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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五十五章 台州(下)

    宜黄谭氏是书香门第,自明初至今,光是进士就有五人之多,要知道王世贞的太仓王家,至今也不过四个进士而已。

    原本在嘉靖一朝,宜黄谭氏是有机会大放光芒的,但很可惜,嘉靖帝上位后的大礼议事件中,谭家受到重挫。

    谭纶的伯父谭鹏,弘治年间进士,钱渊的嫡亲外公,在百官哭门发生的时候,时任都察院御史,遭廷杖重伤,延绵数月后撒手人寰。

    谭鹏的妻子在处理完丧事后不久也一病不起就此病逝,已经中了举人的长子削发入了空门,颇有才名的次子从此对仕途有极强的厌恶心理。

    宜黄谭氏就此衰落,直到嘉靖二十三年谭纶中进士才有复起之相,但其实在谭纶之前,谭鹏的那位此子谭维是有机会先行一步的。

    嘉靖十八年,谭维一举拿下小三元名扬江西,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他惹下大祸。

    谭维洋洋洒洒写下了一片令所有考官击节赞叹的八股,但在其中有这样的字眼,“太宗皇帝”。

    考官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说唐太宗李世民……于是,谭维乡试落榜,有私交的考官还私下通知了谭家。

    从那之后,谭维就再也没参加过乡试了,别说他不想去,就算想去,族人也决不允许。

    原因很简单,嘉靖十八年,持续了整整十八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帝的全面胜利告终,这位固执的皇帝为了让自己生父入太庙,将朱棣这位“太宗”改为了“世祖”。

    所以,谭维乡试中那句“太宗皇帝”太犯忌讳了,再考虑其父的死因……哪个考官敢点这种炮仗门生?

    玩了这么个小花招后,谭维彻底解放了,以独行侠的形象走南闯北,看过茫茫草原,见过大漠无垠,之后对大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俞大猷、卢镗率兵攻沥港,谭维当时就在场,逃得一命后被彻底卷入了倭寇之中,行迹遍布松江、嘉兴、苏州,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脱身。

    三个月前台州大捷,谭维终于找到机会和谭纶联系上,才有了除夕夜一番密谈。

    “不走。”谭维虽然厌恶仕途,却天生有着极强的正义感,“放心吧,探听消息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传递消息。”

    “喝口茶。”唐顺之又斟了杯茶推过去,“自徐海三四月份侵袭嘉兴、宁波之后,再无大举进军,据说正在和汪直开战?”

    谭维点点头,“五月之后,徐海积蓄实力,或拉拢,或打压,聚集起一支庞大的船队,在六月中旬正式向汪直宣战,我就是六月初被徐海招揽的。”

    “虽是开战,但一直不温不火,徐海连战连胜,但汪直底子厚,直到大半个月前,徐海突袭萨摩洲之松津浦……这是汪直的大本营。”

    “先遣死士行刺,汪直据说受创三处,大怒率兵出击,徐海连退三次,损兵折将,但最终……”

    “诱敌深入?”

    “不错,当时大雾弥漫海面,徐海返身回击,冲锋在前,汪直仅以身免,十三名义子战死五人,最负盛名的毛海峰丢了左臂。”谭维叹道:“虽然汪直号徽王,实力依旧压过徐海,但很难说能撑多久。”

    “当日在崇德城中,展才曾言,徐海此僚虽然不读书,却精通兵法,狡诈异常。”唐顺之叹道:“遣死士行刺,汪直因怒兴兵已犯兵法大忌,徐海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不读书……”谭维苦笑道:“徐海虽然不读书,但身边却有个谋主,此人姓方,据说是浙江人,极得徐海信任,此番谋划……八成是此人的手笔。”

    书房内安静下来,谭纶皱眉苦思,海上倭寇势力的变化会给东南战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唐顺之小声向谭维询问倭寇中的势力划分,活动范围,以及兵器、船只种种细节。

    因为倭寇上岸劫掠,不管是胜还是败,往往都是扬帆远去,所以明军对倭寇内部了解非常少,这也是谭维这枚棋子目前最主要的用途。

    “别人都称其‘方先生’,也有人叫军师,没见过,不太露面,神秘的很。”

    “徐海如今猖獗的很,前几日大摆筵席……沐猴而冠而已,不过那日见到他身边有两个女人,很得宠爱。”

    “海岛位置?大约距离舟山两日航程,地图已经画了,但……”

    唐顺之摇摇头,“从年初开始,子理就开始募兵造船,但出海还早得很,南京倒是交付了一批船只,但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扛风浪。”

    “苏州崇明岛那边倒是有海船。”谭纶插嘴道:“应该是归属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

    “挑选精兵突袭?”唐顺之试探问:“展才和董邦政有交情,让他去一封信,应该不难。”

    “不可能。”谭维立即摇头,“徐海此僚颇为警觉,数十里海面都有船只巡视,一旦遇袭,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唐顺之烦躁的晃晃脑袋,“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现状是摆在面前的,明军缺海军,很难对徐海、汪直之争起到任何影响。

    谭维失望的说:“总不能只指望他们自相残杀,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是最好,但可能性不大。”戚继光今晚第一次开口,“但绝不能让徐海击败汪直,一统倭寇。”

    “为何?”

    “汪直是个商人,心心念的都是开放海禁通商。”戚继光冷静的分析道:“但徐海是海盗,早在沥港被灭之前就以劫掠为生,甚至劫掠过汪直的船队,一旦徐海势大,全面侵入东南沿海,倭寇不可制。”

    “徐海劫掠过汪直的船队?”谭维诧异问道:“哪来的消息?”

    戚继光顿了顿,咳嗽一声才说:“去年末展才说起过,此事应该不假。”

    谭纶叹了口气,“但汪直徐海之争,我们插不上手……”

    唐顺之犹豫半响,吞吞吐吐问:“要不去封信问问展才?”

    谭纶哼了声,“没这个必要!”

    “子理……”

    “荆川公,不可。”戚继光低声说:“虽然展才和总督交情甚笃,但绕过总督……”

    唐顺之这下也没话说了,反倒是谭纶气道:“最好中了进士,然后外放来台州!”

    “那就好了。”唐顺之笑道:“展才如今在倭寇口中可是比你谭子理更有名……”

    “这倒是。”谭维附和道:“就是名声不太好听。”

    这下连戚继光都笑了,钱渊在海上有扫帚星转世的绰号,松江已经好几个月没遭倭寇侵袭了。

    谭维是谭氏的嫡亲兄长,细细问起钱渊诸事,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投身大海之前,还特地去了华亭,也就那次见过钱渊一面。

    “还是牙尖嘴利,张半洲都被他顶的下不来台。”谭纶吐槽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的看着旁边两人,戚继光还好只是板着脸,唐顺之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对着地图,四人商谈了半夜,谭纶最后说:“至少不能让徐海彻底击溃汪直取而代之,二哥如有机会可以便宜行事,但不宜冒险。”

    “晓得了。”谭维又喝了杯茶,苦笑道:“如今走私仍在,但货物不多,在海上实在喝不到什么好茶。”

    唐顺之皱眉低声道:“如有机会,可以接触接触那姓方的军师。”

    “好,如今我在徐海麾下也带着两百来人,应该不难。”

    趁着天还没亮,谭维和戚继光从后门出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海岸边。

    谭维拱手道:“相关消息传递还要拜托元敬。”

    戚继光回礼道:“义不容辞。”

    看着船只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戚继光舔了舔嘴唇,琢磨回头要不要向谭纶建议将此事告知钱渊。

    戚继光很早就发现了,似乎钱渊对倭寇非常的了解,各种人名、信息信手沾来却很少出现错误。

    很多事不是审问俘虏,道听途说能了解的,戚继光在心里有着隐隐的猜测,钱渊有没有可能在倭寇里埋了钉子。

    呃,戚继光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至少以后被戳穿,钱渊不用摆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第两百五十六章 相看

    东南的大幕已经缓缓拉开一个角,可以窥探到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但现在北京城气氛却异常的轻松欢快。

    原因很简单,不管是什么理由,大年初一送上去的贺表中没有任何让皇帝陛下不喜的。

    强悍一点的弹劾严嵩、徐阶,不过这两位是无所谓的,就是去年实力大增,来势汹汹的李默心里憋屈,他也被带了一把,没办法,谁让他去年外察时太过严苛呢。

    如钱铮这般随大流的最多,贺表中劝谏陛下勿要奢靡,节省开支,甚至不要脸的还大赞陛下从内承运库掏钱掏粮赈灾难民。

    年前那场地龙翻身,随后的清流串联,让京中气氛压抑,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只是干雷,一滴雨都没下,这让年后京中的气氛如何不轻松起来呢?

    但钱渊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欢快的气氛。

    前世的他感觉每年的春节都是年关,年关年关,这是关隘,不是节日。

    最多两天,久别重逢的父母会开始老生常谈,谈什么?当然是催婚。

    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还好,不会有客上门,但从大年初二开始,七大姑八大姨来窜门总会提起……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噢噢,还没女朋友啊,要抓紧啊。

    出门去和老同学聚会,人家都是带着老婆,抱着孩子……就算翻翻朋友圈,里面全是晒娃狂魔。

    记得穿越而来之前的那个春节,钱渊被逼的大年初三只能一个人在外面闲逛……

    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催婚……还真不是后世的专利。

    “穿的亮一点好,来来来,再换一件试试。”陆氏皱着眉头吆喝着:“香菱,就那件宝蓝色的。”

    “这也太亮了……”

    “少爷,总不能老穿青色的吧,再说了,就算穿青色的,眼色也要亮一点。”

    钱渊苦着脸张开双臂让可卿、香菱给自己换衣,也不错,至少不用自己动手,就当是做模特的了。

    不对,呸!

    以前过年被逼着相亲最多找个茶馆、饭店,现在是被逼着上门给别人相看……而且还见不到正主,最多只能看见正主的老娘!

    最后钱渊不得不以时间不够为由,这才脱开身。

    “少爷,顾先生,到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陪钱渊一同来的是顾承志,目的地是孙府。

    选择孙升是叔母陆氏的主意,不过也正好合了钱渊的心意,孙升虽然是吏部左侍郎,位高权重,但不涉党争,素来只做事,不说话,又和钱家有些渊源,放在第一个正合适。

    “展才。”迎出来的是客居孙府的何良俊,“噢噢,顾兄也来了,这是不放心?”

    “元朗兄。”顾承志行了一礼,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有元朗兄在,万事无碍。”

    何家和顾家都是华亭望族,两人年岁相仿,自幼就熟悉。

    “自小便有才名,东南击倭,战功赫赫,又乡试告捷,相貌堂堂,必是万事无碍。”何良俊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何良俊话说得好听,但似乎孙府的主人并不这么看……至少孙升的态度就有点冷淡。

    从表面来看,孙升颇为热情,对钱渊赞不绝口,当然,事实上孙升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他还对钱渊的八股做了点评,给出不少真知灼见。

    但钱渊这种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八遍的人,早就发现了不对,连中饭都没吃就起身告辞。

    原因很简单,孙升的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钱渊的好友,又是平辈人,在今天这种场合,至少应该出现一个。

    钱渊也隐隐猜到了孙升怎么想,出了府上了马车就低声问:“孙家有适龄女吧?”

    顾承志咳嗽两声,“有,一个是季泉公二兄孙墀的幼女,另一个是季泉公岳家杨家女。”

    果然如此,钱渊撇撇嘴,对此并不意外。

    顾承志也有点挠头,陆氏选择第一个拜访陆家,瞄中的就是这两位,没想到对方似乎并不感冒。

    陆氏当然不会贸贸然让侄儿上门去被相看,事实上她和孙升妻子杨氏已经相互拜访好几次了,言语间颇有默契,选择拒绝的是孙升。

    “另外挑几个大家闺秀应付应付就是。”孙升手持书卷转头看着很不爽利的妻子,“的确,此子年纪轻轻就是举人,又因气节无双、屡有战功而名扬天下,但绝非良配。”

    杨氏皱着眉追问:“品行不端?”

    孙升立即摇头,顿了顿才解释道:“钱展才虽年轻,却心机深沉,颇通权谋,手段了得,又广有人脉,虽入京仅仅数月,但实则数年前就已经涉入朝政。”

    “如今朝中党争酷烈,钱展才在多方势力间辗转腾挪,就算简在帝心,日后也难说的很……”

    “我孙家不求久驻朝堂,不求富贵人间,不求权势滔天,但求独守自身。”孙升叹道:“此子绝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显然,父亲孙燧惨死对孙升三兄弟有着极强的警示作用,虽然三兄弟都陆续出仕,但从来不肯轻易得罪人,就算得罪也是只对事,不对人。

    从张璁、夏言到严嵩、徐阶,孙家一直屹立不倒,之后孙升四子有三个做了尚书,但总的来说,孙家在朝堂上始终保持沉默。

    这是孙家的选择,也是否决钱渊的原因。

    话说到这地步,杨氏也没什么话说了,只可惜两个侄女没这福分,“陆家姐姐多次拜托,那也只能选些适龄的让她再挑了。”

    大年初二,京城基本没饭馆开门,钱渊不得不让护卫回去拿些点心充饥,因为今天要拜访的可不是一两家。

    接下来拜访的大都是松江同乡,有顾承志在前面顶着,钱渊只需要摆个腼腆的表情任由他人相看,听到别人的夸赞声努力脸红……

    一天下来直到天黑才回府,有顾承志去汇报详情,钱渊累的洗个热水澡都睡着了……几个月前跋涉千里都不觉得累,今天被相看了一天就累成这样。

    “不是说你,洗个澡也能睡着。”陆氏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可卿、香菱,“你们在哪儿呢?”

