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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松江必无恙

    虽然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陆树声出身传承千年的华亭陆氏,但实际上陆树声知道,自己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农家子而已。

    幼年的艰辛,之后的坎坷经历,造就了陆树声坚韧的性格,也塑造了他和普通士大夫不同的行事风格。

    说的更具体一点,陆树声一直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孝子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

    当然了,对钱渊来说,陆树声对其的最大威胁是,这老头年少时是要下田干活的,力气还真不小,虽然躲开只让棒子擦了下,但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老头疯了!

    钱渊可不是个乖孩子,但还没等他发飙,对面老头抢在前面了……

    “你居然还敢躲!”

    特么你揍我,还不准我躲……钱渊也是无语,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

    陆树声冷笑道:“你叔父出仕在外,父兄新丧,又与族中长辈来往极少,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管教你?”

    对方是叔母的父亲,又是科场前辈,本地名士,钱渊倒是没有否认对方拥有这种资格,不过虽然性情有了变化,但他的嘴皮子不比前身要差。

    “不教而诛谓之虐。”

    “哼,你曾经向王民应提议调兵北上。”陆树声坐下斜瞥了眼,“不会否认吧?”

    “呃……”钱渊呃了半天才点头,很明显对方是从叔母陆氏那得的消息。

    “了不起啊,小小年纪为封疆大吏参赞军机。”陆树声恨道:“你知道王民应升迁?”

    “升迁?”钱渊一脸茫然,“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的不知道,平泉公您想想,这种事中丞大人怎么可能告知我?”

    “哎呦,还真是升迁了,兵部右侍郎……”钱渊嘴里话不停,但迅速浏览了一遍邸报。

    除了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外,还有条消息吸引了钱渊的注意力,之前归乡守孝的原兵部右侍郎张经起复,任南京户部尚书。

    面前的少年郎连声否认,情真意切,但陆树声没那么容易被骗过去,“有沥港大捷,又连续在嘉兴、松江、太仓击溃流窜的倭寇,王民应浙江巡抚的位置稳如泰山,倭寇之乱也没有完全平定,为什么他会被调走?”

    钱渊苦笑道:“朝中大事我哪里知晓?说不定是严……”

    “严分宜有那么傻吗?”陆树声不屑道:“就算是要摘桃子他也不会选择这时候,再说了,接任巡抚的是原应天巡抚彭黯,嘉靖二年进士。”

    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人,钱渊眨眨眼,“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王民应会离任。”陆树声语气肯定的说:“继任巡抚未必会让浙江副总兵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所以你才急着迁居杭州。”

    钱渊微微眯起眼,能通过细节推测出这么多东西,大都还都说到点子上,这老头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却有两把刷子。

    “中秋之前,你说什么高瞻远瞩……”陆树声恼火的一敲桌案,“你才是高瞻远瞩!”

    钱渊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肯搭话,明白了,中秋节之前陆树德曾经提到过,陆树声声称华亭无恙,现在这老头是觉得丢了人……

    “县人还赞你如今温润如玉,玉个屁!”陆树声渐渐显露出几十年前的本性,“徐家应该姓黄,那我应该姓林?”

    钱渊有点想吐血,又给前身背锅,陆树声的父亲当年入赘林氏……

    “三岁看到老,从小就不修口德!”

    “砰!”陆树声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桌案上,连沉重的砚台都被震得跌落下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钱渊到现在还有点懵,但看着老头眼里的怒火,他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不太好。

    “与成……与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话刚出口钱渊就知道错了,连续退了好几步才发现老头居然没抄起棍子挥过来。

    陆树声阴着脸好半响没出声,片刻后才低声问:“王民应是自己想调离?”

    钱渊立即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政治智慧,犹豫了会儿才轻轻点头,“沥港大捷,没了约束的海商变身倭寇,实际上浙江形式并不乐观。”

    钱渊觉得陆树声今天的怒火来自于在小辈面前丢了人,但实际上他错了,来到这个时代快一年了,但他还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子们的三观。

    陆树声终于说出了今天怒气勃发的真正原因,“你能说动王民应调兵北上,对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为什么不劝他?”

    “劝什么?”

    “当然是劝他留任!”陆树声叹道:“王民应离去,只怕浙江沿海要生灵涂炭。”

    “劝不了。”钱渊干脆利索的说:“王民应志大才疏,虽勇于任事,但一遇小挫,胆气全失。”

    “沥港大捷……”

    “就是因为沥港大捷。”既然都被戳穿了,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倭寇四起,浙江渐有纷乱之相。”

    “俞大猷、卢镗北上连续取胜,苏州、太仓也有捷报,王民应不趁此良机脱身,难道继续熬下去?”

    陆树声皱眉盯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你倒是口气大!”

    “如若不是我建议调兵北上,松江已是处处烽火。”钱渊泰然自若,“台州倭寇愈发猖獗,绍兴、宁波等地也多遭倭寇侵袭,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

    看了眼面色不渝的陆树声,钱渊继续说:“倭寇之乱渐渐蔓延,有燎原之势,松江很可能成为浙江之外倭寇侵袭最频繁之地,所以我才有了迁居杭州……”

    “小小年纪想的挺多,尽是肚子里做文章。”陆树声哼了声,将桌案上一封信递了过来,“刚刚收到的。”

    钱渊先看了眼落款,“俞”。

    “俞总兵?”钱渊迅速浏览了遍,舔舔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没什么话说。

    “新任浙江巡抚彭黯已经下令,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陆树声嗤之以鼻,“你以为就你聪明?”

    钱渊无言以对,还真没话说了。

    其实钱渊决定迁居杭州的念头早就有了,和王民应升迁兵部右侍郎没什么关系。

    钱渊不清楚历史上华亭县城有没有被攻破,但很清楚一件事,日后徐海就是以松江为根据地,四处劫掠,引发了那场王江泾大战,松江必定是四战之地…

    但这些话明显这时候不能说出口。

    “彭黯原任应天巡抚,总理江南税粮,但之前曾任兵部右侍郎。”陆树声慢悠悠的说:“嘉靖二年进士,自然不会做糊涂事。”

    “所以,松江必无恙。”

第六十二章 小黑屋

    “张廷彝?”

    陆树声狐疑的看着钱渊,“你问他做什么?”

    钱渊指了指邸报,“进士出身者,论战功卓著,当世还有出张经其右的吗?”

    陆树声沉默半响后点点头,“没有。”

    的确没有,张经早在嘉靖十六年就任两广总督平定瑶民叛乱,之后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战功累累,进兵部右侍郎。

    “张廷彝归乡守孝,听闻是聂双江举荐起复,按理来说,他丁忧前任兵部右侍郎,此位正好出缺,但如今王民应异军突起……”陆树声慢慢说:“转任南京户部尚书……嘿,这可是个闲职。”

    聂双江就是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

    “闲职?”

    “有总理江南税粮的应天巡抚在,南京户部尚书并无太多实权。”陆树声随口解释了句,瞪了眼钱渊道:“小小年纪,还真以为自己是国士无双了?”

    钱渊有点紧张,张经起复,是不是意味着大规模的倭乱要开始了呢?

    “南京兵部尚书是?”钱渊试探问。

    “费修,今年已七十有三,老迈不堪,常年卧床。”陆树声愣了下,缓缓道:“南京兵部侍郎屠大山刚刚调任应天巡抚……”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问话,但钱渊勾勒出了一条不太明显但线条分明的线索,从南京户部尚书到南京兵部尚书……不管是不是王民应抢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但聂豹明显早就有了将张经用在南京,用在抗倭上的意图。

    陆树声沉思片刻后,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难怪有人说……你做个师爷绰绰有余。”

    钱渊腼腆的笑了笑没说话。

    但陆树声这老头立即喷道:“考不中举人进士,你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你是华亭人,又不是绍兴人!”

    特么绍兴师爷的名声有这么不好吗?

    “朝廷大事轮得到你来操心?吃饱了撑着!”

    “为可能遭遇的倭寇就要举家迁居,智勇双全兼有气节,震川公是瞎了眼吗?”

    一句句猛烈的叱责在钱渊耳边回响,他双手下垂做恭敬状,但眼睛盯着那不时在空中挥舞的棒子……这老头嘴巴毒,脾气坏,特么还力气挺大!

    “你现在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事!”

    “说啊!”陆树声的话一顿,朝着外面吼道:“谁在外面鬼头鬼脑,滚进来!”

    看着畏畏缩缩进门的陆树德,钱渊翻了个白眼,真是交友不慎,之前溜之大吉就不说了,居然还偷偷摸摸过来看热闹,这厮八成是想看自己被揍!

    看着畏己如虎的弟弟,陆树声哼了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头你这是不讲理啊……钱渊斜斜瞥了眼陆树德,这厮还用我带坏?

    但很明显,陆树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钱渊身上,他大着胆子牢骚道:“兄长不公!”

    陆树声握着棒子的手一紧,你丫的是想造反了?

    “往日我身上伤痕累累,今儿渊哥……”陆树德声音越来越低,“兄长不可姑息……”

    姑息?姑息养奸吗?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以后你想大杖则走的时候别来找我。”

    在陆树德的眼里,兄长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急中生智道:“兄长之前问渊哥一天到晚干什么?”

    “我知道!”

    “喂!”钱渊急了,但还没等他去捂这厮的嘴,一根棒子就将他和陆树德分开了。

    “一日三餐都下厨,有时候还要伺候田地。”陆树德噼里啪啦的把什么都往外吐,“招聘护院一起习武,就刚才还在街上狂奔……”

    钱渊咽了口唾沫,强行解释道:“离家半年,下厨孝母,伺候田地是仿效老大人年少……”

    在陆树声看来,这个钱家子天赋过人,心思机巧,颇有城府,对朝政大事见解独到,如若能中进士,前程远在自己女婿之上。

    但现在看来,这厮走的有点歪……陆树声冷笑一声,走歪了不怕,老夫帮你纠正过来就是。

    半个时辰后,陆树声木然的看着桌案上的纸张,声音都有点嘶哑,“渊哥儿,你自己觉得……”

    “怎么?”钱渊揣揣不安,这是自己第一次下笔制艺。

    陆树声的声音猛地暴烈起来,瞪着钱渊一字一字的说:“丢不丢人?!”

    “你是怎么中的秀才,县试、府试、院试,那么多考官的眼睛都瞎了?”

    陆树德美滋滋的凑上去看了几眼,赞道:“文辞朴实,颇有野趣……”

    钱渊嘴角抽了抽,这厮真会骂人!

    “粗粝凌乱,不得其法。”陆树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你一日有几个时辰在书房里?”

    钱渊张嘴欲说,一旁的陆树德抢道:“听钱家小妹提过,渊哥巳时起床。”

    陆树声眼睛都瞪圆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讲究一个晨读,说得好听点,日后当了京官上早朝也习惯点,一般情况下卯时三刻之前也就是后世六点半左右起床,而巳时……已经过了九点了。

    “对了,刚才说错话了,一日三餐……应该是一日两餐是渊哥下厨。”陆树德嬉皮笑脸的说:“还要伺候田地,还要午睡,还要习武……”

    “我是夜猫子。”钱渊阴着脸辩解,“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在书房!”

    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钱渊自以为不少了,而且自己是一家之主,还有些庶务要处理。

    但陆树德突然噗嗤笑出声,“三个时辰……哈哈哈!”

