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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四章 背锅

    胡宗宪的失神让厅内众人神情紧张起来,但也有镇定自若从容淡定判断局势的人。

    郑若曾和钱渊对视一眼,都觉得其中应该有些问题。

    “志辅兄率军驻守嘉兴府,平湖、海盐、海宁均有重兵把守,绝不可能有数千倭寇能在湖州起兵。”钱渊摇摇头,“未必是倭寇。”

    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嘉定,郑若曾补充道:“徐海又不是神仙,难道会撒豆成兵?绝不可能是去年留在湖州的残部。”

    钱渊解下腰间苗刀,示意护卫举着烛台跟着,倒拿苗刀点在地图上,“军报中说到,贼众由云雾山中出,先攻乌程,不克后转而东行,黄昏后攻克南浔镇。

    如若是倭寇,必南下攻桐乡,可令浙西参将汤克宽率军北上护住桐乡县。

    如若不是倭寇,很可能不会攻桐乡,转而继续往东攻嘉兴县、秀水县。”

    在胡宗宪的点头下,又有信使匆匆离去,汤克宽率军驻守严州府和杭州府的西部,沿河北上坚守桐乡问题不大。

    “再等等吧,天亮后应该有军报送来。”钱渊放下苗刀,“有些古怪……不像是倭寇。”

    “展才,为什么?”一直没说话的何心隐沉声问。

    “如果是倭寇,绝不会选在这时候动手。”钱渊淡然道:“等徐海率主力即将大举入侵之前,突然动手将官军的注意力吸引在嘉兴、湖州,其余地方将成倭寇口中食。”

    “那你怎么知道,徐海是不是即将入寇?”

    钱渊摇摇头没再回答,父亲回的密信中说的很清楚,徐海麾下光是士卒就多达数千,战船数以百计,如若要出兵,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预备完毕的,如果徐海率主力入寇,那父亲不会一点动作都没有。

    又熬了会儿,钱渊实在熬不住了,他原本是个夜猫子,但这段日子一直在外奔波,今天中午才从山阴赶到杭州的,也懒得回食园,索性就在总督府后院的客房睡下。

    但其他人可没这么好的心境,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等人轮流睡了会儿,正厅中始终有人在等着军报。

    “展才,展才!”

    钱渊努力睁开眼睛,感觉眼皮上吊了个铁块似的,“惟锡兄……”

    吴百朋笑着扬扬手中的军报,“果不出展才预料……”

    “呼呼呼……”

    “展才?”吴百朋哭笑不得的转头看向沈明臣,“实在是累的狠了。”

    何心隐冷笑两声,上前一手揪住棉被一角,哗一下全掀开了,这种事也就他干得出来……

    钱渊被气得一挺腰坐了起来,“姓何的,扰人清梦,该下十八层地狱!”

    “好了,好了。”沈明臣打圆场道:“展才,真的不是倭寇,贼众没有攻桐乡,而是东进王江泾。”

    “肯定不是倭寇,已经送来四五份军报了,据闻是教民叛乱。”

    “昨晚就知道肯定不是倭寇。”钱渊没好气的说:“如果是倭寇,咱们也不用打了,收拾收拾投降算了……教民?”

    吴百朋咂咂嘴,收起笑容,郑重其事的说:“白莲教。”

    “白莲教?”钱渊嘴巴都咧开了。

    白莲教在历史上名声太响亮了,唐时起,宋时兴,到了元朝居然都能改朝换代,当年最早的那些义军领袖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都是白莲教徒,据说朱元璋也是……不过这在史书中没有记载,钱渊小时候喜欢看金庸小说,对《倚天屠龙记》印象深刻。

    明朝严禁白莲教,但白莲教叛乱从洪武、永乐年间到正德、嘉靖年间一直不断,最典型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唐赛儿。

    但钱渊印象中白莲教叛乱大都在北方或西北一带,那边穷嘛,都说贫困是那啥啥的最好朋友,东南这种相对富庶的地方居然也有白莲教?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刚起床的钱渊脑子不太清楚。

    “展才也知道?”阅历最广的郑若曾笑道:“那是罗教,这次叛乱的马祖师并非罗教中人,不过来头也不小,是李福达的门生。”

    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就这护卫递来的毛巾脸盆洗了把脸,顺手把牙刷塞进嘴里,支支吾吾问:“李福达?”

    “李福达,山西代州人,正德年间叛乱被判充军,后逃遁改名张寅,投靠武定侯郭勋,嘉靖年间任山西太原卫指挥使……”

    钱渊一口白沫差点喷出来,白莲教徒都能混到太原卫指挥使,这是搞笑吧?

    “嘉靖五年,张寅被仇家告发是白莲教徒李福达,朝中御史弹劾武定侯,到现在也不知道张寅到底是不是李福达……”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遇上的茅坤听了会儿叹息道:“此事后来和大礼议事挂上,山西巡按御史马录、布政使李璋、按察使李钰或入狱,或充军,桂萼、方献夫为其平反,最终张寅官复原职。”

    钱渊这才听懂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张寅是不是李福达,而是当时的嘉靖帝利用这件事给大礼议事加分,桂萼、方献夫都是因议礼猝贵的阁臣,这是一次政治事件。

    毕竟钱渊前世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事实上这件事在嘉靖一朝闹出的风波挺大,嘉靖四十五年,四川白莲教徒蔡伯贯叛乱,事败被捕供出李福达即张寅,但第二年也就是隆庆初年,内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都支持当年桂萼、方献夫、张璁的判断。

    喝了碗粥,钱渊就被拉去了正厅,胡宗宪难得公开露出笑脸,在昨晚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他选择再一次相信钱渊,没有贸然调动兵力,事实证明钱渊是对的,真的不是倭寇。

    白莲教虽然经常闹事,但战力完全不能和倭寇相提并论,胡宗宪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天刚微微亮,他就让俞大猷回了嘉兴府主持绞杀白莲教徒。

    钱渊随手翻了翻军报,昨日午后白莲教徒马祖师……这什么破名字,在云雾山聚众起事,攻乌程不克后打下了南浔镇,之后一路东进……连去年被倭寇祸害了的乌镇都没打下来。

    最后一份军报是贼众聚集在王江泾一带,试图东进……这是找死,东边沿海俞大猷都布下了重兵。

    又翻了翻,钱渊不禁忍俊不禁,这马祖师居然宣传““末劫”来临……啧啧,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世界末日都弄出来了。

    这只能说明钱渊历史知识储备不够,白莲教起事用的最多的手段就是这套。

    “还能剪纸为兵,持白巾可免死。”钱渊不再翻了,摇头笑道:“居然也有人信,还聚众数千……”

    “愚民多了。”茅坤哼了声,他就是湖州人。

    钱渊不再想这事了,心里琢磨倭寇在绍兴府不知道闹成什么样,这倒是戚继美他们练兵的好机会,要不要让人送信过去,或者自己亲自去一趟……

    但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侍卫的禀报声,“大人,俞总兵信使。”

    “这么快?”沈明臣诧异道:“天亮出发,未过午时便已平乱,志辅实有名将之姿态。”

    “这也太快了,或许志辅未抵,麾下已然进击。”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响起,钱渊皱眉往前走了几步,瞥见信使脸色不太好看。

    “静一静。”钱渊回头喝了声,“战况如何?”

    信使单膝跪下,支支吾吾了会儿才哭丧着脸说:“刚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闵大人的官船在王江泾一带被劫,闵大人被……被贼人劫杀。”

    正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偏偏正好闵如霖京察被弹劾致仕归乡,偏偏正好遇上了白莲教徒起事……

    偏偏正好闵如霖是湖州乌程人,应该是从南京坐船过镇江,沿南北运河南下,准备在嘉兴县、桐乡县下船陆行。

    胡宗宪的脸煞白煞白,这应该是死在倭寇手中级别最高的官员了……不是倭寇?朝中那些科道言官不会那么看。

    钱渊同情的看了眼胡宗宪,这个锅……除了他没人能背。

第四百六十五章 功成

    虽然闵如霖已经致仕,但毕竟致仕前身为南京礼部尚书,要不是严嵩作祟,闵如霖本人又不擅写青词,按例南京礼部尚书是要掌南京翰林院事的,这是储相入阁的前必须走的一条路。

    南京六部中权柄最重的是兵部,但最有可能往上爬的就是礼部尚书,如果朝中有援,轻轻松松一步跳到北京六部,当年严嵩就是从南京礼部尚书直接跳到北京礼部尚书,之后就被简拔入阁。

    现在闵如霖因京察,年老多病被弹劾,致仕归乡途中被杀,罪魁祸首……负责京察的吏部天官吴鹏肯定不会背这个锅,严嵩父子也不会,总不能让点头同意两京京察的嘉靖帝来背吧?

    所以,胡宗宪刻意的等了三刻钟,等浙江巡按钱渊写好信,让护卫紧急送往京城。

    所以,当钱渊出总督府的时候,身边护卫喜笑颜开……总督府一次性拨了五十匹军马送往义乌,要知道南方多舟少马,五十匹军马,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在弄清楚起事的不是倭寇而只是白莲教徒后,胡宗宪显示出敢于任事的一面,让浙江巡抚吴百朋留守杭州,自己和钱渊一行人赶往嘉兴府。

    呃,其实钱渊是不想去的,胡宗宪也不太想去……但在这个时代,一位致仕的尚书级别的官员在回乡途中被杀,在朝中某些人看来,性质要比东南倭乱严重的多。

    第二日晨间,胡宗宪、钱渊一行人从长水塘北上抵达嘉兴县,王寅、沈明臣出城十余里抵达官船被劫的地点,收拾残局,而胡宗宪、钱渊往东,驶入俞大猷麾下大军驻地。

    此地距离嘉兴县、崇德县都不算远,位于平湖县、海盐县的交界处,遥遥控制倭寇最有可能登陆的乍浦等几个地点。

    早有信使通报,俞大猷虽然领军在外,但留下了亲兵头目侄儿俞修诚和老师李良钦。

    李良钦是俞大猷的师傅,不少弟子都在军中为教习,威望不小,他出迎胡宗宪还算合适。

    “荆楚长剑早有耳闻。”胡宗宪听钱渊介绍后,勉强给了笑脸,“战况如何?”

    “尚未有消息传回。”

    在来的路上,俞大猷陆续送来两份军报,他亲率两千官兵在王江泾以东击溃三千余贼众,其中举有青、白两色旗帜的以白莲教徒为核心的数百贼人窜入平湖,余者四散溃逃。

    钱渊拉着李良钦出了营帐,两人是当年崇德大捷时认识的,后来又在松江并肩作战,交情极好,这些年一直有来往。

    “闵如霖被杀,一定要擒杀贼首马祖师。”钱渊低声嘱咐道:“那些被裹挟的青壮民众不用管,绝不能让马祖师离海。”

    马祖师窜入平湖,无非是想离海遁去……钱渊只能这么理解,这货估摸着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云雾山位于湖州府治乌程附近,你一路往西能抢个盆满钵满,非要往东来撞俞大猷这块硬骨头作甚?

    这是钱渊对白莲教的心思没摸透……人家不是倭寇,考虑的不是赚钱那点小事,人家要的是改朝换代,如果赚钱,忽悠的那些民众足够用了。

    准确出发的信使是俞大猷的族人,钱渊一把拉住他,附在耳边说:“只要马祖师一人即可……记住,原话复述。”

    李良钦疑惑的看过来,钱渊面沉如水低声道:“这半年来,总督府送来不少好东西吧?”

    李良钦犹豫着点点头,自从俞大猷升任浙江总兵官调驻嘉兴府,总督府拨付的粮饷、军械从无短缺。

    “闵如霖身死嘉兴府,你说谁的责任大呢?”钱渊冷笑道:“除了志辅外,他胡汝贞还能找谁?”

    南京礼部尚书这样的高官致仕归乡途中被杀,胡宗宪的责任自然是最大的,所以他很有可能将俞大猷抛出去顶罪……类似的事情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出现过的,钱渊不敢信,也信不过胡宗宪。

    如今大战在即,俞大猷是东南诸军中的主力,这种时候,绝不能让俞大猷被罢官。

    回到营帐内,胡宗宪瞥了眼过来,钱渊非要跟着来嘉兴府,看来把俞大猷抛出去是不可能了……那就要看看俞大猷有没有这个运气逃过此劫。

    一直等到午后,安静的营地渐渐喧嚣起来,欢呼声由远及近,胡宗宪、钱渊亲自出迎,俞大猷牵马步行而来,身后亲兵们压着十几个贼首。

    “如此贼乱,两日平定,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胡宗宪亲手扶起俞大猷,笑吟吟道:”志辅果然不愧名将之姿。”

    “总督大人谬赞。”俞大猷神情平静,没有偏头去看胡宗宪身侧的钱渊。

    “谬赞?”胡宗宪大笑道:“谁信不过展才的眼光?”

    俞大猷这才偏头向钱渊行礼,但嘴里一言不发,李良钦神色有些不满,但钱渊心里暗赞俞大猷历经多年磨练,现在也勉强算是个官僚了。

    这种时候俞大猷向钱渊靠拢,无异于在扇胡宗宪的耳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嘉兴府,是不是想拿我去顶罪?