    “叔母,叔母,小事而已,要不是香菱叫醒,还真要受了风寒。”钱渊给这对姐妹花一个眼色将她们赶出去,笑道:“一天下来也没什么收获,明儿能休息一天……”

    陆氏还在那生闷气,絮絮叨叨的说:“孙家那就算了,以后离的远点……”

    “是是是。”钱渊随口应下,但心里没当一回事,人家不想被拉下水也是可以理解的。

    “同乡好是好,但没什么人配得上你。”陆氏哼了声,“顾家、张家、陆家的嫡系都没适龄女,总不能找个暴发户吧!”

    钱渊低着头有点打瞌睡,这是在说徐阶呢。

    这时候钱铮回来了,脸色阴沉的很。

    “叔父回来了,那侄儿就回去……”

    “别急。”钱铮冷哼一声,“今日门房接到帖子,严府下了帖子邀你明日赴宴。”

    “严府?”钱渊一咧嘴,他从来没去过严府,只去过严府别院。

    “怎么说?”

    “去呗。”钱渊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嘀咕几声,还想着休息几天呢,这下全泡汤了!

    去见了严嵩,那就必须去见徐阶……至少要去一趟徐府。

第两百五十七章 严府(上)

    自从夏言死,徐阶在几次试探后缩起脑袋,吕本唯唯诺诺,严嵩真的算得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真算不上,这是明朝以小制大的官制体系决定的。

    去年李默一度咄咄逼人,但在钱渊入京之后,严嵩借助胡宗宪这颗棋子再次夺回主动权。

    虽然严嵩已老,刚刚还在官员贺表中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来严府拜会的官员仍然数不胜数,甚至隔壁两条街停满了轿子,随从遍布各处,眼巴巴的看着门房。

    钱渊就是在如此多目光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到严府大门外,还没等他递还帖子,侧门等候多时的白启常已经笑呵呵的迎出来了。

    “哎,老白,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人都来了,钱渊也没必要刻意表现出距离感,虽然知道严党名声太臭,但实在挺合得来的。

    “别提了,输的眼睛都绿了。”白启常吐槽道:“东楼公现在技艺精进,横扫千军……”

    “不会是故意送银子吧?”

    “怎么可能?”白启常脸都白了,“东楼公一眼就看穿了。”

    两个人笑谈着入府,外面等着的那帮随从个个都瞪着眼张大嘴,自家老爷天没亮就来等了,几个时辰……就算是坐在轿子里,屁股也得麻啊。

    今天的架势还不小,除了严世蕃、白启常、唐汝楫、赵文华几个熟人之外,还有刑部尚书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后者是史上著名的严党。

    欧阳必进虽然是严嵩的小舅子,但名声并不差,他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欧阳必进是俞大猷的举主,钱渊和俞大猷是至交,两人聊了几句正在绍兴练兵的俞大猷,之后欧阳径直去了后院,这下子留在前面的都是熟人了。

    “听说昨日展才到处拜访?”严世蕃诡笑着说。

    钱渊两手一摊,“跑了一天,中饭、晚饭都没捞到。”

    “哈哈哈。”唐汝楫大笑道:“可惜东楼兄长女已经定了亲,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这话儿在座的也就敢说,严世蕃也颇为惋惜,说真的,钱渊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婿,关键是非常合自己胃口。

    严世蕃唯一的女儿已经定亲,男方是山东曲阜孔府第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还是嘉靖帝做得大媒。

    钱渊耸耸肩没说话,这些信息他昨天已经搜集到了,不然今天还真不敢登门。

    “对了,元质兄嫡孙女倒是合适。”鄢懋卿突然如此说,此人相貌堂堂,说话尖锐的很,钱渊忍不住微微蹙眉。

    赵文华倒是有这个心思,笑吟吟的看向钱渊。

    “对了,还要多谢思济兄。”钱渊先向唐汝楫致谢,又转头看向严世蕃,“东楼兄,小弟倒是不看姻亲人脉,家世背景,唯求貌美。”

    严世蕃噗嗤一口喷出茶来,指着钱渊笑骂道:“人家堂堂工部尚书,大九卿之一,你还嫌弃?”

    “难怪要谢我……那对姐妹花想必得展才宠爱。”唐汝楫忍笑看向赵文华。

    赵文华长的还真不怎么样……鼻子有点塌,眼睛有点小,眉毛短粗。

    钱渊还继续发牢骚道:“别提了,昨儿跑了一天到处送上门给人相看……特么也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

    “钱某人又不求高官厚禄,挑个自个儿看着舒心的还不行?”

    “怎么着也是过一辈子的人!”

    在场的其他人个个心里摇头,联姻可不是男女两人事,很多时候关系到全族,唯有严世蕃对此颇为赞许。

    后世都说严世蕃荒(淫)无度,夜御十女,但实际上他身边除了正妻,只有四个侍妾,还没徐璠多呢。

    十多年前严世蕃是亲自挑中同乡熊氏女,成婚后颇为恩爱,但十年前熊氏难产过世,严世蕃悲痛坠泪,亲自回乡料理后事,直到今年才续取安远侯之女,不可谓不深情。

    说起这些事,严世蕃索性让儿子出来见礼。

    “世叔。”

    为首的严绍庆十二岁,后面的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都是七八岁,还有个摇摇晃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严绍应才三岁。

    “子孙满堂啊。”钱渊笑着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玉佩一个个递过去,还摸摸严绍康的脑袋,“乖,真乖。”

    “世叔。”

    弯着腰的钱渊一愣,排在最后面的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胡子都比自己长了,脸红的又叫了声:“世叔。”

    钱渊想起来了,好像是严世蕃的养子,他咧嘴笑了笑,又掏出两块玉佩塞过去,“乖。”

    等一行人都退出去,唐汝楫才指着钱渊笑骂道:“真是个促狭鬼!”

    严世蕃也白了钱渊一眼,起身道:“摆席吧。”

    钱渊笑吟吟的跟在赵文华身后,随口聊了几句,虽然今天被取笑,但赵文华早就被钱渊收拾的服服帖帖,完全不以为意。

    严世蕃侧耳细听,心里暗暗赞许,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沉稳定力和识趣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要知道昨日递贴是严府,代表的是严嵩而不是严世蕃,但钱渊并没有问严嵩为什么没露面……严世蕃可不觉得钱渊是不敢问出口。

    诸人坐定,酒过三巡,严世蕃不禁问:“不合口味?”

    钱渊虽然下筷,但进嘴的寥寥无几……呃,他这几年只要有条件都亲自下厨,就算没条件……也从护卫中挑了几个悉心培养。

    “钱某准备写一本书。”钱渊放下筷子,正色道:“以随园命名。”

    颇有诗才的唐汝楫好奇的问:“《随园诗集》?”

    钱渊一本正经的说:“《随园食谱》。”

    席上一阵哄然大笑,严世蕃抖的手上筷子都跌落了,“原来是嫌弃这菜……”

    “元质倒是说过你因下厨博得孝名,没想到还钻进去了,都准备写书流传后世!”

    “不开玩笑。”钱渊很认真的说:“无诗才,无文采,想青史留名只能另寻他法。”

    赵文华不禁嘴角抽动了下,他可不会忘记在临平山下村落里那首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酒席之后,严世蕃非常熟练的领着众人去了偏厅,专门打造的麻将桌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

    严世蕃今儿是准备报仇雪恨的,登时扫兴道:“展才,你先进去吧,待会儿出来再好好过招。”

    钱渊笑着应是,脚步不缓不急跟在仆人身后,一路进了严嵩的书房。

第两百五十八章 严府(下)

    七十六岁,这在后世算不上高寿,但在明朝,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靠在太师椅上严嵩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而来的钱渊,冬日的阳光给阴暗的书房带来一丝暖意,也让老人脸上的老人斑显露无疑。

    严嵩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老迈,真的太老了,说一句行将就木绝不为过,钱渊难以想象这个老人还能压制徐阶好几年……印象中严嵩要等到四五年后才会罢官,而且又过了好几年才在凄惨中离世。

    “华亭钱渊拜见元辅。”钱渊以挑不出理的方式行礼。

    严嵩并不像小说中会张开双目,眼中透出精光……他只是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却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身材挺拔,声音清亮,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温和而安静的笑容中带着一股似乎万事都了然于心的信心。

    微不可见的叹息声后,严嵩喃喃道:“长得真俊啊。”

    钱渊都斯巴达了……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第一句话赞我长得帅?

    这算是帅到中央了?

    “近些。”严嵩招手让钱渊走近,轻笑道:“即使东楼当年中进士,最多也只能为九卿,决计入不了阁。”

    钱渊嘴角扯了扯,您老这是骂自己儿子长得丑?

    “但凡入阁者,无不相貌堂堂。”严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年能一举压倒众人被陛下简拔,可不仅仅只靠老夫谄媚逢迎。”

    的确,虽然老迈,但看得出来,严嵩的长相比严世蕃强太多了。

    钱渊没吭声,只在心里吐槽……您这不仅仅是骂儿子长得丑,还把媳妇也带上了!

    “所以,长得俊就是好。”严嵩支撑着想起身,“就算是三甲进士,长得俊更容易入六科、都察院为科道言官。”

    钱渊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辅指点。”

    “谢老夫做甚……那是你的运气。”

    严嵩缓步踱到窗边,伸手试图捕捉那穿过窗户的阳光,“东楼跋扈至此,老夫一去……”

    严嵩微侧身,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展才,那时严府能有几人留存?”

    “元辅多虑了。”钱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陛下待元辅亲厚,必然……”

    “你知道老夫在说什么。”严嵩摇头打断。

    钱渊的确知道严嵩在担心什么,严党的名声太臭,干的缺德事太多,赶走的官员太多……无论是谁上位,拿严嵩严世蕃开刀来换取名誉几乎是必然的。

    清朝的和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干掉他,能赚银子,还能赚声望……这种事会有无数人抢着做。

    不过钱渊也从短短几句话中分析出,严嵩对嘉靖帝还是很有信心的,他担忧的是裕王登基后的清算。

    不得不说,这世上蠢人很多,但能爬到高位的绝没有蠢人,或许其他人被眼前烈火烹油所迷惑,但至少严嵩很清醒,类似的还有赵文华。

    但严嵩还是算错了,他没有想到徐阶对其恨意如此深,独子被斩,诸孙流放,孤身一人寄食于墓舍,甚至无棺木下葬。

    钱渊看向这个老人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严嵩是历史上能和秦桧相提并论的著名奸臣,史书中如此评价,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很难说,至少徐阶不比严嵩好到哪儿去。

    夏言之死归根到底在于政治斗争,换成徐阶,结果也差不多。

    收贿卖官可能性也不大,朝中有权柄的职位基本都是嘉靖帝一手掌控的,五品官以下都是吏部天官的权力范围,两度出任吏部尚书的李默是对抗严嵩的旗手。

    钱渊很难判断严嵩是不是知人善用,但至少胡宗宪的上位是来源于严嵩的撑腰,仅仅这一点,严嵩并不是只有过而无功。

    在钱渊看来,严嵩最大的罪责在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今大明已是内忧外患,很多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官员在待机而动,最典型的就是高拱、张居正,还有钱渊的叔父钱铮。

    他们都迫切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大明千疮百孔的不堪,但无奈严嵩占着位置就是不挪窝,大批严党官员围绕着严嵩、严世蕃把控朝政。

    久久得不到钱渊的回应,严嵩有些失望,他转身缓缓坐回到椅子上,迟疑片刻后轻声道:“庶吉士。”

    除了考中一甲,庶吉士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进入翰林院的道路,严嵩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厚,不过这并不在钱渊的计划内。

    钱渊眉毛一挑,“晚辈无此才略,但请元辅吩咐。”

    严嵩晦暗的双目直视钱渊,良久才低声道:“东楼四子,总要留条血脉。”

    “呵呵。”钱渊无奈苦笑,“元辅太过悲观,何至于此?”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事至此,元辅太看得起晚辈了……”

    “元辅致仕之时,钱某都未必中进士了,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过微末之身。”

    严嵩静静的听钱渊说完,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摆了摆,“展才也太小瞧自己了。”

    钱渊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有这般能力。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严嵩低低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道:“展才今年刚满二十,对吧?”

    “是,过了年,虚岁满二十。”钱渊心里有隐隐猜测。

    “此事就此说定。”严嵩从桌案上拾起一块砚台递过去,口中道:“高肃卿此人勇于任事,才略无双,虽稍嫌量窄,但对展才必有容人之量。”

    这句话很好理解,高拱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钱渊才刚刚满二十岁,高拱很难容忍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等人,却是容得下钱渊的。

    钱渊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又有了另一个猜测,这是严嵩的判断,还是严嵩从嘉靖帝那得到的信息。

    很快,钱渊下了结论,应该是嘉靖帝漏的口风,不然严嵩不会下这样的重注。

    之前钱渊面圣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嘉靖帝两次用惋惜的口吻提到钱渊实在太过年轻……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很明显,自己是用不了,只能留给下一任皇帝了。

    严嵩下注的原因有很多,嘉靖帝已经老了,而且最近几年服用丹药身体渐有不支之像,但同时自己也老了,未必能挺到嘉靖帝之后,而独子严世蕃太过猖獗,日后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罢官归乡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了,严嵩的选择也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在这一两年,除了党争之外,他最大的力气用在孙辈的婚事上。

    恩养长孙孙严鸿的妻子是礼部尚书胡潆的曾孙女婿,恩养次孙严鸿娶成国公朱稀忠之女,孙女和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定亲。

    嫡长孙严绍庆和定国公徐光祚的嫡孙女定亲,嫡次孙严绍庭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长女定亲。

    不过,严嵩将最大的希望放在了钱渊身上。

    原因很简单,钱渊是唯一能联系上裕王的那个。

    为此,严嵩今天送的见面礼让钱渊咂舌不已。

    淡绿色的小小砚台,温润凝莹,墨池上有闪闪银星,让人一见心喜。

    “这是天砚。”钱铮也算得上博闻强记,“苏东坡的天砚。”

    钱渊恍然大悟,立即记起历史上那大名鼎鼎多达六万字的《天水冰山录》,据说天砚就名列其中。

    将天砚收入袖中,钱渊没看见钱铮羡慕到想抢的眼神,只在心里琢磨,严嵩这……算不是肉包子打狗呢?

