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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一十一章 搜检入场

    南京,丑时三刻。

    换算成后世大概是半夜两点钟左右,本应该是夜深人静,安然入睡,但宅子内外处处都挑着灯笼,将周围照的亮亮堂堂。

    “这是得胜粥……县试时候就喝过的。”

    “不能喝,不能喝,鬼知道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每次都有考生为此漏考呢。”

    “再揣两桶月饼倒是真的,防着渊哥儿饿着了。”

    “用力点,再塞塞,总有空隙的!”

    “水筒,多带两个水筒,封门一封就是三天,就那个水缸,一次性多抢点,到时候煮粥、煮面条、刷碗洗筷,还得泡茶呢,茶具带上了没?”

    “哎哎哎,水筒有好几种,大的套小的,不就装进去了嘛。”

    陆氏站在台阶上指挥若定,听得下面的仆役、护院个个哭笑不得,这么大的箱子……回头能不能进得去都是未知数呢!

    杨文叹了口气,想起少爷昨儿说起,如果有个储物袋就好了……

    想起少爷,杨文左右看了看,咽了口唾沫走过去,“少爷,这真的不能带,也带不进去啊!”

    蹲在地上的钱渊一耸肩,小黑猫轻若无声的跃下,在那口大箱子前来回走了几步,又一个纵身跳了上去,懒洋洋的趴下喵喵叫了几声。

    “如果能让小黑把答题带出来,再把答案带进去……”钱渊幻想还能并肩作战一把。

    “少爷,别做梦了!”

    钱渊撇撇嘴起身,走过去又撸了两把,那夜之后他就将这支小黑猫带在身边,除非外出基本形影不离。

    “好了,好了。”声音都有些嘶哑的陆氏走过来,“一口大箱子,一口小箱子,万一大的进不去,就换成小的。”

    “渊儿,考不考的中无所谓。”谭氏抓住儿子的手,“要熬九天,别累着了。”

    “是是是。”钱渊笑着作揖道谢,“放心吧,会照顾好自己的。”

    后面的杨文瞥了眼那两口装的满满当当的箱子,有这些……只要是个人都能照顾好自己!

    陆氏和谭氏没有跟着出门,钱渊带着杨文、张三还有七八个护卫出门坐上早就定好的马车,沿着路向贡院方向驶去。

    今晚的南京城堪称不夜城,道路两旁的酒店、商铺甚至茶馆都开着门点着灯笼,头戴方巾、身穿儒衫、脚蹬皂靴的应考士子处处都是。

    掀开车帘看了看,钱渊不禁咂舌,南直隶今年乡试一共有将近五千名应试士子,组织这么多人考试在这个时代算是大工程了。

    远远还没接近贡院,就有兵丁将马车拦下,前面不允许马车通行,只允许应考者带一名随从步行入内。

    钱渊看了看张三,“你留下,每次带着你都出事!”

    张三耷拉脑袋没吭声,但下一刻脑袋昂起来了。

    “杨文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随手指了个粗壮的汉子,“就你了。”

    披星戴月,扛着箱子步行了大半个时辰,钱渊才找到松江应考士子。

    钱渊在松江自小就有名声……当然,那是毁誉参半,之后因为为父兄复仇,又在抗倭中屡屡立功,声名鹊起……呃,不过前段日子被倭寇掳走,众说纷纭,也是毁誉参半。

    不过名气摆在这儿,钱渊一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很快,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随从扛着的箱子吸引住了。

    “娘的,这是搬家啊!”

    “不会夹带了什么吧?”

    “应该不会,不过或许搜检会慢得多,大伙儿谁不是两个包裹,有的还是一席被褥裹着砚台、毛笔和烧饼。”

    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钱渊拱拱手,“最后一个搜检就是。”

    一个年轻士子越众而出,拍着钱渊的胳膊笑道:“五月份科考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要误了这一科呢,真有你的……啧啧,带了什么?”

    “别看,别看。”钱渊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没好气道:“真怕待会儿带不进去。”

    那人凑到一旁的小箱子边,略微打开看了几眼,鼻子抽了抽,“渊哥儿,全是吃的啊,难怪允执兄说你是个吃货!”

    “他孙允执好交友,你好园林,我就不能好美食?”

    允执就是钱渊的姻亲好友孙克弘,两年前这人和孙克弘来拜访钱渊好几次,相交投契。

    这人姓潘,名允端,上海县人,其父潘恩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浙江布政司左参政。

    潘恩这个人钱渊前世没听说过,但后来听陆树声提起,是聂豹的门生,和钱铮交好。

    所以,钱渊和潘允端关系不错……当然,能让钱渊刮目相看的,往往都是在历史中留下名号的。

    潘允端和孙克弘算是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无心仕途,前者中了进士没多少年就辞官归乡,花了二十多年修了个园子,这就是豫园。

    边上又过来几个熟悉的士子,也有府学的同学,不过钱渊这两年就去了几次,基本没什么印象,诸人聊了一阵,有兵丁传话,松江府今年是最后一个搜检入场的。

    一片沮丧声中,钱渊从容不迫的让随从展开竹席,用两个箱子压住前后,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做好的耳塞……南直隶十八府洲,将近五千士子,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钱渊安然入眠,侧耳细细听去,居然还有打呼声。

    “这都睡得着,服了服了!”

    “这就叫每逢大事有静气,展才这两年战阵搏杀,自然稳得住。”

    “华亭城外那一战我就在城头,展才兄临阵不乱,的的确确堪称松江英杰。”

    “钱氏这一代再出英杰,不比钱塘钱氏、绍兴钱氏稍差。”

    “不过也挺倒霉的,据说去徽州府备考被倭寇掳走……”

    “能安然脱身,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但前两日有两个宁国府的生员声称要找展才算账……”

    “让他们来啊!”潘允端不屑道:“咱们都是松江人,都知道钱家护卫之强,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啧啧,展才真是能文能武!”

    去年临平山一战让杭州人将钱渊视为万家生佛,之后一系列的事迹在嘉兴、松江、苏州传播开,但凡脑子没坏的,都佩服钱渊孤身回返松江抗倭,而松江本地人更因为华亭城外那一战将钱渊视为救星。

    这小半个月来,钱渊在应考士子中名声毁誉参半,那一半的“誉”主要就来自苏州、松江的士子。

    ……

    迷迷糊糊一直睡到自然醒,钱渊揉着朦胧睡眼半起身,周围躺倒一片,不过都是半睡半醒,显然紧张的情绪一直没有消退。

    钱渊摸出水筒和牙刷整理了下,让随从去问了问,倒数第二个的庐州府已经开始搜检了,又找出月饼和潘允端几个熟人分着吃。

    “展才,是你亲手做的吧?”潘允端右手拿着月饼啃了口,左手一扫将剩下的月饼全都揽走。

    其他人自然不干,吵吵嚷嚷着要分赃,大伙儿倒不是缺这点吃的,只是缓解心里的紧张。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快朵颐的乡试

    虽然搜检能排除八成以上的作弊企图,但混进考场的作弊者还是有的。

    比如嘉靖十五年福建乡试,一个考生夹带纸条入场……不过下场有点惨,倒不是他被抓获,而是这厮胆子小,只敢在上茅厕时候偷看,结果因为年久失修,茅厕的踏板破裂,硬生生被淹死了!

    所以,这次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要求监考官在不发声的前提下,必须时时在考场中走动。

    但是,这条看起来普通的规定,在现在显得有点折磨人。

    “滋啦!”

    刺耳的油爆声响起,一个大腹便便的监考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里咒骂几句……要知道考试期间,考生要熬,他们监考官一样要熬。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远远看去,那号房门口摆着一个炉子,那人一手持铁锅,一手持锅铲来回翻动,还时不时戏耍式的将铁锅颠颠。

    左边隔壁的考生探出脑袋张望,在心里猜测,昨儿是炖芋头、烧肉,今天这厮炒的是什么菜。

    右边隔壁的考生有气无力的靠在墙壁上,拼命的回想着八个月前过年时候吃的美食佳肴……糖醋小排,我也不是没吃过!

    诱人的香味缓缓飘出,散发在小半个“洪”字号巷子里,监考官一路走来,无奈的听见无数咽唾沫声,个个都是垂诞欲滴。

    没辙啊,自己啃着冷馒头,人家吃着热菜热饭,早上煮一锅粥,配上两个茶叶蛋,还把粽子切开在油里一煎,啧啧!

    监考官缓缓走近细看,糖醋小排、南瓜炒虾皮、肉沫茄子。

    隐隐听见里面人还在嘟囔,“早知道应该带两个炉子,没米饭,差评!”

    要不要再让你搬套桌椅板凳来!

    监考官恨恨在心里想,就应该把你分在臭号!

    三道菜一扫而空,钱渊也懒得刷碗了,就应该多带两套碗筷,用完直接扔了,考场里水实在不多。

    捏着鼻子去上了趟茅厕,钱渊同情的看了眼旁边臭号的考生,躺在里面一脸的生无可恋,就算想交卷走人都必须等到明天。

    回去看了看蜂窝煤炉,又烧了壶水,泡了杯茶,钱渊拿起钳子将蜂窝煤调换下位置,将下面的风口封了一大半,这才悠悠然打开考卷。

    三道四书题已经都写在草稿纸上了,四道五经题也做了两道,效率不错,钱渊这时候才感受到陆树声近乎虐待的教学方式带来的好处。

    将剩下的两道五经题也打好草稿,钱渊开始从头开始梳理,遵循陆树声之前的点评,一点点修改,一点点细化。

    直到晚上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避讳等等,钱渊才起身活动了下,然后又是让隔壁几个考生痛苦的晚饭时间。

    早就将粥放在煤炉上炖着了,里面还放了点虾皮,异香扑鼻,钱渊将煤炉的风门打开,敲了几个生鸡蛋,将准备好的碎葱丢进去……菜刀真的带不进去,炒了个小葱鸡蛋,再配上一碟辣椒酱,倒上一点点麻油,够了。

    钱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看看箱子,蔬菜就剩一点菰了,看来应该多准备点蔬菜,倒是红烧肉、糖醋小排这种荤菜不用带多。

    钱渊有自知之明,能不能过乡试那是要看运气的,说不定这套装备还用得上呢。

    探头看看隔壁几间号房里都点着蜡烛,钱渊想了想把箱子搬出来,又从箱子里将被褥、枕头拿出来铺好,头朝内,脚朝外,两腿一蹬梦周公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钱渊擦擦嘴边的口水,今天是能交卷的,也懒得再烧了,只煮了两个肉粽填填肚子。

    慢慢研墨,在心里琢磨了下没什么疏漏之处,钱渊开始正式誊抄,大约过了中午,肚子都已经咕咕叫才誊抄完毕。

    “喂,喂,交卷。”

    门口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兵丁回头看见精神焕发的钱渊手中的考卷袋。

    “终于交卷了,终于……”右边隔壁的号房的考生欣喜的低吼了声。

    两旁的号房不停有脑袋探出来,不远处的监考官听见突然响起的嘈杂声,警惕的疾步走过来,然后神情一松。

    监考官和兵丁将考卷、草稿纸和浮票一起收好,径直送到掌卷官那,后者送给誊抄官,由书吏用朱笔誊写,还要将其中错别字、犯讳处标出。

    之后再经过另一批准备核对誊抄和考卷是否一致的人手的核准,考卷由掌卷官送到弥封官处封存,誊抄卷被送到阅卷官处正式开始批阅。

    先交卷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十几天内要看几千篇八股文,哪个阅卷官都头痛烦腻,但最先看到的的卷子往往是在他们头脑清醒的时候,通过的几率往往会更大,当然了,也需要考卷本身有一定的水平。

    不过,这些不在钱渊的考虑范畴之内,他收拾东西扛着箱子出了门,在贡院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五十多个考生一起被放了出去。

    贡院门口还是有兵丁守卫的,一直走了好几百步才看见一直没走的杨文等人,钱渊直接上了马车回去,不过和其他人回头就蒙头大睡不同,他还有精力聊聊天,撸撸猫,甚至到了晚上还有闲情烧了一顿饭……三天没吃过大米饭,觉得不爽。