    众人在营帐内坐定,谁都没心思去看看自以为是个人物还吆喝了几声的马祖师,这人是必定要送上京的,是砍了脑袋还是千刀万剐都无所谓。

    “今日上午,末将于王江泾右侧击溃贼众,贼人漫山遍野到处逃窜,斥候回报,其中持青、白两面旗帜的是白莲教徒。”

    “末将率军追击至平湖乍浦附近,绕行设伏,箭矢火器全出,杀贼百余,前锋小校于乱战中擒获贼首十六人。”

    俞大猷顿了顿,“但恰逢小股倭寇来袭,乱战之中约莫三四百贼人抢了船只离海遁去,末将已令水师出海追击。”

    “已然是大功了。”钱渊抢在前面说:“志辅兄驻守嘉兴府,贼人是在湖州乌程起事,侵入嘉兴府不过两日,志辅兄横扫千军一战功成,更是擒获白莲教贼首。”

    胡宗宪无奈的瞥了眼钱渊,都已经擒获贼首了,朝中最多是些科道言官说说嘴,陛下也不过下旨训斥,扣几年俸禄,我也用不着拿着俞大猷去顶缸……至于闵如霖,只能说他命不好了。

    虽然只是小乱,虽然死了个致仕的礼部尚书,但白莲教起事贼首……这可不比其他叛乱,当年山东唐赛儿闹得那么凶,虽然最后兵败,但唐赛儿不知所踪,以至于朝廷大肆抓捕女道士、尼姑。

    “三四百贼人。”钱渊起身踱步走到地图前,“如果能扫个干净就万无一失了……”

    “记得梅村公说过,志辅这地图还是展才所绘?”胡宗宪也起身过来,随口道。

    “是。”俞大猷惜字如金,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眼钱渊。

    这幅地图是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聂豹将钱渊驱逐那一夜,钱渊离开之前让护卫送来的。

    “如果去了松江倒是无妨,就怕去了绍兴。”钱渊摇摇头,“如今绍兴沿海的沥海所已无战力……”

    千余倭寇正在攻绍兴山阴、余姚、萧山各地,这数百贼人如若在绍兴府登陆,只怕会混入倭寇之中,这叫雪上加霜。

    “刘显,刘显,刘显……”

    听见钱渊的低语,胡宗宪脸色略微有些不太好看。

第四百六十六章 窘状

    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如今的东南诸将中,俞大猷、卢镗卢斌父子、戚继光、侯继高甚至董邦政都和钱渊交好,汤克宽虽经验丰富,但这些年无寸功在手,胡宗宪将从南京调来的刘显依为腹心。

    可惜刘显在去年那场大战中表现很平庸,在山阴、余姚之间被倭寇耍的团团转,要不是倭寇没有将绍兴府作为主攻,又有田洲狼兵相助,只怕绍兴府要全线沦陷。

    为此钱渊对刘显颇有微词,虽然没有在胡宗宪面前提起过,但和郑若曾、何心隐、茅坤都私下说了几句。

    就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信使急匆匆奔来,钱渊和胡宗宪霍然起身,都有些紧张。

    “军报,五百倭寇复攻萧山县,城破,萧山知县、县丞皆战死。”

    “百余倭寇西进窥钱塘,巡抚大人率兵出击,倭寇转向沿钱塘江侵入富阳县。”

    “今日晨间,倭寇猛攻三江所,把总刘力战死,倭寇四散劫掠,参将刘显率军出击,遭倭寇伏击,损兵三百。”

    刘显果然不堪重任吗?

    黑脸的胡宗宪接过公文看了几眼,斥退信使,回身看见钱渊正在地图上比比划划。

    “可惜了。”钱渊嘀咕了声。

    “展才?”

    “应该不是徐海率主力入寇,此僚用兵有独到之处,但亦能看出痕迹。”钱渊笑了笑,“嘉靖三十三年两场大战,徐海先率兵于平湖设伏击溃志辅兄,后席卷大半个嘉兴府。

    下半年徐海驻扎松江金山卫,不痛不痒与志辅兄交战,后突然西进北上,在苏州城外大败官军,任环仅以身免。”

    胡宗宪听懂了,接口道:“去年徐海入寇,先一举击溃卢镗所率四千官军,之后才分兵劫掠……如若是徐海率主力而来,刘显不会只损兵三百。”

    “不错。”钱渊拿起苗刀比了比,“可惜志辅兄令水师出击,不然倒是可以乘船在沥海所登陆,从后面捅倭寇一刀。”

    俞大猷目光闪烁不定,这种方式不存在官兵的常规作战思维中,航行大海之上,大部分的士卒都有恐慌心理……不过如果挑选精卒,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时候,去王江泾一带的王寅、郑若曾、沈明臣都已经回来了,胡宗宪发号施令,先令驻守宁波的戚继光、驻守台州的卢斌均不可妄动,再令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出杭州府援山阴。

    汤克宽率兵驻守桐乡县、秀水,俞大猷抽调五百精兵南下杭州。

    幕僚们有条不紊的写下公文,盖印封口,信使们纷纷趋马离去,胡宗宪这才回头道:“展才,义乌那边……”

    “戚继光练兵旷日持久,到如今也不过月余,打制的军械也不够。”钱渊缓缓道:“让戚继美先率兵北上援绍兴府,可在萧山县境内和惟锡兄汇合。”

    胡宗宪点点头,总督府的信使和钱渊派出的护卫一齐离去,这次不仅要看看戚继美麾下新兵战力,也要看看钱家护卫在被抽调大半精锐之后还能不能保持威名。

    戚继美在义乌练兵已经两个月了,中间卢斌已经招了八百新兵去临海,又换了八百老兵去义乌,两边都是新老相杂,希望能尽快恢复战力,倒是侯继高那边有点慢,至今还没回台州。

    眼看着就要黄昏了,一行人不再耽搁,趋马回到嘉兴县,由长水塘南下海盐,俞大猷派侄儿俞修诚率五百精兵随行。

    胡宗宪一行人径直回了总督府,钱渊带着护卫在长安镇改道东去萧山县,吴百朋率兵进击,已经收复萧山,倭寇劫掠一日,放火焚城,向东退去。

    俞修诚那五百精兵可不是给钱渊准备的,只带着四五个护卫的钱渊冒险前往萧山,途中不止一两次遇见小股倭寇,还好从总督府弄来的几匹军马都还算给力,迅速将倭寇甩开,第二日午后抵达萧山县城。

    “惟锡兄,斥候回报战况如何?”钱渊大步走进千疮百孔的县衙,这时候没必要说什么客套话了。

    “不太好。”吴百朋紧锁眉头,面前桌子上铺了张地图,这是他上任浙江巡抚后,钱渊专门让护卫送来的。

    “围攻山阴的倭寇已多达千余,还有大量小股倭寇侵袭各地。”吴百朋介绍道:“三江所被攻破,把总战死……那人是刘显的堂侄,刘显大怒出兵遇挫,现在只能坚守山阴。”

    “今日晨间得报,又有倭寇从海上来,约莫三四百人……”吴百朋顿了顿,迟疑道:“看起来不像是倭寇,焚村烧粮,也不劫掠财物,却裹挟青壮,今日午后在钱清江闹了一通。”

    一般来说,小股倭寇是不会随随便便焚村烧城的,他们为求财而来,即使是如今已经大半化为焦土的萧山县城,也是被倭寇抢了一天一夜之后才被烧毁的。

    “是湖州、嘉兴那帮白莲教徒。”钱渊叹了口气,“志辅兄擒获贼首,但还是有三四百贼人窜入大海,现在看来,还真来了绍兴府。”

    “大军作战,情报为先。”钱渊低低自言自语了几句,视线落在地图上,“白莲教徒在钱清江……那惟锡兄还真不能直接率兵援山阴,否则……

    白莲教徒从侧翼进击,两面受敌,这还是小事,如若白莲教徒攻入杭州府,那责任全都是惟锡兄的。”

    “何人背责无所谓。”吴百朋摇摇头,“但如若白莲教徒攻杭州,如今杭州除了卫所兵是没有大军驻守的。”

    “志辅兄派了五百精兵南下,不过除非一战功成,否则也没大用。”钱渊迟疑的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余姚那边如何?”

    “有小股倭寇出没,守将是岳浦河,此人善于守城,去年坚守余姚,城破不退,才等到刘显来援,战后升任游击将军。”吴百朋轻声道:“此人不会贸贸然率兵来援。”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钱渊直起腰,苦笑着连连摇头,这叫什么事儿……三年编练近万新军,到头来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东南沿海地形如此,倭寇可以选择上岸的地点太多,而官军因为没有控海权,从松江到绍兴,海上半日可抵,但陆地绕行要两到三日,兵力调配非常麻烦。

    随便弄了点东西填填肚子,吴百朋还在前面不停派出斥候打探敌情,可惜那帮白莲教徒就堵在钱清江上,不上不下,只顾着四处裹挟民众,别说青壮,就连妇孺都被裹挟。

    钱清江位于三江所的西北面,三江所的西南面就是山阴,而山阴到萧山县的水路只有一条,就是西晋永嘉年间修建的西兴运河。

    而西兴运河在萧山县和山阴县边境有个三江口,西兴运河、钱清江和浦阳江在此汇集,白莲教徒堵在这实在让吴百朋如鲠在喉,想援山阴,就必须先解决这些白莲教徒。

    第二天,睡足了的钱渊刚起床就听的消息,城内城外一片喧哗,吴百朋定计先行率军北上击破白莲教徒,再行援山阴。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军报传来,是刘显的求援信。

    “去年大战,倭寇围山阴、会稽,城墙多有损坏,今年绍兴知府梅守德募工重修城墙,尚未完工,倭寇复来。”吴百朋阴着脸道:“昨夜山阴城墙约莫数十丈被毁,刘显撑不住了。”

    吴百朋心急如焚,他对刘显还算了解,这是个傲气十足的将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求援的。

    “惟锡兄,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深吸了口气,“出兵吧。”

    “哪里?”

    “当然是先行击溃白莲教徒。”

    “那山阴怎么办?”

    “三日前总督府信使去了义乌,我也派了护卫前去,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钱渊来回踱步,伸手叫来护卫,“走,我们沿浦阳江南下。”

    钱渊没有想到,马祖师虽然被擒获,但逃遁的数百白莲教徒能制造出如此窘状,现在就算从嘉兴府、杭州府调兵也来不及了,希望都寄托在应该正在路上的戚继美麾下新兵和钱家护卫身上。

第四百六十七章 士气

    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浦阳江上航行,顺流而下船速甚快,但也颠簸的很,彭峰靠在船舱壁上,怀中抱着一杆标枪,两只手在衣衫上擦拭着掌心不停渗出的汗水。

    “紧张了?”一旁的梁生好笑的问,“小子,告诉你,钱家护卫这三四年来刀下倭寇亡魂数不胜数,东南诸军,论精锐皆不如我等,可别丢了脸!”

    “谁紧张了!”彭峰嘟囔了句,却被自己干涩的嗓子吓了一跳。

    “吐口唾沫。”另一边的王义拍拍彭峰的肩膀,“吐一口。”

    彭峰傻傻的抿紧嘴,喉咙动了动,然后僵立在那儿,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生瓜蛋子。”梁生大笑道:“一紧张就口中无唾,王哥在笑话你呢。”

    王义笑着转过头扫了眼,好笑着看过来的都是老人,那些使劲抿嘴分泌唾沫的都是新人,也有几个新人示威式的一口唾沫吐在船板上……这种傻大胆毕竟不多,去年入队的梁生就是这种人,大半年就提拔为王义的副手。

    “往哪儿吐呢!”梁生一脚虚踹过去,“现在胆子大,到时候别往后缩,更别冒冒失失往前冲,掉了脑袋别说爷爷没警告过你!”

    “知道知道。”一个新护卫嬉皮笑脸道:“记得牢牢的呢。”

    旁人取笑道:“当然记得牢,屁股都被打出茧子了!”

    “那也没你的厚!”

    七嘴八舌的说笑声中,紧张的气氛慢慢褪去,彭峰似乎也不那么紧张了,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住手中标枪,做了个刺杀的动作。

    彭峰是彭溪镇人,祖父是举人,四年前惨死倭寇刀下,父亲也是那年被倭寇砍下了右臂,三个兄长有两人战死沙场。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怕死,祖父、父兄的血债都由我亲手讨回,虽然自幼苦读经书,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这两个月来,他在义乌练兵期间让人刮目相看,力气算不上大,但军中持械对练往往能取胜。

    外面悠长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满帆嘞……”

    “满帆嘞……”

    梁生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起身走到船舱中央,“差不多快到了,都准备准备,都是在义乌训练月余,杨文、张三都号称麾下精锐,此战必能大败倭寇。”

    “但刚才老子说过,东南精锐,钱家护卫居首,都别掉链子,战后赏银、土地、抚恤样样不缺!”

    响亮的应和声冲出船舱,惹得旁边那艘船上的杨文转头看来,撇嘴笑道:“看着吧,又是梁生那厮……”

    “看,好像是少爷!”旁边的张三打断,指着前方迎面而来的船只。

    被拉上船的钱渊气喘吁吁,刚刚站定就说:“不能走西兴运河,被倭寇堵住了!”

    戚继美诧异道:“战况已然这么坏了?山阴……”

    “地图。”

    钱渊推开张三递来的水筒,“湖州、嘉兴有白莲教徒起事,俞大猷擒杀贼首,余者从海上逃窜至绍兴,聚集在钱清江上,但今日晨间堵在了西兴运河和钱清江、浦阳江的三江口。

    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军进击,但发现有倭寇乘船从西兴运河而来,山阴城墙倒塌,危在旦夕……”

    “弃船步行?”

    “不错,步行援山阴。”钱渊展开地图,“前面就是浦阳镇,下船步行往东北方向,约莫四五十里可抵山阴。”

    “那军械?”

    “扛着!”钱渊厉声道:“山阴城破,局势崩坏,倭寇蜂拥而来,不可收拾!”

    “传令,就在浦阳镇下船,我已令人在镇子里搜集骡马,备好干粮、清水。”

    “行军继美你来负责,但钱家护卫排在最前面。”

    一个时辰之后,浦阳镇外,王义率两百护卫先行,梁生还特地回头看了眼杨文、张三,叉着腰得意洋洋的模样。

    一排排士卒从钱渊面前经过,以三十人为一队,个个手持刀刃、标枪、短矛,长兵器都放在骡马拖着的大车上,当然,如果路上骡马过不去,也只能士卒扛着了,毕竟这个时代官道连地形平坦的北方都没普及,更别说沟壑纵横的东南了。

    “一共拉来了一千两百人,其中半数是去年历经嘉兴大战的老兵。”戚继美低声道:“可惜周泽带着鸟铳队还在临海,不然能帮的上忙。”

    “没有鸟铳你就打不了?!”钱渊哼了声,“如若能救下山阴,立下战功,一年之内我保你个游击将军,如若山阴城破,你给我滚回宁波去!”

    “那脸面就丢大了。”戚继美面容有些僵硬,他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显,虽然官至总兵,但始终被兄长戚继美的光芒掩盖,这一世戚继美离开了戚继光,在嘉兴府两战中初露峥嵘。

    不得不说,在这个信息传播落后,同时没有大规模战事的百年内,还是将门最可能出军事人才,戚继光、卢镗、俞大猷、汤克宽、侯继高都是卫所出身,这一世冒头的卢斌、戚继美可能在能力上略逊这些史上名将,但总的来说是一条水平线上的。

    两百钱家护卫先行,留了一个小队三十护卫给钱渊,半个月前调拨来的百来个狼土兵围绕在外侧。

    一千两百余士卒分为四哨,每哨由一把总带队,身穿铁甲,头顶红缨,每一哨下设六队,每队三十人,设正副队长,身穿皮甲,士卒配备各式军械。

    把总身边设亲卫队,以狼土兵为主,募来的乡勇为辅,约莫五十人左右,原本还应该有后勤辎重小队,但都留在了台州,这一战是赶不上了,只能从义乌临时募了些青壮充数。

    “那是什么?”

    听到钱渊的问话,一个护卫仔细看了看才说:“义乌带过来的干粮,还有些肉***米、锅具,大车上连军械都装不下,只能让壮丁扛着了。”

    “去扛。”

    “少爷?”