    “不用说了。”陆树声一挥袖袍,“明日起,食宿都和与成一起,日夜攻读,写不出让老夫满意的八股,你休想离开半步!”

    钱渊登时傻眼了,不是,有你这样做事的?

    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老夫已经说过了,没人管教你,那老夫来管。”陆树声目光炯炯,“家里事尽可托付你叔母处理,你只需专心攻读。”

    “老大人,但是……”

    “这是好事!”陆树德一把拽住要上前辩驳的钱渊,“渊哥,不入进士榜,终究是水中之月。”

    的确是好事,能得到翰林院名士平泉公的教导,钱渊举业成功几率自然大增,但也不能被关在小黑屋里吧!

    钱渊回头看了眼诚恳的陆树德,心里犹豫不决。

    这时候,陆树德狡黠一笑,“不过,以后渊哥你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了……哈哈哈!”

第六十三章 黑心的老头

    钱渊从前世就有这样的认知,人,是需要敬畏感的。

    敬畏法律,敬畏道德感,或者敬畏某个人。

    这种敬畏感未必永远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时候能够对人进行某些思想上的约束,总体来说是有益的。

    前世的钱渊敬畏队长,敬畏法律,这一世的钱渊敬畏陆树声,这个面如老农的老头虽有着种种时代的局限,但其道德观、学识都值得钱渊敬畏。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前世的钱渊在年轻时曾经很敬畏那位高三班主任。

    还在迷迷糊糊间,钱渊似乎又回到了令他痛不欲生的高三,讲台上大着嗓门,时而苦口婆心,时而破口大骂的班主任正挥舞着手中的教鞭。

    恍恍惚惚间,钱渊揉揉眼,那教鞭有点眼熟,光溜溜的像根捣衣棒,再定睛一看,陆树声正在讲台上冷笑。

    “呼呼呼!”钱渊喘息着猛然惊醒。

    已经多少年没梦见班主任了,陆树声这老头这段时间显然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看窗外天色,还是黑漆漆的,钱渊琢磨要不再睡一下……

    这段时间简直比倭寇围嘉定的日子还要难熬,至少当时钱渊身边还有卢斌、郑若曾、杨文等帮手,而现在空无一人……呃,不太准确,还有个陆树德呢,不过这厮起的是反面效果。

    “咯吱。”

    “还不肯起来?”陆树德推门进来,懒洋洋的说:“要不……请兄长亲自过来请你?”

    还在贪恋被窝暖意的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刚住进来的那几日,陆树声每天凌晨带着棒子过来“请”他……

    “啧啧,渊哥不愧是俊杰啊!”陆树德赞许了句,然后利索的一闪躲开钱渊踢过来的鞋。

    已经在陆宅住了一个多月了,钱渊现在很明了这厮说话套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下次他再揍你,休想我替你求情!”钱渊恨恨道。

    “无所谓。”

    显然,在陆宅受了十四年的苦,陆树德这一个多月非常幸福。

    不是因为他被揍的次数少了,而是身边有人被揍的次数比他多了……

    利索穿好衣出去洗漱,稀饭馒头已经端上桌了,钱渊恭敬的向端坐在上首的陆树声行礼,然后才坐下来用餐。

    简单的早餐很快结束,陆树声净手后提笔在纸上写下题目,“老规矩,午饭之前完成。”

    钱渊苦着脸接过纸,“君夫人阳货欲。”

    “说说吧。”

    这点钱渊还是有信心的,思索片刻后答道:“《论语》之《邦君之妻章》,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章》阳货欲见孔子。”

    陆树声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啧啧,无情搭啊。”陆树德咧咧嘴。

    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虽然引申出来的文章数不胜数,但考试的题目还是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百年下来难免重复,于是所谓的截搭题就孕育而生。

    前世的钱渊也听说过截搭题,但没想到截搭题也分很多种,有截上,截下,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等等,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陆树声出的就是一道无情搭……不过,看看纸上这六个字,钱渊觉得有点诡异,陆树声这厮是春心萌动吧?难道想玩一枝梨花开海棠?

    看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远远天边只透着丝丝亮色,自个儿就得进书房了,钱渊心里苦,前世高三那段岁月……简直就是在度假啊!

    “渊哥,今天上午有你忙的了,可别耽误大家的午饭。”陆树德打了个招呼就没影了,这小家伙天赋过人,但还没开始正儿八经的学制艺。

    钱渊前世年少时也曾写过一些酸不溜丢的玩意,但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甚至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去配,难度比高考完全没法比。

    花了两个多时辰,钱渊绞尽脑汁的弄出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揣揣不安的交到陆树声书房里。

    “昨天晚上那篇已经批过了,拿回去仔细揣摩。”陆树声递过昨天上交的八股,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题目,“这是下午的,限晚饭前完成。”

    钱渊面无人色的接过那两张纸,低头看了看,还算不错,至少昨天那篇八股的批文上,类似“狗屁不通”的字眼少得多了。

    “怎么?还有事?”陆树声下笔如飞当场批改,钱渊踮着脚尖看见“胡诌”、“不通”、“狗屁”等等……

    看陆树声皱眉看过来,钱渊赶紧挤出个谄笑,“呃,想问问老大人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

    又是随便……钱渊无语的出门,最讨厌的就是随便!

    这老头的心肯定是黑的,昨天晚上那顿钱渊盐放的稍微多了点,自个儿和陆树德都挺满意,但陆树声皱着眉头吃到一半就不吃了,然后……今天早上就出了这道无情搭。

    实话实说,钱渊刚开始真的没有给人当厨子的念头,但没辙啊,一天到晚被锁在小黑屋里,没两天就快疯了,一番哀求之后,老头才大发慈悲让钱渊去当厨子。

    第二天钱渊就发现了,陆家两兄弟都是吃货!

    进了厨房,看看仆役买来的菜,钱渊皱皱眉头,已经过了霜降,新鲜蔬菜只有大白菜了,还有两盆豆芽,土豆、红薯目前还没传入内地呢。

    “哎呦,这鲤鱼挺肥的。”钱渊眼睛一亮,按理说陆家人和自己都在守孝,不能吃肉,但陆树声这方面比孙季泉要通融的多,不禁鱼、虾等水产海鲜。

    “张三送来的。”仆役鬼鬼祟祟的小声说,“还在外面守着呢。”

    随手丢了一串钱过去,钱渊从后门出去看见张三百无聊赖的靠在墙上,显然等了很久了。

    “少爷,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少废话,杨文王义那边怎么样了?”钱渊盘算今天有点忙,直接问:“没出事吧?”

    “没事。”张三摸着脑袋说:“那帮小子每天晨间跑步,下午跟着杨文练拳脚兵器,今儿过来是禀告少爷,商队已从汉中回来了,曾老夫人有信与少爷。”

    钱渊接过信收入袖中,“家里还好吧?”

    “都挺好,就是夫人和小姐念着少爷。”张三咳嗽两声,“夫人吩咐了,让我和杨文陪少爷明日去一趟上海县。”

    “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拜会一位刚致仕的官员。”

    钱渊微微皱眉,母亲向来不管外事,估摸这事儿八成和叔母有关。

    挥挥手让张三回去,钱渊回厨房开始施展身手,这些天早就摸清楚陆树声的饮食癖好了。

    糖醋鲤鱼,清炒黄豆芽,笋丝蛋汤,再来个大白菜炖五花肉,上桌前将五花肉撇去。

第六十四章 一直一直一直

    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但陆树声明显吃的很满意,下筷的频率比昨晚高的多。

    趁着这个良机,钱渊问道:“老大人,您看……我是不是应该多读几本书?”

    夹了块鱼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再送进嘴,陆树声慢悠悠的说:“用不着,已经够了。”

    够了?

    这是在开玩笑吧?

    钱渊眨眨眼,“晚辈曾与翰林院张叔大相交甚笃,听其言,先读诸子百家,后读历代古文,胸有其物才能下笔言之有物……”

    “没必要。”

    钱渊有点急了,“至少唐宋八大家应该都看一遍吧。”

    “你还知道唐宋八大家?”陆树声笑吟吟道:“没想到你还读过唐荆川的《文编》。”

    钱渊听的一头雾水,后来他才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这一称呼就来自如今文坛上地位极高的唐顺之,就是他在《文编》一书中正式树立了这八大家的历史地位。

    “老夫说了,没必要。”陆树声傲然道:“老夫且问,你如若出仕,是想建功立业,还是想埋头书牍。”

    钱渊弱弱答道:“还没想过。”

    “埋头书牍就要精研历代古文,说的更确切一些就是要进翰林院。”陆树声鄙夷的瞥了眼钱渊,“你能入翰林?”

    “绝不可能,你没这样的天赋!”

    钱渊脸黑如锅底,这老头说话太毒了点。

    “不说你并无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的心思,就算有……最好现在就歇了。”

    “你心思机巧,有城府,有手段,出仕后建功立业不难,但想在文坛功成名就希望渺茫。”陆树声挥手让仆役送上三杯茶,“其实你底子不错,专研制艺,十年内有望登科,如若转而精研古文,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钱渊终于听懂了,这是在说,你小子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老老实实接受填鸭教育还有可能中进士,如果想以文才取胜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得!对于钱渊,陆树声和张居正有着一致的评价,这是个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的货。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长长的吐出来,“老大人的意思是……以后我就一直一直一直这样?”

    “不错,每日三题,揣摩批语,闲暇时多读近些年的范文,对了,你那笔字也得练练。”

    钱渊绝望问道:“几日一休?”

    “除了节假外无休。”

    “如果后年出孝期后中不了举?”

    “接着做题。”陆树声抿了口茶,“老夫明年三月出孝期,但已经决定暂不起复。”

    钱渊眼神涣散,这老头是个虐待狂吧!

    一旁的陆树德投来同情的目光,曾经饱受虐待的他知道钱渊将会怎样的遭遇……

    钱渊僵在那好半响,突然转头盯着陆树德,“老大人,与成明年出了孝期也该赴考了吧?”

    陆树德神色一紧,但还没等他反驳,陆树声悠悠道:“与成颇有天分,多读些书有好处。”

    陆树德登时噗嗤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止不住。

    虽然这话说得隐晦,但谁都听懂了……人家陆树德有天赋,你钱渊没天赋。

    看了眼萎靡不振的钱渊,陆树声咳嗽两声鼓励道:“《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与成可立言,渊哥儿你立功,皆大欢喜嘛。”

    狗屁立功,老子只想着中了进士去读读《永乐大典》,出仕是准备去打酱油的!

    钱渊愤恨不已的看着陆树声远去,转头盯着陆树德,“这日子没法过了!”

    “逃出去?”陆树德撇撇嘴,“你敢逃出去,信不信明儿你母亲把你绑回来!”

