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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猪一样的队友

    什么叫不怕有神一样的对手,就怕有猪一样的队友?

    这就是了!

    看了眼城外慢慢逼近的倭寇,再低头看看城墙下准备出城杀敌的卢斌率领的那队明军,钱渊恨得牙根痒痒。

    把总是明军军官体系中最低一级,但往往都是些老油条,而卢斌太愣头青了,被归有光一番话怂恿得居然要出城正面迎敌。

    胡县令是指望不上的了,城内大户意见不一,县丞、典吏觉得希望不小,毕竟外面倭寇也就一百多人,明确反对的只有两个人,钱渊和郑若曾。

    他们都很清楚,就算有击败城外倭寇的可能性,也不应该冒这个险,只要死守城门,倭寇破城的可能性很小。

    但归有光的名望瓦解了他们的努力,一个是天下大儒,另两个是嘴上没毛的钱渊,目前处于无业游民状态的郑若曾,那些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士绅会听说的?

    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钱渊,郑若曾无奈的劝说:“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毕竟倭寇人数……”

    归有光怂恿卢斌出城,无非是在告诉倭寇,城内并不是没有精锐兵丁的,有这股力量在,你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劫掠村落。

    话还没说完,钱渊突然愤怒的低吼道:“想走鬼门关你一个人去,拉着那么多人给你垫背吗?!”

    卢斌护卫孙承恩带了七十余人,这次带了五十人出城,人数有点少,所以城内乡勇和大户的护卫又凑了百来号人,穿了件皮甲的沈兴平手持长剑站在最前面。

    真是作死啊!

    “嘎吱……”

    城门被缓缓推开,城外的倭寇发出阵阵欢呼声,举着长矛一拥而上。

    “也不知道城内棺材铺有没有那么多棺材!”钱渊双手紧紧摁着城墙死死盯着一副凛然气度的归有光。

    这老头简直就是个祸害,好好的局面硬生生被搅成这样,你想当圣母老子管不着,但别牵累到我身上!

    “好!”归有光那老脸上像是开了朵狗尾巴花,“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

    虽然两边都是乱糟糟的一片,但武艺精熟的卢斌展现了他的个人武力,一碰面手中长枪就连续捅翻了两个贼子,后面的亲兵赶上来护住左右,明军小队如刀切豆腐一样杀进倭寇群中。

    城墙上一片叫好声,只有郑若曾和钱渊面带忧色,居高临下的他们看得很清楚,倭寇中心地带在往后退,但却是主动退却,同时两翼迅速展开,而后面的乡勇还没跟上,明军已经阵型脱节了。

    “杨文!”钱渊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卢斌带着的这几十兵丁不容有失,不然自己可以打算离城遁逃了,现在只能冒险试一试了。

    杨文拱手正要应是,边上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突然插嘴道:“钱公子,我和杨兄弟一起去。”

    杨文不意外的瞄了眼,解释道:“是王家的护院,射的一手好箭。”

    这个时代出色的弓箭手非常稀少,一个卫所都找不出几个。

    钱渊点点头往边上走了几步,“那些乡勇别管,把兵丁接回来就行。”

    “乡勇在后面……”黝黑汉子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城外那一幕。

    那百来号乡勇已经炸窝了,两翼包抄的倭寇还没到位,乡勇们就已经一哄而散,有的往回跑指望城内开门放他们进去,精明一点的往左右跑希望能绕到东城门。

    城内当然不会开门,十余个倭寇在城下有条不紊的将那二三十个乡勇一一砍倒。

    各式兵器散落在地上,惨叫声连绵不绝,鲜血很快在低洼处汇集成一片。

    “准备吧。”钱渊挥挥手让王家护院和杨文去准备,几步走到郑若曾身边,“准备再出城一次。”

    “不……不能出城……”

    “城门不能开,不能开啊!”

    县令、典吏和士绅们七嘴八舌的反对,刚才乡勇们一触而溃的场景将他们吓破了胆。

    “不该开门你们要开,该开门你们却偏偏不开。”钱渊嘲讽道:“不将卢把总和手下兵丁接回来,难道你们亲自上阵守城?”

    反对声立即平息下去,只有张县丞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钱渊一个眼色过去,张三立即抽刀在手。

    “都听我号令。”钱渊当仁不让指指自己,他没想到郑若曾后世名声那么大,但在这时候几乎说不上话。

    当然了,钱渊的名望更低,但他手下的护院们手中的刀枪让他的话很有影响力。

    不远处的大群倭寇正在和明军厮杀,一方占据人数优势,另一方个人武技更强,手持的武器也都是上品,毕竟是卢镗身边的亲兵。

    虽然卢斌有点愣头青,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老兵却是久经战阵,早就发现了阵型脱节,当乡勇们一哄而散之后,明军已经开始抽身退却,而倭寇也步步紧逼上来。

    不过,卢斌想回城可没那么容易,驱散乡勇们的倭寇已经聚集起来,就堵在回城路上。

    两头夹击,一旦卢斌第一时间冲不破倭寇的堵截,后面的大股倭寇就能黏上来,从容将明军冲散绞杀。

    很明显,卢斌也很清楚。

    年轻的脸上满是狰狞,卢斌已经有点脚步不稳了,要不是身边老兵扯着都得一跤摔倒。

    踉跄几步,卢斌举起长枪,嘶吼着冲了出去,尚余四十人的明军小队紧随其后。

    就在这时候,钱渊咬着牙喝道:“开城门!”

    城墙上众人紧张的看着快步跑出城的小队,其中有卢斌留在城内的兵丁,有杨文带着的打行打手,也有城内大户的护卫,就连粗矮的吴捕头也两腿战战的带着衙役走在最后面。

    被夹在中间的倭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在乡勇们一触即溃之后,城内还敢出兵。

    一个手持腰刀的倭寇小头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支长箭突兀的出现在他的喉咙上。

    钱渊定睛看去,那个面目黝黑的王家护院正在弯弓,箭若流星,例不虚发,短短十几息,已有五六个倭寇中箭倒下。

    “啊啊啊……”

    厉喝声中,卢镗手中的长枪刺中面前倭寇的胸膛,他咬着牙手上加力将对方一路往后推去,身边的亲兵刀剑齐举,堵在路上的二十多个倭寇终于溃散往两边逃去。

    钱渊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想到这个时代一个神箭手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要知道杨文带着的援军甚至还没到地方呢。

    虽然迅速击溃了堵截的倭寇,但后面的大股寇众也逼了上来,明军、乡勇们都冲向了城门,互不相让之下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钱渊和郑若曾正急着跳脚的时候,就在大股倭寇觉得还有机会的时候,一支粗糙的短矛短暂的划过长空,笔直的没入冲在最前面的贼人胸膛。

    “干得漂亮!”王家护院高声赞了句,弯弓搭箭,又有一名倭寇被射中大腿。

    “好箭法。”杨文轻松的颠颠手中昨天亲手制作的短矛,助跑两步,猛地投掷出去。

    虽然这次倭寇四散躲开没有伤亡,但也都停住了脚步。

    “准备关城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墙的钱渊高声呵斥道:“还不回来……关城门,快,快!”

    这时候正瘫坐在地上的卢斌一跃而起,双目圆瞪喝道:“彭叔呢?彭叔呢?!”

    钱渊没理会这厮,杨文和王家护院进了城门,没了威胁的倭寇已经逼近到距城门几十步的地方,这时候再开城门那就是找死。

第四十七章 内讧

    抬头看看,眼前是紧闭的城门,再艰难转头看去,倭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举着简易制作成的盾牌,从地上收集各式武器,从死尸身上搜寻值钱物件。

    手指微微试着蜷缩了下,彭叔苦笑着心想,自己真是老了,这般小场面居然连续两次受伤,以至于陷入绝境。

    彭叔在卢家已经二十年了,从卢镗荫职千户开始,大小战事从不离其左右。

    论战功,论资历,如果早些年放出去,一个百户都不在话下,但彭叔依旧留在卢家,并在卢镗下狱后选择辅佐卢家最有天赋的幼子卢斌。

    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彭叔左手受伤,之后回头最后一次冲阵的时候,彭叔右手、右肩均受重创,就算想自杀都拾不起刀来。

    闭上眼睛……

    尽量闭住呼吸……

    但试图蒙混过关的举动很快被识破了,原因很简单,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精良皮甲,这对于倭寇来说可是好玩意儿。

    这些年虽然跟着大人败多胜少,但手下也斩杀数十倭寇,彭叔如何甘心落入敌手……

    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彭叔就放下心了。

    原因很简单,一支尖锐的利箭从城墙上飞下,斜斜的插入他的咽喉处。

    短暂的呜咽两声后,彭叔再次闭上了眼睛。

    “钱渊!”

    “钱渊!”

    眼中赤红一片的卢斌毫不犹豫的拔出腰刀朝钱渊冲了过去,而杨文、张三也毫不犹豫的将长枪放平。

    城墙上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就连郑若曾、归有光都踉踉跄跄被挤到远处。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转身拍了拍王家护卫的肩膀,之前在城外看不清楚,这次看的很清晰,简直就是狙击手。

    “别,少爷!”

    “少爷,别冲动!”

    卢斌身边的亲兵反应很快,四五个人拦在中间,抢刀的抢刀,抱腰的抱腰,将卢斌死死围了起来。

    “钱渊,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刚开始还是放放狠话,但很快卢斌开始口不择言了,但亲兵们都有些无奈,他们名义是上明军,但实际上基本算是卢家的私兵,如何敢去堵自家少爷的嘴巴。

    但所有人都清楚,之前城外局势万般危险,是那个松江秀才冒险派人出城接应力挽狂澜,说起来那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钱渊等了会儿,看着倭寇渐渐离去的背影,但卢斌还是没住嘴,他有点不耐烦了。

    “让开。”钱渊穿过身边护卫,又越过卢家亲兵,就站在卢斌面前,直视对方那充血的双眼。

    “松手。”钱渊轻描淡写的说。

    “钱公子……”

    “松手吧。”

    左右亲兵犹豫着松手,卢斌还没来得及动弹,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啪!”

    担心钱渊安全往前凑了几步的杨文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少爷一巴掌,将浙西参将卢镗的儿子扇翻在地上。

    “清醒点了没?”

    钱渊挽起长衫下摆蹲了下来,“没清醒,我可以再送你几个。”

    卢家的这些亲兵表情不一,有的已经抽刀在手准备内讧了,有的往前顶了几步盯着对面的那些钱家护卫,还有的暗暗点头,实话实说这次是自家少爷找抽啊!

    “出城击贼,战死十三人,乡勇四散奔逃,从东城门逃入城中的只有七人,余下百余人都九死一生。”

    “彭叔不该死,难道那百多人就该死?”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父犬子。”

    在钱渊锐利眼神注视下,在如此犀利毫不留情的话语下,终于恢复神智的卢斌咬着牙低下了头。

    对方说的没错,是自己昏了头被那个归有光怂恿出城,之后又只顾着冲阵被倭寇诱敌深入,要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坚持出城接应,只怕所有人都得死在嘉定城下。

    卢斌突然抬起头,“但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迅速出口打断,“我有我的理由,想知道?”

    伸手将卢斌挽起,钱渊低声道:“郑前辈已经将剩下的乡勇和衙役、兵丁混编,提防倭寇夜里偷城,你去看看,等下来县衙找我。”

    ……

    来袭的倭寇打乱了嘉定城的一切,就连夜里的梆子都不响了,钱渊估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

    让杨文推开窗户,县衙后府的小池塘上吹来一阵凉风,钱渊放下手中的扇子,举起茶盏看向对面的卢斌,“现在明白了?”

