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不吃白不吃
昏暗的内室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已然深秋,寒风萧瑟,门窗紧闭,在钱渊的描绘下,五年多来,钱锐、钱鸿父子的艰辛、痛苦、无奈、杀戮,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三个女人面前。
“自宋起,但凡叛乱者,首脑未必一定死,但谋主必戮。”钱渊压低声音道:“父亲先后为徐海、汪直谋主,又经商多年,常常在苏松、杭州、宁波露面,一旦身份泄露……”
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母亲,钱渊加重语气道:“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将人送到四川、云贵、山西去……被人认出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关键是父亲不愿。”
“嘉靖三十二年,徐海裹挟父亲,聚拢数千倭寇,父亲不愿从贼,欲投海自尽。”
“什么?”面色惨白的谭氏忍不住惊呼一声。
“华亭钱氏无从贼者。”钱渊叹道:“当时徐海欲攻松江……母亲、孩儿、大嫂、小妹,还有叔母……父亲这才暂时打消死志,旁敲侧击,使徐海转向攻入嘉兴府。”
“后面的事,你们大概也多少听闻,徐海在平湖县伏击大败俞大猷,后攻破嘉善,半个嘉兴府都被抢劫一空……”
“崇德大捷!”小妹突然开口道:“应该就是那次吧?”
“不错,崇德大战之时,徐海、父亲、大哥都在城外。”钱渊平静的说:“之后徐海转战湖州、苏州、常州,将刚上任的浙直总督张经耍的团团转……大都是父亲出谋划策。”
内室里安静下来,今日和丈夫重逢的谭氏两眼无神,和钱鸿相聚数次的黄氏也瞠目结舌,倒是小妹事先猜到了几分。
“就在我们启程去徽州的时候,父亲设计使徐海和汪直开战……这一战一直打到你们移居黄岩,打到我南下台州。”
“父亲此计使倭寇内乱,给东南留出了大量的聚拢财力,编练新军的时间,戚继光、俞大猷、卢斌、侯继高、戚继美无不收益。”
“也正因此,孩儿在和大哥会面之后,才和浙直总督胡汝贞定下剿杀徐海之策。”
谭氏苍白的脸色有了几丝红润,她抓住钱渊的手腕,“你父亲亦是有功?”
“当然有功。”钱渊笑着安慰道:“若无父亲,东南一片惨状,多少百姓因父亲而幸免于难。”
“那为什么……”小妹小心翼翼的接口问道:“虽然不能公然归家,但为什么父亲不肯改名换姓迁居他处?”
钱渊沉默半响,低低道:“徐海几度欲侵袭松江,都是父亲劝解……徐海不攻松江,乡梓得以保全,但倭寇总归是要吃肉的……”
“嘉兴、湖州、苏州、绍兴……多少人因父亲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因父亲无人烟无犬吠,多少镇子因父亲被洗劫一空……”
“仅去年嘉兴大战,徐海以父亲之策击溃浙江副总兵卢镗麾下四千大军,裹挟数千青壮出海……”
小妹抿着嘴问:“徐海已死,还有谁知道?”
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眼妹妹,“天知地知亦无畏,但父亲知。”
又安静了下来,小妹沮丧的垂下头,谭氏和黄氏也终于听懂了这几句话,这就是钱锐、钱鸿父子不肯的原因。
其实钱渊是有将父兄迁居的想法,毕竟有汪直这个还算稳固的同盟,也还有谭七指在……后面的诸般事宜,交战之地大都在朝中,父兄完全可以脱身出来。
可惜,钱锐不肯,钱鸿也不肯。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次次杀戮,一具具尸首,还有无处不在的流血,让钱锐、钱鸿难以忘怀。
“其实在黄岩县和大哥初遇,孩儿就知晓了……直到那时,父亲尚有投海自尽的念头。”
“这就是我将通商一事揽入怀中的一个原因。”钱渊轻声道:“开海禁通商,非是小事,孩儿寄语,望父亲、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小妹在旁边解释道:“父亲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不过,父亲有意定居镇海,只要深居简出,不随意露面,当不会有碍。”钱渊劝道:“除了不能住进来……”
黄氏迟疑问道:“二弟,能不能像黄岩县那般……”
“呵呵,呵呵,当时是谁的主意?”钱渊忍不住笑道:“欲盖弥彰……不过除非是有心人,否则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看谭氏和黄氏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妹身上,钱渊摸摸小妹发髻,“干的不错,这事儿回头就交给你。”
没等小妹反应过来,钱渊起身出了门。
屋内安静片刻后,小妹一手挽着黄氏的胳膊,靠在谭氏的肩膀上,低声道:“这事儿可不能随随便便透露出去,父亲、大哥的身份泄露……”
“知道,知道。”黄氏连连点头,“总是好事,能平安归来,就算不能回家,隔几日总能见一面。”
谭氏皱眉不展,叹息道:“之前还担心的很,还怕他们……”
“是啊,真怕战场上碰到。”黄氏气道:“去年就见了面,居然瞒着我们不说。”
小妹无语的看着这对婆媳一句接一句的发牢骚,最后忍不住打断道:“母亲,大嫂,听清了吗?是对谁都不能泄露!”