    第一场是重头戏,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不过,等钱渊再次入场的时候才知道,好几百考生缺考第二场,直接弃权了。

    其中有作弊被逮着的,有忘了避讳或写了错别字事后才发现的,有倒霉的不小心烧掉考卷的,有没做完被叉出去的。

    松江府还有个2b考生,一直以为自个儿写完了,直到交卷才发现,还没正式誊抄呢,最后天黑也没做完……前世每年高考都有考生忘了填答题卡,一回事。

    将近五千考生,这一下子就刷掉了一成多。

    钱渊又扛着箱子进了号房,周围的考生个个都脸色不太好看,觉得如果这一科落榜这厮至少要背一半责任。

    第二场是一道五经题,再加诏、判、表、诰各一道,相对来说容易一点。

    文德桥上,十几个身着便衣的壮汉遥遥看着贡院。

    “别看了。”为首者收回视线,“这位小爷可不是普通士子,上面发了话,让他考完乡试。”

    “据说钱家子的糖铺如今日进斗金?”有下属忍不住觊觎之心。

    “孙季泉刚刚起复为吏部左侍郎。”首脑嗤笑道:“他两年前病逝的长兄志健公和指挥使大人当年是旧交。”

    “想起来了,钱家子对志健公有援手之恩。”

    “人家还和魏国公府交好呢。”

    “好了,都给我留点神。”

第两百一十三章 天子召见

    乡试连考九天,虽然只注重第一场,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放松,但总归号房就那么点地方,对于考生来说还是非常不人道的。

    所以,到了最后一场,没有四书题,没有五经题,只有五道策,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议论文,也就是策论。

    但对于这些从小埋头苦读的考生来说,想把策论写出花,近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乡试在批阅考卷的时候基本是一眼带过。

    这种方式带来的另一个变化就是,第三场考试的后两天,考场内的气氛相对来说很轻松,严厉一点监考官也只是禁止窜门走户而已,毕竟作弊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但今年南直隶乡试的第三场,第二天,“洪”字号,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一个监考官在隔壁“日”字号巷子里,突然侧耳听见一阵嘈杂声,立即疾走赶来,看见几十个考生坐在号房门口,拿着号板敲着地面,或者两块号板相互敲击。

    监考官一走过来,考生们立即缩了回去,但影影绰绰探出的脑袋给出了指向。

    “洪”字二十三号,又是这家伙……监考官皱着眉头走过去一看,呃,里面的考生正认认真真的伏在箱子上誊写呢。

    哎,对八股文,钱渊是一点兴趣没有的,但对于策论,钱渊有满肚子的话……或者说满肚子的牢骚要发。

    所以,对比起来看,钱渊在最后一场……不能说用了最多的时间,但用了最多的精力,至少在别人看来,最为认真。

    但隔壁的那些考生不干了啊。

    为什么?

    再不吃饭,就得饿死了!

    从第一场考完之后,钱渊就成为了名人,虽然他本来就名声鹊起。

    对大部分普通士子来说,钱渊这个名字有点高大上,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太多太多了。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这是能写进书里的传奇;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博得极高的名望。

    据说他和名将俞大猷交好,据说他和浙江巡抚吴百朋订交,据说他也和严党胡宗宪有来往,还听说他和徐文长是至交。

    虽然乡试前,南京城内关于钱渊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但那主要是背后有人操纵,跳出来的士子也大都是遭受倭寇劫掠最严重的的宁国府。

    在明朝绝大部分时间内,尚未出仕的士子立下战功并不为人津津乐道,但如今东南倭乱,南直隶境内,不说苏州、松江,还有通州、常州、扬州都遭受倭寇侵袭,钱渊在这些地方的士子中是有着极高的赞誉度的。

    从第一场乡试结束开始,钱渊先是因为那庞大的木箱广受讨论,之后和“洪”字号大批考生论交。

    钱渊性情温和,为人儒雅,亲易近人……虽然只是表面,不过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点让他很受欢迎。

    第二场考试交卷后,他没急着离开,将剩下的菜全都炒了热了,送给隔壁几间号房考生……这一幕恰巧被一个熟人碰见了。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也参加乡试,而且也被安排在“洪”字号。

    于是第三场开考之前,王世懋和其他几个“洪”字号考生不想再受罪了。

    感觉到号房门口有人,钱渊停下笔抬头看了看,监考官咳嗽两声向左右看了两眼,然后转身离去。

    钱渊恍然大悟的探出头,看到的是一片愤怒的眼神。

    得,先干活吧。

    把考卷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放进考卷袋,再放到箱子里去,把蜂窝煤炉的风门打开,又换了块煤块……这次带来两个煤炉。

    拿了两个锅,先热了几十个肉粽给大伙儿填肚子,又蒸了几盘糖醋小排、红烧肉,用准备好的小碟子装好。

    两个专门监考钱渊的兵丁,一个啃着肉粽,一个吞着红烧肉,给考生们分发。

    太香了,太香了,巷子里吞咽声连绵不绝,叫好声、赞叹声不绝于耳……听得不远处的监考官老脸直抽抽,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啊!

    还真不仅仅是因为饿着了,吃不到热食,明朝是没有糖醋小排这道菜的,而红烧肉里的那股辣味更是让人称奇。

    监考的兵丁也得了份,吃完后从附近十几个号房里开始收东西……收考生们带进来的新鲜蔬菜,这是王世懋出的鬼主意。

    第三场考试的搜检只是做做样子,但即便如此,搜检官当时也目瞪口呆,十几个考生一起来的,手里拎着,肩上扛着,考篮里装着,都是蔬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逛菜市场呢。

    号房门口,七八个考生凑在近处,还有两个监考官都凑过来了。

    两个蜂窝煤炉,两口铁锅,钱渊气定神闲倒进油,下菜,手里的锅铲上下翻飞,左右兼顾……王世懋那促狭鬼居然还带头鼓掌,惹得监考官都忍不住捧腹。

    于是,最后钱渊是在被“洪”字号考生,和松江、苏州、扬州各地的考生的簇拥下走出贡院的。

    身后的搜检官默默的在心里想,真希望这厮能中举,倒不是三年后还要来炒菜,而是想看看这厮明年会试敢不敢也来这么一遭。

    连考九天,前八天都是晴天,唯独最后一天有雨。

    走出贡院,钱渊还在和王世懋约定后日一起喝茶,这时候正是蟹肥味美的时节。

    “都来,都来。”钱渊团团拱手笑道:“就算诸位饥肠辘辘扶着墙进门,保管都是酒足饭饱扶着墙出去。”

    “哈哈哈!”

    众人正大笑,突然从雨幕中走出一团黑影,越走越近,越走越快,十几个腰间佩刀的武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笑声渐渐泯灭,这些士子除了个别家境贫寒的之外,大都认出了这些人。

    如苏州太仓王世懋、松江华亭潘允端、杨铨都是官宦人家子弟,当然知道为首那人是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

    “停!”

    钱渊冷不丁的大喝一声,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眉头一皱没有止步,但下一刻眼角余光瞄见侧面杀出了十几个壮汉。

    钱家护卫在百姓中没什么知名度,但在浙江、南直隶的高层官员中有着不低的分量,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几无抗手,唯有狼兵和钱家护卫能略略抗衡,这些情报南京锦衣卫自然是知道的。

    杨文不甘心的停下脚步,顺手拉了把不肯止步的张三。

    田德惠松了口气,虽然不惧,但万一撕扯起来,对自己以后未必是什么好事。

    “松江府华亭县钱渊?”

    “正是。”

    锦衣卫将其他士子驱赶开,田德惠拱拱手道:“天子召见,立即进京。”

    钱渊来回踱了两步,看了眼田德惠拱起的手,再看看周围锦衣卫算不上严密的包围圈,沉声道:“寡母在南京,还望许钱某回家一趟。”

    田德惠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渊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放回去了,笑着朝杨文挥手,“都把家伙收起来,还想着从锦衣卫手里劫人啊!?”

    杨文舔了舔嘴唇,晃晃脑袋甩起一片雨滴,默不作声的带着护卫跟在钱渊左右,将锦衣卫隔开。

第两百一十四章 不同的命运

    陆氏和谭氏都出身官宦人家,又嫁进华亭钱氏,怎么可能不知道锦衣卫。

    而且对于她们来说,锦衣卫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宜黄谭氏,虽然目前只有一个进士,如今任台州知府的谭纶,但前一代谭氏还有一位进士,弘治年间进士,后在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中被杖责,虽然没有死在当场,但半年后伤重不治,执行廷杖的就是锦衣卫,那位亡者就是钱渊母亲谭氏的嫡亲伯父。

    钱铮当年头铁为夏言上书被杖责后贬谪出京,执行廷杖的也是锦衣卫,当日陆氏在家中惊恐无泪。

    对这对妯娌来说,锦衣卫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谭氏一把抱住钱渊只知道流泪,陆氏手摁桌案勉强支撑站立,看着在外等候的锦衣卫,心里在不停打鼓。

    倒是钱渊还挺平静的,之前在贡院外的小小试探,锦衣卫相当客气,而且用词中没有押送一词,或许不会那么糟糕。

    这两年,锦衣卫在东南一共出了三次手,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彭黯,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屠大山,一次是前浙江巡抚李天宠和前浙直总督张经,钱渊是第四次。

    之前三次,四位主人公只有彭黯罢官归乡,屠大山至今还在狱中,李天宠、张经遭弃市,不知道迎接钱渊的是怎样的命运……

    “母亲,叔母,替我收拾衣物吧,明日一早启程。”钱渊勉强笑着将母亲搀扶坐在椅子上,“徽州府安不安全不好说,但叔父很可能会升迁转任,还是回杭州食园吧。”

    又安慰了好一阵儿,谭氏才收了眼泪,钱渊走出厅外拱手道:“谢过田千户。”

    能允许钱渊第二天出发,这是个不小的人情,当然了,田德惠主要考虑刚刚乡试结束,这年头每次乡试后,都会有应试士子重病不起身亡的消息,甚至十多年前还有过五魁首空缺的搞笑事。

    “客气了。”田德惠瞄了眼虎视眈眈的钱家护卫,“钱公子手下……尽是虎狼啊。”

    “这话错了。”钱渊收起笑容,指着杨文、张三,“他们都跟着钱某人历经战阵,每人手上都至少十条倭寇性命,每人身上都至少十处伤痕,如何能称虎狼?”

    “对对对,都是豪杰。”田德惠摸摸鼻子,毕竟身为锦衣卫千户,自然知道这些护卫的战绩。

    钱渊又展笑颜,“今晚就委屈诸位在客房歇息了。”

    田德惠歪着头看了会儿钱渊,犹豫片刻才挥手带着手下人去了外院。

    站在台阶上的钱渊保持着沉默,台阶下的护卫们渐渐聚拢过来,小黑猫从角落处窜出来,喵喵叫着,爪子勾着钱渊的裤腿往上爬。

    弯腰将小黑猫揽进怀里,钱渊直起腰来回走了几步,脑海中在反复思索,嘉靖帝召见……不用说,必定是询问那股倭寇的内情。

    自己没有和胡宗宪、赵文华会过面,如何措词是个大问题。

    钱渊觉得需要做个计划,至少要列出首先、次要、再次达成的目标。

    当然了,保住自己这条性命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穿越者本能的反应。

    在某些时刻,钱渊不畏惧死亡,至少在直面倭寇的时候,他无所畏惧,但绝不希望自己被肮脏、丑恶的政治漩涡埋葬。

    其次应该保住胡宗宪,东南的势力对比和朝中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徐阶希望借东南抗倭的局面来影响朝中局势,但钱渊通过历史很清楚,希望非常渺茫。

    也就是说,没有严党的支持,谁在东南都站不住脚,张经、聂豹就是明证。

    更何况,胡宗宪的能力是得到历史的印证的,换成其他人……钱渊不希望冒这种风险。

    不过,关于胡宗宪这一点,不需要作假说谎。

    无意识的撸着小黑猫,钱渊在心里反复盘点,但无奈的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不多。

    叹了口气,钱渊的视线落在台阶下的护卫身上。

    “老王,你留下。”钱渊沉声道:“家小都托付与你,守住食园。”

    王义默默拱手点头。

    “刘洪带了多少人走?”