    半响后卢斌才别扭的点头,“明白了。”

    “我和郑先生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后卢斌才揣揣不安的问:“成功几率多大?”

    “五成。”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乡勇溃散,守城兵力不足,我也绝不会行此险计。”

    卢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归有光那个王八羔子。

    虽然城外倭寇顶多两三百人,但城内能用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个数目,卢镗、俞大猷那边短时间内决计是抽掉不出人手来援的,镇海卫、金山卫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再这么撑下去,要不了几天嘉定城就守不住了,钱渊和郑若曾决心死守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

    看着卢斌离去的身影,烛光边的钱渊忍不住叹息一声,东南抗倭一战,卢镗是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名将,民间甚至将三人并列绘制“抗倭三将图”。

    不过卢斌这个名字钱渊前世没听说过,虽然出身将门,武艺不凡,但明显还缺少历练,如果能挺过这一关,说不定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赶走,钱渊开始仔细盘点计划可能出现的漏洞。

    如果可以死守,钱渊绝不会冒险,可惜一切都被归有光毁了,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白日上阵前的兴奋,手刃倭寇的刺激,战败的沮丧,彭叔惨死的悲伤,以及刚刚听那个松江秀才讲述计划后心生的希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卢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缓缓走出院门,准备出县衙的时候,卢斌突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

    “郑先生,还没休息。”

    “卢把总。”郑若曾笑着起身,“伤口无碍吧?”

    “已经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卢斌自幼除了习武也是要进私塾读书的,低头看看桌案上都是各式粮饷、兵器的账本,“先生辛苦了。”

    郑若曾苦笑道:“没什么辛苦的。”

    看卢斌脸上浮现的敬佩神色,郑若曾脸上的苦意更浓了,“真的不辛苦,从大户人家抽调护卫、粮饷,给兵丁、乡勇、衙役分发,还要留部分作为后面的补充,诸般事情繁杂的很,我本以为要忙很长时间,但……”

    “但钱公子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在下刚刚核查了一遍,毫无纰漏。”

    卢斌可是将门出身,向来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处理起来很是复杂,父亲账下七八个文书忙这些事,经常手忙脚乱处处出错……难怪之前父亲说过,这松江秀才做师爷真是把好手!

    郑若曾遍游天下,见识极广,交游广阔,但还没见过这样的秀才,简直就是个怪物。

第四十八章 希望

    萧显一向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的确与众不同,东南沿海的倭寇头目基本上都清一色是海商出身,早期的许栋、李光头,后来的汪直、毛海峰、林碧川、叶宗满无不如此。

    但萧显不是,他是军户出身,出自处州卫,多年前因为当街斗殴杀人入狱,恰巧倭寇来袭,他趁机遁逃到海上,这才成了个海盗。

    自从沥港覆灭,萧显就有了来松江一带捞一把的念头,没办法,如今浙江有重兵把守,其他人还好说,那些狼土兵打起战来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倭人还不要命。

    但萧显刚带着手下出海,就被俞大猷从后面撵上,一战下来被烧毁数艘船只,之后在川沙又被俞大猷击败。

    萧显倒没什么不服气的念头,一来他是来求财而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二来俞大猷名气太大,是公认的如今长江以南的明朝第一名将。

    得,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你吧,于是萧显盯上了太仓。

    先成功偷袭刘家港,后在路上设伏全歼太仓兵备道副使率领的太仓卫兵力,萧显觉得嘉定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但没想到,第一天战果还算不错,但第二天从早上打到傍晚,嘉定城抵抗力度越来越大,虽然一度冲上城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距离嘉定城数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萧显啃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心里琢磨要不要干脆退兵拉倒,松江有俞大猷,嘉兴府有卢镗,实在不行可以去通州嘛,那边虽然穷了点但兵力薄弱。

    让萧显起意撤退是因为城内那支战力不凡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今日白天两次攻上城头都是被他们赶下来的。

    萧显有点郁闷,怎么处处都是硬骨头啊!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

    “大哥,真的,据说是什么礼部尚书!”手下人手叉腰唾沫横飞,眼中满是贪婪,“大官啊,到时候光是赎金……”

    倭寇为什么能在后来席卷半个江南,其中原因很多,但规模很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量不事生产的市井无赖以及破产的农民、渔民加入倭寇行列。

    而倭寇内部并没有明显的归属、上下之分,势力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看倭寇头目的名气。

    于是,萧显心动了,如果能在嘉定城活捉或杀了那个礼部尚书,他的名气能直追汪直,到时候……有的是纳头就拜的小弟。

    萧显下定决心继续攻城,何况他还有个杀手锏没拿出来呢。

    ……

    已经是倭寇攻城的第四天了,城头的乡勇、兵丁都很疲惫,但也都无怨言。

    原因很简单,从第一天下午就实际上接手城防的钱渊和卢斌从没有下过城头,即使晚上也在城头过夜。

    再加上丰厚的赏金,每日肉食不断的餐食,城内守军的士气还算旺盛。

    钱渊倒是真想下去休息休息,无奈实在不放心,虽然他对古代战争并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显发现卢斌排兵布阵的青涩。

    前几天卢斌按照惯例将手下所有亲兵和乡勇混编后安排在城头、城门处,钱渊坚持抽调出了将近二十兵丁作为预备队。

    结果,倭寇声东击西的冲上了不算特别高的城墙,要不是杨文带着钱家护卫和那二十兵丁堵上去,嘉定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站在城头看着卢斌指挥明军击退倭寇又一波进攻,钱渊啧啧赞道:“实战才能磨砺人啊。”

    的确如此,短短三四天,卢斌的指挥开始从容起来,就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愣头青,动不动就操着腰刀冲上去剁人。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对战,卢斌是新手,对面的萧显也是新手,半斤八两。

    这几天内,钱渊也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他对战阵中的漏洞、软肋都没有足够的敏感性,管理后勤和那些数字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

    倒是杨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天下来已经成了卢斌的副手。

    不过这也合钱渊的心意,上阵拼死拼活真不是什么好享受,要知道在这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命呜呼。

    而且对面倭寇手里的制式武器八成是从刘家港守军那弄来的,大部分武器都生了锈,第一天被生锈铁枪戳中胳膊的乡勇看起来伤不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钱渊知道,八成是破伤风。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人手不够了。”郑若曾小声提醒道:“吴捕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恩,可以开始了。”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苦笑道:“郑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在这吗?”

    郑若曾抿抿嘴半响也没说话,倭寇实际上是没有将嘉定围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只靠嘉定县本身,如果不行险……只怕破城也就在这几天了。

    突然,愤怒的嘶吼声在不远处响起,短时间内整片墙头的乡勇、明军都鼓噪起来。

    钱渊探头看去,就在城下不远处,七八个倭寇将十几个百姓驱赶过来,乱刀之下,百姓们哭嚎着纷纷倒地。

    郑若曾低低骂了句畜生,那些贼人虽是倭寇,但都是明人,并不是真正的倭人。

    “不能出城!”杨文紧紧攥着枪杆,阴着的脸上一片扭曲。

    旁边的王家护院用力弯弓搭箭,但倭寇已经摸清楚他的射程,弓箭无力的在距离倭寇十来步的地方颓然坠落。

    钱渊用力揉了揉鼻子,这是他极端愤怒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但很快他的手停住了。

    墙头上一片安静,只隐隐听见一阵磨牙声。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钱渊有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前世的历史课上,或许是在某本战争回忆录里……

    被尖锐木棍挑起的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伴随着倭寇嚣张的狂笑声,很快很快,那团东西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一道狼烟在嘉定城中升起,烟中带着丝丝诡异的粉红色。

    远远看着嘉定城的萧显满意的点点头,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用力揉着鼻子的钱渊冷漠的看了眼城外的倭寇,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四十九章 不成功便成仁

    沥港覆灭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浙江沿海地区的宁波府、台州府再到嘉兴府处处烽火。

    但自从浙江巡抚王忬调兵北上之后,从嘉兴府到松江府一带倭寇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遏制,俞大猷、卢镗两位名将的名声也扶摇直上。

    但事实上,不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目前的形势判断都很悲观,他们只能率领重兵把守那些关键的要害之处来限制倭寇的行动,而很难直接对倭寇发起正面进攻。

    换句话说,如今明军只能将倭寇从这儿驱赶到那儿,再从那儿驱赶到这儿,等倭寇抢够了才施施然离海。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今倭寇都是小股成队,基本上看不到大量倭寇聚集攻城略地的场景。

    不过,位于桐庐的卢镗如今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盘踞在海盐县的一股倭寇似乎有了定居的念头,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省心,也挺倒霉的幼子,本想着让他去结个善缘,没想到却碰到倭寇围城。

    “大人,嘉定战报。”一把山羊胡子的幕僚进门递上一封书信,“五日前,明军出城击贼,三少爷亲手格杀四贼。”

    卢镗精神一振,但迅速浏览一遍后,他失望的将书信扔下,“自作聪明,嘉定城小,死守即可,偏偏出城……”

    屋内一片沉默,片刻后卢镗咬着牙一捶桌案,“交代下去,不动。”

    山羊胡一脸黯然,卢家长子文弱多病,次子纨绔成性,只有幼子卢斌可堪造就。

    “或许俞总兵那边能调兵支援……”山羊胡在寻找最后的可能性,“毕竟松江距离嘉定不远。”

    卢镗摇摇头,他很清楚俞大猷的性子,这是个谋定战的角色,没有把握从不出战,如今在川沙和倭寇缠斗,怎么可能再去招惹其他倭寇。

    但卢镗这次猜错了,俞大猷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在卢镗之上。

    俞大猷很清楚,这股倭寇攻嘉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攻下嘉定……只要脑子没坏,他们就不会继续往西攻入有重兵把守的苏州,而通州还隔着长江呢。

    都用不着那股倭寇来夹击自己,只要消息一传开,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场面不可收拾。

    一旦松江有失,其他的不说,朝中有的是人来找自己麻烦,徐阶虽然在朝中苦苦支撑,但那只是相对于严嵩而言的。

    不过川沙这边的倭寇实在难缠,要不是有俞大猷坐镇,又调来数百狼土兵,说不定都得被对方击破,所以他只派出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援军。

    “少爷,探哨回来了。”一个年岁不小的兵丁在地上粗略的画了个地图,“倭寇主要集中在嘉定西城门外,刚刚收兵,聚集在距离城门三四里外的村落。”

    半年前才袭金山卫指挥同知的侯继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遥遥看着模模糊糊的嘉定城,“太仓卫、镇海卫基本已经没兵了,居然还能守得住,临行前听俞总兵说,卢参将的幼子也在城中……”

    “大人,直接入城吗?”老兵建议道:“从东城门入城应该稳妥。”

    在心里思索片刻,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拒绝了稳妥,而选择在距离嘉定七八里的村落扎营。

    ……

    夜已经深了。

    嘉定城陷入一片黑暗,但东西两个城门处的墙角下都有着大片的阴影。

    西城门口。

    抬头看看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钱渊按耐住紧张伴随着兴奋的情绪,低声说:“别急,时间还早着呢。”

    吴捕头感觉两腿有点软,忍不住伸手扶住墙上的突起处,“钱公子……”

    “老吴,说不定日后还有人给你立牌位日日上供呢。”钱渊貌似轻松的开了句玩笑,转头看向郑若曾,“郑先生,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盯着点?”