谭氏一愣,“你叔父、叔母远在京城,这等事自然不会写在纸上……”
倒是黄氏反应过来了,“小妹……你指的是她?”
“嗯,不能让二嫂知道。”
被钱渊暗地里提点过的小妹低声道:“这是二哥的意思……五天前,二哥突然帮忙在城西买下几栋宅院作为诊所,这几日二嫂白日都在外间。”
顿了顿,小妹补充道:“后院中,正屋才有路通向园子,二哥二嫂那边可是死路。”
想到这,小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疾步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正凝神看向屋后的钱渊的身影。
屋后有一座小小院落,还有仆妇、丫鬟的住所,再过去是另一条街道的宅子,和钱宅背靠背。
小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之前钱渊说自己干的不错……如果能拿下那处宅子,父亲、大哥住进去,几乎每日都能见面。
看妹妹走过来,钱渊笑着收回视线,低声道:“别急,再等等。”
隔壁那条街的宅子都是镇海周家的。
钱渊在心里想,那日自己琢磨周复类当年的金宏,比起来,这几处宅子没办法和杭州食园相提并论,不过,却是送上门的美食,不吃白不吃!
第五百七十章 取死之道
宁波府的府治是鄞县,但自从唐顺之调任宁波知府后,虽然府治不变,但府衙一直设在镇海县。
好吧,事实上,唐顺之这几个月来,还没回过鄞县,只让其他官员暂代职责,也没接受前任知府留下的幕僚,甚至都没调府衙六房的文员、吏员来镇海。
位于镇海县的临时府衙主持通商大事,而唐顺之这个拧巴的老头,也没调用镇海县衙的小吏,而是通过自己的人脉召来大批人手,也通过钱渊调集来部分人手,其中有两个因伤退出的钱家护卫,还有几个吏部致仕的十三清吏司的文员、小吏。
唐顺之本人清廉如水,但也懂的水至清无鱼的道理,并不禁下属的灰色收入,当然了,这和如今通商诸事不多,都要他本人点头的缘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府衙诸人全都是外人,但有的消息还是能透出来的。
在汪直公然拜访钱宅的第二天,周复立即洒出大笔的银子,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周复心情烦闷的挥手让下人退下。
“今天又多了好几家。”周复疲惫的坐下,揉着眉心道:“鄞县刘举人也上了黑名单,另外还有三四家。”
在座的还有三人,周复的弟弟周丰,余姚张家的张普,松浦赵家的赵四方,三家都是依附奉化吴家的海商。
赵四方就低声说:“刚听闻,慈溪袁家、赵家也倒霉了?”
“这事儿我知道。”周丰苦笑道:“昨日袁家找了赵家,邀钱展才赴宴说合,啧啧,好吧,不仅没成,赵家也被拉下水了!”