    “刘洪带走十人,食园那边还有五人,南京还剩四十三人。”杨文上前一步,“全数跟着少爷上京。”

    “带三十人走,剩下的交给老王。”钱渊走下台阶,重重拍了拍王义的肩膀,“刘洪那边盯着点。”

    “少爷放心。”

    “你做事,我放心。”钱渊从护卫中缓缓穿过,逐一拍着每个护卫的肩膀,最后拱手道:“此次上京不知是福是祸……”

    “且住。”张三扬声道:“少爷给衣给食,月钱、赏银、抚恤皆丰,从无喝骂虐待之举,每逢战事从不退缩,护送少爷上京,这是应尽之责。”

    外院的田德惠听见里面如雷鸣般的应声,不禁摇摇头,笑着对手下说:“人家乡试出来都像是大病一场,这钱家子倒是精神奕奕。”

    钱渊这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大部分人虽然疲惫也不至于像是大病一场,但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杭州,的确有人大病一场甚至奄奄一息。

    距离浙江巡抚衙门不远的一处宅院中,七八个士子正在院子里沉默的来回踱步,时不时传出几声叹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悄然从屋子里走出,小心的掩上门,胡宗宪的老乡兼幕僚王寅一把将其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了几句,众人都涌了上来。

    老者摇摇头,“郁气结节于胸,几个月内奔波频繁,劳心劳神,又遭大悲大喜,心力耗尽,如果提前十日还好说,但如今……”

    “文长……”一中年士子跺着脚低低自语,眼角闪烁着泪花,这是绍兴山阴的诸大绶,少有才名,和徐渭、沈炼等人同列越中十子,历史上明年的状元公。

    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子叹息着垂头,他是余姚陈有年,历史上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

    周围都是绍兴一带的士子,大都是刚刚考完浙江乡试,听闻徐渭病重才赶来的。

    其实第一场考完徐渭就有点撑不住了,第三场考完是被人抬出来的,这几个月来奔波几千里,又耗尽心神,本就身体不太好,这场乡试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没救了?”

    大夫捋着长须想了会儿,才说:“一口淤血喷出来倒是还有救……”

    “激将法?”王寅试探着看看周边人。

    “试试吧。”

    但徐渭是何等聪明的人,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同乡好友一个接一个的进来,指责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指责他是扫帚星,指责他投靠严嵩败坏名声……

    “没想到会死在这儿……”徐渭惨笑着想起身,一旁的陈有年急忙搀扶让他靠在床头上。

    同为越中十子的钱楩恰巧也在,他年纪比徐渭、诸大绶大的多,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但很快就归乡潜心学道,兼习心学。

    “文长,你生母犹在。”钱楩沉声道:“你撒手而去,你让她依靠何人?”

    徐渭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缓缓在众人身上移动,好一会儿才低语道:“钱渊……”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钱渊这个名字大家很熟悉,但都不认识。

    王寅凑到近处,“展才?”

    “让他来……”

    徐渭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字又无比坚定的缓缓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第两百一十五章 试一试

    都说明朝是中国封建时代中央集权的典型,这点从地方上真的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能从明朝特有的厂卫制度窥探一二。

    锦衣卫是最早设立的,权柄极大,风光无二,但很快被东厂、西厂、内厂压制。

    早期的毛骧、纪纲都是其勃也兴焉,其亡也忽焉;后来的马顺甚至被文官在大殿上活活打死。

    纵观锦衣卫指挥使,可能也就土木堡之变陪着明英宗的袁斌得了个善终,其他人基本都是不得好死,嚣杂如钱宁又如何。

    所以,锦衣卫虽然名气极大,但实际上在特务统治这块远比不上东厂西厂。

    但在嘉靖一朝,陆炳的横空出世改变这一切,在他的率领下,锦衣卫彻底压倒了东厂,实力迅速扩张,不仅仅是京城周边,在南京、东南、江南各地都设立人手,广收消息。

    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站在船头有些郁闷,他护送、押送官员入京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对方都是两股战战,每次都是送上大量银两,每次……至少田德惠都会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惧怕、恐惧。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噢噢,不能这么说,昨天早上出发之前吃了顿早餐,茶叶蛋、肉粽、米粥、糍粑、油条,倒是挺丰盛的。

    而且钱家生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还特意安排了三十个全副武装的护卫一起……田德惠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眼斜鼻歪,自己都只带了二十个手下。

    田德惠也是上过战场的,能隐隐察觉到护卫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这些护卫基本将钱渊和锦衣卫隔开,除了田德惠之外,其余人都无法接近。

    东南风渐渐大起来,船只在长江中顺流而下,田德惠在心里嘀咕,这次真是亏了……

    还没来得及琢磨回头要不要在陆炳那告一状,田德惠瞳孔微缩,猛地回头奔向船尾,一把抓住船夫问了几句,然后径直去了内舱。

    “田千户?”钱渊靠在榻上,手中捏着两张信纸,“怎么了?”

    “应该北上去扬州,船只却是东下……”田德惠舔了舔嘴唇,“你想去哪儿?”

    “还以为你会拔刀呢。”钱渊挥手让杨文退下,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田千户,友人重病,即将撒手人寰……”

    “是天子召见!”田德惠压低声音怒吼道:“你想死,别把我带着!”

    “几天而已,没那么严重。”钱渊诧异道:“不能行个方便?”

    田德惠气极反笑,“护送你入京的可不仅仅只有我一人!”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即使我行个方便,但其他锦衣卫肯定是会报上去的。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将信纸小心折叠好收在盒子里,他也不想啊,但接到的这封信将他高高架在半空中。

    王寅在信中大肆吹嘘钱渊的品行,更将钱渊和徐渭的交情吹上天。

    人家都说徐渭亲口所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华亭钱展才。

    这让钱渊如何推却?

    而且还有那么多士子在观望此事,钱渊如果不去,名声八成得臭。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自己。

    钱渊在松明山上被倭寇掳走,徐渭为此来回奔波数千里,不惜投入严党麾下请来救兵,钱渊如何能忘却这情分?

    “此人虽然只是个秀才,还不知道这一科乡试能不能中举。”钱渊轻声道:“但他名满天下,即使是严分宜、徐华亭也要敬他三分。”

    田德惠面无表情,现在来解释了……改航之前怎么不解释?

    “他有个至交好友,曾经如此评价,‘关起门来,只他一个。’”钱渊缓缓道:“他这位好友,你应该是认识的。”

    “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青霞。”

    田德惠茫然抬头,霍然起身,“什么?”

    “此人就是绍兴徐渭,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沈炼之妻是徐渭的堂姐。”

    看到田德惠的反应,钱渊松了口气,“如今徐渭即将撒手人寰,寡母无人照料,钱某人如何能不去这一趟?”

    田德惠愣了好一会儿,用力抓了把头发使劲一揪,沈炼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关系极好,弹劾严嵩以至于被贬谪出塞。

    钱渊推开窗,江风迎面而来,吹的两人衣衫飘飘。

    “放心吧,此事你先写信送入京,然后挑选两人在钱某人身边,每一言每一行都记录在案。”

    “友人将死,托付寡母,人之常情。”田德惠上前两步,“何至于此,指挥使不会责问……”

    “你啊!”钱渊笑着回头伸手点了点,“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陛下为何召我入京!”

    “你难道不知道?”

    “徐文长已入浙江巡抚胡汝贞幕府。”

    “知道,知道。”田德惠摸摸脑袋有些狼狈。

    从镇江顺流而下,过常州无锡,越苏州嘉兴,仅仅五六日就抵达杭州。

    “钱公子!”

    一行人刚下船,王寅派来蹲守的仆役就寻了过来,赶着马车将钱渊送去,除了杨文、张三带了两个护卫外,田德惠亲自带了个手下跟在身边。

    “展才来了!”王寅几乎扑到钱渊身上,“文长他……”

    院子里十多道视线投来,钱渊看去,都是身穿儒衫的士子,每个人眼神中都带着哀伤、悲痛。

    钱渊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要是徐渭真的死了,不说对抗倭有没有什么影响,至少大量名垂千古的文章、诗篇都没了,自己这个穿越者……

    王寅将钱渊拉进正厅,众人都跟了进去,还没等钱渊问话,王寅突然发现了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田德惠。

    “召我入京,没事。”钱渊摆摆手,“大夫怎么说?”

    “郁气结节,心力耗尽。”陈有年叹息道:“如果不参加乡试就好了。”

    “现在还说这话有什么用?”诸大绶低声道:“这几日请了好几位名医,如果胸口淤血喷出来倒还能用药试一试,但现在药石无用……”

    “也试过激将法,但文长一眼看穿。”王寅揉着太阳穴,“这几日他时时昏睡,偶尔清醒时吩咐后事,只等着你……”

    钱渊琢磨了会儿,中医他是一窍不通的,一口淤血喷出来真的有救?

    特么又没受伤,哪里来的淤血啊?

    找来大夫又仔细问了问,这厮七扯八扯听得钱渊满头雾水。

    最后钱渊直接问:“吐血后,能不能救得回来?”

    大夫板着脸不吭声,钱渊叹道:“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有可能的意思是,一口淤血喷出来,更可能是直接挂了!

    钱渊咽了口唾沫,让人上了三杯茶喝个干干净净,才低声说:“为文长供养生母,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但是……”

    “但是,事情或许还没到那一步。”

第两百一十六章 都上房了

    昏黄的烛光在床边的桌案上跳动,不大的卧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似乎做了个长长的梦,似乎见到了自己出生百日不到就过世的父亲,他面目模糊不清,似乎和画像上并不太像。

    被逐出家门的生母,延绵病榻数年之久还是撒手人寰的嫡母,还有看似严厉实则大度的长兄,刻薄的嫂子……

    一连串的人影在徐渭脑海中闪现,早早过世的妻子,画舫上的龙溪公,高谈阔论的沈青霞,最后出现的是将他一脚从松明山上踢下去的那位松江秀才。

    恍恍惚惚间,徐渭努力睁开眼,侧头看见床边的桌案边,一个身影懒散的靠在太师椅上,在烛光中,一动不动的他等了很久。

    “展才……”

    “据说文衡山病重,年迈八十还没考中举人。”钱渊坐在那没动,“文长兄才过而立之年,而至于此?”

    徐渭脸上愈发苦涩,他一方面看不起那些只靠着八股就能身登高位的士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八股这个泥潭中拼命挣扎。

    “好好养病……”

    “没用了。”徐渭靠在床头喘了几口气,“他们都用激将法了……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问的是将生母托付,我是知道了。”钱渊起身将太师椅搬到床边,施施然坐下才慢条斯理的说:“我刚到,他们想让我也来激激将,但我拒绝了。”

    卧室内外都陷入了沉默,门外的陈有年、王寅以及田德惠都有点摸不着脑袋。

    良久后,钱渊才打破了沉默,“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徐渭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勉强抬手摆了摆,“领情了,想必是他们拜托你的。”

    钱渊面无表情的接着说:“你以为你人生坎坷,克夫克母,克兄克妻。”

    “我父亲、叔父几十年前几乎被华亭钱氏扫地出门,族亲断绝,父亲、兄长惨死,去年商讨婚事,结果还没谈妥,那女子就撒手人寰……”

    “你以为你品行高洁,骂骂严嵩就算得上品行高洁了?”

