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一一 费县之战(9)
“第五军左营跟建武军开战了,也不知战况如何,队正,你说第五军左营能战胜建武军吗?” 无边无际的铁甲海洋里,杵着长矛的钱小成百无聊奈打了个哈欠,左顾右盼之下除了甲士什么都看不到,捅了捅前面的钱仲随口问道。 “没亲眼看到又无法求证的事,胡乱猜测有什么意义?”钱仲一副理智严肃的做派,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随便猜猜,要意义干嘛,总比在这无聊的干站着要强。” 钱小成见钱仲没有闲聊的兴致,放弃了跟他搭话,转头捅了捅大牛,“大牛,你说说,冯将军能不能战胜建武军?” “应该能。”大牛的回答很简洁。 “为什么能?” 大牛很实诚地道:“因为冯将军是同袍,建武军是敌人。” “......”钱小成觉得大牛这番话无可反驳。 他们所在的第九军右营昨日才刚刚拼杀过,今日不会出战,是以虽然列阵在营外,将士们都很放松。如果前面战斗顺利,他们待会儿甚至可以坐下来休息。 “都头,我们昨日才跟侍卫亲军拼杀过,按理说今天可以在营中歇息,大将军为什么要让我们站外面晒太阳?” 钱小成看到下来巡视队伍的都头,仗着自己跟对方颇为熟悉,主动开口询问。 “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可惜的是,我没处问去。” 都头拍了拍钱小成的肩膀,“让你出营列阵必然是有理由的,你就好好站着吧,不就晒晒太阳嘛,堂堂御气境精锐还怕晒太阳?” 听到“御气境精锐”几个字,钱小成脸上笑开了花,当即站得笔直,表示自己莫说不怕晒太阳,就算太阳掉下来也不怕。 ——昨日大战后,他感觉瓶颈好似被打破,回到营帐没修炼多久便成功跻身御气境。 成就御气境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指挥使带着都头亲自给他送来了符刀符甲,并当着全队的面给他换装,让他好生出了一回风头。 激动令钱小成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也是他今天话很多的原因。 就在钱小成准备再跟都头唠两句的时候,忽地心头一动,听到了咚咚的战鼓声,顿时闭上了嘴巴神容肃穆。 这鼓声很不寻常。 那不是正在出战的大营的鼓声。 这鼓声是从自身所在大营传来的! 但又不全是。 因为同一时间,其它大营中的战鼓也同时响了起来! 好似全军各营的鼓声一起被敲响了! 钱小成看到都头脸色一变,旋即止住前行的步伐,转身麻利地往回跑,并且边跑边大声呼喝:“全都注意,准备出击!” 都头的声音刚刚落下,钱仲已是回头大喝:“全队注意,准备出击!检查兵刃甲胄!” 钱小成跟左右的同袍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意外与震动。大将军范子清让他们今日出营列阵,难道用意就在这里? 没有太久,指挥使那饱含修为之力的声音,在钱小成等人耳畔炸响:“大帅有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听到这四个字,钱小成精神一紧,眼中精芒爆闪。全军出击,这是要跟吴军一决胜负了! 今日,这场战争就要有个结果! 钱小成握紧了刚刚熟悉的符刀,斗志如火。 ...... 侍卫亲军的铁甲大阵中。 “老爹,咱们昨天才厮杀过,怎么今日又要出营列阵,难道我们今日还要上阵拼斗不成?”王小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气无力地询问队正王森。 王森回头瞥了一眼王小林,这厮一个哈欠硬生生打出了满眼的泪,可想而知是何等疲倦: “上将军让我们列阵自然有上将军的道理,你给我打起精神,弄不好今日会有恶战。” 乾符初年就在西域戍守过多年的王森,见多识广战场经验丰富,今日已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意味。 “老爹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王小林无精打采的抬了抬眼帘。 他现在很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好是再睡一会儿,昨日险战后晚上都没睡好,梦里全都是刀光剑影,几回因为梦到被晋军砍杀而惊醒。 王森本就担心战事不利,大军处于危险之中后,王小林会有个三长两短,现在见对方竟然把他的警告不当回事,顿时又急又怒。 他一把揪过王小林,凑近了指着左右的同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你给我看看清楚,现在大军都到了什么田地! “咱们队还好些,只不过上阵了两回,可其他部曲基本都已是第五轮厮杀!你都疲倦到这种地步了,其他人会怎么样? “大军倦怠,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这本就是危险之时,而敌军统帅又是大名鼎鼎的赵氏太子,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放过这种机会?! “今日大将军、上将军为何让我们全都出营列阵?不就是看到形势不妙,让我们防备万一?到了这份上你还无精打采,是不知死吗?” 王小林被王森骂得一阵愣神,沾了一脸唾沫都没顾得上去注意,他很少看到王森这般凶狠,一时间又是畏惧又是惊心,忘了说话。 见王小林不再吊儿郎当,王森稍稍放心了些,松开对方的肩膀,缓和了神色,但语气依旧充满肃杀之意: “我们从跟晋军势均力敌,到被对方压着打,再到伤亡两倍于他们,越来越难以抵抗对方层不出穷的攻势,只不过花费了十几日而已! “将士们心里落差很大,挫败感越来越浓。这几日我在营中转过,不安畏敌的情绪已经大肆蔓延,甚至有人传言说晋军就是魔鬼! “身为作战不利被压着打伤亡较大的一方,我们的人本就更加疲累,现在士气又低落到这种程度,大军已是一只脚挂在了悬崖外。 “你给我记住,战场苦战到了生死搏杀的关键时刻,战力虽然重要,但已经不是最要紧的!” 王小林怔怔看着王森:“什么是最要紧的?” “精神意志!”王森一字字地道。 王小林霎时面如土色:“那我们岂不是要完了?!” 按照王森刚才的说法,侍卫亲军已经没有精神力可言,意志薄弱得可怜,可谓是一触即溃。 反观晋军,作为压着敌人打,作战越来越顺利,伤亡不断减小的一方,必然是斗志昂扬,热血上头之后恐怕就算面前是刀山也敢给他踩平,是火海也敢给他扑灭! 王森咬着牙:“所以才要你打起精神,不能再有丝毫懈怠!到了这份上,什么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什么纵横敌境大发横财,都已经不需要考虑。 “记住,到了关键之时,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 这不是一个队正在对一个战士说的话,而是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导,心惊胆战的王小林重重点头,再也不敢松懈半分。 就在这时,后方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第一时间,王森、王小林辨认出自家大营的战鼓响了,无不神色一凛。 紧接着,听到前后左右都是战鼓声,反应过来各个大营的战鼓都已经被敲响,不由得神容大变。 这是要全军搏命了? 没多时,他们听到了指挥使的大声喝令:“ 大将军令:全军迎战!都给我听好了,晋军已有全面出击之象,现在都给我准备作战!” 王小林惊骇不已,下巴都要掉在地上:果然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王森面容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到临头没有选择,作为战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作战,挡住敌军攻势,惟其如此方能拥有最大的保住性命的机会。 “全队准备!”王森回头向自己的部属们大喊。 喊完军令,他声音沉重下来,“伙计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不用我多说,要活命的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想从晋军手下活命,首先得保证不被他们击破战阵,一个个砍杀在战阵之中! “都明白了吗?!”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这是最危险的战斗,这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所有身在战场的战士都没有选择,理智与经验告诉他们,唯有使出吃奶的劲拼杀,将敌军打回去,才能最大限度把握住活下去的可能。 众人无不眉眼肃杀:“明白!” ...... “老常啊老常,你还是不被大帅信任啊,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人家都在杀敌建功,就你在这里活得像个透明人。 “失去了武宁不够,还要失去在朝廷的地位,再这样下去咱的人生就要完了!就要完了你明不明白啊!” 常怀远站在自己的营帐外面,仰着头无语望苍天,满脸都是惆怅愁苦,好似一个被所有人欺负的小媳妇,满腔委屈无处倾诉。 “老常啊老常,能不能发愤图强一次,能不能奋起直追一回,你还能不能重拾当年纵横沙场的雄风了?你也曾是条好汉啊!” 跟老天发完牢骚,常怀远低头长叹,又开始顾影自怜,“想我常怀远,起自寒门微末之家,国战期间投身报国,手刃蛮贼无数,九死一生中建功立业,方才有节度使的显赫地位。 “本以为武宁只是我辉煌人生的开始,没想到那已经是我老常的巅峰。可悲,可叹啊! “我自忖非是无能之辈,怎么到了天下大争之时,反而像是浅水里的王八,怎么都折腾不动了?天理何在啊! “现在我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冲锋陷阵的机会,但凡有这样一个机会,那范子清能做到的事,我常怀远凭什么做不到? 他再度抬起头,张开双臂看向苍穹:“苍天哪,再给老常一个机会吧!我老常绝对不会辜负你老人家的好心!” 话说完,常怀远满脸悲愤、意犹未尽地挥了挥拳,收回视线正要去巡视一番自己的部曲,勉励一下武宁旧部们,让对方跟自己一起再度奋斗,忽然眼角一跳,浑身汗毛倒竖。 他看到赵宁就站在不远处!对方正用一种看猴子的眼神,嘴脸噙笑饱含深意的看着他。 常怀远顿时化身石雕,呆愣当场。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意态与自言自语,很可能都被赵宁看了个正着,常怀远老脸唰得一下通红似火,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老常你不必害羞,壮志满怀是好事,大丈夫就该如此。”赵宁咳嗽两声,收起揶揄的笑容,换上了一脸正色,“老常,该你上阵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常怀远浑身一个激灵,哪里还顾得上羞赧,惊喜地眉头大展:“大帅没有骗我老常?” 赵宁来到常怀远身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老常,我亲自来给你下令,还要拨一千反抗军重骑给你,现在你总不能还说我不信任你,不给你机会吧?” 常怀远倒吸一口凉气。 这口气虽然凉,但就像是琼浆玉液,兀一入喉,就让他乐得笑开了花。
章八一二 费县之战(10)
全军出击虽然是发生在主帅认为胜券在握,要用全力一举冲溃敌方大阵时,但也不可能是所有将士一窝蜂涌上去械斗。 钱小成跟在钱仲后面,与自家大营一起向前移动,初时大营战阵前进并不快,将士们都是走动向前。 身在铁甲人海中,除了由一个个自家同袍组成的齐整战阵,钱小成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竖起耳朵,在隆隆如雷的脚步声与汹汹浪涛般的铁甲环佩之音中,勉力辨别前方两军交战的情况。 这种努力基本是徒劳的,尤其是在他距离战线较远时。 钱小成没有着急,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急什么,今日既然是全军出击的决战,那就必然有他拼命的时候。 时至今日,他已不是刚到费县的雏鸟,对厮杀的渴望不再那般热切,战斗可以让他杀敌建功,也可能让他丧命,能够以平常心相待。 随着大营战阵前行,钱小成耳中的前方交战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压过了脚步声,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临近战场了。 “全营准备冲阵!”忽然间,钱小成听到了都指挥使饱含修为之力的喝令。 冲阵!钱小成心神一凛。这十几日来的战斗,都是侍卫亲军在冲阵,一直扮演着进攻方的角色,纵然战事不利,也没有放弃这种身份。 在整个战场大局上,兵力优势的吴军一直保持着主动权。在没有大的失利之前,吴军不会甘愿把主动权拱手让人。 而现在,攻守易行。 “躬身弯腰举盾,准备跑步前冲!”钱仲的呼喝声在钱小成耳畔炸响。 队中有盾的人不多,长矛手肯定是没有盾的,连圆盾都没有,所以他们只能弯腰躬身把头埋低,避免被即将到来的箭雨击中要害。 倏忽间,都指挥使的大喝声再度响起:“冲阵!” 人群中的钱小成虽然看不到前方的具体情况,但听到这声军令后,已是做好了全速奔进的准备,不过他并没有贸然提速,因为面前的同袍尚未把速度加上来。 钱小成紧盯着前方,眼看着前面的同袍一层又一层由快步疾行变成缓速奔跑,直至撒开脚丫子狂奔,眼看着半空中有乌云落下,暴雨般砸进前方同袍战阵中。 叮叮当当的声音次第响起连绵不绝,很多人都被箭雨笼罩,身形为之一顿,前奔速度放缓,但眨眼间又再度提速,对斜斜插在、挂在甲胄上的箭矢不闻不问——有的箭矢在将士跑动中自己掉落了。 但也有人被射中要害,一个又一个噗通噗通接连摔倒,其后的甲士敏捷跳过他们的身体,尽量避免踩到他们伤到他们。 倒地的人基本没有立即爬起来的。 钱小成的呼吸渐渐急促。 乌云在前方升起,化作暴雨落下,接连不断地制造着伤亡,划出了一片危险、死亡地带,而自己正在往那片危险、死亡地带前进! “冲阵!” 钱小成听到了钱仲的声音,眼看着对方提速,自己咬着牙跟着迈开步伐,加快双腿交替向前的速度。 他没有再看半空的箭雨。 依照钱仲之前的吩咐,他躬身弯腰,举着圆盾埋头前冲,目光则一直盯着钱仲的小腿,力求自己既不冲得过快撞到对方,也不行动过慢被对方拉开距离,影响身后的同袍。 钱小成看到了那条由系着红布条的利箭,插在地上标记出的生死线,到了现在,箭矢几乎都被前面的同袍踩倒,凌乱的散在地上,有的都已折断。 钱小成瞳孔微缩。 他知道越过这条 线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急利的破空声与风声在头顶呼啸响起,瞬间逼近,就如同置身于雪崩之中,别有一股浓烈的危险感。 不等钱小成如何感受,身体就遭受了猛烈的风吹雨打,因为穿着符甲,他并不担心寻常利箭,只默默祈祷不要遇到符矢。 钱小成运气不错,除了冲击力外,连疼痛都感知得不多,他不用去检视身体各个部位就明白,这轮箭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杀伤。 但其他人未必都如他这般幸运,钱小成听到了身周零零散散的闷哼声,想来是有人受伤了,他还隐约听到了甲士摔倒在地的动静。 钱小成没有左顾右盼,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行为都会破坏原本严密的战术动作,他只能埋头前冲,跟着前面的人往前冲! 几轮箭雨后,前方不远处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便是海水拍击堤坝的震动与噪杂! 与此同时,钱小成听到了钱仲的大喝: “放缓脚步!” 抬头前看,钱小成发现前面的同袍都在快速降低前进速度,循着战阵的趋势,他立马将脚步放缓。 前队的厮杀已经开始,他们队身在阵中,距离不远不近,听得颇为清楚,钱小成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待前队取得突破,他跟着战阵往前推进,亦或是等待前队疲惫,换他们上去继续作战。 当然,对钱小成他们队来说,还有第三种情况。 ...... “将军,大帅有令!” 正在攻打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却因为对方的缜密防御、非凡实力而不得寸进的冯牛儿,清晰感知着自己真气的剧烈消耗,心中不由得有些焦急,为不能完成任务而大感耻辱,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大帅军令? 听清楚这句话,冯牛儿不敢怠慢,连忙逼退眼前的建武军修行者,往后退回几步,让自己的左膀右臂暂时顶替自己的位置。 “大帅何令?” 冯牛儿向穿过自家战阵来到这里的传令军使抱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有些羞愧,本能地猜测,是不是因为他攻势受阻,赵宁对他很是不满,严令他不惜一切代价立即破阵? “大帅军令:冯将军不得急于破阵,维持不败攻势即可,稍后自会有人侧面策应你部破敌。”军使肃然说完军令,确认冯牛儿听清楚后,抱拳从战阵中离开。 冯牛儿满脑子都是“破敌”二字,喜不自禁。 仅凭自己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办法破阵,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赵宁竟然给了安排了援军!一想到能够击破建武军,冯牛儿就禁不住欣喜万分。 将赵宁的军令传达给众将士,精神抖擞的冯牛儿返回大阵前沿,立即改变战法,给建武军第三道阵线施加压力之余,严令锋头战阵保持气力。 ...... “钱仲,孙峥,你们给我听好了,今日大营能否击破敌阵,关键就在我们指挥身上。而咱们都又是本指挥的核心战力,故而待会儿上了阵前,咱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溃眼前之敌,为大营凿穿敌阵!” 都头将钱仲与另一名队正叫到身前耳提面命。 自己队里现在有两名御气境初期,大牛等人也是实力不俗距离突破不会太远,钱仲认为当得精锐二字。 但那顶多是在本指挥里突出,放在整个大营里,钱仲觉得也就是普通精锐。连日作战,军中突破境界的修行者不少,一个队两个御气境的情况虽然不多, 但也绝对不少。 不过钱仲没有反驳都头的话,到了这份上,自认角色关键责任重大,更有利于发挥全队将士的战力。 本营大战开始已经不短时间,前阵正在奋战的同袍杀敌众多,一连破了侍卫亲军几个都、队战阵,取得了不俗战果,但距离彻底击溃敌军阵脚,凿穿敌阵还有一段距离。 都头之所以跟钱仲、孙峥两位队正说这些,是因为他们所在的指挥即将轮换上阵,既然前阵成果不俗,他们就该在此基础上再作突破。 回到自己的队伍,钱仲看了众人一眼,说明过前方战况后勉励部属:“大军决胜就在今日,本营决胜在于你我,能不能击破敌军,就看大伙儿是否卖力作战! “把铁锤,破甲匕首、刺刀准备好,稍后我跟钱小成打头,大牛你们跟进,二什长、三什长注意两翼,其余人等随队往前冲杀!” 钱小成等人闻言无不肃然应诺。 而后又是肃清地等待。 这次没有等待很久。 “第三指挥上前,上前!”指挥使的喝令陡然响起。 “第四队上前,上前!”钱仲立马呼应着喝令。 钱小成跟着队伍疾步前行。 与撤下来的前阵同袍擦肩而过时,看到同袍们的甲胄大多伤痕累累,身体疲惫绵软,但一个个容光焕发,眉眼间尽是自豪之色。 显然,他们取得了足以让他们骄傲的成果。 跟第一日出战不同,到了现在,轮换下来的战士基本不会再向接替他们的战士,传授奋战经验与注意事项。众将士对侍卫亲军都已无比熟悉,且连日来对方没什么变化,大家都没什么可说的。 但反抗军先后上阵的同袍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说。 “必胜!”与钱小成擦肩而过的战士以拳击胸。 “必胜!”钱小成同样握拳击胸,给出有力回应。 一时间,交错而过的战士之间,遍是“必胜”的期待声与承诺声。 很快,钱小成等人面前再无同袍,而侍卫亲军在同一时间完成了轮换,两群养精蓄锐、状态饱满的战士,犹如两股对向奔驰的浪潮,顷刻间撞在了一起。 ...... 砰砰砰的盾牌碰击声里,王森忽地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野猪顶了一下,盾牌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胸闷气短,身体抑制不住往后倒去,就像是被洪水冲翻的篱笆。 “怎么会这样?这绝不是一名御气境初期修行者该有的力道!”王森惊骇万分,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钱小成与钱仲合力将王森撞倒之后,立马欺身而进,吐气开声举起手中符刀,劈头盖脸就向盾牌歪斜,露出身形的王森斩了下去! 眼见闪着符文荧光的长刀落下来,王森汗毛倒竖,慌忙闪躲回避要害。 符刀砍在了他的甲胄上,好在是符甲,没有被一击即破,倘若是寻常甲胄,这一刀就足以将他重创。 “爹!”兀一结阵,自己的父亲就吃了闷头亏,王小林大感意外,连忙挥刀上前救援,在几名同袍的呼应下,跟钱小成等人拼杀在一起。 “又是你?!”看清钱小成的面容,王小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小成上阵厮杀多次,遇到过不同的对手,但王小林拢共上场三次,次次都碰到钱小成等人,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荒诞离奇。 钱小成看不到王小林隐藏在面甲下的脸,也不在意对方是不是老对手,这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对方!