“嗯。”周复点点头,“但咱们不能和他们比……钱展才在京中根脚深,谁知道是不是京中有事。”
“一个翰林侍读学士,一个工部尚书……都不在他眼里,何况我们这些土货?!”张普冷道:“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倒是听到个消息。”赵四方犹豫了下才说:“好像唐知府因咱们聚拢货物不满……”
这话说的比较婉转,实际上,这几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收货自然用的都是些阴损手段,就在两个多月前,还在码头因为棉布闹出一条人命。
实际上,这正是最初钱渊提议,唐顺之勉强点头的理由,这几家海商收集货物预备出海无妨,但聚拢货物意欲定价,这是无论钱渊还是唐顺之都无法接受的。
将海关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由汪直在掌控,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定价权。
“不用想了,刚刚探得消息,钱家八成在海贸也插了一手。”周复低声道:“早闻钱展才和汪五峰和睦,没想到……”
钱渊和汪直关系不错,这是很多人都看得到的,两个人也并不避讳此事。
“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周丰苦笑道:“钱展才以击倭闻名天下……难道汪五峰竟然不算倭寇?”
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这八家的船队还是被府衙拒绝出海,而且有正当理由……都没正式的出海律法,理由正不正当,自然是唐顺之一口断定的。
钱渊起意邀汪直上门,主要目的在于父亲和大哥,但也顺带着刺激了下周家。
汪直的拜会给了周复沉重一击,让他不得不想到最残酷的可能……钱渊和汪直不是普通关系,而是同盟,甚至钱渊和当年沿海不少官员一样,在汪直的生意中是有利益分成的。
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是汪直借钱渊出手,将他们这些当年依附吴家,和汪直一脉不合的海商排斥在外。
如果是这样,周家几乎没有可能打通关节,钱渊那个王八蛋收了多少银子,连宅子都收了,到现在也没个准话,而唐顺之……更不好打交道,人家连银子都不肯收!
想到这,周复、周丰两兄弟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和大部分借助海贸一跃而起的大户一样,周家出身不算好,周复的爷爷只不过是个渔民,生了九个儿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个。
其实从明初开始,走私在宁波府就屡禁不止,周复的父亲在走投无路,不玩命只能饿死的情况下投身海贸,虽然赚了些银子养家,但也不过只是个伙计。
但周家真正成为大户,还是在周复手上完成的,嘉靖二十五年,当时才二十多岁的周复因好勇斗狠聚拢起一批人手,用各种手段抢来三艘海船,冒险出海贩货,只两次,就闯下一片基业。
之后朱纨禁海,捕杀海商,周家侥幸逃过一劫,在朱纨自杀之后,周复有意在双屿重设商市,结果因此和在沥港自立门户的汪直起隙。
付出三条人命代价后,周复选择了退缩,并依附于拥有大量海船的奉化吴家。
吴家是世代从象山港一带走私出海,势力不小,当然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麾下数以千计的五峰船主抗衡。
和周复一样依附吴家的还有不少,大都是近十几年因海贸兴起的家族,此次东南选镇海侯涛山通商,已经偃旗息鼓好些年的这些海商无不蠢蠢欲动。
“汪五峰,汪五峰!”周复咬牙切齿,如今通商数月,这厮居然使手段让自己这些当年敌家至今没有一艘船出海。
呃,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汪直要听见这句话,得气得吐血,笑的直打跌……当时钱展才那厮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通商必掌控于官府手中,你汪五峰想都别想!
“怎么办?”周丰急的满脸通红,“压在仓里的货太多了,如果就在宁波府往外丢,前前后后至少要损失三成!”
早在六月,汪直刚刚从沥港亲身赴镇海,周家、赵家、张家这些当年的同盟就开始增设人手,重新组织商业网络,而且联成一个整体,同进同退。
虽然用了不少阴损手段,但也花费了大批银子,之前几年,每一家都是在吃老本,而且还被逼着捐银抗倭,压箱底的银子被压在货物上,结果船只几个月都没能出海,这让他们实在无法承受。
赵四方试探问:“去奉化?”
“不去奉化怎么办?”张普无奈道:“咱们手上的海船都是在府衙登记过的,就算借给别人,也出不了海……总不能走杭州,再到嘉兴那边出海吧?”
“不可能!”周复摇头道:“其他地方出海……这几个月有过先例,乍浦、海盐还有台州的宁海、太平等处都被官军扣下了,能轻松出海的只有两处,一是松江,二是象山。”
“那只能走象山港了。”
此时此刻,府衙内,唐顺之看着对面泰然自若的钱渊,问出同样的问题。
“你是逼他们出海?”