    “隔着几千里骂骂严嵩,只能显得你徐文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隔空骂人出气。”

    “至少沈青霞还有胆子上书死劾严分宜,你能做什么?”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你我都被称为东南俊杰,家中都有变故,你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情乖张,而我钱展才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四战,又替双江公出谋划策,于国有功。”

    徐渭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渐渐有神起来。

    的确如此,徐渭目前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书画、诗文上,这让他拥有极高的名气,但却没有如钱渊一般极高的名望。

    在南京应考士子多对钱渊诋毁的时候,杭州城不管是高门大户、士林中人、应考士子,还是普通百姓,都为钱渊不平叫屈。

    钱渊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但心里有点打鼓,这个时代上到皇帝阁老,下到普通士子文人,都对身后名极为重视。

    去年钱渊送别张经,说出的那番话让这位前浙直总督心潮澎湃。

    但徐渭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药下的还不够猛啊!

    暗地里咬咬牙,钱渊决定丢个炸弹出去。

    “但是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你要将生母托付于我?”

    徐渭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钱渊准备好的话抢在前面倾泻而出。

    “外面有你的好友,有你的同乡,有你的同学,为什么要托付于我?”

    “无非两点,一是他们大都是绍兴人,二是他们颇负名望。”

    “你不希望他们背上污名,难道就希望我来背这污名吗?”

    “松明山上,因为你醉酒误事,以至于我被倭寇掳走,之后你奔赴杭州投入胡汝贞门下,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我也承这份情,这件事一笔勾销。”

    钱渊加重语气道:“你我并无瓜葛,交情也不深,为什么要我来背这污名?”

    外间的田德惠、王寅还听得稀里糊涂,但如陈有年、诸大绶、陈鹤这些绍兴人纷纷脸色大变。

    徐渭原本惨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指着钱渊的手指在空中颤颤巍巍抖动。

    “你将生母托付于我,自然是希望我以母礼侍之,但我有寡母在上。”

    “你生母二十年前被你嫡母卖走,倚门卖笑而活,还几番转手,难道你想让我母亲受如此羞辱吗?”

    当倚门卖笑四个字吐出的时候,徐渭浑身都在发抖。

    钱渊转了个身,眼角余光瞄着徐渭,接着说:“你我非亲非故,实在不敢承此重担。”

    外间听明白了的田德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说华亭钱展才舌厉如刀,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你生母倚门卖笑是个妓女,还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托付给我……这必然会让我母亲受到羞辱,这笔买卖不划算,我不干!

    “文长兄,抱歉。”

    “这样吧,我留三十两银子给她……”

    三十两银子,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银子多少,而是在转着弯说,徐渭生母的身份,三十两银子这算是身价?

    两眼充血的徐渭从床上弹起,伸出手想抓住钱渊,动作只做到一半,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快快快!”

    早就做好准备的大夫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将早就熬好的药汁灌了下去,又拿出金针开始施救,同时将钱渊等人驱赶出去。

    钱渊紧张的在外间等候,他看得很清楚,那口血都快上房了,特么不会直接挂了吧!?

    搓着手来回走个不停,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发现,其他人有意无意间和他保持着距离,如陈有年这般年轻的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古怪。

    “别在这装模作样!”钱渊瞪着眼走过去,低声道:“你们不是说越狠越好……”

    “那也没想到会……”陈有年缩缩脑袋,这钱展才简直就是拿着匕首一刀又一刀捅在徐渭身上,还不忘捏一把盐洒在伤口上。

    “是有点过了,倚门卖笑……”诸大绶小声嘀咕。

    “那是你们说的。”钱渊才不肯黑锅自己一个人背。

    “我们没说,是你说的。”钱楩面无表情的反驳。

    “特么……”钱渊脸都黑了,喘了几口气低声问:“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是你骂死的。”钱楩哼了声,“还真有鹤滩公遗风!”

    钱楩是余姚钱氏,父辈和当年的鹤滩公钱福有交情,而钱福在传闻中,言语刻薄是能将活人说死的。

第两百一十七章 越鹤滩公多矣

    钱渊在东南有很多传闻,有很多张脸谱。

    直面倭寇、临阵不乱是他;出谋划策、力拒倭寇是他;心机深沉、善于借势是他;温润如玉、兼有气节是他。

    这些都是钱渊这几年折腾出来那么多事的附加收获,但他自小养成的犀利口舌,言语刻薄……这样的评价始终伴随着他。

    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人设,前世他也不是个口才好的,更不是个会喜欢嘴皮子占人便宜的,无奈似乎这样的人设被死死钉在身上了,甩都甩不掉!

    一直守在旁边的田德惠抬着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直嘀咕,这钱展才不会真一顿狂风暴雨把名扬天下的徐文长给骂死了吧,啧啧,最后那句话……三十两银子!

    不过,很快田德惠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浙江巡抚胡宗宪赶到了。

    “中丞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唯有钱渊行了一礼,嘴巴紧紧闭着。

    胡宗宪也没去看钱渊,温和笑着和诸大绶等人寒暄几句,眼角余光扫了扫挎着绣春刀的田德惠。

    “五日前,倭寇袭海盐,中丞大人亲自督战,刚刚从嘉兴府赶回来。”王寅走到钱渊身边,“还没来得及回衙门,就径直来这儿了。”

    “十日前,宁波府,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死伤数十,总督亲自前往弹压。”王寅接着说:“两日前,私斗再起,福建一参将在大街上被山东客兵砍死。”

    钱渊还是没说话,只瞥了眼凑过来聚精会神听着的田德惠。

    虽然在船上一时恍惚以至于要钱渊提醒跟随记录,但田德惠身为南京锦衣卫千户,心思灵敏,颇有城府,大致也听懂了这两句话。

    王寅前一句是在解释胡宗宪对徐渭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亲自上阵督战,一回杭州都没回衙门直接来这儿了。

    虽然钱渊在屋内舌厉如刀,但外间人都清楚,这两人是生死之交。

    为了钱渊,徐渭不惜投入严党麾下。

    为了徐渭,钱渊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钱渊被嘉靖帝召入京中,胡宗宪是知道轻重的,自然不会干些蠢事。

    而王寅后一句是在说,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参将这个级别的军中高级将官被杀,总督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能不能再进一步?

    将最终的两段话说完,王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注意力又集中在紧逼的房门上,已经三个时辰了,除了药童又送了两次药,什么动静都没有。

    “对了,自六月开始,徐海就销声匿迹。”王寅随口说:“据说和汪直怼上了。”

    让田德惠意外的是,之前一直闭着嘴巴的钱渊霍然回头,“什么?!”

    “真的,倭寇侵袭沿海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徐海的范围大致是杭州湾附近,松江、苏州、嘉兴、绍兴、杭州,但从六月份开始,只有小股流窜倭寇上岸侵袭,不仅仅是徐海,叶麻、陈东也销声匿迹。”

    钱渊追问道:“他和汪直怼上了?”

    “传闻是这样。”王寅摊手道:“汪直如今在日本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船队遍布海上,徐海这是想抢汪直的头把交椅。”

    “不是什么好事。”钱渊脸色阴沉下来。

    田德惠忍不住开口问:“他们自家窝里斗,怎么不是好事?”

    “汪直本质是海商,他是不愿意开战的,可惜他控制不住那么多无生计的倭寇。”钱渊摇摇头,“而徐海是真正的海盗、倭寇,他只会以武力劫掠人口、财物,沥港还没被毁之前,他甚至对汪直下过手。”

    “虽然汪直势大,但徐海……”钱渊叹了口气,“徐海此人确有军略之才,汪直未必是他对手。”

    “汪直存,尚有余地;徐海胜,东南沿海将处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宗宪出现在近处,他看着钱渊点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皱眉苦思的钱渊,都说这位华亭英杰擅兵法,晓军机,通大局。

    来回踱了几步,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钱渊伸出食指道:“第一,加快编练新军,各省客兵不可能常驻沿海,而且战力堪忧。”

    胡宗宪知道这是在说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而且田洲狼兵经过一年多的征战,虽然补充过,但也只保持两千多兵力,而且疲惫不堪。

    “第二,海军,倭寇上岸侵袭,不低就扬帆远去,没有海军,永远无法治本。”钱渊竖着中指看了眼胡宗宪,其实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没有海军,就无法涉入汪直和徐海之争。

    王寅在边上笑道:“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都在编练海军,南京都察院御史上疏奏请增设两百艘海船,朝中尚未批复。”

    胡宗宪点点头,继续看向钱渊。

    后者苦笑一声,竖起无名指,耸耸肩道:“银子。”

    众人都哑然无语,即使是如陈有年、诸大绶这样的士子也知道,无论是修建战船、招募新兵都是要有大批银子的。

    在一片议论声中,钱渊往角落处走了几步,看田德惠正在低头喝茶,这才转头看过去。

    胡宗宪和钱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两人有默契于心之感。

    那股古怪的倭寇为什么会出现?

    胡宗宪最担心的是什么?

    如今东南抗倭最需要的是什么?

    钱渊的无名指给了胡宗宪一个说不出口的答复。

    胡宗宪在嘉兴督战,恰巧在钱渊来杭州后几个时辰就赶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胡宗宪此行主要针对的是即将上京的钱渊,而不是奄奄一息的徐渭。

    钱渊伸出的无名指,吐出的“银子”两个字,让胡宗宪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落回到肚子里。

    就在这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须发皆白的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走出门。

    “怎么样?”胡宗宪低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大夫一屁股坐下,一口气饮尽冷茶,“后面要慢慢调养。”

    “各种药材、补品,只要用得上,只管开口。”

    “那就好。”大夫点头道:“真是好险,亏得这位钱公子好口才!”

    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钱渊身上,后者干笑几声。

    道士打扮的钱楩长笑道:“都说钱展才肖其曾祖鹤滩公,但在老夫看来,展才越鹤滩公多矣。”

    环顾四周后,钱楩笑着解释道:“鹤滩公最多将活人说死,展才能将死人说活呢!”

    哄笑声中,钱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在夸我?

第两百一十八章 西湖长江水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但事实上,同样的病,有的人第二个月就死了,有的人能活个十年八年甚至寿终正寝。

    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能够大幅度提升生存率,至少在没有西医的明朝是这样的。

    从奄奄一息到勉强能靠在床头,徐渭只用了十天时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意志。

    就着侍女的手喝完汤药,徐渭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窗外。

    这个时间,前面这些天,那些同乡好友都已经陆续来探望了,但今天似乎没人来。

    门嘎吱一声响,王寅推门进来,“文长,今天好些了?”

    徐渭微微点头,“今天衙门里不忙?”

    还没等王寅解释,突然窗外传来响亮的鞭炮声,伴随着激昂的呐喊声,隐隐听见“京报连登黄甲”……

    徐渭恍然大悟,今天是乡试放榜日。

    看了眼脸色有些古怪的王寅,徐渭摇头道:“三年后再说吧。”

    徐渭已经连续四次乡试落榜了,这是第五次,不过这次落榜是理所应当的,生了病还被塞进贡院号房里待上九天,神仙都会落榜。

    鞭炮声渐渐消失,徐渭呆呆的看着窗外大树上的枯木黄叶,突然道:“也不知道他中举了没有……”

    “我过来的时候,绍兴府已经有八人登榜,陈有年位列其中。”王寅笑吟吟的说:“倒是没有听见诸大绶的名字,不过以他的才学……”

    徐渭木然转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王寅沉默了会儿,摊手道:“都是同一天放榜,谁知道他中举没有。”

    十天前,钱渊的到来让徐渭起死回生,第二日就启程北上。

    从那之后,友人、同乡从来没在徐渭面前提前钱渊这个名字,性情有些急躁的陈有年也闭口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钱渊之前的承诺,也都听到了钱渊如利刃一般的激将,更清晰的知道钱渊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毅然南下杭州。

    不在徐渭面前提这个名字,是因为大夫的提议,尽量让徐渭保持平静的心情,有利于调养恢复。

    别人不提,徐渭心里愈发纠结。

    他是个明白人,很清楚那位松江秀才为什么那么做,事实是,他硬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拉回了阳间。

    对于钱渊,徐渭心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触,第一次接触就不太愉快,但斗嘴的势均力敌,对局势判断的默契,让这两人有着一见如故之感。

    松明山上醉酒赋诗以至于钱渊被倭寇掳走,自己数千里来回奔波,费尽心力筹谋剿倭……

    虽然相识至今不满一年,但徐渭认为,他们是生死之交。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徐渭如今依旧有着这样的认知,但他古怪而执拗的性格让他的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

    他永远难以忘记钱渊那张嘴里吐出的那些词……倚门卖笑、买来卖去,还有最后那句,三十两银子。

    王寅叹息着看见徐渭脸上的复杂神情,正试图说些什么,窗外又传来响亮的爆竹声,这儿距离巡抚衙门不远,大量客栈、会馆都在附近,报信的一波接着一波。

    张嘴说话自己都听不清,王寅索性闭上了嘴巴,两人静静等着爆竹声过去。

    但外面的爆竹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响了,高昂的呐喊声阵阵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砰!”