    钱渊挽起衣衫下摆塞在裤腰带上,快步过去拎起一个麻袋,颠了颠抡起来扛在肩上。

    戚继美慌慌张张的跟过来,劝道:“展才,何必如此,我再去弄辆马车……”

    “千余大军,你应该在哪儿?”钱渊冷然道。

    戚继美怔了怔,收回已经摸着麻袋的手,迟疑着往前走去,走了几步给身边亲卫使了个眼色。

    “主将身死,亲卫尽斩。”钱渊一手指着前方,“钱家护卫亦如此,留四人下来,其余的全都到最前头去。”

    戚继美的亲卫有些犹豫,但钱家护卫毫不迟疑的快步向前,被推搡了把的彭峰加快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背着麻袋的身影。

    曾经梦想中举人考进士的彭峰很难想象这一举动,但等他快步走到全军最前方的时候,王义、梁生都已经知道了。

    彭峰回头看去,如一条长龙般的军伍中,除了脚步声外只偶尔听得见军械相撞声,一股无形的杀气直冲云霄。

    如何维系军中士气?

    对任何将领来说,这都是个难题,所以飞将军李广和冠军侯霍去病都会默许甚至怂恿麾下将士的劫掠之举,当年横扫天下的蒙古大军会破城三日不洗刀。

    如今,千余士卒要翻山越岭奔行数十里山地,再对阵至少人数不比自身少的凶残倭寇,虚无缥缈的战后封赏对士气的鼓舞很难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钱渊相信,鼓舞士气的方式有很多,同甘共苦也是其中一种。

    再说的阴暗一点,钱渊将戚继美亲卫、钱家护卫都往前驱赶,正是要他们将这一举通传全军。

    很多时候,除非军中根子烂的不行,只要主将与士卒同乐同苦,只要主将肯拼死向前,军队的战斗力就不会太烂。

第四百六十八章 钱渊来了

    高声的喝骂声在城墙内外处处响起,梅守德手持长剑试图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倭寇劈下去,结果对方一侧身,任由长剑无力的劈在肩胛处,一个窜身跳了上来。

    面前只是个老迈的文官,倭寇头颅微微偏转,周围都在厮杀,擒下这老头说不定能……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个乡勇突然奋不顾身的冲来,不顾身后刀枪,一把抱住倭寇。

    伴随着凄厉的嚎叫声,两人一齐摔落下去。

    老泪纵横的梅守德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双手高举过头,状似疯狂的向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大人,往哪儿砍?!”刘捕头手忙脚乱的躲开。

    旁边的李捕头一侧身将梅守德撞到后面,手上腰刀挡住对面倭寇劈来的长刀,但一支长矛猛地戳中他的腹部。

    趴在地上的梅守德转头四顾,城头还有诸多乡勇正在奋力相抗,但此处已然告破,倭寇很快就能横向扫荡城头……

    就在这时候,三四个身穿蓝黑色衣衫的身影从身后窜出,人人手一扬,或短矛,或短刀大力掷出,十几个倭寇脚步一顿。

    一双手从背后将梅守德扶起,数十个手持长枪的汉子蜂拥而来,长枪并举,不顾生死,嘶吼向前,虽然最前面三四人被倭寇劈倒,但还是将倭寇迅速赶下城头。

    “端甫。”梅守德扶着墙壁勉强站直,“快,快快!”

    来的是丁忧守孝的诸大绶,在即将城破的时候,他带着家中仆役并钱渊留在山阴诸家养伤的十几个狼土兵赶到。

    诸大绶不通战事,让狼土兵自行做主,一个头目略微看了看,带着手下并乡勇向右侧杀去,喊杀声又猛烈起来。

    “山阴那边如何?”梅守德抓住诸大绶。

    “刘参将堵在缺口处,三度立栅栏都被毁。”诸大绶摇头道:“身披三创,麾下将士奋勇,但倭寇从其他地方攀上城头,刘参将顾此失彼。”

    刘显是从今年二月中旬田洲狼土兵归乡后调驻山阴的,麾下约莫两千士卒,看起来兵力不弱,但分兵五百到三江所,后又冒险出城遭伏击损兵三百,算下来也就千余士卒,而城外聚集起来的倭寇至少也有千五。

    依城而守,刘显倒是不怕,但问题是城墙倒塌,几十丈城墙倒塌的缺口成了刘显的致命处,他不得不抽调大批兵力堵住这个缺口,而倭寇是可以或真或假选择其他地方为突破口的。

    刚才这次,倭寇就集中人手猛攻会稽,要不是诸大绶及时赶到,倭寇就要攻破城池了。

    “吴惟锡……”

    “尚无消息。”诸大绶摇摇头,“算算时辰,信使早就应该回来了,刘参将猜测西兴运河被倭寇截断。”

    梅守德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他神色肃穆的取过长剑,正正衣冠,向着北方叩首行礼。

    诸大绶劝道:“宛溪先生,天无绝人之路……”

    “倭寇退兵了!”旁边的刘捕头突然扯着嗓子高吼道:“倭寇退了,倭寇退了!”

    城下也响起纷乱的高嚷,还在城头混战的倭寇纷纷爬下城头,大量倭寇在城外聚集起来,惹得诸大绶探头去看。

    诸大绶心里疑惑,即将破城的时候,倭寇怎么会退却,还聚集在一起……这时候马蹄声响起,满身血污的参将刘显三两步窜上城头,“这边倭寇也退了?”

    “看,那是什么?”

    随着一个乡勇的高呼声,众人转头看去。

    绍兴西南方的会稽山脉处,一面旗帜猛地探出,遮住了即将落下的夕阳。

    众人定神细看,最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长长的狼牙筅,紧接着是手持长枪迈步而来的士卒,身穿铁甲的将领作势高呼,向着城头处招手。

    众人怔怔看着这一幕,片刻后,数百士卒涌出山谷,横向排列,直面倭寇,旗帜挥舞之间,隐隐能看清旗帜上的“戚”字。

    “戚总兵?”刘显疑惑的看了眼天上的夕阳,戚继光驻守东面的宁波,怎么会从西面来援?

    “砰!”诸大绶大力捶着城墙,“是展才来了,必是他带着在义乌练兵的戚继美所部!”

    梅守德迟疑道:“才两三百人……倭寇攻上去了!”

    横向排列的阵列中,响起王义、梁生等老人的高声喝骂,最先出战的自然是自认精锐甲于东南的钱家护卫队。

    “狼牙筅稳住,不要刺,横向扫。”

    “盾牌都拿好了,遮挡住侧面!”

    “标枪呢,留着下崽啊,都拿出来,听到号令再掷!”

    位于最中央的王义冷笑看着发足狂奔而来的倭寇,从容不迫取来弓箭,只听得嗖嗖声响,最前面的几个倭寇惨叫着摔落,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身边传来高声叫好,但王义眉头却皱了起来,倭寇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顿足,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倭寇,难道是徐海麾下主力?

    位于西侧的梁生手搭凉棚仔细看去,在心里默算距离,高举的右手猛地落下,旁边十多名护卫同时高呼道:“标枪!”

    后排早已准备好的护卫先后分两次掷出数以百计的标枪,被打磨的尖锐枪头轻易的撕裂倭寇的前阵,哀嚎声登时响彻城外,于城头观战的众人都是心里一松,如此威势,想必倭寇撑不住了。

    但刘显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城外聚集的千余倭寇中有一股战力极为强劲,而且武艺高强,往往能以一当十,他在交手中吃了好几次亏。

    果然,剩下的倭寇在短暂的混乱后,再次发足狂奔,几十把长刀、斧头被他们猛地掷来。

    彭峰小心翼翼的将长枪靠在怀中,用力擦了擦手上的汗,旁边就是他的堂兄,小声提醒道:“六弟,跟在我后面,别冒头。”

    “扫!”

    随着各队的正副队长的声嘶力竭的高吼声,手持狼牙筅的士卒奋力将狼牙筅左右扫动。

    狼牙筅前段横七竖八无规则的利刃让倭寇几乎没有下手的地方,左右护卫从盾牌手后探出头,长约五米多的长枪拼命往前刺,片刻间,彭峰就看见四五个倭寇被捅倒。

    就在彭峰心里一松的时候,怪异的呼喊声传来,几个倭寇抓住狼牙筅向左侧扫动的空隙,持刀狂冲,高高跃起扑来,手中长刀猛地劈下,将三四支长枪劈断。

    仓促之间,手中长枪被劈断的护卫没能拔出腰间长刀,眨眼间,血花四溅,已有三四人被倭寇砍倒,后排早就准备好的护卫手持长枪往前冲锋,试图将倭寇驱赶出去。

    “三哥,三哥!”彭峰抓住捂着胸口的堂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抓起手边的长刀就要冲上去。

    “号丧啊!”面容狰狞的梁生一巴掌将彭峰扇倒,又一脚将其踹飞。

    去年桐乡县外一战,倭寇破前阵,官军立即阵脚不稳,前阵被破,如何补上缺口,这是钱家护卫这几个月来训练的重点,原本配合默契,后排准备好的护卫会立即用密集的长枪阵将倭寇驱赶出去。

    但就因为彭峰耽搁了片刻,那几个倭寇疯狂的持刀横向冲击,两个盾牌手,一个狼筅手又被砍翻。

    “倭寇破阵了!”刘显咬着牙拍着城墙,“就两三百人非要直面倭寇,明明可以绕行入城,真是竖子不与为谋!”

    城投处一片寂静,人人都紧张的盯着一片混乱的那处,护卫队阵脚松动,后面大批倭寇已经跟上来了。

    “啊啊啊!”梁生低吼一声,手中长刀劈倒一个倭寇,又猛地撞翻一个正持刀砍向身边同僚的倭寇,眼角余光瞥见附近的倭寇都聚拢过来,立即厉喝道:“狼牙筅呢!”

    片刻后,就在倭寇准备以此处为突破口彻底破阵的时候,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声响起。

    “狼牙筅在此!”

    脸上还挂着泪痕和巴掌印的彭峰手持狼牙筅,孤身一人站在最前端。

    不管是倭寇还是护卫,都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下一刻,梁文抽出背上的短矛大力掷出,连滚带爬的冲来,顺手捞了个盾牌护在彭峰身侧,短矛投掷的响声不停在两人耳边响起,手持长枪的护卫狂呼冲锋,将倭寇拦在阵外。

    这时候,微弱的鼓声在后阵响起,但很快就响亮高昂起来,城头处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数十个壮汉**上身,正手持鼓槌大力击鼓。

    随着鼓声,似乎无穷无尽的士卒从山谷出口处涌出,手持军械的士卒快步向前,在高高飘扬的旗帜的指引下迅速展开队列。

    连续的喘息声在城头处响起,诸大绶摁了摁胸膛,视线落在山谷侧面的小山上,虽然身穿普通青衫,但独有的剪裁方式,令人耳目一新的细节,让他立即辨认出,钱渊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灭此朝食

    阵前满地的血污,第一波冲锋的倭寇大半都将尸体留下,只有小部分倭寇仓皇逃窜,后面的大股倭寇也停下脚步,迟疑是继续进攻还是退走,毕竟面前也不过千余官军。

    赶到的援军迅速排开队列将钱家护卫掩在身后,几个小队聚集起来收拾残局,地上散落着各种军械,被劈断的枪头,折断的短矛比比皆是,受伤的士卒被或扶或抬着送到后阵。

    小七培训的急救兵、护工一时半会儿还派不上用场,不过钱家护卫每人都带了急救包。

    “小子,没被吓破胆吧?”梁生拍着彭峰的肩膀,“文质彬彬的,年初要不是硬塞过来,少爷都不肯要,没想到关键时候有股狠劲儿。”

    彭峰大口大口灌着放了微量盐的盐水,擦着头上的汗珠,奇迹般的发现,自己的手不再抖了,手心也没汗了。

    “不过,这次倭寇破阵,首责在你,驱逐倭寇力保阵脚,首功亦在你。”梁生笑了笑,转头大声吆喝了句,“兄弟们,把首级收好了啊,回头让他们看看清楚!”

    周围正在裹伤的护卫们哄然大笑,张三大步走来,一巴掌扇在梁生后脑勺上,“让你们稳住阵脚,等大队出谷再战,谁让你贸然开战的?!”

    “倭寇要攻啊,你以为我有少爷那嘴皮子,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倭寇乖乖听话?”梁生不服气反驳道:“再说了,首战挫敌锐气,你们接下来才好打。”

    “受伤了?”张三一皱眉揪住梁生的胳膊,“急救包呢!”

    “兄弟们在用呢。”

    “急救包!”张三吆喝了句,让人将自己小队的急救包拿来给梁生消毒裹伤,“还有脸说呢,险些被倭寇破阵,少爷在上面看着呢,回头有你的好!”

    “虽然险了点,但首战尽出精锐,挫敌锐气,难免死伤。”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义插嘴道:“出战六队,两百余人,战死十九人,伤二十二人,不过受伤都不重,减员不到一成。”

    正在被消毒的梁生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向张三递去个挑衅的眼神……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张三拉着脸哼了声,手扶腰刀快步回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周围的士卒都鼓噪起来,不少人都一边举着军械高呼,一边回头看向钱家护卫。

    彭峰正坐在地上呵呵傻笑,突然鼻子动了动,除了浓郁的血腥味外,似乎闻到了香味。

    转头看去,几十个伙夫正在不远处搭起灶台,起了油锅,洗干净带来的猪肉,切成小块,丢进大锅里,哗啦一声,滋滋的油爆声传来,惹人垂诞的香味飘来,护卫们都忍不住摸摸肚子,夕阳半落未落的,也该吃晚饭了。

    不仅仅是护卫和不远处的士卒,远在城头的诸大绶乐不可支,城下的倭寇更是怒了,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要知道倭寇午后攻城到现在,也没吃晚饭呢。

    “少爷,这叫灭此朝食,对吧?”梁生跳起来迎向走过来的钱渊。

    彭峰嘀咕了声,“灭此朝食……那说的是早饭。”

    “一回事。”梁生一挥手,陪着钱渊转了圈,“少爷,还不错吧,斩首九十三,还活抓了十几个呢。”

    “战死多少?”

    “十九人。”梁生闷闷不乐,“要不是彭峰失心疯拦在路上,伤亡不会那么大。”

    “大半新兵,有此战果,还算不错。”钱渊蹲下亲手给一个身上多处受伤的伤员消毒裹伤,“没丢了护卫队的脸。”

    “那是。”梁生眉飞色舞道:“看着吧,张三和杨文加起来也砍不了一百个脑袋!”