“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渊抬起头,目光冷若冰霜,锐似利剑,“他们有取死之道。”
第五百七十一章 京中诸事
已经是十月下旬,今年的光景还算不错,俺答难得消停了一年,没有率军南下劫掠,西北各处都无战事。
东南倭乱虽然至今没有彻底平息,徐海首级被送上京,麾下数以千计的倭寇消亡殆尽,而汪直率众归降,但时不时传来军报,东南出身的官员总是悬着心。
所以,浙江会馆向来是最热闹的,很多东南官员还有商贾,都会来此探听消息,其间不乏高官。
比如今天,工部尚书赵文华在浙江会馆门口撞见了袁炜,两人相视苦笑,他们倒不担心乡梓遭灾,而是接到消息,袁家和赵家的船队都被严谨出海。
同为慈溪人,同乡中的同乡,但赵文华攀附严嵩上位,袁炜以青词见宠嘉靖帝,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平日虽有往来,但只是碍于同乡名义而已。
“梅村公,这次实在是……”袁炜想想就来气,“不过请贤侄去说合,那厮居然连赵家都扣下了!”
袁炜的弟弟找到赵文华长子,去找钱渊说合,好吧,赵家的船队也被扣下了。
赵文华咂咂嘴,难道你不知道那厮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赵文华在心里也大骂……不过骂的自家的儿子,真是自以为是,居然跳出来说合……我这个老子在他面前都没什么分量!
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袁炜转身离去,赵文华也上轿回了工部,现在他满脑袋都是木头,木头,木头!
已经大半年了,三大殿还是一片废墟,合用的巨木基本上……没着没落,看这架势,别说明年了,就是三四年都修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嘉靖帝好面子啊,下令工部挑选合用巨木,而且还得是楠木,工部原本是想三木合一代替,再以杉木代楠木,但嘉靖帝毫不客气的将赵文华叫进西苑大骂一通。
严党虽然势力庞大,但工部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这个黑锅……没人会替他赵文华来扛。
说起来不过是几栋建筑物,但实际上牵扯甚广,比如贵州抚按高翀上奏,本省采木经费之数,当用银一百三十八万余两,费巨役繁,非一省所能独办,请令两广、江西、云南、诸省通融出银资助。
赵文华只透了点风出去,好吧,各省都一个调子,俱多灾伤,难以资助。
现在工部只能打个哈哈,最后在呈上内阁的文书上写,“别有权宜良策,令多方计处”。
只能这样了,糊弄过去拉倒……到糊弄不过去的时候,那到时候再说!
刚回到工部,就有消息传来,不过不是关于赵文华的上书,而是刚刚和赵文华聊了几句的同乡袁炜。
听到消息后,赵文华啧啧在心里感叹,果然能尿到一个壶里,都是一般的狠角色啊。
的确,自从一个月前,徐渭在翰林院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将袁炜这个翰林侍读学士一拳撂倒,京中都公认,这厮真是个狠角色。
再想想当年钱渊揍得未来岳父徐璠嚎啕大哭,两次将同年邹应龙踹飞,京中官员对这些随园士子都有一份忌惮……看起来温文儒雅,却都是一言不合要抡拳头的货!
今天袁炜又没忍住,刚刚从会馆取来家信,弟弟和侄儿、次子均被府衙扣下,逼的袁家出罚银一千。
再加上今天的青词又是徐渭摘得彩头,袁炜在边上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结果徐渭一个反击,气得袁炜直跳脚。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来劝架的李春芳脸上被抓了两道血痕,郭朴的发髻都乱了。
嘉靖帝无语的听黄锦说完,偏头看着衣衫明显被扯的变形的徐渭,“赢了?”
“当然赢了。”徐渭嘿嘿一笑,“眼圈都乌青了。”
“东南文人,哪个不是温文儒雅,你这是跟谁学的……”
“陛下明见,牙尖嘴利,一言不合就出手,自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好好好,真不愧和展才是生死之交,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嘉靖帝大笑道:“现在京中都传言,钱展才不愧是姓钱,人都钻到钱眼里了,就为点税银闹成这样,翰林院打的不过瘾,居然闹到西苑来!”
