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外室
虽然钱渊的确缺乏卓越指挥作战的能力,但穿越者的身份,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眼光让他拥有极强的分析能力。
钱渊没有判断错,卢镗赴任绍兴、宁波仅仅十余日,嚣张的倭寇入侵次数立即减少,而嘉兴一带成为了倭寇新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目前倭寇还是由大批海商组成的,结构松散,彼此之间没有呼应,他们选择目标只会考虑得手的可能性,是选择卢镗驻守的绍兴还是空虚的嘉兴,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但卢镗并非无后手。
海盐县。
寒风在旷野中呼啸而过,只剩枯枝的树梢轻轻摇曳,皎洁的月光下,原本应是雪茫茫的大地上满是紫黑色的血迹。
站在山坡上的卢斌张开手让人包扎伤口,看起来平静非常,从容淡定。
山坡下的兵丁都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得胜归来的上司,卢镗离开之后,嘉定一日三惊,卢斌这次得胜想必是一阵及时雨,不愧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将门虎子。
但卢斌身边的几个亲兵面色都有些古怪,他们早就发现了,如今在军中名声鹊起的少爷在刻意模仿某人。
几个月前嘉定城一战,卢斌击溃倭寇,阵斩萧显,名声大噪被誉为军中英杰,但在这些亲兵眼里,那位松江秀才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之后卢斌虽然没有升官,但手下能战的精卒多达三百余人,比一般的把总要多的多。
卢镗被调往绍兴,卢斌知道父亲将自己留在嘉兴是做什么的。
所以在倭寇侵袭海盐,众军惶恐之时,卢斌果断领军出击,倭寇遇挫即退,官兵擂鼓追击。
留了个心眼的卢斌没有只顾着追击,这让埋下伏兵的倭寇大为意外,最终目前还没什么建制的倭寇四散逃遁。
在嘉定城外占过便宜的卢斌这次学精了,盯上了一群骑着马的倭寇,数十里追击直到深夜才将其大部剿灭。
“少爷,共捡出首级六颗,俘虏九人。”亲兵头目喜笑颜开,“加上之前的,放在整个浙江都是数的出来的战功!”
“聊胜于无。”卢斌有些兴致黯然,“收兵回营。”
“收兵?”
“不追击吗?”
卢斌摇摇头,他很清楚目前的局势,自己所率的这些精卒是驻扎嘉兴府军中支柱,一旦有失整个嘉兴府都会糜烂,不可大意。
翻身上马,卢斌转头看向空旷的海夜,海那头就是金山,再过去一点就是华亭了。
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分手之前那位松江秀才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军情为先,倭寇侵袭劫掠遇上官兵,往往一部在前冲锋,得手后全军压上,遇挫便退,伏兵四起……”
说出这番话的钱渊并不是从历史中得出的观点,而是几个月前在巡抚衙门查找案例时的归纳总结。
卢斌笑着想,快到年节了,得让人捎点年货过去。
夜深了,寒风还在呼啸,肆虐的卷起地上的枯草。
借着皎洁的月光,一双眼睛盯着天上乱飘的枯草,直到它悠悠然飞出视线之外。
侧耳仔细倾听,片刻后,一条黑影从枯草丛中站起,活动下快被冻僵的四肢。
这次买卖算是赔大发了,但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逃走,身材不高的黑脸汉子咬牙切齿的看着海面上还依稀的火光,官兵这是赶尽杀绝啊,十多艘船全都被付之一炬。
抬头看看夜空辨别方向,汉子犹豫了下丢下腰刀,大步向西走去,这时候别说出海,就是靠近海岸线都可能被还在搜捕的官兵抓住。
……
来到崇德县已经三天了,见识了这个时代最顶尖大富之家做派的钱渊满脸愁容。
项笃寿和项元汴两兄弟在相貌上差别挺大,两人都是庶子,而那位项家女也是庶女,因为项铨的正室夫人三十不到就过世了,并无子嗣。
也就是说,项家人的相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生母的相貌……钱渊琢磨,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但项笃寿也是庶子,那长相实在是不能看!
“渊哥儿还在那琢磨呢。”孙克弘大笑着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身边何良俊用力咳嗽了两声。
孙克弘哑然闭嘴,他们刚刚在前面园子逛了一圈,因为项笃寿有事在身,陪着他们的是嘴巴有点毒的项元汴。
刚开始还没听明白,但项元汴很快发现,那个钱家子正在内府的墙壁外打转……里面是项家的女眷。
“有点意思!”项元汴难得没有出口嘲讽,反而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嘛!”
“那是,你就是喜欢颜色的。”何良俊翻了个白眼。
项元汴大笑点头,他去年赴南京收购几本北宋古书,在秦淮河流连数月,一掷千金,这对于向来吝啬的项元汴来说非常难见。
虽然只有短短三天,但项元汴非常敏锐的发现这个钱家子其实和自己是一挂的……都讲究享受人生。
说到底,绝意出仕,向来吝啬,终日悠游的项元汴是这个时代士林中的另类,而钱渊对此有着超越时代的评价……只要自己过得舒服,理别人作甚!
看着干笑着走来的钱渊,项元汴觉得原来越看越不顺眼的这钱家子越来越合胃口,大笑着说:“走,喝酒去!”
“渊哥儿还在孝期……”
“以茶代酒就是,不叫大兄,元朗先生是长辈也甭去了,对了,把寿承兄叫上。”
一刻钟后,被硬拉来凑数的文彭嘴角有点歪,“钱世兄还在孝期,就算以茶代酒……”
“这是喝花酒。”孙克弘咳嗽两声,“也不知道这楼里有没有花茶。”
“想什么呢!”项元汴一挥手钻进边上的巷子,绕了两圈用力拍了拍一扇门。
“哎,项公子来了!”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娇媚女子惊喜跳起来。
项元汴嘿嘿笑着进门,轻佻的伸出手指挑了挑女子的下巴,“心肝宝贝,好像瘦了呢,今晚得验验!”
女子拖得长长的语调娇嗔道:“哎呀,还有人呢……”
文彭、孙克弘和钱渊都面面相觑的站在门外,这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咳咳,估计是进不了门。”经验最丰富的文彭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这女子十成十是青楼女子,这等出身肯定进不了项家门。
钱渊好奇的看看周围,不知道养个外室要多少钱……
这时候,嘎吱一声响,一个貌美女子从对面宅子推门出来,笑吟吟看过来的眼神毫无遮掩,看得脸皮薄的孙克弘都脸红了。
“估计这巷子都是……”钱渊撇撇嘴,心里很羡慕,要是前世有这个财力,国家也允许,自己不早就结婚了嘛。
“还不进来?”项元汴搂着女子嚷道:“已经让人定了酒菜。”
孙克弘和文彭苦笑着进门,钱渊朝对面的貌美女子点点头正准备进门,突然听见“噗通”声响。
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头栽倒在不远处,钱渊皱皱眉没有理会。
径直进了门,侧身而立的钱渊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挽起裙角走过去,心里嘀咕了句,倒是心善。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青楼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和后世的小姐干着同样的事,但有着本质的区别。
第七十七章 这个名字!
项元汴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随意洒脱,这点可以从他对钱渊的称谓上看出。
别说文彭了,就是项笃寿还称呼钱渊为世兄,而项元汴已经大大咧咧的称呼钱渊为“渊哥儿”了。
这个称呼只有族中、姻亲的长辈或年长的平辈才能用,也就是说,不管其他人,项元汴已经认了钱渊这个妹夫。
所以,今晚的项元汴本性毕现,大口饮酒,随意点评,就连如今被视为文坛泰斗的王世贞都不放在眼里。
“小酉馆藏书如何能和我天籁阁相提并论?”项元汴嘲讽道:“凤洲气度狭小可见一斑!”
小酉馆就是王世贞为藏书所建的书阁,以宋版书名闻天下。
三人都挺无语的,天下有几家比你项家有钱?
事实上,后来号称比嘉靖还有钱的严世蕃做过统计,嘉兴项家财力能排进全国前十。
文彭实在不想搭这个话茬,将话题扯开,“今天听说官兵前几日在海盐胜了一场?”
“我也听说了。”孙克弘赶紧接上,“卢镗幼子卢斌率军出击,大胜。”
“卢镗还是有一手的,如今调任绍兴,想必很快就能起效。”文彭点点头,“没想到幼子也如此了得。”
孙克弘看了眼只顾着吃菜的钱渊,“渊哥儿和卢斌有交情。”
“对对对,两个月前听伯鲁先生提起过。”文彭笑道:“听说钱世兄精通兵法?”
“怎么可能……纸上谈兵谁不会?”钱渊连连摆手。
文彭笑了笑不以为意,江南世家联姻交好,互相吹捧那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传统,这样的神童他见得多了。
又饮了几杯,突然一阵喝骂声从外间传来,隐隐还有女子哭泣声。
项元汴皱眉骂道:“去看看,赶将出去,好好的兴致被扰了!”
项家仆役小跑着出门,片刻后神秘兮兮的回来,“三少爷,有好戏看了!”
“怎么?”
“对面那家……两个!”仆役挤眉弄眼道:“居然是沈教谕!”
“那厮都快七十了!”项元汴目瞪口呆,但立即跳了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快快快!”
这厮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钱渊苦笑着跟着出屋,项元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门出去看热闹了。
“老沈,这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哎呦喂,还是两个,难怪最近老看你弯着腰!”
钱渊慢慢踱到近处偷眼看去,那沈教谕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正暴跳如雷大骂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之前看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绑的严严实实,两个仆人正拿着荆条抽呢。
“老沈,消消气消消气,这么如花似玉……小心膝盖跪青了。”
“还真不能怪她们俩!”
“你说说,养条狗喂不饱,你还能怪它去打野食?”
“是这个理吧?”
啧啧,这张嘴!
钱渊怜悯的看着对面老头,已经被气得满脸铁青摇摇欲坠了。
能不气吗?
养的外室偷人也就罢了,姓项的居然嘲讽是你喂不饱人家才会打野食!
虽然知道这两女子是好心惹的事,但钱渊可不准备行侠仗义,视线只在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身上打转。
天阴沉沉的,小雪一直飘飘洒洒,没一会儿两女子身上就湿了,身材曲线让当了一年多和尚的钱渊有点口干舌燥……
但没想到,自个儿不惹事,事却找到钱渊头上来了。
年纪稍小的貌美女子就是钱渊之前见过的那位,突然指着钱渊说:“老爷,他能作证,那汉子只是饿晕在巷子里……”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钱渊摸摸鼻子只能点点头,“呃,确实如此……”
沈教谕闻言精神大振,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连声询问,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得,没戏看了。”项元汴无聊的踢踢地上的雪,“老沈,这些年弄了不少钱呢,看这身段,要么是扬州的,要么是秦淮河上的。”
项元汴在崇德县是出了名的浑人,沈教谕懒得理会,赶紧亲手扶起那两女子。
“哎呦,姐妹花……”项元汴眯着眼打量,视线在之前一直低着头的女子身上打转。
这女子年纪稍大,身量不高,但身段绰约间带着娇媚之意,瓜子脸上的眼睛如同墨点一般明亮,顾盼之间一股媚意扑面而来,惹得项元汴直咽唾沫。
人间尤物啊……钱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化了妆,再穿上制服,这质量放在前世上海自个儿都不敢带出台,太贵太贵!
巷子里一片寂静,项元汴往前挪了两步,身边给他打伞的仆役还站在原地傻傻的盯着那女子。
沈教谕拉着脸将两个外室都赶进内屋,回头道:“记得县尊昨日还去项府拜访,听说项老大人受了风寒?”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别打歪主意,不然老子一状告上去……父亲养病卧床不起,儿子出来寻花问柳!