    右侧有马蹄声传来,钱渊转头看去,为首的是参将刘显,身后有梅守德、诸大绶等人。

    “宛溪先生,端甫,刘参将。”钱渊一一点头打个招呼,“还好来的及时,白莲教徒并倭寇截断西兴运河,戚继美率兵从浦阳镇下船,急行相援。”

    梅守德长长一揖,眼中泪光闪烁,诸大绶用力握住钱渊的胳膊,显然心情激荡,倒是刘显有点尴尬,只能讪讪赞钱家护卫不愧是东南精锐。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戚元敬、俞志辅、卢斌麾下都有钱家护卫为教习。”诸大绶大笑道:“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展才身边护卫每战必胜,倭寇闻风丧胆。”

    钱渊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阵列,倭寇没有退去,聚集了七八百人准备再试一试。

    “可要城中出兵?”梅守德低声问。

    “不必。”梁生懒洋洋的说:“虽然比不上钱家护卫,但对付这点倭寇,杀鸡用牛刀。”

    不屑的神情显然让刘显心里不悦,钱渊瞥了眼过去,心想胡宗宪到底是看中了这厮什么地方,绍兴如此重地让此人把守。

    看梅守德和诸大绶也颇为担忧,钱渊低声解释道:“年初,在下抽调四十护卫入军,大都在此,此战必胜。”

    之前四百倭寇冲阵,最后被只有两百余人的钱家护卫死死拦住,枭首百余,现在这几百倭寇压根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梅守德和诸大绶立即轻松下来,后者还惊奇的指着前方,“展才,你把张三和杨文都放出去了?”

    “还有周泽也放出去了。”钱渊苦笑道:“卢斌和候龙泉红着眼来抢人,就这样,戚元敬还埋怨呢。”

    “那是展才你会调教。”

    这七八百倭寇显然没有之前那一批能打,还没接战,官军后阵掷出的数百标枪已经让他们前阵畏缩不前了。

    “别掷标枪、短矛!”张三跳着脚在大骂,“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轰然笑声在阵中响起,钱渊等人在后面也忍俊不禁,诸大绶笑着向梅守德解释,“一枚首级兑纹银三十两,在他们眼中,那不是脑袋,是白花花的银子。”

    戚继美虽然只是个把总,但在钱渊的支持下独领一军,麾下设四哨,义乌人冯子明、卢斌从严州带来的把总聂德、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杨文各领一哨,最后一哨是张三暂时统领。

    张三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两百多倭寇冲到阵前,但被狼牙筅挡在身后,犀利的长枪不停从盾牌边刺出,时不时有短矛突然凭空掷来,甚至官军后阵还会掷出标枪截断倭寇队列。

    戚继美在指挥上明显下了苦功,传令兵来回穿梭,右翼正面无倭寇的队列分开,数十狼土兵持苗刀为首,百余长枪兵紧随其后,突然从侧面击穿倭寇,大砍大杀之下,倭寇立即崩溃了。

    看到倭寇溃散,第一次正式独立指挥作战的戚继美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不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钱渊……一般来说,亲兵队只留在主将身边,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战败护着主将安全逃跑,而年初钱渊特地建议组建的亲兵队,很大程度上是专门用来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倭寇溃散后,官军分出一半驻守原地,剩下的一半以两个小队合击的形式分散追击,但受困于渐黑的暮色,追击也很快就停止了。

    待得扫清战场,记下首级、俘虏,后阵已经点燃火把,城内搬出了大量的桌椅板凳,热腾腾的大米饭、红烧肉、咸肉已经摆上桌。

    钱渊侧头看了眼,黑夜追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刘显看到倭寇溃散后,坚持回城领兵追击,也不知道是为了将功补过还是他本性如此。

    此人若胜,未必能大胜,若败,必然大败。

第四百七十章 无衣

    绍兴府衙大堂。

    今天抱定殉城之心的梅守德疲累不堪,已经被劝到后衙休息,堂前除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山阴知县外,只有钱渊、诸大绶、戚继美、杨文、王义等人,周围护卫林立,举着的火把将堂内堂外照的一片光亮。

    钱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从不离身的地图,手中持笔不停做些记号箭头,在入城后仔细询问守城士卒后,钱渊立即发现了问题,攻城的倭寇战力不凡,绝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勇。

    王义、梁生接战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在改良过的狼牙筅掩护下,还能持刀破阵,这样的倭寇,只怕来头不小。

    “纸扇?”钱渊偏头看向王义,“倒是听说过……”

    “年前伯鲁先生提到过,真倭中有首领,以纸扇挥舞为信号,纸扇落下,倭寇齐齐挥刀进击。”戚继美舔舔嘴唇,“这么看来,刘参将追击……”

    诸大绶也面露忧色,“如若刘参将再败北,山阴几乎无兵可守。”

    钱渊哼了声没说话,那是他刘显自找的,不过那只不过是小事,现在关键在于,有真倭攻山阴,徐海是不是已经来了。

    正常情况下,倭寇是不会攻击如山阴、余姚这样有城墙护卫的城池,真倭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不至于傻的非要往石头上撞。

    去年倭寇猛攻山阴、余姚、慈溪等地,后两地险些被攻破,但那是徐海刻意为之,吸引官军注意力,为后面突袭嘉兴府做准备。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钱渊知道再熬也没什么意义了,必须等到各地消息汇总而来才能做出判断……如果各地消息无法汇总,那就说明倭寇真的是大举入侵。

    “继美,已经接手城防了?”钱渊直起腰。

    戚继美有些无奈,“刘参将将还能动弹的都带走了……”

    言下之意是,不管什么原因,刘显急着追击溃逃的倭寇,将山阴丢给了戚继美。

    “明日一早,两哨出城,与巡抚所率军合击倭寇、白莲教徒,打通西兴运河。”

    “再遣斥候往东,探查余姚、慈溪等地。”

    钱渊看了眼王义,“已经三天了,派人去接应。”

    王义躬身应是,立即退出大堂去安排。

    “都歇息吧。”钱渊挥挥手,“赏银二十日内发放。”

    戚继美、杨文走后,钱渊才转向诸大绶,“端甫兄,今晚就烦扰了。”

    “这话说的……”诸大绶笑道:“众人在随园肆意,展才来了山阴,却如此客套。”

    这一晚钱渊就在诸家歇息,不过临睡前还是坚持下去走了一遍,毕竟军中半数新兵,第一次上阵。

    “钱家护卫真是名不虚传。”诸大绶赞不绝口道:“以前只是听闻,闻名不如见面啊,人数相等,又有城墙为依,刘参将都难以抵挡,但两倍倭寇冲阵,钱家护卫却能斩首百余。”

    “不能比的。”钱渊顺手拍了拍一个躬身行礼的士卒,随口问了几句,才回道:“钱家护卫无论是补给、训练、装备军械都比普通士卒强得多。”

    这一战梁生说不上冒失,倭寇本就是趁着官军立足未稳之际突袭,梁生能率护卫队硬生生扛住还能斩首百余,可以说此战首功在梁生。

    但护卫队能扛住一方面在于护卫本身的能力、训练强度,另一方面也在于装备,真倭破阵大砍大杀,但实际效果比正常情况要小得多,,这是因为钱渊在括苍山作坊产出的铁甲大部分都装备在护卫队上。

    护卫队不过两百余人,其中有三分之一身穿铁甲,真倭的刀再锋利,铁甲也是有一定抵抗力的,这也是护卫队受伤的二十多人都伤势较轻的原因。

    又去伤兵那边转了一圈,钱渊又低声说:“护卫队不过两百人,每年比普通士卒所费银两多一倍,朝中本就财用大乏。”

    诸大绶叹了口气,“去年末展才毅然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听闻朝中虽多有赞誉,但实则多不以为然……这次若不是展才急行相援,山阴、会稽必破……”

    “朝中诸公不足为凭。”钱渊在徐渭、陶大临、诸大绶这些随园核心人物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如若齐心协力,徐海如何能三度猖獗至此,当年双江公、半洲公……”

    沉默片刻后,钱渊苦笑道:“这也是我为何支持胡汝贞的原因之一……和光同尘,身上染污,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朝中风气使然。”

    诸大绶也苦笑道:“只盼日后裕王殿下能澄清宇内……”

    钱渊叹息一声,如诸大绶、徐渭这样杰出的人物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思维模式,将天下太平寄托于明君,不过这也没办法,钱渊本身就是借这条路才能让随园成为一个正式的政治团体,要不是有裕王这个幌子,徐渭再费尽心机也未必能成。

    正要回去歇息,突然不远处传来大声的哄笑声,钱渊和诸大绶走去一看。

    空地上篝火边,七八人正在大声说笑,梁生亲热的搂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冲着边上的杨文、张三等人夸口,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腼腆,甚至脸都红了。

    “还真以为抽调四十人,就嫩让护卫队元气大伤?”梁生昂着头大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围五步之内无队友,只有倭寇,还能手持狼牙筅高声呼应,这等胆气有几人能为?”

    “外怯内勇。”杨文点头赞道:“没给彭溪镇丢人。”

    张三也夸了几句,瞪了眼梁生,“彭峰是王哥练出来的,不过就是临行前分到你手下,你翘什么尾巴!”

    梁生一跳三丈高,正要反驳突然看见钱渊来了,“少爷。”

    “少爷。”

    “少爷来了。”

    钱渊挥挥手让众人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指着彭峰笑道:“在山上看到那一幕,心里都凉了,心想钱家护卫这些年所向披靡,却要在山阴遇挫,没想到有勇士出列重整旗鼓,明日送信去彭溪镇。”

    彭峰脸上有兴奋之情,但随即黯然下来,边上的张三低声对钱渊解释,“阵亡十九人,其中彭溪镇一人,是他堂兄。”

    钱渊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嘉靖三十二年,钱某初赴杭州,身边不过十余伴当,五人战死嘉定。

    之后数年在松江、崇德、杭州、太平……钱家护卫虽屡屡败倭,但先后战死百余人。

    最早的伴当如今幸存者不过半数,还大半受伤致残……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不管是活着的,还是……”

    随着钱渊的轻语,周围都安静下来,张三、杨文都是最早组建护卫队的那批人,心里不免黯然,就连向来跳脱的梁生也忍不住想起去年嘉兴府并肩作战身死的同袍。

    一直沉默的诸大绶侧头细看,在皎洁的月光映射下,钱渊眼角闪烁着晶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彭峰突然小声吟诵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钱渊面容有些扭曲,“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千年前的《秦风·无衣》低低的在东南绍兴这座古城内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机会来了

    天微微亮,钱渊就已经醒了。

    这对他来说比较难得,以至于向来早起的诸大绶大为惊讶,他是最早一批入随园的,知道钱渊是个夜猫子,即使后来入了翰林院也常常贪睡迟到。

    看看桌上的清粥小菜,钱渊心不在焉的随口道:“端甫兄看起来清减多了,晚上我下厨。”

    “尚在孝期。”诸大绶知道钱渊是无肉不欢的。

    “没事,我吃肉,端甫兄吃菜。”钱渊端起碗,突然门外传来护卫的脚步声。

    “如何?”

    “刘参将回报,昨晚追击倭寇至三江所,大胜,斩首百余,残余倭寇分东西逃窜。”

    诸大绶大喜过望,笑道:“山阴无忧矣!”

    钱渊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放到嘴边,喝了两口粥才说:“西兴运河那边如何?”

    “杨文、冯子明各率一哨乘船已启程。”护卫一一禀报,“往东已派出两批斥候。”

    钱渊微微点头继续喝粥,护卫悄然退下,诸大绶难解问道:“展才,怎么还满脸愁容?”

    “刘显胜败无关大局。”钱渊低声嘟囔了句,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不像是倭寇大举入侵,从嘉兴南下到现在三日了,如果倭寇大举来犯,其他地方不说,上虞、余姚应该有消息来。

    随便填了填肚子,诸大绶还要给亡母抄经,钱渊径直出门去了府衙,远远就看到府衙门口闹成一片。

    满脸红光的刘显正被亲兵围在中间,旁边一人举着一把大刀,另有人正在高声颂扬主将的威风。

    “自家人夸自家人,也亏他们有这么多话。”梁生在边上对钱渊说:“已经闹了好一会儿了,据说昨晚刘显一人斩杀数十倭寇。”

    钱渊没吭声,武将勇力过人就意味着是将才?

    再说了,一共只斩首百余,你一个人就杀了数十倭寇,带去的千余兵丁都是纸糊的?

    “论骁勇善战,东南谁胜得过老爷?!”一个亲兵吼了句,眼睛盯着钱渊和梁生。

    昨日梁生在城外迎击倭寇,斩首百余,战后对刘显很不客气,那些亲兵都是听在耳中的……这里面也有钱渊的功劳,他对刘显很不感冒。

    “看那副模样,杀只鸡只怕都够呛。”

    “他还敢杀鸡?”

    这些亲兵明显脑子不好使,要知道钱渊是浙江巡按,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对其也要礼遇三分,刘显立即呵斥部下,上前行礼,他虽然是胡宗宪的心腹爱将,但也知道面前这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钱大人勿怪,大胜回城,这些家伙多喝几杯马尿……”

    看钱渊没说话,梁生虽然两眼冒火也不敢上前,但另一侧突然响起张三尖酸的话。

    “刘参将骁勇善战,一个人就能杀败数百倭寇,还要你们这些亲兵做什么?”

    “只知道拿刀砍脑袋,做个刽子手倒是够格,放到军中,把总都差的多了!”