    这倒是,一个多月前谭氏知道儿子被陆树声收入门下教习授业,连夜将钱渊书房里的玩意儿一股脑全送过来,细细叮嘱要专心研读,不必为家事分心。

    面色灰败的钱渊擦擦嘴回了书房,陆家宅子不大,连个散步的花园都没有。

    先将昨天那篇八股拿出来细细揣摩,钱渊嘴里嘀咕不停,心里倒是好受了点。

    陆树声这老头脾气不好,嘴巴又毒,但批语极为细致,从各个方面分析这篇八股的优劣之处,又在边上做了范例,钱渊细细数了数,批语比八股本身的字数还要多。

    将批语看完,按着陆树声给出的提示范例重新做了一篇,钱渊才放下笔,在屋内来回踱步。

    八股这玩意就像是闭着眼睛在屋内行走纵跃,未必需要按照固定的轨迹,但绝不能触碰屋内的桌椅板凳,所以很大程度上看的不是文才而是规矩。

    而陆树声给钱渊指出的这条路就是守规矩,自然有人能够纵跃自如,但钱渊没这天分,只能老老实实脚踏实地。

    其实钱渊算是运气不错,陆树声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但后来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管束严厉,门下弟子多有出众者,后来的兵部尚书袁可立、礼部尚书董其昌都是他的学生。

    苦恼的揪了揪头发,钱渊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转头看看桌上的新题,特么又是一道无情搭。

    就在钱渊昏头昏脑做今天第二篇八股的时候,钱家有客人来访。

    “这次就拜托元朗先生了。”谭氏起身行礼道:“如若有缘,日后还要请先生喝杯喜酒。”

    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面容清隽,起身拱手道:“何某也望不负所托,日后饮这杯喜酒。”

    陪坐的陆氏笑道:“元朗先生和我钱家交情不浅,又和季泉公相交甚笃,此事还真只能拜托你。”

    一旁的孙克弘连连点头,这位客人是松江名士何良俊,攻诗文,好戏曲,虽因仕途不顺绝了入仕之心,但名重一时,在浙江、南直隶都颇有名气。

    最重要的是,何良俊当年和钱铮是同窗好友,同在当时的华亭知县聂豹门下听学,其又和如今归乡守孝的孙升是好友。

    而钱渊和孙家之间关系一直保持的不错,至今还常常收到孙鑨、孙铤的书信。

    几方面关系叠加起来,陆氏才想到请出何良俊。

    等何良俊和孙克弘出了门,陆氏才笑着对谭氏说:“虽然要等到后年才出孝期,也不能定亲,但如果双方有缘可以口头先定下来。”

    “渊哥儿现在性情好,县人对其评价甚高,我看这事十有**。”

    “顾家那位今年十三,后年十五,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正好十六岁成亲,你啊,要不了几年就能抱孙子了。”

    谭氏笑容中杂着担忧,“但顾家非要看看渊儿……”

    “看看怕什么?”陆氏傲然道:“渊哥儿温润如玉,风度翩翩,谁不说好!”

    一旁的钱小妹悄悄吐了吐舌头,哥哥喝茶如饮酒,下厨常常满手血腥气,又舞刀弄剑……温润如玉这种词和哥哥真的扯不上什么关系……

第六十五章 你是东北人吧?

    何良俊是本地人,而且和钱铮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早就听闻钱渊性情执拗,言辞刻薄的名声,其实他原本不太相信钱渊如今“温润如玉”的传言。

    但在知道钱渊和孙升的渊源之后,何良俊相信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去年就是因为孙升的大力举荐才在京中名声鹊起,孙季泉为人处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马车里的何良俊瞄了眼对面的钱渊,这小家伙毕竟还小,性情有点跳脱,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

    可怜钱渊已经一个多月没出来了,今儿早上何良俊来接人的时候,陆树声板着一张黑脸很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而且还写下三题让钱渊明日上交……你可以请假,但题目还是要做的!

    “能得平泉公亲自指点,钱公子日后必定连考连中早早登科。”何良俊轻笑道。

    “何先生是叔父好友,就称我渊哥儿吧。”钱渊放下窗帘腼腆一笑,“不知道今日拜访的那位是?”

    “此人姓顾,名定芳,亦是你叔父好友。”何良俊介绍道:“他是天顺年间松江名宦顾英之孙,平生轻财好义,性情刚烈。”

    何良俊和钱家商量过了,这次想看,事先没有告知钱渊,毕竟还在守孝。

    钱渊皱皱眉头,“顾先生致仕归乡,所以晚辈上门拜见?”

    这话意思很明显,既然轻财好义,那好友必定遍布松江,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上门拜见,总有些其他的理由吧。

    这小家伙倒是想的多,何良俊笑了笑,继续说:“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当时掌翰林院的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夏贵溪。”

    “这事我知道,后来夏贵溪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援引大臣上书减免死刑,只有时任吏部都给事中的叔父随同上书,后来被贬谪出京。”钱渊眨着眼,他倒是不知道叔父和夏言是有师生关系的。

    理论上,翰林院的官员都是掌翰林院学士的学生,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并不是绝对的。

    比如当年的徐阶,他就曾经公然对内阁首辅兼掌翰林院的张孚敬说:“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之背叛?”

    但如果两者之间有依附或者提携的关系,倒是能说得上师生名分,比如日后的张居正和徐阶。

    那夏言和叔父之间……

    面对钱渊这个疑问,何良俊解释道:“当年散馆,夏言想让你叔父留在翰林院,但你叔父拒绝了。”

    钱渊抽搐了下嘴角,这是傻了吧?

    一个性情刚毅但不懂变通的官员形象在钱渊脑海中渐渐成型。

    何良俊将话题兜回来,继续说:“当年夏贵溪死后,你叔父被贬谪出京,顾定芳大哭,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

    顿了顿,何良俊叹道:“钱兄毅然上书被贬谪出京亦不悔,顾定芳甘冒奇险为夏贵溪收尸,两人均为朝野上下敬仰,也从此订交,虽会面极少但相交于心。”

    钱渊眼中神色闪烁不定,半响后才轻声道:“所以,晚辈才要拜会顾先生?”

    钱渊没那么傻,叔父出仕在外,好友致仕归乡,这种情况下,叔母一封信或一份礼单足以应付,为什么要自己这个侄儿出面?

    难道是那位顾定芳要见自己?

    “何先生,您刚才说……顾先生性情刚烈?”

    “不错。”何良俊沉吟片刻后说:“去年,今上问用药之理,顾答‘用药如用人’;再问养生之道,对‘清心寡欲’。”

    面对这样的答案,钱渊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呃,的确性情刚烈,不仅仅是刚烈了,简直就是头铁啊!

    嘉靖是史上出了名喜欢炼丹修道的皇帝,而且脾气是出了名的坏,性子更是出了名的犟,你跟他说要清心寡欲才能活的久点……没剁了你真是运气不错。

    要知道一个多月前那份邸报中,一大批官员只是贺表中少了“万寿”两个字,每人领了四十廷杖后被贬谪出京。

    上海县距离华亭县不远,毕竟如今的松江府比前世的上海面积要小的多,嘉定、崇明如今都隶属苏州府。

    马车在顾宅门口停下,张三杨文等人守在门房处,仆役将何良俊和钱渊引入内院。

    “郑知县廉洁至此,这是松江之福。”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厅前,声音洪亮,“这件事你交代人去办。”

    一旁的中年人恭敬的应声,正好离去老人又将其唤住,“让人在郑知县乡间购地三十亩,赠其家人,年节周济也不能免。”

    不远处的何良俊低声解释道:“七日前,上海知县郑高卓病逝,家人无力归葬……”

    钱渊舔了舔嘴唇,三十亩地,还真是轻财仗义啊!

    “你就是那个钱家子?”顾定芳指着钱渊大声说:“还不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看看?看什么?

    一头雾水的钱渊跟在何良俊身后走过去,还没站稳,顾定芳就皱着眉头道:“听说你在苏州大街上和徐家那个不成器的干了一架?”

    何良俊脸色一变正要解释,顾定芳挥挥手,“让这小子自己说。”

    “是晚辈孟浪了。”钱渊苦笑行礼,心里暗骂,又一次替前身背锅!

    “孟浪?少年人就要有这股锐气,动嘴皮子那是女人的活。”顾定芳哼了声,“但老夫不满意的是,你居然被打趴下,还昏迷了几日!”

    钱渊腮帮子鼓了鼓,特么你是祖籍是东北的吧,能动手就别哔哔?

    一旁的何良俊也在抹额头上的冷汗。

    “但敢和徐家动手,还算合老夫心意,进来吧。”顾定芳转身往厅内走去,“你叔父想必没有因此事训斥你吧?

    “呃,貌似没有。”钱渊眨眨眼,叔父的几封信里还真没提过这事。

    “嘿嘿,你叔父和徐家从无往来,早就看那徐家子不爽了!”顾定芳哈哈笑道:“早听闻徐家在松江横行霸道,可惜华亭在朝中没这股气势!”

    往里走的何良俊还没听出什么,但钱渊脚步一缓,瞳孔微缩,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第六十六章 单身很爽的

    “噢噢,踹翻了徐家的马车,难怪听说你骚扰徐家女眷!”

    “当年徐家原本就是姓黄,整个华亭谁不知晓,没说错!”

    “听说你现在还习武?徐家那不成器的比你大不少,日后见面再来一场,老夫看好你!”

    听面前的顾定芳捋着胡子说这种话,钱渊咧着嘴瞥了眼何良俊……这老头和徐阶有仇?

    顾定芳年纪大了,但眼神还挺好使,哼了声道:“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华亭在朝中曲意逢上,虽已入阁,但不过甘草耳。”

    何良俊和钱渊同时咽了口唾沫,说徐阶是甘草阁老,这老头胆子大到没边了!

    “居然还派人隐晦求教炼丹之术,以为老夫是邵元节吗?!”顾定芳吹胡子瞪眼,“早就说了要清心寡欲!”

    明白了,这老头是和徐阶闹翻了才致仕归乡的,钱渊笑着恭维道:“先生不贪恋权位,实是晚辈楷模。”

    “权位?”顾定芳眉头一皱,“八品散阶修职郎还没什么派遣,说得上权位二字?”

    “圣济殿御医,常伴今上左右……”钱渊一笑道:“先生归乡,日后就清闲了。”

    顾定芳眯着眼打量着钱渊,“你叔父人如其名,铮铮铁骨,从来是有话就说,你小子却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

    顿了顿后,顾定芳长叹一声,“说得对,说得对,日后清闲了。”

    钱渊笑笑没再说话。

    一旁的何良俊怔怔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完全没听懂。

    对于顾定芳本人,钱渊只在路上从何良俊那听到些消息,但后者明显对这些信息不太敏感。

    而钱渊却清晰的看到,顾定芳能怼嘉靖不受处罚反而得到赞赏,自然是圣眷颇浓,这样一个人物常年在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不招惹是非呢?

    更何况,顾定芳当年和夏贵溪交好,又为其收尸安葬。

    身为同乡的徐阶自然会勾搭他,相反的,内阁首辅严嵩自然会警惕他。

    再听听刚才顾定芳话中对徐家的不满口吻,钱渊猜测徐阶怕是使了些阴招,当然了,更可能是顾定芳和徐阶有怨。

    所以,顾定芳才会索性告老还乡,躲个清净。

    “在朝中,老夫曾听人提起过,华亭生员钱渊颇有才。”

    顾定芳缓缓说:“归乡途中路过嘉定,震川公赞你有将才,兼有气节。”

    “前几日又听县人赞你温润如玉……”

    钱渊笑吟吟的听着,一旁的何良俊脸色也好看起来。

    顾定芳却突然摇摇头,端起茶盏抿了口,“罢了,老夫有些倦了。”

    不是说端茶送客是清朝才有的传统吗……钱渊眨眨眼跟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何良俊出了大厅。

    顾定芳次子顾从义将二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才回了大厅,“父亲没看中?”