项元汴打了个哈哈,“多虑了多虑了,朋友妻不可欺……”
看着房门砰一声紧逼,再看看还不肯回去的项元汴,钱渊撇嘴道:“朋友妻……不客气,对吧?”
“哈哈!”项元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正合吾意!”
文彭笑骂几句拉着众人回屋,项元汴还不停嚷嚷,“老沈真是好艳福!”
旁边侍酒的女子娇笑道:“公子,要不明儿帮你打探打探?”
“哎呦,还想做王婆啊!”项元汴伸手捏了把,“行,先问问来历,花名也问问。”
“这个不用问。”女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来历不太清楚,不在嘉兴落的籍,现在估摸都换了本姓,那妹妹姓王,名绿姝,姐姐名翠翘……”
随意听着的钱渊一愣,这个名字……
“砰!”
“砰!”
两声拍案声陆续响起,将项元汴吓了一跳。
“我知道!”文彭眼珠子都瞪圆了,“那王翠翘三四年前是秦淮名妓,颇有些名气!”
孙克弘瞄了眼钱渊,“渊哥儿?”
钱渊揉了揉发硬的脸庞,“没什么……是个好名字……”
“不对劲啊!”项元汴淫笑道:“渊哥儿难不成也听说过,啧啧,出了孝期要赴南京乡试,考场外就是秦淮河呢!”
钱渊苦笑摇手,心里却在琢磨,不知道青楼女子重名的多不多,难道这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那位王翠翘?
第七十八章 气运?
雪愈发大了,大如鹅毛的雪花伴着寒风扑面而来,让钱渊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顺手拿过张三手里的伞挡了挡,仔细辨认才找到那条巷子,钱渊一声不吭拔脚就走。
身后的杨文瞄了眼依稀还有灯火的青楼,紧走几步低声说:“少爷,你别是……”
“寻花问柳还带着你们干嘛?”钱渊没好气的哼了声,“何况还让你们带上兵器!”
张三和杨文交换了个眼神,都茫然无措,少爷回府后长叹短叹就没停过,三更天了居然还要出府。
也就是项家没什么护院,一行人是攀着墙头偷爬出来的。
自从听到那个名字,钱渊就一直坐立不安,他隐晦打听过了,那沈教谕家有悍妻不敢夜宿他处,这才带着杨文等人偷偷出了府。
“就是这家。”钱渊眯着眼辨认,“敲门。”
杨文敲了半响里面也没动静,回头看见钱渊做了个手势。
杨文咧咧嘴,从怀里拔出匕首捣鼓了几下很顺利的打开门,张三犹豫着手持腰刀走进门,心里盘算自家少爷这是要打家劫舍?
里面传来女子尖锐的喊声,有桌椅倒地声,哭泣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听起来颇为刺耳,钱渊大步走进屋,借着已经点燃的蜡烛昏暗的光线看去,那两个女子正蜷缩在床脚处颤颤发抖。
“是你……”稍小的女子认出了钱渊,她应该是妹妹王绿姝。
张三瞄了眼那女子,又回头看了眼钱渊……少爷这不是打家劫舍,怕是劫色吧!
从地上扶起一个圆凳摆在床边,用袖子轻轻拂去灰尘,钱渊定睛细细看了几眼,“王翠翘?”
看见女子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钱渊点点头,挥手让杨文等人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姐妹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轻声问:“你们救的那汉子呢?”
王绿姝缩在最里面不敢吭声,王翠翘抖着声音低低回道:“老爷赶走了。”
“那人患病?”
“是。”
“不认识?”
“不认识。”
似乎不是冲自己姐妹来的,王翠翘渐渐好奇起来,微微抬头偷眼打量,那男子端坐在圆凳上,阴暗的烛光衬托出他凌角分明的面孔。
“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不知道。”
“听得出口音吗?”
“听不出。”
这时候,钱渊敏锐的发现缩在最里面的王绿姝嘴唇微启,笑着指了指,“你说。”
“不……不知道……”
带着哭音的娇媚女子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心生怜意,但钱渊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门外,“你们希望换个人来问?”
青楼女子向来最懂得察言观色,姐妹俩都听出了笑声中夹杂的冷意,王绿姝立即脱口而出,“听口音像是徽州人。”
“应该是。”王翠翘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们姐妹以前在秦淮……见过不少徽州巨贾。”
如今徽商已是天下闻名,徽州人在扬州、秦淮河上一掷千金是常事。
钱渊点点头,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又沉默半响后才开口问:“那人是和尚?”
“不是……对了,发髻有点松动,哎,还真有可能!”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钱渊目不转睛的盯着王翠翘,心里暗叹自己还是迟了一步。
在听到王翠翘这个名字之后,钱渊当时就出门探看,但那汉子早已经没了踪迹。
徽州口音,发髻松动可能是个和尚,再加上王翠翘这个名字……钱渊有八成把握,那汉子应该就是后来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的徐海。
对于徐海这个人,用不着多说了,此人手下最多时候有多达数万的倭寇,而且是经过建制淘汰,大抵有了军队模样的倭寇。
杀人掠地那是常事,最重要的是,徐海长期在苏松两地活动,而且还将松江作为根据地。
其实目前的倭寇大都是海商出身,战力不算多强,卢镗、俞大猷都频频传来胜绩,浙江沿海被打的那么惨很大程度是明军太窝囊。
倭寇战力提升的关键就在徐海,是他和倭人合作,将大批流浪武士引入内地,以这些倭人为先锋,在戚继光横空出世前几乎无人可制。
后来的东南总督胡宗宪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精力,又是反间计,又是劝降,最后还不惜背上杀俘的骂名?
归根结底是,打不过!
东南抗倭一战长达十年,汪直是名义上的倭寇头领,但实际上造成伤害最大的恐怕还是徐海。
钱渊暗暗咬牙,要是今天能将其抓获或斩杀,日后东南抗倭的局势很可能不会像历史上那么糟。
被人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王翠翘渐渐不安起来,其实这种待遇在她之前很多年里都是常见的,但她并没有从今天这男子的眼神中看到以前常见的贪婪、**……
钱渊也发现了对方的不安,历史上的王翠翘有着传奇色彩,据说她在徐海死后投海自尽,明末有好几本小说、话本都将其作为原型,甚至还传到越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云翘传》。
而这对姐妹救助徐海,很可能就是王翠翘和徐海之间的.asxs.。
“放心吧,和你们没关系。”钱渊温和的笑了笑,既然没抓住徐海,自然没必要去得罪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徐海妻子的王翠翘。
再说了,熟知历史的钱渊知道,日后徐海被绞杀,王翠翘是起了不小作用的,今天杀了她,日后胡宗宪的反间计都没处使了!
但钱渊温和笑容并没有缓解对方心里的紧张情绪,姐妹俩看着钱渊露出的森森白牙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摆子。
“今夜的事,想必你们不会告诉沈教谕?”
“不……不……不会。”
“那就好。”钱渊起身,温文尔雅的微微欠身,转身出了屋子。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钱渊长长吐了口气,白雾在他面前弥漫,就如同他如今的心情一般。
“少爷,这么快!”
钱渊招手叫过杨文,指着一脸淫邪的张三,“扣他一个月的月钱。”
“好!”
“不要啊!”
小声但凄厉的呼声在巷子里回响,踩在雪地上的钱渊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但钱渊也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想,都撞到手边都没得手,难道真的有气运这回事?
第七十九章 做点什么
抬头看了眼铭刻着“华亭”两字的城门,钱渊有些感慨。
第一次是穿越而来从苏州返回华亭的时候,当时的钱渊忐忑不安。
第二次是在杭州、嘉定经历了诸多事后的归乡,那时的钱渊心心念着家人。
但这一次从嘉兴返回路过此地,钱渊心里虽然不至于沮丧,但也带着浓重的失落感。
那晚的第二天凌晨,还不死心的钱渊领着人在崇德县城门处蹲守,一直守到午饭之后也没什么收获。
崇德县虽然不大,但城墙低矮,如徐海这种青壮汉子想出城难度不大,钱渊注定是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一行人都陆续启程,大半年都在外面的文彭要回苏州,钱渊等人也回了华亭。
“这一趟是满载而归。”孙克弘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二十本藏书,六幅画,还求了衡山先生的字,真是收获颇丰啊!”
看看何良俊没吭声,孙克弘忙补充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渊哥儿的事顺顺利利。”
临行前,项笃寿已经和何良俊这个中间人商量好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等出了孝期就能定亲。
何良俊还是没吭声,眼角余光扫了眼满脸阴郁的钱渊。
从那晚之后,钱渊在项家人面前保持着从容镇定,但私下总一脸愁容,就连说笑话时都习惯性皱着眉头。
不过,虽然钱渊心情不太好,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心情很好,嘉兴项家豪富,又是书香门第,自然是一等一的联姻对象。
虽然距离出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虽然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年节,虽然母亲和叔母都在兴致勃勃,但钱渊默不作声的回到了陆宅。
每天不再用陆树德来敲门催促,钱渊就会自觉起床洗漱,每天不用陆树声用言语刺激,钱渊就会自觉进书房彻夜攻读。
除了读书、做饭,钱渊每日还要练字,一改之前懒散、应付了事的风格。
但很明显,前两个月钱渊给陆树声留下的印象不太好。
腊月二十七。
陆树声忧心忡忡的看着正在拜别准备回家的钱渊,“渊哥儿,你自幼苦读,这两年又开阔眼界,制艺中颇有新意,碰上不算严苛的考官,中举并非难事,无需太过担心……”
顿了顿,陆树声轻声继续道:“年节就轻松一下好了,老夫就不留题了。”
钱渊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犹豫片刻后才拱手行礼离去。
身后的陆树声起身踱了几步,在心里苦笑,虽然钱渊一家和族人不合,但自幼家中富庶,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自然算得上是世家子弟,这样的日子本以为熬不了多久,但没想到如今却甘之若素。
其实这是个误会。
在碰上烦心事的时候,钱渊遵循前世的习惯,用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而已,这年头没网络游戏,没网络小说,也不能出去夜跑,更不能出去旅游,写那些烦心,但日后必定用得上的八股文,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日日夜夜啃着笔头,闲暇时做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大量的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钱渊才不会去想外界的那些,去想从自己手边溜走的徐海。
迈进家门,向母亲谭氏请安,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早在嘉兴时就从邸报中得知,张经于半个月前调任南京兵部尚书,如果没记错,他主要的对手就是徐海……
抬头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钱渊皱眉问:“母亲为何事烦忧?”
谭氏苦着脸叹了声,“刚刚接到信,你小舅……就是嘉靖二十三中进士的那个,在台州受了重伤。”
钱渊浑身一僵,接过小妹递来的书信低头快速浏览了遍,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谭伦谭子理,史上和戚继光并称“戚谭”的名将……
十二月初六,五千倭寇攻台州,官兵不敢出城迎敌,只能闭城死守,倭寇劫掠四野,乡间哀嚎处处。
十二月初十,台州险些城破,知府谭伦**上身,拖刀冲阵,终保全城池,但自身负伤六处,重伤不起。
“小舅无大碍吧?”钱渊揣揣不安的试探。
“性命无忧,但伤了底子。”谭氏担忧道:“你让人跑一趟,送些补药过去。”
钱渊满口答应,又低声问:“母亲在家和小舅亲近?”
“是啊,我上无长兄,下无幼弟,一直是三房的四哥和六弟照料。”谭氏指了指信,“四哥也在台州,信就是他写的。”
钱渊琢磨了会儿又问:“这些年小舅来信多吗?”
