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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绿豆汤

    还是在厨房里。

    钱渊从锅里舀起热水,细细看了看颜色,放到嘴边小心抿了口,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袋子。

    “明早就出发,不去休息,还要做什么?”

    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钱渊身子微微一僵,但手上动作不停,“天太热了,正好翻出了些绿豆,煮些绿豆汤去去暑气。”

    “那这是什么?”王姓向导凑上来看了眼那小袋子。

    “喏,洋糖呗。”钱渊将洋糖丢进锅里,用勺子慢慢搅和,“还放了些莲子……这家人倒是挺富裕的。”

    “啧啧,大户人家啊。”

    “可不是。”

    “我是说你……大户人家啊。”王姓向导摇摇头,“殷实人家也就煮些绿豆汤,你这又是莲子又是洋糖的。”

    钱渊脸色不变,笑道:“小时候家里还算有些钱,我不喜欢读书,但没办法每天都要去,不去父亲要揍我……”

    “挺远的,要走好长时间,父亲有时候送我,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

    “那时候我特别贪玩……”

    钱渊的思绪慢慢展开,一些已经算得上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特别是夏天,回家路上……下河去游泳,爬上树头去捉知了,经常玩到天黑才回家,母亲训斥,父亲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丝。”

    王姓向导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神色,有些柔和,有点恍惚。

    “后来,母亲每天中午煮一锅绿豆汤,放些莲子,冰镇着摆在那……”

    钱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厨房里陷入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再后来父兄在沥港……真想喝一碗绿豆汤啊。”

    似乎颇有感触的王姓向导拍拍钱渊肩膀,低头一看,“全放进去了?”

    “这么多人呢,这点还嫌不够。”

    “真是败家子。”王姓向导摇摇头,“回头得管着你,知道在海上一袋洋糖值多少银子?”

    看钱渊一脸茫然,王姓向导竖起两根指头,“至少两亩地,如果拿到倭国去,还要翻一倍。”

    “咱们可不是那位华亭钱家少爷,洋糖还是挺值钱的。”

    “你知道那人吧?”

    “对了,你不也是华亭的嘛。”

    “不认识。”钱渊手上勺子还在搅动绿豆汤,摇头道:“我不是华亭人,是青浦人,只听说过……是华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后来好像还打了几场战?”

    “那可是个狠角色。”王姓向导啧啧道:“嘉定一战斩杀萧显,崇德一战让徐海无功而返,临平山更是让沈南山气得吐血……”

    “据说是用了巴豆,这可是个不讲规矩的!”

    钱渊的手有点哆嗦。

    “处处和咱们作对,还偏偏每次都能占到上风,不说徐海,就是萧显和沈南山在海上也颇有些名声呢,如今嘉兴、松江、杭州都传闻这厮是咱们的克星!”

    “不过,也别说,如今钱渊这个名字在海上好大名气,徐海开出了三千两白银的悬赏,五峰船主都不准手下侵扰松江!”

    “嗯?”钱渊诧异回头。

    “真的。”王姓向导饶有兴致的说:“据说有人占了一卦,说那钱家子是扫帚星转世,谁惹他谁倒霉!”

    你特么才是扫帚星转世!

    你特么全家都是扫帚星转世!

    钱渊嘴角扯了扯,提了两个空桶过来,将热腾腾的绿豆汤倒进去,又取了些空碗勺子过来。

    如今已是七月份,换算成后世大约是阳历八月份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南京是出了名的火炉。

    分居在各屋的倭寇们大都**上身,开着门,被热的满心烦躁,看到绿豆汤哪里有不喝的道理。

    钱渊含笑提着勺子一碗一碗的舀着绿豆汤,看着倭寇们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在心里默记。

    看看还剩小半桶,钱渊先去村口处给两个放哨的送了过去,最后才来到李福这屋里。

    “你小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李福一把拉着钱渊坐下,“那都是倭人!”

    “别看朝廷说什么倭寇倭寇,但海上领头的大都是咱们,倭人也就打打下手,吃点咱们剩下的残羹剩菜!”

    钱渊无奈的先把剩下的绿豆汤给他们分了,才问:“之前说了到了南京城下,就能脱身,对吧?”

    李福看了眼王姓向导才点点头,“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躲一躲,避避风头,乔装打扮沿着长江出海。”

    “南京虽然没去过,但肯定驻扎重兵对吧?”

    “那肯定的,只不过大都是些废物。”王姓向导笑道:“咱们就在南京城下逛一圈就完了。”

    “但肯定会打一仗对吧?”钱渊叹道:“李哥你是个跟得上的,但别人就未必了,万一被逮着那就是个死!”

    “别人?”

    “老弱病残啊。”钱渊看着王姓向导,“我是弱,你是病残。”

    “你……”王姓向导瞪着眼。

    “哎哎哎,还真的呢,毕竟咱们人少,万一谁被逮着……”李福冲钱渊竖起大拇指,“让倭人顶在前面,咱们找机会开溜……看不出来,也是个心里藏奸的!”

    钱渊看了眼桌上的碗,“快都喝了吧。”

    “你不喝?”

    “我……”

    “忘了他吃的那根鸡腿了?”李福哼了声,“这厮早就喝了个饱!”

    钱渊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在大学宿舍里和朋友们荤素不忌的笑骂,像是在刑警大队里和队友们互相取笑。

    这两个月中,钱渊发现,这四个明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性子直爽开朗,有一说一,讲义气。

    但当他们拔出腰间长刀之后,会化身禽兽,残忍暴虐,血腥无情。

    在南陵,钱渊亲眼所见,在厮杀中幸存下来的村民被他们关入屋中,右手还打着绷带的王姓向导将一只火把扔了进去。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求饶声每天晚上都会在钱渊耳边回响。

    就像是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他们豪爽,他们好客,他们坦诚,但当他们南下的时候,会残忍的杀戮百姓,会无情的掠夺所有他们想拿走的东西。

    很快就看到效果了,钱渊满意的看见王姓向导和李福都打了个哈欠。

    “那我回去也睡了,就在厨房边上,明儿一早还要做一餐呢。”

    “嗯嗯,我和梁哥、张哥一起。”

    钱渊平静的迈过门槛,心里不由自主的躁动起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帮手

    闭上双眼默默等待着,钱渊尽量放松全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无聊的仔细听身边两个明人的呼噜声,试图分辨出谁是谁的……

    皎洁的月光悄悄从半开着的窗户溜进来,正好照射在窗边的梁姓明人脸上,钱渊微微偏头看去,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他是宁波人,家中几代都是卖豆腐的,原本以为会继承家业卖一辈子豆腐,但没想到海贸大兴,多少人一夜暴富。

    于是,他父母将他送进了船队,不过四五年时间,家里盖了新宅,买了两百多亩地,丫鬟,仆役什么都不缺了。

    类似的情况在东南沿海处处都是。

    放下刀,这是个朴实的青年;拿起刀,这是个令人厌恶的禽兽。

    钱渊微微仰起头侧身,仔细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在心里默算了会儿。

    又转头看了眼那青年,钱渊静静的看着,他记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笑着说起这次回去要成亲了,眼中充满憧憬。

    似乎听见了嘹亮的唢呐声,身边的侄儿侄女在哄闹,父母端坐在太师椅上,兄长和嫂嫂在一旁含笑颔首,而身边是一位盖着头巾的新娘。

    在哄笑声中,他欣喜如狂的掀起头巾,没想到一阵风儿吹过,那头巾突然迎面扑来,正好盖在他鼻嘴间。

    他闭上眼睛绣着头巾上的幽香,但那头巾死死贴着鼻嘴让他难以呼吸。

    想要睁开眼睛,但似乎眼皮上坠着千斤坠一般,想张开嘴巴,但似乎有什么死死掩着……

    还没等他从梦中醒来,一阵刺痛突然从胸膛处传来,眨眼间传遍全身……

    钱渊的手依旧死死扣着青年的嘴巴,另一只手左右搅了搅,又安静了十秒钟后才轻轻将那匕首拔出来。

    他嘴角微微撇了撇,前世毕竟是做刑警,而不是做刑警对手,第一次上手总有些不适应的地方。

    不过,实践是进步最好的途径。

    缓缓走到另一人身边,听着呼噜声,找准时机,一只手猛地掩在对方嘴上,另一只手的匕首准确而迅捷的刺入对方的心脏。

    “噗嗤。”

    轻微的破皮入肉声,挣扎了两下后,心头血潺潺流出,两腿抽搐着在凉席上哆嗦两下。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静静的等了会儿才抽出匕首。

    不急,今晚虽然要做很多事,但时间还多的是。

    “咯吱。”

    钱渊竖起耳朵仔细听,过了会儿才悄然走出,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村东头的哨探处。

    ……

    距离村落六里外,护卫和狼兵黑压压的站在阴影处,王义缓缓从每个人面前经过,不时提点再磨磨刀,系紧鞋子。

    “再等等。”王义抬头看了眼月亮,“重复一遍,分成三队。”

    “钟南带五人先行,摸掉探哨。”

    “我带二十人第二波,第一时间找到厨房,少爷很可能就在那附近。”

    “杨文、张三带剩下人第三波,同时放出消息召后援赶来。”

    “明白。”钟南丢掉腰间两把苗刀,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匕首。

    “别急。”王义沉声道:“你我不能距离太远,万一探哨示警,我要抢先入村。”

    钟南沉默点点头,新到的狼兵带来了瓦老夫人的口信,救不出人,你日后就不用回田洲了。

    深深吸了口气,王义转头看向张三杨文。

    “每次碰到倭寇,少爷无不大胜,借此名声鹊起,这次也不会例外。”张三手摁刀鞘。

    杨文低声道:“自少爷第一次远赴杭州组建护卫,衣食、饷银从无短缺,少爷又平易近人,不将护卫视为仆役,人人愿为其效死。”

    王义点点头,转身看向远处的村庄

    ……

    皎洁的月光投射在静谧的村庄内,一道黑影在缓缓游走。

    垂下的匕首,刀尖不停滴落的血珠,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身后脚印中清晰的血迹,证明了钱渊在做什么。

    很顺利,出乎预料之外的顺利。

    下药是钱渊早就选定的手段,在泾县内,他找到了想要的药材。

    在那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试探药量多少,试探效果如何,试探倭寇们对药物的抵抗力……

    又走到一处门外,炎热的天气让倭寇们敞开门,钱渊一眼就看见三个倭寇横七竖八的睡在竹床上。

    他停住脚步,小心的从衣衫上割下一条布,将匕首的把柄重新缠了一遍,喷溅的血液已经将把柄全数浸湿,滑溜溜的有些用不上力。

    侧耳听了听,没其他的响动,钱渊猫着腰挪进屋里,熟练的将匕首一一刺入倭寇的心脏……

    不甘的倭寇身躯扭曲着让竹床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动,最后一个倭寇被扰的有些不爽利,翻了个身嘴里无意识嘀咕了声,拍过来的手浸入流出的血液中。

    “嗯?”倭寇揉着眼睛半起身。

    钱渊迅速扑上去,左胳膊从后面勒住倭寇的喉咙,右手的匕首猛地刺入对方胸膛。

    “呜呜呜!呜呜……”

    倭寇的双手拼命的去搬钱渊的左胳膊,嘴里支支吾吾的声音越来越响。

    钱渊咬着牙拿着匕首的右手用力搅动两下,然后松开匕首,右手死死捂住倭寇的嘴巴。

    被勒的半坐起来的倭寇垂死挣扎,双脚不甘的蹬着竹床,但令他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让他迅速安静下来。

    钱渊缓缓松开胳膊,小心的将倭寇放倒,猫着身子伏在竹床边,侧耳仔细听着。

    还好,似乎隔壁没人惊醒,看来下的药效果不错。

    “喵,喵喵。”

    从窗户溜进屋里的月光中,一条黑色的尾巴在不快不慢的甩动,钱渊咧嘴笑着转头看去,一只黑色的小猫咪缓缓走来,黄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黑猫在农村里向来是不详的征兆,很少会有人养,钱渊倒是没有这个忌讳,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丢过去。

    小猫在肉干边打了两个转,垂头嗅了嗅却没吃,抬头又冲着钱渊喵了两声。

    钱渊无奈的笑了笑,轻轻爬起来,缓缓挪出屋外,黑猫迅捷的跟了过来,在他双腿间灵活的穿梭。

    隔壁的呼噜声突然一停,钱渊立即停下脚步,僵在原地。

    黑猫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犹豫着钻进隔壁屋里。

    “喵,喵喵。”

    呼噜声渐渐传来,越来越响。

    当钱渊从屋里走出,呼噜声已经消失,唯有黑猫那轻微的喵喵声。

    钱渊蹲下来,向小黑猫竖起大拇指,另一手在脑袋、下巴处撸了几把。

    ……

    村外。

    矮着身子的王义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焦急、紧张,只等着前面钟南放出信号,或等着倭寇的嘶吼声。

    但什么都没有。

    一道黑影迅速接近,“两个探哨,但是……”

    “怎么?”