    顾定芳眼皮子都没抬,只鼻子里哼了声。

    “钱家子是如今松江府最负盛名的才俊,年龄也合适,出了孝期正好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温润如玉,狗屁!”顾定芳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到案上,“敢和徐璠那厮当街对打,还以为是和他叔父一样的性子,没想到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一丁点儿少年锐气都没有!”

    顾从义眼角抽了抽,“不对您脾气?”

    “看着就不舒服,生厌的很!”

    顾从义也是无语了,又不是跟着您过日子。

    拜托!是我嫁女儿,不是您纳小妾!

    “小小秀才,心思太深,这时候就如此关注朝中局势,只怕日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顾定芳叹了声,道:“没缘分未必是坏事,日后顾家要守本分……”

    转头看看儿子不以为然的神情,顾定芳训斥道:“你和你兄长善书法、通经史,但都科场受挫没个正式出身,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松江。”

    顾从义缩缩脑袋,“只怕兄长不肯回来。”

    “哼,这个不孝的!”

    顾定芳长子就是当年替夏贵溪收尸的顾从礼,此人善书法被授中书舍人,如今参与编纂《承天大志》、《皇室谱牒》,颇受嘉靖赏识,甚至允其侍经筵。

    ……

    马车上,钱渊掀开帘子,大大咧咧的将胳膊悬在窗外,笑着说:“何先生,这次是顾家要相看我?”

    “呃……”何良俊苦笑点头,“渊哥儿,毕竟你还在守孝,不知道最好。”

    “这倒也是。”钱渊接过车边张三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觉得太酸,龇牙咧嘴的吞下去,“看来顾家不太满意呢。”

    “没事,回头我在寻摸寻摸。”何良俊倒是不气馁。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随即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将这些不舒服尽数驱散。

    前世的钱渊一直是个单身汉,早些年在刑警队里没时间谈恋爱,后来下海经商……说不上纵意花丛,但也交往了不少,可惜一直没个固定的。

    那一日,被老妈一个电话叫到医院,还以为老妈生了病的钱渊匆匆忙忙的跑到医院,结果发现是一场相亲,女方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用老妈的话说,反正你作息时间一直是一塌糊涂,那就找个作息时间也不正常的好了,正好相配!

    记得中午吃完饭在附近逛了逛,后来进了一家咖啡厅,一对男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秋风萧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马车没回陆宅,而是径直回了钱家。

    迎出来的谭氏满怀希望的看向何良俊,钱渊行了一礼没说什么,心里还在回想。

    记得当时老妈发消息来问问情况,自己回了句,“单身很爽的。”

    单身真的很爽的!

    后来老妈回了句……

    “汪汪!”家里那条大黄狗突然冲着钱渊吼个不停,“汪汪汪!”

    是了,当时老妈回了句,“那你就做一辈子的单身狗吧!”

    当时自己还不服气呢,可惜还没想好怎么怼回去……就在那一刻,冲出马路的车一头撞进了咖啡厅。

    有点可惜,钱渊努力回想,那个女医生还挺漂亮,一头卷发,知性气息十足,身材也不错,就算不能成至少也能消磨时间……

    关于婚姻,如今的钱渊依旧有着“单身很爽”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接受这些……这年头,艾滋肯定是没有的,但鬼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花柳病。

    钱渊也没指望在这个时代中寻找到前世都找不到的真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努力试图掌控自己的婚姻。

第六十七章 意外

    好不容易逃出监狱,虽然明天还要再入虎口,但钱渊是铁了心今晚不回去了。

    总得喘口气吧!

    “哥哥,今天是去被相看?”小妹鬼鬼祟祟的低声问。

    钱渊一把将妹妹举起来,在空中荡了荡,“你怎么知道的?偷听墙角了吧,真是鬼精灵。”

    “顾家女在松江名气不小,据说书画双绝呢。”小妹不满的挣扎下地,“哥哥,看中没?”

    “当然……没有。”钱渊撇撇嘴,顾老头是个头铁的,但直爽脾气的外表下还是传统士大夫那一套,估摸他心目中的最佳孙婿是杨继盛那种头更铁的!

    “唉……”小妹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日后哥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放心,一定找个懂得讨好小姑子的……”钱渊扯扯小妹发髻,“不过……”

    “什么?”

    “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定亲前见面……是不是太唐突了?”钱渊对未来妻子的要求不高,但至少得娶个及格线以上的吧,如果是书香门第,高门大户那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小妹晃晃脑袋,“就算是外出上香拜佛,也要掩挡的严严实实,你以为是西厢记啊!”

    大名鼎鼎的《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寺庙中,可惜现实中,但凡有点地位的家族,未婚女眷是绝无可能和非亲眷的外男偶遇。

    “那当年叔父和叔母……”

    钱渊话说到一半,小妹猛的咳嗽两声。

    “呃……叔母。”钱渊干笑着回身行礼。

    “发髻又乱了。”陆氏一皱眉,小妹立即捂着头闪走。

    “这段时间得平泉公教导,家里又托付叔母照料,侄儿感激不尽。”钱渊又行了一礼。

    “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外话。”陆氏细细打量钱渊的神色,“渊哥儿,婚姻乃是两家之好,要讲究个缘分……”

    “所以侄儿并不沮丧。”

    “何先生虽是以音律闻名公卿间,但何家亦是松江大族,姻亲故交遍布江南,这件事还要托付给他。”陆氏缓缓道:“刚才听……渊哥儿有意先见一面?”

    “恩。”钱渊总不能说先要看看身材长相,只能说:“侄儿在杭州新交的友人处学了点相面之术。”

    陆氏掩口一笑,年少慕艾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几无可能。”陆氏笑着摇头,“当年我和你叔父相识……父亲刚刚过了院试。”

    钱渊闭口不言心里却是懂得,陆家当年是土里刨食,陆树声还只是个秀才,社会地位不高,叔父才在偶然情况下撞见了叔母。

    但钱渊如今是名满松江的少年才子,更是松江府的院试案首,家里替他挑选的目标定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女,这种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再开放的人家估摸也就让女儿在屏风后看钱渊几眼,反过来几乎没可能。

    钱渊有点沮丧,得,走一步算一步吧。

    夜深了,钱渊还在书房写陆老头早上给的那三道题,心里却在胡思乱想,白日拜见顾定芳时对方的神情、言语一一浮现,钱渊心里有着难解的疑惑。

    或许明天去问问陆老头?

    视线落在书桌上的汤碗,钱渊联想起母亲送夜宵来时候脸上的苦意,心里胡乱想着,好吧,就算要卖也得找个好买家不是!

    不过,虽然心里有点乱,但晚上的睡觉质量却很好,只可惜这一个多月养成的习惯让钱渊第二天很早就醒了,而且还睡不着!

    侧耳听听家里还是一片安静,就是叔母送来的两个丫鬟都没起身,钱渊洗漱后换了身短打衣衫出门,径直去了杨文处。

    “少爷没回陆宅?”在门口吆喝着的杨文诧异看着钱渊。

    钱渊随口应了声,眯眼看着里面,兵器架上插着从金山卫买来的长枪,刚刚吃完饭的护院们精神抖擞。

    “少爷来了。”王义走过来,“老候还算不错,送来的长枪、腰刀和皮甲都是精品,就是太贵。”

    钱渊点点头,护院们被调教的不错,有条不紊的披上皮甲,排成一排出门。

    “少爷,一起来?”

    换上短打衣衫自然就是为了晨跑,陆宅太小,钱渊这段时间锻炼只能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自从招揽护院开始晨跑之后,好奇的华亭人常常在路边旁观,在这个时代,兵丁、护院的武力往往只表现在武艺、臂力、骑射方面,但老兵王义很赞同钱渊,体能和行军速度实际上是军队最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一环。

    不过,看热闹的人多了,王义将每日晨跑的时间提早了很多,出了城门口,绕着华亭城墙跑了整整一圈,从另一个城门口入城,街上还是没什么人。

    慢慢放慢了脚步,张三看了眼身边气喘吁吁但犹有余力的钱渊,“少爷……”

    钱渊突然脚步一顿停下,摇摇头示意住嘴,皱眉想了想,迅速插入路边小道,在拐角处探头看了眼。

    张三也探头看了看,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消失在巷子口。

    “少爷,有问题?”

    钱渊脸色阴沉下来,“让人盯着,怕是拍花子。”

    虽然只是眼角余光瞄了眼,但前世在刑警队的经历让钱渊警惕起来,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抱着孩子的那妇人出现在街上,有点诡异。

    而且那孩子太小,那妇人脚步又太快……

    钱渊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是他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前世一个儿童绑架案,嫌疑犯被抓获之后供认孩子早就被撕票,看到孩子的尸首后,暴怒的钱渊当场将嫌疑犯殴至重伤,他就是为此被调离刑警队,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的。

    “少爷。”杨文快步走来点点头,“我装作路人见了一面,的确不对,那孩子衣服布料精细,但那妇人是个农妇。”

    钱渊侧头看了眼被叫来的县衙捕头,“这下可以动手了吧。”

    “是是是,公子高义,回头让这家人给公子立牌位日日供奉。”捕头点头哈腰,回头领着手下扑向那栋不起眼的宅院。

    暴喝声、腰刀出鞘声、尖锐的孩童尖叫声骤然响起,但不多时就平息下来,唯听得见隐隐的儿童哭泣声。

    钱渊不想露面,回头看向张三,“之前你问什么?”

    “呃,识字……”

    一旁的杨文嗤笑一声,这个台州人天赋还真不错,到现在千字文都能背下来了。

    “管你什么事!”

    “现在知道丢人了?”钱渊心里念着还要回陆宅,去迟了只怕要被骂,随口说:“百家姓,先背下来再说。”

    看着钱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三嘀咕几句和杨文等人进了院子,衙役已经将三四个拍花子逮去了县衙,两个捕头忙着将孩子们送回去,这可是非常有油水,而且还是名利双收,自然不会让张三他们插手。

    去屋子里逛了逛,张三从拐角处捡起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上面都是人名。

    想了想,张三将册子收了起来,等学完百家姓,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第六十八章 头铁的叔父大人

    “朽木不可雕也!”

    “本来就欠缺天分,还三心二意!”

    “你自己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狗屁!

    “就你这水平,别说十年了,就是二十年也入不了进士榜!”

    训斥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了,钱渊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表情,心里嘀咕这老头精神真好,也不嫌嘴干!

    下一刻,钱渊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陆树德给兄长端了杯茶……

    昨天晚上钱渊心里有事,三篇八股都是敷衍了事,今日早上又折腾了好长时间,钱渊回到“监狱”都已过了正午。

    当时,陆树声正没滋没味的吃着原本觉得凑合,现在觉得是猪食的午饭。

    不过人家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给自己做厨子的……但是心情不爽的陆树声立即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理由。

    昨天钱渊请假,但还是带了三道题回去的,但他昨晚心思不宁敷衍了事……

    长篇大论的训斥后,陆树声冷冷丢下两个字,“重做!”