“倒是不多,之前他在京城,后来又去了南京,调任台州后,倒是这几个月频频来信。”
心里明了的钱渊不禁咧咧嘴,好吧,看来那位尚未蒙面的小舅是知道了的……不然真没必要写这封信来。
低头仔细看看,呃,信里开头的几句寒暄话赞外甥少年老成,前途不可限量……钱渊心虚的收起信。
出府找到张三等人,钱渊让他们搜集一批伤药、补药让商行年后带去,虽然浙江处处烽火,但商路还没有断绝。
“少爷,杨文刚刚回来。”
钱渊眼睛一亮,招手叫过杨文到僻静处低声问:“打听到什么?”
“王翠翘、王绿姝据说是嫡亲姐妹,姐姐善舞,妹妹善曲,这对姐妹花在秦淮河颇有些名声。”刚刚冒雪赶回来的杨文呵了口气,“来历也探查到点线索,据说是拐卖来的女童。”
端了杯热水递给杨文,钱渊点点头,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后世拐卖幼童往往是男重女轻,这是山区人有传承香火的封建思想,但如今女童更受欢迎,秦淮河、扬州瘦马中不少都是买来女童加以培养,作为摇钱树,甚至这都成了一条产业链。
杨文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继续说:“妓子从良,姓氏是有讲究的,那对姐妹姓王,我特地找了些相关的打听,可能是山东人,淄博有几家专门出售女童、**的,老鸨都是姓王。”
钱渊眯着眼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件事就你一人知晓,不要透露出去,年后再跑一趟,对了,山东那边倭寇闹得不凶吧?”
“比浙江好得多,但也不太平。”杨文啧啧两声,“不过倒是出了个人物,年纪轻轻几次率卫所兵将倭寇赶下海。”
钱渊眼睛眯的更细了,山东,卫所兵,倭寇……
回到家中,钱渊坐在书房里沉思良久。
我希望这一世能享受人生,我希望这一世能快快活活,但无奈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钱渊终于试图主动做点什么。
我不愿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但我也希望能够改变些什么……
第八十章 年礼
大年三十。
别人家都挂起灯笼,喜气洋洋,孩子们穿门走巷,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惹得孩童们一阵欢呼。
但钱家尚在守孝,爆竹、灯笼等物一律禁止,不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钱渊笑着摸摸小妹的发髻,“哥哥去买点爆竹来?”
自从钱渊从杭州归来后又活泼起来的小妹眼巴巴的看着门外疯跑的孩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少宠着她。”一旁还在忙的谭氏不满道:“昨天你叔母还在训她呢,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小妹皱皱鼻子,昨天她在院里拉着两个丫鬟跳绳,正巧被陆氏撞见,自己还好说只是被训了顿,两个丫鬟被扣了月钱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好啦,等下哥哥掏钱,你去做人情就是。”钱渊哄了几句,小妹这才笑起来。
看着兄妹和睦,谭氏嘴角也不禁流露出笑意,儿子自小孤僻,别说和外人了,就是和家人也不亲近,但这一年多来性情大变。
其他的不说,结交的朋友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七八封信,谭氏没什么见识,但也听妯娌陆氏仔细说过,有余姚世家孙家,有太仓王家,甚至京城都有信寄来。
嫁到钱家这几十年,从分家之后,每年春节谭氏总心里不太舒服,除了陆氏之外基本家里没人来窜门,小叔钱铮倒是名气大交游广阔,但那些士子可不会来这儿拜年,毕竟丈夫钱锐是以经商为生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
早早的,太仓王家就派人送了年礼过来,知道钱家内府少了使唤丫鬟还特地送了四个调教好的。
余姚孙家送来的年礼倒是不多,但人家季泉公的名号摆在那,消息一传出,大半个华亭都被震动了。
年礼最丰厚的是嘉兴第一家项家,整整五大车,让华亭县人瞠目结舌。
再加上松江本地的孙家、陆家、顾家、何家……
谭氏自然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夫人,少爷。”忙的满头是汗的李四一溜烟跑来,“卢家来人了,送了两大车礼。”
“谁?”谭氏眨眨眼,都年三十了还有人送年礼来。
“卢……”李四朝着钱渊挤眉弄眼,嘉定一战至今谭氏都不知道内情。
“咳咳,是儿子在杭州交的朋友。”钱渊略微解释几句。
外头押送车队的几名汉子都是卢斌身边亲兵,半年前也在嘉定城,都知道这松江秀才在卢家父子心目中的分量。
看到钱渊出门,众人都肃然行礼,“三少爷不能分身,让小的送些年礼过来,这几日嘉兴还有小股流窜倭寇,直到今日才赶到华亭。”
“卢兄实在是客气了。”钱渊唤来张三安排入库,又让李四带着人去歇息吃饭,又例行送了些赏钱。
诸事安排完,钱渊回了院子,那边拿着礼单的谭氏眼睛都瞪圆了,“渊儿,这卢家……这么厚的礼!”
接过礼单看了几眼,浙江土产、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名人书画,准备一份这样的重礼,卢家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钱渊笑着塞回去,“收着吧,欠着咱家的人情呢。”
嘉定一战,幼子存活,卢镗未必心生多少感激之情,但幼子活了下来而且经历磨砺如今能独当一面,卢镗自然知道自己欠了一份多大的人情。
“那……那行。”谭氏叹道:“前几日项家送的年礼太重,没办法回礼也得多添点,正好库房都空了呢。”
何至于此,钱渊悄悄撇撇嘴,母亲其他的都好,就是有点吝啬,小家子气十足,当然这和几十年前刚刚嫁进来就被扫地出门有关,开始那几年家里过的颇为艰难。
“对了,前些日子你四婶来过。”谭氏想起一事,“话说的怪难听的,说什么咱们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冷笑一声,“别搭理她们,四婶和大堂嫂是堂姐妹,都是上海刘家的,她们娘家开了个杂货铺……”
这事儿李四一早就禀告过了,那日太长王家送年礼过来,消息传出去,族人也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合作分银,眼红要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的钱渊可不比一年多前了,很清楚这个时代丧礼的规程,去年这个时候,钱家举丧,上门的族人寥寥无几,几个嫡亲的堂伯堂兄弟打了个转就出门,甚至还没出门笑声就传来了。
虽然继承曾祖钱福大部分财产、藏品的是那两家,但如今在华亭,众人公认继承鹤滩公遗泽衣钵的是他钱渊。
“这事儿母亲别管,都推到我身上就是。”钱渊随口提了句,兴致勃勃的看向厨房,“今晚的年夜饭儿子一个人动手!”
谭氏竖着眉头正要反对,陆氏恰好过来,“让叔母也尝尝渊哥儿的手艺。”
看了眼嫂嫂,陆氏笑道:“渊哥儿亲身下厨,侍母至孝,早就遍传华亭了。”
钱渊翻了个白眼,“叔母怕是那次回娘家……吃顺了嘴吧!”
“你这促狭鬼!”陆氏瞪了一眼,转而笑道:“不过渊哥儿这厨艺……啧啧,我那小叔还说过,渊哥儿以后可以写一本食谱,定能名扬后世。”
钱渊又翻了个白眼,陆树德这厮这小半年过的不要太滋润,天天吃得好,睡得好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挨打总有人陪着,有时候还能在一边看笑话……
忙了整整一下午,钱渊操持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父兄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钱家还要守孝,但已经不禁荤腥了,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十多盘菜,有鱼有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陆氏、谭氏、大嫂黄氏、钱渊、小妹分坐下,周围六个服侍的丫鬟,李四领着几个仆役时不时换上新菜,撤下冷盘。
听着远远传来的爆竹声,说着吉祥话,互相恭喜,小妹娇笑着讨要压岁钱,陆氏时不时训斥几句,却有钱渊在中间拦着,谭氏无可奈何却掏出厚厚的红包,就连这一年都没怎么露面的大嫂也不禁展颜。
斟了一杯米酒,钱渊一饮而尽,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感触良多。
这一年来,历经了多少事,自己又历经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嘉靖三十二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三年要来了。
第八十一章 朝中
现代社会中讲究的是分工协助,说的简单点,做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别多管闲事,权责分明。
但在古代社会,特别是在明朝,特别是在朝中,所谓的权责并不分明。
派遣地方大员一般是要廷议的,比如之前的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应该是内阁和兵部共同决策,但人家刑部尚书、礼部尚书都能插一杠子。
再比如举荐人才,理论上应该是吏部的权责范围,但实际上朝中稍有地位、名望的都有这个权力,至少有举荐的权力,比如举荐钱铮起复的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
所以,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也有这样的权力。
事实证明了张居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虽然不敢涉入朝争,但在其他方面跳的挺欢快的。
拱手送走了来翰林院视察的徐阶,张居正嘴角略微歪了歪,他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对自己似乎很重视。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小年轻张居正会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据说你和钱家子关系不错?”被徐阶夹带混进来的徐璠拉长脸,“离他远点。”
张居正矜持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想,去年钱渊说其类严东楼,嘿嘿,差得远呢。
看着悻悻离去的徐璠,张居正微微眯眼,今天是正月二十,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徐阶就来了翰林院,倒是勤勉的紧。
“叔大兄。”一位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士子凑过来,“刚才问的那钱家子是谁?”
“在杭州交的一位朋友。”张居正随口答了句,转头看看,不禁嘴角带笑。
这位是去年新科进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庶吉士……张居正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因为这位叫张四维。
杭州那位张四维据说被押送南京时突然暴毙,因为牵扯到谢余姚后人,所以消息传到了京城,当时翰林院里气氛颇为古怪。
毕竟,同名同姓的多,但在同一年里两个人突然名声大噪,这就有点稀奇了。
摸了摸袖里那封信,张居正定定心神出了翰林院,径直去了兵部衙门。
“叔大兄来了。”杭州的老相识幸时笑着迎上来,虽然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但人家是进士出身,“这次又要举荐人才?”
虽然回朝才半年,但张居正已经举荐数位官员,基本都和抗倭相关,这和他在浙江的经历有极大关系。
去年七月,张居正向兵部尚书聂豹举荐苏州府同知任环,之后任环兼任兵备道副使,下半年连战连胜,因此张居正如今在朝中也渐为人知。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悄声问:“大司马和侍郎大人在吗?”
“在,不过心情不太好。”幸时咂咂嘴,“浙江刚送来战报……”
“如何?”
“正月初六,浙西参将卢镗出击冒进,大败,丧兵千余。”幸时苦笑道:“不知道卢镗能不能躲得过这劫。”
卢镗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朱纨牵连入狱五年,这次只怕又要有牢狱之灾。
“年前好像有捷报,也是卢镗……”张居正回忆道。
“是卢斌,卢镗幼子,嘉定、海盐连胜两场。”幸时如数家珍,笑道:“嘉定一战,华亭钱渊也在,你看过震川公的《嘉定倭寇始末书》吗?”
“看过,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嘿嘿,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掌控了谈话的节奏,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很清楚钱渊对曾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的影响力。
正说笑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钱铮的侄儿吧。”头发依稀花白,但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那,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老夫听说过。”
“大司马。”
“大司马。”
这位自然就是如今朝中威望极隆,又清正廉洁的大司马,兵部尚书聂豹聂双江。
“进来吧。”聂豹轻轻说了句,随即转身进屋。
幸时拱手推开,张居正整理了下衣着,将写好的举荐书捧在手上,缓步进屋。
“坐。”双手背在身后的聂豹随口说了句,视线还落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张居正走近几步细细看去,浙江沿海一带已经被红笔涂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聂豹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这次举荐何人?”