“臣有罪。”徐渭拜倒在地,“但展才不贪钱,税银皆归公,荆川公清廉之名天下皆闻。”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最近有信来?”
徐渭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直接拆开道:“展才这笔字……幼童涂鸦,还是臣来说吧。”
“幼童涂鸦,所以为翰林不容。”嘉靖帝靠在榻上,吐槽道:“估摸着展才日后……迟早找你麻烦。”
当日徐阶提议钱渊回京重入翰林,徐渭就是以这笔字为借口推辞的……同列翰林,实是羞辱啊。
“六月汪直归降,七月中旬开始通商,每十天一批船队出海,迄今为止收取税银过三万两。”徐渭解释道:“其实这些船队的海商大都因提前出资,助修码头、军寨、威远城、库房,平整道路,所以税银是免除的。”
“免除的?”
“是,直到之前捐赠的银两全都抵扣完毕,再缴纳税银。”徐渭算了算,“按照展才的说法,正常情况下,一个月税银理应不会低于五万两。”
“那一年就是六十万两……”黄锦喜滋滋道:“皇爷,这可不少了。”
“展才干的还不赖。”嘉靖帝笑着曲起手指敲在膝盖上,想起两个月前陆炳所说,侯涛山左右客商云集,商铺林立,如飞来一城。
“汪直归降,虽为通商,但重在禁绝倭寇。”徐渭看着信,“自六月至今将近半年,台州、嘉兴、松江、苏州、绍兴、温州均有小股倭寇侵袭,浙江总兵俞大猷、副总兵戚继光轮番出战,几无败绩。”
收起信件,徐渭回忆了下,如数家珍道:“这方面展才所述和兵部的军报大致相仿。
七月,俞大猷于绍兴、嘉兴两度出战,斩首百余,俘虏倭寇三百余人。
八月,戚继光在台州剿杀倭寇,出海追击,遭倭寇围攻,再度大胜归来。
九月,数百倭寇侵袭松江金山,离海遁去盘踞在岱山岛,俞大猷、董邦政率水师出海,全歼倭寇。
十月,千余倭寇在台州、温州交界处劫掠,戚继光追剿倭寇入温州,三战三捷,斩首八百,余寇逃入福建。”
顿了顿,徐渭笑道:“除此之外,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侯继高、戚继美,台州指挥使葛浩均数度出海追剿倭寇,均斩获颇丰……有汪直这个降者,那些倭寇踪迹难逃。”
嘉靖帝闭着眼睛细听,片刻后轻声道:“也就是说,如今浙江、苏松一带,倭乱已平?”
徐渭犹豫片刻才道:“如若汪直无碍,浙江、苏松一带,理应不再复倭乱,虽流窜的盗匪难免,不过应无关大局。”
“倒是合了展才的预测。”嘉靖帝叹道:“果然是半年。”
半年前,钱渊在信中夸口,如若汪直来降,半年内浙江、苏松不复成股倭寇。
“都说他目光长远……”嘉靖帝又叹息一声,“如今闽地……一塌糊涂!”
在汪直、胡宗宪、钱渊的合力之下,那些倭寇在浙江、苏松站不住脚,很多倭寇老巢都被掏了,而戚继光、俞大猷又太能打,于是,这些倭寇像原时空一样,窜入了福建省。
第五百七十二章 担忧
早在去年钱渊回京的时候,就隐晦的提起过,即使胡宗宪成功剿杀徐海,招抚汪直,残余倭寇很可能逃到福建继续作乱。
但急于求胜的嘉靖帝没听进去,而事实果真如钱渊预测的那样,现在福建被倭寇搅成一团糟。
以叶宗满、王清溪为首的海盗如今实力大涨,看到官府在镇海侯涛山通商后,半年内几度侵入福建省……论出海去南洋,福建可比浙江更方便。
要命的是,叶宗满招揽了不少真倭,徐海死后,这些手持武士刀的浪人没着没落,一心要做正经海商的汪直也不需要太多的武力,他只需要保证船只航运的安全。
更要命的是,福建兵向来不能打,倒是内讧挺在行的,当年第二任浙直总督杨宜,就是因为福建客兵和山东客兵的私斗而倒霉的,但是一个山东参将被当街捅死。
短短数月之内,福建沿海的福州府、福宁州、兴化府、泉州府、漳州府都遭到倭寇空前的劫掠,甚至内陆的延平府、建宁府也难逃厄运。
被戚继光追剿逃入福建的倭寇不过两三百人,结果在福宁州大肆杀戮,连连击败官军,甚至西进攻入建宁府,一片惨状……而福建都指挥使报上的来犯倭寇数字是,不低于三千。
已经报上京的战损数据是战死参将两名,游击四名,把总若干,损兵三千……但这种数据,谁都知道是有水分的。
就在两天前,兵部都给事中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专职剿倭。
一想起浙江、苏松虽然安静下来,但东南倭乱的战火燃至福建,可能日后还要牵涉到广东,嘉靖帝的眉头情不自禁的紧紧皱起,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不管其他的,设立福建巡抚看来是势在必行,嘉靖帝睁眼无意识的扫了几眼,突然开口道:“文长,东南文武官员,不论官位只论才,如何评点?”