    门被猛地撞开,年轻的诸大绶欣喜如狂的看向徐渭,外间信差正拖着长长的调子,“京报连登黄甲”!

    王寅猛地站起,难以置信的看向徐渭,而后者也明显猜到了。

    徐渭咽了口唾沫,想说些什么,但只知道伸出手探向诸大绶,嘴唇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一歪头……倒了下去。

    “文长,文长!”

    “大夫,大夫呢!”

    一刻钟后,面有怒气的大夫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嘴里还在念叨:“他本来就是因为耗尽心力一病不起,最忌讳的就是大悲大喜,你们倒是不怕他死了!”

    闯了祸的诸大绶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赔笑,一转身将随从兜里的银子都掏出来赏给来报信的信使。

    两个手持锣鼓的信使都笑开了花,这一趟太赚了,七八只手塞过来银子,得好几十两。

    笑吟吟的钱楩瞪了诸大绶一眼,虽然同为越中十子,但他早在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不管是科场还是年龄都要高出一辈。

    “真的是解元?”

    “真的!”陈有年叹道:“文长兄这些年坎坷的很,终有柳暗花明之日。”

    “浙江的解元就没有中不了进士的。”也中了五魁首之一的诸大绶大笑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前面四次,文长兄次次都胸有成竹,但连个副榜都没中,反而这次……”

    说到这,王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看众人都看过来,王寅端着茶杯笑道:“都说华亭钱展才长于大局,目光深远,料事如神,真是名不虚传啊!”

    众人都好奇的七嘴八舌的问,钱渊难道能猜得到徐渭这一科能中举?

    王寅抿了口茶,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展才是这么说的……文长之才犹如滔滔长江,滚滚而来,而八股却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连太湖都算不上,顶多算个西湖。”

    “西湖如何能装得下长江水,文长这辈子都中不了举。”

    说到这,一旁的钱楩听的连连点头,的确如此,八股文太讲究规矩了,而徐渭的文风又太过肆意挥洒,一写起来就万斛泉涌、滔滔汩汩,哪里是八股的规矩限制的住的。

    “但展才说了,这次乡试文长很可能中举,而且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王寅摇着头笑道:“用他的话来说……没办法,天干地燥,长江险些断流,别说西湖了,一个小池塘都装的下去。”

    厅里安静了下,然后一阵猛烈的哄笑声简直要震落屋瓦。

    陈有年喘着气笑道:“就因为文长带病入考场,头昏脑花,所以才能中举……”

    “那当然,文长有病在身,哪里还有精力细细写文,文思不敏,反而合了眼缘。”诸大绶捧腹叹道:“文长之才冠绝天下,钱展才堪称文长知己。”

    屋内扶着墙想出来亲自看一看自己名字登上黄榜的徐渭停下了脚步,因为生病变得有些尖锐的脸庞扭曲得让边上的侍女目瞪口呆。

    这叫什么说法?

    之前四次乡试落榜那是因为我没生病?

    什么狗屁!

    钱展才是我的知己?

第两百一十九章 高中

    明朝的商贸不如宋朝发达,但在规模上并不逊色,甚至在地域上更胜一筹。

    纵观天下,有两个城市是最独特的,并不是因为它们商业发达,而是因为它们是天下货物、商品的汇集地。

    一个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asxs.杭州,另一个则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asxs.通州。

    在通州,商人几乎可以买得到北方所有的东西,运河上密密麻麻等待的船只,码头上人头涌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但这般热闹并不让钱渊兴奋,他缩着脑袋,两只手像地主老财似的插在袖筒里,弓着身子弯着腰。

    哎,才九月份而已,已经这么这么冷了!

    屁股后面跟着两个锦衣卫的钱渊回到客栈才感觉稍微暖和了点,随手将小黑猫抱起来狠狠撸了几把,这天冷的……小黑都不爱动弹了。

    呃,也不是,昨儿小黑失踪,钱渊急的满客栈乱寻,还把杨文、田德惠众人轰起来帮忙,结果在灶台后面找到懒洋洋的小黑,身上的毛都被柴火烧了块。

    同行半个多月了,田德惠一帮锦衣卫和钱渊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不得不说,钱渊前世带来的交际习惯非常管用。

    锦衣卫虽然如今势大,但其实地位并不算多高,士林中人于其交往中往往带着复杂的情绪,惧怕、鄙夷、痛恨、希翼……

    但钱渊不同,在他看来,只是工作分工不同而已,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有着独立的人格。

    当然了,以田德惠为首的锦衣卫的态度发生如此的变化,也源于在杭州那栋宅子里看到的一切。

    在知晓徐渭被救回来之后,胡宗宪连夜乘船赶往绍兴平定山东、福建客兵私斗,直到那时候,田德惠才恍然大悟于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程度。

    不仅仅是人脉,不仅仅是因为被天子召见,更源于这位松江秀才的能力和眼光……噢噢,现在已经不是秀才了,就在昨天,有留守东南的钱家护卫赶到通报,南直隶乡试放榜,华亭钱渊高中第六十七名。

    离开的当日,钱渊嘱咐母亲、叔母回杭州食园,但谭氏没有听从,而是留在了南京。

    当报喜的信使在大门外敲锣打鼓的时候,谭氏的脸一片扭曲,带着笑,带着泪,既欣喜若狂,又心哀儿子的离去。

    “少爷,看!”快步走进来的张三单手高高举起一大块肉,“牛肉!”

    田德惠凑上去笑道:“好新鲜,还不老呢。”

    “摔断了腿,报上去才杀了的。”张三得意道:“好容易才抢了块。”

    钱渊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了几眼,有点垂诞欲滴,穿越来三年多了,明朝是禁止杀牛的,他到现在还没吃过牛肉呢。

    “让客栈把灶台让出来,大白菜、粉丝,再弄点干香菇,卤水老豆腐,弄个锅子吃。”钱渊指挥道:“再留点烤着吃……对了,辣椒还有吧?”

    呃,钱渊的厨艺,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是无敌的。

    还没动手,杨文进门挥挥手,“少爷,又送来两封信。”

    “谁的?”钱渊接过来拆开看看。

    一封来自于陆树德,信里乱七八糟不知所云……钱渊冷哼了声,离开杭州之前他去了趟食园看望王氏和小外甥,明显察觉到这小子对小妹心存不轨。

    丢下信,拆开另一封,是王寅的来信,恭贺钱渊高中举人,又提了提徐渭。

    钱渊随手将这封信递给田德惠,后者也不避讳接过来看了几眼。

    论科举实力,明朝中前期最强的是江西,有“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的美誉,即使是嘉靖朝,先有费宏、桂萼,后有夏言、严嵩、聂豹。

    但浙江省渐渐迎头赶上,钱渊依稀记得大概就是这时候,浙江以及苏松士子在朝中渐渐得势。

    所以浙江、南直隶乡试是最为吸引天下士子的视线的,但今年的鹿鸣宴上,无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个没有出现的新科举人身上。

    一个文坛大家,一个屡有战功,都名扬天下。

    两人都因为言语刻薄,舌厉如刀而闻名。

    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却因为那股倭寇而成为生死之交,至少在浙江,在苏松,无数人感慨于徐渭奔波数千里之举。

    当然,徐渭吸引无数人注意力的主要原因在于,坎坷的人生经历,连续四次乡试落榜后,带病赴考的他终于一跃成为新科解元,徐渭在这个时代终于正式登上了舞台。

    而且,徐渭是第一个缺席鹿鸣宴的乡试解元。

    而钱渊一出贡院就遭遇锦衣卫,之后消息传来,天子亲自召其入京面见,南京、松江、苏州、浙江各地都暗流涌动,即使是普通举人也能感觉得到。

    最让钱渊为新科举人盛赞的是,在被锦衣卫送入京中的途中,听闻徐渭重病即将撒手人寰,钱渊毅然南下探望。

    传奇故事以大团圆为结尾,徐渭死里逃生,又高中解元。

    田德惠忍不住扑哧笑道:“钱公子,以前说你是大报恩寺的,后来说你是莆田少林寺,现在变成苏州寒山寺了。”

    在大报恩寺修行,在莆田少林寺练武,而苏州寒山寺有精于医道的药僧……传说钱渊是带着神药南下杭州,徐渭才能保住这条性命。

    “反正总是没好话。”钱渊吐槽道:“今上喜道厌佛,非要把钱某这三千烦恼丝剃光了?!”

    历史上,嘉靖帝还真没有封禁《西游记》,不过还真的曾经几次抑制佛教,扶持道教。

    钱渊懒得搭理东南那边的事,眼看着就要入京了,全部的精力应该放到很快就会见到的那位嘉靖皇帝身上。

    洗洗手下厨烧了个锅子,又切了几片牛肉做烧烤,钱渊和杨文、田德惠等人坐在一桌,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就这偌大的铜锅一顿狠吃。

    “别说,回头开个馆子,老田保证天天光临……”田德惠打着饱嗝,“不对,去不了几次……囊里就得空空如也了。”

    张三横眉竖目,“我家少爷现在就是举人,说不定翻了年就是新科进士,开饭馆……亏你想得出来!”

    “哎,别这么说。”钱渊把玩着酒杯笑吟吟道:“还真说不准呢,说不定回头陛下一道旨意……”

    “嘿,少爷你还是闭上嘴吧!”饶是杨文沉稳,也不禁小声吐槽,“乌鸦嘴……”

    田德惠哈哈大笑丢下筷子,“好了,明日进京。”

    顿了顿,田德惠冲着钱渊挤眉弄眼,“京中传来消息,浙直总督杨宜倒了大霉,陛下大怒将其下狱,今日正在庭推新任浙直总督。”

    钱渊脸色不变,沉吟片刻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不管怎么说,田德惠说出这番话,自己对局势的分析,以及准备工作,都是有好处的。

    不过,田德惠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喝几杯酒,吃几道菜就会透露这种消息的人。

    谁能指使他?

    当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一行人抵达通州已经五天了,先是休息两日,又接到乡试高中的消息又停留了三日……

    为什么要拖延?

    难道就是为了这次庭推?