    虽然钱渊尽量在朝中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如果说日后徐阶要乱棍打落水狗的话,钱渊最大的可能是趁乱给自己捞些好处,顺便揍严党几棍子给自己涨涨声望或撇清关系。

    不得不说,钱渊这两年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正面了,在这个时代,气节无双、孝子的名声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一个人的品行。

    可惜,钱渊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他很清楚,如果想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让历史轨迹发生一些偏移,严嵩尽早滚蛋,是能起到正面推动作用的。

第两百五十九章 变本加厉

    大年初三,前一天晚上很迟才睡觉的钱渊在可卿、香菱连续三次催促后才悻悻起床。

    昨天去了严府,今天必须要去一次徐府,什么时候才能睡到自然醒?

    “叔大,别急,先吃了早餐再走。”钱渊梳洗完毕懒洋洋的坐下,今天他名义上是拜访徐涉,为此特地请张居正作陪。

    “不急。”张居正明显眼圈有点黑,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随园,夜夜鏖战……可惜就是打不过徐渭。

    不得不说,徐渭这厮太聪明了,玩什么都能玩的精,麻将上手没几天就是老手了,而且手气还特别旺。

    钱渊大年初一打了几圈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为此徐渭兴奋的很,还特地挥毫泼墨画了幅画来纪念。

    “也不知道中午留不留饭……”钱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牢骚道:“就算留饭……反正昨儿在严府我是没吃饱。”

    “那是,就算御膳房也没比不上你这儿。”张居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但速度一点都不比钱渊慢。

    这倒是真的,光是早餐,钱渊就弄出十八般花样,不过这方面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厨子已经学了个全。

    今天端上来的是豆腐脑、油条、煎蛋、糍粑、萝卜丝馅饼、梅片藕粥,甚至还有一碗热干面。

    钱渊瞥了眼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在豆腐脑上加上辣椒、小葱、紫菜、榨菜,又滴了几滴香油。

    张居正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又用力挖了勺洋糖,嘀咕了句,“自家就开糖铺,也太吝啬了!”

    钱渊干脆半转身,尽量让那碗异端豆腐脑不进入自己视线之内。

    今天顾承志是不会去了,只有张居正陪着钱渊去徐府,没办法,顾承志陪着自己去各处被相看……大都是同乡,徐府肯定是知道的。

    要知道前年徐阶那厮是让岳家向陆树声探问钱渊婚事的,钱渊哪里肯给出这种错误的信号。

    老老实实按规矩递了帖子,排着队入府,不过徐阶在面子工程上比严嵩做得好,严府外排了一排轿子,而徐府是尽量让来人都在前厅坐下,当然了,这也有拜访徐府的官员并不多的原因。

    前厅不大不小,约莫十来人正在闲聊,用不着张居正介绍,钱渊已经凑上去了,大部分都是松江同乡,虽然都是徐阶门下,但华亭钱氏在松江一府盘根错节,香火情总是有的。

    钱渊一进来,前厅就安静下来了,众人先是仔细打量钱渊,然后纷纷转头或用眼角余光去瞄陪客的徐璠。

    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城大街上那一架就传的沸沸扬扬,两个月前那一架更是引人瞩目……已经有两个略微年轻的士子起身准备拉架了。

    “展才来了。”坐在主位上的徐涉若无其事的起身相迎,“叔大,也不过半个月不见,吃的膘肥体壮,看来随园真是名不虚传。”

    轻笑声在大厅里响起,都是同乡,钱渊在随园又时常邀请浙江、苏州、松江的应试举人赴宴,南直隶乡试的奇景更是广为流传,至少松江人都知道钱渊有一手好厨艺。

    “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展才亲制月饼分送。”一位中年文士笑道:“口感极佳,令人垂诞,就连平泉公也念念不忘。”

    “所以平泉公这才将展才收归门下嘛。”

    又是一阵轻笑声,这笑声落在钱渊耳朵里,不由令他有些感慨,严嵩和徐阶其实并无差别,但严世蕃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今日之是轻笑,昨日却是狂笑。

    说句良心话,钱渊还是更喜欢昨天的氛围……

    徐涉又笑道:“昨日就有人为今日这顿午饭操劳,可惜了,可惜了……”

    看有几人的视线转向了徐璠,钱渊笑着拍拍肚皮,“所以今早吃了个十成饱,望湖公放心,在下肚量大,容得下。”

    自从钱渊入正厅成了焦点人物,徐璠就很是不爽,事实上在钱渊还没来的时候,他也是众人闲聊的话题。

    徐璠非常不解,明明钱家和徐家有旧怨,明明钱渊这厮和自己有仇,而且还曾经拒绝联姻事宜,为什么众人却如此宽容?

    又听得如此不阴不阳的话,徐璠心头火气,霍然起身指着钱渊的鼻子,“你……”

    “住口!”徐涉一拍桌案。

    对于徐璠来说,他对父亲徐阶是敬多于畏,但对自小管教自己的叔父徐涉,他是畏多于敬,一看徐涉发火立时住了嘴。

    厅内登时安静下来了。

    正尴尬间,有人踱步而入,一看到钱渊,长长作揖行礼,“这便是华亭英杰钱展才?”

    “不敢当英杰二字。”钱渊不认识此人,避开还了一礼,“先生是?”

    “哈哈,我来介绍。”徐涉走来笑道:“这位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兴平湖陆光祖,字与绳,去年末调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陆前辈。”钱渊重新施礼,他是知道这个陆光祖的,徐阶的死党,后来两度出任吏部天官,即使是在牛人辈出的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也算是出挑的。

    而且在历史上,陆光祖和绍兴陈有年、孙鑨并称为“浙中三贤太宰”,交情极好……呃,另两个如今都是随园常客。

    史书中对陆光祖的评价是:“私居无戏言,无遽色,平生怜才仕事,任嫌任怨,凛然有古大师风节焉。”

    翻译一下,这是在说陆光祖即使不在公开场合也从不开玩笑,不在背后议论是非,脸上从来都带着笑容,肯做事,喜欢提携后辈。

    陆光祖避开钱渊这一礼,又还了一礼,“去年倭寇自平湖乍浦登陆,侵袭嘉兴,家母、二弟、季弟携家人避入崇德县城。”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崇德一战是让钱渊名声开始遍传天下的起端,钱渊是受得起陆光祖这一礼的。

    众人重新坐定,钱渊屁股刚落下,就有仆人进来通报,徐阶不可能每个人都见面,只是有选择性的接待。

    仆人躬身向徐涉低语几句,后者露面诧异之色看向钱渊,迟疑片刻后才点点头,“璠儿,你带展才去一趟后院拜见你母亲。”

    徐璠和钱渊都愣住了。

    钱渊龇牙咧嘴的在心里想,徐阶这支老狐狸想干什么!?

    徐璠倒是不敢不听,起身冷冷盯着钱渊,眼中全是鄙夷。

    “呵呵,徐兄先请。”钱渊对徐璠可没那么客气,一边举步一边回头对徐涉说:“望湖公,晚辈拜在平泉公门下……”

    众人齐齐转头看来。

    “初次乡试告捷,实赖平泉公教导。”钱渊温和笑道:“平泉公家法是一根棍子。”

    徐璠脚步一顿,立即加快速度逃了出去。

    一直到两人都走出一大段,厅内还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在想,有些事还真是三岁看到老,钱渊虽然现在名扬天下,但牙尖嘴利、睚眦必报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而且是变本加厉。

    在场的要么是松江人,要么是徐阶的门生死党,都知道两个月前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了藤条……

    坐在最靠外面的张居正偏头远眺,还能隐隐看见钱渊的身影,他心里有点不再在。

    自小便有才名,年纪轻轻中进士选翰林,说起来风光无限,但张居正发现,每次和钱渊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从来都无法站在中心位置。

第两百六十章 转折

    严嵩虽然在士林中名声极差,但他在江西分宜老家名声是相当好的,修桥铺路、赈灾减租都是常事,而且严嵩管束族人,不得侵占乡土。

    在这方面,徐阶就差劲多了,也不过最近十来年才冒出头的徐家在松江已经吞下了十余万亩良田。

    说徐阶无法约束家人?

    这个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钱渊跟着徐璠走到后院门口,又在仆妇的指引下走了好一会儿还没到地方,忍不住侧头四处探看,比严府要大得多。

    钱渊不免在心里有阴暗的揣测,据说徐阶的祖父本是自耕农,遇到天灾无奈入赘黄氏,所以后人对土地都有着强烈的渴望。

    侧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半开的窗户似乎有人影闪动,钱渊不禁脚步一顿,眼神闪烁不定。

    明代这种后院小楼一般来说只有一种人居住,尚未出阁的女眷。

    察觉到那人看过来,徐四小姐匆忙避开,忍不住拍了拍胸,稍微等了等这才又悄悄将窗户推开,小心的探头看去。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一身青衫的背影显得极为挺拔,步伐间有着普通士子没有的沉稳。

    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徐四小姐才怔怔的收回视线,犹豫了会儿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在铺开的纸上写下两字。

    “随园?”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禁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在纸上。

    “小七!”徐四小姐恼火的回头瞪了眼,随手扯起纸张揉成一团,“你知道随园?”

    “知道啊。”小七嬉笑着找了个圆凳坐下,这是她独有的权力,虽然才十四岁,却是徐家上上下下长得最高的。

    “如今随园在京中名气不小呢,除了咱们松江的士子,杭州、绍兴、苏州士子纷纷拜访。”

    “他们是要写诗吗?”小七翘起腿一抖一抖,“嗯,《随园诗集》?《随园诗话》?”

    “才不是呢。”徐四小姐哼了声,“写些酸臭诗文有什么意思?”

    “姑姑,你平常还常常写酸臭诗文呢。”

    “脚放下来!”徐四小姐训斥了句,这才解释道:“咱们闺阁女子,打发时间也只能写诗作画,但他不同,少有才名,略大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气节无双力守嘉定,几度大胜倭寇,这才不负来世间走一回!”

    小七不抖腿了,却盘腿坐在圆凳上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安分,随口问:“那是《随园兵法》?”

    徐四小姐突然展颜一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为博寡母开颜,亲身下厨,孝名遍传大江南北,却不料练出一手好厨艺。”徐四小姐脸有点红,“听闻同乡士子还有浙江士子,都是去品尝美食的。”

    “啊,姑姑好福气啊。”小七这下子是真羡慕了,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说:“难怪前些日子姑姑专门找了刘婆子学制糕点。”

    “别乱说。”徐四小姐红着脸一跺脚。

    “嘿嘿,北宋易安居士和其夫赏金石,罚清茶……哈哈,以后姑姑姑父……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徐四小姐实在脸皮没那么厚,扑上去一把捂住小七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腋下抓了两把,小七登时笑不可支的软成一滩泥。

    两人闹腾好一会儿,徐四小姐才整理衣衫笑着说:“易安居士助其夫修成《金石录》名传后世,日后《随园食谱》说不定也能流传下去呢。”

    “《随园食谱》?”

    “是啊,昨日吴家婶婶来访,说起他声称要修《随园食谱》呢。”

    “砰!”

    盘腿坐在圆凳上的小七突然一个不稳摔了下去,但立即一跃而起,目光惊疑不定,随园倒是的确出了个名传后世的食谱,不会那么巧吧?

    “怎么了?”

    “呃……”小七哑巴了半响,猛地一跺脚,一把抓住徐四小姐的胳膊,“姑姑,我们去看看……就在屏风后面看看。”

    “不行,如果让我们看,母亲会提前说的。”

    “姑姑不去,那我一个人去。”

    徐四小姐犹豫半响,想着刚才的偷看实在看不清楚,半推半就的被侄女一路拉下了楼。

    轻手轻脚的从侧门进去绕到屏风后,徐四小姐察觉到仆妇、丫鬟的诧异,忍不住微垂眼帘加快脚步,却没发现身边的侄女脚步更快。

    “嘘……”

    两女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有男声在笑谈起年节被人占便宜的趣事。

    “别提了,叔母将晚辈狠狠训斥了好几顿,那随园如今一半是饭馆,一半是赌场。”

    钱渊苦着脸说:“昨日夜间,潘充庵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到现在还没走呢,那园子是实在修不下去了,家里现在是真没银子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氏笑吟吟道:“潘家有银子嘛。”

    “嗨,真让他交银子,回头这厮肯定要到处宣扬败坏晚辈名声……”钱渊笑容苦涩,“充庵兄在乡试还抢了我好些吃的呢,老夫人应该知道,回头倒打一把他是做得出来的。”

    钱渊进了正堂东扯一句,西拉一句,他是真心不想让这位张氏开口说起正事,还特地将潘允端给拉出来。

    潘允端勉强算是钱渊友人,毕竟两人相交投契,年岁相近,又是同一科中举,但潘允端的父亲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潘恩和徐阶关系一直不佳,因为他是聂豹的门生。

    在王江泾大战后,聂豹被逼辞官归乡,留下的门生弟子遭到徐阶的清洗,潘恩是第一个投向徐阶的。

    所以钱渊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指向,但实际上有点皮里阳秋,张氏虽然还是笑吟吟,但笑容明显僵硬了很多。

    见到这位张氏后,钱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对一个穿越者而言,联姻是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是没有必要的,他拥有太多的底牌了,只要不直面那些大佬,他有的是机会做手脚。

    呃,主要是张氏的长相……非常符合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正妻的标准。

    什么标准?