章八一三 费县之战(11)
下一瞬,王小林脑海里便没有其它念头,巧合也好命运也罢,他都已不再关注,满心只剩下浓烈的忌惮。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钱小成长刀上的濛濛光芒。 那是符兵! 能够催动符兵的,最低也要是御气境。 “这厮竟然也在昨日之战后突破了境界?!”王小林牙关紧咬,眉眼低沉。 钱小成到了御气境,他虽然忌惮,但还不至于恐慌,因为他经过这些时日发愤图强的苦修与战场历练,也在昨日突破了境界。 现如今,他跟钱小成一样,都是身着符甲手持符兵! 王小林原本还想着,以他成就御气境的突破,今日必然能在战阵上大展拳脚,不说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至少可以保证王森队的周全。 没想到钱小成也成了御气境,这下双方又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钱小成一顿猛攻猛打,将前来救援王森的王小林拉入转圈,令对方不能轻易脱身后撤,今日既然是决战,那就得使出十二分力气。 敌阵中的强悍战力是首先要解决的对象,只有解决了对方,他们接下来的破阵才能顺利。 至于敌队中出现了两名御气境这种事,钱小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莫说他暂时没有认出王小林,就算稍后认出来了,也顶多意外,不会有多少震惊之情。 大战本就是修行者历练最充分、突破境界最多的时候。 战场是公平的,敌我将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没有哪一方聪明绝顶,另一方天资愚钝的说法。既然他能成就御气境,对方自然也能。 幸赖王小林等人及时救援,王森从钱仲刀下捡回一条命,察觉到对方凶猛破阵的战法,他跟王小林等人一起,努力在最前方力战。 想要活命,就不能被反抗军破阵,有这样的共识,王森队奋战起来皆是不留余力,爆发出非同凡响的战斗意志。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的战斗意志的确是不相上下,但随着战斗进行,此消彼长的情形渐渐出现。 王森队是能在交战之初,于斗志上不输给钱仲队,但时至今日,两队之间的战力已有本质区别,这不是精神意志能够弥补。 在钱小成、大牛等人的奋力作战下,王森队率先出现伤亡,王小林空有跟钱小成相当的境界,却跟之前一样,无法保护每一个同袍。 一个小战阵被突破,两个小战阵没稳住,三个小战阵被杀退......钱仲与钱小成率队稳步向前推进,速度虽然不快,但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 王森、王小林一直带着人在跟钱仲、钱小成拼斗,虽说始终在后撤,从一个崩溃的小战阵退到后一个完整的小战阵,但并没有任何停顿歇息。 他俩没有休息,钱仲跟钱小成自然也没有。 靠着同袍掩护,退入第四个小战阵的盾牌后,王小林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成就御气境后,他的体力相比之前有了很大提高,但就算是这样,他也累得手脚发软、肺部抽疼。 刚刚的战斗太过激烈,钱仲、钱小成等人给他们的压力太大,王小林根本没有缓一口气的时间,动作稍微慢些,一个小战阵立马被击破。 作为防御方,王小林已经是如此疲惫,作为进攻方的钱仲与钱小成,理应比他们耗费了更多力气才对。 可看着携盾持刀杀上前来的钱仲与钱小成,王小林实在看不到对方有气力不济的迹象,纵然汗如雨下依然双目血红,哪怕身体受创仍旧斗志昂扬,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绝对不会疲惫。 这根本就不合理。 王小林忍不住看了王森一眼,希望对方能给他答疑解惑,但他发现对方跟他的神情一样,都是一脸的无法接受,并且隐含恐惧。 王小林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王森在军伍沉浮二十多年,在西 域跟胡子厮杀过,国战时期跟天元蛮子拼过命,前些年还征战过楚地,虽然因为世道不公运气不好,混到今日依旧只是御气境初期的队正,但经验绝对丰富。 面对等闲危险,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恐惧流露。 但是现在,王小林发现王森在害怕。 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敌人太过强悍,形势已经万分危急! 霎时间,王小林心中升腾起一股炽烈怒火,让他整张脸都被烧得通红。那是要保护父亲的决心,更是不服输的狠劲!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也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一股力气,挥动长刀上前一步,重重斩向踏步而来,攻势沉稳犀利得好似目中无人的钱小成! 王森眼见王小林先一步杀出,不由得眉心猛跳,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危险,电光火石之间,王森根本没有犹豫思考的时间。 但他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全力配合王小林,先杀钱小成! 进则能让钱小成命丧当场,削弱敌方一个顶尖战力,退也能保住王小林的周全,让王小林不至于饮恨阵中。 至于这样一来,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王森已是顾不得。 这是舍身一击,威力非同凡响,几乎是王森沙场生涯的巅峰! 上阵父子兵。 他们的凶狠进攻取得了效果,当钱小成意识到不对时,他已经被王小林缠住,根本无力去应付斜刺里杀来的王森! 王森的出手时机与角度都恰到好处,以至于钱小成身侧的同袍根本无法很好救援——谁敢去挡御气境初期修行者的全力一击? 就算对方不是御气境,他们实力相当,王森这一击也迅若雷霆、凶险万分,一旦发出,钱小成的同袍们就已无从格挡。 除非愿意扑过去,为钱小成挨这一刀! 那就是替钱小成死。 九死一生的刹那,钱小成的惊慌一闪而逝。如果是十几天前初上战场的他,此刻必然惊慌失措、束手待毙,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在间不容发的间隙,钱小成做出了他的选择与应对。 摒弃了所有杂念,只盯着眼前的王小林一人,集中了所有力量,全部都灌注于长刀之上,下一瞬,他低吼出声,长刀直奔王小林脖颈劈下! 钱小成很清楚,他已避无可避,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全力出击,斩杀一个敌军将士! 战士可以死,但不能白死。 这是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 钱小成的选择与意志都没有问题,但他失望了。 他拼尽全力斩下的一刀,被王小林挡了下来。 对方横刀举起,架在肩头,挡住了他这一刀。虽然钱小成下劈的长刀力量更大,刀锋顺着刀身擦出一连串火星子眨眼滑落下去,破甲斩进了钱小成肩头,但造成的创伤并不大。 失望化作绝望。 一时间的痛苦不甘,让钱小成五官一片扭曲。 只可惜,他已经不可能出第二刀。 在他出第二刀之前,就在这个时间点,钱仲的斜刺里攻来的长刀,必能从他肋下的甲胄防御薄弱处,捅进他的脏腑! 钱小成准备好了迎击这致命一击,迎接这最后的痛苦,身体甚至做好了倒在地上的准备。 但他没有被钱仲这一刀击中。 千钧一发之际,钱仲扑了出来。 他虽然来不及照顾到出刀的角度、力道与准确性,用兵刃为钱小成挡下这一刀,但却能合身扑过来! 虎豹一样蹿来的钱仲,直接将钱仲扑倒在地! 钱仲手中的长刀刀尖分明已经捅进钱小成的衣甲,甚至破了皮肉,但就在继续向前的关键时刻,改变方向划了出去,只在钱小成肋下留下一道不深的伤口。 打虎亲兄弟。 但战阵之中是不能倒下的,倒在了地上浑身破绽大开,立马就得面对狂风暴雨般落下的长刀与长矛,哪能尽数闪避?哪里还有空隙完成站起身的动作? 战士一旦在激烈拼杀的战阵中倒地,便极难生还。 而钱仲与王森双双摔倒在地。 ....... 豆大的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眉毛能都挡住的有限,冯牛儿眼前的视野渐渐有些模糊,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擦汗,面前的对手实力不差,给他的压力不小。 事实上,冯牛儿身上的压力已是越来越重,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真气所剩不多。此时此刻,每呼吸一口,他都感觉喉咙在被刀子刮,肺部火辣辣的痛。 牙关已经快被咬碎。 冯牛儿在苦苦坚持。 锋头战阵的将士,都在咬牙坚持。 他们死死盯着与自己交战的对手,犹如一匹匹与猎物撕斗的饿狼,拼尽所有意志力,只是为了不比对方先倒下。 他们看得出来,面前的建武军修行者也不好受。 对方虽然体力充沛一些,但面对的作战压力更大,拼杀之际先求防守保全自身,并不贸然舍身奋击。 从这些建武军修行者眼中,反抗军战士看到了他们对自身的忌惮,那是一种正常人在面对疯子时,都会有的忌惮。 冯牛儿嗬嗬笑了两声。 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知道他们其实坚持不了太久了,但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在自己坚持不住之前,一定要先击溃对方的意志。 虽然这个想法很难实现,可冯牛儿就没打算认真考虑它到底能不能实现。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目标能否实现,而是是否具备为目标拼尽全力,搏杀到最后一刻都不放弃的坚韧不拔之志。 陡然间,冯牛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强有力的呼喊: “骑兵出动了!将军,我们的骑兵来了!” 冯牛儿眼前一亮,原本被汗水模糊的视野,陡然间清晰了两分,身体中凭空多出一份力量。 他奋力逼退眼前的对手,后退两步跳起,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两军将士人头,从层层叠叠的军阵中向两侧看去。 冯牛儿看到了那支骑兵,在大阵之外。 建武军骑兵在邹县折损得差不多,能够摆在建武军步军大阵侧翼的,拢共只有一千多骑。 而现在,那由一千多名建武军骑兵组成的战阵,已经被冲一支铁甲精骑冲得七零八落,地上散了大片尸体,更多骑兵则远远逃散开。 冯牛儿一眼看去便确定,这支铁甲精骑足有四千上下! 而打头的千骑人高马大,不仅将士们人人身着具装,就连战马都披着铠甲,英武不凡威势深重,奔驰间犹如泰山压顶,令人难以生出抗拒之心。 是反抗军重骑! 现在,已经冲散建武军骑兵,由一千重骑领头的四千精骑,正以滚滚洪流之时,雷霆阵阵的向建武军步军大阵冲袭而来! 到了此时,建武军大阵早已完成重组,中军由第三道阵线顶在前面——第三道阵线成了最前列的阵线,余者都移动到了后面。 左右两军依然保持战前队列,护卫在中军两翼,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军容齐整气势汹汹,但其中的军官修行者,早就到了中军抵挡冯牛儿锋头战阵。 ——冯牛儿的锋头战阵,此时已经不叫锋头,因为攻势被建武军第三道阵线扼制,确实没了锋头的形状,反抗军第五军左营的战阵,恢复了正常的进攻方阵。 由一千反抗军重骑打头的四千反抗军精骑,从侧翼拦腰杀来,首先冲击的目标,是建武军右军大阵。 也就是说,他们距离冯牛儿奋战的地方,其实有相当一段距离。 但冯牛儿知道,这段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章八一四 费县之战(12)
看着自家千余骑兵被反抗军精骑眨眼冲散,望楼上的吴俊霎时面如死灰,眼中充满恐慌,连肩膀都禁不住抖动起来。 他连忙从望楼飞到费县城楼上,抱拳杨佳妮道: “大将军,晋军出动铁甲重骑,我部轻骑被一击而溃,步军大阵失去保护,已经身处危急之境,请大将军派兵驰援!” 吴廷弼在邹县吃得就是反抗军重骑的亏,吴俊当然不会忘记对方,可建武军现在就那么多骑兵,还都是轻骑,他拿什么应对? 战前他便跟杨佳妮提过这个问题,杨佳妮跟他保证过,必要时候会让侍卫亲军的重骑出战,可现在晋军重骑都杀到眼前了,也没见侍卫亲军的重骑过来。 吴俊如何能不心急如焚? 他的左右两军大阵被抽调了修行者,眼下虚弱不堪,哪里经得起重骑冲击? 杨佳妮凝望着战场,依然是那副木然无波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想法,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令吴俊更加惴惴不安: “吴将军不必着急,那支晋军骑兵很快就会退走。” 吴俊不明所以,他只知道杨佳妮没有下令让侍卫亲军重骑驰援:“大将军何意?” “大将军的意思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今日这场大战,我们一定不会输。”监军韩守约阴柔中暗含狡狯的声音响起。 焦急万分的吴俊张口还想说什么,杨佳妮已是摆了摆手,“回去你的本阵,保证建武军不要被击溃。” 保证不被击溃?我拿什么保证?! 吴俊看看面无表情的杨佳妮,又看看饱含深意的韩守约,很想开口直接骂娘,最后只得愤然抱拳离开。 杨佳妮的视线落在晋军那剩余的四五千重骑身上,沉吟不语。 反抗军骑兵有优势,杨佳妮当然从一开始知道,这些时日两军骑兵虽然没有激烈交锋,但她一直在防备对方。 但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并不大,侍卫亲军也有重骑,对方的优势主要集中在多出来的一千多重骑上。 吴军兵力近乎两倍于晋军,在好几万人的兵力差距面前,一千多重骑能干什么? 就算晋军出动重骑进攻,侍卫亲军也能应付一二,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杨佳妮最担心的是晋军重骑出动过早,一点点积累优势,数日之后彻底击破侍卫亲军的重骑。 这是杨佳妮早早从宋州调遣侍卫亲军驰援费县的原因之一。 但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并未出动重骑作战,杨佳妮暗中是松了口气的。她很清楚,晋军重骑纵然有兵力优势,也不可能在三两日间,就彻底将侍卫亲军的重骑击溃。 就像反抗军步军,没有击溃侍卫亲军步军。 那么像现在这种,反抗军精骑冲击建武军大阵的情况,杨佳妮有没有预料到过? 当然有。 甚至这是她期望的情况——反抗军骑兵先动,她就可以后发制人! 她的骑兵数量是劣势,如若主动出击,那是自己暴露短板,对方先主动暴露攻击目标,她调遣骑兵过去掣肘就很容易。 不能击败对方,还不能让对方进攻失效? 杨佳妮的应对方案很简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旦反抗军骑兵出动,她就会让侍卫亲军重骑去冲击反抗军步军大阵,迫使反抗军重骑回援。 这份军令,她刚刚已经下达了。 这时候,侍卫亲军重骑已经出动,分作数股奔向反抗军步军大阵的不同大营。 之所以分成数股,是为了最大限度调动反抗军骑兵,如果是集合在一起出动,那么反抗军重骑只需要出动相当兵力——甚至是较为劣势兵力,就能阻止侍卫亲军重骑。 其中一股侍卫亲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意图侧击反抗军精骑,呼应建武军的作战,化解对方的攻势! 一千多重骑的劣势,在不断被分化之后并不明显,每股侍卫亲军骑兵需要应付的反抗军精骑,并不比他们多太多。 在这种情况下,侍卫亲军重骑不求战胜反抗军精骑,只求拖住对方,让对方疲于来回奔命,无法威胁吴军步军大阵,并非什么难事。 这是杨佳妮能做出的最优布置。 在杨佳妮看来,费县战场是一座棋盘,棋盘上她跟赵宁的棋子就这么多,双方可以做出的应对有限,没谁能够真正出人意表,落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棋子。 ...... “精骑分批出动,去拦截袭来的吴军骑兵。” 赵宁在看到侍卫亲军骑兵出动那一刻,便根据每个方位上敌军数量的多少,以及他们要进攻的位置,给反抗军重骑下达了拦截命令。 其中一支反抗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 他们负责拦截侧击常怀远的侍卫亲军重骑。 “吴军有四五万的兵力优势,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麻烦,如今我们仅凭一千多重骑的优势,能打开局面吗?” 扈红练觉得以眼下的战场形势,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好似不能创造出根本性优势,无论反抗军骑兵如何调动,对方都能马上应对。 赵宁观察着各处战场,理所当然地道:“能。” “真的能?怎么就能呢?”扈红练疑惑不解。在她看来,杨佳妮的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并没有破绽。 赵宁以闲聊的口吻,平常的语气道: “骑兵作战跟步军作战有很大不同,而杨佳妮其实不懂如何使用骑兵作战,也不懂骑兵作战的精髓。”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笃定,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体现出极大的自信,与对敌人的极深了解。 “杨大将军不懂?” 在扈红练看来,杨佳妮的军略兵法造诣很高,“她也是将门世家出身,且在国战时在河东力战多年,征伐江南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怎么会不懂?” 赵宁轻笑一声:“齐朝有十八将门不假,但这十八个将门也是有高下之分的。且不说杨氏在将门中并不算顶尖,单说他们基业在江淮,就注定了他们不会精通骑兵战法。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论水师作战,赵氏不如杨氏;但论骑兵征伐,杨氏的造诣如何跟齐朝立国之初就在草原七战七捷,且世代镇守雁门关,时常与草原民族打交道的赵氏? “杨氏北渡淮河进入中原跟赵氏对战,本就已经落了下乘。” 扈红练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她也领会了赵宁最后那句话的深刻含义:既然杨氏已经落了下乘,还如何胜得过赵氏? 不过扈红练转念又想到了另外的关节:“可杨大将军国战时毕竟在河东......” 赵宁摆摆手:“国战时期的河东守卫战,都是一城一地的血拼争夺,晋东山峦叠嶂,并没有很广阔的大平原,大军主要是用步军守城、攻坚,虽然也有骑兵对战,但并没有太多可供他们发挥的地方。” 扈红练明白了赵宁的意思。 杨佳妮在河东没能接触到多少骑兵作战,也就不可能在这上面有深造的可能。 说到这里,扈红练才想起她刚刚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殿下,骑兵作战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胸中有无数精义的赵宁微微一笑,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先发制人。” 扈红练心头一动,若有所悟。 她跟在赵宁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其实颇知兵事。 步军作战讲究稳扎稳打,只要不犯错不落入埋伏,不给对手机会,大多数情况下不会遭受太惨烈的失败,但凡是己方阵脚稳固战阵完整,敌军步军要打垮己方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但骑兵速度快,辗转灵活,临战时冲击力强,杀伤快,杀伤力强,交战之时往往很快就能取得战果,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先动的骑兵眨眼就能席卷很远,后动的骑兵只能跟在后面吃灰,而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那就会破绽百出。 别的不说,雁门关外的战斗,从来没有草原骑兵列阵等着中原军队进攻的,都是来去如风,打得过就攻势如火,打不过转眼作鸟兽散。 乾符七年,北胡大军在凤鸣山惨败,不就是自恃战力强横,不把雁门军放在眼里,摒弃了一惯娴熟的游击打法,在阵地战中被击败的? ...... 尚未与建武军接阵,常怀远便看到了从侧面袭来的侍卫亲军重骑。 双方相距不远不近,若是他继续率部冲阵,则四千骑必然在冲阵过程中,被对方拦腰斩断,届时首尾难顾便是大祸临头。 “向前!破阵!” 常怀远收回目光,没有做出任何布置,长刀向前直指建武军右军大阵。他身后的反抗军重骑将士,无不将目光盯向前方,对并不算远的威胁全都视而不见。 距离大阵还有百十步距离时,常怀远凭借王极境的眼力和战马的高度,已经看清阵中建武军将士脸上的浓烈恐惧。 他们盾墙完整、长矛林立,看起来犹如一只密不透风的刺猬,稍一触碰就会血肉淋漓,但这并没有给带给建武军将士任何安全感,也没有令反抗军重骑将士们畏惧。 彼此都清楚眼下双方的情况。 强弱之势再明显不过。 弱肉强食的世间法则,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简单直白、肉眼可见。 常怀远从马背跃起,手中符刀高举,斩下匹练般的百丈刀芒,却不是奔着建武军普通将士而去,而是先行一步向飞至阵前的吴俊出手! 吴俊抽刀挡下这一击,两位节度使眨眼交手数招,直奔半空开辟出另一块战场。 反抗军精骑速度不减,先头重骑上的强大修行者,接连出手向土墙、枪林劈出皎月般的刀芒,阵中建武军强者一一抽刀迎击。 只不过反抗军重骑中出手的强者接连不断,而建武军大阵中迎击的强者后继无人,拢共就那么些。 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天塌地陷。 重骑撞进了步军大阵! 一片人仰马翻中,血光迸射,接连不断的建武军将士惨叫着倒飞出去,手中兵刃被抛在空中,像是蒲公英一样胡乱纷飞,更多建武军击被长槊洞穿,或者当场气绝,或者重伤在地被战马的铁蹄踏为烂肉,或者挂在槊杆上撞翻了后续同袍。 重骑破阵,威势无双。 被抽调了修行者的建武军大阵,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冲锋?队列被一层层冲破,战阵在顷刻间被撕碎,无数将士惨嚎着亡命奔逃。