    钱渊隐隐猜测,要么是严嵩,要么是李默。

    前者和陆炳长期保持着不错的联系,而后者是陆炳的老师。

第二百二十章 廷推

    西苑,万寿宫。

    坐在那的嘉靖帝似笑非笑,这位从少年时期就以心机深沉而著称的皇帝除了修道,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权术是每个合格的帝王应该掌控的基本操作,但喜欢看见重臣在自己面前或明刀明枪,或暗箭偷袭,只能说明嘉靖帝真心是个变态。

    万寿宫内,不久前密奏却被嘉靖帝扔出去的李默正在舌战八方,严嵩、徐阶是最早败退下来的,当然,这两位主要是自重身份。

    再之后,刑部尚书欧阳必进、礼部尚书欧阳德纷纷败退,大学时吕本、兵部尚书杨博等人都独善其身,唯有不久前回京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还在勉力支撑。

    殿内很多人都在诧异于今天李默的大发神威,简直堪称横扫。

    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福建参将当街被杀;浙江巡抚胡宗宪对境内倭寇束手无策,以至于小股倭寇流窜南直隶,南都险些被袭。

    八日前,李默上书弹劾胡宗宪,嘉靖帝留中不发。

    三日前,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的消息传至京城,嘉靖帝大怒,命锦衣卫押送入京下诏狱。

    今日,嘉靖帝出乎意料的下令,廷推新任浙直总督。

    所谓的廷推,是明朝特有的,也是被后世诟病不已的推荐制度。

    这种制度在后世看来实在够扯淡,浙直总督的举荐、推荐票数掌握在一群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的官员手里。

    三品以上的官员,大学士,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九卿,推选出两到三个人选,排列成序,再由皇帝决定后下发内阁用印,一般来说,皇帝挑选的都会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

    其实,嘉靖一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行过廷推了,因为廷推的目标主要是立储、立都、入阁、边事。

    如今立储是不存在的,连续死了两个太子后,嘉靖帝选择相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

    立都更是没影的事,而入阁往往是嘉靖帝亲自点名的,压根就不和别人商量。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一朝内阁风云变幻的主要原因,什么严嵩、夏言三上三下斗得如火如荼,费宏、谢迁都快挂了还被拉回来当首辅,更有张璁中旨入阁……嘉靖的骚操作太多了。

    边事也大都如此,嘉靖钦点,或者大学士、兵部尚书举荐,如之前的王民应就是嘉靖帝钦点,后面的屠大山是徐阶举荐,张经是聂豹举荐。

    而今天李默大发神威的主要原因是,他举荐的是官员,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内的。

    应天巡抚曹邦辅。

    推荐曹邦辅是有理由的,其最近一两年内虽有过败绩,但大都能取胜,苏州、松江两府今年少遭倭寇侵袭,这是个知兵事的文官。

    而浙江巡抚胡宗宪……用李默的话来说,这是个弄臣。

    李默并不是指责胡宗宪依附严党,而是在说……台州、绍兴今年战事频频,屡有败绩,而胡宗宪的主要注意力却放在苏州、松江、嘉兴这些只有小股倭寇侵袭的地点。

    李默虽然头铁,但也聪明,敏锐的找到了最可能引起嘉靖帝反感的策略……纵贼劫掠,拥兵不战,李默的同乡好友张经就是死在这条上的。

    而今天李默跳出来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开始深层次参与到朝政中。

    换句话说,李默竖起了旗帜。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除了老迈的严嵩,沉默的徐阶,你们还有其他选择。

    在夏言被弃市后,朝中只有两面旗帜,严嵩、徐阶,另一个大学士吕本……呃,这是个打酱油的。

    但在两两对抗了七年后,嘉靖帝选择了李默。

    而李默本身也有着同样的野望,换句话说,这是一拍即合。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李默口才犀利的很,和他对喷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脸上一片潮湿,已经不敢开口了……真怕吃了对方的口水。

    嘉靖帝直起身,狭长的双目眯起,逐一打量各人,良久后道:“赵文华举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李默举荐应天巡抚曹邦辅,还有吗?”

    殿内众人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这位个头矮小的大学士深深埋下头。

    对于徐阶来说,谁去担任浙直总督,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他现在,只想着自己。

    或者说,他从来,只想着自己。

    略微等了会儿,嘉靖帝示意一旁的黄锦,很快结果出来了。

    大学士加上九卿一共十二人,胡宗宪票数为七,曹邦辅票数为五。

    这个结果一出,殿内安静了很多,七对五,差距并不大。

    殿内群臣唯一坐着的严嵩颤颤巍巍正要起身,李默已经抢在前面出列。

    “陛下,今日廷推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胡宗宪为首,应天巡抚曹邦辅其次,俯唯圣裁。”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已经半起身的严嵩一屁股坐了回去。

    李默已经很满意了,廷推两人,其实票数多少是没有太大实际意义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是不讲规矩的,如果按照顺序选择……反而是古怪的。

    李默和同乡好友张经有点像,性烈如火,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不同的是,李默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度,和高超的操作能力。

    其实,李默最早想推荐的人是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王浩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李默虽然自持,他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但他并不希望同时怼上这两位。

    但六日前,嘉靖帝突然赐御笔褒以“忠好”二字,又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这大大鼓舞了他的信心,也让他有了竖起旗帜的资格。

    嘉靖帝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看向了杨博,“兵部如何说?”

    杨博面色干枯,没有一丝表情,出列道:“俯唯圣裁。”

    杨博是殿内最知兵事的人,但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绝不希望搅入这一锅乱粥中去。

    不过杨博倒是对那个松**年很感兴趣,他的连襟王崇古如今是苏松兵备道,曾经随曹邦辅赴太平府,见过那位青年,前些日子还特意写信来。

    殿内沉默半响,严嵩起身试探问:“陛下……”

    嘉靖帝鼻子哼了声,视线落在黄锦身上。

    黄锦心里替那位还没到的松**年默哀,俯身道:“指挥使报备,明日入京。”

    嘉靖帝点点头,“那三日后再说。”

    看着嘉靖帝甩袖离去的背影,群臣都很知道,这是在等一个人。

第两百二十一章 再度联手

    莫名其妙的廷推,稀里糊涂的廷推结果,消息散播开后,大部分官员都不明所以,但明白的都心里有数。

    有的人在羡慕,那松**年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在暗笑,那松**年还没进京城,已经惹了好些仇家了。

    其实后一种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

    毕竟钱渊太年轻,而展现出的能力和人脉又太让人眼热,他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那些了解他的人,往往会很关注钱渊的第一次出手,三年前杭州,借势为父兄复仇,金宏、张四维下场之凄惨是摆在那的。

    很多人对钱渊有着相似的判断,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同时睚眦必报的人。

    这一夜,京城中,有些府邸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其中,就有徐阶。

    久久盯着闪烁摇摆的烛光,猛然跳动的烛花让徐阶从沉思中醒来,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声。

    这个身材短小的老人心性之坚韧是常人难以比拟的,少年得志,探花之名遍传天下,但随后先丧父,后丧母,再丧妻,又被一脚踢出翰林院去福建延平府。

    但如今,他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能够从一个推官爬到如今的位置,徐阶自认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一,在被贬谪出京后,徐阶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攀上了心学这只粗腿,后和欧阳德、程文德等人于灵济宫讲学,正式成为了心学的门面人物。

    其二,徐阶从一介推官开始连续升迁,但让他一举飞跃完成质的改变的是,入詹事府为洗马兼翰林院侍讲。

    正是这次升迁,让徐阶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怀抱,这才有了入阁的可能性。

    所以,坚韧不拔的徐阶今夜有些黯然神伤,碰上嘉靖帝这种难伺候又心思诡异的皇帝,真是前世不修啊。

    今日廷推,理论上有资格出列推荐的无非四人,内阁严嵩、徐阶、吕本,以及兵部坐堂尚书杨博。

    吕本和杨博都不想趟这浑水,推荐胡宗宪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理应沉默的李默出列是在徐阶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他推荐的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要知道,李默前些日子是和徐阶有来往的,期间提到过徐阶的同年,嘉靖二年进士,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这是摆不上台面的交易。

    当嘉靖帝询问还有其他推荐的时候,徐阶一度试图推荐王浩,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很快想通全盘,李默是嘉靖帝最新推出的那面旗。

    原因很简单,徐阶自认为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入翰林院。

    而就在几天前,嘉靖帝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

    虽然嘉靖帝不讲规矩,但有些规矩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破的。

    当年张璁、夏言都是以中旨入阁拜相,但他们都不是翰林出身,于是嘉靖帝都令他们兼任翰林学士,比如夏言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一个月后就入阁。

    一个多月前,李默已经在直庐值班,虽然还没入阁,但实际上已经在行使阁老的部分职责权利,因为如今内阁只有严嵩父子有资格票拟,徐阶、吕本只是备皇帝咨询,李默来直庐值班也有相同的待遇。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默在兼任翰林学士后,已经有了入阁的前提资格。

    吏部尚书直接入阁可能性不大,但变通的法子多的是,李默只要转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就能立即被嘉靖帝简拔入阁。

    徐阶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在心里琢磨那位老对头严嵩这次和自己有没有默契。

    这几年但凡陛下咨询,严嵩和徐阶都会举荐不同的人选,唯独这一次,徐阶放弃了。

    “老爷。”

    管家敲门而入,伏在徐阶耳边小声道:“有回礼。”

    徐阶眉毛一挑微微点头,管家将炭盆放近一些,添了热茶出了门。

    丢下书本,徐阶苦涩的一笑,自己和严分宜斗了这些年,没想到短短两年内要连续两次联手。

    今日廷推结束后,徐阶的腿肚子都在发颤,他不敢想象李默入阁后的模样。

    要知道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进士。

    徐阶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但那时候李默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从资历来看,徐阶是比不上李默的,从名望来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人家李默这一年多是直面怼严嵩,而徐阶缩着脑袋当了好些年的乌龟了。

    徐阶很清楚,自己入阁能越过吕本,那么李默也可能越过自己……这方面嘉靖帝是不讲规矩的。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接受的,仅仅是可能也不行!

    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严嵩年老昏花,徐阶怎么可能接受其他人来摘桃子。

    名义上的老师聂豹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何况李默!

    所以,今天徐阶没有举荐,和严嵩达成了默契。

    相比起来,徐阶难以容忍李默,严嵩更是如此。

    李默上位,徐阶只是权位受到威胁,而严嵩只怕会晚年不保,当年就是严嵩将李默赶回家,以李默的脾性,严嵩下场会很凄惨。

    “嘎吱。”

    门被推开,徐璠探头看书房没有其他人才进来。

    “父亲,据说钱家子明日入京。”徐璠低声问。

    徐阶眼中透出精芒,训斥道:“与你无关。”

    “是是是,但今日廷推,胡宗宪和曹邦辅……”徐璠嘿嘿笑道:“不管他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

    今日廷推,嘉靖帝到最后也没表态,只说三日后再议,言下之意是要先见钱渊。

    不管钱渊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三日后结果出来,他至少会得罪一个。

    是权倾朝野的严嵩,还是锐意进取的李默?

    徐璠看父亲又陷入沉思,嘀咕道:“据说钱家子和赵文华、胡宗宪相交莫逆……”

    被儿子打断了思绪,徐阶挥挥手道:“此事在外面,不得声张。”

    “谁都知道……”徐璠又嘀咕了句才连连点头应下,“父亲,您……”

    徐阶叹了口气,说起来那钱家子比儿子还要小好些,和族人不合,又丧父丧兄,短短几年间却名扬天下……

    军功赫赫,东南沿海视其万家生佛,到如今,就连陛下都要亲自召见以定大事,而且还在南直隶乡试上榜,说不定明年就能登科。

    和徐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知道是自己当年被贬谪出京,徐璠无人管束才如此不学无术,但徐阶还是难以忍受,一连串的松江土话将徐璠骂的脸色发白。

    退出书房后,徐璠咬牙切齿,真是倒霉,无来由的被大骂一顿。

    徐璠自然不会去埋怨父亲,只会将目标对准钱渊。

    “兄长?”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亲自端着盘子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

    “妹子……”徐璠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少女训斥道:“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

    “是,父亲。”少女声音冷清的很,言语恭敬却口气随意。

    她是徐璠长女,幼年很是得宠,但这两三年愈发不讨人喜欢,不喜读书,反而喜欢耍刀弄剑,徐璠看见就烦。

    徐四小姐抿嘴一笑,她是知道的,徐家人大都身材短小,但侄女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已经比其父、其祖父都要高了。

    这个时代,女人个子比男人高……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徐璠看到就烦,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仰视女儿。

    懒得看女儿,徐璠看了眼妹子,咬着牙低声说:“那厮要入京了!”

    “钱展才?”

    “就是他!”徐璠摩拳擦掌道:“三年前,这厮把你马车都推倒了,看为兄这次为你报仇雪恨!”