    “都……都死了。”钟南显然有些懵逼。

    王义没有迟疑,立即领着人手往前赶去。

    村口处的大树下,两个倭寇都半靠在树干坐在地上,头颅不自然的垂下,借着月光,王义清晰的看见他们身边的地上汇集的血液。

    蹲下来抹了把,王义低声道:“有一会儿了。”

    “什么人……”

    “不知道。”王义死死咬着牙,“我们先进,护住厨房,发信号,让杨文他们跟上。”

    就在这时候,凄厉的怒吼声突然在村内响起。

第一百九十八章 报应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倭寇首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脸上还沾着血迹的青年,愤怒、悔恨诸般情绪缠绕心头,不用去亲眼查看,经验丰富的他只要嗅嗅鼻子,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顾右肩上插着的匕首,倭寇首领左手捏拳狠狠砸来,钱渊不得已松开匕首,右手护在头颅边。

    沉重的一击让钱渊退开两步,但他立即矮下身子扑上去将倭寇首领扑倒,毫不犹豫狠狠一头撞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在小黑猫凄惨的叫声中。

    晃了晃脑袋,钱渊感觉额头上有些潮湿,被摁在地上的倭寇首领用力拉住钱渊的肩膀试图翻身而起。

    钱渊没有挣扎,干脆利索的被拉了过去,然后又是一记头槌。

    两人的手脚都纠缠在一起,钱渊用力眨了下眼,仰起头再来一次。

    “砰!”

    “砰!”

    连续三记头槌,钱渊和倭寇首领明显都脑子有些昏沉沉的,但生死关头,两人都很快清醒过来。

    钱渊知道自己失败了,一共四十二人,其中明人四个,杀了两个,倭寇三十八人,杀了三十二人,也就是说,连倭寇首领、王姓向导、李福在内,倭寇尚有九人。

    在泾县做出那个选择后,钱渊就没想过后悔,只是有些遗憾,这倭寇首领明显是起夜,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正准备解裤腰带……

    真可惜,真可惜!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钱渊眼中狠色大作,或许还能将这个倭寇首领带走!

    一路上他杀了多少人,烧毁了多少村庄,千刀万剐下油锅都是便宜他了!

    两个人手脚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头、肩膀、膝盖都成为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

    月光下,屋檐下,手持长刀的几个倭寇,还有**着上身的李福、王姓向导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没动。

    因为就在不远处,几十个手持苗刀、腰刀的汉子也在看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啊!”

    钱渊目露凶光,作势又是一个头槌,早有防备的倭寇首领侧头让开。

    但这一次钱渊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头,而是牙齿。

    倭寇首领如上岸的活鱼一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但钱渊不管不顾,张开的双手拼命搂着对方,头颅如恋人一般伏在脖颈处。

    “砰砰砰!”

    这是拳头狠狠砸在背心的声音。

    钱渊死命的狠狠合着牙齿,随着背心的疼痛,他更用力了。

    王义没有贸然上前,现在他们和钱渊之间的距离,和钱渊与倭寇距离是差不多的,他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去,但突然听见一声脆响。

    “捡起来!”钟南狠狠啐了口,边上一个护卫狼狈的捡起长刀。

    “捡起来!”李福喝骂了声。

    王姓向导没有捡起长刀,而是哆嗦着往后退,“疯子,疯子……”

    死死缠在一起的两人还在地上不停翻滚,但动作越来越迟缓,幅度越来越小。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趴在上面的钱渊已是披头散发,他得意的甩甩头发仰起了头,眼中全是心满意足。

    但这一幕落在双方眼里,却让众人心生寒意。

    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披散的头发让人看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清晰的看见他张开嘴巴在嘟囔着什么,嘴中那森森白牙全是红色,嘴角似乎还在流淌着什么,地上的倭寇头领已经不再动弹,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钱渊抬起头,想再看一眼大明朝的月亮,但耳边传来“喵喵”叫声,小黑猫不知道从哪儿窜来,就在钱渊面前绕来绕去,喵喵叫个不停。

    “小家伙……”钱渊探出手。

    小黑猫立即顺着胳膊窜上去,就蹲在钱渊的肩膀上,黄色的眼睛瞪着不远处的王义。

    似乎从梦中醒来,王义想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喉咙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做了个手势,持刀第一个冲了出去。

    诧异倭寇还没来的钱渊身子僵了下,又猛烈的哆嗦了下,“呃呃……老王……老钟!”

    “喵,喵猫!”小黑猫不满的叫唤声,顺着钱渊的胳膊又爬上去,这次换了个肩膀蹲下来。

    九个倭寇,剃掉王姓向导只有八个,百多护卫、狼兵将他们团团围住,赶上来的杨文、张三兴奋的围着钱渊七嘴八舌,浑然没注意王义、钟南古怪的神色。

    “你们……”钱渊揉了揉脸颊,“还好你们来了。”

    “没受伤吧……”王义小心翼翼的给钱渊检查了遍,低声道:“回头找个好大夫看看。”

    “没受伤。”

    “看看头。”王义嘴角扯了扯,他看的清清楚楚,连续三次头槌,那声音让人听了都心里哆嗦。

    “少爷,换件衣服。”

    杀了三十多人,钱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加上在泥地上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滚……

    钱渊先让人打了水来洗洗脸,主要洗洗嘴巴,然后换了件衣服,才漠然走到被绑着跪在地上的李福和王姓向导面前。

    “你……谭渊……你……”

    虽然亲眼目睹倭寇首领是如何死的,虽然亲眼看见狼兵们从各间房屋里抬出的倭寇尸首,但李福还是难以置信,这个主动贴上来,有机会都不逃走,和自己相处还很不错的青年是这样的角色。

    “谢谢。”钱渊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诧异。

    钱渊右手抬起挥舞了下那把匕首,“你送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走?”

    “如果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还记得泾县被你刺穿举起的幼儿吗?”

    李福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

    “知道骑木驴吗?”

    “这是你应得的。”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刑法,但用在男人身上……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当钱渊的视线转向王姓向导的时候,后者突然不停磕头,嘴里支支吾吾说:“给个痛快的,给个痛快的。”

    “呵呵,呵呵。”钱渊的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还记得你扔出的那枚火把吗?”

    “那屋子里有十三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他们是活活被烧死的。”

    “给你个痛快的,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信用

    天微微亮,凉爽的风吹拂着这个满是血腥的小村落。

    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即将来临。

    跪在晒谷场的王姓向导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青年,虽然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但重新整理的发髻,略不合身的长衫,举手抬足间的从容不迫,以及一旁护卫恭敬的称呼,都证明了,这绝不是个药行的账房。

    “什么……”

    “你是华亭钱渊!”

    王姓向导睚眦欲裂,狠狠一头撞在地上,电光火石间无数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

    难怪脚力颇健能一路跟上,这是个上过战场,而且几度大胜倭寇的家伙。

    难怪从徽州府开始,那伙人就一路追击,而且后来还添上数百狼兵。

    迅速融入倭寇之中证明了传言中钱家子心机深沉、谋定后动的性格特点。

    对了,传言中钱家子为博母亲开颜亲自下厨,难怪这厮有一手好厨艺。

    一旁的护卫扯着他的头发揪起来,口里喃喃道:“难怪……扫帚星……”

    就在昨晚,就在厨房里,他还在闲聊中说起华亭钱渊扫帚星的绰号。

    恢复往日神态的钱渊在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扫帚星?”

    “对你们来说,是扫帚星。”

    “但对别人来说,不是。”

    接过茶盏抿了口,钱渊冷然瞥向晒谷场另一侧,木架子已经搭好,有人正用刀削着上端尖锐的木棍,不时在木架上比划几下。

    “亡命海上,生死皆是寻常事。”钱渊缓缓说道:“但怎么死,会不会累及他人,却是难以抉择的。”

    “匕首是你所赠。”

    “钱某人给你一个机会。”

    钱渊的视线落在李福身上,“何人主使?”

    李福茫然的看了眼王姓向导。

    “不会是他。”钱渊摇摇头,“从嘉兴南下西进,凿穿了小半个南直隶直抵南京,这是何等冒险的举动。”

    接过护卫递来的棍子,钱渊在手上把玩了会儿,平举将木棍尖端向外,“要么是喉咙,要么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绝望的李福不再挣扎,嘴里只喃喃低语。

    “悬挂在木架上,被这根棍子顶起,越挣扎越痛苦……”

    “不过应该不会熬太久,烈日暴晒很快就会脱水致死,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喂你清水……”

    “到时候,苍蝇会围着你们打转,蛆虫会遍布全身……”

    李福和王姓向导的身子都在剧烈的颤抖,海上是有类似的刑罚的,将人四肢打断或者绑起,丢在出海的小船里,如果运气好不碰上风浪,能飘很久很久……

    钱渊又看了眼已经搭建好的木架,“可惜只有一个木架……”

    “选谁呢?”

    王姓向导双眼狠狠瞪着钱渊,死死闭上了嘴巴,而李福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跑过来的张三低声禀报,“少爷,后面那些人来了。”

    钱渊点点头叹了口气,“来人是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吴淞副总兵董邦政,你们落到他们手里……”

    “就算不得个痛快,至少在狱中也有机会求死不是?”

    钱渊轻笑一声,“但钱某人在江南之地也略有薄名,这木架子得用得上。”

    “李福,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到底姓甚名谁,何人人氏?”

    李福脱口而出,“吴大虎,对外说是绍兴人,但应该是杭州人,北新关一战本可以破关而入,是他非要奔天目山。”

    “李福!”

    随着怨毒的嘶吼声,被绑着的吴大虎一头撞过去,狠狠一口咬在李福的脸上。

    钱渊含笑看着这一幕,举起茶盏抿了口,“是井水吧?还不如去河里取水呢,山水上,江河水中,井水最次。”

    杨文无奈的看了眼钱渊,举起没拔出的刀劈在吴大虎的头上,脸上血淋淋一片的李福嚎叫着往这边拼命挪动,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他身上有纹身,前些年有个绰号‘花斑虎’。”

    “去年六月份送了银子回家,据说买了好几百亩地……”

    “家里父母双全,但他兄长因为抗提编被加派税赋,后来被钱塘县衙打了板子伤重不治……”

    “真乖。”钱渊赞了句,示意护卫将吴大虎拉过来。

    “破了北新关就是钱塘县,去年刚买了好几百亩地,兄长死在县衙大堂上,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应该不难探查。”

    “现在轮到你选了。”

    “要么闭口不言,骑上木驴,钱某人再派人去钱塘。”

    “要么说出实情,我将你交给他人处置,得个痛快,也不连累家人。”

    天色已经大亮了,日头倒是没上来,正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时辰,钱渊安坐在椅子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这几个月来**、精神受的苦,几十个被焚毁的村庄,哀嚎惨死的数千百姓……

    只手刃几十个倭寇?