    从钱渊住进监狱就相当于天天放假的陆树德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渊哥,今天还有三道题。”

    没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关进书房的钱渊抓耳挠腮,费尽心思,花了三个时辰也只做了两篇。

    不过,钱渊没有只顾着埋头做题,而是两道题做完之后就很明智的去了厨房。

    晚上要吃的清淡,钱渊熬了一锅粥,烙了几张葱油饼,然后配上咸菜,清炒了盘萝卜丁,再拿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

    不得不承认,前世下海经商的钱渊的嗅觉很敏锐,喝完粥,吃完葱油饼的陆树声脸色比中午好了不少。

    书房里。

    陆树声仔细批阅钱渊下午做的两篇八股,虽然真的在文采上没什么天赋,但照着规矩走倒是四平八稳,运气好的话能连考连中,运气不好的话多磨几年也差不多了。

    “老大人,喝杯茶吧,这是今天带来的明前龙井。”

    陆树声皱眉看着走进来的钱渊,“那四道题都做完了?”

    “晚辈一定努力,今晚……不睡了!”钱渊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只是有事要求教平泉公。”

    陆树声注意到钱渊对其称呼的变化,沉默片刻后道:“若你问的只是松江事,老夫还能作答,如若是朝中……”

    “只是华亭事。”书案边的钱渊的脸庞正好映在烛光边,显得阴晴不定。

    “叔父大人和徐家有隙?”

    陆树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你问华亭事,结果你却在问钱铮和徐阶……难道这不是朝中事?

    “昨日晚辈拜访上海县顾定芳先生。”钱渊补充道:“顾先生和叔父大人交好,但他似乎对徐家没什么好感……”

    这是昨天一直盘旋在钱渊脑海中的迷惑。

    夏言对钱铮有提携之恩,而钱铮也曾为夏言毅然上书。

    顾定芳和夏言交好,又在夏言被弃市后甘冒奇险为其收尸。

    而历史上,夏言对徐阶也有提携之恩,两人以师生自居,无数书中都提到徐阶忍辱负重为夏言复仇。

    那就不对了……和夏言关系密切的钱铮、顾定芳偏偏都和徐阶不和,要知道除了和夏言的关系外,这三人还是同乡,理应被视为乡党。

    钱渊想到更深处,徐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只在四年前和自己是同窗,后来没什么接触,但这些年两人闹出纠纷不止一两回,恐怕这并不仅仅是前身嘴巴太毒吧?

    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郎心思缜密,但陆树声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诧异,低低自语,“一叶而知秋……”

    “什么?”

    “这件事要说起就话长了。”陆树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你叔父是个直脾气,你小子以前也是,但脑袋被敲了一棍子后……绵里藏针,令人捉摸不透。”

    钱渊拖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就差拿一把瓜子了。

    “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那一年夏言任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当时其颇得今上宠信,内阁李时、翟銮空占其位,第二年李时病逝,夏言一跃而为内阁首辅。”

    “夏贵溪那脾性……”陆树声叹道:“和你叔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亦师亦友……”

    顿了顿,陆树声看向钱渊,问道:“你可知你叔父钱铮因何得士林赞誉?”

    “为夏贵溪上书?”

    “不仅仅如此。”陆树声幽幽道:“他还曾经为另一个人喊冤。”

    “谁?”

    “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的聂双江。”陆树声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任平阳知府时的聂双江遭人诬告受贿,夏贵溪将其下狱。”

    好吧,别说人家顾定芳头铁了,自家叔父也是头铁啊,难怪交情那么好!

    钱渊咧着嘴,“叔父大人上书为双江公喊冤?”

    “不错,当时夏贵溪大怒,朝中也多有议论。”陆树声轻捋长须,“双江公也因此被关在狱中长达两年。”

    “两年?”钱渊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重点,“嘉靖二十八年?”

    “不错,那一年夏贵溪致仕,但严分宜赶尽杀绝,将其下狱。”陆树声嘴角带笑,“满朝大臣多闭口不言,但你叔父毅然上书,虽被贬谪出京但清正刚直之名遍传士林。”

    感慨了下叔父大人的头铁后,钱渊皱眉问:“这和徐华亭有何关系?”

    “急什么!”陆树声似乎沉浸在往事中,瞪了眼钱渊,继续说:“当年夏贵溪虽遭弃市,但他几起几落,担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余年,党羽遍布。”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将这些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对照。

    “当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内阁张治、吕本皆碌碌无为。”陆树声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于是,华亭欲有所为。”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低声问:“华亭时任?”

    “礼部尚书兼掌翰林事。”

    钱渊点点头,“礼部尚书常为入阁先兆,倒是有这个资格。”

    “当年百官哭门,今上的廷杖打折了多少根脊梁骨,但即使如此,夏贵溪散落的党羽门人,还有朝中科道言官多敬佩钱铮。”陆树声哼了声,“于是,徐阶连续三次举荐其起复。”

    “但是叔父大人没答应。”钱渊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件事,两年前是接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举荐钱铮起复的,孙家和钱家是姻亲,这件事和徐阶扯不上关系。

    “不错。”陆树声点点头,“从那之后,严嵩渐渐掌控朝局,到如今一手遮天,徐华亭只能勉力支撑。”

    “你说说看,你叔父和华亭的关系怎能和睦?”

    钱渊长叹一声,的确如此,夏言被弃市,朝中出现权力真空,徐阶拼了命要往上爬,但叔父却不肯配合……

    嘉靖二十八年就已经任礼部尚书了,但直到嘉靖三十年末才入阁,看来叔父给徐阶造成不少麻烦……

第六十九章 心学

    书房里很是寂静,钱渊半垂头眯着眼在心里快速思索盘点,心中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

    而陆树声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少年郎的面庞,他在翰林院里见多了年少就才华横溢的进士,但如此人物却从未见过。

    要知道严嵩、徐阶都自小有神童之名,入仕后也屡屡受挫,长期磨砺才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钱渊最疑惑的地方在于,陆树声讲述中,徐阶和夏言的关系。

    他试探问:“华亭和贵溪是师生?”

    “为何有此问?”陆树声很是诧异,“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以探花入翰林院为编修,后被贬谪出京,当时夏言还是都察院御史,直到嘉靖十年才升少詹事,掌翰林院,何来的师生?”

    钱渊咧咧嘴,“那贵溪对华亭有提携之恩?”

    陆树声皱皱眉头,在心里回想了遍,最终摇摇头说:“徐阶当年被贬延平府推官,后升任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这都和夏言关系不大,赏识他的是吏部侍郎唐龙,吏部尚书周用,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熊浃等人。”

    “回京后呢?”

    “徐阶回京重入翰林院任侍讲,拜司经局洗马……”陆树声加重语气,“那一年,庄敬太子出阁。”

    钱渊愣了下立即懂了,所谓的庄敬太子就是嘉靖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出阁读书,后嘉靖二十八年病逝,谥庄敬太子。

    在明朝官僚体制中,詹事府是对太子影响最为直接的机构,司经局是詹事府下属机构,太子出阁读书,詹事府官员任免肯定是嘉靖皇帝亲自选定的,应该和内阁首辅夏言无关。

    而且身为内阁首辅,夏言本身就不应该和太子有所牵扯,当年的解缙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如此说来,贵溪和华亭没什么来往?”

    “同在朝中,自然是有来往的,徐阶后来升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不可能不得夏贵溪点头。”陆树声摇摇头,“但徐阶算不得夏贵溪门人,牵扯不多。”

    钱渊在心里哀叹,都说二十四史中就属《宋史》、《明史》最为扯淡,果然如此!

    就在钱渊沉默下来的时候,陆树声悠悠道:“其实你叔父和徐阶不合,还有个原因。”

    看了眼一面迷糊的钱渊,陆树声轻笑一声,“为什么之前老夫会提到聂双江?”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的确,夏言死,徐阶欲整合势力上位,这和聂豹有何关系?

    “徐阶从延平府推官后晋升极速,这段时间对其助力最大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唐龙。”陆树声今天晚上谈性大发,“唐龙是浙江大儒,和王阳明是至交好友……”

    “心学!”钱渊脱口而出。

    这个时期的心学是明朝显学,影响力上到百官士林,下至平民百姓。

    对历史颇为熟悉的钱渊对心学不算特别了解,但却知道自己如果要出仕,难免和心学打交道,其他的不说,叔父是聂豹的学生,自己想去求书画的徐渭也是心学门人。

    其实包括了徐渭、沈炼在内的“越中十子”全都是浙中心学的隔代传人。

    陆树声笑着问:“之前你问华亭贵溪,现在老夫问你一句,聂双江和华亭有何关系?”

    “当然是师生,双江公曾任华亭县令……呃,是正德十五年,华亭是嘉靖二年进士,时间上也对得上,而且他还拜在双江公门下攻读心学……”

    “哈哈哈!”陆树声长笑起身,又一次摇头。

    钱渊有点颤栗了,前世自己读的历史书都是假的吗?

    “现如今,朝中都视徐阶为聂双江亲传弟子,但华亭人都知道实情,只是徐阶如今身处高位,心学门人都希望他能一举登顶……”

    随着陆树声的讲述,三十年前的实情渐渐在钱渊面前展开。

    当年的徐阶是松江府出了名的神童,正德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徐阶中了秀才,但因为守孝误了正德十四年的乡试。

    而正德十五年,聂豹才赴任华亭县令,也就是说,徐阶过县试并没有从聂豹手中走一遭,而且徐阶并没有入县学而是进了府学,所以两个人在科举道路上是说不上师生关系的。

    在居家守孝的时候,徐阶倒是跟着同窗听过聂豹的讲学,但其实接触并不深,更谈不上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现在回想,徐阶应该是在被贬谪延平府推官时期才真正开始钻研心学,还专门修建王公祠。”陆树声缓缓道:“当时心学在朝中影响力已经不小……嘿嘿,徐华亭真是心思机巧,和渊哥儿你倒是有点像。”

    这算是夸奖吗?

    钱渊翻了个白眼,“之后呢?”

    “之后?”陆树声撇撇嘴,“当然是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了,他也有所回报,回朝任吏部侍郎期间举荐的人才多有心学门人,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二德’。”

    “二德?”

    “曾赴余姚求教于王阳明的程文德,他曾经被贬谪出京为小县典吏,后来几乎和徐华亭一模一样,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再转任吏部侍郎,今年的会试他是主考官,听说孙承恩致仕,程文德接任掌詹事府事,教习庶吉士。”

    陆树声对钱渊虽然严厉,但也颇多期许,详尽解释道:“还有一人是欧阳德,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礼部尚书。”

    钱渊嘴角直抽抽,特么心学好牛叉啊,内阁有个徐阶,六部尚书有聂豹和欧阳德……难怪后来张居正看心学那么不顺眼!

    “多年前,聂豹、徐阶、程文德,欧阳德等人在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说,影响力极大,徐阶处处称聂豹为师。”陆树声冷笑道:“可惜啊,徐阶此人明哲保身,断尾求存……”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道:“嘉靖二十六年,双江公入狱?”

    “不错。”陆树声不屑道:“不说你叔父为此上书惹得夏贵溪大怒,时任户部尚书张润声称愿以自己全家百余口性命为聂双江担保,科道言官更是多有上书,但徐华亭一言不发。”

    人家是属王八的,当然不会冒头……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随即想到,但这和叔父有何关联?

第七十章 挡路石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无奈的看看对方两眼无神的模样,钱渊知道这老头走神了,只能咳嗽两声。

    “渊哥儿你性子倒是急的很。”陆树声习惯的瞪了钱渊一眼,叹道:“聂双江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文武双全,清廉刚直,更兼有容人之量啊!

    嘉靖二十七年,夏贵溪和聂双江在狱中相遇,后者无怨无恨……”

    顿了顿,陆树声叹道:“所以,夏贵溪被弃市时言,吾愧对双江……”

    聂豹被夏言下昭狱,就算不趁机报复,也应该幸灾乐祸……有点难以理解聂豹思维方式啊!