张居正双手将举荐书递上,恭敬道:“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接过来看了几眼,聂豹点点头,“叔大眼光很准,老夫知晓此人。”
“《备俺答策》,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张居正这几句话很符合这个时代士子对武将的态度。
聂豹似笑非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老夫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下官孟浪了。”张居正苦笑几声,“听闻戚继光在登州连续击溃数股倭寇……”
“调任浙江……”聂豹低低自语几句,微微摇头,“无关大局。”
张居正脸上苦意更浓了,回朝半年多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浙江倭乱一日乱过一日,而朝中党争也一日烈过一日,聂豹名义上执掌兵部,但受内阁钳制,提出的几个主将人选都被驳斥。
沉默了好一阵儿,张居正偷眼瞧去,年迈的聂豹脸上满是愁容,有着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郁闷。
“也罢,总是要调任的。”聂豹突然苦笑一声,“不从山东、南直隶调,难道还能……”
张居正也在心里苦笑,论明朝官军强弱,最强的自然是边军,但请动这帮大爷可没那么容易,朝中哪来那么多钱粮。
而且边军南下,朝中大臣难免心有疑虑,更别说来自浙江、福建的官员肯定会力争到底。
想想就知道了,广西那帮土兵在浙江闹得那么凶……他们可是没军饷的,全靠首级缴获,没什么收获干脆反过来把老百姓抢了个底朝天,换成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更别提了。
“蓟州戍守五年,登州驻守三年,参将略微不够,游击却绰绰有余。”聂豹点点头,笑道:叔大,戚继光与你有旧?”
张居正努力回忆钱渊的模样,腼腆的点点头,“庚戌之乱,戚继光临时任总旗牌官,当时结交为友。”
聂豹微微颔首,突然间话题一转,“叔大,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起那个钱家子?”
张居正愣了下才回答道:“华亭生员钱渊,曾力助官兵坚守嘉定……”
“老夫知晓,卢斌因此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聂豹挥挥手,“怎么会说起他?”
“随口聊到的……”
“你张叔大会随随便便在兵部衙门里提到不相干的人?”
聂豹随意看了眼过来,眼中宛若实质的压力让张居正不由咽了口唾沫。
第八十二章 真想见见他
悠悠然抬起茶盏喝了口,聂豹轻笑一声,“听王民应那位幕僚说,你和钱渊交情不浅?”
张居正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确实如此,官兵攻沥港前一日,下官准备……还好他将我强留下来。”
顿了顿,张居正补充道:“当时他和侍郎大人只见过一面。”
意思很明显,钱渊并不是从时任浙江巡抚王忬那得到的消息。
“人才啊。”聂豹叹了口气,“可惜心机诡异,明哲保身,又喜玩弄人心,用的好是世之良臣,用的坏,不下于……”
犹豫了下,可能考虑到钱铮是自己门下弟子,聂豹勉强找了个不算太差劲的对比目标,“徐武功。”
徐武功即徐有贞,因夺门之变有功受封武功伯,此人虽然冤杀于谦,但理政颇有手段,心机深沉,又善于趁乱上位。
张居正知道聂豹这是在说钱渊对张四维、金宏的手段,忍不住辩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使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嘿嘿,你以为老夫是指什么?”聂豹冷笑两声,“叔大,朝中多有人看好你,但仅论心机手段,钱家子在你之上。”
张居正脸皮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这件事朝中多有人知晓。”聂豹掀开茶盖抿了口,“那位小阁老去年收获颇丰。”
都说到这了,张居正立即恍然大悟,严世蕃向来视财如命……
“不过王民应回朝算不上坏事。”聂豹叹道:“但彭黯……”
张居正回朝后听说过这件事,聂豹认为彭黯虽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但从未有过指挥经验,于是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江巡抚提督军务,但徐阶坚持让自己的同年彭黯上位。
显然,聂豹在朝争上,远不是自己学生徐阶的对手。
张居正低下头没说话,牵扯到内阁两位大佬,他向来坚持沉默。
聂豹叹息着又摇了摇头,王忬提前升迁让他的计划乱成一糟,原本想让张经转任兵部尚书再以右都御史提督军务。
将茶水喝的都没味道了,聂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钱家子也举荐戚继光?”
“是。”张居正手一紧,不自觉的摸了摸衣袖里的那封信。
“叔大,你去找王民应……未必是好事。”聂豹嘿嘿笑道:“你觉得王民应很看重钱渊?”
张居正眨眨眼,至少在杭州是这样的吧?
似乎聂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摇头道:“事已过迁,如今的王民应只会忌惮那个钱家子,你以其为由,说不定适得其反。”
张居正低头苦思,片刻后苦笑着点头承认,的确如此,钱渊给王忬搭建了一条青云之路,看起来很好……但要知道这条路下是数不尽的银子,最关键的是这些银子是送给了严世蕃。
看张居正想通了,聂豹赞赏的点点头,随口问:“总不会只举荐戚继光一个人吧?”
张居正干笑几声,“还有几个,还有几个……但是下官和戚继光有旧,知晓其骁勇善战。”
“说说吧。”聂豹哼了声,“这钱家子不论气节,但眼光毒的很,在杭州将王民应的心思看的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这才能借势一举翻盘定胜负。”
“震川公赞他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张居正有点替好友打抱不平。
“那是被逼到死地,置死地而后生。”聂豹没好气的瞪了眼。
张居正慢慢掏出信看了几眼,“共有四人,一是镇洲兵备副使王崇古。”
“嗯。”聂豹点点头,“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任安庆、汝宁知府,山西人,通晓兵法,于夏港击倭,屡有战功。”
“二是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
聂豹眼中精光一闪,沉默不语。
“三是河南副使曹邦辅。”张居正不等聂豹说话就道:“此人下官知道,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在河南绞杀叛军,师尚诏一度聚贼兵数万,攻破归德府,声势浩大,但曹邦辅领军进击,四战四胜。”
聂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外间一阵骚动。
“何事?”
“尚书大人。”一文书疾步而来,“战报,浙江副总兵汤克宽于正月十三击溃围城倭寇,追击遭伏兵,直至三日后突围,溺水死者一千余人,指挥刘勇等十三将官阵亡。”
聂豹面无表情的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起身站在墙壁地图前,半响没有说话。
距离最近的张居正清晰的看到,这位尚书大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在不停颤抖。
短短十余日,卢镗、汤克宽连遭败绩,浙江局势必然糜烂不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聂豹的胜利。
几个月前,卢镗、俞大猷频频传来胜绩,朝中都认为东南倭寇不日就能平定,唯有聂豹寥寥数人对此嗤之以鼻。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否决了张经,转而将同年彭黯推了上去捞一把战功。
但很明显,聂豹并不觉自己的胜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愤怒于朝中的尔虞我诈,相互党争,是这些让浙江如今水深火热不可收拾。
张居正不忍再看,转头瞄了眼门外众人,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正常。
门外的兵部右侍郎王忬没有考虑太多,只在庆幸自己,如果没有逃开那个火山口,如今……彭黯能削职为民归乡都算是运气的了。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后,聂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众人立即一哄而散,谁都不敢触这霉头。
“来人。”聂豹高喝一声,“立即进宫觐见陛下。”
聂豹下了决心,他不在乎彭黯有什么样的下场,也懒得和那位名义上的亲传弟子扯淡,他只关心下一步。
“下官告退。”张居正立即起身。
“叔大……”聂豹的脸上满是疲惫,伸出的手掌在空中弯曲,“且蛰伏吧。”
“下官遵命。”张居正对这位老人有着发自肺腑的敬佩。
整理衣着,戴上官帽,准备出门的聂豹突然转身叫住张居正,“最后一人是谁?”
张居正愣了愣,“南京兵部尚书张经。”
聂豹的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虽然不喜欢,但真想见见这钱家子啊。
第八十三章 丧门星
将那些历史上在东南抗倭中有出色表现的人物推荐给张居正,钱渊是经历了漫长的思索历程的。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攀上这些人的大腿……当然了,主要原因是这些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数吧,武将反而要好点,那些文官,从王民应到李天宠、张经、胡宗宪,前三个拉到菜市口,最后一个功劳最大也最惨。
但在嘉定城外目睹倭寇虐杀幼儿,屠杀村民的时候,钱渊开始动摇。
崇德县中,以书画闻名江南的文彭脸上的泪水也让钱渊动容。
再到年前接到的那封信……钱渊难以想象进士出身的谭伦要赤身冲阵才能勉强保住台州城。
于是,钱渊写下了那封举荐信,他并不知道张居正能不能做得到,但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渠道,不然难道去指望从自己身上得益良多但隐隐忌惮的王民应?
当然,那些人物是经过钱渊精心筛选过的。
张经被公认为如今朝中进士出身的最出色军事统帅,李天宠、王崇古、曹邦辅都在抗倭、剿灭流民军中有杰出表现,而戚继光也在登州开始崭露头角。
总不能去推荐胡宗宪吧,钱渊去查过邸报,也向多人咨询过,这位后来掌控大半个江南的东南总督目前在巡按湖广。
巡按是个位低权重的官职,实际上本官是十三道御史,隶属都察院,但在巡按地方的时候不受都察院管辖,而是直接对内阁、皇帝负责。
一旦巡按地方有杰出政绩,很可能就会一跃而起,王民应当年就是在庚戌之乱中表现出色,两年后就直升山东巡抚为一方大员。
从这个角度来说,日后巡按浙江的胡宗宪是有青云直上的可能性的,并不完全依靠严党的推荐。
过了正月十五,钱渊就自觉回到了陆宅,每日继续苦熬打磨。
渐渐地,自觉手段了得的陆树声也放松了管束,钱渊每日晨跑锻炼身体,上午下午都在书房精研制艺,傍晚偶尔回家一趟。
钱渊一直在等待,等朝廷的邸报或张居正的回信,他不知道自己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能不能扇动这个时代的轨迹。
但很快,钱渊就没了心思……头痛啊!
钱宅。
已口干舌燥的钱渊无奈的看了眼小妹,又苦头婆心的劝道:“母亲,那都是没影儿的事,您不知道那些嚼舌头的人和咱家向来不和?”
“只是那几个家伙命不好而已……儿子命硬呢,百邪不侵!”
“再说了,人家年节送了五大车年礼来,县人大都心里有数……”
“难道咱家没还礼吗!?”谭氏尖着嗓子嚎了声,“这是丧门星,你就不心疼自己……咱家就你一个男丁了!”
钱渊无奈的坐回去喝了口凉茶,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不算心甘情愿,但钱渊已经准备把自己打包卖给项家了,实话实说这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虽然到现在还没见过那位项家女的真面目。
但年前项家送了大批年礼来后,钱渊和项家接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一些消息开始在华亭悄悄流传。
虽然谭氏平日不出门,但总有些来往的妇人,更别说那些眼红嫉妒的族内亲眷。
很快,隔了三条街的族内四婶找上门告诉了谭氏……项家女出了娘胎,生母就没了。
一岁多定了娃娃亲,那男的第二年就夭折了。
五岁时又定了亲,结果男方第二年失足落水而亡。
十一岁再一次定亲,男方是苏州出了名的神童,可惜参加院试受凉落榜,回家后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
放在后世……连续三个未婚夫都没了,只能说运气不好。
但放在这时候……这叫克夫,这叫丧门星!
钱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挑中自己。
有来往的世家都是知道内情的,而华亭和嘉兴虽然来往频繁,但钱家除了钱铮之外,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而钱渊一家又和族人来往极少。
又恰好这一年多钱渊名声鹊起,年岁合适,颇有前途但又根底不厚,正合适。
钱渊自己倒是不太在乎,但没想到母亲和叔母的反应这么大,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什么都不管,先一口拒绝然后咒骂项家人心黑,然后又让人去把何良俊叫来问责……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捂着脑袋,真头痛啊,已经闹了五六天了还不消停。
“渊儿啊,你命怎么这么苦啊!”谭氏泪眼连连,手帕捂嘴。
面色铁青的陆氏也在一边骂道:“谁不知道渊哥儿是华亭英杰,项家居然想把个克夫的塞进来!”