    这如何能让钱渊释怀!

    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

    能请动这么多真倭,而且是武艺精湛的倭人出动,又能找到如吴大虎这般精通地理的人物,必定是势力庞大,而且财力丰厚的人物或组织。

    放下茶盏,钱渊挽起衣衫下摆蹲下,笑着说:“再附赠你一份礼物。”

    “那个木头架总是要用的,不能浪费啊。”

    吴大虎眼角余光扫见一旁的李福,这厮一副庆幸自己逃脱虎口的神情……真是个傻子。

    “家人……”吴大虎嘴唇微启。

    “手上没有人命的,至少留条性命。”钱渊劝道:“你看看,自个儿掉进去了,总不能指望家人还能富贵一辈子吧?”

    “舍了钱财才能活命,这道理不用我再说了吧?”

    “家人……李福……”

    “答应你。”钱渊表情慎重而认真。

    一旁的李福终于听懂了,这是要让自己去木架子上,他扭曲着身躯在地上翻滚着往前,“你答应了的,答应了的……钱渊,钱渊!”

    刀鞘狠狠敲在李福的脸上,噗一声闷响,李福一张口喷出一口血,七八颗白森森的牙齿落在地上。

    钱渊像是什么都看到似的,蹲在那笑道:“钱某人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最早跟着他的张三忍不住两眼一翻……少爷,您扯谎的事还少了?

    “杭州、绍兴、台州……”吴大虎艰难的吐出十多个名字。

    钱渊点点头站起来,全都没听说过,回头再去查吧。

    正转身间,一只血手探出在空中颤颤巍巍,钱渊低头看见脸上惨不忍睹的李福,温和笑道:“放心,钱某人讲信用。”

第两百章 盖棺定论

    从还没走进这座村落开始,疑惑、惊诧种种情绪在来人心中缠绕。

    村东口的大槐树下,已经干涸的血迹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王崇古定睛看了两眼后抬头望向村落,鼻子忍不住抽动了下。

    王崇古出身边塞,对战事并不陌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村落中那浓浓的血腥味。

    “你确定?”为首的曹邦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出村迎接的钟南咳嗽两声,指着大槐树道:“两个哨探,我摸过来已经死了……”

    往里面走了一段,钟南停下脚步指着空地,“那倭寇首领就是在这被钱兄弟斩杀……”

    “怎么斩杀的?”

    “尸首呢?”

    钟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剩首级,烧了。”

    “烧了?”董邦政一皱眉,觉得有些古怪。

    钟南没解释什么,也没再说什么,闷着头带路径直去了晒谷场。

    当晒谷场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大的晒谷场被分成两块,东面树起高高的木架,七八只胳膊举着一个被绑着的人抬上去,强行让其在空中保持坐的姿态,下面赫然是一根尖锐的木棍。

    被绑着的那人脸上涕泪横流,疯狂的扭动身躯,被塞了块破布的嘴里呜呜呜喊着什么。

    但下一刻,呜呜呜的声音尖锐起来。

    两根长长的木棍顶在那人的两股处,让他不会很快坠落。

    曹邦辅、王崇古和董邦政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寒意大生,这只怕比腰斩还要痛苦,不比千刀万剐来的轻松。

    他们转头看向晒谷场的西面,钱渊正安之若素的坐在太师椅上,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汉子。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灵活跳过来,沿着钱渊的裤子往上爬,尾巴一甩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打落,清脆的声音吓得它一头钻进钱渊的怀中。

    在下巴处摸了摸,钱渊抱着小黑猫笑着起身,“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这位是应天巡抚曹公吧?听闻就在上个月,曹公进剿松江倭寇,亲披甲胄,锐意进取,大败倭寇。”

    “噢噢,这位是常州兵备道……不,是苏松兵备道鉴川先生,钱某人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曾多次听其提起。”

    “克平兄也来了,半年了,不知乡梓如何?”

    三人都是手握重兵的抗倭将领,是东南抗倭战局的中坚力量,这一刻都懵懂的只知道点头应是。

    不能怪他们失态,而是这一幕太古怪了。

    特别是和钱渊已经很熟悉的董邦政,在他眼里,被倭寇裹挟千里,历经无数战事,但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眼前的钱展才一如往昔,温文儒雅,处处周到。

    这本身就极为诡异。

    寒暄几句后,气氛才渐渐松动下来,董邦政指着木架问:“那是被生擒的倭寇?”

    “嗯,此人是明人,早年经商,足迹遍布浙江、南直隶,此行他为向导。”钱渊微垂眼帘,“倭人该死,他更该死。”

    “但……”王崇古苦笑两声,“总要审问再明正典刑吧。”

    “鉴川先生是觉得刑罚酷烈,还是觉得应该问个究竟?”钱渊的话单刀直入,让王崇古哑口无言。

    董邦政脸颊动了动,这钱展才原本就口才犀利,现在更是了得,而且比之前带着更强的主动性。

    这股倭寇从嘉兴登陆,数千里奔袭南京,其中透着太多的诡异,王崇古真心不想惹祸上身,这种事要问也要巡抚衙门的人来问。

    “问个究竟,地上还有个。”钱渊踢了脚地上的李福,“你说说看,刑法酷烈吗?”

    在最后一刻逃脱悲惨命运的李福疯狂的摇着头。

    “呵呵,呵呵。”钱渊笑声低沉而压抑,“千里所见,死在他们手中的百姓何止千人,千刀万剐都嫌不够呢……”

    日头已经升上来了,烈日照射下,侧面的王崇古眼睛一花,笑着张嘴的钱渊口中森森白牙似乎反射着寒光,他忍不住又往后移了一步,曾经在边塞见识过战阵的他似乎嗅到了钱渊身上洗褪不掉的血腥味。

    ……

    众人选了一栋宅子歇息,又让护卫去做些吃的,顺便聊起昨晚战事。

    “没什么。”钱渊轻描淡写的说:“半夜出来准备逃走,结果正好撞上了钟南、王义他们。”

    “他们来的时候,村外的哨探已经死了。”

    “我杀的啊,总归上过几次战场,还算拿得动刀。”

    “倭寇首领也是你杀的?”

    钱渊神色一僵,“算是吧。”

    “什么?”

    “头槌撞晕再下刀的。”钱渊随口解释,眼角余光瞥了瞥钟南,之前提起过不要说出去。

    钟南缩了缩脑袋,现在他对这位兄弟实在是又敬又怕,实在是个狠人啊。

    诸人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马嘶声,一个老人大踏步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董邦政介绍道:“这位是南京户部主事大洲公。”

    钱渊笑着行礼,“晚辈久闻大洲公……”

    “你就是钱展才?”赵贞吉脸色并不好看,只看了一眼钱渊,视线在其他人脸上来回移动,“曹大人率兵进剿,全歼倭寇,本官会呈上……”

    “咳咳,咳咳。”曹邦辅脸皮没那么厚,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大洲公误会了,我等清晨率兵至此,倭寇已然覆灭。”董董邦政轻声道:“钱展才在内,钱家护卫、狼兵在外,里应外合全歼倭寇。”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赵贞吉突然大声打断,“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钱家护卫追击千里,偏偏在曹大人率兵进剿前一夜被全歼,这么巧?”

    “操江提督率千余兵丁败北,他钱展才却能带着几十人覆灭倭寇?”

    “此番大功……”

    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此番大功,和你赵孟静无关!”

    气喘吁吁的徐渭扶着门框,“钱家护卫早在去年就在嘉兴、松江、杭州久誉盛名。”

    “而田洲狼兵乃胡中丞亲手指派。”随后走进来的是已经入幕胡宗宪幕府的郑若曾。

    是曹邦辅还是胡宗宪,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前者这两个月陆续在苏州、松江、嘉兴连战连捷,被视为新涌现的抗倭名将,也被很多士林中人视为替代胡宗宪的最佳人选。

    胡宗宪抗倭不利导致倭寇横行数千里,南直隶受创颇重,而这股倭寇在曹邦辅手中覆灭,这就是一个契机,要知道曹邦辅背后也不是没人的。

    但倭寇覆灭的实情是摆在眼前的,如果只有曹邦辅一人还好说,但如今还有王崇古、董邦政,甚至还有田洲狼兵头目,曹邦辅选择了放弃,但赵贞吉还企图翻盘。

    钱渊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色。

    “北新关外,听闻倭寇西进侵入徽州府,中丞大人令我率三百田洲兵进剿。”钟南瓮声瓮气的盖棺定论。

    徐渭扯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他几乎看不起任何人,但既然答应入胡宗宪幕府,自然不会虚情假意。

第两百零一章 脸谱

    虽然明成祖迁都北京,但太祖皇帝朱元璋耗费几十年打造的南京城更为庞大,更具吸引力,至少对钱渊这个前世一直在长江三角洲地带生活的穿越者来说。

    这种印象来源于之前张居正信件中的叫苦不迭,也来源于面前诉苦的何良俊。

    何良俊去年赴北京,但生冻疮实在熬不住才回了南京,在南京翰林院里谋了个孔目官。

    “受得了热,但受不了冻。”钱渊咂咂嘴,“我也一样。”

    何良俊苦笑道:“会试加上选官前后半年,明年展才大不了谋个江南的县令。”

    “何先生这是开玩笑了。”钱渊脸上笑意更苦,“误了科考,现在连乡试都……”

    “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何良俊笑道:“运气不错,因倭寇劫掠徽州、宁国,南直隶的录遗还没开始。”

    “什么时候?”钱渊显得无所谓,几个月都没碰过书了,真不指望……别说乡试,就是录遗估摸也过不了啊。

    “三日后,已经替你报名了。”何良俊看钱渊有点提不起精神,“别担心,有时候福祸相依。”

    福祸相依?

    钱渊懵懂的送走了何良俊,不是他不想问个究竟,而是又有人上门拜访。

    “来南京才第二日,已经是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老头似乎不说些怪话就会死……钱渊翻了个白眼,勉强拱手,“大洲公。”

    赵贞吉似乎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不中听,勉强挤出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六日前在那座小村庄中,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了赵贞吉,后来赶到的史褒善更是毫不客气的将其驱逐回南京。

    原因很简单,史褒善马厂镇兵败,如果让倭寇侵入南京是最惨的,援军击败倭寇他也讨不了好,而以狼兵为主力击败倭寇……这是他最能接受的。

    当然了,关键是史褒善和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私下达成了协议,操江提督虽败不乱,令狼兵夜袭倭寇,终大胜。

    在太平府休息了两天,钱渊径直去了南京,刚刚落脚就有何良俊、文彭等名士上门拜访,还有华亭同乡也是钱铮的同门南京工部侍郎张承贤、南京尚宝司丞吴培、南京国子监司业包节孝。

    说实话,赵贞吉早就知晓华亭钱渊颇有人脉,但没想到人脉广到这个地步。

    有震川公、文衡山的背书,有双江公的赏识,再加上本人所展现的气节、能力,说句不夸张的话,钱渊这个名字在中高层官员中的印象是相当深的,比大部分出仕的官员都要深。

    不过,赵贞吉还想试一试。

    “展才,如今朝中奸邪横行……”

    “大洲公,如今东南水深火热……”

    “难道根源不在朝中?难道不是因为朝中奸邪横行导致东南……”

    钱渊掩口打了个哈欠,“所以,东南百姓要等……等朝中拨乱反正?”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将性命托付朝中诸公?”

    “朝中诸公有将东南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赵贞吉脸色发白,半响才道:“有些牺牲是必不可免的……”

    “那大洲公就去问问,有谁愿意将性命托付?”