章八一五 费县之战(13)
“直娘贼,明明看到我们来了,竟然还不管不顾去冲击步军大阵,真是找死!” 驰援过来的侍卫亲军重骑都虞候,眼看四千反抗军精骑破阵而入,就如野猪进了菜园、饿狼冲入了羊群,在建武军人群中掀起一路腥风血雨,不由得大为恼火。 身为侍卫亲军,他们虽然看不起藩镇军,但那是内部问题,真到了战场上,怎忍对方被敌军这般肆意践踏、残忍屠戮? 都虞候正要下令冲锋,将反抗军精骑阵列拦腰斩断,忽然听到副手失声大喊:“都虞候,右前方有晋军骑兵过来了!” 都虞候闻言心神一震,连忙转头去看,果然瞧见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支反抗军重骑直奔他们而来!对方不是单阵列,而是形成了两股队列,总人数跟他们不相上下。 只一眼,都虞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很显然,这支反抗军重骑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因为彼此距离不远不近,对方肯定来不及阻止己方冲击正在入阵的反抗军四千骑,但也不会落后太多,己方拦腰冲阵的行为进行到一半,对方必然能够赶上来。 也就是说,他们若是继续执行之前的军令,确实可以冲断前方四千反抗军精骑的战阵,但只能发挥一半左右的杀伤力。 重要的是,在此之后,后面赶来的这队反抗军重骑,便会一前一后,在前面那支反抗军精骑左右,将他的队伍冲断,斩为三截! 届时,他部就会深陷险境,被两支反抗军精骑分割进攻,不说九死一生,伤亡惨重是必然的! 继续前冲,就是跟对方换命,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混战中活下来,而且注定无法完成军令。 不继续前冲,就得坐视前面那四千反抗军精骑,冲入建武军大阵肆意妄为,军令更加无法完成。 这是个选择。 但并不难。 碰到这样的情况,都虞候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沙场对阵不是江湖械斗更不是市井斗殴,大多数情况都有章可循,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绝大多数时候保全自身部曲是首要之选。 “转向,迎击后面的晋军重骑!”都虞候狠下心断然下令。 形势有变,军令注定无法完成,前面那四千晋军精骑他顾不得了,这不是他不遵军令,而是必须做出应对,事后也不会被多加诘难,现在他只能趁着还能转向的时候,去迎击后面那些晋军重骑。 要是自己部曲都战死了,他也不会有活着的可能。 ...... “呼、呼、呼!” 王小林连直起身的力气都已没有,弯腰不断吐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肺叶随时都有可能炸裂,手脚也沉重得犹如绑了万斤巨石,每动一下都要耗费难以想象的意志力。 王森跟他的情况差不多,因为年龄关系还要更差一些,他已经把刀柄跟手用布带绑在了一起,否则现在可能连刀都握不住。 之前王森跟钱仲双双摔倒在地,险象环生,好在两人都是御气境初期修行者,又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这才及时站了起来。 打到现在,队伍伤亡惨重,小战阵被突破了好些,又重组了好些,黄土地面血迹斑斑,每个将士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距离完成他们预定的战斗时间,还有很长。 前面的小战阵在跟钱仲、钱小成人拼杀,王小林、王森已是不得不躲在盾牌后缓口气,他们一起盯着前方,能够看出来钱仲、钱小成也很疲惫。 但对方明显没有他们这么疲惫。 不仅没有他们疲惫,双眼还在冒火。 犹如实质的火焰里,闪烁着钢铁般的精神意志。 那是一定要击破他们,一定要杀败他们,绝不后退的意志,纵然是倒在战阵中,也不放弃进攻的野兽般的意志! 王小林觉得荒诞。 非常荒诞。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恰恰相反,因为王森长在军伍,家中没有顶梁柱,他打小就遭受了生活的磨砺,吃苦耐劳。 但是现在,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已是顶不住了。 王小林看得分明,钱小成的伤势不会比他轻。 但对方依然酣战不休。 “他娘的是个铁做的不成?”王小林愤愤不平地想,很想揪住钱小成的衣领破口大骂,质问对方为什么跟疯子一样。 王小林也好,王森也罢,拼命是为了活命,谁会把力气完全耗尽,给自己弄到近乎油尽灯枯,半点儿余地都没有的境地? 一旦大阵溃败,跑都没力气跑。 但看钱小成这些人,好像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老爹,他们,他们怎么这么能拼命......他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王小林扭头问喘息喘得像是在拉风箱的王森。 对方同样遍体鳞伤,有两道口子很大,却连个包扎的时间都没有。 “老,老子怎么知道?”王森又累又无奈,连说话的兴致都已失去。 在军伍沉浮多年,什么样的战士他没见过? 自己的队伍打到这份上了还在力战,战阵还没有崩溃,王森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跟反抗军一比就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群不要命的疯子他是真的没碰到过。 大丈夫沙场征战,最高上的追求是保家卫国,但杨延广成为吴王不久,且吴国只是王国不是帝国,天下之主依然是赵北望,晋军才是皇朝王师,要保家卫国该为朝廷效力才是。 其次无非是求个建功立业、富贵显赫、封妻荫子。但那是将校们的追求,王森、王小林这种在军中没有背景的低级军官,死上十个也不会有一个真正出人头地。 想建功立业的普通战士,都是刚进军伍的愣头青,哪个老卒会把这个当回事?太不现实了。 再次,那就是战争期间攻城掠地后,四处劫掠大发横财,给家中大捞一笔,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这是最实际的。若能立下一点功劳,混个低级军官当当,让家人衣食无忧,那就算非常幸运。 最后,当兵吃粮而已。 也就是混口饭吃。 这些追求中,哪一条值得把命搭上?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富贵、好日子可言?将士战死在沙场,那都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要说为了保家卫国不顾生死,还有那么点可能。 可眼下大家是在中原异地征战,身后不是家乡不是妻子,输了又如何?大伙儿面对的又不是异族胡人,那么拼命干什么? “老爹!”王小林眼看前面的小战阵被攻破,连忙喊了王森一声,握紧长刀迎了上去。 嘭,一刀砍在王小林举起的长刀上,钱小成感觉自己手臂一痛,那不是对方的格挡多么有力,纯粹是手臂太过劳累。 面色如铁的钱小成没有任何神情变化,举起长刀立马再度斩了下去。 打到现在,钱小成意识已经累得有些模糊,战斗完全是本能,反应基本靠训练、厮杀形成的习惯。 能够坚持下来,是 因为脑海中始终有一份信念。 这份信念,叫作保家卫国。 更准确地说,是保卫家园。 “狗日的吴贼,想要抢我家刚分下来的田......狗日的吴贼,想抢我家刚攒下的粮食......狗日的吴贼,想在我家乡当狗地主,想骑在我们头上......我砍死你们,砍死你们!” 双目发直的钱小成,死死盯着眼前的王小林,就像是盯着杀父仇人,纵然身体无一处不痛,每挥动一下长刀手臂都像是要被撕裂,他依然顽强地挥刀不缀。 “绝不能,让吴军得到中原,绝不能......让吴军进入河北!要维护革新战争的成果,要严防权贵阶层死灰复燃!要让好不容易能吃饱穿暖、不受欺负的爹娘,继续把好日子过下去......奋战,奋战,奋战!” 钱仲牙关紧咬,脑海里不断循环着相似的念头。这些念头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让他沉重的身体能够一步步向前。 “为了爹娘的公平,为了我们的正义,为了不回到以前猪狗不如的苦日子,为了不再卑躬屈膝,为了革新战争,杀,杀,杀!” 大牛额头青筋暴突,跳动的血管好似随时多可能炸开,双眼一片猩红。 噗通一声,王小林被钱小成一脚踹翻在地,眼看着面色如鬼的钱小成,向他投来的看生死仇寇一样的眼神,高举的长刀向他劈下来,王小林吓得想要大声惊叫。 “快走!” 王小林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拖了回去,听到了王森沙哑的嗓音,不等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就看到王森弯腰往前一冲,抱住了跟上来的钱小成,意图将对方抱摔在地。 王森没有得逞。 他实在没力气了。 王小林眼睁睁地看着,钱小成只是后退了几步,双手握着长刀往下狠狠一砸,刀把轰在王森后背,将他砸得面朝黄土扑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钱仲双手紧握长刀,将长刀调了个方向,刀尖向下,重重向来不及起身、无力起身的王森背心插去! 临死之际,王森勉强偏过头,一张脸沾满了黄土,沧桑的双眼中饱含疼爱与焦急,朝王小林嘶吼:“跑!快跑啊!” 这个队正,向他的战士下达了逃命的军令;这个父亲,向他的儿子喊出了最后的期许。 “爹!” 到了这时,他们队两侧的别队战阵都已被击溃,队中将士都开始争相转身逃命,刚刚王小林如果没有被钱小成踢翻在地,王森就会拖着他跟本队同袍一起逃跑。 王小林没有跑。 王森话音未落,他已经合身撞了出去! 当他去救他的父亲时,他枯竭的身体里爆出了一股原本没有的力量,这让他竟然能跳起来,还能在这个过程中横起身体,将钱仲撞飞,把钱小成也扯翻。 不仅如此,倒在地上的王小林,居然还能在山穷水尽的田地里,用力踹出一脚,将王森踹回了自家队伍一名刚要转身奔逃的将士脚下。 “带上我爹!”热泪夺眶而出的钱小成,向那位同袍发出了歇斯底里、饱含乞求的大吼。 那名同袍没有犹豫,拖起平日里为人和善、深受战士爱戴的队正就跑,眨眼间,他们被后续逃散的左右将士,给挤在了前面。 挣扎回身、老泪纵横,想要带王小林一起走的王森,被冲得身体歪倒,被裹挟着离王小林越来越远。 最后一眼,目光通过人群缝隙,王森只看到王小林所在的位置,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刀高高举起,闪电般落了下去!
章八一六 兵败如山倒
武宁军三千骑跟在一千反抗军重骑后面,杀入建武军右军大阵中,一路堪称畅通无阻,所到之处建武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他们冲破一层又一层建武军将士队列时,并不比农夫一排排收割地里的麦子要费力多少,在他们奔驰而过的地方,满地尸骸鲜红刺眼。 重骑冲阵,步军本就难以抵挡,更何况建武军右军大阵里没剩多少修行者,故而重骑虽然只有一千,依然是所向披靡。 加之跟在重骑后面的三千武宁军,都是常怀远麾下的修行者,其中强者不少,御气境修行者极多,经历过邹县大胜斗志昂扬,这一路冲杀过去,直叫建武军鸡飞狗跳。 没用太多时间,建武军右军大阵阵脚崩溃,将士皆争相奔走,相顾逃命,你推我搡,有人倒地被踩踏,有人慌忙丢了兵刃,有人乱呼乱叫,场面大乱。 四千精骑并未追杀败逃之敌,而是依照预定路线,在乱军中向建武军中军奔杀过来,支援正在奋力拼杀的第五军冯牛儿所部。 自从开始跟建武军作战,冯牛儿就一直拼杀在战阵最前沿,饶是他乃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身边跟着的也都是精锐,也早就吃不消。 眼下看到精骑临近,冯牛儿精神振奋,哪怕口干舌燥浑身通红,也将符刀挥斩得密不透风,大声呼喊破阵。 冯牛儿身边的反抗军将士也好,整个第五军的战士也罢,眼见大胜在即,无不奋力往前拼杀,攻势一下子大涨。 反观正在他们交战的建武军,虽然集中了军中大量修行者,纸面实力超过眼前的第五军战阵,但在之前就摄于第五军的凶猛攻势,一直采取严防死守、疲敝敌人的战术,虽说稳住了阵脚但终究失了锐气。 这会儿看到右军大阵崩溃,将士无不鬼哭狼嚎的奔逃,自身已无侧翼保护可言,四千精骑马上就要冲杀过来,料定自己不可能挡住对方,无不心惊胆战、惊骇万分,哪里还能站着不动等死? 遂相继转身逃散。 阵线随之土崩瓦解。 “杀!” “杀!” “杀!” 冯牛儿举刀大喝,向第五军左营全营下达了追击命令,众将士无不纵身前奔齐声高呼,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随着一名名反抗军手中长刀斩下长矛刺出,一名名建武军被砍得惨叫不迭,被捅得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兵刃、浸湿了黄土。 有人肠子被兵刃带了出来,有人脏腑碎块花花绿绿掉落一地,有人被揪住脑袋割断了脖子,他们哭嚎着呼喊着伸出手,希望同伴能救自己。 回头的建武军将士看到血泊中同袍们的惨状,皆是亡魂大冒,眼瞅着潮水般的反抗军扑杀而至,哪里还有可能回身去救他们,唯恐自己跑得不够快。 是时,第五军左营在四千精骑相助下,大破建武军战阵,一路掩杀追击,尸横遍野。 ...... 钱仲、钱小成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犹如珠帘,顷刻间便在脚前蓄积了一大滩。 他们队的将士早就战得脱力,眼下基本都是这番模样,有的人甚至需要同伴搀扶,才不至于累得瘫倒在地。 他们眼前已经没有对手,侍卫亲军原本齐整森严的战阵不复存在,众侍卫亲军将士都在争相逃命,一个个脚下抹油般跑得飞快。 今日,他们第九军右营正面攻破了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 第三指挥第四队不是第一个击败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的,但跟第一个破阵的都队战阵也没有相距多久,可以划入第一批里面去。 此时此刻,第四队已无追击败敌之力,但队伍后面的其他反抗军将士都嗷嗷叫着,从他们身旁群狼一般冲了出去。 破阵之后是最好的杀敌机会,想要斩获敌军首级立功,这是最好的时候,故而众将士无不奋勇争先,一个个形若癫狂。 身旁没有人往前冲后,钱小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视若珍宝的符刀丢在一旁,紧绷的精神得到放松,浑身伤痛一股脑儿都冒了出来,疼得钱小成龇牙咧嘴、不断发抖。 他口渴到了极点,掏出自己的水囊想要喝一口,摸了半天才发现水囊已经破了,里面半点水都没有。 左右看看,在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完整的水囊,连忙解了下来,仰头大灌。 一口气喝干了这个吴军将士的水囊,钱小成才感觉自己回了魂,顿时大感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越笑越是豪迈。 周围或站或坐,满面血污,衣甲褴褛的第四队同伴,听着他比公鸭叫还难听的沙哑笑声,都跟着笑了起来,一个比一个笑得痛快。 当然痛快,他们赢了。 作为胜利者,这是最该享受胜利滋味的时候。 “凭你的表现与境界,此战之后就该升任队正了,好样的!”钱仲等钱小成笑够了,不无骄傲地向他竖起大拇指。 钱小成仰面往血泊尸堆中一躺,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型,望着蓝天喃喃道:“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建功立业,都一边儿去,我现在就想饱餐一顿,然后睡个昏天暗地,最好是三天三夜都不起床。”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 这一场持续十多日的恶战,把他们累得不轻。 ...... 反抗军大阵上空,赵宁鸟瞰整个战场。 建武军已经被完全击溃,眼下正在溃逃,冯牛儿所部在四千精骑的配合下追杀不休,人群席卷而过的地方,留下的尸体越来越多。 这个结果在赵宁预料之内,先突破建武军,由此引发吴军全军溃败,亦是赵宁既定的求胜策略。 但跟侍卫亲军作战的反抗军,也在冯牛儿配合精骑破阵前后取得了突破,其中一个大营战阵在其都指挥使的带领下,突进侍卫亲军左军大阵中,让对方阵脚大乱。 而第九军右营则是凭借都队战阵的持续突进,攻破了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以点带线以线带面,令整个第九军右营大阵高歌猛进。 最终,他们大面积击溃侍卫亲军都队战阵,彻底 击破了对方大阵,并引发战阵中的侍卫亲军将士争相败逃,跟第五军左营一样,造成了倒卷珠帘之势。 一个侍卫亲军大营战阵被击败,一个被攻破,两营将士的后撤、败逃,引动整个侍卫亲军大乱,那些还没有被击破的战阵的将士,相继失去战心,被恐慌笼罩了心神,陆续开始后退、奔逃。 无论陈雪陇如何严肃军令,阻止大军溃败,业已无济于事。 至于侍卫亲军骑兵,刚刚还在各处跟反抗军精骑纠缠,眼下见大阵已显败象,都开始脱离战斗尝试后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击鼓!全军掩杀!”眉眼凛然的赵宁下达了改变鼓声,让全军奋起追击,彻底击溃所有吴军,追杀吴军的命令。 ...... 正跟范子清在半空激战的吴廷弼,一直被对方压着打,轻易无法分神关注战场,当他听到反抗军鼓声骤变,辨识出那是掩杀歼敌的命令时,不由得心头猛跳。 反抗军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可想而知战场情况如何了。 他奋力一击,稍稍逼退范子清,眼角余光一扫,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建武军已经全军溃败,数万人亡命奔逃,正被数千反抗军尾随追击,那场面就像是一群狼追赶一大群绵羊。 四千精骑则在两翼不断袭扰,来回穿插,迫使他们无法安然逃远。 后部的建武军将士不断被追上,一层层被砍翻在地,接连不断变成倒在地上的尸体。 将士们在逃散过程中手忙脚的去解身上的革束,丢盔弃甲,只想跑得更快些,后面的人嫌弃前面的人跑得慢,不断挤压冲撞推搡,被自己人推倒踩死的人不知凡几。 哭喊声令人不忍听闻,场面凄惨叫他无法直视。 今日之战本是为了雪耻而来,没想到雪耻不成,整个建武军都陷进了地狱,吴廷弼一时心如死灰,哪里还有跟范子清缠斗的心思,连忙跳出战圈回撤。 跟常怀远对战的吴俊,眼睁睁看着建武军被击破,在逃散与被追杀的过程中眨眼间伤亡惨重,心痛得直抽抽。 那可是他的军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吴氏一族的基业所在! 没了建武军,哪里还有他的这个建武军节度使,哪还有什么金陵吴氏? 悲愤、绝望的吴俊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阳光失去了色彩,胸口一闷,一口老血随之到了嘴里。 他勉力把血吞了回去,再也顾不得常怀远,果断抽身就走,害怕自己在气机已乱的情况下,稍有延误就脱不开身,被常怀远斩于刀下。 费县城楼,杨佳妮木然的脸一片灰败,攥紧的双拳关节苍白。 大军说败就败,突兀而迅捷,令她根本无法坦然接受。 监军韩守约双眼发直、浑身僵硬,盯着战场怔怔出神,就像是一尊没有生命迹象的石雕。 兵败如山倒,这句话韩守约不仅听过也在江南见过,可之前都是看着敌军兵败,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万吴军也会有这样的局面?