    说得好听点是面若中秋之月,实际上就是大圆脸!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屏风后的徐四小姐和小七都有点莫名其妙,前者焦急担忧,后者暗暗窃喜。

    但接下来,两女的心情来了个乾坤大挪移。

    在张氏将话题扯开后,钱渊放松了心情,说起华亭如今的变化,毕竟张氏也将近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听得津津有味,还让两个儿子出来见面。

    徐阶的次子十一岁的徐琨捧着誊写的字帖奔来,这是个贾宝玉似的家伙,围绕在张氏身边声声讨要夸赞。

    “写的不错。”张氏偏头看了眼钱渊,“鹤滩公当年诗字皆冠于松江一府,展才来看看,此字可堪入目?”

    一旁的徐璠忍不住冷笑两声,他是钱渊的同学,自然知道这厮是个专门学八股的,诗才也就勉强够格写写试帖诗,那笔字……用当年老师的话说就是,太过工整,毫无灵气。

    钱渊也挺无语的,都是老乡,张氏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家是被强行分家扫地出门的,曾祖钱福的诗字怎么可能流传到自己手里。

    “写的不错,写的不错。”钱渊敷衍几句后突然眼神呆滞的看着纸张的最下面,“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咳咳咳咳咳……”钱渊猛地大力咳嗽,好一阵儿后才用诡异的目光看向仰着头等待夸赞的徐琨。

    “这是你写的诗?”

    徐琨茫然摇摇头,又回头看向母亲张氏。

    张氏笑着说:“这是璠儿妹子随手写就的,见笑见笑。”

    钱渊是失魂落魄的走出后院的,心乱如麻是他心情最真实的写照,他不敢贸贸然做任何决定,他需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屏风后,徐四小姐又脸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钱渊,而是因为羞耻,不过她内心深处有着窃喜。

    而她身边的侄女小七面无表情,只能心里mmp。

第两百六十一章 谁抢谁?

    一直到出了后院,钱渊还是懵逼的,他是喜欢事先做详细计划表的人,计划表的内容也包括碰到各种各样意外情况的预备方案。

    但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外……实在让钱渊不得不懵逼。

    脑子里乱的很,钱渊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还好是个女人,还好这是明朝。

    如果是穿越到大唐盛世,再碰上个女性穿越者,特么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然后钱渊想到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只是公老虎,一只是母老虎……

    “汝由兄。”前面带路的徐璠脚步一顿,脸色有些不自然。

    从侧面走来的是两人,为首的长者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面对徐璠稍稍弯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秀,行了一礼后就垂手肃立。

    中年人看了眼徐璠过来的方向,笑着问:“刚才在前厅还在想怎么没见人呢。”

    “呃,带人去拜见母亲。”徐璠简短的说了句,介绍道:“这位是中书舍人上海顾从礼,字汝由;这位是华亭钱渊。”

    “噢噢,原来是钱展才。”顾从礼拱手道:“家父曾在信中提到,华亭钱展才有军略之才,气节无双。”

    “护卫乡梓,应有之义。”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令尊是东川先生?”

    东川先生就是顾定芳,三年前何良俊还想做媒将顾定芳的孙女讲给钱渊。

    钱渊眼神有些古怪,他可记得顾定芳是个头铁的老头,而且对徐阶颇为不满,他的儿子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时候,钱渊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投来,他微微偏头看去,顾从礼身后的儿子抿紧嘴盯着自己,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角余光扫着钱渊身后的那条路……那儿是通向后院的路。

    “咳咳。”顾从礼用力咳嗽两声,“九锡,还不来见礼?”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两眼都在冒火,硬着脖子不吭声,惹得一旁看戏的徐璠忍不住偷笑。

    “也大不了几岁,各交各的好了。”钱渊倒是无所谓,在明朝与人交往是非常麻烦的,像钱渊这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更是麻烦。

    钱渊和顾从礼、徐璠是平辈论交的,那顾九锡只能称一句世叔了……

    一边寒暄一边走,很快众人回了前厅,之前的大部分人都进书房拜见过徐阶已经离开,只留下寥寥几人。

    重新上了茶,钱渊心神不安的抿了口差点被烫掉舌头,边上张居正诧异低声问:“出事了?”

    “嗯。”

    “方便说吗?”

    “嗯。”

    张居正等了会儿,扭头看了眼,眯着眼轻声问:“丢了魂了?”

    “嗯……嗯?”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进去过了?”

    “嗯。”

    “少湖公心情怎么样?”

    “嗯。”

    “叔大!”钱渊一瞪眼,“本来还准备晚上亲自下厨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除非你来随园小厨房下厨。”

    现在钱府三个厨房,钱铮夫妇院子一个,随园一个,外院一个,在随园小厨房下厨,意味着要做十多人的饭菜,钱渊哪里有那闲情雅致。

    钱渊一扭头懒得搭理这厮,又在心里反复盘算,斜刺里杀出了个同行……如果是寒门还好,却是徐阶的女儿,这将钱渊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在除夕夜知晓钱铮和裕王府弯弯绕绕的关联后,钱渊将自己的计划做了调整。

    已经靠上裕王府了,那就意味着钱渊必须和严嵩、徐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是不可能以正规途径正式进入裕王府的,但他也不觉得如果自己和高拱保持联系,嘉靖帝会一无所知……

    钱渊的计划很简单,中不了进士就以思念寡母为由南下杭州,等三年后再试,如果中了进士……呃,反正高名次是不想了,要知道一甲二甲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庶吉士那更是没影的事,三甲进士最大的可能性是外放,钱渊觉得台州就不错,一方面能够在抗倭中出把力,一方面日后海贸重启,还有机会插一手。

    台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知府是小舅谭纶,同知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还有好友卢斌,对了,还有戚继光。

    呃,远在台州的谭伦还真是这么想的!

    一旦外放至少三年,连任就是六年,到那时候,朝中也分出胜负了,积累了资历,又广有人脉的的钱渊也有资格回朝。

    但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渊一旦和徐府联姻,又靠上裕王府,不说嘉靖帝心里怎么想,至少严嵩会将钱渊视为眼中钉。

    用脚后跟想想就清楚了,严嵩、徐阶到现在都没把党羽门生塞进裕王府,如果徐阶有一个靠上裕王府的女婿……

    “展才?展才?”张居正胳膊肘撞撞钱渊,“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钱渊顺着视线看去,又是顾九锡,这次是恶狠狠的看过来,两手握拳,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厮是有毛病吧?

    说话间,顾从礼带着儿子告辞离去,顾九锡临行前还在死死盯着钱渊。

    钱渊懒得理会,在心里琢磨了下,其他的不说,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如何,这位徐四小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从小的方面来说,会影响到钱渊日后的布局和计划。

    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可能会对钱渊产生致命的威胁。

    但现在钱渊疑惑的是,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呢?

    如果是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人……钱渊已经在东南抗倭中有不小的分量,战功赫赫,广有人脉,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出现在正史中,但文人笔记、地方志总是有记载的。

    “展才?”徐涉送往最后一位客人,笑着看向钱渊,“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园子太大,目不暇视。”钱渊稳稳心神。

    “是比你圈的园子要大,但也要看看地段,你那是城西最中央,这儿都快出了城西了。”徐涉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园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居正一个人留下喝茶,徐涉、徐璠和钱渊三人一起除了正厅,往徐阶书房方向踱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徐璠嗤笑道:“都琢磨着写《随园食谱》了,还有什么好名声!”

    钱渊脚步微微一顿,“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行千里啊。”

    这是一个可能给出信号的地方,如果那位对历史熟悉,不应该不知道袁枚,中学课本都是有的。

    徐涉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将话题转开,但徐璠又开始习惯性的怼钱渊了……虽然钱渊刚开始没听出来。

    “叔父,实话实说,九锡那笔字……日后未必比文衡山逊色,某些被评为无灵气的就更不用比了。”

    “性子也好,温和的很,彬彬有礼。”

    “对了,长的也俊,咱们松江一府都找不出比他还俊的少年郎了!”

    从书法到性情,再到长相……钱渊立即明白过来了,我说那厮为何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呢!

    看到我从后院出来,肯定以为我是上门被相看的!

    八成……不,十成顾家是想和徐府联姻!

    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试图平静一下跳动的心脏……但特么实在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钱渊也不会容忍同行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崽子想抢我老婆?!

    顾九锡得哭晕在厕所里,谁抢谁老婆?

    历史上,这位徐四小姐就是嫁给了顾九锡。

第两百六十二章 扯淡

    一路上的喋喋不休让钱渊实在不耐烦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徐璠。

    “展才?”徐涉有点紧张,两个月前他可是第一时间见识到侄儿被钱渊揍得有多惨的。

    “钱某嘉靖三十一年秀才,松江府案首,嘉靖三十四年南直隶中举。”

    钱渊的话虽然轻,但分量很重。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评价一个年轻士子,功名是最重要的标准。

    而在挑选女婿的时候,有功名的士子,和只是长得帅,字写得好,性情温和的士子,分量差别太大太大。

    钱渊很确定顾九锡没有功名在身,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第一次见面,总会把自己在科举上的履历报一报,顾从礼从头到尾没提到顾九锡,甚至都没提到自己。

    这说明,顾从礼、顾九锡两个人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徐璠还想反驳几句,人家顾九锡也就十六岁,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来居上……但他抬头,看见了钱渊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也难怪你和顾家聊得来。”钱渊的轻笑慢语让徐璠脸色铁青。

    顾家父子身上没有功名,你徐璠也一样,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璠都能猜得到这厮会说什么,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展才,何至于此。”徐涉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钱渊看徐璠转了个弯没了,这才小声说:“望湖公,顾家还真想攀附之心?”

    “不太清楚。”徐涉眨眨眼,在心里猜测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厮两年前一力拒婚,现在却看起来有些紧张。

    “据说徐四小姐颇有诗才?”

    “不太清楚。”

    “望湖公,没必要如此吝啬吧?”

    徐涉停下脚步,冲着前面努努嘴,“进去吧。”

    这是个单独的小院子,布置的风格类似江南园林,小巧玲珑,花草处处,虽是冬日但也颇有趣味,中间的小湖上堆着假山,以长廊相接。

    在仆役的指引下,钱渊缓步走进书房,行礼道:“同乡后辈钱展才拜见少湖公。”

    端坐在桌后太师椅上的徐阶放下笔,抬头看向钱渊,展颜笑道:“鹤滩公早逝,子孙却英杰迭出,比老夫强。”

    徐阶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调子,他并不仅仅赞赏钱渊,也带上了昔日颇有间隙的钱铮。

    “叔父继曾祖之文才刚强,晚辈却有待磨砺。”钱渊脸上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入京已有两月,本应早早拜会,还望少湖公恕罪。”

    “说哪里话。”徐阶站起来指了指一旁待客的桌椅,“坐吧,上茶。”

    仆役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钱渊心里发笑,但脸上一丝异样表情都没有。

    徐阶虽然身居高位气势不凡,但个子很矮,坐在那和站在那差别不大,不过上茶的仆役……个子更矮。

    “自嘉靖十八年后,已有十七载未归乡了。”徐阶叹道:“也不知如今华亭可还有旧观,犹记得西城门外有个小湖,幼年时常在岸边嬉戏。”

    “小湖犹在,湖水犹清,荷花盛开,岸边多有游客,荷花败落,有小船穿梭,孩童采摘莲蓬。”

    徐阶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华亭诸事,又问起致仕的孙承恩近状,问起幼年求学的学院。

    钱渊耐心的一一作答,同时在心里将徐阶和严嵩一一比照。

    昨日的严嵩老迈,除了最后的赠礼之外,对钱渊算不上客气,但言谈举止间有一个“真”字。

    而今天的徐阶谈笑风生,又选择同乡为切入点,不可谓不平易近人,但却真真切切体现出一个“假”字。

    钱渊抿了口茶,对了,还特地选了松萝茶,徽州府的松萝茶名声虽大,但一般销与东南,北方较为少见。

    其实徐阶也很意外,在他印象中,这位小同乡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从不肯吃亏,而且心思深沉,滑不留手。

    但今天的钱渊,意外的很和气,而且在言谈中并不避讳提起其叔父钱铮……徐阶绝不会认为,这是无意的。

    徐阶多年隐忍,但并不是不动,至少在宫内,他的消息渠道绝不比严嵩少。

    他知道钱渊是真的简在帝心,而且因为年纪的原因,很可能是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徐阶不在乎下一任皇帝怎么用钱渊,但很在乎钱渊靠上裕王后对自己的影响。

    所以,今天徐阶只是想拉一拉关系,不时提起钱铮,以及选择的松萝茶,是他给出的暗示,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还没等徐阶提起,钱渊已经先发制人了,“说起来晚辈实在失礼,原本入京面圣后,应该第一时间拜见少湖公……”

    钱渊摆出一副愧疚表情,“当时也是犯了糊涂,和徐世兄闹了一场,实在是没脸来拜见少湖公……”

    “听说少湖公还以家法惩徐世兄,晚辈实在是……”

    这番话听得……饶是徐阶宦海浮沉数十年,也忍不住牙发酸,你当时是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和巡城御史到了之后,还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的!

    为什么我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藤条,你心里没点数?