    响鼓不用重锤,钱渊和赵贞吉都心里有数。

    赵贞吉是徐阶的党羽,又和严党之间仇深似海,不满胡宗宪掌控抗倭大局,更不满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

    在他看来,倒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为此让步。

    胡宗宪借赵文华之力一跃为浙江巡抚,又力压徐阶同年杨宜手掌大权,如果这次剿灭倭寇之功能将胡宗宪剔除,赵贞吉相信有可能将胡宗宪、赵文华一并驱逐。

    而面前这个松江秀才是能发挥关键作用的。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目前是最好的。

    不为什么,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

    历史上的胡宗宪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能力,换一个人来,就可能冒着失败的风险,这是钱渊难以接受的。

    最关键的是,钱渊很清楚,如今朝中严嵩势大,没有严党的背景,谁下江南都站不稳。

    赵贞吉想赶走赵文华、胡宗宪,然后再将矛头指向严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以实现的。

    赵贞吉本试图用自己的名气压制这个小小秀才,但钱渊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而赵贞吉发现,自己还真压制不住对方。

    “你叔父钱铮是聂双江的学生,是夏贵溪的门生。”赵贞吉盯着钱渊的双眼,“你却要身投严党!”

    “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人,非白即黑。”私下谈话,钱渊毫不忌惮,“只要不听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叫什么?”

    “这就叫党同伐异!”

    “还有脸提双江公?”钱渊冷笑道。

    赵贞吉愣了下,“若不是严嵩,聂双江如何会……”

    “哈哈哈哈……”钱渊放声大笑,“大洲公回头有机会仔仔细细问个究竟吧!”

    赵贞吉虽然是徐阶党羽,也名扬天下,但毕竟官位不高,政治地位还没上去,接触不到徐阶集团核心。

    看了眼赵贞吉脸上茫然的表情,钱渊两眼一翻道:“也不是不行,只要大洲公答应一个条件就行。”

    赵贞吉精神一振,“你说。”

    “徽州人丁丝绢税。”钱渊阴笑道:“这件事大洲公应该不陌生吧?”

    “你……”赵贞吉脸色一变。

    “户房的李吏员,大洲公应该印象深刻。”

    赵贞吉叹了口气,沉默的起身离去。

    两年多前,赵贞吉被贬谪出京任徽州通判,李吏员试图借其名气、背景为徽州人丁丝绢税翻案,结果不了了之。

    之后赵贞吉调任南京户部主事,接任的钱渊却在李吏员的怂恿下去接触徽州人丁丝绢税。

    偏偏这笔税赋就是送入南京户部管辖下的承运库。

    虽然并不清楚内情,但持阴谋论的钱渊绝不相信,这里面没有内在的关联,赵贞吉的离去也证明了这一点。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了,钱渊已经见到很多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和历史书不一样的脸谱。

    徐阶被誉为中兴三相之首,斗倒权奸严嵩的大功臣,但他的脸谱下全是勃勃野心和无尽的龌蹉。

    赵文华在史书中简直就是个废物,而且还嚣张跋扈不知死活,但他的脸谱下却是如鼠般的胆怯,这样的性格弱点让他恐惧于严世蕃,也恐惧于钱渊。

    钱渊也有脸谱,舌利如刀、言辞刻薄是脸谱,智勇双全兼有气节是脸谱,言谈中的懒散也是脸谱。

    而赵贞吉也不例外。

    享誉盛名,一切为公的脸谱下,隐藏着的是他试图回京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赵贞吉以及他背后的人,将掌控权力、施展抱负放在最前面,放在所有的最前面。

    坐在那没有起身相送的钱渊看向赵贞吉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鄙夷。

    比起来,胡宗宪看似少了些气节,但他却能保境安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第两百零二章 交易

    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品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

第两百零三章 楚馆

    过了文德桥,沿着秦淮河走了一段,岸上处处可闻娇声笑语,河内画舫一艘接着一艘令人目不暇视。

    不过,这里是全国……呃,可能也是全世界目前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地方,绝不会出现什么姑娘挥舞手绢在门口招客的场景。

    甚至因为身后那些穿着短打衣衫的护卫,钱渊都不太受待见,这里不比北京更看重高官,不比东南沿海更看重钱财,这里看重的是风流才子,看重的是可以传唱的绝妙诗文。

    钱渊这一世只抄袭了两篇,记得的存货倒是还有些,但绝不会浪费在这儿。

    “比早上人多,多很多。”张三在一边嘀咕。

    钱渊手中的扇子拍了拍这厮的肩膀,“傻啊,人家三更半夜正是好买卖,午饭左右才起床……杨文,是吧?”

    杨文警惕的四处张望,懒得搭理,自从松明山事件之后,他就下定决心,就自家少爷这惹祸的本事,只要出门,无论在哪儿,身边不得少于二十护卫。

    “这家不错,有点格调。”钱渊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楼。

    和其他楚馆比起来,这儿显得平淡了很多,无华彩,无丝竹,无喧闹,特立独行的很。

    回头问了问,这次出来只带了几十两银子,特么打个茶围估摸都不够呢,钱渊派人回去取银子,自顾自进了小楼。

    左右扫了扫,一楼大堂只有一个小厅,其余地方都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小间,除了两三个明显是掌事的妇人外,居然都看不到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一个绿裙妇人笑吟吟迎上来,“脸生的很呢。”

    “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了,脸生的人还少?”

    “公子有所不知,咱这儿招待的都是熟客。”绿裙妇人含笑道。

    “熟客?”钱渊甩甩手,“的确第一次来,什么规矩?”

    “现在就剩一位了。”绿裙妇人随手拿过几本书,“公子本经是?”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来青楼玩玩还要做题!?

    “公子刚才也说了,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绿裙妇人掩口笑道:“其他时候秦淮谈诗,唯独此刻论文,破题才能入内。”

    这特么算是特色吧,还是三年一度的季节性卖点,真够牛的!

    “公子可别小瞧了,楼内姑娘若是男儿身,不说举人进士,一个秀才是不难的。”绿裙妇人傲然道:“就昨儿,魏国公幼子就扫兴而归。”

    干这行的都眼睛尖,早就瞄见钱渊身后的那二十个护卫,个个神情肃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要找个由头放在前面顶一顶。

    南京城再大还能大得过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而全南京都知道魏国公府最受宠的就是其幼子徐邦宁。

    正说着呢,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郎摇着折扇走进小楼,身边仆役将钱家护卫用力推开,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护卫们知道南京城大佬多,都没打算惹是生非,但无奈那些仆役太过嚣张,一个护卫退得慢了点,居然被一脚揣在心口。

    张三眼睛一瞪,手一斜,那仆役立时一跤摔了出去,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十几个仆役围了上来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围观的人群几乎是瞬间成型。

    杨文还略微克制,但有几个护卫没忍住,两边动起手来,仆役们几乎是一触即溃,被打的满地找牙。

    钱渊实在是无语了,冲着杨文摊摊手,这次可不是我惹的事。

    杨文也是无语,少爷怎么一出门总能碰到各种乱七八糟的麻烦呢,看这模样对面来头不小呢。

    “哎呦喂,小公爷,别在这儿闹腾啊,”绿裙妇人赶上来嗔怪拉着青年的胳膊,“等下寄筠姑娘出来……可别指望我说几句好听的。”

    说曹操,曹操到,这位正是魏国公幼子徐邦宁,自小就受尽宠爱,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极得魏国公宠溺,甚至传闻可能被立为世子。

    正因为从小就受尽宠爱,全南京都得让着他,殴斗闹事更是寻常,但如今打不过被揍……徐邦宁自然脸上是挂不住的。

    “打,打,给我打!”

    “饭桶,饭桶,去叫人!”

    “丢人现眼,给我去叫人!”徐邦宁怒视钱渊,“哪来的土包子,以为你是华亭钱展才啊!”

    钱渊一愣,边上的绿裙妇人低声解释了几句,如今乱七八糟的流言在南京城中散播。

    其中最有市场的一条流言是:华亭钱渊自幼在莆田少林寺学艺,一身本事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一夜之间屠杀百余倭寇,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南京城已经有新话本了。

    钱渊眼角都快歪了,上次说我是大报恩寺出身,现在换成莆田少林寺了,特么就非是和尚啊!

    这徐邦宁倒是不怂,眼看着自家要落败,居然要扑过去亲自下场,但动作只做到一半,衣领却被人拽住了硬生生被拉了回去。

    “在这儿大打出手,名声只怕不好听吧。”钱渊笑着整理整理这厮的衣领,“不说打赢打输,日后这秦淮河哪家都不盼着你来,不行你看看?”

    说实话,钱渊还真不怕魏国公,一个是无实权的勋贵,一个是大有前途的生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倭寇直指南京,负责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鹏举胆怯不敢出战,钱渊从太平府回南京,徐鹏举亲自相迎,前几日还特地下了帖子邀他作客。

    徐邦宁瞄了眼,角落处的绿裙妇人正苦着脸。

    “好,留个字号,明儿找时间放对!”这徐邦宁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偏要做出一副豪气干云,惹得钱渊连连笑出声。

    “不,不不……”钱渊一边忍笑一边摇手,“明儿你哪儿找不到硬手,你说我是傻了还跟你放对?”

    徐邦宁一愣,摸摸后脑勺,想想也是这理儿,突然问:“那怎么办?”

    “你问我?”

    “你的人打了我的人,总要让小爷出了这口气!”

    “要不咱俩放对?”

    “呸,你比我高了一头,你当我傻啊!”

    “那要么……日后道左相逢,再比个高下?”

    徐邦宁两眼一翻,这是糊弄人呢。

    “正好今儿牌子就剩寄筠了,要不两位比比?”绿裙妇人凑上来。

    “这主意不错。”徐邦宁大模大样的说:“小爷在府里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

    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啧啧,真够长的。

    绿裙妇人翻了翻书本,还没来记得出题,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请破题。”

    徐邦宁脸色一变,立即堆砌出一脸笑意,“寄筠姑娘……”

    “请破题。”

    钱渊转头细看,这女子蜂腰长腿,身材火辣的很,却面如冷霜,一副冷清秋的气质,反差中带着千般风情,偏偏又带着一股书卷气,显得诱惑力十足。

    “呃……”钱渊无意识打了个饱嗝,这明显很符合自己胃口。

    “抱歉。”钱渊歉然对徐邦宁一笑,本来无所谓,现在有所谓了。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钱渊朗声道。

    寄筠姑娘琢磨了会儿缓缓点头,微微施了一礼自顾自上了楼。

    “公子请。”绿裙妇人小声说着眼角余光扫着脸色难看的徐邦宁。

    “别灰心。”钱渊拍拍徐邦宁的肩膀,“再读个十年八年,总有机会的。”

    徐邦宁正想着要不要耍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突然眼睛一亮,招手高呼道:“老赵,老赵,这边!”

    来人是个粗壮汉子,看模样是个武官,小跑过来,弯腰恭敬的很。

    只听了两句,那汉子打量了钱渊几眼,不禁脚步往后退了退,又仔细打量了门外的杨文、张三等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阁下是华亭钱先生?”

    钱渊认得这人,那日是魏国公徐鹏举身边的亲将,笑着点点头。

    徐邦宁咽了口唾沫,脸色一变再变,不都说华亭钱渊身高三丈,腰粗如柱,力大无穷吗?

第两百零四章 到来

    这位寄筠姑娘明显在这家青楼地位不低,二楼的包间内各类摆设都价值不菲,小巧精美的茶具,奇崛的盆栽古松,绣着昭君出塞图案的屏风。

    寄筠姑娘亲手斟了两杯茶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茶!”厚着脸皮凑进来的徐邦宁抿了口立即赞道:“应该是明前天池。”

    这是明代和松萝茶齐名的苏州天池茶,扁平光滑,香鲜味醇。

    寄筠姑娘微微点头看了眼钱渊,后者抿了口点点头,坦然直言,“还不错……钱某不懂茶。”

    “华亭钱氏好大名声,居然不懂茶?”徐邦宁嘿嘿笑了,视线扫过桌案边的古琴。

    还没等徐邦宁开口,钱渊又接着说:“也不懂琴,诗词书画样样稀松。”

    徐邦宁眨眨眼,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秦淮河也厮混了一年多了,见多了在名妓面前夸夸其谈的,还没见过这么自曝其短的,而且脸皮还挺厚,一点都不脸红。

    “那你懂什么?”