章八一七 进占沂州
“大将军,末将......作战不利,该当死罪,请大将军斩下末将人头!”面色铁青的陈雪陇来到城楼,当面向杨佳妮俯首请罪。 他满脸羞愧,眼角、嘴角都有血迹,双眸已经变成死灰色,可见侍卫亲军的溃败给他造成了何等打击,眼下是何等痛苦难受。 吴军征战江南所向披靡,虽说不是没有过败绩,但侍卫亲军自成立以来,还真没有在战场上吃过大亏,更何况是这样的惨败? 陈雪陇自知创造了侍卫亲军的屈辱历史,必定沦为整个吴国的笑柄,往后肯定要被万种唾弃,忍受满朝文武无休无止的羞辱。 他无颜面见杨延广与江东父老,故而气机大乱、心如死灰,此时此刻,就算杨佳妮一掌拍死他,他也不会反抗半分。 杨佳妮愣愣看着战场,仍是不能接受眼前的大败,对陈雪陇不闻不问,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对方说话。 侍卫亲军正在溃退,士卒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军官跑跳飞跃,形如惊弓之鸟,其仓惶之状跟建武军并无二致。 饶是他们乃淮南至锐之师,在奋力作战时战力非同寻常,但当到了大军溃败不得不逃散保命的时候,也跟普通将士没有任何区别。 人有勇气的时候纵然面对虎狼也敢一搏,人若是失去勇气,都会被鬼神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吓得尿裤子。 侍卫亲军甲胄精良,负重自然要大一些,此刻跑起来还不如建武军快,被反抗军不断追上砍杀,嚎叫着胡乱挣扎,那模样跟砧案上的猪羊毫无二致。 建武军虽然是吴国藩镇军中的精锐,但在杨佳妮眼中并不是那么重要,败了也就败了。 可侍卫亲军是吴国根基所在,是肱骨脊梁般的存在,每一个都分外宝贵,吴国在他们身上每年都要耗费不知多少银钱,如今被反抗军割草一样屠戮,杨佳妮是既心痛万分,又不能不感到惊惶。 自乾符七年参与凤鸣山之战,杨佳妮转战南北征伐多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大败,就算是国战最艰难的时候,河东军都没被遇到过规模这样大的失利,杨佳妮心里没有丝毫准备,更无任何应对的经验。 她觉得不可置信,无法接受。 末了,她的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落在了反抗军大军阵后,在半空负手而立的赵宁身上,一动不动。 对方依然是寻常模样,气度晏然,没有任何特异表现,不曾高兴地开怀大笑,亦不曾摸着下巴微笑表现自己的淡然,就像是在观览普通风景的旅人。 这一刻,杨佳妮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输了。 这是吴国出兵中原的第一场真正大战,也是她跟赵宁之间的第一次真正较量,她手握优势兵力却输了,输得极为彻底。 杨佳妮眉眼黯然,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挫败感与无力感。 她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这不是她跟赵宁的个人能力有什么天壤之别,其根本原因在于,反抗军的真实战力、综合实力就是强过侍卫亲军。 不是侍卫亲军弱,是反抗军实在太强。 可反抗军为什么能这样强? 侍卫亲军装备精良,操练严格,在江南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放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绝对的精锐,以杨佳妮将门世家子弟的眼光看,都不认为一支军队到了这种程度后,还能如何提升战力。 可他们就是被反抗军击败了,而且是正面毫无花哨的击败。 当初赵宁离开徐州时,曾让她帮忙照顾徐州百姓,让吴国官将不要祸害平民,不要让百姓受苦,她自认为能做到,答应了,结果却没有做到。 在吴国的支持下,徐州地方权贵组成的还乡团回到故土,让百姓再度陷于权贵作为统治阶层的统治秩序之下,沦落到水深火热之中。 杨延广说那就是世间法则,是统治原则,是国家秩序。 杨佳妮彼时就认为杨延广错了,却不知道这个错有多深,更不知如何改正。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带着大军来跟赵宁一较高下。 而现在,大晋的军队与吴国的军队在费县分出了胜负。这是不是也是大晋、吴国这两个国家分出了高下、优劣? 难道吴国不如大晋? 倘若吴国不如大晋,那岂不是注定要被对方灭亡? 那吴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征战还有什么必要? 她岂能承认吴国不如大晋? 但不承认,这场战争的胜负又如何解释? 杨佳妮心乱如麻,失去了方向。 她感到痛苦。 极致的的痛苦。 人生在世最极致的痛苦就是失去人生方向,她现在就是这样。 杨佳妮不知该如何消解这种痛苦。 隔着尸山血海的战场,她紧紧盯着赵宁,就像盯着一本兵书、一本圣人典籍,想要从字里行间悟出能够为自己答疑解惑的道理。 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看见道理。 她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朦胧混沌。 她跟赵宁明明再熟悉不过,她对赵氏明明再了解不过,但此刻看着赵宁,她却发现自己跟对方之间隔着的,远不是一片战场那么简单。 “大将军,大军,大军已败,此非久留之地,请大将军......速速离开!”韩守约焦急、慌乱的声音把杨佳妮拉回了现实。 此时此刻,溃败的侍卫亲军与建武军将士,已经开始大举越过费县县城,他们有的跃进了城里,更多则是海水般从两侧涌过。他们不知道具体该逃向哪里,但明白必须远远逃离反抗军。 杨佳妮转头看向韩守约。 她看到的是一张肃杀、急迫的脸。 这张脸上有恐惧却没有迷茫,有难受却没有痛苦,杨佳妮倏忽一怔,在刹那间便领悟到,这场大战虽然败了,但韩守约的心智并未受到根本打击,也不曾怀疑自己怀疑吴军怀疑吴国。 到了下一站,对方依旧能够站在军前、矗立城头,看着众将士浴血拼杀,乃至亲自上阵与大晋高手战斗,为吴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建功立业、荣华富贵拼尽全力。 这是合格的吴臣,是真正的吴国官员。 杨佳妮知道韩守约为何会是这番模样。 她刚刚思考的东西,对方并没有思考,她正经历的茫然,对方并没有体会,她所拥有的痛苦,对方根本没有感受到。 原因很简单。 对方是吴国官员,是杨延广的臣子。 对方只有立场。 只有立场,没有思想。 没有思想,便不会失去方向。 没有失去方向,便不会那么痛苦迷惘。 这一瞬间,杨佳妮忽然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或许是她自己想得太多,或许大军战败的时候并不适合思虑万千,或许人就该活得简单愚蠢一些,或许人生不需要去在意那 些太过深奥的问题,更不必去追寻那些饱含艰苦的答案。 “走吧。” 杨佳妮最后望了一眼负手漂浮在原地,并没有率领众王极境高手大举杀将过来的赵宁,目光混乱迷离声音飘忽不定,“往沂州方向撤退。” 说是撤退,其实是逃亡,大军败退之际,主帅本该安排部曲断后,为主力争取更多时间创造更多生机,可现在全军崩溃,断后之事根本无法进行。 但即便是逃亡也需要一个方向,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 没有方向,只会被反抗军追杀得满地乱窜,最终被逐一歼灭,有一个方向在,至少在摆脱反抗军第一波追杀后,能够尽可能多聚拢一些残兵败将。 杨佳妮纵身而起,陈雪陇咬了咬牙,跟刚刚退回的吴俊、吴廷弼等人一起,跟在杨佳妮后面作护卫状。 飞遁出去一段距离,韩守约见没有高手来追,恐惧稍稍淡了些,能够思考一些问题,便向杨佳妮进言道: “大将军,大军撤退之时最忌混乱无序,请大将军让陈将军、吴将军留下,组织将士后撤,为将士们指引方向。” 杨佳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陈雪陇本就惭愧不已,闻言没有二话,立即停下了身形,吴俊则惊魂未定,双目充满仇恨地剜了韩守约一眼。这个时候让他们留下,不说能不能稍微组织一下败军,但一定会让他们身陷险境。 就在吴俊问候韩守约祖宗的时候,杨佳妮忽然止住了身法,面无表情地道:“我留下,你们先走。” ...... 大阵瓦解之际大军溃败奔逃的速度,可比大阵齐整之时进击冲阵的速度快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费县以西已经看不到什么吴军。 忙于追杀吴军收割首级军功的反抗军,都懒得分心占领一座小小的县城,后来还是无力追击那些部曲,承担了接受县城的任务。 赵宁来到费县城楼,站在了杨佳妮之前站立的位置。与杨佳妮一直面西而立不同的是,他现在是纵目向东眺望。 逃散的吴军与追杀的反抗军漫山遍野,前者不知“降者不杀”是反抗军铁一般的军规,都生怕跑得慢了被割下头颅,饶是反抗军高喊劝降,依然不敢停下来。 隔着不断向沂州城方向蔓延的人潮,赵宁看到杨佳妮站在半空不肯离去,而陈雪陇、吴俊等将领则不断从吴军将士人群头顶飞过,为他们指引方向。 陈雪陇、吴俊等人不敢做更多事,因为赵宁在发现他们停下来后,已经让扈红练带着高手们飞杀过去,不会给他们重新组织队伍的机会。 追杀从正午持续到太阳落山,又从日暮持续到深夜。 后半夜,反抗军尾随吴军溃兵,追至约莫八十里之外的沂州城。 沂州城中的吴军守卒是开城门不是,不开城门也不是。 开了城门接应同袍,就可能被反抗军精骑顺势冲进城中,不开城接应同袍,以沂州城里的那点守军,断然无法在大军大败之际挡住反抗军的攻势,守住城池。 杨佳妮原本想在沂州城聚拢溃兵,背靠坚城收拾军队以图后举,眼见反抗军追击甚紧,黑夜下的田野中满是移动的火把星光,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让溃兵们转道向南,往徐州、泗州地界撤退。 于是乎,沂州城内的吴军守军,加入了南逃的队伍。 未及天明,反抗军进占沂州城,赵宁遂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章八一八 战后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 初步检点战果,仅昨日一战,反抗军就斩首近两万,俘虏两万多,除了骑兵跑得快些没有杀伤太多,逃出生天的侍卫亲军步军与建武军步军,加起来都不到两万之众。 这中间的差数,是吴军在惊慌溃逃过程中,自相践踏造成的伤亡。 反抗军在费县鏖战十几日,拢共也就杀伤吴军数千人,这还是在后期反抗军获得巨大优势的情况下,而昨日这一场追击战的成果就是以往鏖战的近十倍。 反抗军在昨日之战中亦有伤亡,但跟吴军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 费县这一整场大战下来,反抗军拢共就伤亡了数千将士。在昨日之战前,吴军的伤亡虽然比反抗军多,其实也多得有限,远不到两倍之数。 进占沂州城,赵宁达到了此战的基本目的。 除此之外,不继续追击的原因,一方面是反抗军疲惫不堪无法再战,另一方面则是杨佳妮从宋州调来的援军,已经开始接应溃逃的吴军。 如若不然,赵宁定会派遣骑兵与精锐继续追杀。 虽说追击不能没日没夜的进行,途中需要休息,速度不及昨日的一鼓作气,但逃亡的吴军将士也需要喘气,不可能一直跑,反抗军要是继续追杀肯定仍能有不俗斩获。 “有费县这场大胜,加上日前的邹县之战,王师进军中原的第一站算是站稳了,往后的战局因之好了许多。” 范子清到帅府向赵宁禀报战损与斩获时,精神亢奋、满脸春风地说道。 ——沂州城里的刺史府,现在被征作了大军帅府,能住在城中府宅,总比住在军营帐篷里好太多。 案桌后的赵宁笑了笑,一边翻看范子清递上来的战报一边道:“进占沂州,兖州的袁承志就成了瓮中之鳖,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得到兖州与沂州,大军左翼就已成功展开,往后有了向南压进、威胁徐州泗州的主动权,不担心被杨氏、魏氏围死在郓州那一隅之地。” 费县之胜对整个中原战局影响深远。 从现在开始,反抗军已能从容展开拳脚作战,往后无论是东线主动、西线主守,还是东线主守、西线主攻,都能自由选择,相互配合呼应。 看完战报,赵宁放下文书对范子清道:“大军鏖战十多日,将士疲惫不堪,让各军在费县、沂州休整一段时间,加紧救治伤员。 “当然,高手们不能闲着,要出去刺探军情,掌握各处吴军的动静。东线战场的战争远未结束,后面还有大战恶战,不可掉以轻心。” 范子清抱拳应诺,领命而去。 赵宁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敲击着桌案,自顾自陷入沉思。 大军得到沂州,已经在东线战场彻底打开局面,但并非就此高枕无忧。 吴军在东线战场共计投入了二十多万的兵力,不说徐州北部各县沂州境内各城,单论东北面的密州就是一个大麻烦,哪怕没有宋州来的侍卫亲军援军,反抗军要在东线攻城掠地都不容易。 攻打坚城跟野外阵战是两码事,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 有范子清在,没有多少具体军伍需要处理的赵宁,趁着这个机会到兖州、费县等城以及辖境各个乡村去转了转,了解民生民情。 本地百姓对朝廷大军占领地方,一开始并没有太多反应,脸上大多挂着受尽苦难看不到生活变好希望的那种特有的麻木,一举一动跟圈里的猪羊、鸡鸭并无本质区别。 赵宁曾经杀过鸡,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公鸡在被逮住刀架在脖子上,马上就要割开喉咙的时候,依然平静麻木没有反应,好似置身之外,只在喉咙开始流血之后,才本 能地踢腿挥翅挣扎。 沂州、费县百姓的这种平静麻木,让赵宁想起当初那只公鸡。 当然,人跟鸡鸭毕竟不同,本地百姓在看到反抗军甲士的时候,眼中有浓烈的畏惧恐惧之情,隔着老远就会低着头默默绕开,如同反抗军甲士就是一只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小孩子在看到甲士们,害怕得浑身乱抖,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有些个妙龄少女,遇到从面前走过的甲士,甚至会恐惧得浑身僵硬手指都不能动弹。 当甲士们走远之后,她们的魂魄才会回到身上,身体发软得仿佛要摔倒,而后忙不迭地逃开,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 凡此种种情景,令赵宁心有戚戚。 他可以想象,在此之前,本地百姓受了藩镇军多少苦,也能想象吴军到来之后,他们遭受了怎样的艰难。 ——吴军将士被杨延广要求不骚扰地方,但这不是吴军不主动祸害百姓,百姓就会好过的问题,吴军进占沂州、密州是一件大事,必然会有连锁反应。 别的不说,吴军部分军粮就要就地筹集,袁承志都成了吴臣了,本地驻军的将校、官员为了巴结吴军将校,必然大肆盘剥百姓搜集钱财、珍宝、美人。 赵宁更加可以想象,在官府士绅的宣扬中,反抗军比藩镇军、吴军要可怕多少倍。 若非如此,本地百姓不至于对朝廷王师的到来如此恐慌。 这种恐慌惨烈刺骨,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反抗军军纪严明,寻常时候将士们都呆在军营里,等闲不会出营活动,与民秋毫无犯。 那些需要出营办差的甲士,在跟百姓接触时无不和颜悦色,犹如面对兄弟姐妹,连大声说话都极少,就更别说打骂了。 最重要的是,反抗军将士绝不染指百姓财物,买卖东西的时候严格依照市价,绝不会短缺一个铜子,不管做买卖的商铺出于恐惧,害怕事后被报复等原因如何拒绝,银子都会被塞到他们手里。 有时候反抗军将士路过人家的屋子,有鸡鸭扑到他们脚前,他们都不会去碰,碰到猪羊逃出圈四处乱跑的情况,反抗军将士还会帮忙捉拿,而后原封不对地还给主人,连瓜果这样的谢礼都不要。 至于那些经常被军中将校欺负的妙龄女子——无论她们是面目清秀还是温婉可人,反抗军将士都不会多瞧她们一眼,目不斜视得仿佛她们就是路旁的一根木头。 最让百姓们无法理解的是,反抗军将士竟然不逛窑子、不进瓦肆、不上青楼! 城里的窑馆起初还担心有新的大军进占地方后,窑子里的姐妹会遭殃,变成对方发泄的对象,身子经受不住不说还没银子收。 心惊胆战的等了几天,竟然不见一个反抗军甲士,窑子里的老鸨又因为没生意还发愁。 不逛窑子是军纪使然,连路旁的妙龄少女也不看,倒不是反抗军将士个个都是圣人、石头,与之相反,大多数反抗军将士都是血气方刚之辈。 只不过军中有严令,每新到一个地方都得格外收敛言行,万万不可失礼,丢了反抗军跟大晋皇朝的脸,更不可让地方百姓不安,所以他们才即便是碰到美人都不多看一眼。 反抗军的军纪严明很快收获了非同凡响的效果。 面对这样一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军队,费县、沂州百姓渐渐放松下来,对军队不再那么恐惧、敌视,一些人甚至有了好奇的心思。 当反抗军将士再跟他们碰面说话时,他们也能大着胆子跟将士们聊上几句,在发现反抗军将士的确平易近人,不仅不是藩镇军、吴军、地方官府宣扬的妖魔,反而个个都是极守规矩的良善之辈后,双方的交流就变得顺畅自然 。 于是乎,本地百姓在万分惊异中,无不对反抗军的军纪军貌大加赞赏,并在跟亲朋好友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大肆褒奖反抗军。 在百姓眼中,一支能做到与民秋毫无犯的军队,就是世间罕有的义军,如果将士还能没有架子,对百姓以礼相待,那便是天兵天将了。 没几日,本地百姓与反抗军之间的隔阂渐渐消除,双方越来越能谈得来,赵宁经常听到彼此交谈时发出的笑声。 这种转变自然不出赵宁预料。 反抗军与一切革新战争之前的军队都不同,这种不同是由内而外方方面面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接触就能感受得分明。 在赵宁眼中,反抗军既是皇朝作战部曲,也是大晋的宣传队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能让彼处的百姓认识到大晋王师、朝廷的好。 