    钱渊也叹了口气,起身又斟了两杯茶。

    似乎心有所触,好一会儿后陆树声才接过茶盏喝了口,“但即使如此,聂双江也等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出狱,而且罢官归乡,直到庚戌之乱才得以起复。”

    “夏言刚死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徐阶欲整合势力,自然不会忘了心学门人。”陆树声缓缓道:“但有一些人对其很是不忿……”

    话都说到这了,哪里还能不明白?

    钱渊叹道:“自然是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时的学生,他们虽和徐华亭是乡党,但因其对双江公入狱一事一言不发而鄙夷其德行。

    而叔父大人当年为双江公上书致夏贵溪大怒,得士林美誉,自然是这一股心学门人的首脑……”

    “的确如此。”陆树声叹道:“徐阶连续三次举荐,但他连续三次坚拒……”

    “所以钱家和徐家虽无仇怨,但想必华亭对钱家……”钱渊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以前觉得和徐璠打了一架,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头攀附上去,抱住徐阶这条后面十多年内最粗的大腿……现在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现在钱渊全都明白了,夏言被弃市,严嵩上位,徐阶奋勇争先,所以希望能笼络到和夏言、聂豹都有交情的钱铮。

    徐阶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虽然夏言门人以及同情夏言的朝中人士,以及松江心学门人都对钱铮极为赞赏,但毕竟钱铮位低,又是自己的乡党……

    可惜钱铮头太铁了,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眨眨眼,低声问:“当年双江公在华亭的门人多吗?”

    “当然多,非常多,而且出仕者不少。”陆树声笑道:“如今,徐南金任巡按御史、杨子亨任工部郎中,昨日和你同行的何良俊只是举人,但其兄长何良傅如今任刑部主事,张承贤任南京工部侍郎,还有王君陪、包节孝、王球、吴培都是进士出身,士林中名气不小。

    自从钱铮名声大噪,而聂豹被罢免,他们都以钱铮为马首是瞻。

    陆树声哼了声,“这么多人才,华亭如何会不动心?”

    是啊,都是心学门人,而且还是乡党,简直就是天生为徐阶准备的……可惜等徐阶伸手的时候,才发现中间有钱铮这块挡路石。

    “这么说来,双江公如今在朝中和徐华亭也不合?”

    “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陆树声摇摇头,“不过聂双江品行高洁不放在心上,而……”

    钱铮连连点头,徐阶那厮心底阴暗的很。

    “聂双江……”陆树声笑了笑,“当年老夫都去听过讲学,可惜一个农家子凑不到近处。

    “老大人幼年家道中落,但论家世,江东松江陆家,是传承千余年的大族……”钱渊随口如此吹嘘。

    陆树声脸上肌肉动了动,半响后忍不住道:“老夫祖籍开封兰考,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松江。”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渊讪讪笑着,不过陆树声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华亭一地论家世,钱氏最为了得,虽然近年来出仕者不多……鹤滩公之后,或许要轮到渊哥儿你了。”

    这话有点夸张,钱渊想谦虚几句,但紧接着陆树声继续说:“这张嘴也挺像。”

    没话说了,这老头也挺睚眦必报的,钱渊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多谢老大人解惑,夜深了,晚辈告辞。”

    “慢着!”陆树声冷笑道:“回哪儿去?”

    睡觉啊,还能回哪儿去?

    钱渊正疑惑,陆树声指了指书桌,“还有四道题呢!”

    “呃……”

    “渊哥儿你不是说今晚不睡了吗!”

    “这个……”

    “不用走了,就在这吧,正好老夫要歇息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晨昏定省来问安的陆树德诧异的看见钱渊趴在书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显然,没有良好的就寝环境对钱渊的影响很大,这一天下来他只做了两道八股,昨天的债还没还又欠了新债。

    不过既然这监狱是出不去了,钱渊索性静下心慢慢打磨,拿出当年高考的架势,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猪吃的多,比狗还要累……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但让埋头苦读的钱渊有些诧异的是,倭寇之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至少从不多的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

    彭黯就任浙江巡抚后萧规曹随,俞大猷依旧镇守松江府,卢镗依旧镇守嘉兴府,倭寇之乱对松江影响不大,华亭每日都沉浸在和平氛围中。

    虽然从刘家港登陆的倭寇频频侵袭太仓州甚至苏州,但朝中吏部尚书李默上书,言苏松巡抚所辖十二府州,地远不便兼辖,且当江南倭患,军兴之际,调兵运饷,难责一人,请增设提督军务大臣一员,专责剿贼。

    于是,应天巡抚屠大山加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整合南直隶兵力,在苏州府同知任环的率领下于太湖三度击溃入侵的倭寇。

    自此之后,苏州府、松江府倭寇渐少,倒是长江对面的通州频频遭倭寇劫掠。

    到十一月份,朝廷下诏免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遭受倭祸地区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所欠田赋,并停征各项改派。

    在很多人看来,松江倭患即将被平息。

    看了遍来信,钱渊笑了笑,“朝中沸沸扬扬啊,这是今上今年第二次于太仓取银了吧。”

    对面的陆树声脸色不太好看,频频摇头,嘴里却在说:“你这友人倒是不怕你考不中进士!”

    来信的是张居正,信中不无愤慨的提到,前些日嘉靖皇帝下令从太仓取银十五万两,购买金宝珍珠专供内廷,朝野上下居然没人上书抗议。

    看了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陆树声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虽是寒冬季节,但钱渊却要出一趟远门,虽然叔母昨日来访说的不明不白,但他知道,肯定又是送上门去让人相看。

    不过在陆宅住了这么久,钱渊也想活动活动身体,而陆树声也很满意他这段时间的刻苦努力……换个身体差点的来非给这老头折腾病了不可。

    行了一礼后就要出门,但后面陆树声突然道:“且慢。”

    钱渊脚步不停,但无奈损友陆树德窜上来扳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兄长递来的纸。

    “渊哥,每日三题!”

第七十一章 嘉兴第一家

    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天籁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天籁,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

第七十二章 夜航船

    外间的雨愈发大了,但舱内依旧温暖如春,三人聊兴颇高,孙家随行婢女不时向碳炉中添加碳块,放在上面的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将壶盖顶起,不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孙克弘身子前倾,神秘兮兮的低声说:“前几日有人拜访家父,提到项家新收藏了《女史箴图》……”

    “哈哈,原来你是为此而去。”何良俊大笑道:“我也听闻此事,所以才急着在年前赶赴嘉兴,就为了一睹真容!”

    一旁的钱渊嘴角抽抽,他记忆力没那么差劲……昨天这两个家伙在叔母面前,一个说自己和嘉兴项家是姻亲故交,另一个说自己是特地去助一臂之力!

    不过钱渊前世对这些本就感兴趣,只可惜没什么天赋,也没那资金玩收藏,侧耳细听才知道,《女史箴图》是史上画坛宗师顾恺之的杰作。

    钱渊记得后世的传世十大名画中的《洛神赋图》也是顾恺之的作品,不过这幅《女史箴图》好像没听说过。

    这是当然,《女史箴图》在八国联军劫掠颐和园时被英国人抢走,后来藏于大英博物馆。

    “真是运气!”孙克弘显得有点亢奋,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至今没有功名,虽然可以凭借父亲荫仕做官,但至今没有出仕,大把的时光和精力都放在绘画上,如今在画坛上,松江府已难有人望其项背。

    “是啊,《女史箴图》历朝历代或藏于皇室内府,或为位高权重者如贾似道所藏,难得流入民间。”何良俊皱眉道:“只是不知真假,毕竟千年以下,而且一共十二卷,传承不易……不过再不济也是唐宋摹本。”

    好吧,钱渊不得不承认,在嘉兴第一家面前,自个儿真的不够看,不过这也让他心里的疑惑更加浓厚。

    孙克弘和何良俊都注意到有些沉默的钱渊,虽然当年其曾祖鹤滩公钱福精于鉴赏,而且收藏颇多,但数十年前那一次分家,钱渊的祖父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

    这个时代精于鉴赏的人有两种,一是典当铺的掌柜伙计,他们凭此吃饭,自然是有一手的,二是各高门大户的子嗣,他们都自幼接触各式古物、古书,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精于此道。

    钱渊虽是钱福的嫡孙,但却没这福分。

    舱内话题一转,前些年行迹遍布大江南北的何良俊聊起路上种种趣闻,孙克弘随其父久居京师,钱渊也渐渐参与进去。

    虽然这一世只出门一次,但钱渊前世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后来下海经商都经常出差,闲暇时常一人去各地旅游胜地游玩,所见所知在这个时代堪称广博。

    孙克弘还没感觉到,但何良俊有些诧异,据说钱渊幼年苦读圣贤书,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不过听着听着脸色古怪起来。

    “渊哥儿,你去过秦淮河?”何良俊抽搐着嘴角。

    “呃……”钱渊猛烈咳了两声才发现错了,自个儿前世在南京读大学经常去夫子庙……

    孙克弘偷笑几声,“渊哥儿自然没去过,他去年赴南京乡试,在苏州就被徐璠一棍打昏了……渊哥儿,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连方位都清清楚楚,难道早有此意?”

    钱渊板着脸低头不吭声了,后世的夫子庙是个统称,在这个时代,以秦淮河为界,南边是江南贡院,也是钱渊日后乡试的考场,北边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如旧院、珠市。

    何良俊以为钱渊脸皮薄,笑着将话题扯开。

    “这次赴嘉兴有孙家船来回接送,不然你们能见识见识夜航船呢。”何良俊笑道:“船上三教九流,学士文人、富商大贾,甚至或赴任或归乡的官员,还有或投亲或送亲的百姓,闲聊时包罗万千,热闹的紧。”

    孙克弘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是孙承恩老来得子,出行要么是自家船只马车,要么是官船。

    倒是钱渊记起一个后世的典故,笑着说:“夜航船没见识过,倒是听说个笑话。”

    “渊哥儿说来听听。”

    钱渊记忆力不错,前世就很喜欢绍兴张宗子的那几篇文章,回忆片刻后一字一句说出。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刚开始何良俊和孙克弘听得迷糊,面面相觑,听到最后一句,两人忍不住一阵狂笑。

    “渊哥儿你……”何良俊扶着桌案低着头,肩膀一阵抖动说不下去。

    “以前听你堂妹说你是个冰人,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孙克弘捂着肚子笑道:“善谑,真善谑……真该早日和渊哥儿亲近亲近。”

    虽是姻亲,但以前的钱渊性情执拗,少有人缘,和孙克弘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几个月前在嘉定城外相遇才交情日深。

    何良俊勉强扶着桌案抬起头,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钱渊,忍不住又低头大笑。

    外间的杨文侧耳听着,摸摸脑袋,“笑什么呢?”

    “还真以为你是个读书人?”张三习惯性的怼道:“人家读书人说笑话你都听不懂!”