    一口将茶水饮尽,示意再来一杯,钱渊才悠悠道:“酸臭八股勉强算懂一点吧。”

    “这算什么……哪个读书人都懂些酸臭八股!”徐邦宁不屑,转而追问道:“听说你在太平府以一人之力杀了好几百倭寇,想必是高手!”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看得脑子都进水了。”钱渊无语道:“就算武艺天下第一,几百人……一人一拳都能打成肉酱了。”

    顿了顿,钱渊皱眉问:“南京城这般传言多吗?”

    “多,到处都在说。”徐邦宁摇着扇子道:“不过也乱的很,有人说你独杀数百倭寇,有人说你被裹挟沦为倭寇,还有人说你就是倭寇头目呢。”

    看钱渊默然无语,徐邦宁扇子一收,笑道:“反正父亲大人说过,华亭钱展才名不虚传。”

    那边寄筠姑娘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钱渊面前,“倭寇横行东南,公子多有战功,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请饮此茶。”

    钱渊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这女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战阵杀戮,姑娘也懂?”

    视线在空中交汇,钱渊敏感的察觉到这女子有些羞涩,不会是个清倌人吧。

    徐邦宁看看气氛不对劲,又将话题扯开。

    “嗯,华亭城外那一战……不不不,死了一个,弃械而逃被我一刀剁了。”

    “临平山那真的和我无关……哎,小公爷,时辰不早了。”

    “下药……狗屁,钱某人是哪种人吗?明明是胡汝贞捣的鬼,回头让我背黑锅!”

    “小公爷,再不回去,魏国公要打你屁股了!”

    一旁坐着身材火辣但又冷若冰霜的美女,钱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但他几次开口赶人……徐邦宁这厮硬是坐着不肯走,缠着这位寄筠姑娘几个月了,哪里肯眼看着别人喝头汤。

    转头看看外面的月亮,钱渊有些无奈,瞪了徐邦宁一眼,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寄筠姑娘歇息吧。”

    徐邦宁嘿嘿笑着跟在钱渊身后出来,出了小楼还不肯离去,生怕钱渊杀个回马枪。

    “你是真喜欢啊?”钱渊瞥了眼,“给她赎身不就完了呗。”

    “赎身?”徐邦宁缩缩脑袋,“别说父亲了,母亲能打死我……”

    “看不出来魏国公管教还挺严。”钱渊叹了口气,“你还真想凭才学杀出一条路?”

    “再看两个月……”

    “再看两年都没戏。”钱渊嗤之以鼻,“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要以破题为门禁,人家是想钓个金龟婿呢,你这小公爷的身份人家未必看得上。”

    徐邦宁哼了声打量着钱渊,“你是金龟婿?”

    “怎么可能!”

    “你不是破题了……”

    “金龟婿,这词的重点在最后一个字。”钱渊大大咧咧说:“只是想睡她而已。”

    “你!”徐邦宁捏着拳头就砸过来,“哎呦……”

    “小公爷!”

    “少爷!”

    跟着的两拨人又开始顶牛了,钱渊无奈的松开手,“难道你不想?”

    “什么?”

    “你不想睡她?”钱渊慢条斯理道:“不管是才学、诗词、琴棋书画……归根到底,进了门的每个人都是为了睡她,对吧?”

    看了眼面红耳赤的徐邦宁,钱渊有些诧异,“还真瞧中她了?”

    “你不可能娶她,又不敢替她赎身。”

    徐邦宁涨红脸,恶狠狠的说:“不许你碰她!”

    钱渊饶有兴致的来回踱了几步,“秦淮河上名妓数以百计,这寄筠姑娘只是这几个月借破题名声鹊起,多有生员被拒之门外。”

    “名妓大都精通诗词书画,再次通音律、晓歌舞,这寄筠姑娘有这般才学,绝不是被调教出来的。”

    “小公爷是魏国公最为宠爱的幼子,据闻名声算不上好,称得上嚣张跋扈,赎身在外面置个宅子……想必魏国公也不会太过苛刻。”

    钱渊停下脚步,笑道:“莫非,是旧人?”

    徐邦宁脸色大变,跳着脚往前冲,却被钱渊伸手摁着头顶,再伸手也够不着。

    “好了,好了,不告状就是。”钱渊小声道:“你父亲前几日递过帖子邀我上门。”

    徐邦宁这下脸色惨白惨白,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保证不告状?”

    “不告状,也不碰她。”钱渊耸耸肩,“今年三月份才出孝期,四月份就被倭寇掳走,钱某人也熬得心焦啊……不过也不是非她不可。”

    徐邦宁狐疑的盯着钱渊,好一会儿才问:“她父亲……”

    “且住!”钱渊立即打断道:“没心情听你讲故事。”

    说实话,看到那女子的一刻,钱渊的确有些动心,但这个所谓的动心,其实也不过就是荷尔蒙冲动罢了,前世夜店里见的美女也多的是,这种动心对他来说是寻常事。

    但魏国公本人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毕竟地位摆在那,得罪这位徐邦宁没这个必要。

    最关键的是,这次出门又惹上麻烦了,但很快就解决了……特么老子绝不是什么扫帚星!

    虽然钱渊一再保证,但徐邦宁硬是把他送到家门口。

    “好破旧的宅子。”徐邦宁撇撇嘴,“你在南京还要住至少一个月,回头借一栋宅子给你。”

    钱渊正要拒绝,突然宅子里传来喧闹声,大门忽然打开,泪眼朦胧的母亲谭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快步走出来。

    “母亲,母亲!”钱渊讶然瞪了眼留守的护卫,才跪下施礼。

    护卫也挺委屈的,夫人一到,这边就派人去找了……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

    “渊儿啊……”谭氏一把抱住钱渊搂在怀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坠。

    对谭氏来说,这半年实在难熬的很,丈夫、长子身亡,没两年幼子又被倭寇掳走,她几乎是在绝望中熬到现在的,一得消息就立即动身赶往南京。

    “录遗早就结束了,渊哥儿你这是去哪儿了?”一起来的叔母陆氏将两人搀扶起来,忍不住训斥了几句,眼角余光扫见徐邦宁,“这位是?”

    “晚辈徐邦宁,家父袭魏国公。”徐邦宁的礼仪倒是像模像样,但嘴角勾起的弧度让钱渊心里一紧,“今日和展才兄初见,一见如故,寻了个地方……”

    看徐邦宁瞥了眼过来,钱渊忍不住插嘴道:“家母、叔母初至南京,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办法拜访魏国公,还望海涵。”

    徐邦宁得意的笑了笑,真不亏我多走了几步路。

第两百零五章 惩处

    夜已经深了,在点点烛光映射下,钱渊沉默的用一个古怪而别扭的姿势坐在床沿边,一手捧着母亲的伸出的手,另一手摇着蒲扇给母亲扇风。

    在钱渊被倭寇掳走之后,钱铮、顾承志跟着杨文、徐渭千里追击,被蒙在鼓里的谭氏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很简单,儿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全部的希望,三天之后陆氏不得不实言相告。

    从那之后,谭氏每天都在痛苦的煎熬中辗转反侧,夜夜都长时间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

    在钱铮派人送回安全消息后,谭氏第一时间启程,陆氏实在不放心跟着一起来,途径杭州将黄氏、小妹留在了食园,只带了几个护卫,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一路奔波到了南京。

    见到安然无恙的儿子,谭氏那紧绷着的弦并没有立即松下,拉扯着儿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躺在床上也伸出一只手扯着儿子,生怕眼睛一闭又看不见了。

    说了很久很久,谭氏才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但钱渊并没有离开,摇扇的右手不紧不慢却从不停歇,脸上挂着不知何时浮现的笑容。

    门外的陆氏看着这一幕,心里既安详又有些酸楚,嫂子虽然丧父丧子,但却有个孝顺的幼子,比起来,自己倒是没这福分。

    “咳咳。”

    听见咳嗽声,生怕打扰母亲睡眠的钱渊皱眉转头看去,眼神犀利而冰冷,几个月来压抑在内心一朝勃发至今不散的杀气,让门外的陆氏打了个寒战。

    和半年前相比,如今的钱渊褪却了表面的懒散文雅,多了一丝锐气逼人的锋芒,像是一柄半出鞘的利剑,极为扎眼。

    “叔母。”钱渊缓步走出,轻声问:“多谢叔母陪伴母亲来这一趟,侄儿感激不尽……”

    “一家人倒是要说两家话?”陆氏嗔怪道:“分内的事。”

    钱渊回头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内室,往外走了几步,“一路奔波,叔母先歇息吧?”

    “嗯,这就回去。”陆氏点点头,“这栋宅子有点小,咱们在南京至少还要住一个月,明儿我叫个牙人来问问,换一栋大宅子。”

    钱渊沉思片刻,摇头道:“这里留给护卫,我们搬吧,选个够住的就行。”

    “好,我来安排,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陆氏犹豫了会儿,往外看了眼,低声道:“毕竟早就跟了你,虽然犯错,惩处也不要太过。”

    “什么?”

    “他一路上安排妥当的很,服侍周到……”陆氏诧异的看了眼一脸茫然的钱渊,“就是那个姓刘的护卫,现在还跪在侧门外。”

    “刘洪……”

    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但钱渊第一时间回忆的不是自己被倭寇揪在手里,刘洪疯狂扑来的一幕,而是在龙川一战中,刘洪被倭寇劈断左臂的那一幕。

    侧门外,单臂刘洪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在龙川一战中重伤,他留在龙川村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之后他默然回到了歙县,又护送谭氏一行人到杭州,再来到南京,一路上尽心尽责。

    “咯吱。”

    门开了。

    钱渊看着刘洪空荡荡的左衣袖,哼了声绕着走到后面,伸出脚尖踢了踢刘洪已经弯下去的背脊,“直起来。”

    刘洪立即挺直脊梁,嘴里喏喏低语,“少爷……”

    钱渊冷然道:“前后护卫队亡九人,伤七人,其中三人残废……倒是你捡了条性命回来。”

    刘洪猛然抬头,“少爷,我不怕……”

    “你不怕死,怕死就不会在龙川一战挺身而出。”钱渊就在油菜田地里亲眼目睹了那一战,要不是刘洪杀在最前沿阻拦倭寇片刻,杨文未必有时间聚拢护卫、狼兵组成阵型,一旦被倭寇杀散,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记住,你身上还背着九条性命。”钱渊踢了踢刘洪的膝盖,转头问:“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顿了顿,钱渊看向跟着自己出来的杨文和王义,“你们说说看,怎么惩处?”

    杨文犹豫道:“签个卖身契?”

    “少爷日后定会身居高位,这种卖身契……多少人都肯花钱买!”王义嗤笑。

    杨文嘴角动了动,感情两年前我还是占了便宜的?