    徐阶觉得,如果这厮能入翰林院,一定能迅速脱颖而出,比当年的自己强太多了……看看这脸皮就知道,还徐世兄……

    钱渊表情真挚,当然是徐世兄了……总不能现在叫大舅子吧,虽然对徐璠,甚至对徐阶,钱渊的态度到现在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细细打量了会儿钱渊,徐阶觉得自己的视线穿不透那么厚的脸皮,“璠儿年轻气盛……”

    话刚说出口,徐阶就不得不停下,特么徐璠今年二十八了,比钱渊大八岁,有什么脸说年轻气盛……

    顿了顿,徐阶继续说:“毕竟是同乡,以前还是同窗,日后长相往来。”

    “少湖公说的是。”钱渊连连点头,“是晚辈不懂事,那日之后,晚辈每日三省吾身,愧疚在心。”

    徐阶不想再听这厮扯淡了。

    愧疚在心?

    愧疚在心直到现在才上门,还是前一日去了严府,今天才不得不来了一趟应付应付。

    还每日三省吾身?

    记得除夕夜,徐涉和徐璠还在说随园现在都成了京城第一饭馆,第一赌坊了!

    “专心备考吧,筠泉是儒学大家,文采非凡。”徐阶起身又坐到桌后,“带一包松萝茶回去吧。”

    筠泉指的是去年末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吴山,嘉靖十四年进士,翰林出身,江西人,虽然是严嵩的同乡,但和严世蕃关系极差。

    钱渊施了一礼,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着说:“今日晚辈有幸得老夫人召见,说起随园有松江糕点师傅,不知道明日可否送些以解老夫人乡愁?”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并不知道妻子张氏今日召钱渊去了后院,或许今天钱渊的奇怪与此有关。

    看到徐阶微微颔首,钱渊又施了一礼退出书房。

第两百六十三章 鸟笼

    小厨房门口,张居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里面乱哄哄的一片,感觉完全看不透这位相交已有三年的好友。

    刚开始接触只是觉得投契,后来在宁波城被钱渊强留搭救,张居正才正式将其纳入视线之中。

    之后这位好友巧使妙计,没两年就名声鹊起,其才略、口才还有睚眦必报的性情广为人知,即使是朝中也颇有议论。

    说句不客气的话,遍数朝中文武百官,知道钱渊这个名字的绝对比知道张居正的多的多。

    虽然知道钱渊不可能,也没心思去走储相那条路,但张居正心情还是不太好……直到今天被徐阶单独召见。

    可能直到现在,张居正依然没有招揽党羽的念头,但他已经不自觉的尽量去接触那些有可能登上舞台的年轻士子,这也是他这些天日日夜夜泡在随园的原因之一。

    徐渭、孙鑨、陈有年……都算得上是东南名士,但张居正能一眼看穿徐渭偌大才名下的苦楚,孙鑨的明哲保身,陈有年的刚强直率,但总是看不穿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这位好友。

    气节无双是他,性情悖懒是他,神机妙算是他,牙尖嘴利是他,巧言善辩是他,入京后一手搅动风云,简在帝心。

    但张居正实在看不懂钱渊的那些选择,为什么会如此坚定的支持胡宗宪,为什么会一出西苑就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为什么却在严嵩、徐阶之间来回摇摆?

    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还满脸不乐意,进了徐府言语中几次对徐璠冷嘲热讽,出来的时候带了包松萝茶,回府后第一时间钻进小厨房,把所有灶台上的仆役、婆子全都召来,据说是研究什么新菜式?

    今天又上门的孙铤往里面凑了几步,张居正跟在后面垫着脚往里看,里面铁匠、木匠正围绕在钱渊身边唯唯诺诺,几个婆子正在揉面团,忙的不亦乐乎。

    最倒霉的是张三,手里拿了根勺子不停的在锅里搅拌,累的左右手不停换来换去,一旁的钱渊还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嘴里催促。

    “锅里是什么?”

    “牛乳。”孙铤小声嘀咕了声,鼻子抽了抽,“好香!”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钱渊才端了个大盘子走出厨房,招呼众人来尝尝鲜。

    “没见过这般糕点,方方正正的,模子也太简陋了。”

    “没见过,苏杭糕点店肯定没有,那白色的是什么?”

    “牛乳吧,听说是展才让人去城外买来的,好香啊。”

    钱渊操起一把匕首将糕点切开,用小盘子装上殷勤的一一递过去。

    虽然设备简陋,但模仿的也有四五成像,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识过奶油,那种独特的馨香让众人纷纷动手。

    “甜,好甜。”冼烔第一个嚷嚷,他是随园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年纪最小,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

    张居正尝了口,那奶油如水一般入嘴即化,一股香甜味充斥口腔,令人回味无穷。

    一旁的张三看着众人异口同辞的大赞,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记得三年前少爷刚刚弄出洗糖法的时候,就是让自己先尝尝……

    ……

    天色渐暗,虽然还能看得清,但头顶的月亮已经高悬,小七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脸上熟练的堆上甜甜的笑容,径直向小楼方向走去。

    “姑姑。”

    徐四小姐一个激灵,努力支撑着转头笑道:“小七,这次……”

    “祖母这是为了我好啊。”小七笑着又盘腿坐在椅上,“侄女那笔字和姑姑比起来……自个儿都看不过去。”

    脸上笑着,心里却在咒骂,不过她并不是在咒骂祖母张氏,而是钱渊……要不是这家伙,自己好端端的能被罚抄佛经,到现在手腕都酸的动不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张氏是徐阶的续弦,而徐璠是原配所生,小七和徐四小姐虽然年纪相近来往密切,但在张氏心目中的分量却是有天壤之别的。

    类似的事情在她身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前世她就经历过,论文的第一作者被老师抢走……她并非心里无怨,只是她很清楚,在没有能力的前提下,一切的反抗都没有实际意义。

    而在这座后宅中,祖母张氏拥有最高的权力。

    徐四小姐顿了顿,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亲手沏了杯茶端过来,“姑姑是说那首诗……”

    “妙手偶得,侄女也用不着,姑姑用得上最好。”小七认真的说:“只可惜是两句残诗。”

    徐四小姐细细看了几眼,才释然笑道:“纵使只是残诗,也足以流世。”

    “咦,姑姑这是……”小七视线落在衣架上,那儿挂着十几件各式各样的衣裙,“嘿嘿,姑姑准备的够早的啊。”

    “住嘴,只是翻出来看看而已。”

    “不就是相看嘛,明天吗?”

    “没有的事。”徐四小姐将衣裙胡乱塞进橱子里,头也不回的突然问:“小七,到时候和姑姑一起去,帮姑姑看看。”

    “才不去呢。”小七放下腿,脚尖在空中一挑一挑,“姑姑没看过话本啊?”

    “什么话本?”

    “陪着闺蜜好友去相看,结果男方误中副车……”小七捂嘴笑道:“咱们还是姑侄呢。”

    徐四小姐心里一松,暗想母亲担心太过了,不禁心有愧疚,想了想说:“前几日母亲赏了只金步摇,就给你吧,堵住你这张嘴!”

    看着姑姑进了内室,小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看去,不远处的小树林正被北方吹的呼呼作响,鸟儿鸣叫着忽起忽落。

    她前世性子要强的很,是个典型的都市独立女性,虽然工作很忙,但闲暇时随心所欲,能缩在床上看上几天几夜的泡沫剧,也会和朋友们约着出去逛街,更多是独自一人去外地旅游爬山。

    如今却被锁在这小小院子里,哪儿都不能去,什么都坐不了,还不如外面林子里的鸟儿。

    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她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移到另一个笼子,就算出家,也不过是笼子略微大了点。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有任何变化,却意外的寻找到一个同行,小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希翼。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虽然是千古名句,但在历史长河中并不算特别亮眼,她从屏风的缝隙中清晰的看见了钱渊脸上的惊愕,那绝不是看到佳句的反应。

    再加上那座随园,还有据说要编写的《随园食谱》,她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

    在这样的时代,不管那个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至少肯定能给予自己这个时代最大的空间,小七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钱展才之名在这座后宅中也颇有人议论,从各个方面来说,应该是个金龟婿。

    “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徐四小姐手持金步摇走出来,“看,多漂亮。”

    小七笑着走过去,她知道,这支金步摇虽然不错,但在姑姑的收藏中只能算是中档。

    不过,她不准备收下这支金步摇……一旦收下,说不准第二天就又要去抄佛经了。

    “啁啾,啁啾……”

    有鸟叫声在耳边响起,小七脚步一顿,手指向了鸟笼。

    提着鸟笼走出小楼,默默回了屋,随便吃了几块点心,靠在窗边,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拆开鸟笼,捧着那只画眉鸟放在窗边的桌子上。

    “啁啾,啁啾!”

    “飞吧,飞吧。”她趴在桌上,两只手垫在下巴上,嘀咕道:“都放了你,还不快快飞走。”

    好一会儿之后,那只画眉鸟尖嘴在桌上啄了几下,扑哧这翅膀跳到窗台边,又努力扇着翅膀,居然钻回鸟笼。

    “噗嗤,倒是聪明的紧。”小七笑着将鸟笼门关上。

    外面的空间虽然宽广无垠,但画眉鸟如果真的飞走,说不定连明日的太阳都看不见。

    和画眉鸟不同的是,她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能力,但首先,需要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那个男人能成为打开鸟笼的人吗?

第两百六十四章 金龟婿

    在大一统时代,明朝相对来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方方面面,比如政客和才子的合二为一在其他时代都经常出现,但在明朝很少很少。

    如东汉末年写下《短歌行》的曹孟德,如盛唐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还有北宋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王安石。

    即使抛却在政治上的成就,仅仅凭诗文,他们也能名留青史。

    但在明朝,类似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从头数到尾,内阁的阁老在历史上留下著名诗篇文章的几乎没有。

    当然了,这也有客观原因,汉唐两宋将能写的都写完了,后人实在是没办法,而且明朝是以八股取士,文彩好的未必能写得好八股。

    所以,明朝的文人虽然也写诗,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比如李卓吾都要点评的话本,比如徐渭、汤显祖都颇有建树的戏曲。

    不过,身居高位的官员不会跟大流,他们的选择有两个。

    一个是明朝独有的心学。

    另一个是评诗。

    我写不出好诗,但我能评价一首诗是好是坏……其实这是一种很流氓的思维模式,但在明朝挺流行的。

    王世贞实际上就是凭此把控文坛二十年,就他个人而言是没有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传世……这是假定他不是兰陵笑笑生。

    而徐阶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所以当他看见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时候,很容易就判断出不可能是自己女儿写得出来的。

    张氏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那钱家子当时就愣了,这是被镇住了,一个劲追问是谁写的……魂不守舍的,据说出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徐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桌上的纸上,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问:“到底是谁的诗?”

    “璨丫头写的。”

    “嗯?”

    张氏不敢再嘴硬了,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是小七……据说是随手写的。”

    从称呼上就能看得出两人的区别,徐四小姐取名璨,而小七至今没有正式名字,因为出生是七斤七两得了个小七的乳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止徐府一家,钱渊的妹妹都已经十三岁了也没起名,只有个小妹的称呼。

    就连后来的万历皇帝一直到他父亲隆庆帝登基第二年,要立太子的时候才匆匆起了个朱翊钧的名字,那时候他都五岁了!

    “嗯?”徐阶饶有兴致的抬头笑了笑,“记得去年她还仿放翁的卜算子填了新词,可惜只有半阙。”

    这也是钱渊一力要抢人的原因之一,他真怕那两首放出去的诗词遍传天下,那不仅仅自己,赵文华和王翠翘都非抓狂不可!

    不过到底是谁写的,这不是徐阶考虑的重点,他细细问起钱渊在后院的言谈、表情,皱眉苦思在心里不停盘算。

    “老爷,转了年璨丫头已经十七了,不能再等了。”张氏忍不住提醒道。

    徐阶今晚的心情明显很好,笑着问:“夫人看中的是顾家还是钱家?”

    “顾家那位木讷的很,而且也没功名,据说去年连县试都没过,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堆草。”张氏精神一振,细细分析道:“不过好处是上头没婆婆,祖父祖母又都在松江老家,日子倒是能过得不错。”

    徐阶还在心里不住盘算,随口问:“那钱展才呢?”

    “长得俊,又是个举人,说不定今年就能中进士,但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只怕璨丫头以后受委屈。”张氏恨恨道:“两年前那事儿妾身可没忘!”

    这是在说钱渊两年前拒婚的事,不过徐阶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不清楚,但他是知晓的,这也是他觉得钱渊滑不留手的原因。

    “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徐阶摇着头笑吟吟道:“如若真的性情乖张,如何能广有人脉,随园如何会宾客盈门,他钱展才如何能名扬天下为人称颂。”

    张氏听出了丈夫话中的倾向性,犹豫着说:“但是璠儿,今天被气得……直到现在还在跳脚呢。”

    “和他无关。”徐阶可不在乎儿子怎么想,笑着说:“展才临走时候,还说过几日让人送些松江糕点来,让你一解乡愁。”

    “那……那他是有意?”

    徐阶沉吟无语,这时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爷,夫人。”一个婆子端着盘子走进来。

    “怎么了?”

    “钱府送了糕点来,几位少爷都喜欢吃,四小姐让老奴留了份送来让老爷夫人尝尝。”

    婆子恭敬的放下盘子出了门,徐阶笑着看了眼张氏,后者无奈的摇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儿都不在家了。

    特意让下人送了份来书房,自然是徐四小姐在暗示什么。

    这对张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徐阶来说,这是钱渊给出的暗示。

    张氏赌气不肯吃,徐阶倒是尝了口,软绵入口即化,甜香四溢,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般糕点。”徐阶将剩下最后一点点推给张氏,“松江有这种糕点?”