    钱渊忍不住笑了,嘉靖三十四年,张三在京中松江会馆门口被徐璠连续扇了两个巴掌,为此钱渊和徐璠闹了一场,事后私下训斥张三,在外面你挺直了腰杆子,被给少爷我丢人。

    不过这话也太尖酸刻薄了,说起来张三有以下犯上的嫌疑,不过说起以下犯上,刘显那些亲兵比张三更过分。

    刘显看上去怒发冲冠,斜眼看见钱渊面带笑意,只能高声喝骂张三,亲兵们纷纷涌上去就要动手,那边张三毫不示弱,身后兵丁举步向前,虽然没有持刀拿枪,但整齐的队列散发的凛冽,让亲兵们脚步一顿。

    正好让出路了,钱渊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入了府衙,满腹心事,哪里有管这种破事的闲情雅致。

    府衙内空空如也,梅守德一早就带着手下忙开了,最重要的是城防,各种防具都需要补充,倒塌的城墙需要重砌,城外诸多难民,还要开设粥棚赈灾。

    钱渊去各处转了圈,梅守德在这方面做得倒是不错,又有本地大户出面,顺利的很,就是倒塌的城墙有点难办。

    “去年大战被倭寇推倒,其实去年初就有点不稳了。”梅守德一副懊悔的神情,“今年重修城墙,是……”

    “几番转手,是陶家揽下的。”一旁的刘捕头小声解释道:“那次陶家被抄,府尹大人让工匠查看,发现陶家用工减料,才决定推倒重修,结果还没完工倭寇就来了。”

    钱渊低头看了眼地上散落的木料,不禁摇摇头,其实有这么个缺口对守城来说未必一定是坏事,完全可以布成一个让倭寇不停流血的圈套,可惜刘显只知道立栅栏抵挡倭寇的进攻。

    “缺银子,还是缺人手?”钱渊随口问,心里盘算括苍山那边改制的虎蹲炮倒是放在这儿挺合适的。

    梅守德大喜,“展才,这次要拜托你……”

    “宛溪先生别急,不管是缺银子还是缺人手,晚辈都无能为力。”钱渊似笑非笑道:“但必须尽快完工,一旦倭寇复来……”

    这时候,有兵丁疾奔而来。

    “少爷,军报。”来人以前也是钱家护卫,虽然入军,但还是用少爷的称呼,“西兴运河已通畅无阻,今日晨间,浙江巡抚吴大人突袭,白莲教徒一触即溃,倭寇被焚毁三艘沙船后弃船向南逃窜。”

    “好消息接二连三啊。”梅守德手捋长须,“昨日展才相援,今日惟锡大胜。”

    戚继美在一旁摇头道:“只怕是昨日倭寇败绩传过去,今日西兴运河上的倭寇没了战意。”

    “向西去……”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这股倭寇应该只是散兵游勇,不过到处逃窜倒是能派的上用场。

    丢下梅守德,钱渊和戚继美回到府衙细细盘问,吴百朋清晨出兵,六百精锐乘船进击,破其前阵,放火烧船,敌军立时大乱崩溃,溺死者不计其数,倒是躲在后面的数百倭寇早早逃窜。

    “俘虏六百?”戚继美迟疑道:“从嘉兴府逃窜到绍兴府的白莲教徒应该只有四百余人。”

    “定有不少绍兴本地百姓。”钱渊转头吩咐,“让俘虏找人作保,将百姓和白莲教徒分开,杀良冒功我可是做不出来的。”

    到了下午,杨文等人和吴百朋一起抵达山阴,众人在府衙大堂坐定。

    吴百朋略略介绍了几句便住了口,意思很明显,接下来要么等总督府的军令,要么让钱渊做主。

    钱渊只低着头不说话,直到黄昏时分,王义大踏步走来。

    “如何?”

    王义凑到钱渊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后者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钱渊一系列的判断没有错,果然是小股倭寇,不过徐海也想练兵,派出了三百嫡系加上一百真倭,加上去年裹挟的数百青壮,这应该就是攻山阴的这股倭寇。

    “余姚、上虞那边还没消息过来。”钱渊手捧茶盏,“倭寇在山阴、三江所、沥海所、萧山县附近盘桓,数目不定,另外会稽山也有倭寇窜入,可能还有倭寇窜向绍兴诸暨。”

    “出兵围剿?”吴百朋试探问。

    “末将愿领兵围剿。”刘显立即站了出来。

    钱渊眼皮子都没抬,继续道:“先等余姚甚至台州、宁波那边的消息传来再说,现在问题是这三百多俘虏,府衙肯出粮养着?”

    “这一战,我钱家护卫战死十九人……”

    戚继美立即打了个寒颤,堂内一片寂静,有消息灵通的小吏小声告诉梅守德……去年嘉兴府长水镇大捷,钱家护卫战死十三人,钱渊不论生死,砍下了一千三百枚倭寇首级,在长水塘边堆积成京观,凶悍之名遍传东南。

    “白莲教徒不是倭寇,不以首级赏银。”吴百朋劝道:“展才,上天有好生之德……”

    “杀俘不祥嘛。”钱渊点点头,“正好山阴城墙需要修建,宛溪先生,需多少人?”

    “倒塌的城墙,再加上需要修固的,三百人需十五日。”

    “好,就以十五日为限。”钱渊转头看向戚继美,“每逾一日,十抽一枭首。”

    “是。”

    “钱家护卫战死十九人,之前斩首两百,以一月为期,我要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为祭品。”

    钱渊的视线从戚继美、杨文、张三、梁生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年初就商议以战代练,现在机会来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调兵

    府衙内众人肃穆,虽有浙江巡抚吴百朋,但显然,调兵遣将的权力在浙江巡按钱渊的手里。

    巡按御史有临机决断之权,暂领军权也是应有之义,而钱渊本人在东南偌大的名气,数度败倭的战绩也让他拥有极高的威望。

    更别说此次钱渊亲身赶赴浦阳江上,领援兵急行驰援,在最后一刻出现在山阴城外,力保城池不失,已有城内百姓如崇德、杭州一般为钱渊祈祷上香了。

    戚继美、杨文等将领不用说,就连吴百朋麾下游击、把总亦俯首帖耳,他们去年都在桐乡城头亲眼目睹钱渊如何击溃徐海大军。

    只有刘显心中不悦,在他看来,能调兵遣将的只有浙直总督胡宗宪,钱渊这是越权之举。

    刘显是胡宗宪心腹爱将,和总督府幕僚关系也不错,私下曾经听人提起过,浙江巡按钱展才对他评价不高,而昨日城外一见,钱渊的态度的确冷淡。

    刘显已经打定主意,如若钱渊发号施令发到自己头上,必要找个理由推脱,他虽是个武将,却也知道分寸,隐隐得知东南诸将,只有自己和钱渊无甚往来,这是他被胡宗宪重用的原因之一。

    坐在次席的钱渊看了眼手中的军报,笑着说:“果然是小股倭寇,上虞、余姚、慈溪都无大股倭寇攻城。”

    吴百朋接过看了几眼,皱眉道:“但小股倭寇猖獗,几乎处处都有踪迹。”

    钱渊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斥候直到黄昏才回来的原因,甚至还因为在镜湖碰上一股倭寇折损两人。

    “继美,你暂时留守绍兴,驻扎山阴、会稽。”钱渊起身道:“两哨守城,两哨出击剿倭,至少三队合击,不可分散,明白?”

    “是。”戚继美拱手应是,“轮番出击,如若妥当,再从台州调新兵轮换。”

    钱渊点头赞同,又吩咐道:“传信回临海,每哨的伙头兵、急救兵立即送来,另外让周泽率鸟铳队赶来,带足了火药。”

    杨文出列道:“少爷,急救包用的太快,让临海多送些过来。”

    “是啊,没想到那急救包如此好用。”吴百朋开口道:“展才,多送些过来。”

    梅守德、山阴知县和几个把总纷纷称是,就连刘显也忍不住赞同,大家都看在眼里,钱家护卫手中的急救包效果是摆在那儿的,同样受伤,有没有急救包可能决定一个士卒的生死。

    “惟锡兄,一个急救包不少银子呢。”钱渊笑道:“巡抚衙门肯出这笔银子?”

    “绍兴府衙出!”梅守德高声道:“展才,国难当头,少赚些银子就是。”

    “总不能赔本吧?”钱渊指着王义,“有多少都送来……要知道这急救包是诊所出的,全都是我钱家出资。”

    吴百朋干笑几声,生硬的换了个话题,“继美留守绍兴,那我就率军回杭州了。”

    “那是自然。”钱渊点点头,“但继美不可能一直留在绍兴,台州亦要杀倭,这样一来,绍兴府兵力不足,嘉兴府有志辅兄把守,可以调汤参将移驻绍兴。”

    刘显的脸一下子黑了,东南诸将中,卢镗兵败下狱,资历最深的就是汤克宽。

    吴百朋犹豫了下,给钱渊使了个眼色……这种事我还是不插嘴的好,你也说过,胡汝贞量窄。

    钱渊微微颔首,自己去封信就是……只是不知道胡汝贞听不听得进去,汤克宽几年前就是浙江副总兵,后来在宁波、绍兴连战连败被贬官为浙西参将,虽然能力有限,但老道持重,其实是驻守绍兴的最佳人选。

    诸般事商定,梅守德又去忙了,倒塌的城墙始终是他的一大心病,还好上次钱渊来山阴的时候,府衙抄家抄来了四万两银子,手头倒是不缺钱。

    刘显闷闷不乐的回营地,琢磨要不要给胡宗宪去封信,如果真的和汤克宽对调……如今汤克宽驻扎严州、杭州西侧,压根碰不上倭寇。

    戚继美和杨文、张三等人摩拳擦掌的准备大杀四方,正在抢着谁先出城剿倭。

    倒是梁生得意洋洋……反正只要跟着少爷,肯定不缺战打!

    而钱渊和吴百朋去了诸家,当天晚上,钱渊亲自下厨做了桌好菜,他和吴百朋尽挑肉吃,把蔬菜全留给哭笑不得的诸大绶。

    “宁波无碍,台州也应无碍,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就是绍兴府。”钱渊低声道:“惟锡兄驻守杭州,最好调驻萧山,此地无论海陆都是必经之地,绍兴一旦有变,沿西兴运河直抵山阴、会稽。”

    吴百朋琢磨了下,“你是怕刘显?”

    “此人以勇力自持,精悍骠捷,节制精明不如志辅,信赏必罚不如元敬,麾下士卒队列不齐,看似剽悍实则散漫。”钱渊叹道:“昨日倭寇溃散,刘显不顾入夜,率兵追击,又冲锋在前,手刃十余倭寇……”

    诸大绶听得半懂不懂,忍不住问:“展才,冲锋陷阵,理应得赞吧。”

    “一个把总冲锋陷阵理应得赞,一个参将冲锋陷阵理应得贬。”钱渊摇摇头,“率众者为帅,使麾下如臂所指,旌旗所指,必全军所向。”

    诸大绶笑着摇摇头,“随园中,只有文长和君泽能和展才议兵事。”

    徐渭自然是有军事天赋的,做个幕僚绰绰有余,君泽指的是后来曾经出任宣大总督的吴兑……呃,传说边市一有骚乱,三娘子就倾倒吴兑怀中,然后骚乱就平息了。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京中好友的近况,那边吴百朋沉吟许久才道:“展才,你是怕徐海选中刘显。”

    “是啊。”钱渊叹道:“以往徐海每次大举入侵,必先击溃当地官军主力,俞大猷中箭重伤,任环仅以身免,卢镗兵败下狱,如若徐海选中刘显……”

    钱渊随手从茶盏中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东面有戚元敬,西面如若有惟锡兄,即使是刘显兵败,也有挽回的余地。”

    “刘显是胡汝贞心腹爱将,所以惟锡兄不可能驻守山阴、会稽,但如若回杭州府,一旦出兵必须得浙直总督调令。”

    “但如果驻守萧山……”

    听到这儿,吴百朋已经全盘想通了,萧山县和后世不同,目前归属绍兴府。

    吴百朋手持茶盏久久未动,心思急转,这的确是个取巧的方法,只是不知道胡宗宪会不会答应,毕竟自己麾下千余兵丁,是护卫杭州府的主力。

    钱渊也陷入沉默中,今天王义带来的口信……徐海已选定宁绍台三地为目标,但很难确定具体的地点,时间未定,至少要一个月之后,但不会晚于四月底。

    选择宁绍台是在钱渊预料之中的,毕竟这两个月来,小股倭寇在嘉兴、松江已经吃了不少钉子了,但具体选在哪儿呢?

    从徐海以前的履历来看,这人虽然有军事天赋,惯于设伏,长于穿插,但是个野路子,很有点想到哪儿打到哪儿的特点。

    想到这钱渊就有点头痛,偏偏东南沿海的地形让徐海这种特点能发挥到极致,而官军只能被动防守,很难找到机会聚集兵力围歼。

    钱渊举起茶盏怔怔出神,也不知道胡汝贞到底和汪直谈的怎么样了,这次在杭州府问了几次,胡汝贞只含糊而过,没有明确的说法。

第七百四十三章 徐家

    京城徐府。

    老管家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出书房,吩咐下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热毛巾送进去。

    看书房门没被关上,徐璠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会儿才推门进去说实话他实在不想进去,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就连正月父亲都没给个好脸。

    徐璠隐隐感觉得到,父亲的心情应该是和东南战局挂钩的,前些日子送来战报,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京察中被弹劾致仕,归乡途中被劫杀,满朝皆骂浙直总督胡宗宪,从那之后父亲心情突然略微好了点。

    不多时,徐阶在下人的服侍下擦脸净手,下人们鱼贯而出,书房里除了徐阶,只剩下徐璠和徐四小姐。

    书桌上摆着一副写满字迹的长卷,徐璠探头看了眼,似乎是一篇碑记。

    “午塘就此驾鹤,诚为憾事。”徐阶叹息一声,在他的计划中,闵如霖是个重要棋子,其他的不说,一旦北京礼部尚书出缺,闵如霖是极富竞争力的。

    “父亲可要使人将碑文送去?”徐四小姐突然说:“午塘公士林中名望颇高,不如让兄长亲往湖州乌程拜祭。”

    徐璠打了个哆嗦,开什么玩笑,礼部尚书都能被干掉……难道我这个内阁次辅之子的地位还能高过礼部尚书?

    再说了,去年倭寇破嘉兴攻入湖州,乌镇、南浔、德清均被攻破,数千青壮被裹挟离海……徐璠感觉两腿有点发软,忙不迭找了个借口。

    “呃……父亲,孩儿这几日有病在身……噢噢,是季氏有病在身……”

    徐阶给了女儿一个警告的眼神,自从孙女出阁,这对兄妹就反目成仇,女儿拒绝了不少求上门的书香门第,每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待在书房里,甚至开始承担徐阶身边部分幕僚的文书工作。

    徐阶对女儿还是有愧疚的,看中的夫婿一转眼成了侄女婿……这事已经隐隐传出去了,都快成了京中一大笑谈。

    “父亲,湖州、嘉兴那儿太乱,不说倭寇,还有白莲教闹事呢。”

    “哪来的白莲教?”徐四小姐冷笑道:“不过是胡宗宪冒白莲教之名脱责而已。”

    “但午塘公……”徐璠灵机一动,“让钱渊去,他不是巡按浙江嘛,正好公私两便!”

    这个“灵机一动”让徐阶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让徐四小姐怒火中烧……一想到钱渊和侄女在东南卿卿我我就心里憋的慌,再想到钱渊南下又再次名动天下,心中恨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但徐璠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自个儿从女婿那就没占到一丁半点儿的便宜,现在连钱家酒楼都不让挂账了,现在你钱渊为岳父大人跑一趟腿总行吧,就算碰到了倭寇,你身边不是有大名鼎鼎的护卫队吗?