依照惯例,在本地百姓不那么恐惧反抗军,能跟反抗军正常接触后,赵宁让范子清安排一些大战时损失相对较小、不那么劳累的部曲,轮流出动去帮助本地百姓修桥补路、疏通水利灌溉沟渠,修缮在战争期间损坏的百姓房屋等等。 碰到有人欺压良善,反抗军将士便会精神大振的上去主持公道。 这些措施起到的效果早已被证明,旬日之间,费县、沂州的百姓便跟反抗军混熟,双方不说亲如一家、兄弟相称,至少也是军民相得。 在费县、兖州之间的广阔地域上,无论城池市井还是乡村道旁,慢慢的遍地都是相处和睦、相谈甚欢,犹如多年好友的军民。 相处过程中,反抗军将士把宣传先锋的角色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或是干活休息之时,或是坐在酒楼对饮之际,甚至干脆是创造机会闲聊时,坚持不懈地向百姓讲述河北河东的世道是什么风貌,大晋朝廷是什么国策,那里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很多反抗军将士都是现身说法。 他们用自己与家人的亲身经历,向本地百姓证明革新战争的种种好处,因为细节饱满、情真意切而格外让人信服。 费县、沂州没多少金光教教坛与教众,金光教在这里的影响力很小,百姓受到的思想荼毒与禁锢没那么深,对大晋的仇视没那么重,也没有多出一批顽固的既得利益者敌视大晋。 故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经过反抗军将士的卖力宣扬,大多费县、沂州的百姓都对河北河东的生活充满向往,很想自己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当然也有将信将疑的百姓,他们这一生吃尽了苦头,不相信这个从古至今都混账的人间会突然变得那么美好。 这个时候,就需要赵宁有更加强力的措施。 “殿下,下官来迟了。”周俊臣带着队伍风尘仆仆地赶到沂州时,正好碰到赵宁从外面巡察回来。 “来得正好,不算迟。” 赵宁招呼周俊臣等几个领头的文官坐下,看到这些革新官员都瘦了一圈黑了一圈,但无不精神奕奕,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郓州的革新诸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周俊臣拱拱手,不无自豪地道: “回禀殿下,郓州并及兖州部分县邑的革新诸事,俱已进入正轨,往后不需要下官等也能正常进行。正因如此,接到殿下的命令,下官才能立马带人过来。” 赵宁点了点头:“你们的差事办得比我预计得要快一些,我会给你们记下这一功。 “反抗军将士在沂州等地的第一批宣传攻势已经取得应有效果,你们有了在这里全面推行革新战争、进行革新建设的基础,往后这里的革新诸事就交给你们了。” 周俊臣当仁不让,与众人一起站起身:“我等领命!”
章八一九 投降
战争是破坏,故而战后的首要任务便是重建。 重建的第一个对象是秩序,没有稳定秩序其它一切建设都无从谈起。而赵宁要的秩序跟旧有秩序不同,所以这不只是单纯重建,还有新的建设。 反抗军与民秋毫无犯,让地方恢复平静,是稳定秩序;反抗军帮组本地百姓修缮房屋、水利,化解隔阂交流感情,是重建正常的民生秩序;而周俊臣要进行的革新战争,则是建立新的秩序。 大军在前征战,文官跟在后面建设,这是革新战争的题中应有之意,是大晋征战中原的基本模式。 惟其如此,反抗军每攻下一个地方,才能快速占稳这个地方,获得当地百姓的支持,不怕敌军趁反抗军立足未稳之际集结重兵反攻,甚至不惧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大战。 赵宁在沂州还未停留多久,便接到兖州来报,意识到袁承志所部起了变化,彼处即将有大事发生,他离开沂州花了片刻时间飞了过去。 ...... 兖州城,节度使府邸。 因为反抗军对兖州城的封锁,袁承志尚未见到吴国正式来册封他的使者,但这并不妨碍他早早以兖海节度使自居,把原本的府邸改造为节度使府邸,同时建立自己的幕府,并对麾下文武加官进爵。 袁承志倒也不全是自己想着升官发财,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形势紧张的战争时期,给文武官员加官进爵能够提振人心、稳定士气。 这种努力的确在一段时间内起到了效果,毕竟兖州直到现在还在他手里,城里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军中氛围也算和顺。 直到费县大战的结果传到兖州城。 “军帅,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一旦我们开始这么做,可是半点儿余地和回头路都没有了,若是事有不谐,军帅与我们只怕都会性命危殆......”面容英俊衣衫干净的文士迟疑着问。 背着手在桌案后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的袁承志,闻言停了下来,转头紧紧盯着他:“你有什么好的计策?” 神色仓惶、惴惴不安的文士张了张嘴,低下头道:“卑职没有......” “没有计策你还嚷嚷个鸟,婆婆妈妈的像个老娘们儿,我要是你我就闭嘴了!” 身材魁梧脸上有疤的大胡子悍将喝骂一声,转身对袁承志抱拳,“军帅,事到临头当断则断,眼下我们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有风险,还不如去搏一搏! “请军帅立即决断,时不我待,我们若是不立即行动,拖延下去只怕会连行动的资格都失去!” 袁承志看了看堂中的文武要员,沉吟片刻,闭上了眼,脸上刻满痛苦之色,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事已至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 驻扎在兖州城外的反抗军是第七军,赵宁进入军营的时候,将士们正在跟平卢军进行日常交流,双方在校场上较量技艺,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和谐。 到了中军大帐,赵宁在将案后坐下,问站在帐中的第七军将军:“袁承志真决定这么做了?” “回禀大帅,此事确信无疑。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的两个嫡子已是一起到了军营。”第七军将军如是回答,“大帅是否要现在召见袁承志的两个儿子?” 赵宁摆了摆手,袁承志的儿子还没有让他召见的份量,“不必。你去回应袁承志,我同意他献城投降。” “末将领命!” 半个时辰后,袁承志带着麾下的文武要员,在第七军将军的带领下,进入了反抗军军营,来到大帐外求见。 进了大帐,看到高居将案后的赵宁,本就心怀忐忑的袁承志心中一突,如同看到神人天降,心脏好似给人一把捏住,没来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身体中的修为之力好像霎时被瞬间抽空,连带着所有的精神力也消散干净,思绪僵滞脑中近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弱者面对强者、蚂蚁面对大象时的本能恐惧。 噗通一声,袁承志大礼拜倒在地,声音的颤抖无可抑制:“罪......罪臣袁承志,携兖州文武,参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兖州文武悉数拜倒,白净文士、大胡子将领也在其中,纷纷以头触地:“罪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范子清、常怀远等人面对赵宁时用的是军中身份,所以自称末将、下官,袁承志等人现在是向大晋储君投降,彼此身份自然就是君臣。 不错,袁承志等人最后拿定的主意就是向赵宁投降,希望能以此换取半点儿功劳,可以凭着这份功劳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赵宁没有吩咐这些人起身,轻声一笑,调侃起袁承志: “袁承志,孤刚来的时候,看到兖州城高墙深戒备森严,还以为你怎么也能跟王师交手一两阵,为何眼下投降得这么快?” 袁承志不敢抬头,身体微抖嗓音发颤,犹如一只寒风中的蚂蚱: “回,回禀殿下,之前是罪臣被猪油蒙了心,神智失常举止错乱,请殿下恕罪......没有及时效忠朝廷实在是愚蠢至极,殿下英明神武,王师都是天兵天将,罪臣等人无不心悦臣服.......” 袁承志这种人的奉承赵宁根本不爱听,除了觉得恶心他不会有第二个感受,挥了挥手示意袁承志住嘴,意兴阑珊地宣布了他们的命运: “尔等身为皇朝官员,却跟逆臣贼子相勾结,为了一己之私置辖境百姓于不顾,正如你所言,的确是罪大恶极。 “来人,将袁承志等人拿下,即日押送燕平,交由朝廷发落!” 帐外立时有高手强者入内。 袁承志等人无不惊慌抬头、脸色大变,“殿下,殿下!罪臣等是主动献城,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殿下开恩呐!” 兖州文武无不大呼: “请殿下开恩,我们好歹献出了城池,避免了一场大战啊!” “求殿下念在我等尚有微末之功的份上,放我们一条 生路!” “殿下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们吧!” 他们决定投降,是觉得能够保住身家性命,毕竟耿安国、王师厚在效忠朝廷后,不仅保全了节度使之位,还受到了褒奖。 他们不说官位不受影响,可怎么也不能真的被当作罪人押到燕平去受审,余生都在牢狱中渡过吧? 这个结果他们无法接受。 面对袁承志等人悲怆的呼喊与乞求,赵宁嗤笑一声: “勾结逆贼误国害民,走投无路才想着投降,竟还妄想保全身家性命,真以为大晋皇朝没有律法,是藏污纳垢之所了? “你们不降,大战一开,下面的军民自然会主动献城,你们何功之有?就算你们不降,区区兖州,一群骄兵悍将,拿什么挡我王师?” 说到这,赵宁挥挥手,示意高手强者们将袁承志等人立即押走,他懒得看这些人渣废物,并表示如果他们不服,立即当场废除修为。 “殿下,殿下开恩啊!” “殿下饶命,我等知错了!” “求殿下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愿上战场效命......” 袁承志等人凄惶的求饶声很快在帐外消失。 赵宁看向帐中的第七军将军与平卢军节度使王师厚:“第七军打头,平卢军辅助,接收城池,缴兖州守军的械,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七军将军与王师厚心神一凛,立即抱拳:“末将领命!” 袁承志等人的悲惨遭遇让王师厚颇受触动,在听到赵宁“如有反抗格杀勿论”的军令后,更是精神一紧,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袁承志啊袁承志,你们真是蠢到家了,早不投降,到了这个时候认输还有什么用?太子是仁厚不假,可你们怎么就忘了,杀伐果断、眼睛里不揉沙子才是大帅的本色! 想起国战时期见识的大齐战神,王师厚不禁毛孔发涩。 要不是对赵宁忌惮极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又怎么早早归顺大晋朝廷?如果他稍有迟疑,恐怕就会落到袁承志今日的境地! ...... 袁承志等人被押解到燕平后,以叛国害民的罪行被判永生监禁,遇赦不赦,在一身修为尽数被废除的情况下投入大牢。 袁承志这个靠着兵变起家的兖州防御使,为了兖海节度使的高位富贵投靠杨延广,精心算计多番努力连日煎熬,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富贵没保住不说,还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之囚,因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牢狱中撞墙自杀而死。 这是后话。 眼下赵宁平了兖州,不仅将郓州、沂州连成一片,中间再无敌对兵马阻隔,让东线战场的形势再上一个台阶,还让反抗军第七军、平卢军能够腾出手来进入前线战场,可谓是告成了一场大功。 赵宁这里形势一片大好,递给朝廷的都是报捷文书,杨佳妮的处境可就不那么好了,去徐州陈述军情的时候饱受诘难。
章八二零 互不理解
高居主座的杨延广,面色不善地看着站在殿中的杨佳妮,愤怒这两个字明晃晃的挂在眉眼之间。 他对杨佳妮很不满。 事实上,杨延广对杨佳妮从未如此不满过,眼下他都有撤掉对方前线主帅之职的冲动。 费县之败损失惨重、影响恶劣,对形势造成了不小贻害,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杨延广还不会对杨佳妮如此不满。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这回的对手是反抗军,杨佳妮面对的又是素有战神之名的赵宁,输了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 更何况大军之所以惨败,并非杨佳妮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的临机应对上有什么致命失误,而是侍卫亲军硬生生被反抗军正面压制、击败,建武军无法应付反抗军重骑冲阵。 杨延广之所以这般不满、愤怒,另有一番原因。 “精气神,精气神——我吴国将士的精气神,怎么就比不上晋军的精气神了?难道晋军中的那些人吃得不是五谷杂粮,顿顿都是用灵丹妙药饱腹?” 杨延广平复心境、收敛怒意,目光森冷地盯着杨佳妮,“两军将士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我吴国将士难道天生不如晋军战士?真是岂有此理!” 面对杨延广的训斥,杨佳妮默然不语。 大军败了,她回到徐州,自然得跟杨延广等人回顾整场战斗的经过与大小细节,总结经验教训,分析战败的原因,力求下回作战时有所改进,避免重蹈覆辙再次被击败。 杨佳妮认为侍卫亲军之所以被正面击败,最重要的原因是吴国将士精气神不如晋军,并表示纵观整场战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结论。 大战初期,侍卫亲军能做到与反抗军大致势均力敌,可随着战斗进行,侍卫亲军愈战愈疲,而反抗军越战越勇。 前者每日作战后回到军营只想着歇息,而反抗军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神采飞扬,战后还能研究改进战法,不断取得进步,最终全面压制了侍卫亲军。 这个情况监军韩守约、侍卫亲军陈雪陇、建武军吴俊都亲眼看到了,杨佳妮提出来也没甚么,杨延广就算不能接受也不会发怒。 关键在于,杨佳妮分析两军将士精气神不同的根由时,所产生的一个重要结论。 这个结论不是反抗军吃得好,天天有肉,而吴军将士每日只能吃馒头干饼——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反抗军军营里飘出来的肉汤香味,吴军普通将士闻不到,杨佳妮等高手却能嗅个分明。 杨佳妮的结论是,晋军将士精气神胜于吴军的原因,不在军中,而在国中。 河北河东的大晋子民,人人安居乐业,家家生活美好,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有基本保证,不会出现辛劳多年却无安身之地的情况,生老病死也有相应保障,不存在一人生病全家遭殃的惨剧。 另外,河北河东的大晋子民不受地主、官员等特权阶层的欺负,不必对谁卑躬屈膝,不必谄媚讨好大人物,人人都有尊严,也没有人能剥夺他们的尊严,让他们忍辱负重。 简而言之,大晋的平民百姓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牛马牲口。 可吴国不同。 吴国之内地主为尊、财富为王、权力至上,人人都崇拜金钱信奉权力,而不是崇拜道德,追寻公平正义,官员豪商也好,书香乡绅也罢,这些寒门权贵是人上人,靠着特权站在平民百姓头上拉屎。 于是到了战场上,吴国普通将士不敢死,死了,家里失去顶梁柱,妻儿老小就会在吴国那样格外现实逐利的世道里处境悲惨,并因为地主大户、富人官员的欺负活得艰难无比; 而 大晋普通战士敢死,他们死了,也不用担心家人受欺负。 相反,他们的家人会成为英雄眷属,人人尊敬,因为信奉公平正义而重情重义的乡亲邻居,会在生活中自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与照顾,并获得地方官府与国人联合会的诸多厚遇,一生无忧。 晋军将士是为了家乡亲人,为了美好生活而战,战意昂扬,遇到艰难困苦也不会畏惧后退; 吴军将士出战完全是因为当兵吃粮,想要趁机劫掠发财,战事顺利当然如狼似虎,战事不顺则容易倦怠,生出抵触思乡等情绪。 两者的精气神不是不同,而是有天壤之别。 故而侍卫亲军虽然装备精良,却被晋军打得惨败。 有了这个结论,杨佳妮向杨延广提出了自己的进言:吴国需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给平民百姓更多福祉,限制寒门权贵的利益与特权,这样一来良家子才会为了保家卫国奋不顾身。 听了杨佳妮的分析与进言,杨延广的反应如何? 他能有什么样的反应? 答案再简单不过。 当然是勃然大怒。 怒发冲冠的杨延广,不可能去跟杨佳妮辩论吴国好不好、吴国百姓受不受压迫剥削的根本问题,因为那是吴国不可更改的立国之本,实在没有讨论的必要。 他只能避重就轻,抓住表面问题呵斥杨佳妮,言辞凿凿的表示两军将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都是爹生娘养的,不会有精气神的本质不同,让杨佳妮闭嘴认错。 “王上之所以这样认为,是没有亲自去战场看过,如果王上在战场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很容易发现两军将士精气神的不同.......王上可以召见韩守约、陈雪陇等人询问。” 杨佳妮再三强调自己的意见并非空穴来风。 