    “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新人,你可没帮手。”杨文轻描淡写的挥挥拳头。

    “怕你不成!”张三嘴硬的很,但立即转身去了船尾。

    杨文笑了笑,其实两人关系在这小半年里突飞猛进,只是张三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在宁波被杨文摁在身下揍了几顿。

    “少爷,该歇息了。”杨文敲门在外间说:“夜深了,明日还要陆行。”

    钱渊拉开门,回头笑道:“明日你们别只顾着那幅《女史箴图》,倒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不过,可没能力帮你私会后花园啊。”

    “渊哥儿口风变得倒是挺快。”

    钱渊撇撇嘴,反正总是要论斤卖两,那就要找个好买家。

    自个儿不准备在仕途上高歌猛进,那论富贵,论人脉,论藏品都傲视南直隶、浙江的嘉兴项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买家。

    躺在床上,细细感觉到身子随船只的晃动,钱渊在心里想,项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那位项家女够不够及格分,想想办法见一面才好。

第七十三章 都差不多

    崇德一地历史算不上悠久,后晋年间方设县治,归属杭州,明朝初年划归嘉兴府,后随嘉兴府改隶浙江布政司。

    一行人从次溪下了船,改坐项家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不多时入了崇德县。

    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大概是后世的桐乡市附近,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但如时间、地理等习惯难以更改。

    当然,钱渊也无意更改,对他来说,保留某些习惯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马车在一栋算不上奢华的宅院门前停下,等待多时的项家仆役服侍三人下车。

    进了门绕过照壁,初次登门的孙克弘和钱渊都脚步一顿,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大片的湖面上有蜿蜒的游廊,间或有造型古朴的亭轩,两岸高达十余米的大树后隐隐露出精舍的身影。

    “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时,池内遍布荷叶,泛舟于上,随手采摘莲蓬,意趣无穷。”何良俊笑道:“此园两百余亩,明后日再来吧。”

    杨文、张三等护院都和孙家仆役被安排在外间精舍,钱渊三人沿着游廊走了数百步,面前景象一变。

    湖面狭小被引入细溪之中,多见假石奇峰,仿若峨嵋栈道,崇楼幽洞,名葩奇木,令人赏心悦目。

    钱渊忍不住回头望去,前面的园子和后面以墙相隔,以廊贯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门使两边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真是好景致。

    周围七八名项家仆役脸上颇有得色,年长的管家笑道:“其实从侧门进出更为便利,唯有贵客方由此而入。”

    管家偷眼瞧去,何良俊是项家姻亲,上门次数多了,倒是没什么惊诧,孙克弘不时停步在心里默记,而那位钱家子脚步不急不缓,脸上从容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钱渊前世去拙政园、留园、狮子林逛了很多次,虽然欣赏这座园林,但还不至于被镇住。

    “元朗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中年人笑着迎上来。

    “子长。”何良俊点点头,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项笃寿,字子长,你们就互称一句世兄吧。”

    “世兄。”钱渊和孙克弘行了一礼。

    项笃寿的视线转了转落在钱渊身上,“这就是得震川先生金口一赞的钱家英杰吧?”

    “愧不敢当。”钱渊迅速瞄了眼。

    呃,有点失望,项笃寿身材有点矮胖,面色黝黑,五官疏离,鼻子也有点塌。

    “这位是毅斋公独子……”

    何良俊还没说完,项笃寿长笑道:“雪居隐士的大作早就听闻,去年还收藏了一副《百花图》,季弟观摩后大有裨益。”

    雪居隐士是孙克弘绘画的印章,也算是他的号。

    三人在堂前坐定,何良俊皱眉问:“项兄呢?”

    按辈分算,何良俊比项笃寿要长一辈,按理来说应该是其父项铨出面接待。

    “前几日父亲赏雪受了些风寒,今日卧床,实在起不来身。”项笃寿歉道:“不过并无大碍。”

    何良俊脸色一黯,那位表兄今年已年近八十,只怕时日无多,想了想道:“都是通家之好,引我们探望一二吧。”

    项笃寿犹豫片刻后才起身,“请。”

    三人在项笃寿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形容枯槁,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钱渊以晚辈之礼拜见,起身后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床边的都是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应该都是丫鬟。

    不多时众人又重新回了前院,孙克弘撞撞钱渊的肩膀,低声笑道:“看过了,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

    钱渊没吭声,却在心里想,明朝人都这么牛吗?

    项铨今年七十八,女儿才十三岁,六十五岁生的……

    啧啧,不能说明朝人很牛,应该说明朝男人很幸福。

    “来,尝尝这茶。”项笃寿注意观察钱渊的一举一动,见其动作条理分明,又眼光清澈,显然自小就得教导,并无鄙陋之处。

    “是蒙顶石花吧?”孙克弘抿了口就认出了,“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

    项笃寿笑着点头,问道:“钱世兄喝的惯吗?”

    虽然知道世兄只是平辈称呼,并没有年长年幼的区别,但钱渊还是有点不习惯,拱手道:“最近几年家中喝松萝茶较多。”

    项笃寿知道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徽州通判,松萝茶就产自徽州。

    一旁的孙克弘撇撇嘴,“不对吧,记得渊哥儿从杭州带了不少明前龙井呢。”

    何良俊用力咳了两声,但孙克弘继续说:“可怜为兄没这口福,全让渊哥儿送人了。”

    “那是拜师礼嘛。”何良俊立即向孙克弘投去赞赏的眼神,解释道:“如今渊哥儿拜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已经近三个月了。”

    “平泉公当年高中会元。”项笃寿不由点点头,钱家子名声不凡,又得良师教导,看来日后科场上问题不大。

    “就是这趟出门,平泉公还出了三十道题,渊哥儿每日要写三篇八股。”

    “那是平泉公看重钱世兄。”项笃寿再次点点头,又问起其他事。

    因为对方尚在守孝,项笃寿的问话比较隐晦,不过钱渊有一答一,并不欺瞒,直至问到族内诸事的时候,何良俊才接过话茬。

    “这事儿渊哥儿不清楚,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何良俊叹了口气,“都说渊哥儿类曾祖鹤滩公,其实其祖更甚之,诸位可知当年松江知府刘琬?”

    何良俊眨眨眼,喂,昨天说好帮渊哥儿说好话,你想干嘛?

    “鹤滩公性情直率,但从来无意伤人,更是品行高洁为人敬仰。”项笃寿面容一整,“鹤滩公与刘琬有隙,后刘琬受人诬告下狱,松江一府唯有鹤滩公秉公直言,为其辩白,才得以脱身。”

    “后刘琬欲求亲近,而鹤滩公一如既往。”何良俊看了眼钱渊,“鹤滩公亡故,刘琬哭祭,出资造墓,请同为华亭三杰的沈悦写行状,顾清书传记。”

    其实嘉兴一行原本应是年后,何良俊是听闻项家新近收藏的《女史箴图》,才临时起意提前赶来的,所以一些旧事也只能此时提起。

    一旁的钱渊侧耳细听,心里却在感慨,难怪前身自幼性情偏激,叔父头铁,这都是有根的。

    弘治十七年,钱福逝世,留下三子,长子次子都是庶出,联手打压嫡出的幼弟,偏偏钱渊这位祖父是个执拗性子,不去找族老评理却将两位兄长告上县衙。

    钱氏在华亭势大,县令如何敢管,最后处置权辗转还是回到钱氏族内。

    最终的结果是,还没等到处置结果,钱渊的祖父就一命呜呼,祖母熬了几年也随之而去,留下钱锐钱铮两兄弟被扫地出门,只得了些田地住宅,钱福留下的书籍、藏品一样都没得手。

    族内处置不公,所以钱锐钱铮兄弟和族内关系向来不亲近,这也是钱铮外出经商亡故,钱渊孤身赴杭,族内不管不顾的原因。

    何良俊最后补充了句,“正因为此,所以十年前两兄弟就分了家。”

    项笃寿微微点头,这倒不是坏事,如果事成,小妹嫁过去上头就一个婆婆,人际关系简单,没那么多堵心的事。

    看来这时代和后世都差不多……也听懂了的钱渊在心里嘀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厅内气氛略微有些压抑,项笃寿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大兄,大兄!”

    一个面容略微有些尖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幅字画。

    “大兄,五百两银子,绝对划算!”

    项笃寿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

第七十四章 奇葩收藏家

    孙克弘和钱渊还在糊涂,但何良俊却是知道根底的,他叹了口气,“子京,又来售字了?”

    “哎呦,是元朗先生啊。”青年行了一礼,扬扬手里的字卷,“《黄州寒食帖》,五百两银子,绝对物超所值!”

    项笃寿用力揉了揉眉心,朝边上的管家点点头,接过字卷丢到一边,介绍道:“这是季弟项元汴,字子京。”

    “这两位是……”项元汴挑挑眉毛,“你就是那钱家子?”

    “季弟!”

    “我打听过你,只知道四书五经。”项元汴撇撇嘴,“俗人一个!”

    “怎么就俗了?”何良俊皱眉反驳道:“黄榜一出,天下遍传其姓氏,建功立业,传名后世。”

    “哼!”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项元汴不屑的哼了声就转身离去,口里还不忘道:“大兄,别忘了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进了门就要卖字卷,还是卖给自己兄长,卖完了发几句牢骚转身就走,简直不可理喻,钱渊微微张着嘴巴不知所措,而一旁的孙克弘却神游物外的盯着桌上的字卷。

    “《黄州寒食帖》?”

    “假的!”

    “赝品。”

    何良俊和项笃寿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后,何良俊笑道:“子京每每购得赝品,整日闷闷不悦,子长身为长兄,就原价买下以解弟忧……五六年前就如此了。”

    项笃寿苦笑拱手,“季弟所建天籁阁收藏颇丰,时日长了不免入不敷出,见笑了见笑了。”

    孙克弘抽抽嘴角看了眼何良俊,难怪昨晚问我银钱带足了没,感情这是个钱串子啊!

    一直沉默的钱渊笑道:“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子京兄这般怪癖在外人看来亦是趣事。”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项笃寿手捋长须,“为何?”

    “以其无深情也。”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这句话出自明末的张岱,现在还没出生呢。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何良俊啧啧赞道:“渊哥儿胸有沟壑。”

    钱渊面色如常的继续道:“如子京兄这般癖好,传出去也是美谈,不瞒项世兄,小弟的癖好……”

    “哈哈,渊哥儿最喜下厨。”孙克弘赶紧拦住话头,“年初渊哥儿赴杭,单身一人又在孝期,所以只能亲自下厨,没想到练出手艺,回了华亭以此博母亲展颜。”

    “这是孝道。”项笃寿正色道:“何人敢以此相鄙。”

    钱渊看了孙克弘一眼,这厮今儿倒是真来帮忙的,自己也得回报一二,“如允礼兄的癖好就高雅多了,他一最喜交友,二最喜观摩传世名画。”

    了然于心的项笃寿哈哈一笑,“自从收了那幅《女史箴图》,每日宾客盈门,不得已前几日闭门谢客,不过诸位都非外人。”

    都非外人……钱渊眨眨眼没说话,看来对方还挺满意,而何良俊脸上已有喜色。

    只有孙克弘急着问道:“宋本?唐本?”

    “还要诸位鉴别。”项笃寿起身带路,“《女史箴图》藏于天籁阁,季弟那边今日也有友人为此而来。”

    迈步进了一栋小楼,过了中堂,进了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前面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钱渊探头看去,之前见过的项元汴正在桌前挥毫泼墨,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紧张。

    三炷香后,项元汴直起身,满意的看着桌上这幅墨兰图,喝道:“取我印章来!”