    张氏尝了尝抿嘴道:“没见过……据说钱家子擅厨,三年前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名气不小。”

    “这么快送来……”徐阶喃喃低语几声,算算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时辰,连第二天都等不及了。

    看张氏两口将糕点吃完,擦擦嘴又要问,徐阶挥挥手道:“此事让为夫再想想……钱展才虽才双十,但心思深的很,之前的拒婚其实算不得无礼。”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在朝中分量不轻,联姻之举……不可轻举妄动。”

    张氏想了想试探问:“老爷是怀疑,钱家子只是想靠上来?”

    徐阶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难说的很,之前拒婚,又和璠儿闹了一场,突然态度大变……”

    “妾身倒觉得老爷多虑了。”张氏笑道:“年少慕艾亦常事,刚进后院那钱家子虽然恭敬有礼,但言语间可硬气的很,还将潘家拿出来说事。”

    “还是璨丫头那两句诗镇住了他,翻翻史书,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不过这次是男女颠倒。”张氏掩嘴笑道:“虽然那张嘴实在尖酸,但比起来,顾家那位实在逊色太多。”

    徐阶想了想,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如今有心人谁都不敢将钱展才视作寻常人物,但毕竟他才二十岁。

    张氏不动声色的收拾东西退出书房,径直去了小楼找女儿。

    “放心吧,钉子都敲的死死的了。”张氏低声道:“日后谁都不敢拿这事说嘴,那丫头呢?”

    “早回去了,那金步摇她没要,只讨走了只画眉。”徐四小姐扶着张氏坐下,“小七也说了不会跟着去……”

    “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张氏笑着说:“你父亲还没定下来呢,如果是相看,应该就在正月,到时候别穿的太亮,雅致一点才好。”

    “嗯嗯,都听母亲安排。”

    “顾家那位到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钱家子已经是堂堂举人,两个月后可能就是两榜进士,你父亲也颇为看重他,长的又俊,还有一手好厨艺,当时良配。”

    的确,才二十岁就名扬天下,广有人脉,简在帝心,又颇有手段的少年郎,钱渊算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金龟婿。

第两百六十五章 殷勤(二合一)

    夜已经深了,徐府书房里的油灯还在闪烁,徐阶靠在椅背上沉默的想着,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

    自从杨继盛被杀,沈炼被贬,又有屠大山、彭黯陆续在浙江巡抚任上大败下狱,徐阶安静了很多,不管是对老对手严嵩,还是新冒出来的李默,徐阶很少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身为内阁次辅,过年时候接待的来客,还是要精挑细选的,门生党羽,同乡同年,都可以不会避讳,但这些人大都年纪不小了。

    从大年初二到今天大连初四,三天了,得徐阶召见的年轻人只有三个,张居正、顾九锡、钱渊。

    其中钱渊是主动上门的,顾九锡是早早安排好的,张居正看起来是恰逢其会……但即使他不陪着钱渊来,徐阶也会在这两日召见。

    其实关于唯一女儿的婚事,徐阶已经考虑了很久,实际上在今日见了这一面后,他已经选中了顾九锡,可惜还没来得及交代妻子,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这个可惜是针对倒霉的顾九锡的。

    顾九锡除了也是松江人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闪光处,祖孙三代都找不出一个有功名的,为什么却能被内阁次辅徐阶挑中?

    徐阶这种老狐狸自然是有充足理由的,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什么同乡之谊都是扯淡,就算顾定芳当年深受陛下宠信,但毕竟回乡三年多,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年夏言被弃市,朝中大震,群臣惊骇,唯有顾定芳不顾风险,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顾九锡就是顾从礼唯一的儿子。

    虽然李默气势汹汹,虽然严嵩还占着茅坑就是不肯走,但徐阶已经开始为日后准备了,就如一个国手,走一看三那是只是起步。

    不管嘉靖帝如何宠信严嵩,毕竟这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了,而嘉靖帝今年虽然才五十岁,但常年服用丹药……自古就没有服用丹药而长寿的帝王。

    一旦严嵩离去,一旦嘉靖驾崩,当裕王登基的时候,徐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算旧账,而是为这些年遭贬谪甚至被冤杀的官员翻案。

    和顾家联姻,徐阶就有充足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手为夏言翻案,这必定会给徐阶带来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这种政治声望必定将化为政治资源,而拨乱反正的徐阶也必定能为万人称颂。

    徐阶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书架边,钱展才倒也有这个资格,他的叔父钱铮钱刚聲是夏言的门生,在嘉靖帝大怒之时还有胆子毅然上书,为此被贬谪出京。

    徐阶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考虑考虑,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

    这是今天张居正送来的几首诗,说是身无余财只能以此为年礼,实际上这些诗都是一个路子,干谒诗。

    这是一个态度。

    徐阶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挑中的人才。

    原因很简单,裕王府。

    三个月前,裕王府一位讲官因父丧回乡守孝,嘉靖帝下令翰林院挑选讲官。

    按照常理,这种推荐权只应该存在翰林学士手中,其他人无权插手,但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影响这份名单。

    最终被递送到嘉靖帝面前的名单一共有五个人,严嵩推荐的自然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是张居正……这件事张居正事先并不知情。

    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本就准备这两日召见张居正以示安慰,但张居正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的亮光。

    因为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裕王府中的讲官殷士儋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嘉靖帝,甚至高拱,都未必愿意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进入裕王府,在这个时代,同年很多时候是自动结党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对张居正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前面有高拱就不说了,但还有更资深的殷士儋、胡正蒙,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张居正有着雄心壮志,有着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但也知道,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自己才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所以,张居正主动陪着钱渊来徐府拜年,实际上是来正式投入徐阶门下的。

    他很清楚,就算进了裕王府,背后有没有徐阶撑腰,这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两个月除了经常和钱渊混在一起厮混外,只做了一件事,通过种种渠道去打探一些人的消息。

    裕王府中一共六位讲官,其中两人只是充数,剩下四人均是裕王心腹,分别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没有去查高拱,但查了其他三个人。

    陈以勤、殷士儋是和高拱一起,第一批进入裕王府的,那是嘉靖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陛下从百余翰林中钦点出来的,这意味着陈以勤、殷士儋几乎不可能是谁放进去的棋子,而且那时候,景王气势嚣张。

    而三个月前那次,徐阶推荐的是自己,严嵩推荐的是唐汝楫,胡正蒙是翰林院内部推荐的。

    也就是说,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都没有什么背景。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剥茧抽丝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他相信,徐阶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吹的窗子都咯咯作响,徐阶将册子放回书架,回身又坐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钱渊。

    长久的沉默后,书房响起长长的叹息声。

    “还真的非常合适啊。”徐阶喃喃低语,“比任何人都更合适,如果选为庶吉士……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顾九锡被看中是因为夏言,张居正被选中是因为裕王,而钱渊能够二合一,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个。

    和严嵩不同,徐阶曾经长期在吏部任职,有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灵通,他已经查实,徽州府通判钱铮调入京城任通政司左参议,期间并不是和钱家有渊源的吏部左侍郎孙升所为,而是高拱插了一手。

    所以,严嵩还只是在猜测钱渊简在帝心有可能搭上裕王,而徐阶能肯定钱渊已经搭上了裕王。

    如果能将钱渊笼络在门下,徐阶就能和裕王府搭建起一条通道,这如何不让徐阶动心?

    但徐阶依旧犹豫不决,他迟疑于……自己能收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明显不安分的钱渊吗?

    在徐阶的思维模式中,联姻有时候很可靠,如果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那顾家必定牢牢绑在徐府上。

    但有时候联姻未必可靠……如果女儿嫁给钱渊,很难说钱渊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视为徐阶门下。

    ……

    “啁啾,啁啾!”

    从前世就保留的习惯让小七醒来,她的睡眠一直很浅,一有响动就会惊醒。

    侧头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微微亮了,她半起身靠在床头上,沉默的看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的画眉鸟。

    听到里面有响动,两个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服侍小七穿衣、净手,洗漱。

    “听说昨日晚饭后,钱府有人送了糕点来。”一个丫鬟小声嘀咕道:“人人都有,就没人想到这儿。”

    “钱府送的糕点?”对着镜子的小七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也未必好吃。”

    “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丫鬟忿忿道:“刘婆子都被赏了块,带回去给她孙子。”

    “还特别松软。”另一个丫鬟说:“据说像雪花一样。”

    小七沉默的坐在那,半响后歪歪头,“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丫鬟拿过斗篷披在小七肩膀上,“小姐,走吧。”

    徐府起家至今最多也就两代,徐阶的父亲做过县丞,如果将范围放的大点,只能说徐阶这是第一代,但架子倒是不小,大户人家的规矩样样不缺,儿孙辈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下雪了。”小七招招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为一片湿润,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自家小姐时不时的古怪举动,沉默的站在一旁,只顾着打好伞。

    在一株梅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缓步走入正院,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和祖母张氏身边的大丫鬟寒暄几句,好似没听见其他人说的糕点,只陆续向徐阶、张氏行礼问安,然后安静的站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徐阶一向是不说话的,张氏眼角余光瞄着小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孙女是个不安分的……张氏从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认知,虽然小七除了练武并没有其他古怪行径……所谓的练武,其实是锻炼身体而已。

    张氏有这样的判断自然是有理由的,徐阶一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还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其中最小的孙女是徐璠嫡出。

    每天的晨昏定省,小七总是第六个出现,从无例外,排在她前面的是父亲、两个嫡出的叔叔,一个嫡出的姑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

    在昨天晚上,张氏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女儿家写下的诗句被姑姑抢了去,自己还被罚抄佛经,十四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肯定会愤怒,会反抗……但她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收下那支金步摇。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氏考虑找个人盯着她,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她捣鬼,坏了大事。

    没一会儿,子孙辈都到齐了,张氏笑着说:“今天就在这儿用早餐吧。”

    众人诧异的看着仆妇、丫鬟从侧屋拎着食盒进来,将一盘盘形状各异的菜肴放在桌面上。

    “那边送来的?”徐璠哼了声,“一门心思弄这些,我看两个月后八成得名落孙山!”

    “好了,人家也不容易。”张氏嗔道:“看看这么多,怕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

    “这是寒具?”徐琨好奇的看着盘子里摆着的长长的金黄色面制物,“怎么这么大?”

    “没见过,也不像寒具。”徐四小姐看了眼,“有点像撒子,但是大的多,形状有点像天罗筋。”

    小七在心里默默说,这叫油条。

    桌上摆着的十几道早点,还有豆腐脑、豆浆、肉粥等等,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徐府人没吃过的,呃,有的小七也没吃过,比如三鲜豆皮她前世就没吃过。

    有的香甜可口,有的酥松嫩香,有的松脆有韧劲,就连徐阶都忍不住比往常多吃了几口。

    人家钱府肯定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送过来还冒着热气,就算不是钱渊亲自动手……肯定不是,但总归是有心,张氏不时打量丈夫的脸色。

    “老爷,年前地龙翻身,妾身琢磨着让人去弘慈广济寺上几炷香,添添香油,为家里祈福。”

    徐阶夹着豆皮的手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年纪还小,只有徐璠看了眼妹妹,弘慈广济寺是京中最有名的求姻缘的寺庙,而且一向是京中高门大户相看的固定场所。

    徐四小姐也脸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原本莫名其妙的小七立即听懂了,她微垂眼帘在心里暗暗盘算。

    徐阶放下筷子,拿起丫鬟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徐阶不太合适,狐狸才对,他就像一只在冰面上的狐狸,竖着耳朵,紧张的盯着冰面,一旦听到什么异响,立即逃之夭夭。

    钱渊莫名其妙的转变态度,如此殷勤,徐阶总有一种心悬在空中的感觉……太不符合逻辑了。

    用完早餐,众人拜谢,除了徐琨、徐瑛之外,其他人都出了正院。

    “还是别搭理的好。”徐璠在妹妹面前毫不掩饰对钱渊的憎恨,“钱家和咱家一向不对付,大伯早些年还和钱氏因为十几亩地撕破脸。”

    “都是同乡,谁不知道钱氏族老处事不公。”徐四小姐低着头辩解道:“再说了,钱氏如今敢和咱们徐家争地?”

    低着头的小七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对历史算不上多了解,也知道被称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祖父致仕归家后的悲惨遭遇。

    事实上,徐家在华亭以及周边圈地多达四十万亩,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那也不行,哥哥我看到他就来气!”徐璠指着自己鼻子,“太医都说了,以后一入冬,我这鼻子就酸疼难忍,都是他干的!”

    在边上默默等待的小七在心里吐槽,骂不过,打不过,还不敢在父母面前告状,只能在妹妹面前发泄怒气,还真不能怪我看不起你……

    穿越而来的小七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尊重,她的生母是徐璠第一个侍妾,因为徐璠喜新厌旧,在一年前郁郁寡欢病亡。

第两百六十六章 打发

    过了初六,随园里渐渐空了,陈有年等人要么回了浙江会馆,要么去了客栈,也有的在外面已经租好了宅子。

    毕竟会试近在眼前,一旦不中就是三年,谁都耽搁不起,绍兴府在弘治年间就有这么个倒霉的,第一次会试不小心烧了考卷,第二次摔断了腿,第三次第四次父母连连过世……

    不过每个人走的时候其他的不说,都拎了不少熟食走,有几个不要脸的还时不时让随从、书童回来打秋风,碰到有糕点、点心出炉,恨不得全卷走。

    张居正也回去了,孙鑨、孙铤兄弟被关在家里,他们也要备考两个月后的会试,因为祖母过世,他们已经误了一科。

    不过,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徐渭。

    自从高中浙江乡试解元后,徐渭心中郁气散去,人开朗了不少,虽然本性不变,说话还是尖酸的很,但很少再出口伤人。

    当然了,钱渊属于特殊情况。

    “记得你以前对华亭很是不屑。”徐渭哼了声,“如此谄媚……难不成严分宜重病将死?”