    没理会杨文和王义的争辩,钱渊平静的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刘洪,看着刘洪脸上的希翼。

    平心而论,松明山被掳,刘洪有责任,但客观占了主要因素,谁能想得到倭寇出现在从未有过倭寇的徽州,谁能想得到徐渭那厮酒醉要返身拔剑……意外是钱渊被掳的主要原因。

    “第一,那九个阵亡的兄弟,以及残废的两个兄弟,抚恤金都是双份,一份我出,一份你出,他们家中你要尽力照料。”

    “是。”刘洪用力点头。

    “第二,我会出一份银子,给……”钱渊扭过头,挥挥手平静下来才接着说:“主要是宁国府旌德县、泾县、南陵县附近的村落,全都由你负责。”

    刘洪抬头看见钱渊脸上的扭曲神情,张了张嘴最终点头应是。

    一个明朝土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一个现代穿越来的普通人也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但对于前世是一个刑警的钱渊来说……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无论自己是否最后将倭寇杀的干干净净,自己在那段时间内为倭寇裹伤,为倭寇探路,为倭寇购买补给……这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虽然,钱渊绝不后悔,也并不内疚,但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村落里那些辛勤劳作的农夫,那些安享晚年的老人,那些在田野里嬉闹的孩童,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虽然,杨文、王义、刘洪都未必能理解,但钱渊觉得,作为一个穿越者,有些东西不能融入这个时代,有些东西需要保留在心里。

    “这件事做好了,再说后面的。”钱渊第三次出脚踢了踢刘洪,“起来吧。”

    杨文抢上去扶起刘洪,王义用力搓着他的膝盖,嘀咕道:“也就是少爷心软,换个主家……不剁了你,也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

    正准备进门的钱渊回头指着王义笑骂道:“要不是你吩咐的,他刘洪会跪在侧门跪到这么晚!”

    钱渊心里明镜儿似的,王义总管宅院内外诸事,刘洪在侧门外跪了几个时辰,居然都没通报进去,八成就是王义出的主意。

    王义嘿嘿笑了笑,他前半生混迹在军中,见多了贪生怕死,见多了弃械而逃,见多了一哄而散,也见多了见利忘义,如今碰到一个用这个时代的标准绝对算得上有情有义的主家,自然想尽力维护这种气氛。

第两百零六章 喜讯

    杭州。

    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鼓声一样在食园外响起,还没等门房探头出去看,随着叱喝,马嘶声传来,二十多匹骏马在大门处停下。

    如今的食园在杭州城中是非常独特的存在,临平山一战后,高门大户曾经踏破门槛,寻常百姓送来谢礼,甚至有家人被倭寇屠杀的百姓在门外磕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虽然钱渊离开半年,但浙江巡抚衙门还时不时送来几株花木,几份新茶。

    在南京传来消息后,据说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夫人亲自来到食园,安抚从徽州归来的钱家大嫂和小妹。

    所以,以前是护卫队的门房忿忿的从侧门出去,还没等他开口,来人一把将他推开,大踏步往里走。

    “你……是戚游击……”

    跟在后面的戚继美抹了把汗,抓住门房问:“怎么样了?”

    “还没消息……”

    戚继美跺跺脚,加快脚步往里走,他年后就跟着兄长前往金华府招募训练新兵,今日回杭州公干,没想到半路上接到消息,王氏待产。

    算算时间已经五六个时辰了,也难怪戚继光脸黑若锅底,这时代妇人难产,基本上大半个身子就算是入了鬼门关。

    戚继美冲进后院,第一眼看见的是吃力端着水盆的钱小妹,他赶紧抢过去想接下,但一个婆子抢过来呵斥道:“都出去,出去!”

    侧耳仔细听听里面没什么响动,戚继美惴惴不安的被钱小妹撵到门口,和脸色非常难看的戚继光蹲在一起。

    内院穿梭不停的人流,大嫂黄氏、隔壁陆家的女眷都在里面帮忙,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向来自恃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戚继光只觉得腿肚子一阵发颤。

    “钱展才……”戚继光是从牙齿缝里蹦出这三个字的。

    戚继美咽了口唾沫,“这不能怪他……”

    话还没说完,戚继美就被兄长那凶狠的眼神吓得住了嘴,一旁的钱小妹嘟着嘴。

    半年前钱渊在徽州府被掳走,消息并没有扩散出去,戚继光是知情的,因为他之前借走的王义带着钱家护卫赶去了徽州府,他知道王氏重情重义,又是双身子,所以特地叮嘱别让消息传进食园。

    但几天前,陆氏和谭氏途径杭州,将黄氏和钱小妹留在了食园,小妹嘴巴快……王氏当天身子就有点不太舒服,今天早上终于发作。

    钱小妹想了想,安慰道:“放心吧,王家姐姐身子好,也九个多月了,应该没问题,我让陆家哥哥去请了一位女医……”

    “来了,来了!”

    一个少年郎疾步冲过来,高喊道:“小妹,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如银丝的老妇人被两三个婆子架了进来,径直进了内室。

    钱小妹也跟了进去,不过很快就被黄氏赶了出来。

    戚继美看看兄长嘴唇哆嗦个不停,“怎么样?”

    “顺产,顺产,这位是从绍兴府刚刚接过来的,往上五代都是做这行的,传媳不传女。”

    长长的喘气声传来,戚继美瞄了眼钱小妹,赶紧移开视线,但又忍不住眼角余光瞥了眼。

    钱小妹已经十三岁了,这半年来身材窜高了不少,原本有些稀黄的头发乌黑透亮,瓜子脸上的一双眼睛犹如黑漆,乌溜溜的极是有神。

    钱家这一脉其他的不说,长的都没话说,钱渊的相貌是有口皆碑的,钱铮那帅大叔的形象让钱渊都暗地里羡慕嫉妒恨,钱小妹自然也不差,因为钱渊的纵容,比起这个时代的仕女更多了一份灵动。

    钱小妹看向陆树德,“多谢陆家哥哥了。”

    “嗨,小妹说一句,上山下海也得办得到不是?”陆树德嘿嘿傻笑。

    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牢骚道:“展才兄都比你小两辈!”

    “咯咯咯……”

    看了眼捂嘴笑个不停的小妹,陆树德强自镇定,“各论各的,又不是一族……”

    “那下次碰到展才的叔母,你也跟着叫一声叔母?”戚继光嘴皮子倒是利索。

    钱渊的叔母陆氏……那是陆树声的女儿,是他陆树德的侄女!

    陆树德眯着眼盯着戚继美,哼了声凑近几步,小声说:“你以为我不敢?!”

    “你个……”

    戚继美捏着拳头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内室传来一阵喧闹声,外面几人都不敢做声,紧张的盯着门窗。

    片刻后一个婆子满脸笑容出来,“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一直沉默蹲着的戚继光终于没撑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树德笑着问:“弄璋弄瓦?”

    弄璋是儿子,弄瓦是女儿,陆树德这番话是在问生男生女,但放在刚才一番话的背景里,这是在怼戚继美,钱家、陆家都是书香门第,你个武门子弟有资格凑进来吗?

    但戚家可不是普通将门,戚继美也是从小读书的,冷笑一声道:“都说母子平安……还问弄璋弄瓦,脑子进水了吗?”

    陆树德被弄了个大红脸,但还不肯退缩,戚继美乘胜追击说个不停。

    这两人算是怼上了,但其他人可懒得管他们,钱小妹早就奔进去了,戚继光从地上一跃而起却被女眷们拦在外面。

    被逼着去洗了个澡,戚继光才被允许进屋,蹲在床边看着头上满是汗水的妻子,还有被包裹起来的儿子。

    “还好,还好。”戚继光脸上满是开怀笑容,又忍不住皱着眉头,“要不是母子平安……非把钱渊那厮剁成十七八截!”

    “和小弟有什么关系?”王氏横了眼,“好不容易从倭寇里挣了条命出来呢。”

    “问过了,都说是你早上给他准备东西动了胎气……”

    “胡说八道,压根就没动手,只是让小妹和丫鬟整理。”王氏怜爱的看了眼枕头边的儿子,“小弟过了录遗,眼看着就要乡试了,把他平时用的笔墨纸砚、书册送过去而已。”

    “管那些闲事做甚!”戚继光还忿忿不平。

    王氏横了眼没再说话,一年多前在崇德县萍水相逢,虽然只是初见却有一见如故之感,之后钱渊对戚家颇多照料,甚至戚继光去义乌招兵就是钱渊举荐的。

    “好好好,我让人送过去。”

    戚继光又逗了儿子好一会儿才出屋,仔细问了问,将钱家从徽州府带来的东西,只要用得上全都打了包,准备让亲兵送过去。

    还在和戚继美斗嘴的陆树德突然反应过来,“对了,兄长那也有东西要送过去。”

    那是陆树声对钱渊这两年所有的八股文的精细点评,厚厚的装了一个大箱子。

第两百零七章 必先利其器

    偌大的书房里,看着四张桌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钱渊显得有点无可适从。

    第一张桌案上是刚刚从南京各家书坊里买来的八股合集,大都是最近十年内南直隶、浙江、福建各地的乡试答题。

    第二张桌案上的文册是徐邦宁送来的,这小子让魏国公府幕僚混迹在应试生员中,抄来的各种名望较高的士子文章。

    第三张桌上是何良俊和史褒善送来的,是今年南直隶乡试提学官吉澄以前的文章,吉澄为人肃穆,性情严谨,不喜欢华彩文风,倒是挺符合钱渊的路子。

    第四张桌上是刚刚送来的,是陆树声对钱渊前两年的八股制艺的精细点评,以及各种修改建议。

    恍恍惚惚间,钱渊好似回到了前世高考前那段时光,整个房间全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辅导书、试题,有学校发的,有辅导老师发的,有父母买的……

    转头看见书桌上的那碗核桃红枣汤,呃,这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已经是七月底了,八月初九就要入考场,也就十天工夫了,按照前世高考的节奏,这时候应该是稍微放松下,保持良好心态,生活作息时间要调整好。

    但不行啊,前面小半年都没碰过书本,手里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刀枪……钱渊长长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开始琢磨。

    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了,钱渊关上窗户,捧着热茶,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来,无论如何,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不过在科举路上,乡试被公认为难度最高的,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南直隶大部分区域以及浙江省的各府都聚拢了大量读书人,比例之高位列全国前两位,每个参加乡试的士子无不是杀出一条血路,淘汰率之高让人咂舌。

    反倒是过了乡试这一关,会试的难度倒是降低下来了,虽然有南北中榜之分,但毕竟南榜并不仅仅只有南直隶、浙江。

    实话实说,钱渊没多少信心,不过临时抱佛脚他倒是有点信心,毕竟前世在大学里每学期到了最后……总是要抱佛脚的。

    临时抱佛脚也应该有选择方向,四张桌案上满满当当的,全都细细看一遍,至少三四个月。

    反复思索之后,钱渊选择了陆树声送来的八股点评为主,主考官吉澄的例文,或类似风格的文章为辅。

    八股文讲究逻辑,讲究对仗,讲究规矩,另外还需要在规定的范畴内尽量言之有物,钱渊对最后一点是有优势的。

    烛光一直到深夜才熄灭,第二天一早钱渊揉着眼睛起床,亲自下厨做了个皮蛋瘦肉粥。

    “味道不错吧?”钱渊大口大口喝着,“叔大说的没错,这手厨艺在乡试还真派的上用场。”

    谭氏和陆氏都连连点头称是。

    这几日何良俊、包节孝几个同乡前辈都来过,仔细交代乡试中需要注意的地方,除了空间狭窄、起卧不便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饮食非常艰难。

    大部分应试士子都是带着干粮进去的,虽然中间有两次出考场,但也只间隔一天,连续啃九天干粮,真的挺难熬的,每次乡试都有不少士子被逼的半途退考,有生病的,有拉肚子的,甚至还有被噎得翻白眼的。

    “对了,给平泉公、王氏的回信写好了,待会儿就送出去。”钱渊想了想又说:“还要拜托叔母让人采买些补品药材。”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陆氏笑道。

    钱渊也笑着点头,顺手将衣角处挂着的一枚玉佩摘下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弄璋之喜,这枚玉佩一并送过去吧。”

    “你现在别管那些闲事,专心备考就是。”

    钱渊苦笑道:“还真不好说呢。”

    的确不好说,受徐邦宁的“要挟”,钱渊已经婉拒魏国公徐鹏举的邀约,但人家硬生生贴了上来。

    现在住的宅子就是魏国公借的,书房里有些士子文章是徐邦宁送来的,甚至魏国公府那边还送来了不少药材、补品以及文房四宝。

    虽然钱渊不知道徐鹏举在想什么,但能够确定,这些必定和之前横行千里的那股倭寇有关。

    吃完早饭,钱渊去了外院。

    没办法啊,想过乡试这一关,仅仅靠自己那半桶水的制艺水平真的是够呛,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招了,好在乡试考的并不仅仅是制艺这一项。

    “打好了。”杨文拎着一个圆柱形的铁桶过来,“少爷,这玩意有用?”