钱渊歪着脑袋想想,自己命苦吗?
对比起那些穿越成名臣之子甚至太子、皇帝的穿越者,的确命不算太好,何况还是在倭寇渐猖的时代。
但对比起那些穿越成什么农户子、军户甚至乞丐的前辈来说,命还算不错,至少一来就有个秀才功名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何先生来了。”外头李四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通报,这厮跟着钱渊现在越来越随意,这几天已经被骂了七八次了。
“何某有愧。”刚从嘉兴赶回来的何良俊进门就是长揖行礼,“在京七八年,直到去年才回江南,所以对此事并不知情。”
谭氏偏着头不理睬,陆氏哼了声,“这么说来,是确有其事了。”
何良俊苦笑点头,“但项家小姐知书达理,管家也有一手,确是良配……”
陆氏柳眉倒竖,“管家也有一手,大嫂还能动弹呢!”
被怼的挺狼狈的何良俊支支吾吾道:“但那些事……项家小姐何其无辜……”
陆氏保持了钱家一贯的牙尖嘴利,“那塞给我钱家,渊哥儿何其无辜!”
话赶话,哪里能有好话,何良俊也没什么话说了,半响后才说:“项家送了些歉礼……”
“钱家眼皮子有那么浅吗!?”陆氏脸都涨红了,伸出手指着何良俊……
钱渊赶紧起身拉着何良俊就往外走,不结亲就不结亲,总不能把中间人都给得罪了吧。
走到前院,何良俊苦笑道:“这次实在是……”
“看来缘分不到。”钱渊耸耸肩,低声道:“其实我无所谓,只是母亲和叔母心里有疙瘩。”
“真是可惜了。”何良俊摇摇头。
“还好多谢何先生操劳此事。”钱渊作揖行礼,“如此寒冬,路上又不太平,先生出城为此事奔波,晚辈在这致谢。”
“我和你叔父交情极好,无须多礼。”何良俊虽然和钱铮一辈,今年已经年迈四十,但为人随和风趣,和钱渊、孙克弘等晚辈相交极是投契。
“那以后?”
“再说吧。”钱渊洒然一笑,“出了孝期就是乡试,一时半会儿也没这心思。”
压低声音,钱渊嘿嘿一笑,“以后得找个对眼的!”
何良俊皱皱眉,点点钱渊,忍不住也笑了,“你啊,也是挑剔的。”
钱渊挑挑眉毛,“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
何良俊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
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这句话出自《菜根谭》,离问世还有几十年呢。
第八十四章 来信
院里的大树枯枝已抽芽,时不时听见鸟儿啼声,暖暖的春日让人忍不住褪下身上厚重的冬衣。
陆宅书房。
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钱渊无语的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字帖的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
“吵什么!”陆树声头都不抬,训斥道:“还想老夫出几个无情搭?”
钱渊只好闭口不言了,但不禁腹诽,这是给我父亲写的墓志铭好不好!
钱家和项家的事已经了结,钱氏族人多是幸灾乐祸,最后是陆树声亲笔写信给项家,而项笃寿回信称愧,并特意去求文徵明写了篇钱锐的墓志铭。
文徵明是天下有数的大家,能让他出手写一篇墓志铭,不得不说,项家的歉礼相当丰厚。
见到这篇墓志铭后,从中年才开始精研书法的陆树声登时着迷了,连钱渊送来的八股文都懒得批阅。
这个时代的文人如果仕途不顺,吟诗作赋嘛,前面唐宋无数大家压得死死的,于是,他们往往选择书法来让自己流传后世。
不过,钱渊没这种心思,等了好一会儿看陆老头还在揣摩字帖,干脆把三篇八股放下,转身出了门。
“少爷。”张三远远招手,一溜烟跑过来,“京城的信,还有刚到的邸报。”
没理睬还想说什么的张三,钱渊接过信收起来,坐在前院石凳上先打开邸报。
迅速浏览了一遍,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
卢镗、汤克宽都一撸到底,但命其暂代原职,戴罪立功。
浙江巡抚彭黯下狱。
原应天巡抚屠大山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原河南副使曹邦辅升任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
彭黯下狱是理所应当,会不会死那要看他那位同年徐阶肯不肯出力了,不过钱渊估摸够呛。
曹邦辅来了,卢镗、汤克宽至少没有下狱,这是好事。
但最重要的那个人,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只能说,好坏参半。
“屠大山?”钱渊皱眉喃喃念叨了几声,这个名字他很陌生,前世今生都没什么印象,好像是原南京兵部侍郎,彭黯调任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拆开另一封信,张居正的信和邸报同时到达,应该不是巧合。
钱渊一直认为张居正是个话痨,的确如此,这厮整整写了五张纸。
看起来张居正心情不太好,应该说是在激愤之下写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怒气,就连字体都剑拔弩张。
“朝中唯双江公可依,然颇受钳制,众情汹汹,朝议终不过中庸……”
受钳制?
还能受谁的钳制呢,能在军事意见上压倒兵部尚书的人选并不多,只能是内阁那两位。
朝议中庸……这是在说八成最后的结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钱渊才收起信纸,接过张三端上来的茶盏,曲起手指在石桌上敲击。
看来朝中,至少嘉靖皇帝在东南抗倭一事上是偏颇于徐阶的意见的,这和钱渊的印象不符。
不过事实如此,原本王忬任浙江巡抚还能说是嘉靖钦点,但随后的彭黯是徐阶同年,而如今的继任者屠大山也是徐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
想想也是,松江府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嘉靖皇帝的想法不外乎是,你徐阶总要为老家考虑考虑吧。
可惜徐阶,至少现在的徐阶只会为自己考虑,取代严嵩是他很长时间内唯一的目标。
张居正在信里提到,他将那几个人物举荐给了兵部尚书聂豹……钱渊咂咂嘴,没听说这厮和聂豹有什么关系啊。
聂豹在朝议中建议张经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但是这话一出口,立即招致了严嵩、徐阶的同时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张经如今任南京兵部尚书,调任浙江巡抚那是贬谪,不符合规矩。
最终的结果是,徐阶举荐同年屠大山升任浙江巡抚,而聂豹无奈之下举荐曹邦辅接任应天巡抚。
倒是戚继光的调任只需要走兵部,并不需要朝议,所以很顺利的通过了。
不过,位置有点低,原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浙江都指挥司,任游击。
游击位于参将之下,不能独当一面,这是个遗憾,钱渊心想,以戚继光的能耐,应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吧。
钱渊暗暗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没看见历史上著名白脸奸臣严嵩的恶,倒是见识到了名臣徐阶的恶。
只顾着固守权位,拼了命的往上爬,完全不去考虑抗倭局势一旦糜烂出现的恶果。
“少爷,少爷?”
张三打断了钱渊的沉思,小声说:“少爷,往台州的商队回来了。”
“往台州的商队?”钱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捎了给小舅谭伦药材的那支商队,“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这么久?”
“嗨,别提了,还没到台州货物就被倭寇劫了。”张三咧咧嘴,“去了四五十,就回来二十几个。”
“商路断绝了?”
“是啊,那商队的老板来求见,那批药材值不少钱呢。”张三试探问:“小人看那厮哭的惨,要不……”
“人都死伤那么多,欠着吧。”钱渊对此倒是无所谓,太仓王家年后送了一批分红银两过来,钱家目前不缺钱。
想了想钱渊又问:“他们在哪儿被劫的?”
“在义乌被劫的,那边也不太平。”
义乌金华那一带算是浙江中部,再往西都要到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浙江局势愈发糜烂。
“还是咱松江好啊,有俞总兵驻守。”
听张三提起俞大猷,钱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从嘉兴回来之后,他特地打听过,浙江那边倭寇局势恶化,召俞大猷回浙江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沉默半响,钱渊低声问:“去嘉兴、杭州的商路呢?”
“挺顺利的啊。”张三有点诧异,“那商队一路到杭州都没出事,之后不走绍兴,从义乌绕路去台州,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杨文还没回来?”
年后杨文去了山东,到现在只寄了两份文墨不通的信回来,似乎有些眉目了。
“前天又收到一封信。”张三撇撇嘴,“那字丑的……噢噢,说是这几天就回来。”
透过缕空的窗户,钱渊看了眼还入神的陆树声,舔舔嘴唇心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绑也要将这老头绑走。
族人钱渊是懒得管的,孙承恩父子那边不会听自己的,何良俊已经远赴南京。
除了自家和叔母之外,如果要避难杭州或苏州,钱渊也只会带上陆树声、陆树德兄弟。
到了紧要关头,也只能将那些财物、仆役丢下,二十多个护院,五六个女眷……
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份计划书,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第八十五章 渺茫的希望
状元巷因当年弘治年间状元公钱福得名,所住的全都是钱氏族人。
而钱氏族人大都自幼攻读以图出仕,但可惜这些年除了个钱铮之外,连个举人都没出。
不过状元巷里从早到晚,路过行人还是经常能听见高声吟诵声,似乎他们在向外界显示,虽然没有功名,但还是读书人。
但从半年前,这种情况出现了变化。
巷子西口的那栋大宅院中,从早到晚传出的永远是训斥声,撞击声,甚至还有兵器相碰声,惹得过路行人脚步匆匆,隔壁邻居频频来找麻烦。
又听见高声喝骂声,钱渝恼火的丢下书本,低低骂了几句,“真是斯文扫地!”
这一代钱家子弟中,公认最有天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的钱渊,另一个就是钱渝,他是钱渊大堂伯的独子,比钱渊大一岁,前年过了府试,但院试被刷了下来。
钱渝自小就彬彬有礼,可惜学业一直被钱渊压了头,但好在风评远远胜出。
但从钱渊自杭州归来后,除了自家人,再也没人提起钱渝了。
之前还因为钱渊赴南京乡试被打晕而高兴的钱渝相当消沉,好长时间之后才振奋精神,但隔壁那帮粗货天天嚷嚷……钱渝都在想,会不会是那厮故意指使的。
……
张三看了眼隔壁,小声说:“王哥你是不知道,前年末老爷丧礼,隔壁那厮还没出灵堂就在说笑,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年向来性情愈发安稳的王义笑了笑,“这点小动作有什么用?少爷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张三歪着头想了想,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哎呦,老杨回来了。”张三阴阳怪气的说:“这是去哪儿风流回来了?”
杨文难得没回嘴,甚至有点腼腆,向来冷脸的他居然讨好的笑笑,“老张和王哥都在啊。”
王义笑笑去倒了杯水,又帮忙将行李卸下来,而张三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去乱翻,突然眼睛一亮,“哎呦,好漂亮的荷包!”
“哎哎哎,别乱翻!”
张三向来是个胆子大的,啧啧道:“不会是外面有相好的吧,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少爷门下……不对,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滚蛋,少爷早就把卖身契撕了!”
王义古怪的瞄了眼那荷包,绕有深意的瞥了眼杨文,呃,这厮居然有点脸红,嗯,估计没跑了。
“还有封信呢,没封口?”张三自顾自掏出信纸瞄了几眼,冷不丁边上杨文一把抢了去。
“这是给少爷的,信不信回头少爷扣你三个月的月钱,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替你说话!”
张三似乎没听见,只疑惑的拍拍脑袋,“马秀妈……好像在哪儿见过。”
杨文小心的将信纸收入怀中,听了这话一愣,“见过?在哪儿见过?”
“哎哎,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这脑子……”
旁边的王义幽幽道:“不会是《忠义水浒传》里的吧?”