    钱渊也已经正式开始备考,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上午、下午、晚上各做一篇八股,其他时间专门去一位老翰林家里求教,偶尔才来厨房一趟,正好撞上嘴馋来找吃的徐渭。

    “你徐文长若是早死,定是死在这张嘴上。”钱渊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你怕了?”

    “有胆子的去严世蕃面前问。”

    “你当我傻啊!”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斗嘴,碰了面不互相刺上几句,谁都不舒服……真是贱,也难怪陈有年郑重其事让徐渭留下,这厮没反对,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啊。

    好一阵儿之后,新出炉的糕点出来,徐渭立即住了嘴,他那张嘴除了睡觉一般不停,要么吃喝要么找事。

    “太烫,等等。”

    徐渭悻悻收回手,随口道:“你钱展才现在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你自己,靠上徐华亭……想好了没有?”

    “你是说我叔父?”

    “明知故问。”徐渭翻了个白眼,“我徐某人曾经是胡汝贞的幕僚,而你钱展才也曾和胡汝贞相交,甚至东南战局走向都和你有莫大干系。”

    “无妨,我简在帝心。”

    “挺有自信的,不怕严世蕃来找你?”

    “他找我干什么?”

    “……”

    钱渊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靠上了徐华亭?”

    徐渭若有所思的歪着头想了会儿,“也是,你是个滑不留手的……如此局势,你必然不会下注。”

    不,我已经下注了……呃,其实是叔父帮我下的。

    钱渊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努努嘴,“尝尝吧。”

    “你先吃。”

    “我无所谓,大不了去门口叫杨文来尝尝。”

    徐渭犹豫片刻拾了个糕点放进嘴,可能是之前钱渊制作的几种新奇点心都大受好评给了他信心。

    “怎么样?”

    徐渭抿抿嘴,“不错,挺甜的。”

    钱渊沉默三秒,“好,看来配方有问题,回头再试试。”

    “呸!”徐渭一口喷出来,恨恨骂道:“你这厮真是黏上毛比猴都精!”

    “那是你太傻,这糕点是咸的,你能吃得出甜味?”

    “那你吃口会死?”

    钱渊冷笑正要乘胜追击,突然眼神一闪,一把抓了个糕点塞进嘴,“呃……的确够苦的……去吧,把外面那个打发了。”

    徐渭愣了愣,回头看见厨房门口杨文领了个少年郎在那。

    那是顾九锡,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才三四天已经是第二次来随园了,口口声声劝钱渊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怕日后徐家人知道一巴掌拍死他,就算钱渊是劣马,那我家女眷是草?

    钱渊懒得理会,只顾着琢磨配方,油盐应该都适量,怎么会有苦味……难不成是这盐不够纯?

    已经连续送了四天了,从早餐到中饭,从晚饭到夜宵,钱渊倒不是如徐渭那想的那样靠上徐阶,他只想给出一个暗示。

    我知道你,出来谈谈吧。

    所以钱渊送去的很多菜肴都是后世才有的,比如昨天晚上送去的水煮鱼……心疼,用了好多辣椒!

    也不知道那位徐四小姐喜欢什么口味,有的女孩喜欢吃辣,但更多的女孩为了护肤不敢吃辣,要不做个泡芙……这个难度有点高啊。

    钱渊正神游物外,突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叫骂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这是怎么了?

    徐渭拍拍手走进来,一脸的若无其事,“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没什么,问问他是哪个省的应试举人。”徐渭傲然如此说……天可怜见,徐渭也有这么怼人的一天,要不是阴错阳差,这厮这辈子都考不中举人。

    “就这样?”

    “他说还没中举,我就接着问……不是秀才,连个县试都没过,童生都算不上。”徐渭随口说:“然后接着问他父辈、祖辈、曾祖辈……”

    钱渊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和顾家还是有旧……他也想得到,徐渭说的轻描淡写,但话语肯定尖酸刻薄,不然顾九锡也不会哭着离去。

    反正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自己肯定是要和顾家撕破脸的……这是横刀夺爱啊,钱渊也不在乎顾九锡是哭着走还是笑着走,他准备再试验一次,不成功就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一篇八股没写呢。

    钱渊在这边忙活着,徐渭在边上瞎出主意,居然想在糕点配方里加点糖,加点辣椒……

    “你个废物!”钱渊瞥了眼门口,“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亏我咽了块那么苦的点心!”

    “快点打发走!”

    顾九锡又出现在门口,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徐渭大怒,“这次非骂得他恨不得跳河自尽!”

    徐渭还没走到门口,连串的绍兴土话已经喷薄而出,间或夹杂着几句对方听得懂的官话……这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顾九锡身旁的中年士子脸色有点难看,连续两次想打断都被徐渭堵了回来,最后不得不放声喊了句,“展才,钱展才!”

    手上粘着面粉、油还有各类乱七八糟原料的钱渊出现在门口,还偏着头对徐渭说:“一天到晚吃点心,我看你就是块点心……废物点心!”

    徐渭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中年士子,正准备来一波狠的,突然一只手猛地盖住了他的嘴。

    “望湖公……”终于看见徐涉的钱渊一阵干笑,“杨文那厮呢,也不通报,真是不像样!”

    “算了算了,我没递帖子。”

    “噢噢,理解理解。”钱渊连连点头,毕竟连严世蕃都不太愿意来随园,徐涉上门不想大张旗鼓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同乡,何至于此。”徐涉皱眉看了眼身旁的顾九锡,这孩子两眼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的很。

    “不管我的事。”钱渊第一时间甩锅。

    “你……你……钱展才你不要脸……”

    这句话并不是顾九锡骂的,而是徐渭,烤好的点心不管难吃还是好吃,总归是能入口的,而还没烤过的原料……真是谁吃谁知道,钱渊情急之下将那只沾了乱七八糟原料的手遮住了徐渭的嘴,这厮正在干呕。

    钱渊一本正经的劝着顾九锡,“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哎哎哎,别……”

    “别哭啊!”

    “不是吧,还真哭啊!?”

    徐涉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时间来。

第两百六十七章 讨官

    书房里。

    钱渊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叔父,在他的印象中,钱铮是那种历史上很典型的清流,头铁,顽固,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在徽州府,钱铮曾经多次谈起,他非常佩服杨继盛。

    当然了,钱铮和朝中其他清流也是有区别的,他能低头做事,也能做事,这是他被高拱看中的原因之一。

    钱铮入京也有个把月了,来访的客人也很多,钱渊一般都会作陪,每次待客钱铮都是一本正经,几乎不聊任何私人话题,而且话非常少……少到钱渊都想传授一些交际常识了。

    但是今天不同,钱铮从幼年旧事开始,说起华亭乡间趣味,说起如今书画被誉为文衡山之后第一人的孙克弘……简直就像个交际老手,反而是徐涉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钱渊打了个哈欠,他还真不知道,钱铮和徐阶那么不对付,但和徐涉关系还算不错……算算时间倒也是,聂豹下狱是嘉靖二十七年,那时候徐涉已经高中二甲进士,当时钱铮和徐阶还没为了聂豹之事闹翻,毕竟是同乡呢。

    不过现在的徐涉可不是刚刚中进士出仕的模样了,虽然能力说不上多强,但因为和徐阶的关系,他是徐府除了徐阶之外唯一拿得到台面上的人物。

    一边闲聊,钱铮一边打量着侄儿,他是知道钱渊这几日不停往徐府送东西的,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正巧徐涉撞上门来。

    “叔父,望湖公,要不我先回去?”钱渊又打了个哈欠,“下午还有篇八股没写呢。”

    “嗯,这是正事。”钱铮捋须点头。

    徐涉这下急了,“以展才之能,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望湖公这是说哪里话?”钱渊正色道:“就算能中进士,二甲进士比三甲进士好,庶吉士比二甲进士好,一甲进士比庶吉士好……”

    徐涉无奈的看向钱铮,“刚聲兄,让令侄多听听……总不是坏事吧?”

    徐涉来之前,徐阶就交代过了……钱府,怕不是钱铮在主持。

    钱铮似笑非笑的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钱渊朝徐涉挑挑眉毛……早点说正事不好吗?非要先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刚聲兄刚刚回朝……如今不比当年了。”徐涉长叹一声,“说一句道德沦丧绝不为过,再无弘治、正德年间群贤汇集之像。”

    叔侄俩都面无表情的在低头喝茶。

    徐涉的口才真心不怎么样,昨晚绞尽脑汁的想了一晚上,偏偏这事儿他还不能向府内清客、幕僚请教。

    “以大义相激,几无人响应。”

    “朝中往往是利益交换,长此以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口里说痛心疾首,但徐涉的表情和这个词完全没有一点联系,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钱渊。

    钱渊有点莫名其妙,朝政说到底是利益交换,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如此,这有什么说头?

    这个不能怪钱渊,他虽然心细如发,能见一叶而知秋,但关于这个时代这种隐喻还不是非常熟练。

    当然了,钱铮是听出点什么了,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些吃食,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何至于此……展才他就是喜欢捣鼓这些。”

    钱渊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直勾勾的盯着徐涉,拼命忍笑……忍着因为巨大荒谬感带来的狂笑。

    徐涉有点狼狈,但尽量保持笑容,笑道:“毕竟是同乡,展才虽名扬天下,毕竟才入京不久,有什么事大可交代一句……”

    徐涉去年末升任兵部车驾郎中,微末职位哪里敢打这种包票,这当然是在指内阁次辅徐阶。

    不得不说,还没出仕的钱渊低估了朝中的复杂局势,也低估了如徐阶这种大佬的心理复杂程度。

    对于徐阶来说,他对钱渊颇为垂诞,但并不会贸贸然将其收归门下,一旦联姻,不说严嵩会怎么想,就是嘉靖帝估摸也要心里打个问号。

    再说了,徐阶已经能确定,钱家已经和高拱搭上线了。

    所以,今天徐涉带来了徐阶的疑惑,你要什么?

    钱渊能带徐阶带来的好处太多了,但反过来,徐阶并不能立即给钱渊或钱铮带来什么……

    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中,你娶我女儿,你能给什么?

    但在政客徐阶的思维模式中,女儿嫁给你,你要什么?

    想通了全盘的钱渊无奈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啊!

    “适才望湖公还真说的不太对。”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晚辈还真没什么把握能登科。”

    徐涉嘴角动了动,“陛下已令礼部尚书吴山主持会试,其人性情刚直,虽是江西人,但和严分宜有隙。”

    这是在说,吴山和徐府没什么勾搭,真没办法插手……不过,严府那边更没办法!

    “倒是殿试……”徐涉苦笑道:“但列到陛下面前的只有前十份考卷……”

    言下之意是,你钱渊要是过了会试,还能在殿试考进前十,徐阶倒是能把你弄进翰林院。

    钱渊两眼一翻,真是无语了,要是能考的进前十,还用得到你徐阶……信不信嘉靖帝能把我塞进一甲!

    还真不夸张,钱渊本来就简在帝心,年前地龙翻身,出色的表演让嘉靖帝印象深刻,最后如果能在前十份考卷看到钱渊的名字,状元不好说,一甲应该没跑。

    顿了顿,徐涉又解释道:“倒是翰林院那边选庶吉士……一要考试,二要面试,这倒是有可能。”

    钱渊还真不知道选庶吉士是要面试的……也是,庶吉士有很大几率为朝中重臣,甚至入阁,总不能挑些歪瓜裂枣吧,而且年纪也是一个考核标准。

    钱渊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钱铮,“叔父大人有济世之愿,无奈仕途坎坷,通政司左参议……实在有点闲。”

    徐涉琢磨了下,试探问:“刚聲兄是想入六部?”

    钱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

    “这倒不是。”钱渊看叔父的表情,不禁心里有点慌,强笑着解释道:“只是听闻詹事府有缺……”

    这句话一出,徐涉立即明白了,虽然钱铮没入翰林,但却是庶吉士,因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所以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没能成功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可能入阁,但想进詹事府走储相这条路……徐涉回忆了下,以前好像还真没有先例。

    “不过此事不急于一时。”钱渊觉得自己嘴巴张的有点大,赶紧往回圆,“待到拨乱反正之时也不迟。”

    也就是说未必是为了进詹事府,但日后必须要给出一个有分量的位置……徐涉看了眼还是面无表情的钱铮,起身拱手告辞。

    叔侄俩一路将徐涉送出府,临行时钱渊凑近小声说:“京中寺庙不少,正想着这两日去上上香呢。”

    徐涉笑了笑微微点头。

    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钱渊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只要把人诓出来,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

    钱渊身子一僵,干笑着转过身看向一脸寒霜的叔父。

    没必要摆这张臭脸吧?

    这是为你讨官呢!

    钱渊觉得理直气壮,不过钱铮不会这么认为……他心中怒气倒是不多,但却非常憋屈。

    显然,钱渊和徐涉都知道隐藏在这番谈话下的东西,但他这个长辈却一无所知。

第两百六十八章 理由

    正院侧屋,小小桌子上摆着七八盘菜肴,钱铮夫妇和钱渊三人围桌而坐,四五个丫鬟在一旁伺候。

    “你们先下去吧。”

    随便吃了几口菜,钱渊将丫鬟们赶出去,咳嗽两声,讨好的看了眼陆氏,毕竟母亲还远在杭州,想把人弄过来,还真少不了叔母。

    “这怎么了?”陆氏诧异道看了眼一脸不渝的丈夫,“还没开印呢,就板着脸……给谁看的?”

    钱铮哼了声,“说吧,今天就差没把钱家的脸丢尽了!”