徐渭迟疑道:“如此大事,陛下当询内阁。”
“说。”
“是。”徐渭在脑子里迅速盘点一二,才开口道:“以文官论,首是浙直总督胡汝贞,次是浙江巡抚吴惟锡,再次台州知府谭子理、宁波知府唐荆川、苏州兵备道王崇古。”
黄锦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嘉靖帝,转头问道:“那武将呢?”
“浙江总兵官俞大猷、副总兵戚继光并列,其次吴淞总兵董邦政、宁绍台参将卢斌……”
说着说着徐渭突然住了嘴,黄锦笑道:“文长谨慎如斯。”
后面几个名字这几个月来也在嘉靖帝耳边打转,比如戚继美、侯继高、杨文等等。
“记得那个姓杨的游击是展才门下?”黄锦好奇问。
“是,杨文,台州人,武艺精熟,腹有韬略,嘉靖三十二年为展才所救,后组建护卫以此人为首,诸次大战均有斩获,率军千里追袭倭寇,便是此人掌军。”徐渭解释道:“展才身边护卫抽调入军,不过信中提到,只有杨文会留在军中,余者等倭乱平息,会再归钱家门下。”
“不过一两百人的护卫而已,他倒是心思重。”嘉靖帝哼了声,“戚继光……俞大猷……”
顿了顿,嘉靖帝笑骂一声,“将胡汝贞排在首位,足见文长心怀坦荡,但并无钱展才之名,足见文长有私。”
徐渭嘿嘿笑了笑没吭声,钱渊送上京的每封信里都着重反复的提到一件事,浙江巡按,这个位置绝不能丢。
钱渊入仕两年,是没资格统领一方的,别说巡抚一省,就是主管一府都不可能,只能以巡按御史这个身份来掌控大局。
嘉靖帝挥手斥退徐渭,笑着对黄锦说:“如若展才年长十岁,朕倒是想索性让他去福建。”
这话说的黄锦都不太好接口,如若钱渊真的年长十岁,以此人压制浙直总督,笼络浙江巡抚,半掌控诸军的手段,只怕陛下都不会用。
“皇爷说的是,展才今年不过二十有三。”黄锦笑道:“不过皇爷修道日深,展才等得及。”
嘉靖帝连连点头,挥手道:“去叫蓝神仙来!”
离开西苑后,徐渭第一时间回了随园,翻着书写下一封密信,让刘洪派护卫立即送出京。
嘉靖帝让徐渭点评东南官员,毫无疑问,这是要抽调人手去福建,文官中,浙直总督胡宗宪不太可能,吴百朋、谭纶、唐顺之都是有可能的,而这三个人都和钱渊有着紧密的联系。
武将更是如此,俞大猷和钱渊交情不浅,戚继光、戚继美、卢斌等人都是钱渊嫡系,一旦抽调,钱渊手上能用的人手就少了。
这会不会影响钱渊在镇海的计划……肯定会!
徐渭在心里估算了会儿,不禁叹了口气,展才身处群狼之中,此举无异于油边玩火,一个不好就要烈火焚身。
“不会去福建吧?”