“是啊,你除了《忠义水浒传》,其他书一概看不懂。”杨文哼了声,“慢慢想着吧,我先去找少爷。”
……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钱渝又读了几页书,琢磨着写一篇制艺试试手。
还没来得及下笔,隔壁又大呼小叫起来,钱渝研墨的手一抖,过年才做的新衣登时染上好几滴墨汁。
虽然当年分家,身为长子的祖父得的最多,但父亲这一辈七个兄弟,大都又只知享乐,家里如今算不上富裕,钱渝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
气冲冲的推门出去,钱渝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的那位堂弟。
“钱渊!”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还没听见过有人直呼自己姓名,钱渊皱眉转头看到一个略微熟悉的青年正扒开人群冲过来。
“钱渊,这里是状元巷,你要点脸行不行!”
“弄了帮粗人在这儿舞刀弄剑,还早上去路上狂奔,简直就把钱家的脸都丢完了!”
周围都安静下来,涨红脸的张三正要扑上去,一旁的王义赶紧一把拉住。
看对方不吭声,钱渝更是来劲了,“看看你,还自称是华亭钱氏,胳膊肘尽往外拐,幸得薄名就出去招摇撞骗。”
钱渊眯着眼还是没说话,胳膊肘往外拐,应该是说自己和太仓王家合作,招摇撞骗?
“哼!”说到这,钱渝幸灾乐祸起来,“还真以为嘉兴项家看得上你啊!”
噢噢,原来是说这事儿。
周围已经有七八个聚拢过来的钱氏族人,听了这话脸上都一副赞同神色。
“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粗汉赶走……”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转过头看着张三,招招手问:“他是谁?”
张三眨眨眼,立即回道:“不认识。”
“嗯。”钱渊点点头,迈步进门,“敢进门就打出去,在外面嚷嚷也打。”
“是!”
七八个护院异口同声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看看那些护院手上抬起来的棍棒赶紧散开。
钱渝铁青着脸看着堂弟消失在门内,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似乎不听使唤,想做些什么,但发现腿脚都有点软。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但对方不仅置之不理居然还问他是谁,而且还是去问一个下人……对于心高气傲的钱渝来说,这是**裸的羞辱。
旁边还有三两族人在嘀咕,“惹谁不好去惹渊哥儿,谁不知道他那张嘴!”
“不是说他性情大变,现在温润如玉吗?”
“鬼信,三岁看到老……”
“不过那张嘴可比以前强多了,一句话就把渝哥儿气成这样。”
懒得管外面那些破事,钱渊只交代两句,以后再有人上门惹事一律打出去,转而问起正事。
“张三,你说想起来了?”钱渊饶有兴致的笑道:“仔细说说吧。”
“也没什么,去年十一月,去嘉兴之前,早上逮了一伙儿拍花子,少爷还记得?”
“继续说。”钱渊抿了口茶,皱皱眉放下。
“这都是散茶,回头弄点好的给少爷备着……噢噢,后来我和老杨进去搜搜,找到一本花名册。”张三嘿嘿笑着说:“当时少爷不是让我别只看《忠义水浒传》嘛。”
“马秀妈就是从那花名册上看到的?”钱渊点点头看向杨文,“你说探听到那对姐妹是从马秀妈手里调教卖到秦淮河的,这么说来……应该是这伙儿拍花子卖给马秀妈的。”
接过张三递来的花名册,钱渊看了几眼,运气不错,至少线索没断,“张三,这次有功,回头赏你。”
“哎,谢少爷赏。”
杨文不爽的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张三,自己长途跋涉跑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没这厮功劳多。
“那伙儿拍花子还在县里大牢里关着。”张三虽然不知道内情,但主动出谋划策道:“侯继高和县里关系好,让他帮忙把人提出来?”
“嗯,还是老杨你去办。”钱渊想了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值得试一试,“回头可能还要去一次山东。”
把事情大致安排了下,钱渊转头看见角落处案上的荷包,“那是什么?”
“老杨带回来的,八成外面有了相好,少爷,小心这厮要溜!”
“拿来看看。”
“拿来!”
低头仔细看看,又嗅了嗅,钱渊抬头狐疑的看了眼脸红的杨文,再想想这厮去山东的目的地。
“啧啧,杨文啊,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是千里送鸡啊。”
张三还不明就里,一旁的王义却在苦苦忍笑,没想到少爷也懂呢。
“啧啧,还是只童子鸡!”钱渊叹道:“算了,你歇着吧,挑个机灵的去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一去不回啊!”
第八十六章 再赴嘉兴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自认为有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好的变化莫过于生活作息时间的改变。
前世在刑警队经常是彻夜不眠,碰上大案子只能抽空去沙发上眯一会儿,钱渊也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
后来下海经商也一样,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之后才回家,没个两三点肯定不会上床……钱渊总觉得自己会在五十岁之前猝死。
现在好了,在陆树声的棍棒教育下,钱渊生活作息时间规律得自己都不敢信。
每天早上大约六点起床,洗漱后出去晨跑,回来吃完早饭,七点左右进书房。
午饭后小睡一个小时,练两张字再开始继续钻研制艺,到下午五点左右将三篇制艺送到书房,然后回家处理些杂事。
晚饭后进书房听陆树声点评八股,之后再看看从书铺里买来的辅导材料……主要是历代历科的程墨,以及精选出的八股文章合集。
大概晚上九点到十点钟上床睡觉。
啧啧,现在钱渊起床都不用闹钟了,放在前世想都不敢想!
三月末,已经是草长莺飞,院子里的大树茵茵茂茂,华亭俨然一副盛世华年的好景象。
但钱渊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看了眼手里的邸报,心里都在发颤,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卷起的风暴似乎偏离了历史轨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新一期的邸报没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但其中不起眼的一条引起了钱渊的极大关注。
名望响彻天下,被视为文坛宗师的唐顺之起复,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旋尔被嘉靖皇帝钦点为浙江巡按。
钱渊知道唐顺之这个人,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这是个著名的大才子。
但问题是唐顺之任浙江巡按,那胡宗宪怎么办?
钱渊合上了邸报,他有点不敢想象……
“少爷,探听过了。”杨文进门小声禀告道:“到嘉兴、杭州的路顺畅的很,没见到什么倭寇,连盗匪都少。”
钱渊起身站在自己绘制的地图前,伸出的手指点在杭州湾那边海域上,往上是金山、奉贤,往下是绍兴,往西是杭州。
这三个方向都有重兵把守,金山有俞大猷,绍兴有卢镗,杭州城更是防御重点,唯独西南的嘉兴府缺乏重兵名将驻守。
倭寇不去戳杭州这个马蜂窝,不来找俞大猷这个硬骨头的麻烦这是能理解的,但为什么嘉兴府这么安静?
钱渊心里有不详的预感,要不去苏州府避难?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一个又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
“死了?”钱渊咧着嘴。
“嗯,据说是年后受了风寒……”谭氏是个软心肠,虽然是个陌生人,而且差点成了仇人,但脸上还是挂着哀伤。
那位差点和钱渊成一对的项家女居然病逝了,年仅十五岁。
“也是个可怜人。”谭氏叹了口气,“渊儿,你说要不要上门拜祭?”
“用不着。”钱渊斩钉截铁的回道:“咱家以什么名义上门?那项家老二说不定把儿子打出门!”
开玩笑,嘉兴府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燃起战火了,自己去找死啊!
除了迁居杭州一事之外,谭氏基本什么事都听儿子的,叹息几声后不再说什么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迁居的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侯继高的声音。
“这次苏州府要惨了!”侯继高摇着头说:“任大人太过大意,现在倭寇在太湖肆无忌惮,据说长洲、常熟都有倭寇出没。”
钱渊一把拽住侯继高,“太仓、昆山呢?”
“钱公子。”侯继高先寒暄两句才继续说:“倭寇倒是没攻城,但也一片狼藉,嘉定知县、典吏俱死。”
“哪里来的倭寇?从刘家港上岸的?”
“好像不是,据说是从通州那边过来的,在崇明县盘桓了一段日子,崇明县的知县、县丞都战死了。”
看钱渊木然,侯继高安慰道:“和咱么没关系,有俞总兵在,华亭总归无忧。”
完了,往苏州的路断了,虽然崇明、嘉定、昆山也隶属于苏州,但要保证安全,钱家就得迁居到苏州城内。
当天晚上,钱渊难得的没有去书房聆听陆树声的教诲,吃了晚饭径直去了护院那边。
“前些日子已经向你们交代过了,迁居势在必行,。”钱渊咬咬牙,“现在是去不了苏州了,只能去杭州,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去徽州,叔父在那儿任通判,到了徽州能陆地辗转去南京,或者沿江去汉口。”
“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人!”
“少爷放心,一个都不会少。”张三似乎有点兴奋,还来了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杨文犹豫了下,“少爷,陆家那边真的绑走?”
“绑!”钱渊哼了声,“绑到杭州,还怕他跑回华亭来!”
早在半个月前,钱渊就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从人员组成、武器配备、运输工具都有了准备。
屋子里几人数王义最为老练,也久经战阵,想了会儿才慢慢说,“少爷说松江府、嘉兴府日后必是四战之地,的确如此,但如今嘉兴府尚平安……”
顿了顿,王义接着说:“要不小人先带几个去探探路?”
“老王说的不错。”钱渊笑着连连点头,有个夜不收去探路,安全系数自然大大增高。
“那我明日就走,等我消息。”王义活动活动四肢,“少爷放心,二十多个护院养了大半年,每日精米肉食,不比精锐边军稍差。”
“好,等你消息!”
但第二天凌晨,收拾齐备的王义领着五个护院准备出发的时候,却看见钱渊苦笑着站在门外。
“等等吧,一起走。”
“什么?”
“我也要去嘉兴。”
钱渊叹了口气,真是身不由己啊!
昨日傍晚,嘉兴项家来人通报,那位年近八十的老大人没了。
本来这和钱家没什么关系,但问题是人家来报丧了,华亭顾家、何家、孙家、钱家、陆家五姓都得到丧报。
在这个时代,人家都派人上门报丧了,你不上门拜祭……日后两家那就是结了仇的。
昨日夜里,钱渊回了陆宅,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都去了陆宅,最后商定,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三人代表三家前往嘉兴项家拜祭。
无奈之下,钱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再赴嘉兴。
第八十七章 军事天赋
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一行人由青浦县城坐船逆流而上入嘉兴府,一路上风平浪静,众人在船上悠悠然品茶闲谈,间或开玩笑嘲讽钱渊的胆怯。
这一次,惜命的钱渊只留了三个护院,余者全都带出来了,而且个个全副武装。
就在船上人开始讨论文徵明为钱锐写的那幅墓志铭字帖的时候,杭州城陷入一片恐慌。
准确的说,大部分恐慌出现在钱渊曾经一展身手的巡抚衙门内。
四月份的天还算不上热,但大堂内主位上的那位圆脸老者却在擦着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汗。
屠大山,嘉靖二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后转任应天巡抚,不久前在同年徐阶的举荐下继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和其他朝中人士不同,屠大山在南京兵部任职多年,对东南沿海倭寇的判断和京城那帮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坐到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上,甚至他已经开始怨恨背后的那位,前任彭黯下狱,但总归性命无碍,但自己……
就在昨晚子时,大股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没有劫掠乡野,而是目标明确的扑向了杭州。
杭州是有重兵把守的,被贬为参将的汤克宽如今就率军驻扎在杭州城,但倭寇似乎没有把这位前浙江副总兵放在眼里。
到今日午时,倭寇依旧强攻不退,杭州府下辖八县大部分都没受到倭寇侵袭,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有杭州城挡在前面呢,但有一个县倒了大霉。
这就是位于杭州北部的余杭县。
屠大山非常清楚余杭县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倭寇对杭州府的挑衅,更是大大威胁到了漕运。
因为余杭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最主要的.asxs.和货运聚集处,一旦余杭有失,屠大山觉得不仅仅自己,家人恐怕都要被连累。
这让已经年近花甲的屠大山如何不抱怨,如何不怨恨朝中的那位同年呢。
又擦了擦汗水,屠大山努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俞大猷何时能到?”