    “夜里探查,这种人手……卢把总那边应该有,他还在东城门口。”郑若曾犹豫道:“如果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而……”

    这时候,几日来因箭不虚发而闻名的王家护院站了出来,“我去。”

    “你?”

    王家护院傲然道:“钱公子和郑先生听说过夜不收吗?”

    钱渊和郑若曾异口同声的诧异道:“夜不收!”

    夜不收是明军中最精锐的角色,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

    钱渊大喜道:“那就拜托了。”

    郑若曾嘴唇微启却没说话,他曾游历北方对此很熟悉,夜不收并不是所有明军都有的,它只存在于边军中,也就是说,这个王家护院很可能是个逃兵。

    目送王家护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钱渊告辞前往另一个城门。

    这次卢斌护送孙承恩是想结个善缘,所以巡抚衙门和卢镗都给其装备了不少好东西,兵器、盔甲样样精良,而且还配备了马匹。

    钱渊摸了摸一头健马的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后低低嘶鸣,一旁的卢斌训斥几句后才安静下来。

    在卢斌身后,这几日守城余下不到五十人的明军整齐肃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豆饼递到马嘴边。

    “怕吗?”

    听到突兀的提问,钱渊玩弄着小巧的马鞭,头也不抬的说:“当然怕。”

    “呵呵,我也怕。”卢斌勉强笑了笑,脸上的青肿处在小小火把的照映下一动一动,“但人活一世,雁过留名……”

    钱渊不耐烦的打断道:“当兵杀贼是你的本分,贸贸然出城导致守城兵力不足是你的过错,说点实话有那么难吗?”

    半响后,脸皮被撕下的卢斌苦笑着点头道:“是,如果不是我,至少不用行此险招。”

    “如果今夜兵败,整个嘉定都沦为倭寇口中食。”钱渊将马鞭丢回给卢斌,“但如果今夜功成,卢家后继有人。”

    又沉默片刻后,卢斌低声道:“县衙那边我留了三匹马。”

    这时候月亮悄悄钻出了云层,卢斌侧头看去,在洒下的月光的映射下,钱渊清冷而严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

    听到这个在预料之中的答案,卢斌有点失望,他拽过长枪,从怀中掏出磨刀石细细磨砂起来。

    随着月亮再次钻入云层,嘉定城再次陷入黑暗。

    侧耳听见响动,卢斌手一顿,“李叔?”

    “没什么问题,畅通无阻,倭寇已经出动,都集中在西城门不远处。”

    “好。”卢斌神色变得坚毅起来,侧头看了眼钱渊。

    “开城门。”钱渊低声吩咐。

    低低的嘎吱声中,厚重的城门被两个乡勇缓缓拉开,前面的城门洞如黑洞般令人心悸。

    “走。”

    卢斌牵着马匹走在最前面,如今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

    不成功便成仁。

第五十章 莽张飞

    虽然遭士绅抱怨,虽然遭后辈唾弃,虽然就连老友兼连襟都隐隐疏远了几分,但归有光并没有像胡县令、孙承恩那般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等着命运的裁决。

    回头看了眼,归有光不由自主的嘟囔了声,“那小子不会呆在东城门不过来了吧?”

    郑若曾无语的瞥了眼,钱家子从第一天接手开始所展现出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就连老友其实也很是佩服,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不然也不会用这样的疑问语气。

    用这样的语气只能说明,归有光并不认为钱渊会从东城门逃离嘉定城。

    在郑若曾和归有光的心目中,这个松江秀才是个怪物,但也是个人才,更是勇于任事兼有气节的少年郎。

    所以,在看到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钱渊出现的时候,他们并不意外。

    呃,其实这是个美妙的误会。

    死后方知命重。

    钱渊很惜命,但他也知道,有时候越怕死,死的越快,这一点他前世在刑警队就很了解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白天城外的那个孩子,让钱渊难以忘怀。

    钱渊并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理解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立场,但虐杀,是一个正常现代人无法接受的,更不能被一个前刑警接受。

    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撵到宣传处去喝茶,就是因为在一次儿童绑架案中将案犯打成重伤犯了纪律。

    所以,钱渊披上软甲,手持兵刃,他做好了准备。

    “都准备好了?”

    轻描淡写的问话引得身旁一堆人的连声附和,毫无疑问,虽然他没有官身,只是个外地秀才,更是嘴上没毛的少年郎,但从第一日之后,他才是这座嘉定城的主心骨。

    ……

    距离嘉定城西城门数百步的地方,萧显摸着下巴,不时来回走上几步,连续攻城已经五天了,如果今晚还拿不下,他准备带着兄弟们换个地方觅食了。

    碰到个硬骨头,砸不碎,总不能就硬着脖子吞下去吧。

    “大哥,你看!”

    寂静的夜里,侧耳细听,轻微的响动声传来,渺不可见的微弱火光在城门处一闪而过随即熄灭。

    王家护院爬在城门口的地上,耳朵附在地面仔细听,过了会儿才回头低低喊了两声。

    胡大是绍兴人,一家都是贼胚子出身,二十二三岁的年龄已经进过三次大牢了,最后一次是五年前在宁波府衙的大牢里,在那儿他碰到了萧显。

    慢慢摸到城门口,胡大兴奋的舔舔嘴唇,回头招呼同伴,“城门开了。”

    借着月光瞄了眼一手扶着城门的接应人,胡大认识这个家伙,这是金老大当年从金山卫带出来的心腹……不过貌似胆子有点小,两条腿还在瑟瑟发抖。

    透过城门洞看了眼,里面一片漆黑,胡大不再犹豫,让手下打出信号……老大,得手了!

    城墙上,矮身躲在墙头下的钱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别急,只有一次机会,别急,别急……”

    城外的萧显也在做同样的事,虽然已经抽出腰刀,但他另一只手往下摁,疑惑低声嘟囔:“别急,别急,里面怎么什么声响都没有……”

    不得不说,钱渊这个穿越者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天赋,考虑的也不够周到,城门都开了居然没有任何响动,这是不正常的。

    如果没有意外,攻守双方将进行一次不痛不痒的接触,然后各安天命。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着钱渊和萧显这样的耐心。

    就在萧显犹豫间,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嚎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马蹄声,身穿银白色软甲的卢斌手扬长枪出现在倭寇的侧面,。

    怒吼声,马嘶声,刀刃撞击声划破长空,五十人组成的明军小队第一时间如利箭一般犀利的刺入倭寇。

    “早了,早了!”郑若曾跳着脚在城头山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刚刚知晓全盘计划的归有光无助的靠在墙头,面色惨白,眼神涣散。

    做出反应的只有钱渊。

    “杨文,点火!”

    还在城门洞里的胡大已经发现身后的骚乱,也听见城门口处传来的响动,就在他还没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时候,大片的火光突兀的出现在眼帘中。

    被威逼利诱作为内应的盗匪连滚带爬的冲出城门洞,拼命的向两侧跑去,胡大怒吼一声,“撤,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十余匹战马嘶鸣着冲来,虽然因为没有人驾驭导致好几匹马或被绊倒,或转向,但还是有十多匹战马冲进了城门洞。

    惨叫声、哀嚎声转瞬即逝,面对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冲击,又是在如此狭小的城门洞中,谁都无法避免被冲撞踩踏的命运。

    还不仅仅如此,城门口附近的建筑早就被拆除,空地上出现了大量的骡子、驴马等大型牲畜。

    虽然太仓濒临吴淞江水运发达,但码头处也是需要大量用以运输的牲畜的。

    在大火的驱赶下,在被召集而来的车行伙计的指挥下,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的恐惧下,牲畜们开始渐渐提速,沿着青石板冲向了城外。

    郑若曾心若死灰的看着这一幕,在计划中,是需要内应将至少几十名倭寇引入城内才发动,几十匹战马的冲击再加上大量牲畜,到时候倭寇必定大乱,卢斌率队再从侧面出击,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一锤定音。

    但是没想到,卢斌提前的发动让一切都毁了,虽然大部分牲畜沿着预定的道路冲出城外,虽然倭寇也已经大乱,但前后顺序的调换必定不能收到预定的效果。

    “真是个莽张飞!”郑若曾狠狠的骂了句,。

    这是钱渊对卢斌的评价,很明显,并不仅仅是嘲笑卢斌长得太黑。

    预定的计划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卢斌虽然冲阵勇猛,但效果也不大,倭寇虽然大乱但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要知道这是江南,嘉定城外并不适合战马奔驰,这也是第一日卢斌出城没有携带战马的原因。

    看着明军如坠入泥潭一样在倭寇群中辗转来回冲击,郑若曾忍不住问:“怎么办?”

    侧头瞥了眼郑若曾,钱渊对这位布衣军事家也做出了评价,这是个好谋无断的书生,作为幕僚很出色,但必须依附在强有力人物的身边。

    “怎么办?当然是凉拌!”

    钱渊骂了句脏话,呸了一声,操起了靠在墙上的长枪,大踏步走下城墙。

    城门下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乡勇、衙役们都在举足无措,吴捕头正大声嚷嚷让人关上城门。

    “开门!”面色狰狞的钱渊将长枪搭在吴捕头的肩膀上,“要么死在今晚,要么死在明日。”

    居高临下的归有光听不清对话,但很快,处处可见的骚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城门再次被推开。

    在钱渊、杨文、张三、张家护院的身后,有着两股战战的捕快,有着犹犹豫豫的衙役,渐渐的,乡勇们也汇集而来。

第五十一章 意外怎么这么多

    距离嘉定七里的小村落里。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侯继高辗转反侧有点难以入眠,他心里有着恐惧,也有着兴奋。

    侯家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承职后还没上过战场,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

    但侯家在松江名声不小,特别是在倭寇来袭的时候,不少华亭人都会将希望寄托在侯家身上。

    远在永乐年间,倭寇进犯松江华亭,当时的金山卫指挥同知候端披挂上阵与倭寇激战数十回合,身上被射中的箭,如刺猬的毛一样密集,从东城门一路战到西城门,倭寇终大惧退兵,候端又率军追击大败倭寇,贼船也悉数被毁。

    从那之后,侯家在松江名声大噪,正德年间,嘉靖初年,侯家也陆续出了好几位扬威战场,痛击倭寇的族人,侯继高不想丢了家族的颜面。

    别丢人,别丢人……侯继高努力告诫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但窗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可能的美梦,“少爷,少爷,嘉定火起!”

    “什么!”侯继高一跃而起冲出城门,用不着登高就能看见那片火光。

    被惊醒的士卒纷纷涌来,却没有七嘴八舌的问话。

    只有一两个教导侯继高的师傅低声说:“少爷,退兵吗?”

    “嘉定城破了……”

    金山卫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卫所一样已经不堪大用,但也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这一百多士卒虽然名义上是军户,但实际上算是侯家的私兵,这也是家丁制度的雏形。

    努力吞了口唾沫,侯继高有点紧张,他看看左右,现在没有人给自己下命令,现在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

    别丢人……

    你不是想重现先祖的荣耀吗……

    片刻后,侯继高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嘉定!”