    下一刻,夹杂着松江俚语的怒骂声在书房里炸响,徐阶大力拍着桌子,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徐阶幼年家中算不上富,但徐璠、徐四小姐出生的时候徐阶至少已经中了进士,不大听不懂这乡间俚语。

    徐四小姐是闺阁小姐,是完全听不懂,但徐璠毕竟在华亭县待了二十年,还能听得懂其中个别词。

    什么同窗,什么云泥之别,什么虎父犬子,什么废物……

    徐阶心里也是苦啊,儿子和钱渊曾是同窗,一个举业无望只能入京荫仕,又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连同样没有正经功名的严世蕃都看他不起,而钱渊奋发图强,文武双全,弱冠之年已名扬天下,日后前程不可估量,就连严嵩、严世蕃这样的人物都要礼遇三分。

    不管是什么派系,什么出身,对钱渊本人及随园士子有着什么样的态度,在去年钱渊于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后,京中官员对钱渊有着一个一致的评价。

    此子必然名留青史,日后史册定然有传。

    有这样鲜明的对比,徐阶如何不火冒三丈……当然了,钱渊也是有责任的。

    去年钱渊突然出手抢走浙江巡按,今年徐阶暗中出手试图通过徐渭和沈炼的关系阴一把……徐阶已经确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虽然明面上没有间隙,甚至正月里,徐府还收到了钱渊从东南送来的年礼,但徐阶和钱渊都心知肚明,两家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徐阶让心腹散播关于沈炼的消息,一石二鸟,试图让钱渊安插在嘉靖帝身边的徐渭失势,又试图让随园和严党决裂,这一计划没有成功……之后钱家酒楼的掌柜公然来徐府讨要徐璠欠账。

    徐阶的火气就在这儿,自己这个儿子蠢到这个地步,连两家的关系如何都弄不明白……人家钱展才如何人物,别说你这个岳父,就连我这个内阁次辅也未必放在眼里。

    狂风暴雨的训斥持续了一刻多钟,徐四小姐殷勤的斟了杯茶过来,用实际行动落井下石……徐璠在心里发狠,人家看中的是我女儿,你偷诗词去卖好还有理了!

    徐四小姐冷笑着回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今天只能算你运气不好了……父亲心里这团火已经憋了好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了。

    的确,徐阶已经憋屈了好几个月了。

    去年末几个愣头青将吏部尚书吴鹏给惹毛了,结果人家反手借着京察连续几个耳光子扇过来,徐阶躲都躲不开……只能捂着脸流泪,什么时候能连续两年京察了,真是没天理了。

    徐阶熬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熬死严嵩,而这些年他除了缩着脑袋之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无非就是在聚拢势力,等身登首辅之位就开始固守权位。

    而这次吴鹏是手持长枪杀了个七进七出,将围绕在徐阶身边的势力至少一半都打散了。

    这让徐阶如何不憋屈……偏偏几个月心里的火还没地儿发泄,每天去西苑还得对着严嵩、严世蕃摆着一张笑脸,今天徐璠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过徐璠今晚运气不错,外面的敲门声让徐阶的训斥告一段落。

    进门的是徐阶的心腹,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

    “老爷,宫内走水。”老管家看徐阶霍然起身,赶紧又补了句,“是宫内,不是西苑。”

    已经起身的徐阶顿了顿,又坐回去了,挥挥手让老管家退下。

    不是徐阶不关心,实在是人家地主嘉靖帝都不关心啊,住在西苑十多年,司礼监、内阁甚至受宠的嫔妃都在西苑,谁管那边失火这种事,反正板子也打不到他徐阶的屁股上。

    看着跪在地上探头探脑往外望的儿子,徐阶不禁悲上心头,不是谁都能像严嵩活的那么久的,自己也年近花甲,徐家的未来能托付到长子手中吗?

    在封建时代,维持家族的昌盛,有出色的子嗣是最好,如果没有,姻亲能起到很强的庇护作用。

    严嵩为了严家的将来,拉下老脸求嘉靖帝出面,最终让孙女和孔家下一代继承人定亲。

    徐阶在嘉靖帝面前是没这面子的,而徐璠孙子孙女已经一大堆了,长孙女婿钱渊……只怕靠不住,次子徐瑛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女儿定亲,但嘉靖驾崩,陆炳必然失势,这是颗现在有用,但将来必定废掉的棋子,而幼子又太小。

    徐阶在心里琢磨半响,最终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一条裤子

    第二天凌晨,天才微微亮,徐阶已经起床洗漱,但老管家送来的消息让他目瞪口呆,手里的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再……再说一遍!”饶是徐阶久历宦海,见多识广,也不禁结巴。

    老管家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疾奔回来的,“老爷,小人凑近看过了,城内遍传,一片断瓦残恒。”

    原本以为只是场小火,这些年宫内失火多了去,但闹得这么大的……向来稳健的徐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好像很多年前有过一次。

    永乐十四年,明成祖朱棣下令营建北京宫殿,第二年宫殿落成,当年九月朱棣正式迁都北京。

    紫禁城中的宫殿自然是以三大殿为首,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直到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才正式落成,但仅仅三个月后,三大殿因雷火走水,一夜之间全被烧毁,多有朝臣将此事与朱棣迁都挂钩。

    就此,一场火灾演变成了一次政治事件,朱棣那脾气自然是不会认错的,强行压制朝臣,一意孤行,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大明有了所谓的两京,南京仍然是首都,北京只是“行在”,而且朱棣没有重修三大殿,改在奉天门听政。

    三大殿占地不小,又在皇宫的中轴线上,那些年的新科进士无不瞠目结舌,皇宫里还能有这么一大片废墟啊!

    直到朱棣的曾孙明英宗登基后,才简单的重修三大殿,虽然是削减版本的,但也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精美宏伟。

    这下好了,又被烧了个干净,徐阶没去皇宫凑热闹,径直去了西苑,但消息很快就送来了。

    这次比永乐年间那次更惨,除了三大殿之外,左顺门、右顺门、奉天门、屋门内外,还有文楼、武楼都被焚毁,甚至文渊阁都险些被烧,钱渊念念不忘的《永乐大典》就在这儿呢。

    直庐内,严嵩闭目不语,严世蕃拉长了脸,父子俩对进来的徐阶不闻不问。

    都是千年的狐狸……又一次因雷击而走水失火,三大殿再次被焚毁,放在其他建筑上只是小事,但放在三大殿上……这是政治事件。

    这叫上天示警,天子……碰到软一点的天子都得下罪己诏了。

    当然了,朝中的科道言官也不傻,肯定不会指着嘉靖帝的鼻子开骂,几十年前那场廷杖让嘉靖帝凶名卓著至今,大家在京中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没必要玩命。

    但让科道言官闭上嘴巴,纵使严嵩权倾朝野那也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加上徐阶也做不到。

    所以,那些科道言官必定有所动作。

    弹劾严嵩?

    算了吧,得罪了陛下不过罢官,得罪了严嵩,杨椒山就是先例,前段日子的沈炼据说已经被宣大总督下狱……这是严世蕃和徐渭达成的交易,把沈炼弄起来别再惹事。

    弹劾徐阶?

    算了吧,徐阁老今年已经够惨了,再说了,人家缩头神功大成,你想找理由都找不到。

    好吧,正好这几日被朝中御史疯狂弹劾的胡宗宪成了现成的目标,反正你已经被骂成那样了……也不在乎被多骂几句。

    一般来说,除非是紧急奏折,通政司都会将收到的奏折第二日呈交内阁,但今天不行,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通政司已经送了第三批过来了。

    比较大众化的是弹劾浙直总督胡宗宪糜废军饷,剿倭不利,以至于尚书被屠,上天降雷示警……这扯得上吗?

    严世蕃冷笑着将手中的奏折啪一下扔远,其实这是不讲规矩的弹劾,上天示警,最应该被弹劾的一是嘉靖帝,二是执政的元辅严嵩,非要往胡宗宪身上扯……他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

    不能怪严世蕃怀疑到徐阶身上,在很多人看来,胡宗宪手掌六省兵权,是严嵩在朝中的依仗。

    想攻倒严嵩,就要先弄掉胡宗宪……去年的李默就是如此想的,如此做的。

    徐阶心里苦笑不已,实际上在彭黯、屠大山、杨宜三位同年或弃市,或下狱,或罢官之后,他对东南战局已经没有能力插手了,也不准备插手。

    拾起一本奏折细看,徐阶忍不住连连摇头,御史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以白莲教徒冒名倭寇脱责……其实这是不可能的,白莲教首脑马祖师并头目十余人都在被押送入京的途中。

    俞大猷还真是好运气,要不是听从钱渊的建议,一心一意擒获贼首,这个黑锅……不说胡宗宪会不会背,但肯定会把俞大猷拉到黑锅下出一把力。

    再翻了翻,后面更是不堪入目,有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的,有弹劾胡宗宪纵子横行东南的,有弹劾胡宗宪勾结倭寇汪直的,甚至还有弹劾胡宗宪勾结徐海的……

    一个时辰之后,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一脚将堆得高高的奏折踢飞,狭长双目透出的狐疑视线在面前的严嵩、徐阶身上来回打转。

    “惟中,群臣弹劾胡汝贞,你如何看?”

    老迈的严嵩拜倒在地,“老臣举荐胡汝贞出任浙直总督,当避之。”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嘉靖帝无语的看向徐阶,下巴扬了扬。

    “臣以为,于嘉兴府劫杀闵如霖的应该不是倭寇。”徐阶艰难但简单的说:“胡汝贞勾结徐海……实在是谬论。”

    “好,好好!”嘉靖帝气极反笑,“这就是朕挑的内阁首辅次辅!”

    碰到这种事,严嵩自然是要缩起脑袋的,但嘉靖帝没想到,徐阶也缩着脑袋。

    杀闵如霖的当然不是倭寇,而是白莲教匪,朝臣不知道,但陆炳麾下锦衣卫早就报上来了,严嵩、徐阶都是知情的,而胡宗宪勾结徐海……那更是扯淡,徐阶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嘉靖帝绕着圈子咒骂个不停,而严嵩和徐阶微微偏头对视一眼,都略微轻松了些……徐阶如此回禀嘉靖帝是给严嵩一个信号,意思很明显,这事儿真的和我没关系。

    这时候,黄锦突然凑近嘉靖帝,小声禀报道:“陛下,徐渭求见。”

    “不见。”嘉靖帝呵斥了句,但随即招招手,“让他进来。”

    徐渭疾步入内,跪拜行礼,又向两位内阁大佬行礼,从怀中取出书信,“陛下,东南有信。”

    嘉靖帝冷笑道:“钱展才那手字朕看不得,说吧。”

    “山阴大捷。”徐渭正色道:“三月初七,倭寇自绍兴府沥海所登陆,参将刘显迎战遭伏击败退,两千倭寇猛攻山阴、会稽。

    三月初八,浙直总督胡汝贞急令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援绍兴,另调义乌募兵练军的新兵北上相援。

    三月初十,倭寇推倒山阴城墙,即将告破之际,钱展才率新兵急行赶至城外,两战之下斩首数百,倭寇溃散,参将刘显追击再斩首数百。”

    “又是展才?”嘉靖帝脸色一缓,“哪儿都有他!”

    徐渭笑道:“展才是从嘉兴府赶至萧山,恰逢倭寇截断西兴运河,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对阵,展才逆流而上至浦阳镇,亲率千余新兵弃船步行,急行六十里赶赴山阴,钱家护卫首战告捷斩首百余,把总戚继美率大军列阵进击,再斩首数百,倭寇就此溃散。”

    进来一直试图装哑巴的严嵩突然开口道:“还是陛下看人看得准,只可惜钱展才太过年轻,不然浙直总督他倒是合适。”

    “浙直总督胡汝贞调兵遣将,力保山阴、会稽不失,浙江巡抚吴惟锡、浙江巡按钱展才均率军破敌。”徐阶也凑趣道:“此三人皆陛下钦点,果不负陛下期望。”

    徐渭眼角余光瞥了瞥,脸色有点古怪,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自去年李默失势力,朝中再次出现严嵩、徐阶对峙的局面,朝局诡秘多变,暗流汹涌,但今年的京察严党大胜,徐阶惨败。

    今天严分宜和徐华亭却穿同一条裤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平定

    徐渭的到来让后殿原本凝重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严嵩和徐阶的吹捧让嘉靖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

    嘉靖帝哼了声,示意黄锦将信件拿过来,亲自看了几眼,骂道:“文长的书法纵是翰林中都少有人及,展才这笔字……简直就是小儿涂鸦!”

    不过嘉靖帝也由此确定,真的是钱渊的信件……这笔字没其他人写得出来。

    嘉靖帝的疑心病太重,今天科道言官疯狂弹劾胡汝贞,随园士子徐渭就送来钱渊的信件,信里还在替胡宗宪说好话……而且徐渭还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

    将信纸递给黄锦,嘉靖帝的视线又落在徐阶的身上,手指微微搓了搓,冷哼一声道:“惟中,令工部重修三大殿。”

    “老臣谨遵圣喻。”

    徐阶突然说:“可令工部右侍郎刘伯跃兼左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贵州采办大木。”

    工部是严嵩……准确说是严世蕃的自留地,工部右侍郎刘伯跃是严世蕃的心腹

    嘉靖帝盯着徐阶好一会儿,才吐出:“许。”

    出了万寿宫,徐阶殷勤的扶着严嵩,“元辅小心脚下。”

    “呵呵,老夫虽然老眼昏花,但走的熟了,心里有数,心里有数。”

    不得不说,徐阶性格特点里的“忍”在今天展露无遗,一个多月前京察大败,闵如霖甚至因此横遭不测,科道言官弹劾浙直总督胡汝贞是应有之义,但今日那么多科道言官将上天示警扣在胡汝贞头上……这不得不让严嵩甚至嘉靖帝怀疑徐阶的用意,你是不甘蛰伏,要乘势而起吗?