她实在不能理解杨延广为何那么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完全不相信她这个前线将领的观察与分析,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智慧练达的杨延广。 “住嘴!” 见杨佳妮半点儿都不能领会自己的深意与苦衷,还在纠缠这个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杨延广刚刚平复不少的怒火又一下子涌上心头,“费县败了也就败了,吴国不是败不起。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场不到十万人的大败,就让你怀疑吴国大军,你还算是个合格的大军统帅? “休要再言,退下,好生思量,明日再来见本王。如若到时候你还想不通这些问题,本王就要考虑你继续做大军统帅是否合适了!” 杨延广的意思很明确,大军败了不要紧,但你怀疑吴国就不对! 莫说现在只是一场战斗的失败,就算吴军在中原彻底战败,身为杨氏子弟,作为统治阶层,也不能怀疑吴国。 杨佳妮几度想要辩解,见杨延广面色冷峻,充满不可忤逆之意,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忿忿不平转身大步离开大殿。 看着这样的杨佳妮,杨延广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失望之色,沉默半响,摇摇头自言自语地感慨:“这小妮子明明天资聪颖,为何现在会这么不懂事,连最根本的大是大非都分不清了?” 一路上杨佳妮低着头思绪万千,越想越是想不通,越想越是生气,到了后来近乎是满胸怒火,恨不得一拳把府邸打烂。 出了府门,她站在台阶上,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皱,暗暗想到:祖父难道真是老了?要不然头脑怎么会变得这么不清楚? 难道真是我不对?这不可能啊,我的意见都有充分依据,且晋军情况就摆在那里,怎么会有错?可祖父... ...为何不听? 真是,真是...... 这真是烦死我了! ...... 一座小城外,帐篷胡乱搭建的军营里,王森坐在一辆破旧的板车上,凝望着西北面的苍蓝天际怔怔出神。 幸赖同乡帮助与御气境修为,他侥幸从费县战场跑了出来,而后跟着大队溃兵一路南逃,直到被其他吴军接应,来到这座小城外安营扎寨,总算不必再担心禁军追杀,可以松一口气。 这几日来,众将士都没有操练,大伙儿还在回魂,王森经常在帐外望着费县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连姿势都很少换一下。 “王兄,节哀顺变,你也不要太过伤怀,别把身体拖垮了。小林子是个好后生,他拼了性命让你逃出来,可不是让你作践自己的。” 同乡王指挥使来到王森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叹息宽慰,同时递上两个馒头给对方,让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吃一些才好。 他语重心长地接着安慰:“这是战争,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咱们都不是啥金贵之躯,战场上死得最多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大战还未结束,任何时候都有丧命的危险,你得养好身体打起精神,要是你再在战场上有什么损失,叫嫂子一个人怎么过活?” 王森接过馒头拿在手里,却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委实是没什么胃口,这些时日他吃喝都极少,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得犹如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 过了半响,望着费县方向的王森,声音暗哑地低低道: “临出门的时候,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小林子,他是咱家的独苗,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咱老王家就要绝后......可我还是让他折在了战场上,本来该死的是我这把老骨头啊!” 王森双手捂住了脸,低声呜咽,温热的老泪从粗糙的指缝间不断溢出,“他,他本来快成亲了,那,那姑娘是个懂事的,手脚勤快很能干,临走那天一直追着出了城......小林子能娶到她是福气。 “就差了一个月,就差一个月啊,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现在已经成亲了,如今......如今让我回去怎么跟他娘跟小姑娘家交代?” 话至此处,王森已是泣不成声。 指挥使张嘴无言,只能喟然叹息。 ...... 费县,反抗军第九军军营。 去伤兵营探望同队伙伴的钱小成,在半路上忽然被一个布条把身体裹得像是粽子的伤兵拦住,“你叫什么名字?” 钱小成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俘虏伤兵,对对方忽然冒出问这个问题深感莫名其妙,顿了顿,他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 “你小子就是被我俘虏的吧?怎么地,不服气,想再打一场?” 粽子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要不是为了救我爹,就凭你也能俘虏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小子晋升快,早就成了我刀下亡魂!” 钱小成呵呵一笑:“那你问我名字作甚?” 粽子故作豪迈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知道,我上了三次战阵,与我交手了三次,却没有被我打趴下的家伙是什么人。怎么,连名字都不敢说?” 钱小成嗤地一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听好了,哥哥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小成是也!” 粽子皱了皱被布条缠在下面的眉毛:“这名字怎么听着跟我有些像......” “你又叫什么名字?”钱小成心中也好奇跟他对阵三次,却没有被他干掉的家伙是谁。 “好说,王小林!”
章八二一 决定
从兖州回到郓州,赵宁尚在下榻的宅邸洗漱,还没来得及去见黄远岱,一个从燕平千里迢迢赶来的女子闯进了屋子。 “大姐真是这么说的?”没穿衣裳的赵宁慵懒地靠躺在热气腾腾的澡桶里,任由这位刚进门的女子卖力而温柔地给他搓背。 “真是这样的。公主说了,殿下一个人应付魏、杨两族实在是太过劳累,中原战场那么大,军务肯定繁忙不堪,左右她曾在中原征战过,对中原颇为熟悉,此番正好可以过来帮忙。” 夏荷这位赵宁昔日的贴身侍女,如今的太子侧妃,一边伺候赵宁洗漱一边说起这回过来的缘由,兀一开口便黄鹂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 她接着道:“公主还说,她一个人呆在燕平也是闲得无趣,而且修为到了瓶颈期,闭关已是不管用了,如果这回能到战场上来拼杀一番,说不定还有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可能。 “殿下,我也想到战场上历练一下,你们都是因为沙场厮杀而境界突飞猛进的,如果我也能跟大伙儿一样,说不定还有可能成就王极境呢!殿下......” 赵宁见夏荷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赶紧抬手打住对方的话头,哭笑不得地道: “什么王极境,你还是先成就元神境再说吧,一个御气境的修行者竟能把成就王极境说得跟吃饭一样简单,也不知你哪里来的底气。” 夏荷瘪了瘪嘴,很是不服气,但她从来没有反驳赵宁的习惯,只能更加卖力地洗洗刷刷。 趁夏荷暂时住了嘴,赵宁暗自寻思起赵七月来中原战场这件事。这其实没什么需要考虑的,赵七月要来没谁拦得住,也没谁会拦。 赵宁南下中原那会儿,赵七月正在闭关修炼的关键时期,若非如此,对方可能在彼时就跟赵宁一起行动了。 眼下东线战场形势复杂,双方大军虽然暂时都在自己的地盘内活动,但斥候探子互相频繁渗透,紧锣密鼓酝酿着下一场较量。 反抗军第七军日前进入了藤县地界驻扎,以保障沂州大军的侧翼,平卢军则直接到了沂州,准备参与接下来的战事。 沂州东北面的密州还在吴军手里,虽然是一座孤岛,但其作为吴军东线战场的重要支柱,威胁平卢的节点,兵力很是充沛。 如果反抗军决定保持攻势,首先就要拔除插在王师厚的老家平卢与沂州之间的这颗钉子。 但反抗军一旦向北进攻密州,南面的吴军势必北上进击沂州,后者的兵力优势依然存在而且很大,反抗军若是腹背受敌,必然处境不太妙。 这几日东线战场的吴军频繁调动,有随时出击的可能性。 正常情况下,赵宁现在应该坐镇沂州,主持军中大事,防备吴军可能展开的攻势,并决定反抗军的攻守大计。 可赵宁偏偏没有呆在沂州。 他断定吴军近日不会贸然进攻。 原因很简单:在邹县、费县接连吃了败仗的吴军,不会再想着凭一己之力跟晋军苦战,他们必然要等魏氏大军就位,而后双方联合起来行动。 故而赵宁现在最关注的是包括曹州在内的西线战场,其中的重中之重,当然是魏氏主力大军的行军进度。 根据王极境高手日前的探报,魏氏先锋大军早就抵达河阳,且已派出大量斥候往滑州一带活动,打探彼处义成军的防御部署。 至于魏氏大军的主力,日前已经从潼关东出,眼下具体到了哪里,大晋的王极境高手也没能准确掌握——魏氏的王极境高手们群起出动,封锁了其主力大军周围的空域。 在赵宁看来,现在能否掌握魏氏大军的具体动向,并不是那么重要,对方反正是要进入西线战场的,等大军到了前线,行动必然瞒不过晋军探查,届时他不至于无从应对。 西线战场的兵力部署,赵宁还要跟黄远岱商议,这是他回郓州的原因。 耗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赵宁好不容易洗漱完,在双颊绯红的夏荷穿衣的时候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听见后者追到门槛喊: “殿下,我忘了一件事,红蔻姑娘说她也要来中原,到时候会跟公主一起......” 赵宁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红蔻原本是要跟着他一起来中原的,因为觉得深入乡里的时候独行更加方便,赵宁这才没有带她。 离开府宅,找到黄远岱,赵宁跟对方商讨了半日战场大势与军情。 末了,赵宁决定亲自走一趟曹州。 ...... “你这名字的结构我跟一样啊。”听到王小林自报家门,钱小成感觉有些怪异,他摸了摸下巴,自顾自沉吟,“感觉像是两兄弟。” 听到兄弟两个字,被裹伤布缠了半张脸的王小林眼前一亮,立即顺杆子往上爬,凑近钱小成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嘛,我也是这般感觉! “咱俩也算有缘份了,你看,我拢共就在费县上阵三次,而且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上战场,每回都碰到你,既没有把你打死,也没有被你干掉。 “现在到了俘虏伤兵营,第一回到营门前晒太阳就遇到了你,你说这不是兄弟缘份是什么?” 钱小成怔了怔,觉得王小林言之有理,不过他到底不是小孩子,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在跟他套近乎,意图不明,遂升起了几分警惕心思,不禁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大粽子: “缘份是有缘份,但你要是有事的话就直说,都是军伍汉子,不兴弯弯绕绕那一套。” 虽然警惕,钱小成却丝毫不觉得紧张,这里是反抗军大营,对方不过是一介俘虏罢了,纵然有着御气境初期的修为,也不可能翻腾起什么浪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敌意。 被当面拆穿心事,王小林不由得有些脸红。 他本想豪迈大气地挥挥手,说对方把他想得太龌龊,非是大丈夫心胸,但转念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惴惴不安终究还是战胜了本性,苍蝇般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试探着道: “钱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藏着掖着,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就跟我实话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问出这个日夜担心的问题,王小林轻松不少,但又无法真的放松,紧张兮兮地双眼一眨不眨看着钱小成,很担心对方的回答,也要抓住每个细节分辨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是否在撒谎。 钱小成恍然大悟,“原来你担心这个。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 “在战场上你我以命相搏,那是因为各为其主,身为军人不得不服从军令,但说到底大伙儿都是一个族群祖宗,乃同胞兄弟,现在你成了手无寸铁的俘虏,我们自然不会再害你们性命。 “王老弟,反抗军优待俘虏是军规铁律,只要你们不闹事并且服从管教,我们自然会以礼相待,这事儿你们俘虏伤兵营里应该有人跟你们说过,怎么你不信?” 王小林见钱小成说得认真,言语中充满理所应当完全没理由怀疑的意味,再联系这几日的经历,更加不好意思,扰扰头呵呵干笑两声,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钱兄,我也不瞒你,反抗军对 我们确实没话说,不仅给治伤保命还每顿饭管饱,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但就因为闻所未闻,就因为你们对我们实在太好,所以我们这些人心里难免犯嘀咕,不知道你们要我们拿什么来换,需要我们怎样报答......” 听到这里,钱小成哈哈大笑,拍着王小林的肩膀道:“我们对你们是不错吧?不错就对了,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因为我们是反抗军,是大晋王师!知道什么是大晋吗?四个字,公平正义!” 王小林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解其意。 钱小成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队正,是个正儿八经的中流砥柱了,需要带着队伍征战,肩上担子重了责任大了,心中的使命感也大胜先前,觉得革新觉悟必须要跟着提升,否则无法胜任队正的位置。 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王小林道:“咱们都是平民百姓,放在以前,那都是被地主富人、官员权贵骑在头上的苦命人,同病相怜,本来就是难兄难弟。 “你们身在吴国身不由己,被权贵压迫剥削,还要为他们卖命,实在是凄苦无比。 “最可怜的是,你们中有的人竟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被权贵欺卖了还给权贵数钱,实在是让人痛心,我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太子殿下说过,民不可不教而诛,不教而诛谓之暴-政,未让民受教谓之昏政,非我大晋所为。 “我们反抗军之所以征战中原,日后还要征伐天下廓清宇内,就是为了解救你们,同时帮助你们认清世道真相,发动你们联合你们一起反抗强权强势。 “总而言之,特权阶层与无良权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可以并肩作战,成为同袍手足。所以我们不仅不会害你们这些俘虏,还会教你们革新思想。” 说到这,见王小林一副大受震动、嗔目结舌的样子,钱小成心满意足又不无自豪地道: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们救你们,是为了驱使你们在往后的战斗中当马前卒,去攻坚送死,你大可放心,这种不义之举,绝非对待同胞手足之道,亦非我大晋王师之所为!” ...... 王小林回到伤兵营后,立即被众多吴军俘虏伤兵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向他询问跟钱小成打听消息的结果,刚刚两人在营门处谈话的场景,众人都看在眼里。 望着一张张恳切而紧张的面容,王小林长叹一声,将跟钱小成聊天的内容都复述一遍,末了总结道: “钱兄说了,伤好之后想要回家的,反抗军会放我们走,而且给盘缠,但有一点,若是我们继续助纣为虐,那么下回再在战场上碰到,必然格杀勿论。 “若是愿意留下,那么通过考验后就能加入反抗军预备营,经历过一两场战事便能加入反抗军——前提是在战事中不得表现不佳。” 众人闻言无不大为惊异。 “他们竟然真能放我们走?” “还给盘缠?” “天下竟有这种好事?” “这......这就是朝廷王师?!” “王老弟,你是御气境修行者,我跟着你就是,你打算怎么办?” 王小林沉默半响,“我决定再看看。钱兄说了,等我们伤势好转,军中会安排我们了解反抗军,了解大晋皇朝,了解革新战争,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之后再做决定。” 这话赢得不少人赞同,当即有人附和:“就这么办,先看看晋军是不是真的仁义,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公正!”