    “叔父,话可不能这么说。”钱渊辩解道:“您有济世之愿,亦有济世之能,但通政司左参议……那是什么玩意?”

    “要我说,他也太吝啬了。”

    “现在就如此吝啬,待到拨乱反正之日估摸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钱铮当然知道侄儿这是在说高拱呢,他瞪了眼低声呵斥道:“这时节……他拿的出个侍郎吗?”

    “就算拿得出来,我敢坐上去吗?”

    钱渊眨眨眼拿起筷子,“也是,不过侄儿也是想多一腿走路……总归是好事。”

    “狗屁!”钱铮不顾妻子还在,骂道:“一山不容二虎,日后定然还要做一场!”

    钱渊手一顿,忍不住笑道:“叔父大人您这眼光……”

    “怎么?”

    钱渊扁扁嘴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徐阶和高拱必定要做一场。

    隆庆帝登基才三个月,徐阶和高拱就开始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两个月之后,自以为有隆庆帝撑腰的高拱就黯然离去,直到徐阶致仕才回朝。

    今天的讨官如果日后成为事实,那就是个人情,这种人情是要还的……到时候钱铮站在哪一边,都会遭到质疑。

    钱铮怒目而视,而钱渊却显得很轻松,笑着劝道:“叔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了,大不了辞官致仕,等他再上奏起复就是。”

    钱铮都被气笑了,简直就是儿戏。

    说笑了一阵后,钱渊才正色道:“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侄儿可以保证,叔父所忧之事,绝无可能发生。”

    钱铮长久的盯着侄儿的双眼,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声,“据闻华亭有女。”

    “呃……”钱渊不得不今晚第二次竖起大拇指,“叔父神算啊。”

    钱铮哼了声,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陆氏,侄儿把丫鬟都赶出去,说起朝中政事却将陆氏留下,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然晚饭后去书房谈就是。

    “徐阁老的那个女儿?”陆氏来了兴趣,“好像十六……不对,十七岁了,还没定亲?”

    “据说颇有诗才,花容月貌……”

    “噢噢,这几日送那么多吃的,是讨人欢心啊。”

    “对了,渊儿初四去徐府拜年……噢噢,去了后院,难怪呢。”

    “总要见一面……”陆氏喃喃道:“咱家和徐府拉不上关系,找谁引荐呢?”

    “你母亲还在杭州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还好说,但成亲得你母亲在场,不然她还不埋怨我一辈子。”

    “不知道性情如何,容不容得下可卿、香菱……”

    钱渊的婚事早就是陆氏的心头病了,她就盼着侄儿早日成婚,第二个儿子是要过继到二房来的,可卿、香菱是她早就挑好了的。

    钱铮也是无语了,和徐府联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事儿还没商量好呢,妻子都已经在想徐家小姐容不容得下通房丫鬟了。

    “不对!”陆氏放下筷子,“三年前……渊儿你不是拒婚了吗?”

    “拒婚?”这事钱铮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冷笑道:“那还真不好说了。”

    “上次拒婚也是模模糊糊……张家也没正式问出口嘛。”钱渊尽量为自己开脱。

    “这种事还用亲自问出口?”钱铮吐槽道:“难怪你刚入京,徐璠就来找麻烦,感情还有这一遭事。”

    陆氏在心里琢磨了下,正色问道:“渊儿,你说实话,真的要娶徐家女?”

    “当然。”钱渊的回答斩钉截铁。

    “见过面?”

    “没有。”

    “没有?”陆氏实在难以理解,“那上次拒婚,现在上赶着……”

    钱渊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夹起一块红烧肉闻闻,“好香。”

    陆氏和钱铮都莫名其妙,那碗红烧肉都冷了,还能闻得到香味?

    最终在钱渊的哀求下,陆氏勉强答应明日找个同乡姐妹引荐,上门去一探究竟。

    “估摸着叔母要受点委屈……”

    书房里,钱渊有点愧疚。

    钱铮抿了口茶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委屈……之前拒婚,现在想联姻。”

    “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无奈的摇摇头,“后面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你也知道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铮今天实在是不痛快,呵斥道:“徐府不答应还好,一旦应下……我怎么跟高肃卿交代!”

    “叔父放心。”

    说起朝中政事,钱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目前还未有头绪,但必然不会让高肃卿不悦。”

    “说清楚。”

    “说了……尚未理出头绪。”钱渊咧嘴一笑,总要见了面才好计划。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联姻是两姓之好,但在钱渊看来,自己只需要尽到女婿的责任……还真想让我把你徐阶供起来啊!

    钱铮还是不肯罢休,追问道:“之前你说不会让我为难,到底何意?”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思虑再三,钱渊抿着嘴低声问:“叔父,以你看来,华亭,何等人?”

    “隐忍坚韧,逢迎媚上,好权位,擅权谋。”钱铮顿了顿,看了眼侄儿,补充道:“无底线。”

    钱渊笑了笑,这是个不错的回答。

    “叔父,前年末双江公致仕归乡,可有书信往来?”

    “当然有。”钱铮皱眉诧异侄儿话题的跳跃,“老师举荐张半洲任浙直总督……可惜了,东南何人不知半洲公之冤。”

    低低咳嗽两声,钱渊起身在书房外绕了一圈,查看仔细后才回来,低声将聂豹、张经、徐阶那些破事细细讲述一遍。

    钱铮脸色变幻莫测,暗咬银牙,双手捏拳,脖子上青筋毕露,“你确定?”

    “确认无疑。”钱渊当然不会吐露赵文华的名字。

    虽然侄儿没说出消息来源,但钱铮信得过,他愤怒的一砸书桌,砚台、茶盏被震得摔在地上,“为何不早说!”

    “早说又能如何?”钱渊面无表情。

    钱铮愣愣的站在那,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流下,对他来说,聂豹不仅仅只是他的座师、老师。

    “犹记得那夜在陶宅镇,下着冬雨。”钱渊垂下头,“回首远眺,双江公还在门前台阶上……”

    片刻后,钱渊抬起头,平静的说:“娶徐家女,侄儿实有不可说出口的理由。”

    “但是,侄儿此生都不会和华亭合流。”

    有的事情是可以妥协的,但有的事情……即使是从习惯妥协的后世而来的穿越者,也会坚守最后那道线。

    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多了,钱渊见识了无数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他们有的以书画传世,有的以战功闻名,有的以清廉著称,有的遗臭万年。

    其中,真正让钱渊全心全意佩服的,唯有聂豹一人。

第两百六十九章 潭柘寺

    在松江华亭,徐府是出了名的暴发户,什么人都敢收,什么钱都要搂。

    当然了,徐阶的长兄、幼弟那两房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资格这么做,所以,京中的徐府从来是不缺钱的。

    但这座闺房实在太寒酸了点,徐璨一进屋就忍不住蹙眉,她是家中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所用之物无不精美。

    “好了,别起来。”徐璨快走几步摁住要起身的小七,“躺着就是。”

    “礼不可废。”小七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挂着笑容,“祖母气消了吗?”

    “你啊,太嘴馋。”徐璨伸指轻轻戳了戳侄女的额头,“平时乖巧的很,居然在桌上抢吃的!”

    小七委屈的缩着脑袋,没办法,实在是没忍住,居然是水煮鱼片……天呐,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辣椒!

    三天前,徐府送的菜肴中有水煮鱼片……红通通的谁都没敢下筷子,刚开始小七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眼中都泪光盈盈了。

    但很快好新奇的小叔徐琨喜欢上了,可惜那时候鱼片都快被小七吃完了。

    于是,才十一岁的徐琨嚎啕大哭。

    于是,小七悲催的被以不敬长辈的理由被赶出去跪了两个时辰,罚抄佛经,禁足三日。

    不过,小七心里明白,自己被罚并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是昨日钱府的陆夫人,钱渊的叔母过府拜会,祖母张氏绝不会让自己出现在正院。

    “膝盖还疼吗?”徐璨隔着被子摸了摸,“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不用啦。”小七正要笑,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已经……咳咳……消肿了。”

    “这是受了风寒。”徐璨脸色微变,身子微微动了动才坐稳。

    “昨晚窗户没关紧漏了风,养两天就好。”小七笑着说:“还没恭喜姑姑呢。”

    “恭喜什么?”

    “哎,如果坏了事……姑姑哪有心情来看我……好好好,姑姑关心我,但绝没心情带着这支金步摇,记得上次还是祖母过寿时候戴过。”

    “你个鬼机灵。”徐璨嗔怪的横了一眼,看看丫鬟都离得远,才小声说:“明日,潭柘寺。”

    “真要恭喜姑姑了。”小七脸色愈发苍白,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姑姑回去吧……咳咳……别被我染了风寒。”

    “好好好,你孝顺。”徐璨起身安慰道:“好好躺着,明日给你带好吃的。”

    “有义气……咳咳咳。”小七忍住咳嗽,“姑姑,实在不想请医生上府……要不你把药香借我两日吧。”

    徐璨身边丫鬟不少,有负责钱银的,有负责起居的,有负责衣物的,药香人如其名,懂些医术。

    “好吧。”徐璨倒是无所谓,回头吩咐了几句,她也知道这个侄女在府内不得宠,只是如今徐府晚辈也就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他年级都还小。

    “不过姑姑明日要去上香,让袭人去帮忙吧。”小七补充道:“不然祖母知道了……”

    看徐璨点头应下带着袭人出了门,小七里面紧紧揪着被子的手才松开,舒了口气仰天躺下,在心里猜测自己的计划明日是否能如意。

    小七很清楚,在这个时代,一场风寒就能轻松的夺走一条性命,但她实在找不到其他方法。

    很明显,在祖母张氏看来,钱渊的主动来自于那两句残诗,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凑到钱渊面前。

    但如果接下来……最糟糕的情况是,那个男人傻不拉几的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要是那样的话,小七真要尝试下,自杀能不能回家!

    第二天是大年初十一,天还没亮,徐府后院就已经开始预备了。

    小七老老实实的待在屋内,连床都不下,直勾勾的盯着挂在窗边的那只画眉鸟,等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外面闹腾了好一阵,直到天亮了才略略安静下来,晴雯不满的瞥了眼正在熬药的药香,心里暗叹自家小姐的命苦。

    五辆马车缓缓驶出徐府,沿着街道一路往西,潭柘寺位于京城西侧,距离不算太近。

    除了张氏、徐璨两位女眷外,徐璠也被指派跟着,他是对此事最不满的那人……为此,就算钱府送来的菜肴点心如何可口,他从来不吃。

    隐隐听见前面有车夫的吆喝声,徐璠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勉强冲着走过来的钱渊拱拱手。

    钱渊的拱手更是敷衍,连脚步都不停,在婆子的指引下去向张氏行礼问安。

    略略停顿后,一行人启程继续驶向潭柘寺,钱府只有一辆马车,那是供陆氏和两个丫鬟做的,钱渊走到路旁翻身上马,动作利索。

    本就身材挺拔,再加上高头大马,钱渊吆喝两声,趋马跟上车队,引得马车里的徐府丫鬟轻轻掀开帘子偷眼看来。

    徐璠更是不满,他难以想象这厮成为自己妹夫……有把大舅子打成这样的妹夫吗?

    钱渊对此无所谓,只要把人给拐走,连徐阶我都不鸟,还能对你客气……想什么呢!

    再说了,特么老子要娶的是你妹妹,又不是你女儿!

    钱渊前身是个文弱书生,但他穿越而来之后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当年清晨在华亭街头和护卫一起狂奔已经不是笑谈,而成为钱渊有志抗倭的证明。

    甚至有人言此举类“陶侃运甓”,陶侃,东晋名将,贫寒出身,有恢复中原的大志,早晨将砖搬到屋外后,到晚上再搬回屋内,以此锻炼心志。

    自从涉入战事后,钱渊开始有意识的向王义、杨文等人讨教武艺,其他的不说,至少刀剑这些冷兵器的使用他是非常陌生的,后来又向戚继美学骑术。

    钱渊相信,这些总是用得上的……今天就用上了,他眼角余光瞥见,掀开车帘偷看的丫鬟眼睛都在放光。

    不夸张的说,这一科的应试举人中,钱渊的学识是排不上号的,但论文武双全,绝对名列前茅。

    大年初十,路上行人已经不少了,一行人出了内城,速度才略微放快,钱渊抖抖缰绳,他骑术算不上多好,但胯下这匹马性子温顺的很。

    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潭柘寺。

    钱渊翻身下马,细看不远处的寺庙。

    “好景致啊。”一旁的杨文啧啧赞叹,“东南可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景致。”

    钱渊也连连点头,远远眺望,潭柘寺坐北朝南,背靠高峰,规模宏大,周围有九座高峰呈马蹄状环护,气势不凡。

    “那是你见识少。”徐璠哼了声,“不过一座寺庙而已。”

    “潭柘寺始建于西晋年间,唐宋便名扬天下。”钱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本朝世祖年间,荣国公白日上朝,下朝后就回潭柘寺与禅师探讨佛理,世祖还曾亲至探望。”

    看叔母和张氏都缓步而来,钱渊行礼后又继续说:“世祖迁都北京,以潭柘寺为模板重修北京,城内不少建筑布局都和潭柘寺有关。”

    “比如太和殿就是仿照潭柘寺的大雄宝殿而建,重檐庑殿顶,井口天花绘金龙和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略放大而已。”

    荣国公就是助朱棣靖难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陆氏和张氏都是第一次来潭柘寺,听得津津有味,徐璨和身边的丫鬟都投来佩服的目光。

    众人都下了马车缓步登山,钱渊轻笑道:“徐世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徐璠真想不管不顾挥拳相向……要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钱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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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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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