    毕竟,科道言官虽然散乱,但总的来说对严嵩持有敌意,对徐阶持有善意,而且掌管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徐阶在科道言官中的隐形影响力是比严嵩要强的。

    嘉靖帝今日的怒火针对的就是徐阶,手下重臣撕咬这是嘉靖帝默许甚至怂恿的,无非权力制衡而已,他能容忍徐阶不停的试探能否取代严嵩,但难以容忍徐阶将矛头不对准严嵩而是胡宗宪。

    倒不是嘉靖帝对胡宗宪有多关心,而是盼着胡宗宪今年能平息倭乱,恢复东南对朝廷的税赋供给……虽然名义上修道炼丹,但其他的花销,嘉靖帝堪称明朝帝王用度最奢侈的。

    就在半个月前,嘉靖帝下令顺天府买办珍珠四十万颗,广东采办珍珠九十万颗以供宫用,顺天府哭爹喊娘,广东布政司更是被一锤子砸晕了……这种事以前都是福建、浙江两省的活。

    但嘉靖帝没面子了啊,就在今年,他又纳了个千娇百媚的妃子,现在好了,一把火把三大殿烧了个干干净净,户部肯定不会再掏银子了……就算嘉靖帝想片纸于太仓取银,人家太仓库也没银子可取。

    可以说,今天的徐阶和胡宗宪一样,都是无辜膝盖中箭,后者还还说,前者是有动机的,这些年来除了李默之外,徐阶一直是名义上制衡严嵩的棋子,也是被公认为下一个内阁首辅的当然人选。

    徐阶没有喊冤,而是隐忍而巧妙的借机将工部右侍郎刘伯跃推了出来,以示自己的清白。

    恭敬的将严嵩送回直庐,徐阶立即出了西苑,召集心腹,将外面的破事压了下来。

    徐阶敏锐的察觉到,在胡宗宪身上做文章不是个好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直捣黄龙,不过暂时还需蛰伏。

    外面乱哄哄的一片,万寿宫后殿,心情好转的嘉靖帝又在和徐渭说起青词,说的兴起,徐渭挥毫泼墨,片刻间三道青词立成,嘉靖帝大喜升徐渭翰林侍读。

    啧啧,幸臣这顶帽子算是死死扣在徐渭头上了,高拱当年熬了九年才混了个侍读,徐渭虽然是榜眼出身,但全头全尾也就进了翰林院一年。

    徐渭谢恩后笑道:“展才得知,肯定又是冷言冷语。”

    “谁让他主动去东南!”嘉靖帝丢下笔,净手后抱起狮猫,“不过也干的不错,这次要不是他,山阴、会稽不保……兵部送来的折子……”

    绍兴大捷的消息其实嘉靖帝是知道的,今日兵部侍郎江东入宫觐见,但从头到尾都没提到钱渊的名字,只提到了刘显、梅守德、吴百朋。

    倒不是兵部对钱渊有什么意见,胡宗宪报捷的文书是让钱渊过目了的,明面上的功劳钱渊无所谓,毕竟胡宗宪也知道,钱渊必然有信直通西苑。

    “此次展才也胜的险的很,钱家护卫为前锋先行,急趋山阴城外,六百倭寇冲锋,钱家护卫不过两百人,真倭持利刃破前阵。”徐渭正色道:“台州勇士不避生死以血肉相抗,才驱逐倭寇,斩杀百余,力挫倭寇锐气……”

    一旁的黄锦听得聚精会神,不由插口道:“不是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吗?”

    “是啊,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徐渭叹道:“但历经数年战事,一百零八护卫多有阵亡,去年嘉兴府两场大捷,只余下七十人,年初展才又拨了四十人入伍,虽然再募两百人,但大都没上过阵,都是新人……不过此战大捷,钱家护卫的的确确能称得上,精锐甲于东南。”

    说到这,徐渭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嘉靖帝,试探开口道:“陛下,展才如若回京……”

    “你不是和他天天斗嘴吗?”嘉靖帝笑骂道:“轮不到你来操心!”

    徐渭讪讪住了口,翰林侍读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再往上就是翰林学士了,如果钱渊还留在京中,说不定今日升上去的就是他了。

    最关键的是,钱渊从翰林转入都察院,让随园众人佩服的同时大为惋惜,徐渭是想试探一二,钱渊有没有可能再回翰林。

    顿了顿,嘉靖帝哼了声,“就他能惹事,整个东南就他能杀倭?”

    “好好的翰林院不待,裕王府不去,非要跑到东南去!”

    嘉靖帝骂着骂着收不住嘴了,一旁的黄锦笑眯眯的劝道:“皇爷,谁不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展才肯赴东南,那是为解君忧。”

    “黄公公说的是。”徐渭立即添了句,“正好展才青词写的狗……不擅青词,去东南抗倭,这叫扬长避短。”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替徐渭补全道:“就是写的狗屁不通!”

    徐渭又凑趣说了几句笑话才退下,看看天色径直出了西苑回随园,一进门就看见陶大临、吴兑、孙鑨等人在等着,随园士子留在京中的都是绍兴人,主要是余姚、山阴会稽两地。

    “山阴如何?”陶大临立即起身追问,他们都是来问绍兴战况的,虽然知道山阴大捷,但不知道细节。

    “参将刘显不堪重用,府尹梅守德不善兵事,山阴城墙被毁,端甫兄率护院亲身上阵。”徐渭疲惫的坐下,接过孙鑨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还好展才率义乌新兵及时赶到,斩首两百……”

    “兵部的军报上,没有展才之名。”兵部主事吴兑又斟了杯茶过来,“只有胡汝贞调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相援。”

    “展才自有考虑。”徐渭定定神,“闵如霖被劫杀,山阴险些被倭寇得手,胡汝贞压力不小,再加上朝中科道言官大肆弹劾胡汝贞……对了,冼烔呢?”

    “他今日去被相看了。”孙鑨笑道:“是思明兄的侄女。”

    思明指的是隐隐为半个随园人的潘晟,如今在翰林院为侍读,去年得高拱推荐为裕王日讲官,浙江新昌人,算是冼烔的同乡长辈。

    “虞臣兄,管好他。”徐渭低声道:“东南展才和胡汝贞已有定计,这时候不能生乱,上次沈青霞的事还没找他算账!”

    “知道。”陶大临点头应下,又追问道:“展才已有定计,今年能平息倭乱?”

    徐渭大体知道钱渊的计划,但对细节和未来趋势并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敷衍几句。

    又聊了会儿,徐渭支撑不住,眼皮子都打架了,众人叫来仆人将徐渭送进去歇息。

    一日下来,从早上得知三大殿被焚,到中午得知大量科道言官借此弹劾胡宗宪,再到精心准备下午觐见嘉靖帝,徐渭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每一句话都事先在肚子里打了三个转。

    但效果不错,至少三大殿被焚毁不再是政治事件,嘉靖帝亲自出面维护胡宗宪……现在的问题是,就要看胡宗宪能不能迅速平定倭乱,再不济也要取得一场大胜。

第四百七十六章 旗号

    深春季节,正是花开时分,山谷上下满是如啼血一般鲜艳的杜鹃花,悬崖峭壁,乡村小桥,处处都是,往往会引得过路行人驻足欣赏,引得孩童采摘嬉戏。

    但今年的杜鹃花不受欢迎,至少在东南,漫山遍野的血红,时不时在城外村中响起的厮杀,还有被渗透成一片紫红色的土壤……

    低头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杜鹃花,彭峰抽出匕首小心的从腿上割下一小条布,裹在有些湿润的枪杆上,在心里盘算这次回去……少爷说的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够不够。

    自三月初,钱渊在山阴下令,新旧相间的义乌兵开始以一哨或三四小队的组合轮番出城追剿绍兴府内残余倭寇,当日倭寇大队在山阴城下败退,但还有不少倭寇残留,更别说不停有小股倭寇登陆。

    钱家护卫已经是第三次出城了,毕竟他们是没有轮换的,为此张三、杨文那边颇为不忿。

    “回来了!”旁边的梁文精神一振,招手喊了声,两个斥候小跑着过来。

    钱家护卫第一次出城往西围剿侵入富阳县的倭寇,第二次往北助官兵收复三江所,这次是往东解攻桐坞镇的倭寇。

    桐坞镇外一战,从台州抽调来的鸟铳兵立下大功,一排枪就轰散了倭寇,梁文大为恼火,带着护卫队追着倭寇一直往西进了会稽山,连续三次接战,斩首数十,但倭寇颇为滑溜,到处乱钻,找起来很是麻烦。

    想到这,彭峰羡慕的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检查鸟铳的护卫,学弓没三五个月压根没准头,学鸟铳一个月就能上阵……正想心事呢,一旁的梁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次发了!”梁文兴奋道:“居然碰上张三那厮了!”

    “嗯?”彭峰有点诧异,绍兴府这么大居然这么巧,张三领一哨和护卫队同日出城,不过是往西的。

    “也是撵着倭寇屁股追进山的。”梁文看看左右,带着彭峰等十多人跟着斥候出发,一刻钟后就到了张三驻扎的一个小村落。

    “听说就百多倭寇,你们追了三天都没杀干净,真是给少爷长脸!”张三一见面就冷嘲热讽,“算了吧,这两百多杂碎哥哥顺手帮你收拾了。”

    “啧啧,听听这话,感情我们追了这么久,您老一口吞了还是帮忙?”梁文嘿嘿笑笑蹲下来,“没办法啊,桐坞镇外,倭寇一见我们钱家护卫就逃,就恨没张双翅膀了,闻风丧胆啊!”

    张三眉头一挑又要说话,旁边一个队长捅了捅,“好了,说正事吧,两股倭寇合起来近四百,小心别崩了牙。”

    张三哼了声,指指地上画好的地图,“就在这,屠了个村子,逃出来的山民……半山腰上,前后只有一条路,路太窄,只能容三四人并行。”

    “那还用商量,两边一堵捉王八呗。”梁文想都不想说:“你们一边,我们一边,正好看看谁胜谁负!”

    张三直起身指着围拢过来的几个队长,“都是护卫队出来的,那边都是新人……用少爷的话说,那就是菜鸟,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输了……回头扣你们赏银!”

    张三领的这一哨的小队的正副队长基本都是护卫队出身,登时一阵笑骂,其中两个还指着正在和张三斗嘴的梁文骂了几句,都是一起跌摸滚打起来的,现在不认长辈了?

    怕倭寇警觉,两拨人连饭都没做,只啃了几口干粮,一直熬到黄昏时分才摸上去。

    彭峰一边走一边顺手掏出块磨刀石细细磨砂枪头,又反手抽出背后的短矛一一检查,历经几场战事之后,他是最被看好的一个,被王义简拔为一队的队长,手下领三十人。

    前面传来短促的惨叫声,是斥候摸掉了倭寇的哨探,彭峰不再遮遮掩掩,高声喊道:“狼牙筅在前,盾牌护住两侧,留神草丛埋有伏兵,长枪手在盾牌手后,其他人跟着我。”

    肉眼可见,半山腰的村落里已是一片骚动,数以百计的倭寇持刀拿枪冲了出来,倭寇首领看看东面,再看看西面,两边都堵住了。

    “鸟铳手都后面去!”赶上来的梁文呵斥道:“再轰几枪,倭寇都往张三那边跑了!”

    纵是倭寇在前,周围的护卫也忍俊不禁,桐坞镇外,负责鸟铳的护卫就被梁文私下一顿大骂……没脑子啊,赶跑了倭寇是小事,问题是人家带着脑袋跑了,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边笑声未歇,数十倭寇持枪冲来,显然,张三追击几日给这股倭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来捏软柿子了。

    梁文没有吭声,盯着顶在最前面的彭峰,道路太过狭窄,前面的指挥只能交给彭峰。

    还未接战,倭寇挥手掷来十几把斧头、镰刀,甚至还有倭寇搭弓放箭……人家也不傻,看到了护卫队顶在最前面的狼牙筅。

    但很可惜,基本没什么效果,横扫的狼牙筅完美的护住正面,盾牌手遮挡住身后的长枪手,即使有漏网之鱼……让彭峰顶在最前面,就是因为他这一队全都是甲士,你不能指望从村落里收集来的镰刀能破甲。

    平视倭寇的彭峰反手抽出短矛,高声吼道:“短矛,三十步!”

    彭峰很鸡贼的将距离放在三十步,十几支短矛将倭寇截成两半,每一支短矛的尖端都开了血槽,一旦刺中肢体,倭寇很难有再战之力。

    就在倭寇一片混乱的时候,彭峰指挥狼筅手疾步往前,盾牌手让出道路,他亲自手持长枪带着护卫冲锋,几乎片刻间就击溃了停步不前的倭寇前阵。

    “干得漂亮!”梁文笑了笑,冲后面吼了声,“打出旗号!”

    一个高大护卫从怀里抽出一块布系在长枪上,五米多的长枪竖起来,挥舞间旗帜上的“钱”字清晰可见。

    这下好了,彭峰手持长枪还在浴血奋战,对面的倭寇面露惶恐之色,突然撒丫子就跑!

    梁文被气得跳脚,“这是倭寇?明明是兔子!”

    剩下的几十个倭寇惶恐回窜,在村口和另一股倭寇撞了个正着,两伙倭寇一打照面,双方都是一脸的惧怕,不用问就知道,另一伙官兵也是硬扎。

    倭寇败退,彭峰没有急着追击,将地上的倭寇一一补刀,丢到一旁,等着后面的大队人马跟上来,再缓缓向前推进。

    黄昏动手,到现在天还没黑,倭寇已经赶回村落,两股人马在村口汇合。

    “三十一。”张三递了个眼色。

    “三十八。”梁文惋惜的说:“旗号打的早了,倭寇被吓得……”

    张三和梁文低估了钱渊这个名字在倭寇心目中的分量……倭寇里消息再不灵通的也知道,东南有个扫帚星,每次碰到倭寇都是大杀特杀,砍下的人头数以千计,就连平海大将军徐海都几次吃瘪。

    特别是去年嘉兴府长水镇外的京观……现在钱渊有个新绰号了,“钱砍头”。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村口处照的一片光亮,张三和梁文不打算将战事拖到第二天,安排好先后次序准备强攻,狼牙筅在前,盾牌手在侧,长枪手随后,间隙有鸟铳手准备好时刻发射。

    但不远处一根竹竿挂起一块白布用力挥舞,又传来“降了,降了”的嚷嚷声。

    甚至靠前的彭峰还隐约听见牢骚声,似乎有两个倭寇在对骂……不早点打出旗号,早知道……就算不降也跑远点,现在好了,被那帮天杀的钱家护卫堵住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路遇

    熊熊燃烧的火炬下,张三用神奇的眼神细细打量着彭峰,看起来文文弱弱,除了第一次上阵有些冒失外,之后每次都冷静自持,但也杀气腾腾,没想到心思这么毒。

    梁生大大咧咧的打了个哈欠,“好事儿嘛,省的咱们动手了,这个首级算赏银吧?”

    “当然算,为什么不算?”张三随口应付,心里嘀咕彭峰倒是有点像少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下起手来却狠的很。

    倭寇并没有都投降……事实上,张三和梁生压根就考虑过受降,都把王八装进袋子里,还需要考虑王八会不会张开嘴巴咬一口?