    “当然有用。”钱渊感慨的看了会儿,幼年家里没煤气灶,这玩意还真挺管用的。

    蜂窝煤炉制作难度不高,原料也好找,关键是用起来方便,绝对是考场必备的利器。

    将早就准备好的碎煤炭和土混合在一起,用模子压了十几个煤饼出来。

    找了些废纸张点着后丢进炉子里,然后又丢了些小木块,钱渊再用铁钳小心的夹了一块煤饼放进炉子里。

    围着炉子的护卫们都好奇的看着,等蓝色的火焰从蜂窝煤饼的孔中窜出来,众人异口同声都惊呼一声。

    打开下面的小门,钱渊用小铲子将烧成渣的木炭、碎屑铲出来,然后再夹了两块煤饼放进去,半炷香后,蓝色的火苗已经在炉子口飘荡。

    “少爷,小心煤烟毒人。”王义提醒道。

    “放心,到时候放在号舍外面。”钱渊亲自拎了一壶水放上去,“就是煤饼太大,到时候不好带进去。”

    “没事儿,所有东西整理好,找个木匠打个箱子。”杨文掐指算了算,“少爷多带些吃的,还有调料也要带足了,正好食园那边昨天送来了一批辣椒,有新鲜的,也有磨成粉的,还有辣椒酱。”

    “嗯嗯,三场也就第一场最重要,每场都是提前一天进去。”钱渊早就想好了,“不带米,带烧好的米粥,再带些干面条,烧一锅茶叶蛋……没听过,那少爷我亲自来烧。”

    “再多包些粽子,要肉粽子,记得要用五花肉,全是瘦肉那压根没法吃……反正已经冷下来了,一两天坏不掉。”

    “调料除了辣椒,盐油、酱油都带上,再带些晒干的虾皮,干货店有卖的。”

    “带口小锅烧粥……要不再带口小铁锅炒菜……那就要带个木铲,嗯嗯,多带些调料,什么八角桂皮花椒都带上。”

    “啧啧,还得带些菜啊,肉就不带了,直接带烧好的红烧肉,再来个糖醋小排,到时候一热就行,带些生鸡蛋,再带点小葱,蔬菜……这时候有什么蔬菜?”

    周围一片安静,王义、杨文都嘴角抽抽,少爷你是去考举人,不是去游山玩水……就算是游山玩水,也不至于把大半个厨房都搬走吧!

    “对了,还有碗筷,多带两套,万一摔碎了怎么办?”

    “嗯嗯,带几块抹布,打扫号舍要用,洗碗也用得上,多带几块,怕到时候水不够用。”

    杨文叹了口气,“除了笔墨纸砚,还要带被褥,带帐篷,万一漏雨就麻烦了。”

    王义面无表情的补充道:“还有药材,别一不小心着凉了。”

    “对对对,都得带。”

    钱渊连连点头,这时候煤炉上的水壶嗡嗡作响,水蒸气将茶壶顶起,也就一炷香时间就沸腾了,火力不小啊。

    “对啊,三天总不能不喝水吧,带个水壶,再带个茶壶,还有茶盏!”

    “还有蜡烛,多带几只,据说号舍里暗得很。”

    一直默默听着的张三终于忍不住吐槽道:“少爷,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钱渊不满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少爷,我的意思是……就算有这么大的箱子,您也背不动啊!”

    “绝对背得动!”钱渊瞪眼道:“不然整整九天呢,还不得熬死我!”

    “那也不至于在考场里炒菜吧?”

    “没三碗三碟已经够委屈了,还不能吃点好的!”

    钱渊正准备把东西全写下来,突然守在门房的护卫跑了进来。

    “少爷,有拜帖。”

    “谁?”

    “魏国公世子。”

    钱渊脸颊动了动,特么就不能等到乡试结束之后吗?

第两百零八章 喝茶

    自明太祖朱元璋,到崇祯帝,明朝两百多年来那么多公爵,真正与国同休的也就魏国公这一支。

    和徐达同期被封公爵的那些人基本上被朱重八杀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的英国公、成国公都是靖难起家的。

    但可叹的是,除了徐达和其子徐辉祖之外,魏国公这一支的承爵人都相当的平庸。

    徐鹏举就是个典型,贪财、好色、胆怯,遇事犹豫不决,在倭寇破史褒善后,他都开始整理细软准备跑路了。

    “展才,没什么好看的,等以后整理好了再说。”徐鹏举三十多岁,白白净净,像个富家翁似的。

    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向正厅走去,这里是魏国公府正在修建的园林,乱七八糟的让人难以入目。

    魏国公府在南京一百多年了,怎么可能没有园林,事实是徐鹏举的叔叔徐天锡强行借走,而且一借不还,徐鹏举无奈之下只择地重新修建园林。

    从这点就可以看得出,徐鹏举此人的色不厉,而且胆薄,所以,钱渊今天拜访魏国公府,心里一点都不慌,而且他也隐隐猜测到了对方想干什么。

    “来来,展才,这是老夫幼子徐邦宁。”徐鹏举笑呵呵的介绍。

    钱渊微微点头示意,徐邦宁脸庞扭曲……自家老子和对方平辈论交,自己岂不是矮了一辈。

    徐鹏举诧异的看了两眼,“你们认识?”

    “认识。”钱渊举起茶盏抿了口,“录遗那天出了贡院遇见的,还一起找了个地方……”

    “吃饭,吃饭……”徐邦宁尖着嗓子抢在前面,投来的眼神里满是求饶。

    钱渊微垂眼帘不说话了,一报还一报,我做事向来是恩怨分明……母亲一行人来了南京第二天,叔母陆氏就从护卫那知道侄儿前一天晚上去了哪儿?

    “滚出去!”徐鹏举喝了声苦笑道:“纨绔子弟,纨绔子弟。”

    钱渊又抿了口茶,笑道:“松萝茶?”

    “不错,不错,是明前松萝。”徐鹏举嘴角抽了下,这明明是龙井好不好!

    闲聊了一阵后,徐鹏举才说起正事,“现在南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那些应试的考生也是吃饱了撑着!”

    录遗当天钱渊就听到点风声了,从那之后就一直缩在宅子里不出来,原本以为传一阵就没事了,没想到越闹越大。

    钱渊的想法是,马上就要乡试了,就像前世的高考,什么舆论话题都得让路!

    但事实是,高考是中学考大学,还是学生;而乡试是秀才考举人,是能当官的,而且中了举人还能考进士。

    这个时代的士子……呃,只要年龄不是特别大,往往会聚众谈论政事,挥斥方遒。

    于是,百余倭寇横跨六府,流窜数千里,砍杀数千官兵、百姓,这样的新闻自然成了舆论重点。

    徽州府、宁国府、太平府的应试士子破口大骂官兵无能,倭寇暴虐。

    其中太平府的士子是反应最激烈的,因为就在马场镇周边,两个赶赴南京乡试的士子死在了倭寇手中。

    所以,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被骂得够呛,是他不敢出城迎敌,只派出朱襄、蒋升领千余兵丁出战,结果在马厂镇大败。

    听着徐鹏举在那絮絮叨叨,钱渊心里还在盘算带进贡院的那口箱子里还要准备什么,随口应付道:“反正倭寇又没打进应天府,又不管公爷什么事。”

    “哎呦喂,怎么可能不管老夫的事。”徐鹏举哭丧着脸,口不择言道:“老弟,就帮老哥这个忙好不?”

    徐鹏举倒是脸皮厚不怕士子骂几句,但已经有都察院御史弹劾他畏战以至大败,险些将南都拱手送予倭寇。

    魏国公府是根底深,但这次的事儿太大,百余倭寇视官兵如若无物,肆无忌惮横跨千里,嘉靖帝定然大怒……这简直就是一个耳光甩在嘉靖帝的脸上。

    南京那些文官……大家都知道这是北京发配过来的,人家不愿意也扛不起这个责任,而且那些文官盘根错节,弄不好板子还真会打在魏国公府屁股上,这让徐鹏举如何敢怠慢?

    徐鹏举咬咬牙低声说:“老弟,外面消息有些是对着你来的……”

    钱渊捡了个葡萄扔进嘴,含糊不清道:“嗯,知道啊。”

    “那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钱渊噗嗤吐出籽。

    南京城里的各种流言铺天盖地,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钱渊在录遗时候听的那条已经传扬开了……倭寇在徽州府掳走华亭生员钱渊,此人伙同倭寇劫掠杀戮,之后遇官兵围堵才反戈一击。

    这种侮辱人智商的流言能传扬开,只能证明,背后有人在操纵一切。

    不过钱渊很清楚,对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目标是远在杭州的胡宗宪、赵文华两位大佬。

    应考士子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如今东南抗倭,胡宗宪倒是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有没有遏制住倭寇劫掠的能力。

    有人指责胡宗宪抗倭不力,以至于小股倭寇都能差点攻破东南重镇杭州,又奔袭数千里,杀戮官兵百姓数千人,以至于南京险些遇袭。

    也有人指出,在浙直总督杨宜无作为的时候,胡宗宪于抗倭实有功劳,小股倭寇侵袭只是意外罢了。

    最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钱渊的身上。

    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除了东南高层个别官员,以及亲身涉入的官员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那股横行数千里的倭寇到底是如何被剿灭的。

    这股倭寇的凶残暴虐令人心悸,但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的战力,史褒善率官兵出击大败,结果当天晚上就夜袭得手,将倭寇杀得干干净净……这种官方口吻,鬼都不信!

    所以,只有被掳走裹挟的钱渊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史褒善率兵剿灭倭寇,胡宗宪抗倭不力?

    是援军曹邦辅、王崇古的功劳,胡宗宪调兵遣将正当其时?

    各种流言蜚语在城内传播,当然了,最扯淡的一种说法是,华亭生员钱渊一人杀尽倭寇……

    钱渊笑吟吟看着苦着脸的徐鹏举,这可真是个老狐狸。

    他很清楚对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徐鹏举绝不想掺和进胡宗宪、赵文华和南京诸多大佬之间的斗法,这是直接和朝中政争相关的,他只想从中脱身。

    徐鹏举其他的没有,倒是有点眼力,他记得听到倭寇被全歼的消息传来后,自己奔赴太平府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看到倭寇尸首,但看到了气急败坏的赵贞吉,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徐文长,看到了面露佩服神色的王崇古、董邦政,还看到了对钱渊俯首帖耳的那些狼兵。

    最让徐鹏举印象深刻的是,当钱渊从小村落里走出回首的那一刻,浑身上下洋溢着阴寒刺骨的杀气。

    如今南京流言中,有人指责钱渊为倭寇效力,这更加坚定了徐鹏举的想法,这个华亭秀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钱渊对这些了如指掌,但没有替魏国公府出力的想法,要不是徐鹏举不要脸的让世子亲自登门,他也不会跑这一趟。

    所以,钱渊今天来到目的只是喝茶。

    喝了一下午茶,没有任何表态的钱渊拒绝了晚宴,径直回家,对他来说,即将开始的乡试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百零九章 这就是现实

    京城,西苑。

    直庐内,三位阁老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听着面前的嘉靖帝破口大骂,话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安陆土话。

    这次,连严嵩都没地儿坐,连严嵩都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要知道嘉靖是个懒得出奇的皇帝,不比他那孙子差多少,居然从万寿宫走到直庐内来骂人,显然,这位已经彻底发飙了。

    早在两个月前,小股倭寇侵入严州府、徽州府的军报就已经递交到兵部了,不过谁都没当一回事。

    但是接下来两个月内,连续有官兵被击溃,连续有城池失陷,连续有官吏战死,再到十多天前倭寇在太平府大败官兵,南京满城哄然,事情终于瞒不住了,雨点般的奏折飞进了京城。

    严嵩倒是牢牢掌控着通政司,但无奈嘉靖帝还是知晓了,在知道倭寇险些攻入应天府,威胁南都,这位皇帝就算再不理事,也忍不住要发飙。

    要知道那仅仅是百余倭寇,这简直是硬生生一巴掌将嘉靖帝的脸都扇肿了。

    “百余倭寇横行无忌,好,好!”嘉靖帝将奏折狠狠甩在地上,“杨宜、胡宗宪干的好事!”