章八二二 神战
徐州。 “还没完全出潼关?魏氏大军的脚程怎么能这么慢?!”杨延广听罢秦军的行军进度很是不满,看他的样子,好似恨不得跑过去亲自拉着对方的队列赶路。 太傅王载好言宽慰:“秦军主力二三十万,出潼关自然是需要些时间的,他们已经让军粮物资先行一步了,那么多辎重那么多民夫,不可避免会耽误大军脚程。” 几十万衣甲齐整的大军,几十万运送粮秣物资的民夫,从函谷出来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实事求是的说,王载认为秦军的动作算是很麻利了。 但他也能理解杨延广为何如此心急。 双方作为对抗晋军的军事同盟,现在吴国大军在东线战场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好几万,其中半数还是吴国禁军侍卫亲军,而秦军竟然还在行军途中,两相一比吴军怎么看都像是吃了大亏。 杨延广迫切希望找回场面、弥补损失。 当初吴军之所以决定先行在东线战场作战,那是为了先一步抢占地盘,且自忖兵力优势巨大,能够较为轻松地战胜晋军。 费县一战的惨败,让杨延广抢占地盘的行为相当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免心中不快。 但他又不能认为是自己错了,故而只好把过错推到魏氏头上,觉得是秦军进入中原太慢,耽误了双方联合进击。 “秦军还要一些时日才能进入战场,咱们总不好这么等着,太傅,你看大军是不是在东线重组攻势?总不能坐视晋军在沂州站稳脚跟。他们已经得了兖州,声势日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杨延广收敛心神,正色询问王载。 王载摇了摇头:“王上,晋军战力强悍,不是易与之辈,我们要胜他们夺回沂州,非一朝一夕之功,且大军必有伤亡。一旦赵宁调集军力驰援沂州,那战事就会扩大许多。 “我军耗费大量力气打疲晋军,能不能得到沂州、兖州另说,但自身也会疲惫,届时状态完好的秦军进入中原,我们如何与他们相争?岂不是让他们白捡便宜? “王上稍安勿躁,臣以为,还是再等几日,在秦军主力抵达战场后,双方联合进击为好。” 杨延广默然,王载这番话是老成之言,他不能反驳,也不想自己千辛万苦与晋军作战,最后给魏氏做了嫁衣裳:“那就派人去催魏崇山,让他快些!” ...... 潼关。 魏崇山与魏无羡站在关头,看着铁甲洪流不断从关城出行,于官道上绵延成龙,前后相继地往东方进发,眉眼间颇有意气风发之色。 “杨延广又派人来催了。” 魏崇山摸了摸下巴,“这老匹夫在费县吃了大亏,现在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整日想着找回场面,老是觉得我们行军太慢。让人觉得委实好笑。” 说着,他转头看向嚼一根草茎嚼得津津有味的魏无羡,“军粮是不是都已经运送到位了?后面那一半粮食也该启运了吧?” 双目放空在自 顾自想事情的魏无羡木然道:“后面那一批不着急,先看看能不能在洛阳、河阳就地征集一些粮食。” 魏崇山微微颔首,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你一直想着要跟赵宁那小子沙场决胜分个高下,咱们马上就要进入中原战场了,你也即将跟他较量,这回咱们只许胜不许败,绝不能让秦国上下失望。” 魏无羡目光渐渐深邃:“较量早已开始。” ...... 载满柴薪、木炭的老旧牛车吱呀吱呀驶进曹州济阴城,赶车老者在通过城门甬道后回头道:“郎君,咱们到了,你要不要下来?” 躺在高高柴垛上,双手枕头的赵宁不无悠闲道:“无妨,老伯只管去自己要去的地方,我就当是坐车游览济阴城了。” 说着,赵宁一扬手,将一锭银子抛出。 银子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径直落入老者腹前的钱兜里,老者一看银子的大小,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庞上顿时充满笑容,声音有力地回应:“好嘞!” 他这牛车虽然大,但柴薪上绝不是一个舒服所在,赵宁半路搭车,愿意躺在柴薪上观风景,还给他丰厚报酬,老者自然乐得开怀,只当这是有钱人的怪癖。 布衣青衫的赵宁随着牛车进入街巷,牛车行进的时候,他就看看左右街巷的风光,意态闲散,牛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就顺手帮老者搬一搬柴薪木炭。 大半日的时间就这么流逝。 济阴是曹州州城,虽说眼下是风起云涌之地,但百姓的日常生活仍是在如常进行,只要大军没来,就不会改变既有轨迹。 不过曹州这场战争非同寻常,很多平民百姓并未置身事外,赵宁跟着牛车穿街过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感受到了一股紧张、特异的气氛。 卖完柴薪木炭,老者把车赶到一个包子铺前,买了几个包子充饥,他没有忘记赵宁这个大主顾,主动给赵宁也买了两个。 “这家包子铺的包子在济阴很有名,便宜又好吃,不仅馅新鲜,油水还足,郎君尝尝看,保证你吃了这一回还想第二回。” 将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下车的赵宁时,老者脸上洋溢着美食带来的满足笑容。 赵宁咬了一口,发现包子的确很香,且有一股市井中的独特烟火气,充满平民家常味道,吃起来别有一种温馨之感,调动了他记忆中某些熟悉的东西。 很久以前,还是前世国战,他曾经吃过味道与之相差无几的包子。 那是一场大战前夕,城外敌军如林,黑云压城城欲摧,他身着甲胄率部在城头戍守,将士们枕戈待旦,百姓成群结队自发来给他们送饭,其中有个妇人送的就是包子。 因为那包子格外美味温暖,他日后常有回味。 时至今日,赵宁早已记不清那位面相平平的妇人的面容,若不是老者递给他的这两个包子,只怕他也记不起当初那种味道。 如今回想起来,在这人来人往的寻常街巷,热气蒸腾的包子铺前,赵宁颇有一种物是人非 之感。 前世军败城破,敌军席卷街巷,他仓惶撤离,那位妇人想必未能在群魔乱舞中幸免于难,今生国战没有打到宋州南部的那座城池去,想来那位妇人应该还活着,没有再遭受苦难命运。 但这终究只是想想,赵宁与那位妇人的交集仅仅是一顿包子而已。人生多的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能有些许记忆残留偶有回响,已经是分外不易。 “郎君接下来要去哪里?老汉要去神教教坛进香,若是郎君也想去,老汉倒是可以再载郎君一程。”吃过包子,老者打着美美的饱嗝,向包子铺借了些水喂老牛,而后回头问赵宁。 “老伯也是神教信徒?”赵宁问。 老者笑呵呵地道:“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老汉生在神光照耀之下,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金光神的光辉?” 所谓神光,在金光教的解释中,几乎等同于阳光,故而无所不在。 赵宁微微点头,笑着道:“我的确是要去教坛,那就劳烦老伯再稍我一程了。” 老者对赵宁本就印象颇好,对方不仅出手大方待人平和,卖柴的时候还帮了忙,眼下见对方竟然也是神教信徒,立时跟赵宁亲近起来,好似彼此原是一家人。 与赵宁并肩坐在空空荡荡的板车上,老者打开话匣子跟赵宁唠起各种见闻。随着牛车愈发靠近神教教坛,附近的人流愈发密集,不时看见身强力壮之辈带着包裹手持棍棒,结伴往教坛方向赶。 这一路来,赵宁发现许多身着灰色神袍的神教教众,或单独或结伴走接串巷,近乎是挨家挨户的敲门,与济阴城的百姓们交流着什么。 赵宁当然知道这些神教教众在干什么,对方说出口的话但凡是他想听的,就全部都能听得到。 没太久,他们到了老者经常拜访的神教教坛,这座教坛不大不小,建筑不高不矮,包括香鼎、神龛在内的各种神教陈设也属寻常——这当然是跟其它神教教坛相比。 若是跟平民百姓的居所相较,那这座教坛可谓是十分气派恢宏。 别的不说,仅是“大威宝殿”中高过一丈、俯瞰众生的金色神像,就显得金碧辉煌、威严十足,让人望而生畏。 最吸引赵宁注意力的,不是各种教坛建筑、陈设,而是聚集在院中的大量青壮信徒,他们有的麻衣布衫手持木棒,有的锦衣玉带腰挎利刃,有的两手空空但身材健硕。 无论什么模样,这些人都一副虔诚肃穆、同仇敌忾的样子,在神教上师的组织下,于院中排列队伍,好似即将出征的勇士。 “如果我再年轻十几岁,肯定也要加入除魔大军,保卫神教与良善百姓!”路过院子的时候,望着院中矗立的一条条好汉,卖薪老者既羡慕又惆怅地发出感叹。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长身玉立、气度不同寻常的赵宁,忽然露出一个欣慰、勉励的笑容:“郎君,你之所以赶来济阴城,恐怕就是为了加入除魔大军,参与这场降妖除魔的神圣之战吧?”
章八二三 加入
赵宁笑了笑,不置可否:“老伯如何这般笃定?” 老者笑呵呵地道:“郎君虽然身着布衣做寻常人装扮,但器宇轩昂气度平和,明显不是普通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嘛。 “老汉活了一个甲子,总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如果老汉所料不差,郎君必然是修行者,且还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少说也得是御气境! “既然是修行者,身为金光神信徒,到了济阴城,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参与这次的神圣之战? “参战既能为金光神降妖除魔,积攒功德,又能为自己谋个进身之阶,若是此番大战郎君能除魔建功,往后必可在神教身居要职、施展抱负!” 赵宁念动稍动,没有否认老者的话,拱了拱手:“那就承老伯吉言了。” 见事实果真如此,自己的眼光与智慧得到证明,老者心中舒畅,笑得见牙不见眼,竖起大拇指道:“我第一眼见郎君,就知道郎君不是一般人,此番必能建功立业,前途无量!” 说着,拉赵宁一起去大威宝殿进香拜神。 既然是信徒,到了教坛,第一件事必然是进香拜神,其它的都得排到后面,这是起码的规矩,上到神教大上师下到普通教众都得遵从。 赵宁当然没有遵守这种规矩的意思。 他的膝盖不是用来跪鬼神的。 他这回亲自到曹州来,是因为这里的局势已经到了关键之时,为了避免意外,同时应付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光教神使,确保曹州之战的胜利。 自白蜡村之役后,赵英主持的乡里革新战争高歌猛进,十余日间席卷离狐、乘氏两县之地,已经形成滚滚洪浪之势,正向济阴逼近。 曹州拢共五县之地,现在被赵英、赵平夺取了两县,且第三县成武县眼下也是风起云涌,金光教为了扭转局势,开始发动各方力量。 之前赵宁在市井中看到的教众,就是在向百姓、信徒宣扬神圣之战,劝说后者踊跃参加除魔大军。 时至今日,赵英带领的大晋革新人员,在动员乡里百姓进行土地革新战争,与地主大户、无良权贵厮杀的过程中,已经组建起一支规模不小的革新军队。 赵英将其命名为反抗军曹州预备营。 预备营虽然是由普通农家百姓组成,鲜有修行者,但都是年轻子弟,热血高涨斗志昂扬,且连日来不断转战征伐,战斗经验迅速积累。 加之有朝廷革新人员的教导、组织,预备营战斗力突飞猛进,虽然还不是正规军,但已能胜任与地主权贵的护院家丁战斗的任务。 乘氏、离狐两县,就是被他们打下来的。 因为金光教调派教众、发动信徒集中力量反击,曹州战争形势迅速变化,赵平率领的高手强者队伍,日前已跟赵英的曹州预备营合兵一处。 双方由分兵作战、相互呼应,转变为了联合征伐全力出击。 因为秦军主力即将进入中原,时间紧迫,眼下赵英、赵平正在整训队伍,紧锣密鼓筹谋对济阴城的总攻。 赵英、赵平发动两县多地的平民百姓,组建的反抗军曹州预备营,要进行一场对济阴的大战,以此占领州城谋取曹州之役的胜利,金光教当然没有坐视其成的道理。 他们不仅联合了曹州各县的地主大户、权贵豪商,还夜以继日发动各县各城的信徒,集中人力物力组建降妖除魔大军,以神圣之战的名义,誓要与反抗军曹州预备营厮杀到底,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赵宁没有选择去赵英、赵平那里统领大局,而是只身来到济阴城,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曹州是历练赵英、赵平的战场,赵宁坚信他们有才能有实力才让他们主持曹州革新战争,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改变主 意,拿走他们的指挥权; 其二,曹州之役不容有失,赵宁虽然不会插手赵英、赵平的职责,越俎代庖,但作为大军的统帅,两人的兄长,不可能对曹州战事不闻不问。 来济阴看看,摸一摸神教的底,弄清神教的打算,避免关键之时赵英与赵平出现错误、应对不利,甚至在必要时候提供一定的帮助,是赵宁对这两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弟的关怀。 第三个原因,则是赵宁想要试试,能不能通过曹州这场对双方而言都不容有失的激烈较量,抓住一些蛛丝马迹,找到金光教的那位神使。 若能把对方揪出来杀了,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赵宁也没什么损失。 “郎君,该你上香进拜了。”卖柴老者从大威宝殿出来,对站在门口观察院中人群的赵宁说道。 赵宁轻笑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老者错愕不已:“你不去进去?” 话音未落,他看赵宁的目光已是充满怀疑。在他看来,对方到了教坛却不肯进香拜神,对神不仅不虔诚而且极为不尊重,是应该被扒皮的。 他之前对赵宁的好感,因为赵宁这个举动荡然无存。 赵宁没有再说什么,不去理会这位金光神的虔诚信徒,走下台阶来到院中。 此时,教坛上师正在整队训话。 聚集在院中百多个教众、信徒中,有人之前便已注意到赵宁,这里面就包括训话的上师褚元楠。 卖炭老者能看出赵宁气度不俗,褚元楠作为教坛上师,自然能通过赵宁举手投足间的蛛丝马迹与气息情况,发现他是修行者,只是不能轻易判断他的准确境界而已。 赵宁到了大威宝殿前,却不进香不拜神的行为,让褚元楠与教众、信徒们十分不满,这会儿即便看到他来到院中队伍前,明显对除魔队伍有兴趣,褚元楠也懒得理会,目不斜视继续跟队伍说话。 一些信徒甚至露出讥讽之色,敌意明显。 赵宁瞅了一眼一个站在人群最前面,乜斜着他并报以无声冷笑的锦衣年轻人:“你看什么?” 这锦衣年轻人是个修行者,且是御气境,怀里还抱着一柄符刀,在众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眉眼间颇有傲气。 在大战一触即发、神教招兵买马的时候,像他这种江湖好手,只要加入神教除魔队伍便会受到重用,不愁没有地位。 “看你怎么了?”锦衣年轻人傲然抬了抬下巴。 赵宁微微一笑:“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而你的眼神又让人很厌恶,我劝你马上收回目光,否则——我会打断你的腿。” 锦衣年轻人哈哈大笑两声,恶狠狠地瞪着赵宁,咬牙切齿地道:“想打断我的腿?你这鸟厮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让大爷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暗想:我刚来教坛加入除魔队伍,还未展露实力立威,眼下正好借此机会出个风头,确立自己在这群信徒战士中的地位...... 念头一动,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锦衣年轻人忽然发现眼前虚影一晃,劲风扑面而来,真气特有的压迫力如剑而至,顿时头皮一麻,心叫不好。 只听得嘭的一声,在场的除了上师褚元楠外,众人都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就发现锦衣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时间都惊讶地下巴快掉在地上。 赵宁俯瞰着被一拳放倒,还处在懵懂状态,一脸茫然的锦衣年轻人,一只脚踏上对方的左腿,在对方脸色大变想要出声呼喊之前,已是真气勃发,简简单单碾断了他的腿! 在锦衣年轻人杀猪般的惨叫声落下后,赵宁淡淡地道:“很显然,我有打断你的腿的本事。现在你清楚了?” 锦衣年轻人抱着断腿疼得 浑身颤抖、汗如雨下,他也算是一条汉子,除了起初一声惨嚎外,现在竟能咬紧牙关不叫了,只是充满仇恨与不甘地盯着赵宁。 赵宁哂笑一声:“还看?再看一眼,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锦衣年轻人本想硬气一些,但一想到刚刚的遭遇,再看赵宁漠然无情的眼神,生怕自己眼珠子真的不保,只能屈辱地低下头去。 众信徒见赵宁实力不俗,且行事狠辣,说打断腿就打断腿,无不心神凛然,之前那些敌视赵宁的信徒,都不由自主挪开了目光,生怕赵宁注意到自己。 原本不想理会赵宁这个不敬神灵的家伙的上师褚元楠,此刻也不得不来到赵宁面前,冷冷地道:“这位居士,你无缘无故当众伤人,究竟意欲何为?又把教坛当成什么地方了?!” 面对诘问,赵宁笑意不减,只是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狂狷之意,显得自己性格暴戾行事乖张: “来了教坛,自然是要加入除魔大军,至于刚刚所为,不过是因为这人有眼无珠,对我无礼罢了,算是私人恩怨。 “上师,我的实力你已见识过,降妖除魔不在话下,现在你可同意我加入除魔大军?” 既然已经出手狠辣,那就不妨狠戾到底,左右是在神教中行走,行事可以无所顾忌。若能让人害怕疏离,还可以免去一些纠缠、麻烦。 见赵宁如此嚣张,一些信徒顿感不忿,都转头看向褚元楠,迫切想要上师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教训赵宁一番。 “降妖除魔是神圣之战,是为了弘扬金光神的意志,必须心灵虔诚,不是有几分实力就行的!” 褚元楠冷哼一声,捡起那位锦衣年轻人的符刀,伸手在刀山上一抹,符文阵列霎时闪烁出一片夺目光芒,看得不少信徒双眸发亮。 他顺势将刀递向赵宁,“此刀经本座开光,已是除魔之刃,现在本座把他交给你,若是金光神应许你降妖除魔,你自然能接得住。” 赵宁哈哈大笑,声音洪亮,神色不羁。 疏忽间,他大手一挥,符刀已是到了自己手里,随便耍了两下,露出差强人意之色,“虽是凡品,终究是上师开过光的,我就收下了。” 众信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能地觉得刚刚发生了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只能疑惑地看向褚元楠。 褚元楠脸色一阵青紫双目有瞬间的发直,心中翻涌起巨大涛浪。 他刚刚把刀给赵宁,当然是要趁机教训对方,想着在对方接刀的时候,陡然发力回拉将赵宁拽倒,而后便能以金光神的名义,随意处置赵宁。 没想到,赵宁的手一碰到符刀,他就感觉手臂一麻,如遭雷击,根本无法有所动作,符刀也顺理成章落入赵宁手中。 身为御气境中期修行者,褚元楠不能不感到惊骇,再看志得意满的赵宁,眼中霎时充满忌惮:这厮的修为竟在御气境后期以上? 眨眼收敛心神,褚元楠语气如常、状若无事地道:“既然你信奉神的虔诚已经得到检验,本座就允许你加入除魔大军。” 他要是不如此说,便没有台阶可下了。 无论如何,一名御气境后期的江湖修行者是一份不俗战力,对教坛除魔队伍大有用处,他能招揽到赵宁,稍后带队去济阴总坛的时候,还会得到大上师的夸奖。 至于教训赵宁,让对方知道规矩大小,可以到时候再想法子。 众信徒听了褚元楠的话,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更加疑惑,而见识不俗的修行者,已是明白赵宁的修为更胜御气境中期的上师,心中对赵宁敬畏更深,打定主意离他远些。 对方性格乖戾又实力强悍,要是不小心惹到对方,恐怕会落得个跟锦衣年轻人一样的下场。
章八二四 纸上得来终觉浅