    看了眼站在两侧的师傅,侯继高高声说:“如果嘉定城破,倭寇必定入城劫掠,到时候再撤也来得及。”

    “不错,倭寇为财而来,不会追击的。”

    摸着黑整理兵器、马匹,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嘉定城外,侯继高兴奋的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上,高吼声、叱骂声阵阵响起,很明显,嘉定守军还没败下阵来。

    ……

    卢斌觉得自己很倒霉,非常非常倒霉。

    在家里勤学苦练十余年正准备出山,结果一声霹雳父亲入狱了,终于熬到父亲出狱又升任浙西参将,自己又被打发出来给人做护卫。

    普普通通的一次护卫之旅又碰到倭寇围城这种倒霉事,自己还被归有光那老头怂恿的出城迎敌以至于损兵折将。

    这些也就都算了,但最惨的是刚才遭遇的一切。

    牵着马摸到倭寇侧面不远处,卢斌和李叔小心翼翼的摸过去试图观察一二,结果……刚摸到近处,一个手提裤裆的贼子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

    好吧,不得不承认,卢斌的运气倒霉到了极点。

    长枪早已经被削断,骑在马上的卢斌手持腰刀奋力砍劈,脸上似乎有点热乎乎的,喉咙处像是着了火一般,拎着缰绳趋马转了个圈,身边还在马上的亲兵已经不多了,而四散开的倭寇似乎人数没少多少。

    卢斌有点绝望,奋力格开刺过来的长枪,他在心里想,那个松江秀才应该骑着马从东城门出城了吧。

    就在这时候,城门突然开了。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卢斌身子一僵,一根棍子猛地戳中他的胸膛,硬生生将其从马上顶了下来。

    “少爷,少爷!”

    几个亲兵慌忙冲了过来。

    虽然落马,但卢斌没有受伤,他随手在地上捞起一根长枪,单膝跪在地上定睛看去,城门处的火光历历在目。

    在火光的映射下,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神色淡漠的松江少年郎。

    似乎眼角有点湿润,卢斌手一撑长枪驻地猛地跃起。

    “啊啊啊啊……”

    厉喝一声,卢斌侧身躲开刺来的棍棒,狠狠一枪将对面的倭寇钉在地上。

    “撑住,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卢斌还没喊两句,发现城门处援军的倭寇一阵大乱,随即不远处响起了杂乱不一的高吼声。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卢斌兴奋的一个箭步窜上了附近的战马,利索两枪将冲来的倭寇刺翻,举着长枪高呼道:“萧显已死!”

    附近的明军也同时大呼,和倭寇侧面的呼声遥相呼应。

    “咳咳!”干咳几声,钱渊吸了口气,再次放声大呼,他不知道这种招数有什么效果,但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除了高声大呼之外,钱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手持长枪,不要逃跑,他甚至僵硬得不敢回头看,他真怕回头一看,乡勇们已经和第一日出城迎敌一样不战自溃。

    “站在我身后就行。”王家护院看起来久经战阵,满不在乎的说:“放心吧,再不济护送公子离开是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倭寇侧面一片大乱,厉喝声、砍杀声传来,王家护院大喜道:“杨兄弟得手了!”

    钱渊很确定自己没有指挥作战的天赋,所以在出城前他就将一切托付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边军“夜不收”王家护院,另一个是卢斌手下老兵也赞叹不已的杨文。

    王家护院领着众人出城后就一直面向倭寇,而杨文带着小批人手偷偷从另一边绕到了倭寇左翼。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倭寇中央的萧显被气得七窍生烟,偷不了城就算了,居然还被偷袭了把……不,是两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已经稳住阵脚了,没想到城里居然敢出兵夹击,萧显恼火的举刀在空中狠狠挥舞了几下。

    不过萧显咬着牙没吭声,他可不傻,如果自己大喊一声“萧显在此”,嘉定城内可是有个神箭手的!

    不得不说,钱渊两次冒险都选对了,第一次冒险出城让倭寇大为意外,最终卢斌成功撤回城中,第二次冒险出城再次让倭寇大为意外,一举扭转了战局。

    虽然倭寇已经大乱,但最终胜负还是很难说的,毕竟出城的乡勇们难堪大用,杨文那边人手又太少。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今夜无数意外之后的又一次意外。

    “萧显已死!”这句话真的蒙不了几个人,或许有几个倭寇半信半疑,但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

    不说钱渊和萧显两个当事人了,乡勇们不会信,明军不会信,卢斌都不会信……拜托啊,《三国演义》的话本大街小巷都有。

    但是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侯继高信了。

第五十二章 萧显已死

    厮杀正如火如荼,而嘉定城内却安静下来,因为有胆子出城的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属鹌鹑的。

    比如城墙上那个姓张的鹌鹑,作为县令佐官的县丞,他没有承担起重任,也没有放下身段如吴捕头那样做些实事,只一天到晚守在归有光的身边,似乎这位大儒能保证他的安全一样。

    不过张县丞不仅仅是只鹌鹑,也像只踩在冰面上的猫,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城下的厮杀,一边尝试着让人去关上那扇大大开着的城门。

    “不能关门!”郑若曾气急败坏的厉喝一声。

    一旁的归有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张县丞的脖颈上。

    张三咧着嘴冲着郑若曾笑了笑,“少爷出城前交代过了,如若有人关门,不能阻拦就格杀勿论。”

    张县丞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郑若曾捂着胸膛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低声说:“乡勇战力不强,出城也只能壮壮声势,一旦身后城门关上,必定四散溃逃,还好钱家子有所预备……”

    话说到一半,郑若曾突然发现归有光的手在不停颤抖。

    “你看!”归有光哑着嗓子指向城外,“那是什么?”

    月亮不知何时又偷偷的钻出云层,在皎洁的月光下,居高临下的郑若增睁大眼睛仔细看去,一团明显的黑影出现在倭寇的身后。

    “是援军!”郑若曾一拳捶在城墙上,大喜高声喝道:“援军到了!”

    归有光不懂,但郑若曾是懂的。

    大明南方马匹很少,战马更少,即使是如卢镗、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麾下也找不出多少战马。

    而那团渐渐显现出的黑影,最前面至少有十多匹正在加速的高头大马,哪个倭寇拿的出这么多战马,就算有也不会用在战场上而是应该卖掉赚钱。

    ……

    夜风呼啸着从耳边挂过,倭寇后阵已经近在眼前,“萧显已死”的呼声就在耳边。

    临近战阵,侯继高内心的紧张情绪早已不翼而飞,他微微曲起,身躯随着马匹的奔跑一起一伏,用力抓住手中的长枪。

    十多匹战马的突袭彻底搅乱了倭寇的阵型,近百名手持长枪冲锋的明军终于让倭寇丧失了信心。

    “金山卫援军已到!”

    侯继高高吼一声,手中长枪戳中一名倭寇的肩部,一时抽不出来,他咬着牙奋力一举,那名倭寇居然被高高挑起。

    这一幕让倭寇彻底崩溃,萧显咧着嘴跳下前几日抢来的劣马,藏在群寇中准备跑路。

    这回是彻底栽了,五天没攻下城,偷城反而被阴了把,现在金山卫的明军都赶到了,不过萧显虽然沮丧但有着卷土重来的信心。

    但就在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的卢斌赶到近前,眼尖的他瞄见了偷偷摸摸的萧显。

    “萧显!”卢斌趋马赶上去,原本还有不少倭寇,但仅仅一瞬间之后,萧显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萧显!”

    “萧显!”

    声嘶力竭的吼声让不远处的侯继高精神一振,放下手中长枪,就在马上弯弓搭箭。

    “嗖!”

    矮着身子奔逃还在心里痛骂手下的萧显冷不丁小腿中箭,登时一跤跌倒。

    冲来的卢斌奋力操起被砍断的长枪前端用力掷出,被磨刀石磨的雪亮的枪尖轻易的没入萧显的后背。

    失望的侯继高瞄了眼对面那个青年将领,身上身下全是一片血迹,但在月光的照映下反衬出银色的光泽,这应该就是卢参将的幼子卢斌了吧,真不愧是将门虎子。

    就在侯继高准备过去恭维两句的时候,卢斌跳下马,大踏步走向萧显,手里的腰刀又是一刀劈下,然后手揪着头发,钢刀旋颈绕了一圈。

    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有点反胃……

    “萧显已死!”

    再次上马的卢斌趋马四处飞驰,嘶哑着嗓子高喝,这一次他手中的首级让他的话有了充足的说服力。

    “真是个莽张飞!”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无力的吐槽了句,手一松丢开长枪,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钱公子不会再说虎父犬子了吧。”张家护院呵呵笑着蹲下来,“说实话,刚才我老张都准备挟着公子跑路了。”

    “还算不错,就是太莽了点。”钱渊用力抿了下嘴努力分泌出点唾沫,之前太紧张了,口干舌燥的紧,“老张,你也挺不错。”

    张家护院不停曲起手指,刚才他连续放了几十箭,要不是他的神箭,乡勇们未必有勇气撑到现在。

    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虽然是个秀才,但似乎很平易近人,要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一个秀才称呼自己老张还真是少见。

    虽然月亮还在头顶,但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倭寇们或跪地求饶,或四散遁逃,不肯罢休的卢斌和侯继高带着明军围住一股数十人的倭寇。

    接下来的战场打扫用不着钱渊操心,他索性坐在地上随意看着,不远处的马匹嘶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马儿在一具尸首边来回绕圈,时不时嘶鸣几声,又时不时俯首。

    钱渊偏过头不想再看,类似的事情将在后面七八年内不断上演。

    但偏过头的钱渊又看见一支长枪戳在地上,一个乡勇用力拔出长枪,跪在地上,半响后才从地上背起一具尸首。

    钱渊只能垂下头。

    “少爷,统计出来了。”身上还裹着伤的杨文匆匆奔来,“出城的四十八骑战死三十二,乡勇、衙役战死二十八……我们的人,战死五人。”

    钱渊没有说话,只苦涩的笑了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钱渊懒得回头去看,只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前世自己是在刑警队,又不是在特种部队,这种场面难免紧张。

    “咳咳。”

    听见张家护院的咳嗽声,钱渊这才转头看去,站在最前面的是归有光,其后是张县丞、柳典吏、吴捕头,笑吟吟的郑若曾站在末尾处。

    手撑了下地面,钱渊在杨文、张三的搀扶下起身。

    还没等钱渊说什么,板着脸的归有光整理仪容,作揖行礼,“此次遭倭寇围城,嘉定县上下谢过钱公子。”

    还有点腿软的张县丞在行礼,守在城门口的柳典吏脸色苍白但也在行礼,一同出城的吴捕头个子太矮,这一礼都快触到地面了。

    满足感在钱渊心里滋生,这种情绪迅速占据了全身,但他立即醒转过来。

    钱渊勉强整理了下衣着,长鞠回礼,“为人为己,敢不竭尽全力。”

第五十三章 世之良臣

    嘉兴府桐庐县。

    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的卢镗正喜笑颜开,这对于一向律己的他来说是很难见的。

    “七月二十七,倭寇连续攻城五日,与城下虐杀百姓,城内众情汹汹,当夜丑时三刻,倭寇偷城,明军由东城门出城绕行,从侧面凿穿倭寇阵容……”

    山羊胡幕僚笑着恭维道:“斩首一百三十余,俘虏七十余,又亲手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这是大胜啊!”

    捋须的卢镗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要知道即使是自己和俞大猷,在今年除了沥港一战之外也没有如此辉煌的战绩。

    比如至今还在川沙和倭寇磨洋工的俞大猷,至今报到巡抚衙门的战绩是……俘虏七人,杀敌二十三人!

