵线。只要建武军不得不抽调修行者组成后续防线,他们就已经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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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