    但没想到的是,倭寇手中还有四十多个山民,这下子张三和梁生有点难办……不说其他的,站在一旁的几个向导还是这个村子逃出来的呢。

    这时候彭峰出了个主意,四十八个山民,许倭寇活四十八人,以苦役赎罪。

    然后……然后村子里就乱起来了,几股倭寇互相插刀子,杀声震天,惨叫连连。

    不是钱渊有一诺千金的名声,而是倭寇畏惧于“钱砍头”的威名,不得已而为之……最重要的是,你不动手,你的同伙就会动手。

    反正外面的那些杀才是打不过的,与其脑袋被砍下来给别人拿去换银子,还不如搏一把活命。

    两股人马就在村口这么等着,一直等到村子里没声音了才进去,依旧是狼牙筅开道,长枪手随后,小心翼翼的摸进去……啧啧,四十八个山民毫发无损,倒是还活着的倭寇只留下三十多个了。

    也有些倭寇躲在角落里,或者在地上装死……可惜护卫、士卒都非常谨慎小心,基本上都补了刀……没辙啊,不是拿您的腿啊胳膊啊换银子,是拿你的脑袋。

    “还是跑了些。”彭峰大约算了算,“村内倭寇死活一共也就两百多多,山民看到有倭寇翻山逃走,不过夜黑爬山,摔个头破血流都算是好的了。”

    “也不错了,这一战也将近三百倭寇首级,算算也有几千两银子分呢。”张三挥挥手,“少爷有令,回山阴。”

    “知道,本就打算从会稽山绕回去。”梁生想了想猜测道:“出来之前问过王哥,可能是要回台州了。”

    “毕竟咱们驻地是台州。”张三撇撇嘴,“现在绍兴府兵马众多,这是在赶人呢!”

    当日山阴大捷之后,钱渊和胡宗宪碰过头,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驻扎萧山,但参将刘显没和汤克宽调换驻地,胡宗宪反而从汤克宽麾下抽调一千五百兵丁给刘显。

    将山民、俘虏带回营地,村落里的百姓已经烧好饭,杀了不多的几只鸡,甚至还杀了头猪。

    “放心,给银子的!”张三瞥了眼彭峰,“少爷的吩咐谁敢不听,不然说不定回头就有人捅到少爷那了,就算是我也得挨板子。”

    梁生啃着鸡腿,支支吾吾的说:“别操心了,军中其他人不敢说,张哥和杨哥两哨肯定不敢违背少爷之命的,早点吃完歇息,明日启程回山阴。”

    钱渊这一招一式都是从历史中的岳家军以及后来那支伟大的军队中学来的,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什么的……不得不说,这种方式给这个时代的军人、百姓都能带来很强的影响力。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护卫队以及杨文、张三麾下士卒都有着极强的荣誉感,同时百姓对他们态度和对其他官军的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别。

    但这种方式对后勤的压力也挺大的,正常情况下,明朝官军作战的粮饷要么是卫所,要么是当地官府。

    而卫所已然败落,而官府对粮饷的供给往往是不及时的,所以官军掠夺百姓会成为常态。

    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麾下的特立独行之举才会引发百姓的称颂甚至士林的赞誉,山阴会稽已经有好几位士子写诗赞誉。

    就拿这个村落来说,第二天一早启程的时候,有四五个精于箭法的猎户愿投军。

    “少爷那边正好身边缺人。”张三这次没抢人,心心念着钱渊,虽然鸟铳是杀倭利器,但在速度上远远比不上箭手,好的箭手眨眼间就能连射三箭,这是鸟铳比不上的。

    也正是这个原因,张三、杨文都赞成精于弓箭的王义留在钱渊身边以策万全。

    一大早,吃了干粮,众人押送着俘虏启程,刚开始还没什么异样,但时间一长……倭寇们有点撑不住了,真不愧是扫帚星钱渊麾下,光是这脚力就够了!

    再过了会儿,那几个惯常走山路的猎户都有点吃力了,而护卫、士卒们依旧脚步快捷,上坡下山一点都看不出异样。

    “歇息一刻钟。”张三下令,回头笑道:“你们几个,到底是想投军还是想入护卫队?”

    看几个猎户有些不解,张三解释道:“想投军还好说,入护卫队还要练练……”

    “好了,又在装神弄鬼。”梁生噗嗤笑道:“不就是绑腿嘛。”

    几个猎户的视线落在张三、梁生的小腿上,密密麻麻的布条将小腿从腿弯处到脚腕上裹的严严实实,猎户们立即看出了好处,山虫蚂蝗没办法从裤管里钻进去,还能有效的避开荆棘树枝刺扎。

    但好处不仅如此,绑腿最大的优势在于能够在没有交通工具只靠步行的情况下,有效的提高行军速度和持久性。

    特别是在山岳丛林地区,效果非常明显,刚开始还会觉得腿肚子胀,但只要熬过几天,登山下坡时候小腿不酸累,腿肚子不涨。

    而且一旦出现骨折之类的伤情,布条还能解下来固定骨头,甚至碰到难以攀爬的山崖还能用来做绳索……好处太多了。

    就说那三十多个倭寇俘虏,双手都是被绑在身后的,用的就是解下来的绑腿布条。

    张三直属的亲兵队中的几个田洲狼土兵更是啧啧称奇。

    钱渊前世没参军……其实参军也用不上绑腿,毕竟这玩意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淘汰了,也就个别部队还有,倒是那些驴友经常用得到。

    所以钱渊之前一直没想起,还是前些日子小七捎了信过来才想起来,立即在军中、护卫队里推广,医院里倒是用得到类似的玩意……专门治疗下肢静脉曲张的弹力袜,和绑腿一个道理。

    毕竟距离山阴会稽不远,又有猎户带路,当天下午,一行人就出了会稽山。

    “止步!”打前阵的彭峰突然一抬左臂,后面的护卫立即停下脚步。

    四个探路的斥候气喘吁吁的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说:“有倭寇。”

    彭峰的反应是警惕,难不成倭寇设伏?

    张三和梁生的反应是……欣喜若狂,又有倭寇送上门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钱砍头

    三四柄闪亮的长刀从不同方位劈来,刀刃上带着的血滴溅在空中被太阳一照映射出一丝血光,看起来凶猛异常。

    但一柄厚重的大刀毫不畏惧的横扫,将几柄长刀隔开,随后刀势一顿转而劈了下去,毫不费力的砍入左侧倭寇的脖颈处。

    喷溅出的血液让周围的喊杀声一顿,被亲兵们裹在中间的刘显一边抹着糊在脸上的血,一边做威风凛凛状。

    小时候也读过几本史书的刘显看着退到不远处的数百倭寇,准备说些什么突然闭上了嘴……他准备说看本将军取倭寇头目首级。

    算了吧,那位说出这句话没多久就乌江自刎了……恰巧的是,右侧还真有一道河流,连接山阴、萧山的西兴运河。

    自从山阴大捷之后,刘显在绍兴府的存在感一日不如一日,浙直总督胡宗宪下令刘显坚守山阴会稽、上虞、余姚三座直面倭寇来袭的城池,围剿残余倭寇都交给了钱渊。

    而钱渊和梅守德配合默契,又与山阴会稽两县的大户交好,将大量资源倾斜向戚继美的义乌兵,刘显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说钱渊在绍兴府的名望,不说钱渊率兵在关键时刻拯救山阴,光是本身浙江巡按的身份他也扛不住。

    再说了,义乌兵和钱家护卫轮番出战,战果累累,已遍传东南各地,刘显率兵驻守山阴,本身就应该有所区别。

    所以,在钱渊宣布即将回台州的时候,刘显开始有所动作,一日前,传来军报,一股三百余人的倭寇沿钱清江侵袭绍兴府,在西兴运河两岸劫掠,刘显立即带千余官兵赶来。

    可惜的是,刘显又碰上了硬手。

    刚开始还打的有模有样,双方你来我往厮杀了七八个回合……与徐海、钱渊这种野路子不同,刘显、卢镗、俞大猷这种卫所出身的将领讲究的战斗的持久性,而不是爆发性。

    当然了,钱渊是个例外,钱家护卫装备太好,训练量又大,既能爆发,也能持久。

    毕竟官兵千余,倭寇不过三百,很快,倭寇沿西兴运河败退,但就在官兵追击的时候,倭寇突起伏兵,数十个手持长刀的真倭从侧面破阵而入,拜托的倭寇翻身冲杀,官兵前阵溃败。

    还好押后的刘显手持大刀,领兵稳住阵脚,又奋勇冲杀力斩数名真倭,才险之又险的逼退倭寇。

    “大人,要不要再从城里调兵?”

    刘显狠狠瞪了眼亲兵,“还嫌不够丢人?!”

    义乌兵一哨六队共两百余人,轮番出战大都是以三小队为单位,百来人就敢横行无忌,到处砍下倭寇首级,扬名立万……虽然不管是钱渊还是戚继美都没有显摆,但刘显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带着两倍多的兵力出战,到现在斩首不过数十,阵亡倒是上百了,刘显拿起水囊灌了几口,狠声道:“我亲自在前……”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倭寇突然一阵骚动,刘显先是一个激灵住了嘴,随后翻身上马远远眺望,倭寇身后突然从山中闪出数以百计的官兵,用不着问,看看走在最前方的狼筅手,刘显就知道这是谁来了。

    很明显,倭寇也知道是谁来了,山阴城下大战他们也是知道的。

    所以,三百多倭寇压根就没去尝试打通后路,而是发足向刘显奔来。

    还没等刘显回过神来,轰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倭寇合身扑来,将大片的盾牌扑倒,跟进来的倭寇手舞长刀乱砍乱杀。

    “拿我刀来!”刘显怒吼一声。

    但是亲兵们没将刘显的大刀递来,而是扯着他胯下马的缰绳往边上让……倭寇这是急着讨命,困兽犹斗……咱们还是避避吧。

    倒是没多少官兵被倭寇砍翻……都是聪明人,往两边一让,再不行躲进草丛,甚至跳到河里。

    从天空往下望,这场面简直了,官兵阵中无比迅速的分出一条小道,倭寇埋头狂冲,前面无遮无拦……就算是在校场上也练不出如此默契的配合。

    “一帮废物。”沿河拐角处的高处,梁生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草,“倭寇这次是来玩命,两三百号人呢,打起精神来,鸟铳手在前。”

    洪厚兴高采烈的跳下去,吆喝着把鸟铳手列在最前方,他是上海人,原先是个猎户,嘉靖三十三年投入钱渊门下,射术极精,胆大心细,后来又习鸟铳,是周泽的副手,现在周泽投军,洪厚主管护卫队的鸟铳。

    钱家护卫队两百余人,鸟铳只有三十支,但这次梁生和张三、彭峰定计,将张三麾下的鸟铳手一并调拨过来,六十个鸟铳手,足够倭寇喝一壶了。

    拐角处很快出现了倭寇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彭峰手中的长枪往下,压了压身前鸟铳手的肩膀,“别急,听号令,身后就是狼牙筅和盾牌,保你无恙。”

    话音刚落,洪厚的高吼声响起,“放!”

    先是轰的齐声巨响,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声,奔在最前方的倭寇毫无抵抗力的被抹去,或被绊倒或被弹丸打伤或被吓的停步,倭寇一阵人仰马翻乱不可言。

    再接着是百余根锋锐的短矛掷来,倭寇们登时又是一片惨叫。

    鸟铳手放完这一枪从容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长枪手后,在阵列的掩护下再次装弹,不过一般来说,接战之后,鸟铳手的作用就不大了。

    钱渊原本还想尝试所谓的三段射,但后来发现这种射击方式说起来好听,但实际上效果很差,还不如集中火力一次将对方前阵全都摧毁。

    剩下的将近两百倭寇停步不前,倭寇首领咬着牙回头看向跟上来的官兵,为首的那厮骑着马手持大刀凶神恶煞,而正面一片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

    但很快,就看清了。

    最先显出身影的是排在最前方的狼牙筅,筅头锋锐,分支横茬让人望而生畏,两侧的盾牌手紧紧靠在狼筅手侧翼,雪亮的枪头就架在盾牌上方。

    “是……”

    倭寇首领还在犹豫,身边一个倭寇指着对面失口道:“是扫帚星!”

    已经赶上来的刘显视线中出现一面旗帜,河风将旗帜刮得猎猎,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钱”字。

    下一刻,刘显脸色铁青……倭寇居然发一声喊,又调头向他冲来。

    没办法,是个人都知道,捏柿子要找软柿子捏啊。

    刘显倒是想大展神威,可惜身边的亲兵实在太忠心……将军,咱们就几十号人,那七八百的士卒都散在后面呢,实在拦不住啊,刘显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亲兵扛着他往回跑。

    还好,另一头的张三已经带兵赶上来了,恰恰好在拐角处将倭寇堵住。

    现在的局势是,河道拐弯处,东西两头被钱家护卫和义乌兵堵住,北面是西兴运河,南边偏偏是一面高达数十丈的山崖,也就山崖两侧还能攀爬,几十个倭寇从那逃窜入山,但大部分都被护卫和义乌兵堵在了山崖下。

    “啧啧,怎么也有两百个脑袋!”张三舔了舔嘴唇,“都稳一点,别到最后还被蛇咬一口。”

    话刚说完,拐角处那边又传来一阵轰鸣声,倭寇哭爹喊娘的惨叫连连,张三忍不住骂道:“梁生这厮……不是自己的鸟铳就拼命用!”

    这个时代的鸟铳就算质量再好,也不能用太久,使用寿命不长。

    站在浅水滩里的刘显铁青着脸看着这一幕,人的名树的影啊,倭寇碰到钱渊麾下就要逃,碰到我姓刘的就想来掐……

    回头看看被聚拢起来的几百士卒,刘显咬牙切齿……这能怪谁呢,除了卢斌、谭纶、戚继光、俞大猷之外,刘显也是得以募兵成军的,可惜他是练兵时日最短的,和拉壮丁区别不大,麾下战斗力可想而知。

    拐角处,两头渐渐合拢,倭寇如笼中鸟一般插翅难飞,山崖上还有几个护卫将准备好的石块抛下,让倭寇首领想整队都办不到。

    和昨日村中手上有人质的倭寇不同,这股倭寇能跑到山阴附近来,消息很是灵通……就算投降,对方也是绝不可能留命的!

    钱渊那个新绰号“钱砍头”来由有二,其一是长水镇外的京观,其二是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绝无拖欠。

    倭寇有自知之明,换成自己也舍不得这么多银子啊,十个脑袋就是三百两,一百个脑袋就是三千两啊!

    于是,接下来,本想来啃口肉的刘显就站在那默默的看着,看着剩下来一百多倭寇被有条不紊的一一刺倒,砍下首级……义乌兵、钱家护卫的动作都熟练的很。

    就连十几个不畏水寒的倭寇跳进河里,也被鸟铳手一排枪干掉,几个刚投军的猎户手持弓箭在河边来回跑动,一旦看到有冒头的就是几箭过去……一个就是三十两银子,自己一年打多少猎物都赚不到这个数!

    “大人,咱们也杀一百多倭寇……”

    “一百多……”刘显面无表情的说:“那你去要,看他们给不给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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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