    山羊胡低头看了眼战报,“嗯?那个松江秀才也在嘉定……就是那个和巡抚衙门……”

    “我知道,斌儿在信里提到了。”卢镗啧啧两声,儿子在信里将那个钱家子赞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不过如果说的是实情,自己算是欠了那个钱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了。

    “不过这一战……”山羊胡是卢镗的私人幕僚,和那些亲兵也都是旧识,不禁伤感道:“战损颇多,处州卫已经挑不出多少能用的了。”

    的确如此,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一场惨胜。

    不说其他的,五日守城加上两次出城迎敌,随卢斌而来的七十八名亲兵战死五十六人,幸存者人人负伤,其中还有几人重伤致残。

    乡勇、衙役、大户的护院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城中处处可见孝服,县衙几乎被一扫而空。

    城内共计拆毁七十余间房屋,遗失、被砍杀了近百大型牲畜。

    当然了,对嘉定这样的小城来说,损失很大,但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被击杀、俘虏的倭寇身上搜出了大量银两财物,再加上之前城内大户捐赠,重新出山的胡县令显得精神抖擞。

    不过,胡县令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原本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那些下属都变了个样,别说下面的捕头、衙役,各房的书吏文员,就是县丞、典吏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很快,胡县令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失望,而应该是绝望。

    名望极高的归有光,城内几家在苏州府颇有人脉的士绅,甚至是胡县令的恩师孙承恩,毫无例外的都极度排斥这个毫无作为的县令。

    这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冷静下来的县令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对他来说,能逃得一命已是难得。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胡县令已经起了辞官归乡的念头,鬼知道哪天又有倭寇来袭,虽然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小命更为珍贵。

    所以在胡县令麻事不管的情况下,钱渊在归有光、张县丞以及县主簿的请求下帮忙处理战事之后的那一大堆麻烦,不过他也拉上了郑若曾来当苦力。

    对于明朝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对于前世下海经商自个儿当老板的钱渊来说,难度并不大,更何况此战之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乃至百姓,无不对其俯首帖耳。

    一天的忙碌之后,郑若曾溜达到归有光临时居所,两个人既是老友又是连襟,用不着通报就长驱直入进了书房。

    坐在桌前的归有光正持笔沉思,转头笑道:“县衙那边处理完了?”

    郑若曾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很明显远远比不上那位松江秀才。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古代对于这种事务的要求远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无论是组织能力,物资调配,财务管理等各个方面,前世曾经独当一面的钱渊在这个时代都算得上独树一帜。

    虽然郑若曾这几日也很忙碌,但其中有很多环节都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也敏锐的发现,那位少年郎有一套独有的处理政务的思路,而且效果很好。

    敷衍几句后,郑若曾看了眼桌案,问:“昨日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这次倭寇围城的文章?”

    “恩,嘉定县倭寇始末书。”归有光叹了口气。

    郑若曾低头吟诵道:“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始终,目睹惨毒,所不忍言……”

    归有光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钱家子如何?”

    郑若曾脱口而出,“如能顺利中进士,当是世之良臣。”

    “伯鲁,这样的评价,会不会太过夸张?”

    “绝不夸张。”郑若曾捋须摇头,“我此生所见,唯双江公可堪比拟。”

    归有光吃了一惊,双江公就是聂豹,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他在苏松一带名气极响。

    聂豹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大,甚至很多人对其的印象只有徐阶老师,但他在嘉靖年间名望极高。

    为官清廉如水,一身正气,同时刚正廉明,不畏豪强,更是文武双全,聂豹早就被世人认为必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将聂豹和钱渊相提并论,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归有光笑着点点头,持笔蘸墨,在文后写下一段话。

    “当是时,官兵败退,乡勇溃散,官民哄然,众人束手,幸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呼其左右,出城击贼……”

    郑若曾赞道:“有震川先生金口一赞,钱家子大名立能遍传大江南北。”

    “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归有光依旧嘴硬的很。

    呃,钱渊还真未必会领这个情呢。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有极深的关系,当这篇文章散播开后,钱渊的名声扶摇直上,但也将他牵扯入一些他不想参与的事中。

    不过,即使没有这篇文章,钱渊在南直隶、浙江的高官中也算是挂了号的。

    其他人不说,这个消息传到杭州的巡抚衙门的时候,王忬和幸时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钱家子真是大人的福星啊!”幸时笑道:“京中来信,如果这时候有胜绩,大人升迁就容易多了。”

    在如此紧要关头送上一场大胜,毫无疑问,王忬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而且不仅仅如此,朝中兵部右侍郎刚好出缺,王忬补上的可能性不小。

第五十四章 礼物

    要显出娇嫩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

    但绿叶并不仅仅只是衬托物,没有它的存在,试问鲜花如何能绽放呢?

    同样的道理,那些名垂青史或试图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们也需要绿叶,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才聚拢在身边,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很难的。

    所以,张居正才会对钱渊另眼相看。

    在张居正看来,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这个道理钱渊也很懂,前有刘邦身边的沛县群雄,萧何、樊哙、曹参都是英杰,后有跟随朱元璋的徐达、郭英这些幼年玩伴。

    就算日后那支戚家军也逃不过这个套路,大量戚家子弟和兵样子构成了那支军队的骨架。

    但钱渊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无意成为别人的助手。

    不过在郑若曾看来,被自己评价为“世之良臣”的钱渊注定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所以,在钱渊将一切事务处理完,准备离开嘉定的时候,郑若曾找上门来了。

    “郑先生的意思……”钱渊的腮帮子都在一鼓一鼓,你投入我门下,以后胡宗宪怎么办?

    但很快,钱渊脸红了,他太高估自己,人家可没看上你,也是,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没中进士就注定无法成为藤蔓依附的大树,反而只能成为依附大树的藤蔓。

    “你说的是那个王家护院?”不过钱渊立即感兴趣起来,后面七八年内东南都不会太平,有这样一个武艺高超,还有一手好箭法的护院,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逃兵?”

    “无所谓!”

    钱渊拍着胸脯保证道:“晚辈惜命的很,怕死,这辈子怕都不会去边塞。”

    你的确惜命,但未必怕死……郑若曾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自己拱手行礼的王家护院,“每年八十两银子?”

    王家护院黝黑的脸上有几丝红晕,他微微低头,“而且要预支两年……”

    “那你拿了钱就跑……”一旁的李四忍不住看了眼杨文,“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你!”

    杨文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吭声,自己的确打不过……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郑若曾神色肃穆,低声问:“钱公子可曾听说过当年的三边总制曾铣?”

    “什么!”钱渊强自压抑心里的震动,“就是和夏贵溪一起……”

    “不错。”郑若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曾公嘉靖八年进士,于嘉靖十八年巡抚山西,几度败俺答于塞外,后进三边总制,在下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边疆与曾公结识,幸而结友。”

    “后面的用不着多说了……”郑若曾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结交近侍论斩,妻儿流放二千里,参将李珍冤死狱中,首辅夏贵溪遭弃市。”

    钱渊亲自提壶斟茶,小心翼翼的问:“之后呢?”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已是泪光连连,“天下闻而冤之,何人不知曾公之冤!”

    钱渊也叹息一声,这件事的始末他前世就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一世也曾听人提起过。

    曾铣原是浙江台州人,后落户南直隶扬州,所以浙江和南直隶的士子都对曾铣很熟悉,他们有着一致的认知,夏贵溪那不好说,和严嵩斗来斗去,几上几下,但毫无疑问,曾铣是被冤杀的。

    事实上,曾铣被冤杀后,边塞陷入一片混乱,没了对手的俺答才制造了那次令嘉靖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

    钱渊的视线落到面无表情的王家护院身上,这个人和曾铣有何渊源?

    “曾公被斩,妻儿流放汉中,幸有旧属王环护送。”郑若曾轻声解释道:“一路上此人白日护送,夜宿旷野,千里不懈,后定居汉中为护卫,曾公可谓识人。”

    “小人王三,当年是大人身边亲卫,后逃至太仓,当年曾家被抄,家无余财。”

    “但如今老夫人和几位少爷日子过得极苦,王兄也难以为继。”王家护院单膝跪地,“小人愿将此身交付公子,只愿……”

    “不用说了。”钱渊俯身用力拽着胳膊想把对方拉起来,“此事钱某一力承当!”

    虽然当年曾铣是遭严嵩陷害而被冤杀,更是嘉靖皇帝御笔钦点,但钱渊不认为自己相助曾家妻儿会遭到报复。

    当年严嵩动手的目标主要是针对夏言,而嘉靖皇帝如今应该只顾着修道炼丹,前些日子幸时还提起过,皇帝已经好些年没问起那句话了……“杨用修尚在否?”

    用理智去判断,钱渊知道这是一次风险不大,但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资历,美化自己人格的美谈。

    但定下心神的钱渊心里有复杂的感触,他知道,在一口应下之前,自己并没有用理智去判断这次交易是否有利,风险有多大……

    似乎那句“一力承当”是自己脱口而出。

    钱渊苦笑着在心里嘲讽自己,前世下海十余年,本以为那点年轻时的热血已悄然泯灭,但没想到只是藏在内心最深处。

    不自觉的摸了摸胸膛处,钱渊转身道:“曾公可为识士,托付得人,王环千里护送可称义士,你心念旧主亦可称义,以后你就改名为王义吧。”

    “是。”王义低头应是。

    “回松江后,我会托付去北边的商队将银两带给曾老夫人。”钱渊转头交代,“好了,嘉定事毕,明日启程,我们回家。”

    胡知县已经挂冠归乡,苏州知府下令张县丞代理县令之职,战后各种事务钱渊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八月中旬,钱渊一行人随孙承恩启程归乡,西城门口外相送的人络绎不绝。

    原本孙克弘还以为是为父亲送行的,但越看越不对,除了县丞、典吏、士绅之外,那些衙役捕快,还有脸熟的乡勇,甚至原本因为房屋被强拆的百姓都来了。

    钱渊看看杨文、张三等人手捧着各式各样的赠礼,回首望去,心里感慨不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长揖行礼。

    人群中的郑若曾眯着眼盯着这个少年郎,在心里揣测对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登上舞台。

    视线在空中交错,郑若曾冲着王义微微点头示意,不久前得到王环消息的王义准备在倭寇被剿灭之后赶赴汉中,是他劝其留下并投入钱渊门下。

    这是郑若曾送给钱渊的一份礼物,虽然没有出仕,但他对朝政有着自己的认知,无论如何,今上已在位三十多年,而严嵩已经老迈不堪,想必曾公雪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候,至今愤恨不已的王义能了却心愿,应该已经登上舞台的钱家子更会得到莫大的声望。

第五十五章 归乡

    顺着吴淞江直抵松江重镇陶宅镇,然后换乘马车,当天下午一行人就抵达华亭。

    卢斌并没有继续他的护送任务,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接手,将孙承恩、钱渊等人一直送进城内。

    匆匆拜别众人,钱渊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一路快行到状元巷口,他猛然惊醒。

    前世的自己……每每离家之前总会心情激荡,每每回家的那刻总觉得又走进围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许是受了前身的影响,钱渊有着急切见到家人的情绪,母亲妹妹的身影经常浮现在脑海中。

    放慢了脚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钱渊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牵挂,才有家的感觉,否则为了安全,钱渊早可以一个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遥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进南京城。

    疾行的钱渊并没有发现,巷子里不时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显然,钱渊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松江。

    视线落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还没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叔母。”钱渊恭敬行了一礼,几次家信中母亲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门陪伴。

    被门口携刀持剑的护院吓了一大跳后,陆氏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一把抓住钱渊的胳膊,“渊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没等钱渊回话,里面就传来了尖锐但并不刺耳的叫声,“渊儿回来了!”