下面的幕僚们互相对视一眼,特么求援信四个时辰前才发出去,人家俞大猷又没长翅膀,能从松江飞过来……
大堂外的一名年轻武将垂下头掩饰着眼里里不屑,都说屠大山在任应天巡抚时整肃南直隶兵备,太湖中三战三胜,得以进位浙江巡抚,现在看来实在名不符实。
一位幕僚出门细细交代堂外诸人,弹压城内骚乱,多派人手去各地求援,最后才小声对那位年轻武将道:“元敬,你先回军营吧,有事会让人通报。”
虽然年轻,但戚继光很会来事,人际关系处理的很好,甚至还能和巡抚衙门内的几个幕僚对上几句诗,这使这些文人都不以武将视之。
“是。”到任半个月的游击将军戚继光脸上平静如水,虽然他心里在鄙夷堂内巡抚大人的胆怯,以杭州府如今的兵力,就算不胜,防御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回营后看了眼散漫的兵丁,戚继光摇摇头,径直入屋站在那副刚刚弄到手的地图上。
这是浙江全省以及南直隶的松江府、嘉兴府、苏州府的地图,戚继光是将门之后,又在蓟门、登州历练,自然知道熟悉地理是作战的首要条件。
看了许久,戚继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到现在只上过四五次战场,而且都规模很小,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戚继光很敏锐的发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他,这一战只怕没那么简单。
戚继光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军事天赋,但有这样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他。
……
嘉兴府平湖县乍浦镇外的小山上。
身披软甲的青年踌躇满志的左顾右盼,身后的大氅被海风吹的鼓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小山的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侧和北侧都山头林立,颇为陡峭,而南方则是一片坦途。
“来了!”
“来了!”
满脸都是麻的汉子大笑着走上半山腰,亲热的试图去拍拍青年的肩膀,但对方眼中的冷意让他手一僵,只能收回手笑着说:“还是徐兄弟妙算,老虎真的出洞了。”
“理所应当。”徐海轻轻一笑,反过来拍拍汉子的肩膀,“叶兄等着吧,只要杀了这只老虎,官兵必然丧胆!”
回头看了小山的南侧,徐海鄙夷的在心里嘲讽同行的拙劣,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帮了自己不少忙。
徐海一直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在杭州虎跑寺做个小沙弥的时候他也如此坚持。
的确如此,虽然没有俞大猷、戚继光他们家族中的将门传承,但徐海有天生的军事天赋。
从嘉靖二十七年之后,除了台州之外,东南沿海遭受倭寇侵袭最严重的是海宁县、海盐县两地。
原因很简单,适合登陆,居民富庶,登陆后都是平地,很容易得手……那些村民想躲都没地方躲。
但与此同时,明军也能大批聚集起来对倭寇进行绞杀,双方打成一锅粥。
而徐海却选择了距离不远的平湖县,这里和海盐、海宁不同,山势虽然说不上多险,但多有山丘,易于隐藏。
那些被劫掠的百姓能藏匿,上岸的倭寇也能。
和其他海商出身的倭寇头目不同,徐海的血液中从来都流淌着冒险、武力这些不安分的因子。
和其他只想着找肉吃,不敢啃骨头的倭寇不同,徐海将目标对准了如今东南沿海最负盛名的俞大猷。
俞大猷驻守川沙、金山一带已经大半年了,几乎没什么倭寇去招惹这只老虎,即使有些倭寇不死心,也只敢从刘家港登陆去找崇明、嘉定甚至通州的麻烦。
“徐兄弟,余杭那边……哈哈!”麻脸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估摸着要骂娘咧。”
“又没人逼他们去抢余杭。”徐海长了双三角眼,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得意。“回头再说吧。”
听了这话,麻脸汉子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位同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余杭那边的同行说不定日后连皮带骨都被吞个干干净净。
徐海是个聪明人,他很巧妙的将一系列的消息放给了同行,策划数月才有了这次倭寇侵余杭。
于是,徐海才有了这次机会。
和他计划中一模一样,巡抚衙门迫不及待的召回俞大猷,而后者必须从平湖县境内通过。
金山一带近海,俞大猷不可能让军队向北绕行到青浦县从水路走,不说耗费时间,青浦县那边也没那么多船只。
那么,俞大猷只能沿海,经衙前镇从平湖县穿过,再经海盐、海宁斜向插向余杭。
徐海很清楚,只要击破俞大猷,短时间内松江、嘉兴两地再也没有任何能钳制自己的力量。
“徐兄弟,出发吧?”麻脸汉子姓叶,旁人都称其叶麻。
“走。”徐海点点头,侧身问:“崇德县安排人了?”
“放心吧。”叶麻大大咧咧的说:“徐兄弟上次受了苦,这次兄弟给你报仇雪恨,那个姓沈的教谕对吧?”
徐海那双三角眼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有恶毒的光芒,他已经想好怎么折腾那老头了;也有一丝暖意,如果不是那对姐妹,自己已经默默无闻的死在崇德县了。
第八十八章 乌合之众
飘扬的旗帜下,身材算不上高大的俞大猷神色平静,但心里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从历次剿倭的过称来看,倭寇和西南的土司叛乱的叛军是有本质区别的,后者还能说是军,而前者只为钱财,有利鼓噪而来,遭挫一哄而散。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算了下路程,俞大猷心里有些烦躁,拎了拎缰绳,胯下的军马不安的嘶鸣几声。
“志辅?”一位已经头发花白的大汉关切的问,手里的丈二长棍随意在空中挥舞。
这是俞大猷的老师李良钦,广东一带的武艺大家,如今被俞大猷聘为军中教习。
沉默良久,俞大猷才低声说:“若不是连发七道军令……”
“余杭遇袭,中丞大人招你回援是理所应当。”李良钦皱眉问:“有什么不对吗?”
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的俞大猷正要说些什么,前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轰隆声,喧杂声,喊杀声猛地传来。
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俞大猷反而松了口气,拎拎缰绳高声发号施令。
“大人,有倭寇!”一名兵丁连滚带爬的奔来。
“怕什么!没见过倭寇吗!?”李良钦横眉竖目怒吼。
“不不不……”兵丁情急之下结巴起来。
不过,用不着他说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俞大猷已经看见了。
前军接战时,敌群中突然冒出几十个手持利刃,红衣黄盖的倭寇,疯狂的冲入官兵阵中,转眼间就连杀十多人。
古怪的发型,状如饿虎的凶猛,都显示这是不折不扣的倭人。
骚乱如大石落入平静的湖中,前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大批兵丁丢盔卸甲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没地方逃了,左侧是密林,右侧是一座高达百米的山丘。
俞大猷是个心细如发的将领,即使是紧急出军,但也安排的颇为周密,虽然仅仅片刻之间前军溃散,但中军已经布好阵势。
密密麻麻的长枪、盾牌挺在最前面,将领们呵斥将逃兵向阵型两翼驱赶。
俞大猷赶到阵型最前方,眯着眼打量着对面的倭寇,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他在第一时间就判断,这是一股不同寻常的倭寇。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官兵和倭寇的作战都发生在后者劫掠的过程中,但这股倭寇不为财……或者说,是为了财富最大化。
只要杀散这股官兵,嘉兴府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有为数不少的真倭,而且还是伏击……俞大猷心里一凉。
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一股倭寇,而是一支军队,有着明确作战目的的军队。
两里外的山丘上,徐海笑着看着已经稳下来的官兵,和其他由海商转变而来的倭寇不同,他和日本人的联系非常紧密,最早他就是以高僧的身份从日本赚到第一桶金的,之后他又从日本国内招揽到不少浪人。
虽然看起来官兵已经渐渐稳住阵脚,但徐海并不担心,轻轻挥了挥手,数十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快步跑下山丘,用日语高声喝骂几句。
正在地上尸体上不停搜索财物的浪人被集合起来,他们慢慢往前挪动,手持长刀,目露凶光。
还没等俞大猷下令,前方的弓箭手已经抵挡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手一松,箭支斜斜的飞向倭寇,无力的落到地上。
被吓了一跳的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阵哄笑,笑容中满是鄙夷之意。
虽然俞大猷经验丰富,但对这帮手下实在无力吐槽,他是前年才调到浙江来抗倭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熊的兵,只是那批狼土兵已经回程,这次也只能带着这些熊兵上路。
“谁放的箭!”俞大猷大怒,抽出腰刀厉喝道:“此战若败……”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传来是一声高喝,手持长刀的浪人们发一声喊,疯狂的发足向前奔来。
扬起的长刀,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听不懂的嘶吼,让阵中一阵骚乱。
俞大猷抢过身边兵丁的弓箭,弯弓搭箭,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跑在最前面的浪人一个踉跄摔倒,胸口插着一支长箭。
但剩余的浪人们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口中嚯嚯嘶吼,冲刺的速度更快了。
这一幕让官兵阵容一阵松动,侧翼的一个兵丁突然扔下盾牌,向后狂奔,手持丈二长棍的李良钦怒吼着一棍将其打翻,但紧接着狂涌而来的七八个逃兵让他瞠目结舌。
俞大猷身边的亲兵已经在收拢马匹了,情况不太妙啊……
虽然只有七八十人,但对方不着甲,不持枪,目露凶光,拎着一把长刀就冲上来贴身玩命,这让那些将当兵作为赚钱手段的兵丁如何有胆子抵挡!
兴奋的嘶吼、恐惧的嚎叫此起彼伏,冲入阵中的浪人干脆利索的剁翻了数十个兵丁,后面的数百倭寇高举刀枪一拥而上。
官兵们也很干脆利索,他们一哄而散,将俞大猷留在原地……
您老不是武艺高超吗,那就烦劳您老了!
“大人,走吧,走吧!”
俞大猷一手痛苦的揪着头发,一手举起刀就要往前冲,他没想到,之前还算能战的部队居然就如此轻易的溃散。
但就在这时候,一根棍子从后敲中他的后脑勺。
“走!走!!”李良钦咬着牙怒吼。
看着那数十匹马狼狈而逃,徐海手持腰刀施施然走下山丘。
短短三刻钟,倭寇大胜,官兵大败,地上满是丢弃的军械、旗帜,尸首流淌出的血将大地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站在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旁,徐海得意的在心里想,真是乌合之众!
瞄了眼趴在地上搜索财物的浪人,徐海不满的摇摇头,好用是好用,只要给足报酬,什么都敢干,但就是脑子不好使,看到银白之物就走不动道。
“把兄弟们召集起来,盯着俞大猷……”徐海看向叶麻,犹豫了会儿说:“再派一股去衙前镇。”
“干什么?”叶麻诧异问。
徐海笑而不语,堵住俞大猷回金山的路,将这头老虎摁在嘉兴府,就算不死,日后朝廷也绕不了他。
因为接下来是收获的季节。
虽然空气中满是血腥味,但徐海长长吸了口气,脸上满是得意和满足之色。
他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嘱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吧。”
叶麻兴奋的大力点头,没了俞大猷,松江府、嘉兴府将是那些海上倭寇们的口中食。
第八十九章 大事不妙
崇德县。
县衙外的大街上。
钱渊无力的看着孙克弘和陆树德,这两家伙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
于情于理,钱渊都没办法将他们抛下。
昨日到项府拜祭,在今天早上余杭遇大股倭寇侵袭的消息传来之后,钱渊立即准备离开,但一个时辰前,卢斌的到来让钱渊停止了行动。
卢斌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大股倭寇从四面八方扑来,嘉善县已经失守,知县逃逸,倭寇屠城。
其二,从嘉兴回松江的水路断绝,次溪码头被倭寇占据,薛淀湖也有倭寇出没。
卢斌就是在嘉善县外兵败,不得不回撤才到了崇德县,手下兵丁不满三百人。
这两个消息让钱渊放弃了回松江的企图,虽然心急如焚,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孙克弘和陆树德却在看到卢斌之后眼睛一亮,在他们看来,卢斌上次和钱渊联手大败倭寇,这次也行。
面对这两家伙期盼的眼光,钱渊实在无力吐槽,哪里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传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骚乱在很短时间内遍布全城。
崇德县城很小,只有两个城门,如果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几乎一眼能从西城门看到东城门。
东城门处,十几个倭寇正挥舞长刀大砍大杀,二十多个衙役、捕快虽然没有四散逃逸,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还好。”钱渊看看周围松了口气,挥挥手,“快快快!”