    颤颤巍巍的严阁老跪在地上,“老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徐阶和吕本也只能跪下请罪,后者在心里忍不住骂娘,又来了,每次都要把老子捎带上。

    沉重的喘息声在直庐内响了好一阵儿,这两年嘉靖帝服食各种丹药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有哮喘的迹象。

    接过黄锦递来的丹药服下,嘉靖帝才慢慢恢复过来,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三人,缓缓道:“吏部李默,入直西苑直庐,加太子太保,许骑马进出。”

    直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严嵩和徐阶都有恍然大悟之感,不是谁捅了娄子,不是锦衣卫那边捣的鬼,而是吏部尚书李默。

    这厮想干什么!

    但不管他想干什么,好处是拿到手了,加太子太保无所谓,许骑马进出宫门无所谓,但让严嵩和徐阶警惕的是,许李默入直西苑直庐。

    虽然内阁的正式办公地点仍然是宫城中的文渊阁,但因为嘉靖帝一直住在西苑,内阁临时办公地点早就改成了西苑直庐,让李默入直直庐,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但眼前的这位主儿是不讲规矩的,按惯例吏部侍郎还不能直升吏部尚书呢,李默还不是从吏部左侍郎坐上天官宝座。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心里都有朝不保夕之感,前者和李默是有仇的,四年前就是严嵩弹劾李默“偏执用人”,以至于李默被罢官。

    而徐阶扯着嘴角想,好不容易赶走聂豹,这下又轮到了李默了。

    虽然嘉靖帝久居西苑,不理朝政,但玩弄人心的权术手段从没有松懈过,严嵩掌控朝局之后,他就让徐阶入阁而且很快越位提拔为次辅。

    如今严嵩、徐阶连接犯错以至于自己颜面大失,嘉靖帝立即将李默竖了起来。

    一旁看戏的吕本略微挪了挪膝盖,低着头掩着脸上的笑意,之前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李默八成是密奏,结果陛下一转身就将这厮给甩出来了。

    “说说吧,杨宜、胡宗宪上任也有八个月之久了。”嘉靖帝阴森森的话语响起,“手掌十余万重兵,却被一股百余倭寇戏耍。”

    “陛下,浙江巡抚胡宗宪急调田洲狼兵相助,在太平府将这股倭寇全歼。”

    严嵩反应神速,但无奈年老,喘了口气准备接着说,那边徐阶已经接过话茬了。

    “陛下,浙直总督杨宜调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领兵西进,在太平府大败倭寇,斩尽杀绝。”

    嘉靖帝狭长的双目闪烁着深意,随手拿过奏折冷笑道:“但南京呈报的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夜袭,全歼倭寇。”

    “如果朕没记错,前一天就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出击大败,一同出战的还有……”

    一旁的黄锦小声提醒道:“江宁镇指挥蒋升、朱襄。”

    嘉靖帝嘴唇动了动,这应该是南京守备徐鹏举干的好事,不过徐鹏举是勋贵。

    “的确如此。”严嵩又抢在前头了,而且一口气说下去让徐阶都没地儿抢,“南京兵丁不堪战,史褒善败于倭寇之手,当日浙江调拨的田洲狼兵赶到,史褒善知耻而后勇,亲率狼兵夜袭,方能大胜倭寇。”

    毕竟这么大把年纪了,一番话说完,严嵩忍不住喘着粗气。

    嘉靖帝偏头瞥了眼,黄锦赶紧挪了个圆凳过去,将严嵩扶起来坐下。

    “都起来吧。”嘉靖帝丢开奏折打断了徐阶的话,他心里很清楚,徐阶和严嵩之间,宛如杨宜和胡宗宪之间,都在想着保全自身,都在想着将救援之功揽到自己身上,顺便将脏水泼到对方身上。

    对臣子们之间的对立,嘉靖帝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他希望看到的,甚至就是他亲手挑起的,但对于东南倭乱,实在让他头痛不已。

    东南税赋占了全国十之六七,如今被倭寇搅成一锅乱粥,甚至南都都险些遭到兵灾,这是嘉靖帝难以忍受的。

    嘉靖帝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换将,他试图将一切看得更清楚点。

    不过,东南抗倭中,杨宜虽是浙直总督但被架空,胡宗宪虽然只是浙江巡抚但大权在握,隐隐间和京城朝局相似。

    在心里盘算了下,嘉靖帝轻声道:“欧阳调刑部,召赵文华回京任工部尚书。”

    严嵩眼中精光一闪,小舅子欧阳必进调任刑部尚书,干儿子赵文华回京升任工部尚书,严党的势力将再次壮大,但对东南局势却有不小的影响。

    徐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杨宜无数次在信里抱怨在东南他什么都干不了,如果赵文华被召回京,杨宜或许能和胡宗宪分庭抗礼。

    这就是现实。

    嘉靖帝想的是在不影响自己修道的前提下,尽量挽回自己的颜面,让江南恢复平静,让内承运库多些钱财。

    严嵩琢磨的是,严党势力再次膨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阶欣喜的是,党羽杨宜或许能压制胡宗宪大权在握,让自己在朝中多些底气。

    这就是现实啊。

第两百一十章 亲自来问

    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盘腿坐在蒲团上静静打坐,对这位“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来说,没有什么比他修道更加重要。

    但是修道是要时间的,所以他宠信从来不给他找事的严嵩。

    但是修道是需要大批银钱的,所以他对江南倭乱极为愤慨。

    这后殿看起来无奢华之物,但事实上……嘉靖帝屁股下的蒲团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成的。

    当然了,这次嘉靖帝的愤怒,主要在于自己被扇肿了的脸。

    想想吧,以后升了天见到列祖列宗,多年前北京被围还是明成祖的锅,谁让他迁都北京呢,但南京……想必埋在孝陵的明太祖会一脚踹过来。

    微微张开双眼,嘉靖帝轻声问:“来了?”

    “已经在外恭候大半个时辰了。”

    片刻后,陆炳以优雅而独特的步伐走入后殿,双手捧着一份书册。

    “陛下,臣陆炳……”

    “起来说吧。”

    陆炳长身而起,恭敬道:“这股倭寇先袭杭州北新关,后奔袭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再北上宁国府,渡过长江入太平府,于马厂镇十余里外村落被全歼,仅存一个活口,五日后暴毙于南京。”

    “倭寇横行一千四百里,跨六府,先后击溃万余官兵、乡勇,杀戮百姓愈五千,各地十余官吏阵亡,三位致仕官员被杀,五座城池失陷,数十村落、小镇被焚毁。”

    嘉靖帝心头怒气再起,但喘了两口气后努力压抑住,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倭寇横行,浙直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可有追击?”

    “有。”陆炳点头道:“巡抚衙门派出七百兵,其中有三百狼兵,尾随追击。”

    “在绩溪县交战,倭寇不敌败北,但败退后设伏,官兵中伏大败。”

    嘉靖帝心里的怒气稍稍退却,看来胡宗宪至少不是张经那种不干事的,“后面呢?”

    “之后官兵收拢残兵,召集乡勇,以狼兵头目钟南,徽州府通判钱铮为首,一路追击,在南陵县外再败倭寇。”

    “操江提督史褒善太平府大败,也是狼兵头目钟南率兵赶到,逼退倭寇。”

    “当夜,狼兵夜袭,全歼倭寇,但其中详情不甚了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追问道:“奏报上说狼兵及时赶到……”

    “这股狼兵是从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一路追击,另一股新到的狼兵是随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赶到的。”陆炳犹豫了下,又说:“董邦政应该是受浙江巡抚胡宗宪指派赶去太平府。”

    嘉靖帝隐隐听出了点什么,盯着陆炳半响没说话,虽然他对眼前的这个奶兄弟有着超乎旁人的信任,但他本人却是天下疑心病最重的那个。

    陆炳有点撑不住了,低声说:“陛下,其中有些古怪……”

    嘉靖帝哼了声,“说,说清楚。”

    “其实浙江巡抚胡宗宪遣兵追击……他就是徽州府人,而且是绩溪人,但派遣的兵丁中有三百田洲狼兵……”

    陆炳悄悄抬头看了眼,笑道:“陛下可记得那个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钱渊?”

    “就是崇德一战大败倭寇……就是杭州城外临平山俘虏四百倭寇……”

    “噢噢,下药的那个秀才!”嘉靖帝严峻的脸庞松动了点,笑道:“这事儿和他有关?”

    “是,他在歙县被倭寇掳走。”陆炳仔细解说道:“去年田洲狼兵援东南,各地官府都不肯接纳,补给全无,就是钱渊在其中辗转腾挪,让田洲狼兵驻扎松江府。”

    “田洲狼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对钱渊颇为礼遇,这次钱渊被倭寇掳走,狼兵主动请缨追击。”

    嘉靖帝点点头,“可惜了,可惜了。”

    在嘉靖帝看来,被倭寇掳走的钱渊绝无幸理。

    陆炳眨眨眼,舔舔嘴唇低声道:“陛下,那钱渊没死……”

    “没死?!”

    “是,那夜狼兵偷袭,全歼倭寇,钱渊犹存。”陆炳苦笑道:“这就是古怪的地方。”

    嘉靖帝忍不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沉思片刻后喃喃道:“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上千里路,倭寇居然没杀了他,狼兵夜袭居然还将人抢出来了……”

    “是啊,陛下,这事实在蹊跷的很。”陆炳小声说:“所以,如今南京乃至东南各地流言颇重,有人说他忍辱偷生,有人说他沦为倭寇,甚至还有传言……”

    “什么?”

    “传言压根没有狼兵夜袭,是钱渊一人杀遍倭寇。”陆炳一摊手,“臣已令南京锦衣卫尽力打探,但目前还没有消息送来。”

    嘉靖帝噗嗤一笑,这传言也太扯淡了,“不会是那钱渊自己放出的风声吧?”

    陆炳这次没答话,只低着头。

    嘉靖帝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南直隶乡试在即,士子对此事颇多议论,有人归功于浙江巡抚胡宗宪,有人归功于应天巡抚曹邦辅,有人归功于浙直总督杨宜,有人归功于田洲狼兵……”

    嘉靖帝哼了声,人人都说忠心为国绝无私念,但人人都在抢功,而这一切背后,自然是朝中严嵩、徐阶之争,或许还要加上李默。

    “就没人归功于那钱……钱什么?”

    “钱渊。”陆炳撇撇嘴,“他如今名声有点糟,据说南陵一战,县丞父子皆战死,当时有人看见他在倭寇中,还在战后给受伤的倭寇裹伤。”

    嘉靖帝仰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媳妇没理还要扯三分理……也就是说,只有这华亭生员钱渊才清楚?”

    “是。”

    “他如今在哪儿?”

    “南京,南直隶乡试应考士子。”陆炳顿了顿才接着说:“逃得生天后,钱渊和诸多官员都有来往,其中还有魏国公。”

    “这小小秀才,倒是颇多际遇。”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先后三次抗倭有功,如今却又在流言中和倭寇搅成一团……”

    “乡试之后,让他入京,朕亲自问话。”

    混乱不堪的东南战局,百余倭寇居然奔袭千里直指南都,沿途官兵不能挡,朝中政争不休,就连锦衣卫都查不出更多的东西。

    这一切让嘉靖帝谁都不肯信,他决定亲自来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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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