    钱渊赶紧迈过门槛扶住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亲谭氏也就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干涸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

    “孝有大小之分,渊哥儿赴杭州为父兄雪仇,这是大孝。”陆氏笑着劝道:“如今渊哥儿之名已经遍传浙江、南直隶,人人都道华亭钱氏再出英杰。”

    谭氏出身宜黄谭氏,虽是书香门第,但自幼没有读书,见识不广,听了这话立即擦着眼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她来说,儿子平安回家,而且还博得偌大名声,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会想到,钱渊孤身在浙江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小妹。”钱渊看向一旁脸上尚有泪痕的半大女孩,温和笑了笑,“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带了好东西,待会儿好好犒赏你。”

    才十岁的女孩虽然心情激动,但仍然端谨守礼的屈膝一礼,“哥哥回来就好。”

    钱渊微微皱眉,离家前小妹性情跳脱的很,怎么如今这么拘谨。

    不过刚刚到家,钱渊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身走到门外,招手道:“这几日和在杭州一样,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来安排,张三你去找个商行。”

    “这次赴杭州一行,为先父先兄复仇,若无诸位相助必然无望,钱某在此相谢。”钱渊拱手行了一礼,“不管诸位归家还是留下,钱家都重金相赠。”

    台阶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卖命赚钱的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敢当少爷谢礼。”张三回头看了眼众人,才继续说:“大家都商量过了,如今世道多艰,以后就跟着少爷,好歹落个家里安稳。”

    除了李四这个书童,以及已经投入钱渊门下的杨文、王义,剩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少爷收留。”

    钱渊微微点头,略略加重语气道:“入我门下,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我脾气的。”

    看众人都不吭声,钱渊点点张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凭或买下几栋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顿了顿,钱渊继续说:“每家三十两纹银,我明日亲往拜祭。”

    虽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钱渊反手抢了个底朝天,后来嘉定城中大户的赠礼大都价值不菲,如今钱渊有的是钱。

    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的王义有着独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钱家的这些护院无不唯钱渊之命是从,无论是冲阵杀敌,还是和卢家亲兵对峙,甚至张三还敢将钢刀放在一个八品县丞的脖颈上。

    嘉定城中的钱渊权威极重,对手下管束也极为严厉,如今归乡,重金相赠,抚恤亡者,尽显怀柔手段。

    王义心里如此想,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郑若曾所评价的那样,很像当年的曾公,说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众人就在台阶下磕了个头算是投入钱渊门下,这半年他们从华亭到杭州,再到宁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场大战,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面前这位钱家少爷日后前途无量。

    虽然早就从夫君信中知晓侄儿有不小的变化,但陆氏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尚未蓄须的侄儿站在台阶上,举手抬足间气势非凡,台阶下腰间佩刀,手中持枪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汉子对其俯首帖耳。

    看着张三领着众护院离去的身影,钱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经历嘉定一战,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精锐军人的雏形。

    甚至在钱渊刻意的引导下,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时候都自觉的排成队列,这一幕曾经让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大为佩服。

    但接下来,钱渊有点头痛。

    在一阵愕然之后,谭氏开始了不停歇的追问。

    “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不是四月就判决了吗?”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抚恤,谁死了?”

    将母亲扶进屋里,钱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摸了摸小妹的发髻,轻描淡写的说:“那张四维之前还做了大案,这次牵连出来,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启程。”

    陆氏默不作声,她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张四维还没到南京就暴毙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乱,所以在城里等了几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钱渊尽量将事情往小里说,“放心吧母亲,在嘉定城碰到了毅斋公,有官兵护送,安全的很。”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渊哥儿,你说的轻巧,毅斋公被困嘉定城,别说华亭,就是苏州府都被惊动了!”

    “咳咳。”钱渊用力咳嗽两声,向陆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陆氏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以前这侄儿每逢类似的事情都会大肆宣传,唯恐他人不知,没想到现在却正好反过来了。

第五十六章 总结报告

    夫君、长子都惨死外地,幼子又远赴杭州,这半年来谭氏从未出过门,消息渠道除了钱渊偶尔寄来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陆氏。

    陆氏拦住了侄儿被困嘉定种种坏消息,但这次再也阻拦不住了,第二天族内就有长辈上门,细细讲述钱渊在杭州搅动的风云,讲述倭寇攻太仓嘉定的凶险。

    松江钱氏迁居至此已经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内出仕者虽然不多,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知晓这些并不困难。

    至于为什么直到钱渊回到华亭他们才上门,一方面是钱渊这一支和族中关系比较单薄,另一方面就要问孙承恩了。

    前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的孙承恩致仕归乡,上门拜访的人自然很多,言谈中往往会说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时,孙承恩总会让儿子孙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县倭寇始末书》。

    归有光这个犟老头虽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肠却不坏,在文中赞赏华亭钱渊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原本钱渊就在华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气,当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鹤滩公的那一面名气也不小。

    数月前,钱渊在杭州名声大噪,传回松江后已经给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一出,有大儒归有光,前礼部尚书孙承恩为其背书,钱渊的名声登时扶摇直上,被誉为松江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士子。

    不过钱渊对此很是烦恼,这个时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来访,会客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讲究,光是喝杯茶,茶叶的产地名气,茶杯的质地,茶水的来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来先要叙身份,然后是过院试的年份,之后还要叙岁数、姻亲、师门,而这年头的士子说起话来往往是七拐八绕,光是称呼就有字、号、籍贯等等不同的称谓,而且很多人的号都不止一两个。

    真的像归有光那句气话,钱渊真心不感激他!

    这么热的的天气,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将一位慕名来访的秀才送出门,钱渊叹息着回到书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铺开一张纸,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拿起砚滴往叔母送的歙砚里倒了几滴水,慢慢磨起墨来。

    钱渊有个好习惯,在一件事开始的时候,他会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在一件事结束的时候,他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这个好习惯来自于钱渊前世下海经商的过程中,规定公司每个人都得写每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进度,但一个愣头青将矛头指向了老板钱渊。

    虽然将那个愣头青赶出了公司,但钱渊开始了这个习惯,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启程前他就做了齐备的计划书,首要目标,次要目标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业网络赚钱的目标很难说有没有达成。

    钱渊很清楚那份秘方的价值,哪里敢一个人独吞,他通过王忬和太仓王家搭上了线,虽然对方说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难说的。

    不过钱渊如今手头不缺银子,再说杭州宅院里还留了大批银两。

    退一步说,如果太仓王家要翻脸,钱渊也并不畏惧。

    他还没有能力影响历史的惯性,严嵩不顾朝野上下的非议坚持杀了王忬,绝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图》所导致的,到那时候钱渊绝不吝于往井里扔几块石头。

    说起来,除了为父兄复仇之外,钱渊这次最大的收获可能是人脉了,能结交到张居正、孙季泉、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在钱渊看来,郑若曾的价值并不在孙季泉、王世贞之下。

    钱渊从没有想过在这场席卷大半个江南的抗倭一战中出人头地,自己最切实可行的路还是走科举这条路,虽然自己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这些人脉还是很重要的。

    提笔在纸上陆续写下“复仇、财用、人脉”六个字,钱渊隔了几行又写下“科举”两个字。

    虽然自己继承了前身的学识,而且八股文重视逻辑,讲究规则也很符合钱渊这个穿越者的思维模式,但顺利登科还是很难很难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穿越而来装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复仇上,还没正式下笔写过时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水准……这应该是自己后面一段时间的重点。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盘上放着一只精瓷茶盏,“用的是松萝茶,可惜配的是吴淞江水。”

    钱渊别扭的捏着小巧精致的茶盏,笑道:“吴淞江水名气不大,但也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皱皱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没出名的山泉水。”

    钱渊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气得跺脚,张口就要咬,突然又闭上嘴巴做淑女状。

    这半年来,谭氏和长媳多数时间都病着,陆氏干脆将小妹接过去亲自照顾,从仪表形态到言谈举止都管束极严,据说都已经教到读《女论语》了。

    “在家里无妨。”钱渊笑着捏捏妹妹的腮帮子,将手塞进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欢?”

    “喜欢喜欢!”小妹喜笑颜开,突然张口盯着书桌上的大碗,探头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钱渊摆摆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气反驳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汉是用这种大碗喝酒,再说你也不是喝酒!”

    钱渊揉揉妹妹的发髻,换了个话题,“小妹,如果……咱们迁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别弄乱了,很麻烦的。”小妹恼火的护着头,突然听到这话一偏头,“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岁了,都没什么首饰,杭州城首饰花样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还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饰。”

    钱渊犹豫了下,低声问:“如果……你说母亲会同意吗?”

    “不晓得……”小妹拖着长长的调子,“哥哥,为什么要去杭州?华亭不好吗?”

    “杭州我和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长辈更不会同意,田地怎么办?”

    钱渊沉默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迁居”两字,在他的计划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会迁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运。

    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钱渊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松江府、苏州府,虽然目前俞大猷镇守川沙,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还没和母亲、叔母提到这个话题,但仅仅和小妹几句闲聊,钱渊已经感觉到了重重阻力。

第五十七章 拒绝的理由

    现代社会中搬家虽然麻烦,但如果有必要,并不难做出决定,如钱渊这样年纪不算太大的人更是如此。

    钱渊初到上海时因为限购无法购房,只能租房,曾经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不过对于他来说,整理一下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就行了,顶多回头布置的时候要费些功夫。

    所以钱渊很难想象古人对于迁居的态度,他们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购房费用。

    在钱渊的印象中,母亲谭氏是个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很标准的执行那套准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但在这件事上,谭氏难得的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无论钱渊拿什么理由出来都摇头。

    总不能把刀架在家人脖子上逼他们搬家吧……苦恼的钱渊试图曲线救国,自己的话听不下去,但叔母陆氏的话总听得下去吧,何况叔母也在迁居计划名单内。

    找了几件不错的绸缎,又拎了点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钱渊带着李四出门。

    虽然已经分家,但两家关系亲密来往频繁,而陆氏因为无子将钱渊视若亲儿,所以钱渊进门后仆役丫鬟的问好声就不绝于耳。

    好人做好事不稀奇,而坏人做好事却能博得好评,甚至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赞誉。

    所以之前的钱渊尖酸刻薄,性情古怪而且还睚眦必报,而如今摇身一变,脸上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逝的笑意,这为他博得“温润如玉”的美誉。

    听到“温润如玉”这个词汇从陆氏贴身丫鬟嘴里说出,脸皮厚的钱渊还撑得住,他身后的李四嘴角抽搐……他觉得少爷的性情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这一点九泉之下的金家父子、张四维,以及被怼得直跳脚的归有光都能证明。

    “渊哥儿来了。”陆氏招招手,不见外的看着绸缎笑道:“这么亮的颜色,我哪里能穿。”

    “宝蓝色,挺适合的嘛。”钱渊将绸缎和茶包递给一旁的丫鬟,“今年的明前龙井,很是花了点心思才弄到的。”

    “自己留着喝或者待客嘛,何必拿过来。”

    “嗨,侄儿还是喝惯了松萝茶。”

    “好好好,等下再带一些回去。”陆氏圆脸上满是笑意,迫不及待的说:“原以为你只是被困在嘉定,这几日听说昆山大儒震川公在文章里对你大为赞赏,但直到昨天才听芷儿提起详情……”

    钱芷是陆氏唯一的女儿,前年嫁给了孙承恩的侄儿,所以对内情知晓的比较多,昨日回娘家兴致勃勃的和母亲陆氏聊起。

    陆氏啧啧赞道:“难怪啊,你带来的那些护院,持枪佩刀,个个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这什么比喻啊,钱渊也是无语,“如今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四起,家里多些护院是好事。”

    “不过听说你亲自出城,渊哥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氏收起笑脸,“这一辈就你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你让长辈怎么办?”