其实用不着他吩咐,卢斌身边几十个亲兵已经扑了上去,杨文也操起长枪带着护院从另一侧逼上去。
“好枪术啊。”
王义的赞声传来,钱渊转头定睛看去,一柄长枪突兀的从城门洞中探出,神出鬼没的连续戳翻三个倭寇。
“牛人啊。”钱渊扯扯嘴角,使枪的是位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头,虽头发依稀花白但下手极狠,枪尖所触都是咽喉、胸膛处。
陆树德已经到一旁趴着了,吐的昏天黑地,孙克弘好歹历经过嘉定一战,垫着脚尖看了几眼小声说:“刘县丞死了。”
钱渊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拉着卢斌走到一旁,“你走还是留?”
“不知道。”卢斌坦然直言,“嘉善县失守,朝中必然问责,虽然我只是小小把总,但……”
钱渊赞同点头,“如果你要走,咱们一起走,如果你要……”
那个“留”字还在喉咙间没吐出来,那边的两个书吏哭丧着脸狂奔而来。
“卢把总,知县跑了!”
场面寂静下来了,未战先逃,这是个胆怯而且脑子还不好使的知县。
钱渊咽了口唾沫,小声问:“之前在嘉善县,你在城外还是城内?”
卢斌面如死灰,艰难答道:“城外。”
“知县逃了,县丞死了。”钱渊揪了把头发,“你如今在城内……”
“如果我也走……”卢斌补充道:“如果崇德失守,那问罪肯定是我……”
钱渊不做声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知县、县丞有一人在,卢斌是走是留都好说,现在一死一逃,卢斌如果走了,崇德失守,万一也像嘉善县一样被屠城,那黑锅肯定是砸在卢斌身上。
“留吧。”钱渊咬着牙道:“关了城门,整理兵备,准备死守。”
“其实你可以……”
“不走。”钱渊冷声低喝。
卢斌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动,依稀又回到嘉定城外的战场上,似乎又看见那个打开城门,大踏步出现在火光前的松江少年郎。
聚拢过来的众人中有去年一起参与嘉定一战的老兵,有崇德县的衙役、书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卢斌一样的神情,真不愧得震川公赞许的英杰。
钱渊向四周轻轻点头致意,又看向卢斌……特么没有你护送,老子往哪儿跑?
将几个书吏,两个捕头以及王义和陆家几个老兵聚拢到一起,钱渊低声吩咐,“第一件事搜集兵器,崇德县附近是没有卫所的。”
“从嘉善县那边退下来的时候带了一部分。”卢斌点点头,“反正是守城,对军械要求不高,临时制作也来得及,不过需要人手和材料。”
钱渊转头看向姓刘的捕头,“雇佣乡勇,拆一部分房屋。”
“乡里乡亲的……”刘捕头迟疑道。
“给银子,钱不用担心。”钱渊简明扼要的回了一句,继续说:“第二件事搜集统计粮食。”
“倭寇就算攻城,持续时间也不会多久。”卢斌手下的老兵李叔摇摇头,“没有必要。”
“有必要。”
钱渊正要详加解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什么人!”卢斌霍然起身,来不及看个仔细已经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几个衙役正要将城门关上,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开城门,骑士狼狈的一跤从马上摔落,马儿也嘶鸣着摔倒,在地上滑行着撞翻两个衙役。
“来人!”骑士强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快快快,召大夫来!”
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的卢斌仔细看了眼,迟疑道:“是李……”
“老夫李良钦。”李良钦焦急的回头看向城外。
卢斌知道这个人,这人常年护侍在俞大猷身边,不由大喜道:“俞总兵来援?”
但钱渊的脸色变了,不说俞大猷离开松江会导致华亭局势出现什么变化,但很明显,这位李良钦这副模样而且还急着找大夫,恐怕俞大猷处境堪忧。
半刻钟后,钱渊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在两百多兵丁的护送下,肩膀上插着一支长箭的俞大猷面色惨白的被搀扶入城。
“这是……”孙克弘说话声都在发颤。
就算孙克弘对军旅事一窍不通,但也能通过一瘸一拐的兵丁,身上缠着绷带,以及俞大猷身上那支长箭知晓,大事不妙了。
“关城门。”钱渊一把抓住李叔,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谁来都不开门,听清楚没有?”
“听钱公子的。”面色难看的卢斌喝了句。
余杭遭倭寇围攻,嘉善县城破被屠,俞大猷兵败中箭不知生死……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要糟糕。
第九十章 人头落地
想守城,就得有一定的条件。
崇德县小,只有两个城门,倭寇一向不善于攻城,城内有兵丁大约三四百,还有衙役、护院等百人,又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指挥,守城不算太难。
现在的问题在于,缺银子。
拆屋、雇佣乡勇都需要银子,这还是小事,关键在于激励兵丁守城是需要白花花的银两的。
这点钱渊很清楚,所以他出现在项家。
项家有嘉兴第一家的美誉,一方面是其家世好,名望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有钱。
崇德是个小县城,大户不多,基本都唯项家马首是瞻,在这时候都齐聚项家。
“嘉善城破,倭寇屠城。”钱渊目光如电的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要么出银助官兵守城,要么城破身死被倭寇劫掠,诸位选吧。”
从昨天起就看钱渊不顺眼的项元汴第一个跳出来,“没钱。”
项家姻亲周家人苦笑道:“就算有钱,拿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钱渊冷笑道:“现在城内四百兵丁,将崇德县洗一遍,用不了两个时辰。”
听到如此杀气腾腾的威胁,众人都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钱渊身后两人,一个是卢斌,另一个是李良钦。
卢斌手摁刀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李良钦嘴角抽搐了下但也什么都没说。
虽然鄙夷这个松江秀才的做派,但跟随俞大猷已有三年的李良钦也知道手下那帮兵丁的德行,除了几十个从广东、广西带来的亲兵,剩下那些都是浙江本地的卫所兵,没有银子激励士气,那些败军之将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卷堂大散!
再说了,如今城内兵力主要都在卢斌手里,而卢斌唯这松江秀才是从。
“诸位以为我在开玩笑?”钱渊在大堂内来回踱步,扫了眼项元汴,“天籁阁名扬江南,你在画作、字帖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五百金,一千金……你觉得倭寇会放过?”
“兵丁每人十两银子,雇佣乡勇每人三两银子。”钱渊懒得理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货,“给诸位半个时辰,没有银子,就开始洗城。”
“钱家子,你信不信我告到南京去!”
“信。”钱渊平静的看向对方,“但首先,你得活着。”
带着极大压迫感的视线再次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堂内鸦雀无声,这一次再也没人跳出来了。
片刻后,钱渊挥挥手叫过书吏来记录收纳,自己拉着卢斌和李良钦出了府。
“说说吧。”钱渊阴着脸问:“俞总兵在哪儿兵败?”
“平湖。”李良钦闷闷道:“遭千余倭寇伏击,百余浪人为先锋,官兵一触即溃。”
钱渊立即将余杭遭倭寇侵袭和俞大猷平湖遇伏联系到一起,腮帮子鼓了鼓,如果没猜错,大规模的倭寇侵袭终于来了。
“俞总兵现在如何?”
“无性命之忧,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卢斌叹了口气,“这一败,只怕日后有牢狱之灾。”
钱渊瞥了眼过去,还想着以后呢,还不知道现在撑不撑得下去,说不定大家伙儿都栽在这崇德城内。
大街上乱糟糟的,处处都看得到神情慌乱的百姓,尖锐的哭喊声时不时传来。
众人正要去俞大猷住处,突然钱渊脚步一缓看向城门口,一大堆百姓正蜂拥入城。
“谁开的城门!”卢斌怒吼了句,抽出腰刀疾步赶过去。
崇德县城墙不高,就算倭寇打造云梯攻城,最有可能的还是针对城门,而混入逃难百姓中趁机夺取城门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
喝骂了几句负责城门的兵丁,卢斌先令人将城门管死,而王义、杨文等人散开将这一百多百姓兜住。
“钱世兄。”满头大汗的项笃寿找了过来,“都是嘉兴百姓,如何忍心……”
“东南沿海处处都有倭寇,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十之七八都是大明百姓。”钱渊面无表情的堵了回去,伸手指了指百姓中一个低着头的汉子。
杨文立即将人拎了出来,上下搜了一遍,“叮咚”一声响,一柄雪亮的匕首跌落在青石板上。
钱渊前世是个刑警,这方面的眼力相当了得,早就瞄见不对劲的地方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钱渊冷笑着挥手,二十多个护院齐齐举起刀枪将骚动压制下去。
很快,眼光也颇为毒辣的王义陆陆续续从中又挑出了七八条汉子,从他们身上都搜出了匕首等利器,如果是一个两个还好说,这么多汉子都带着利器,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混进来准备偷城的倭寇。
一旁的项笃寿膛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叫过刘捕头低声吩咐,“女的不论大小都收入城中,男的只收十岁以下的,其余人全都驱赶出去。”
“这,这……”刘捕头是个圆滑人,还想劝说几句。
但钱渊已经朝着王义做了个手势。
王义狰狞的笑着点头,抽出腰刀走了几步,猛地高举一刀劈下。
“啊啊……”
人群中,尖锐的哭嚎声骤然而起,但转眼即逝,随即鸦雀无声。
护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僵在那,片刻之后才摇摇晃晃摔落在地上,满腔的血将地上染的一片鲜红,前面不远处,那颗头颅上还双目圆瞪。
很快,八颗头颅端端正正的摆在城门口左侧,钱渊眯着眼叮嘱兵丁将头颅用头发系在一起,悬在城门口上。
不用钱渊再说什么了,刘捕头很快将事情处理完毕,项笃寿站在钱渊身边好久都找不到话说。
上一次会面还是个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郎,转眼之间就摇身一变,杀戮果决,见人头落地而不改色……项笃寿有些心神恍惚。
看了眼被驱赶到一起的妇孺,钱渊转头问:“刘捕头,粮食搜集了多少?”
不让城外百姓入城是不可能的,不说日后肯定会被骂成狗屎,即使是在现在,妇孺在城下被虐杀,对守城士卒的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那些精壮汉子逃脱的机会总是多一些的,钱渊希望能尽量收纳没有破坏能力的妇孺,对比起被倭寇偷城的危险来说,钱渊已经尽量做到极限了。
“不多……噢噢,难怪让我们搜集粮食。”刘捕头苦笑道:“城内两家粮店都是项家的。”
钱渊偏头看了眼,项笃寿哆嗦了下,立即点头道:“项家责无旁贷。”
吩咐书吏整理记录后,钱渊这才跟着李良钦和卢斌去了俞大猷处。
刚入门,就听见里面在嚷嚷。
钱渊心一提,俞龙戚虎,别在这儿挂一个,那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就罪过大了。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叫大夫来,药呢?”
“先拿些水来,大人要喝水。”
钱渊松了口气,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还好还好,只要没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