    徐四小姐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徐璠离去的背影,轻轻撞了撞侄女的肩膀,“也是为你报仇雪恨呢,毕竟当时你都被撞晕了,当时兄长眼睛都红了。”

    那少女扁扁嘴,晃晃脑袋,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第两百二十二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

    “父亲,如果曹邦辅上位浙直总督……”严世蕃低低问,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曹邦辅上位,咱们下手黑一把,绝对不能让李默得逞。

    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并不是明面上抗倭那么简单的,这几乎决定了朝堂相当一部分的话语权,无论是为公为私,严嵩都不会放过李默。

    “元质怎么说?”严嵩慢吞吞的问了句,皱眉训斥道:“昨夜让你回府,又喝醉了?”

    “误不了事,误不了事。”严世蕃干笑几声,昨晚玩得比较嗨,“赵文华言……钱展才不类其叔父。”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钱渊不像他叔父钱铮那般头铁,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家伙。

    严世蕃轻声道:“据说钱展才和胡汝贞极有交情,上京前还特地下杭州见了一面。”

    严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算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李默上位,最着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

    万寿宫外。

    黄锦笑着和陆炳打招呼,视线却落在钱渊身上,“皇爷都问了两回了。”

    陆炳笑笑没解释什么,只侧身让出路,介绍道:“这位是司礼监黄公公。”

    钱渊心里明了,这应该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嘉靖帝对宦官管束颇严,唯独对这位从兴王府就陪伴自己的太监很是信任,甚至称“黄伴”而不言其名。

    不过钱渊记得这位黄锦,是因为历史上海瑞上书,嘉靖帝大怒,黄锦旁敲侧击留下了海瑞一条命。

    说得简单点,黄锦是个胆子小,还算有良心的宦官,其实这种品行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黄公公。”钱渊弯腰施礼。

    “真是一表人才。”黄锦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笑容,招手道:“跟咱家来吧。”

    从侧门入了万寿宫,绕过主殿径直去了后殿,钱渊在外等候,片刻后黄锦将其带入。

    钱渊双膝跪在地上,垂头高呼:“草民钱渊,拜见陛下。”

    嗯,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是勋贵、弄臣还有可能,文官……就算是当年的张璁,如今的严嵩也没这脸皮。

    正在持笔挥墨的嘉靖帝第一时间抬起头,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八个字,但这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极为悦耳。

    跪在地上的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印象的重要性了,早在运河上就各种盘算,从发髻、衣着、言谈各方面都精心准备。

    黄锦偷眼看了眼,嘉靖帝手中的毛笔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

    黄锦陪伴嘉靖帝几十年了,立即猜出了什么……上一个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的,是夏言夏贵溪。

    微微叹了口气,嘉靖帝放下毛笔,“抬头。”

    黄锦小碎步走过去,轻声提示。

    钱渊微微抬头。

    “再抬。”

    钱渊鼻孔都有点粗了,特么你以为是在东湾选妃啊!

    随后,有些嘶哑沉闷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一般来说,但凡面见皇帝,都必须由礼部教导演礼,但这次是特殊情况。

    起身后的钱渊长身而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背脊挺直如松,双目清明有神,鬓角处的小小修饰显示出逼人的锐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书卷气却有让旁人有温润如玉的感触。

    嘉靖帝盯着钱渊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长得不太像,那人是国字脸,端正严谨,仅仅从相貌来说,钱渊更胜一筹。

    “赐座。”

    黄锦愣了下才去搬了个圆凳过来,要知道在陛下面前,也就严嵩、陆炳寥寥几人才有这种待遇。

    “都言华亭人短小精干,不料却有如此身量。”

    嘉靖帝的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为意外,果然是出了名不讲规矩的主儿。

    松江华亭这些年出仕者不少,但能让嘉靖帝留下直观印象的无非就那么几人,内阁次辅徐阶,前礼部尚书孙承恩,曾力夺状元的陆树声,这三人都个子不高,钱渊估算过,都没超过一米六。

    而钱渊,前世今生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

    钱渊没有思索,坦然直言:“钱氏一族子弟,尽皆七尺男儿。”

    嘉靖帝大笑点头,“所以,数年来,东南倭战,据闻你临阵勇决,从无退缩。”

    “草民虽未满二十,但也有赤胆忠心,陛下乃君父,所询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两百二十三章 面圣(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的一个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难得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削藩。

    所以明朝中后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养废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超凡的政争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这证明了他资质不凡,极有天赋。

    但是,毕竟没有经历完善的储君养成经历,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和祖宗、后人不同的思维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很大程度是随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献夫,之后的张璁、夏言,再到现在的李默,无不是嘉靖帝一朝赏识,在极短时间内就连连简拔上位。

    换句话说,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么很容易就能飞黄腾达。

    当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厌弃,一朝败落也会非常迅速,历史上的李默今年气势汹汹,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关入昭狱,郁郁而终。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口齿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气度不凡,长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个颜党,这些年得其宠爱的臣子,基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阶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隶乡试中举,陆树声的门生。”嘉靖帝轻笑道:“想必明年春闱应是手到擒来。”

    呃,钱渊没听懂,还在发愣,边上的黄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进士是天子门生。”

    “噢噢,学生谢陛下隆恩。”钱渊赶紧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钱渊起身,“遭遇大变十余日后,还能在南直隶乡试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钱渊能说什么……只能尽量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后问出第一个问题,“太平府夜战全歼倭寇,到底是谁领军?”

    “无人领军。”

    钱渊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预料之外。

    微垂眼帘盯着地上的金砖,钱渊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换个问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谁杀了那股倭寇。”

    顿了顿,钱渊抬起头,用平静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学生。”

    这些日子最困扰嘉靖帝的问题就是这个,倭寇跋涉千余里奔袭南京,到底是谁剿灭了这股倭寇,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还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南京递来的消息纷乱杂陈,有替胡宗宪表功的,有替曹邦辅说话的,还有大骂魏国公徐鹏举的。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决定是胡宗宪还是曹邦辅来接任浙直总督,但嘉靖帝绝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戏弄。

    嘉靖帝常年居于西苑修道,极少召见朝臣,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总是试图掌控一切……这也是嘉靖一朝,锦衣卫势力如此庞大的主要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嘉靖帝有过无数种猜测,也看过陆炳送上密奏中东南流传的各种流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测才是真相。

    “百余倭寇……”一旁的黄锦都结巴了,“据说死在他们手中的军民愈五千,你……你一个人……”

    “百余倭寇自海盐登陆袭北新关,跋涉千余里抵达太平府时,还剩真倭三十九人。”钱渊不快不慢的说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杀三十二人,随后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钱渊,他不认为这个少年郎会在自己面前撒这种很容易被戳破的弥天大谎,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说起来也简单。”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倭寇也是人,是要吃饭喝汤的,学生下了药。”

    “噗嗤!”

    一旁的黄锦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去年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倭寇,这是抗倭以来俘虏人数最多的……之前最高纪录是十三人。

    黄锦犹记得当时陆炳面奏说起临平山一战内幕时的扭曲面庞,也记得当时嘉靖帝的放怀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脸上也浮现出丝丝笑意,“下了药,然后一个人顺利的杀尽倭寇?”

    “当然没那么轻松。”钱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催人入眠的药,放在绿豆汤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后匕首刺胸……浑身染血,状如恶魔……”

    “记得那夜月光皎洁……”

    看着这少年郎渐渐敛起的眉头,黄锦咽了口唾沫,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幕,月光洒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后尽是尸山血海。

    “记得杀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领起夜。”钱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冷意,“此贼武艺高强,凶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条性命。”

    虽然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后来呢?”

    “匕首刺肩,纠缠翻滚,三记头槌。”钱渊咧嘴一笑,“然后……学生咬死了他。”

    空荡荡的后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盘旋在三人左右,黄锦瞄了眼钱渊那一口森森白牙,赶紧扭过脑袋不敢再看。

    “此举一旦传出,天下有几人肯与学生相交?”

    “但学生不敢欺瞒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动,的确如此,士子杀倭能享誉美名,但亲口要死倭寇……名声还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横行千里,烧杀抢掠,随意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哀嚎遍地。”

    钱渊已经有点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学生亲眼目睹,学生亲耳所闻……”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年迈犹下田劳作的老农……”

    “父丧子,儿丧母,夫丧妻……”

    钱渊起身拜倒在地,“学生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泪珠坠落在金砖上,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钱渊心里弥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幕幕,只怕这辈子都会缠绕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亲手将钱渊扶起,甚至还亲近的拍了拍钱渊已经有些潮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员,年不过二十,眼见惨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杀倭,别说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陛下。”清醒过来的钱渊再拜倒在地。

    “起来吧。”黄锦赶快过来扶起钱渊,“来来来,喝杯茶。”

    “谢黄公公。”

    “应该的,咱家虽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壮举,日后有人说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黄锦笑嘻嘻的又问道:“咬死了那厮,剩下的倭寇呢?”

    钱渊捧着茶继续说:“也就是学生运气,本以为要命丧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让那倭寇首领陪葬……刚好那夜狼兵夜袭,全歼剩下的几个倭寇。”

    “田洲狼兵?”平复心情的嘉靖帝追问道:“是何人领兵?”

    钱渊犹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头目钟南,但实际统兵的……是学生召集的护卫的头领,所以适才说,无人领兵。”

    “护卫头领?”

    “自三年前倭寇乱起,学生召集数十护卫,大都是松江佃户子弟,崇德、嘉定、临平山诸战皆颇有斩获。”钱渊仔细解释道:“为首的头领是台州人杨文,此人虽然年轻,但腹有韬略,通晓兵法,勇猛善战。”

    “台州是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府洲,杨文整日愤恨,每每逢倭都奋不顾身,吴淞总兵俞大猷、浙江游击戚继光都曾想召其从军,只是三年前杨文遭难为学生所救,所以不肯离去。”

    “自学生被倭寇掳走裹挟,杨文率护卫和田洲狼兵一路追击,期间是他主事。”

    将功劳推到杨文头上也是无可奈何的,钟南是胡宗宪亲口派遣的,钱渊实在不想在没有任何迹象的前提下,在胡宗宪和曹邦辅之间做出选择。

    而王义……万一嘉靖帝来了兴致召见,再万一被认出是曾冼旧部……为保证万无一失,钱渊才索性让王义这次没有随他入京。

    嘉靖帝又问了几句,才长叹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为何东南倭乱迟迟不息?”

    钱渊闭上了嘴巴,自个儿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下一刻,黄锦问出了最让外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挟却……而且你还能得倭寇信任,为其裹伤,为其料理食宿?”

    钱渊打点精神,“不敢欺瞒陛下,此事自有缘故,不过说起来就话长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听评书的架势。

第两百二十四章 面圣(三)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严嵩这糟老头还能稳得住,但严世蕃有点坐立不安了。

    自从嘉靖帝移居西苑后,除了内阁以及个别宠信臣子外,很少见朝臣,而即使是严嵩本人觐见,能待上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当然,这也和严嵩年岁已高有关。

    “还真是简在帝心。”严世蕃牢骚道:“也就是年纪还小,而且明年也未必能中进士,不然又是个李默!”

    严嵩皱眉训斥道:“此子这两三年之举你难道不知?如何能轻视?”