    中年人更紧张了,何良俊转头看着窗外,项笃寿苦笑低头。

    然后莫名其妙的钱渊看见一个书童吃力的捧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打开之后,钱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盒子里全是印章,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琳琅满目,粗略一扫,至少五六十个。

    仔细挑了挑,项元汴选了个方章盖上,上有“元汴”二字。

    丢下方章,项元汴再伸手去摸,中年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子京,这是替舍弟求的画,别盖了,别盖了。”

    “这才一个……”

    “你要是盖四五个,寿承兄也不会拦你。”项笃寿哼道:“你非要盖上几十个,一块儿空白都不留下……”

    “是啊。”中年人迅速掏出两块银子塞给一旁的书童,“免提钱可是给了的。”

    那个书童讪讪然低着头,何良俊忍不住偷笑几声,小声对钱渊解释道:“但凡子京收藏或亲笔的书画,总要盖上几十个章,所以有人求画,往往拿钱买通书童免盖太多章,这就是免提钱。”

    孙克弘朝着墙壁努努嘴,“看。”

    钱渊转头看去,墙壁上挂着一幅秋菊图,挺好的画上密密麻麻盖着几十个章,甚至有的还直接盖在画迹上,墨林山人、墨林之印、癖茶居士、墨林生、蒿笠生、赤松仙史、元汴之印……

    认真数了数……呃,钱渊数到眼花都没数清楚!

    记得前世有网友说乾隆是盖印狂魔,但相比之下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渊猜的没错,这位项元汴才真正是盖印狂魔,他所收藏的数千藏品基本都没逃过其毒手,最珍贵的如褚遂良本的《兰亭序》上盖了九十八枚章,在怀素的《自叙帖》上盖了七十五方章,在神龙本《兰亭序》上盖了五十六枚章!

    钱渊在这边啧啧称奇,那边被硬生生拦下来的项元汴又出了幺蛾子,“好好好,不盖了,但这是第十六幅送出去的画,总要做个标记吧!”

    “做什么标记?”项笃寿这种好脾气的都要跳脚了,“你又没花钱,做什么标记!”

    那中年人赶紧将画收起来交给仆役拿出去装裱,忙完之后才笑道:“子长,这三位是?”

    “噢噢,都忘了介绍。”

    听着项笃寿的介绍,钱渊两眼直放光,这中年人居然是文徵明长子文彭,字寿承,号三桥,文家和项家是世交,这次也是为了《女史箴图》而来,只比钱渊他们早到半个时辰。

    钱渊记得文徵明后人也挺牛,大都书画双绝,明末还有个状元曾孙。

    虽然钱渊很仰慕文家……呃,其实是仰慕人家的墨宝,但文彭知道这个略有名气的松江秀才,但并没有另眼相看,倒是对画坛上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孙克弘很是重视。

    一阵寒暄后,众人走出书房,登上二楼的墨华阁,转过大理石屏风,最后进入一个密室,这就是所谓的天籁阁。

    即使是何良俊这种项家姻亲故旧也是初次进来,连同钱渊、孙克弘都目瞪口呆到说不出话来。

    商周的青铜器、汉代的玉器、魏晋的书法与佛像、唐宋的仕女图与花鸟图、元代的水墨画、青花瓷器,再到本朝永乐漆器,宣德朝的香炉……

    “《渔夫图》!”何良俊脱口道:“是元四家吴镇的《渔夫图》!”

    孙克弘往前走了几步,咽了口唾沫,“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

    对书法更感兴趣的文彭小心翻着书案上的书卷,惊喜呼道:“大王的《瞻近帖》!”

    文彭楞在原地半响,猛地回头咬着牙说:“子京,我拿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和你换!”

    “绝无可能!”项元汴不屑道:“你看看那上面的价格。”

    文彭定睛细看,《瞻近帖卷》侧边写着“二千金”三字,登时被气得面目狰狞。

    “真是暴殄天物!”项笃寿不满道。

    钱渊凑上去瞄了眼,回头看看项元汴,应该是这厮收购的价钱吧,这也太奇葩了!

    众人慢慢往里走,钱渊耳边不时响起各类惊呼声,口中所提到的名人姓名或者作品,居然大都是钱渊听说过的。

    能不熟悉吗?

    王羲之、褚遂良、怀素、欧阳询、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顾恺之、李公麟、宋徽宗、赵孟坚、赵孟頫、黄公望、文徵明、仇英、沈周,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天籁阁中的藏品在后世基本都是不允许出国境的重宝。

    踱了几步,钱渊突然发现不远处悬挂的画作有些眼熟,走近定睛一看,这是后世所说的十大传世名画中的《五牛图》吧。

    孙克弘凑近看了几眼,他对类似的题材不太感兴趣,笑着指指画中央说:“喏,这就是记号了。”

    这是个“此”字。

    钱渊咧咧嘴,项元汴是用千字文中的字眼做的记号,以便计算,这样的收藏家真是闻所未闻啊!

    众人逛了一大圈才想起来此次的目的《女史箴图》。

    钱渊被挤在外围,只能踮着脚尖往内看。

    仔细揣摩了会儿,文彭断定这是唐代摹本。

    何良俊叹道:“女人有三寸许长,皆有生气,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其自然。”

    反正看不到,钱渊索性走远点,心里琢磨如果到时候真和项家接亲,是不是暗示下,嫁妆里放几件古书古画,流传后世那都是国宝啊!

第七十五章 思维的变化

    偌大的厅内,饭桌边只有六个人入座,但周围林立的婢女多达二十余人。

    不仅仅是钱渊,就是何良俊、孙克弘和文彭都有点不自在,因为排场太大了,太奢侈了。

    每人面前放着的餐具都是金制的,每道菜下面都放着银水火炉用以保温,钱渊颠了颠手中的酒杯,刚才项元汴说这是双螭虎大金杯,至少十五六两重。

    看看左右,婢女手中所捧的净手盆是梅花银沙锣,旁边摆放着银金香炉,就连漱口用的漱口盂都是纯金打造的,项元汴称其为“金滴嗉”。

    项元汴瞥了眼钱渊,心里洒笑不已,这个钱家子怕是被吓着了,虽然性情吝啬,但他对家中最小的幼妹很是疼爱,既然兄长已经下了决定,自然要给钱渊一个下马威。

    席间开始一直聊的还是天籁阁中的珍品,但到了后半段,随着文彭的长叹声,席间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五月去杭州,后陆续路过湖州、宁波、绍兴、台州、处州,所见所闻,令人胆寒,令人愤慨。”文彭将大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微微潮红,“我亲眼所见,官兵一触即溃,倭寇猖獗到敢攻城略地。”

    “宁波、台州多有村落遭屠,百姓哀嚎,生灵涂炭。”

    “更可恨者,有市井无赖之徒冒充倭寇四处劫掠,官府不能制,亦不敢制!”

    席间一片沉默,即使是嘴贱的项元汴也说不出话来。

    “知道如今浙人最恨谁吗?”文彭已有醉意,“前浙江巡抚王民应!”

    何良俊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出口问道:“为何?”

    “浙江沿海处处烽火,倭寇横行,但王民应居然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文彭嘿嘿笑道:“松江、苏州无大碍,但浙江沿海就糟了,”

    这下子连孙克弘都转头看向钱渊了,他与何良俊都和钱家关系密切,也都从陆氏那知道是钱渊建议调集重兵名将北上的。

    文家、项家虽然名望高,人脉广,但毕竟家族中无人出仕,在官场上消息并不灵通。

    钱渊面不改色,努力装作一条狗,心里嘀咕以后自个儿最好别去宁波绍兴一带,不然怕是要被揍。

    项笃寿把玩着手中的双螭虎大金杯,“听闻新任浙江巡抚已调卢镗回援绍兴、宁波?”

    “确有此事。”文彭点点头,“在杭州时就听说了。”

    “什么!?”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项元汴一下子跳了起来,“那嘉兴府怎么办?”

    嘉兴向来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但自从卢镗率兵镇守之后,虽然不能尽数驱逐,但倭寇活动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卢镗是浙江名将,但绍兴、宁波一带的官兵基本上不敢出城野战,倭寇毕竟是来求财的,自然会选软柿子捏。

    如今卢镗一去,嘉兴的安全性就要受到考验了。

    项笃寿叹道:“但巡抚衙门受的压力不小,半个月前一伙倭寇从宁波至绍兴,再袭钱塘,杭州震动,不过卢镗调任,他麾下精兵还有不少驻扎嘉兴,对了,他幼子卢斌也在。”

    “小小把总能顶什么用?”项元汴不屑摇头。

    和卢斌也有一份交情的孙克弘皱眉要出口反驳,冷不丁边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孙克弘看了眼微微摇头的钱渊,想了想还是沉默不语。

    无可奈何的项笃寿羡慕看了眼来访的几位客人,“你们松江府有俞大猷,苏州府有任环……”

    “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何良俊苦笑一声。

    文彭随口补充道:“所以浙人最恨王民应,其次就是俞大猷,毕竟卢镗之前驻扎嘉兴府还在浙江境内。”

    “你们是没见到……”

    文彭猛地大力捶桌,“官兵胆怯如鼠,数百人竟被数十倭寇随意驱逐!”

    “在台州郊外,夜宿农家居然整个村落空荡荡,无人烟,无犬吠,无炊烟……”

    钱渊怔怔看着原以为只是个文士的文彭,看着泪水从瘦削的脸庞上滑落。

    当夜,文彭大醉淋漓,他虽然以书画双绝闻名天下,但和其父一样有意出仕建功立业,可惜他在科举上和其父一样屡试不中,到死都是秀才功名。

    历史上,文徵明及其后人在科举路上都很是不顺,那位明末状元文震孟会试连续考了二十七年,整整十次才高中。

    项家宴席豪奢,用以待客的客房内也很是不凡,帷帐被子枕头全都是绫罗锦缎,甚至还有貌美侍女服侍钱渊洗漱,就连鞋子都用不着他亲自脱!

    夜已经深了,但钱渊还没什么睡意。

    躺在厚软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垫着,钱渊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上方。

    钱渊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能确定自己建议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必定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他很满意于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用翅膀卷起的风暴,松江府、苏州府至今没有遭到大股倭寇侵袭就是明证,但如今心里却有着他人难知的复杂情绪。

    钱渊在心里反复品味自己这半年来的心理历程。

    从刚回华亭时匆匆忙忙鼓动家人迁居杭州,遭到拒绝后的惴惴不安,再到被关在陆宅的麻木……这是陆老头的锅!

    在俞大猷终于击溃盘踞在川沙的倭寇,任环在太湖连胜三场之后,松江府陷入一片天下太平的氛围中。

    到朝中下昭免除三年松江府税赋之后,华亭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钱渊忍不住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想到,在松江府无恙的前提是,倭寇对浙江沿海的侵袭如此疯狂。

    从浙江沿海访客而回的文彭最后黯然泪下,这对钱渊有着不小的影响。

    钱渊并不心软,从不为眼泪动容,但问题是他现在很不确定,自己这只穿越蝴蝶扇动的风暴会不会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今卢镗已去,嘉兴府很可能会遭到侵袭,一旦嘉兴不稳,松江府就难保太平,倭寇由海盐、海宁上岸,北上后往南可攻松江,往北可攻苏州。

    不得不说,环境总是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的。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接触的大都是士大夫,钱渊没有发现,在刚才那刻,自己脑海中没有只考虑自己。

    甚至他都没有考虑,卢镗远去,嘉兴危机突显,尚在崇德县的自己也会遭遇危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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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