锦衣年轻人被教众抬了下去,教坛应该会给他疗伤,只不过他的符刀如今到了赵宁手里,被抬走时还充满眷念地回望。 只是他哪怕留恋回望,也不敢看第二眼,害怕赵宁觉得他在看自己,忽然又心情不好跑过来踩断他另一条腿。 就算赵宁不伤他,骂他两句嘲讽他几声,他不也是自讨没趣? 卖柴老者见赵宁果真加入了除魔大军,马上就会参加神战,对他的态度又热切起来,丝毫不再怀疑对方对神灵不敬——连上师都说金光神认同了赵宁,他这个金光神的虔诚信徒,又怎么会还有质疑? 那不是对神灵不敬吗? 身为信徒,怎敢对神灵不敬,怎能对神灵不敬? 他把今天辛苦卖柴的半数所得都当作香火钱捐给教坛,不就是为了支持神战,表现自己作为虔诚信徒对神灵的尊敬、爱戴与拥护? 与赵宁聊了两句,因为时辰不早,自己还要赶车回家,卖炭老者离开了教坛,临走时还颇为不舍地看了看神像,眸中颇有愧疚之色。 他好似是觉得自己衰老之躯不能为神而战,又没有把今日挣到的铜钱都捐献给教坛,有负于自身的忠诚信仰。 如是踌躇纠结一阵,老者竟然重返大威宝殿,对着神像不停跪拜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责,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心安理得的离开。 将这副景象看在眼里,赵宁心中并没有什么触动,只不过是额外领悟到了一件事: 张京这个四镇统治者,之所以那么不遗余力的支持金光教,只怕就是看重后者能够强有力地培养百姓的奴性,可以让他的统治秩序能进一步得到稳固。 赵宁看看院中聚集的除魔信徒,转念又想到: 如果只是培养信徒的奴性,神教的危害还不至于这样大,现在他们能让信徒变成狂热战士,能让信徒自认为正确、正义地与反抗军拼杀,英勇献身,才是真的有那么些恐怖。 在这一点上,他们不输给有革新信仰的大晋革新战士。 只能说信仰什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坚定的信仰本身就有着非凡力量。 褚元楠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眉目庄严而神圣地向面前的信徒战士们,宣讲大晋的那些妖魔战士是怎样残害人命、杀人饮血的,大晋君臣是如何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的。 说完一段,引得信徒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时候,褚元楠瞥一眼坐在偏殿屋檐下的赵宁,眼中掠过一抹浓烈的不悦、愤恨之色,暗暗咬牙: “这厮不肯跟众信徒坐在一起,在院中听本座**布道就罢了,竟然擅自搬了偏殿的椅子出来,懒洋洋的坐在回廊下晒太阳,还要教众给他端茶送水,实在是狂狷嚣张,傲慢无礼,混账至极!” 褚元楠不是没有制止过赵宁这种目中无人的行为,只是无论他怎么说,对方压根儿就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让他在白费口舌的同时,在众信徒面前很是没有面子。 赵宁如此不服从吩咐,身为上师,褚元楠理应将对方赶出去除魔队伍。 但一来他刚刚当众表示对方获得了金光神认同,不好朝令夕改,二来,赵宁的乖张习性已经让他很是愤恨,不给对方一点教训,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对方走。 既然褚元楠自己拿赵宁没辙,那就暂时随对方去好了,等稍后去了曹州神教总坛,定要大上师好生给对方点颜色。 黄昏时分,教坛大门关闭,不再接待香客,褚元楠大松一口气,总算熬到了时辰。 不停宣讲半日并不算什么,但忍受赵宁游手好闲在教坛到处瞎逛,似乎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人,就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分外不爽快。 “现在启程去总坛,我们将在彼处接受整编,正式加入降妖除魔的神战大军!” 褚元楠瞥了一眼跨坐在一旁石栏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的赵宁,眸中多了两分阴郁,若有所指的寒声补充:“到了总坛,你们都得接受大上师考验,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能成为神的战士的!” 神教总坛在济阴东城,距离分坛不是太远,众人行进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相比之于分坛,金光教曹州总坛自然建造得格外雄阔,仅仅是大门前分立左右的两尊披甲执锐的神仆石雕,就全都高过了一丈。 “老褚,你带来的人挺多啊,难得,真是难得,这回不用垫底了。” 在教坛大门,众人碰到了从另一座分坛赶来的队伍,为首一个毛发旺盛、满脸虬髯,面颊上长者一颗带毛大黑痣,像江湖黑帮大佬多过像上师的汉子,主动来到褚元楠面前打招呼。 此人言语中满是调侃戏谑之色,还不断瞅自己的队伍,挤眉弄眼示意褚元楠看看他带了多少人。 “人多有什么用,兵贵精不贵多。”褚元楠本就心情不好,看到这个死对头的时候神色更显不悦,在发现对方队伍的人数比他多出一半后,已是面沉如水。 “这么说你队伍里修行者很多?难不成有高手强者?” 大黑痣上师瞟了褚元楠身后的队伍几眼,在注意到双手拢袖举止懒散,符刀随意插在臂弯内,用眼角看人的赵宁后,眼珠子微微收缩,语气颇为复杂: “还真有个御气境后期的好手,真是难得。” 这个“难得”跟之前那个充满嘲讽意味的“难得”,明显是不同含义。他的队伍里可没有能放出御气境后期气机的修行者。 “本座成为上师多年,在济阴城深耕细作,影响力自然不是你能相比,告诉你,为神教做事就得规规矩矩,滥竽充数是没用的。” 褚元楠大感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率先走进了总坛大门。 大黑痣上师耀武扬威不成,反而被褚元楠逮住机会当众教训了一顿,脸色顿时黑下来,连带着看赵宁的目光也充满不善,有意挡在赵宁面前不让开道路。 赵宁当然不屑于理会大黑痣上师这种角色,但既然对方自讨苦吃,他也不会客气,走过对方身旁的时候,两人肩膀相撞。 赵宁没受丁点儿影响,前行的步伐一如往常,大黑痣上师却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当即后退了好几步,差些当场摔倒在地。 心头骇然的大黑痣上师,望着赵宁进门的背影,想要张嘴说些场面话找回面子,但不知为何自行忍住了。 他暗忖:这厮的境界恐怕不只是御气境后期,我在他身上根本讨不到便宜......褚元楠这无能匹夫的运气也太好了,此番竟然能招揽到真正的强者! 神教总坛的广场很大,足以容纳近千人,平常神教会定期在这里布置道场,向信徒、百姓宣讲神教经义道法。 此时此刻,广场四周燃起了许多火盆,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高达九尺的石台前,竖立着两面大旗,一面上书降妖,另一面上书除魔,在火光映照下,大旗上的铭文神秘莫测。 褚元楠分坛没什么地位,队伍被安排在除魔大旗一侧的最边缘,赵宁抱着刀坐在了近旁的石栏上,观察场中近千人的神教战士队伍。 褚元楠对赵宁不肯站在队列中的特立独行之举已经习惯,暂时没做理会,倒是那位大黑痣上师,因为队伍临着褚元楠,竟然满脸笑容地凑到赵宁跟前,自来熟般地跟赵宁打起招呼: “老夫萧靖安,不知老弟尊姓大名?” 看他的样子,好似之前不仅跟赵宁没有小摩擦,反而还有些交情。 赵宁瞟了他一眼,声音从鼻孔里发了出来:“魏安之。” “原来是魏老弟,失敬失敬。先前与老弟擦肩而过时,察觉到老弟实力高强,老夫实在是佩服。这回能够与魏老弟一起加入除魔军,与赵氏妖魔大军作战,实在是荣幸得很。” 萧靖 安一副江湖豪气的样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赵宁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淡漠地道:“以你的修为实力,到了战场上跟送死没有区别。” 萧靖安不以为忤,也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呵呵地道:“老夫自知实力有限,原本也没想立多大功劳。 “魏老弟,实话跟你说,老夫能成为神教八品上师已是心满意足。以魏老弟的实力,若是此番能够立功,少说也是个六品上师,届时老夫还得靠魏老弟照应。” 说着,他凑近赵宁两分,瞅了瞅去到石台上跟大上师说话的褚元楠,压低声音道: “咱们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跟他们那些神教嫡系不一样,要在神教站稳脚跟属实不易。老夫看魏老弟很有眼缘,是真心想跟魏老弟结交,咱们互相帮衬,日后的路也能好走一些。” 赵宁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加入神教队伍,拉帮结派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是看来神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想来也是,这天底下的势力大到朝廷小到市井帮派,但凡有些实力坐拥一定利益的,内部哪能没有山头? 赵宁身为大晋太子、王师统帅,眼下会跑到曹州来进入神教,除了先前说得那些理由,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不想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眼光,来看待天下事天下人。 世家子弟鲜知民生疾苦,权贵富人哪能详知平民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在富家子弟看来,一天要干几个时辰的活才能在城中安家立业,已经是市井疾苦、分外不易,哪能明白普通人累死累活,也穿不起绸缎吃不上酒肉住不上宽敞房子的现实? 不是富家子弟愚蠢,而是他们从小到大就没见经历过底层生活,以己度人,根本无从理解底层百姓。 何不食肉糜的事遍地都是。 而大晋皇朝的大业,决定了赵氏子弟绝不能堪不破阶层隔阂,赵宁哪怕两世为人阅历丰富,也不敢有片刻掉以轻心,这回中原之战事关重大,他就更是不能只在云端上领兵征伐。 说到底,这场战争是革新战争。 击败对手攻城掠地占据中原,都只是革新战争的一部分目标而已。 金光教有那么多信徒,那么庞大的势力,而且成长得如此之快,这体现出来的绝不仅是金光教多么高明、金光教神使多么有智慧那么简单,而是必然存在种种现实因果。 他虽然有无数人手可以安排来调查金光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赵宁不能老是高高在上,只站在赵氏、朝廷、统帅的角度去看待它,亲身进入其中详加体会与了解才是上策。 否则,日后他就谈不上一一破解这些因果。 哪怕战胜了金光教,可能也无法从根底上消除神教。 如今,金光教能于旬日之间,在曹州组建一支规模庞大的降妖除魔大军,赵宁便不能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金光教善于蛊惑人心,而是应该来弄明白像萧靖安这种江湖修行者,甘愿为神教卖命的种种根由。 “怎么,萧兄在神教的日子过得不如意?” 听了萧靖安的话,赵宁以一副既好奇又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问。 听到赵宁称呼自己为“萧兄”,萧靖安心中暗喜,虽然赵宁的态度依然桀骜,看起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双方的关系仍是近了一步,他马上热切地道: “魏老弟,这不是如不如意的简单问题。大家都是讨生活嘛,生活是什么?生活是过日子,是待人接物,是利益争夺,哪有那么简单的? “你刚来,不清楚神教的详细情况,为兄来跟你说说这其中的门道......” 萧靖安正要娓娓道来,从总坛大上师面前归来的褚元楠,蛮横地打断了萧靖安与赵宁的谈话,硬邦邦地对赵宁道: “魏安之,大上师要见你,现在就跟我过去!”
章八二五 礼遇
褚元楠说话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绝无私心的语气,但他眸底、嘴角那点抑制不住的得意戏谑之色,又怎么瞒得过赵宁? 刚刚这厮定然是向大上师进了谗言,想要借助大上师的手打击一下赵宁的嚣张气焰,所以这会儿才隐有迫不及待看好戏的神态。 赵宁满不在乎地从石栏上下来,抱着那柄在他看来跟凡铁没有差别的符刀,看也不看褚元楠,径直走向石台上的神教曹州总坛大上师。 褚元楠忙不迭跟上,一个劲儿的在心里诽谤: 看你小子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等你在大上师手里吃了苦头,就知道神教的规矩了。区区一个江湖野修,也敢在本座面前拿大,待会儿看你在本座面前如何下得来台! 刘晃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看起来宝相庄严,压根儿没有理会赵宁的意思。 身为神教大上师,元神境后期的非凡强者,区区一个御气境上师的分坛事务,还没有让他亲自劳神的资格。 肃立在他身后的张有财,来到了石台边缘,居高临下威严十足地俯瞰走过来的赵宁。 “张上师,这就是魏安之。”褚元楠站在台阶下毕恭毕敬的引见。 赵宁没有抬着头仰视别人的习惯,除非对方是让他发自内心尊敬的存在,很显然张有财并不在此列,所以他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堂而皇之迈步走上台阶,站在了张有财面前三步之外。 “魏安之!谁让你上去的?!还不下来跪拜上师!”褚元楠顿时又惊又怒,生怕惹恼了张有财这位六品上师,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神教虽然宣扬众生平等,人人皆可渡往神国,但其实内部等级森严,教众分三等,弟子分六级,上师有九品,上下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别,比之军中规矩不遑多让。 但是转眼间,褚元楠心中又升起浓浓的喜悦,赵宁这般不知大小尊卑,触怒了张有财,正好让对方出手狠狠教训赵宁,让后者好生吃个大亏。 不出褚元楠所料,张有财果然被赵宁的行为触怒。 不过他到底是六品上师,而且跟在大上师刘晃左右,格调怎么都是有的,当下不见喜怒地双手合十,宣一声无量神光,示意褚元楠稍安勿躁: “既然入我神教除魔大军,便是有除魔卫道之心,应皆为善男子善女人,他日若能积攒功德,当能随我等一同渡往神国,永享极乐,你又何必这般疾言厉色?” 说罢,转头看向赵宁,古波不惊地道:“魏居士既然入了我神教除魔大军,就要遵守神教章程,若是心中没有敬畏,那便跟赵氏妖魔无异。魏居士还是下得台阶去,听本座先给你讲讲规矩得好。” 张有财这番格调满满的话,听得褚元楠大为敬佩,顶礼膜拜地想道: 不愧是经常在大上师身边受教的六品上师,经律论造诣果然非同凡响,每个字都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何时才能像张上师一样? 赵宁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漠然瞟了张有财一眼,说出来的话让褚元楠如遭雷劈,令张有财都不禁变了脸色: “神教讲究堪破世间虚妄,让智慧心灵不受外物束缚局限,所谓旗不动风不动是心在动,物即是空,空即是物是也。 “我站在台上,即是没有站在台上,你虽然站在台上,跟站在台下也无区别,不如你现在就走下石台去,听我跟你讲讲规矩?” 褚元楠张嘴就要喝骂训斥赵宁,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来,以他对神教经典的领悟程度,这一刻发现自己好像反驳不了赵宁。 这让他感觉既无力又荒诞。 张有财沉声道:“本座乃神教六品上师,侍奉神灵多年,魏居士不过刚入神教而已,竟然要反过来给我讲规矩?” 赵宁呵呵一笑:“大师这可着相了。六品上师与常人有何区别?时间又有什么意义?规矩是规矩又不是规矩,难道上师不明白?” 张有财脸色一阵变幻,本能感到赵宁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神教经书传下来时间尚短,他虽然勤于研读,委实还没太多修为。 但这并不会让张有财认输退让,相反,他被激怒了,真正激怒。 勉力压住胸中翻涌的怒火,张有财已是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江湖野修的棘手,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他很可能被对方在言语经论上完全压制,届时他这个上师可就颜面无存了。 张有财当即向前逼近一步,决定快刀斩乱麻: “居士举止无礼言语狂狷,曲解教义强词夺理,对神教全无敬意,就不要怪本座不留情面了。需知神教虽有经、论,但也有律!律者,戒律、规矩是也,今日本座就教教居士,什么是神教的规矩!” 言罢,张有财运足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之力,单手结掌,低喝一声,猛地向赵宁前胸重重击出,誓要将赵宁打落石台: “下去!” 赵宁依然是那副抱着刀的闲散不羁姿态,莫说动作,连目光都没闪烁一下,对迎面而来的磅礴真气好似全无感知,任由对方这一掌击向自己的前胸。 褚元楠双目之中精芒如火,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赵宁,急不可耐地想看到赵宁被打得吐血飞出的画面,那将让他格外痛快。 稍远处的大黑痣上师萧靖安,则是不无期待地看着石台,他本身就是御气境后期,清楚赵宁应该有元神境初期的实力,眼下正好验证自己的想法。 能够与一个元神境初期的强者结交,那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张有财全力施为的一掌,并没有击中赵宁胸口,而是落在他环抱的手臂上,犹如爆竹炸裂的真气流光中,沉闷的碰撞声随之传出。 下一瞬,赵宁依然站在原地,还是之前那番目中无人的桀骜模样,而张有财则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身体在半空滑过一道高高的弧线,重重摔在了石台下,咚的一声格外醒目刺耳。 褚元楠猛地一僵,如遭棒头棒喝,眼中的光彩霎时熄灭,望着倒在地上的张有财张口结舌,满脸都是做梦般的迷茫之色。 回头再看站在石台上旁若无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赵宁,褚元楠心中只剩下浓烈的恐惧。 陡然间他一个机灵,连忙将目光收回,再也不 敢多看对方一眼,生怕被对方注意、记恨,日后下场凄惨。 萧靖安怔怔望着赵宁,惊异地张大了嘴,眼中写满震动:这......这魏安之竟然不是元神境初期,而是元神境中期! 张有财出手时动静不小,广场聚集的神教信徒战士有很多都被吸引了目光,眼看着张有财被打得吐血,众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惊叹赵宁的实力,猜测赵宁的身份。 石台中央,肃立在刘晃身后的几名上师,眼见张有财教训赵宁不成反而自己落得个凄惨下场,无不大感与有辱焉,不约而同动身,要一起对付赵宁这个搅局者,找回神教的颜面。 刘晃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轻举妄动,他从太师椅上起身,来到已成人群焦点的赵宁面前,上下打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 “你就是魏安之?果然好本事,怪不得行事桀骜。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不会是无名之辈,为何本座先前没有听说过你?” 这是要打探赵宁的身份。 赵宁淡淡地道:“乡野散修,初涉世间,之前自然没什么名声。教中汴梁上师何君来,是我同乡。” 如果是以寻常实力进入神教,身份便不那么重要,但既然表现出了元神境中期这样让人重视的实力,如果没有可以取信于人的根底,就难免引起对方怀疑。 金光教兴起时间短,大晋之前忙于河北河东革新战争,没有安排多少修行者进入其中,但一品楼、长河船行也不是吃白饭的,在神教里还是有些细作。 赵宁既然要进金光教,当然会事先通过扈红练,通知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细作,便于他们为自己打掩护、打配合。 “汴梁上师何君来,五品上师......本座倒是有所耳闻。”刘晃点了点头,教中元神境的修行者他不是都认识,但汴梁作为神教核心之地,那里的强者他倒是大多有印象。 打定主意之后再派人去汴梁找何君来核实赵宁的身份,刘晃问赵宁:“你有同乡在汴梁,为何不去投他,反而来曹州?” 赵宁轻嗤一声:“大丈夫出人头地,功名但凭马上取,曹州这样的战场不来,去汴梁做什么?” 刘晃哈哈一笑,声音洪亮了不少: “不错,战场正适合你这样的意气风发之辈,倘若你能在神战中降妖除魔积攒功德,又是诚心信奉神,神教自然会有你一席之地,往后也能渡往神国,行事特立独行一些不算什么。” 因为赵宁此时已经成为人群焦点,所以他这话既是对赵宁说的,也是对在场所有神战大军的信徒战士说的,以表神教海纳百川的心胸,激励众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好生拼杀。 刘晃不得不这样表现,眼下是非常之时,神教亟待招兵买马扩大实力,需要表现礼贤下士的一面,以吸引更多江湖修行者来投。 这是大局。 与之相比,赵宁个人的性情与张有财的遭遇,根本就不算什么。 赵宁越是桀骜不羁,神教礼贤下士、宽以待人的心胸,就能表现得越是充分,在信徒战士心目中的形象就越是光辉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