    “是侄儿莽撞了。”钱渊叹了口气,“但也是被迫无奈。”

    “是莽撞了。”陆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过能得震川公一赞,也算有些收获,据说这几日家里访客不少?”

    钱渊耐着性子陪叔母聊了一阵才说起正事,没想到陆氏对此的态度大出其预料之外。

    “为什么要迁居杭州?”陆氏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倭寇侵袭川沙吗?”

    看侄儿点头,陆氏笑道:“大明开国之初就有了倭寇,当年金山卫就为此而设,这百多年来倭寇就没断绝过,渊哥儿你也太谨慎了。”

    钱渊按捺住心里的烦躁,详加解释道:“但这次和之前的倭乱是不同的……”

    “都是宁波、绍兴的海商闹腾出来的,我懂。”陆氏摇摇手中的团扇,“这和松江有什么关系?”

    钱渊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没说话,但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和谭氏不同的是,陆氏对如今大变的侄儿多了些了解,起身亲自将果盘放到钱渊身边的案子上,轻声问:“就算倭乱闹得很大,华亭必然无恙。”

    钱渊眯着眼问:“为什么?”

    “徐华亭如果连乡梓之地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钱渊也是醉了,人家徐阶是属王八的,而且还是只没下限的王八,什么事做不出来?

    犹豫片刻后,钱渊低声将自己和浙江巡抚王忬的那番谈话复述了一遍,又说:“之后几个月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不是俞大猷、卢镗尽皆北上,松江府已是处处烽火。”

    捏了颗葡萄在手上,把玩片刻却没放进嘴里,钱渊在厅里来回踱步,“俞大猷是浙江副总兵,卢镗是浙西参将,不可能长期驻守在松江府或嘉兴府,一旦他们离去,松江府……”

    回头深深看了眼陆氏,钱渊加重语气道:“要知道应天巡抚并不兼任提督军务,是没有兵权的,难道到时候只靠金山卫吗?”

    所谓的应天巡抚理论上管辖南直隶十二州府,但实际上主要的权责范围是苏州、松江两府,所以还有个称呼是“苏松巡抚”。

    陆氏紧紧皱眉思索,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个钱渊无法拒绝的理由。

    “远赴杭州为父兄复仇,后在嘉定出城击贼得大儒赞誉。”陆氏稳稳坐在椅子上,慢慢说:“渊哥儿,如果别人问起你为什么要迁居杭州,你要如何作答?”

    还没等钱渊说话,陆氏迅速继续说:“百余年钱氏在松江华亭落地生根,别说祖宅祖坟了,父兄新丧尚在孝期,你却要不管不顾迁居外地,渊哥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坐回去,这也是母亲谭氏拒绝的最重要的理由,父兄的坟墓还在城外,要定期前去拜祭,谭氏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华亭。

    但和感性的谭氏不同,理性的陆氏拿出的并不是这个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迁居杭州,因为倭寇避祸?”陆氏嘲讽的笑了笑,“震川公赞你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到那时候,何来的气节?”

    面对这种三观完全不同的言论,钱渊无言以对。

    在普通现代人看来,除了生死无大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但在古代人,特别是士大夫看来,气节比生死更为重要。

    钱渊如今名声大噪的主要原因是在嘉定城中力助官兵守城。

    整理兵备,出谋划策,紧要关头的正确决策,以及拒绝逃遁而披甲出城击贼,这些为他赢得了所谓的“气节”。

    在钱渊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被陆氏视为其生存的根本。

    有一个两榜进士的父亲,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夫君,毫无疑问,陆氏的思维模式向着士大夫方向无限靠拢。

第五十八章 月饼

    钱渊很烦躁。

    母亲的坚持,小妹的不理解还好说,但在被叔母怼的无言以对后,心里的压抑让钱渊非常不爽。

    不过,钱渊并不会将心底的怒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更别说是家人了。

    叔母虽然日子过得安稳,但长期独守空闺,说不上一个好字。

    母亲丧夫丧子,小妹丧父丧兄,再加上长期在床上养病的大嫂,实际上钱家这半年来气氛极为压抑。

    不过在钱渊归乡之后,这种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变。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来自于穿越者身上的特质。

    早在几个月前,张居正就对此很是诧异,这个松江秀才出身世家,自小就有才名,按说应有傲气,却和仆役护院言笑无忌,甚至还很没体面的亲自下厨。

    钱渊需要融入这个时代,但也并不想被这个时代完全吞噬,他希望能保持一些从前世带来的东西。

    说的更明白点,刻意的钱渊对家人更加随意,更加亲昵,也更加没规没矩,随口说出的笑话常常让小妹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这半年来一直苦着脸的谭氏也不时忍俊不禁。

    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钱渊早早画了图案让人去订制了模具,在谭氏的指点下在厨房里折腾两三天,才弄出了依稀眼熟,但味道和后世基本区别不大的月饼。

    “还挺费劲。”钱渊看着李四将月饼装入盒子,转头问:“还有哪家没送?

    “都送了都送了。”谭氏笑着搬搬手指头,“你叔母家、孙家、陆家,还有几个族老那都送过了。”

    对谭氏来说,儿子亲自下厨,这是最让她震惊又感动的。

    “别送了,别送了,我都不够吃呢。”小妹在一旁蹦蹦跳跳,嘴边还残留着月饼碎屑。

    “小心你的牙!”钱渊习惯的摸摸小妹发髻,“这样吧,李四你送到杨文那边让他们尝尝。”

    钱家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张三在不远处租凭了一处宅院供护院们食宿。

    自从归乡后,一直陪在少爷身边的李四感觉恢复了以前的地位,低低说:“没必要吧?”

    “你还能替我做主了?”钱渊笑骂了句,想想准备亲自送过去,但门外传来熟悉的叫门声。

    “允执兄来了。”钱渊擦擦手看见孙克弘身后的少年,“与成也来了。”

    少年郎大笑着跳进门,冷不丁看见谭氏,赶紧规规矩矩的行礼,但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拜见婶婶。”孙克弘行礼拜过谭氏,忍不住笑着说:“与成,你也太老实了点。”

    “人家这叫识趣。”钱渊在一旁冷笑,“不然你也得矮一辈!”

    那少年郎小脸红通通的,突然开口纠正道:“不对,是矮我两辈。”

    “你倒是记得清楚!”孙克弘撇撇嘴,“下次平泉公再训斥你,别再往我家里跑。”

    少年郎摇头晃脑的说:“孔夫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跑。”

    钱渊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只要这个少年郎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谭氏笑看这一幕,“正好有刚出炉的月饼,都尝尝吧。”

    孙克弘大笑道:“与成刚在我家把那一盒吃得干干净净还没吃够,这才不得已上门呢,据说是渊哥儿亲自下厨?”

    “哪里是我一个人吃的!”少年郎不服气反驳道:“一共八块,你没吃?”

    谭氏脸上露出几丝心疼,按照钱渊的说法……在杭州吃不好穿不好,不得已亲自下厨,这才练出了这一手厨艺。

    这少年郎名为陆树德,字与成,他哥哥就是嘉靖二十年会元陆树声,字与吉,号平泉。

    陆树声是钱渊叔母陆氏的父亲,换句话说,陆树德是陆氏的小叔。

    而陆氏的女儿钱芷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哥,钱渊又是陆氏的侄儿。

    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钱渊和孙克弘都比今年十四岁的陆树德小两辈。

    而和陆氏为妯娌的谭氏也比其小一辈,所以陆树德拜见谭氏只行礼从来不出声。

    钱渊挺佩服陆家那位刚过世一年多的老爷子,他是在五十七岁那年生了陆树德的,真是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还不仅如此,今年五十五岁陆树声至今无子,五年之后恰逢六十大寿才生下儿子陆彦章。

    一家猛男啊!

    将母亲和小妹送进内院,又将李四踢出去送月饼,钱渊端着剩下的月饼带着两人去了书房。

    “寒舍简陋,将就点吧。”钱渊随便从大茶壶里倒了两杯凉茶,“又跑到孙家去了,平泉公又要揍你?”

    陆树德垂头丧气的低着头,但手里的月饼还不停往嘴里塞,吭哧吭哧的像只松鼠。

    “这次还和渊哥儿你有关呢。”孙克弘解释道:“你叔母昨日回娘家说起……渊哥儿你想迁居杭州?”

    钱渊手一顿,半响后才微微点头。

    “平泉公自然大加批驳,但……”孙克弘转头看向陆树德。

    “我就替你辩解了几句,结果……”陆树德哭丧着脸,“现在父亲不在了,没人护着我……”

    看看挤眉弄眼的孙克弘,钱渊无语的叹了口气,“现在你父亲过世,我家可不敢留你,不然平泉公找上门来……倒是孙家,毅斋公能护着你。”

    十多年前,还年幼的陆树德在家里闯了祸被哥哥陆树声一顿揍,结果陆树德离家出走,恰好撞上了钱渊,被其带回家好吃好喝。

    从那之后,陆树德一旦闯了祸就往钱家跑,而陆家人也不担心……

    “算了吧,平泉公那性子……”孙克弘连连摆手,转头看见书案上钱渊读书的随笔,“渊哥儿,你这字……”

    “难看。”凑过来的陆树德吐槽道:“如果去年是这笔字,渊哥别说府试案首了,县试都过不了。”

    “只为了方便而已。”钱渊翻了个白眼,拿起架在笔架山上的鹅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汁,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三人随意说笑几句,孙克弘突然问:“渊哥儿,怎么会起意迁居杭州呢?”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下孙克弘,不知道这句话是他想问还是孙承恩想问。

    孙克弘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份书信递过来,“前日接到的,一股倭寇从刘家港登陆侵袭苏州,抢走了大批税银,苏州府同知任环率军进击,大胜。”

    钱渊接过书信迅速浏览了遍,任环这个名字他没有印象,杀贼五十六,烧毁船只十余艘,战果倒是不小。

    钱渊思索片刻后看向陆树德,“平泉公也知道?”

    “嗯嗯。”陆树德擦擦嘴边的碎屑,“所以他说渊哥你是瞎操心。”

    “瞎操心?”钱渊腮帮子鼓了鼓。

    “兄长说了,浙江巡抚王民应堪称名帅之流,倭寇很快就会平息下去。”陆树德摇摇头,“迁居杭州实无必要。”

    王忬都成了名帅?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不说这个评价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人家这位名帅正打算脚底开溜呢!

第五十九章 扩充

    八月中秋匆匆而过,因为尚在孝期,钱家既没祭月也没摆宴,只吃了几块月饼,全家出城为钱锐父子扫墓拜祭。

    “你也能安心了。”谭氏在墓前喃喃说:“渊哥儿比以前懂事多了,不过也苦多了……”

    钱渊和杨文、王义等人在墓地附近清扫拔草,随口聊着什么。

    母亲、叔母都坚决不肯迁居杭州,无可奈何的钱渊只能暂时罢休,他考虑需要加强家中的护院,如今连同杨文、王义在内一共只有七个护院。

    虽然钱家人口不多,但考虑到日后迁居杭州路途中的难度,以及留在华亭的危险程度,钱渊准备再招募一批人,再说了以后一旦到了必须迁居杭州的程度,钱家族人、姻亲很可能都会一起上路,那至少要二十人才够。

    回城路上,小妹附在钱渊耳边悄悄说:“那么多护院……家里可没多少钱了?”