    “是是是,据说东南各地茶馆都不讲《水浒忠义传》了。”严世蕃两眼一翻,“赵文华和他关系不错,回头找时间……”

    严嵩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早在钱渊第一次赴杭就成了书中人,如今关于他的话本在江南各地流传,不过今天,他客串了一回说书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嘉靖帝感慨道:“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你活了下来。”

    “难怪,难怪。”黄锦啧啧道:“正巧倭寇的向导受了伤,又那贼子正巧知道你是药行中人,这才没杀了你。”

    “侥天之幸。”钱渊摊手道:“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对,之前的山贼在嘉定城内被你一网打尽,唯独漏了这一个,还好他不知道你就是钱渊。”黄锦都替钱渊捏了把冷汗,那段日子几乎是在悬崖边纵跃啊。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倭寇去了太平府?”嘉靖帝随手取了本册子看了两眼,“南陵县外,有人看到你替倭寇探路。”

    “而且是孤身一人。”钱渊平静的说:“学生说过,不会对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其实在此之前,学生就有逃脱之机,是在泾县。”

    “记得是在一家药行门口……”

    渐渐陷入回忆的钱渊面孔有些扭曲,地痞流氓的骚扰,划破长空的闪亮刀光,惊恐拥挤以至于被踩倒的百姓,还有被劈倒的少妇,还不懂事只知道嘻嘻笑闹的婴儿,以及李福长刀上的丝丝血迹。

    低沉的话语在殿内缓缓响起,杂乱没有次序的讲述让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视线所及看见钱渊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哀伤背后的那一抹狠色。

    “本可以轻松逃走,但你最后选择留下来。”

    “学生知道身后有狼兵、护卫追击,应该脱身后汇合再返身,但……”

    “义勇之举,虽然愚蠢却有血性。”嘉靖帝叹道:“前几日,赵文华曾与人谈起,钱展才护送家眷迁居杭州,却孤身而返松江。”

    钱渊沉默片刻后抬头,“但学生不后悔。”

    嘉靖帝盯着钱渊的眼睛,良久点头道:“人无再少年……真好,不用想那么多。”

    嘉靖帝心有戚戚焉,当年自己初登大位,一力抗衡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那日之后,学生白日替倭寇探路,傍晚替倭寇煮食,试探性一点点加大药量……”钱渊有恍然如梦之感,“每到深夜,起身试探……直到太平府那一夜。”

    沉默片刻后,嘉靖帝挥手道:“如果倭寇袭南都,朕都要去太庙跪拜请罪了。

    说起来,朕还要谢你。”

    钱渊做惊慌状,匆匆拜倒,“为国家除贼,为陛下除贼,实是学生本分。”

    “起来吧,起来吧。”嘉靖帝摇摇头,如果那股倭寇真的袭南京,自己只怕都要下罪己诏了。

    闭上眼睛在心里全盘琢磨了一遍,嘉靖帝没有发现钱渊的讲述中有什么漏洞,各方面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这才放下心。

    “皇爷,该传膳了。”黄锦小声提醒。

    嘉靖帝起身一挥袖袍,“赐食。”

    钱渊不得已又拜倒在地,能和皇帝吃饭那是对臣子的赏赐……但特么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赏赐,特么已经是第六次下跪了,每次都说起来,但每次也没说不用跪!

    一排太监双手捧着菜肴进殿,长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碗碟,钱渊细看,应该都是景德镇专供皇宫的,啧啧,放在后世都是能上拍卖行的好东西。

    再看看碗碟里的菜,大半都是荤菜,虽然嘉靖帝名义上修道,但实际上这厮哪里吃得下青菜豆腐,再说北京城冬天也没什么蔬菜,就算有大户在温泉种的小批量蔬菜,御膳房也是不敢往上报的,不然皇帝吃顺了嘴,大伙儿都得去上吊。

    黄锦亲自拿了取了一双筷子放在钱渊面前,他正琢磨着这皇帝的大厨手艺应该有独到之处,冷不丁一旁的黄锦喝了声,“试菜!”

    两个太监拿起银筷子将所有菜肴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意外,黄锦这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钱渊轻微的扁了扁嘴,特么那碗是鸡肉还是麂肉,刚才还冒着热气,现在估摸已经彻底冷了,要知道这是冬天啊!

    嘉靖帝笑吟吟的看着钱渊,笑道:“都说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吃口热菜也是奢望。”

    钱渊眨眨眼,试探道:“学生倒是听过一个笑话。”

    “说说,冬日菜冷,就以笑话佐食好了。”

    “三年前,学生赴南京乡试,路上大病一场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病,一个据说见多识广的老人家说,皇上若是饿了,都是直接啃一口人参,另一个老人家说,皇上下地,用的都是金锄头……”

    说到这,嘉靖帝和黄锦都捧腹大笑,就连一边的宫女太监也忍不住脸庞扭曲掩口偷笑。

    “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如此善谑。”嘉靖帝指着钱渊笑骂几句,突然愣了下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翻了翻,回头笑道:“三年前,大病一场?”

    嘉靖帝召见钱渊,陆炳早就将打探到的钱渊各类消息递送到御前,自然不会漏掉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那一架。

    “学生年少孟浪。”钱渊起身做惭愧状。

    嘉靖帝坐下拾起筷子,看似无心的说:“华亭和你叔父不合,你又和华亭之子不合。”

    钱渊试探道:“回头学生当面致歉……”

    “那是你的事。”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挥挥筷子,“继续吃吧,别饿着肚子出宫。”

    钱渊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去找徐璠致歉……自己这两年,不夸张的说,已经将徐阶得罪的狠了。

    最早徐阶通过姻亲张家试探,第二天钱渊就径直去找聂豹了,后来杨宜任浙直总督几乎毫无实权,虽然主要是因为胡宗宪有赵文华撑腰,但田洲狼兵不听总督衙门调遣,只听巡抚也是一大原因。

    田洲狼兵归属胡宗宪调遣,一部分原因是胡宗宪,另一部分是因为钱渊……徐阶也是华亭人,如何不知道钱渊和田洲狼兵之间的亲近关系。

    不过,钱渊也不打算去找徐璠的麻烦,毕竟人家有个内阁次辅的老爹……但人家徐璠却有来找钱渊麻烦的冲动。

    和后世所谓的驻京办类似,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机构,各省在京中都有会馆,其中南直隶是没有省级会馆的,只有府级会馆,比如松江会馆。

    “出去,出去!”

    “这是供应考举人的会馆,一群粗胚进来干什么!”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张三也知道现在不能给少爷惹祸,忍气吞声的带着人出门,也没吐出钱渊的名字。

    但一行人刚走出门口,大冬天摇着扇子的徐璠迎面而来,眼睛一亮指着张三,“这猫儿不错。”

    张三脚步一顿,怀里的小黑喵喵叫了两声。

第两百二十五章 面圣(四)

    一顿没滋没味的御膳,嘉靖帝倒是兴致勃勃,而钱渊实在是没吃饱,冬天吃冷盘……谁特么受得了啊!

    嘉靖帝开始兴致勃勃的问起钱渊……临平山、太平府两次下药的经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府也就罢了,临平山那明明是胡宗宪的锅,钱渊只是建议把毒药换成泻药而已,但现在虽然钱渊很确定自己简在帝心,很确定自己这次面圣给嘉靖帝留下的是正面印象,但总不能主动提起胡宗宪吧,要知道嘉靖是明朝皇帝中疑心病仅次于朱元璋、朱棣的。

    但很快,钱渊就有这个机会了。

    “昨日廷推浙直总督,赵文华推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推荐应天巡抚曹邦辅。”嘉靖帝随口问:“你觉得何人能胜任?”

    钱渊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半响后才挤出一张苦脸,“陛下……”

    一旁的黄锦忍俊不禁,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委屈,他看了眼板着脸的嘉靖帝,笑道:“皇爷这是逗你玩呢。”

    钱渊松了口气,“这等事自然是陛下乾坤独断。”

    “是啊,只能朕乾坤独断。”嘉靖帝哼了声,“一旦坏了事,自然也是朕来背这个黑锅。”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这小子虽然忠信可嘉,但也是个滑不留手的,嘉靖帝想了想又问道:“朕听说你和胡宗宪、曹邦辅都有往来?”

    钱渊支支吾吾道:“陛下,学生已经得罪了人,总不能……总不能……”

    支支吾吾了半天,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钱渊两眼一闭,一副听天由命的任性模样,“已经得罪了华亭,总不能再惹人吧,明年不中还好,万一侥幸,鬼知道会被发配到哪儿去……”

    嘉靖帝忍不住笑着伸手指指钱渊,“你个滑头!”

    看着这一幕的黄锦啧啧称奇,他服侍这位皇帝已经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般情形,嘉靖帝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很少与人亲善,有如此待遇的也只有陆炳一人。

    呃,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杨文对钱渊有过如此评价。

    上至高官,下至黔首,钱渊无所不交,士林、军中都人脉甚广,被狼兵抓住能反手施恩,被倭寇掳去都能融入其中……就算以后下了黄泉,估计还能和阎王爷勾肩搭背!

    “陛下,要不学生换个话题?”钱渊试探问:“那股倭寇……其实有些古怪。”

    “古怪?”嘉靖帝眉头一皱,“说说。”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自去年设立浙直总督后,东南沿海驻扎重兵,又有田洲狼兵,倭寇虽然频频上岸侵袭,但很少有深入内地之举,即使去年倭寇在苏州城下分兵,也只袭通州、常州,并没有袭扬州。

    但这股倭寇却巧妙的绕过了东南防线,从侧面凿穿寻找到突破口,直取南京,其行迹颇有诡异之处。”

    嘉靖帝眉头越皱越紧,“说仔细了。”

    钱渊打点精神,细细讲述,“因为东南驻有重兵,所以从沿海至南京,有两条路,其一是从松江登陆,沿吴淞河西进,或直接沿长江西进。

    但这条路要途径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扬州、镇江,这几地都驻守重兵,应天巡抚曹邦辅、吴淞总兵俞大猷、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均是名将,倭寇想连续破阵直抵南京,难度很大。”

    顿了顿,钱渊喘了口气接着说:“另一条路从嘉兴府登陆,袭杭州府,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抵徽州府,再一路北上,这条路虽然曲折漫长,但所经之处,除了杭州、嘉兴之外,军备松弛,兵无战意。”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从牙缝里崩出:“也就是说,这股倭寇压根就是冲着南京去的。”

    钱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此说:“这股倭寇不过百人,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其志难测。”

    嘉靖帝起身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猛地停留在钱渊面前,“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倘若倭寇袭南都,甚至攻入南京城中,必定天下大震,东南诸官必然问罪,为首者前浙直总督杨宜、浙江巡抚胡宗宪。”钱渊没有将最后的结果直接拿出来,只一点点的去引导嘉靖帝的思路。

    “杨宜……胡宗宪……”嘉靖帝哼了声。

    “学生自徽州府被倭寇裹挟,亲眼目睹,倭寇行走迅捷,遇官兵、乡勇破阵杀戮,一旦乡勇龟缩村寨,倭寇往往绕行而遁。”

    钱渊滔滔不绝道:“旌德、泾县等城被破,大都因军无战心,守城不力,除非官兵、乡勇堵截,倭寇并不会主动袭击,南陵县丞陈一道于南陵、芜湖两地必经之处堵截,倭寇才会主动冲阵。”

    嘉靖帝挥手打断钱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这股倭寇的目标其实有两个。”钱渊说出了第一个答案,“其一,南京,其二,龙川。”

    “龙川?”嘉靖帝茫然问:“这是哪儿?”

    “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宗宪乡梓。”钱渊轻声解释道:“倭寇绕行绩溪县城,猛攻龙川村,连连遇挫也不退走,也正是在这儿,狼兵、护卫赶至……”

    嘉靖帝点点头:“朕记起来了,官兵先胜后败,倭寇先败后胜。”

    “不错,狼兵突袭,倭寇败走,但在转弯处田地设伏……”钱渊叹息道:“那一战,田洲狼兵战死百人,倭寇从容遁去。”

    嘉靖帝来回走了几步,琢磨了下又问:“倭寇袭龙川,为何?”

    钱渊眼中透出丝丝寒光,“胡汝贞,其父其母均已过世,但其祖母尚在人世。”

    这次不仅嘉靖帝,就连一旁的黄锦也听懂了。

    胡宗宪祖母一旦过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不然天下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虽然军中有夺情一说,但实际上很难被允许,后来的谭纶也遇上类似的事,父母连接病故,嘉靖夺情起复,但士林多有贬低之语,逼的升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不得不弃职归乡。

    嘉靖帝用屁股也想得出来,一旦龙川被破,胡宗宪试图夺情,朝中弹劾的奏折能将胡宗宪埋起来。

    “也就是说,倭寇袭龙川,又试图袭南京,目标就是胡宗宪?”

    面对嘉靖帝这句看似提问,实则确定的话,钱渊默然无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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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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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