    “用不着你管。”钱渊笑着一把抱起小妹,“哎呦,重了呢,不比家里那只大黄狗轻!”

    “哥哥!”小妹一口咬在钱渊的脖子上,含含糊糊的说:“人家都说你效仿徐家呢!”

    “轻点轻点……”钱渊求饶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徐家那是暴发户,如何能和咱家相比!”

    的确,在华亭世家看来,徐家的确是暴发户,曾经有人这么说过……严分宜虽然在朝中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奸臣,但在老家的名声可比徐华亭好得多!

    自从徐阶前年入阁,其弟弟徐涉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后在南京任职,其子徐璠去年进京,留在华亭的徐家几人是肆无忌惮。

    什么人投上门都敢收,什么人送上门的家产都敢要,已经闹出好几桩破事了,华亭知县和松江知府都头痛的很。

    “渊哥儿别太宠着她。”谭氏皱眉硬把小妹从钱渊怀里拉下来,小声训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不像样!”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又习惯的摸摸小妹的发髻,“小妹还小呢。”

    “小什么?”谭氏瞪着女儿,“出了孝期都十二三岁了,也该说亲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还有谁宠她?”

    “所以在家里这几年才要宠着她呢。”钱渊搂郑重其事的如此说。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女子很早就要成亲,就算成亲稍微迟点,但定亲之后就要天天呆在家里绣花,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前世的女孩来到这个时代,八成得疯。

    看看母亲不赞同的神情,钱渊搂着小妹的肩膀大声说:“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有哥哥给你撑腰,以后妹婿对你不好,我领着人打上门去!”

    一旁的杨文、张三都在连声附和,而王义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曾公对上对下都无可挑剔,唯独愧对家人。

    回城后,钱家人吃了几块月饼就算完事,钱渊因为前世的习惯晚餐也吃的少,而不远处的护院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爽快的很。

    等家人都睡着了,钱渊才带着李四去了护院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嚷嚷的喧杂声,好像是杨文那厮逃酒被逮着了。

    “当然该罚。”钱渊推门进来笑道:“杨文,你不是号称是饮如长鲸吸百川吗?”

    “这这什么意思?”

    “你个废材!”钱渊给张三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人家杨文都会读诗了,你还一天到晚捧着《忠义水浒传》!”

    杨文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片绯红,摇摇晃晃的说:“听到没……少爷都说我有读书的天分……”

    一旁有人嘲笑道:“难怪今天喝酒扭扭捏捏像个女人,原来是墨汁喝饱了!”

    听这声音有点陌生,钱渊转头一看,“哎呦,候兄怎么也在,你们也不通报我一声。”

    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拱手行礼,“川沙那边用不着我,俞总兵让我驻守华亭,今天中秋不能回家,索性来这热闹热闹。”

    和卢镗在嘉定城外合力绞杀倭寇后,侯继高就对钱渊佩服不已,驻守华亭后他和杨文、王义等人也交情日深,闲暇时常常来这相聚。

    来的倒是巧,钱渊拉着侯继高坐下,“早些说,我令人多送些月饼过来……”

    “有,有。”侯继高摆手道:“家里也送月饼过来,刚才过来还拎了两盒,总不能空着手上门讨酒喝吧。”

    闲聊了一阵后,侯继高问道:“钱公子,据说钱家还要再招些护院?”

    “嗯,倭寇猖獗,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钱渊叹了口气,“听说川沙那边差不多要结束了?”

    侯继高面色一沉,举杯一饮而尽,金山卫是本地卫所,俞大猷带的浙兵和狼土兵都算是客兵,现在快到收获季节了反客为主将金山卫踢走,侯继高正一肚子气呢。

    “这次去杭州一行,虽然最后有死伤,但少爷抚恤丰厚,不少以前的老兄弟都想着投入少爷门下呢。”张三笑着说:“少爷你看?”

    “不要。”钱渊脱口而出,“一个都不要。”

    屋内安静了会儿,只有侯继高这个外人诧异问:“为什么?”

    钱渊笑了笑没解释,转而说:“就从钱家佃户子弟中挑选,只需要二十人。”

    张三急道:“那些人……一点武艺都不会!”

    “无所谓,不会武艺你和杨文、王义可以教嘛。”钱渊倒了杯白开水慢慢抿着,“市井里厮混的,喜欢花拳绣腿的,性情偏激的,都不要。”

    转头看了眼王义,钱渊努努嘴,“王义你来主持。”

    貌似憨厚的王义点点头,笑着对张三解释,“发号施令有张兄弟和杨兄弟就够了,下面人听令即可,老实巴交的更好驱使。”

    “另外,无父无母的最好不要。”杨文补充道:“年纪太大太小的也不能要。”

    出身边军的王义兴致勃勃的拉着杨文和张三讨论着,侯继高却敏感的瞥了眼钱渊,他注意到其中一点,市井里厮混过的不要。

    川沙之前被攻陷,就是因为一批市井里厮混的混混和倭寇勾结里应外合,才导致了俞大猷如此狼狈不堪。

    钱渊倒是不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遵循还没登上历史舞台的戚继光那大名鼎鼎的招兵准则而已。

    “对了,候兄,金山卫应该有备用的兵器吧?”钱渊随口问:“二十人份,肯定不会亏待候兄的。”

    侯继高眨眨眼,“都是登记在案的,哪里能私卖!”

    每个卫所都有相对应打造兵器盔甲的铸造所,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低,而且质量参差不齐,但也还是有些精品的。

    “卖给谁不是卖?”钱渊凑过去,衣袖里伸出的手比划了个数字。

    侯继高眼神闪烁不定,暗暗盘算了下才轻轻点头。

第六十章 我来管

    陆宅并不大,前后只有三进院,无飞檐翘角,无奢华摆件。

    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但陆树声依旧保持了简朴的作风。

    幼年家贫,暇时读书,也能顺利连考连中一路进了翰林院,毫无疑问,陆树声有着极高的天赋。

    临摹了一遍文徵明的《和靖诗七首》,陆树声捋须微笑,当年他高中会元却错失状元,就是因为这笔字,不过文徵明能半路出家以至于成一代书法大家,自己也能。

    陆树声今天心情不错,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盘踞在松江川沙的倭寇终于被俞大猷击溃,华亭无忧。

    净了手,悠闲的坐下喝了几口茶,又捻了块点心送进嘴,嚼了几下,陆树声皱皱眉。

    因为自小家贫,后来的陆树声一直喜欢甜食……前几日中秋宴上的月饼味道不错,不过他立即皱了皱眉,弟弟好像提过,是钱家子送来的。

    对于之前的钱渊,陆树声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对如今的钱渊……

    陆树声哼了声,女婿钱铮出仕在外,钱锐及其长子客死异乡,而钱氏族人大都和钱锐钱铮一脉当年闹得很不愉快,以至于现在的钱渊无人管教……居然都想抛弃乡梓迁居杭州!

    和王忬同年科举中第的陆树声不屑的在心里想,无非是想去抱浙江巡抚这条大腿而已!

    “老爷。”仆役恭敬进门,“刚收到的朝廷邸报。”

    陆树声随手接过打开,看了几眼忍不住叹息了声。

    今年正月初一,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下旨各廷杖四十,惹得朝堂震动,到如今更是尽贬谪出京。

    或许自己在守孝期满之后,再多在华亭待上几年看看风声……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陆树声突然眼瞳微缩,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这个钱家子!”

    刚进门的陆树德一个激灵,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树声铁青着脸大步走到弟弟面前,“中秋之前你去钱家那次,钱家子如何说的?”

    “好歹是姻亲,兄长应该称渊哥儿。”陆树德缩缩脖子,“渊哥很佩服兄长……说兄长高瞻远瞩……反正都是好词!”

    铁青色从脸庞上退却,但一片潮红迅速补上来,陆树声从书桌下掏出了根木棍,圆乎乎的不比捣衣杵细,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陆树德惊恐的连连往后退,“兄长,你讲不讲理!?”

    “兄长,我今儿没闯祸!”

    “父亲不在,你就三天两头没事打我……”

    陆树声深吸了口气,“你去把钱家子叫来!”

    “呃……渊哥?”陆树德一愣,“兄长,渊哥赞你……”

    陆树声右手持棍在左手上轻轻敲了敲,陆树德立即转身就走。

    ……

    急促的喘息声、大滴大滴的汗珠,以及一身短打衣衫,让钱渊看起来颇为狼狈。

    没辙啊,前身是个书呆子,最常用的除了手只有嘴,其他的不好说,至少体能上是个废材。

    在嘉定城内,钱渊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从那之后钱渊就有了锻炼体能的想法,正好趁着这次招聘护院一起练练,至少碰到危险能跑得掉吧!

    张三本就是钱家的佃户,很快在杨文、王义的协助下招满了二十个护院,一色清都是面色黝黑的粗壮青年,家境贫寒,大字不识,老实巴交,吃的比猪都多,体能足以跑完铁人三项的那种。

    刚开始乱哄哄的一片,连左右都分不清,不过在杨文的棍子,以及钱渊的以身作则下迅速得到改善,至少现在跑步会习惯性的排成一行,也分得清左右……当然了,这是在他们左腿裤脚被卷起的前提下。

    “别说,每天跑一圈还挺有用的。”侯继高在一旁若有所思的说:“说句难听的,就算被打散了都能逃得掉。”

    经验丰富的王义撇撇嘴,“想都不用想,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馊了的粮食,还有当草纸都嫌硬的宝钞,别说肉了,连米都供应不上。”

    侯继高苦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也看在眼里,二十多个护院……当然名义上只是长工,每天吃的都是精米,有肉有菜,每天一条鱼,两天一顿红烧肉,还真没哪个卫所出得起这么多钱,就算出的起也没人干这种傻事。

    喘息了好一阵,钱渊才慢慢恢复过来,一旁也一身短打衣衫的李四小声说:“少爷,回去吧。”

    “急什么。”钱渊哼了声,“怎么?嫌丢人了?”

    的确,在李四看来,如今在华亭已经名声大噪的少爷和一帮粗汉像个傻子似的在街上狂奔,真够丢人的。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陆树德慌慌张张的呼喊传来。

    “怎么了?”

    “平泉公叫我去你家?”

    “有事吗?”

    钱渊皱着眉头盯着陆树德,这厮眼神躲闪,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交代了几句,钱渊先回家换了身衣裳,传闻陆树声守孝期满就要起复,而且很可能不会回翰林院,虽然比不上孙季泉,但也是条粗腿啊。

    但很快,钱渊就觉得问题有点大……

    陆树德视线乱瞟,嘴里絮絮叨叨,“中秋都过了,该换冬衣了。”

    “换冬衣?有点早吧?”

    “不早了,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换。”陆树德咳嗽两声,“比如今天。”

    前身其实只见过陆树声几面,后者嘉靖二十年就出仕了,直到前年才归乡守孝,钱渊皱眉低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陆树德明显对其兄长畏之如虎,但心里又觉得抱歉,补充道:“对了,我兄长喜欢吃甜食,上次那月饼还有的话提几盒……”

    在陆树德的建议下换了件厚衣,又提了两盒月饼,钱渊刚踏进陆家书房就僵住了。

    “如今名气大涨,已经没人能管得了你了,对吧?”

    钱渊一回头,陆树德这厮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陆树声手里的棒子敲敲桌面,“那我来管!”

    毫无疑问,无论从姻亲角度,还是科场前辈角度,陆树声都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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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