问话的是刚刚放衙归来的钱铮,身为通政使,消息最是灵通,福建那边倭乱闹得很凶,而兵科给事中又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
钱渊是没资格担任福建巡抚的,但也是有可能被调去的……毕竟众人皆知,钱渊虽不掌军,但屡屡上阵,军功累累。
“理应不会。”徐渭摇摇头,如果陛下有这个心思,就不会说自己有私……说出口,那抽调钱渊的可能性就不大。
顿了下,徐渭叹息道:“但接下来……”
“甚么?”钱铮心头一紧,“有麻烦?”
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游移不定,半响后才道:“此事筹谋已久……对了,可有科道言官弹劾展才贸然通商?”
钱铮紧紧盯着徐渭,侄儿离京前将随园诸事都托付徐渭,来往密信频繁,甚至不少信件都是徐渭送进西苑。
如果说有人了解钱渊在东南诸事,毫无疑问只能是徐渭。
好一会儿后,钱铮才缓缓道:“八月有御史上书弹劾展才勾结倭寇,但无人响应,自那之后,再无异动。”
严世蕃不太给力啊,徐渭皱眉在心里盘算,都察院、六科中多有徐阶党羽,虽然严党不插手,但也不是没有人手能用的。
不过还来得及,展才那边也没布置完……应该说,已经布置完了,这个坑已经挖好了,只不过展才嫌这个坑不够大,想顺手多踢几个人下去。
现在,徐渭唯一的担忧在于,那个坑毫无疑问能让京城那帮人掉下去,但在东南,会不会导致鱼死网破。
第五百七十三章 寿终正寝?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聘,但张居正在徐府已是畅通无阻,下人也都对其恭敬有加,虽然偶有传言此人才丧妻,就要攀附徐家,但两个多嘴的丫鬟被打烂嘴后,再无人饶舌。
张居正在丫鬟的指引下先去后院拜会张氏,然后才和徐璠去了小院。
“怎么样?”张氏斥退下人,朝屏风后的女儿招招手。
徐四小姐表情没什么变化,蹙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反应。
张氏叹了口气,知女莫若母,她当然知道女儿这是在心里将两人比来比去,毕竟钱渊早已闻名天下,即使在朝中也有不低分量,而张居正如今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要生茧子。
“看起来还算年轻,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张氏劝道:“长的也端正,言谈举止挑不出什么毛病。”
张居正长得帅,这是明人笔记、野史都有记录的,夜卧龙床不仅仅是因为他大权在握,也是因为他长得帅。
呃,当然了,在徐四小姐看来,在很多地方保留前世习惯的钱渊显得特立独行,更能吸引她的视线。
“虽然至今不过区区翰林侍读,但日后老爷定然跃迁简拔,前程用不着你来操心。”张氏揉着眉心道:“既然不肯挑个老实的过安分日子,那也只有他了……再说了,老爷都定下,你不松口也无碍。”
看女儿那倔强的模样,张氏索性加了把火,“张居正和那人是至交好友,他曾在老爷面前说过,张叔大有经天纬地之才。”
“你也知那人看似随和,实则心有傲气,随园中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能如此看重张居正……”
“好了。”徐四小姐咬着牙,眯着眼,“就他了。”
张氏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让前面清客去商议下聘等事了,再等一年,女儿都成老姑娘了。
书房里,徐阶刚刚从西苑回来,徐璠和老管家伺候着,银屑碳炉,汤婆子,热毛巾,又端上一碗早就准备好的白粥,张居正也在边上帮忙,口口声声师相师相。
好一会儿之后,徐阶才挥挥手让老管家去叫人。
这个时代的文人大都讲究科举入仕,虽然也有师爷、幕僚,但一般都是外地官员,京官府内少有幕僚,多有清客。
所以,如夏言、严嵩、徐阶这些顶级官僚虽然聚拢势力,但真正核心成员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如姻亲,师生,甚至干脆就是儿子。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徐阶虽然恨徐璠不争气,但也让其进入这个圈子。
除了徐璠、徐涉之外,张居正这个归入门下的学生兼未来女婿自然也是一员,还有一人是极得徐阶看重的陆光祖,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诸人书房坐定,徐璠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起朝廷厉行禁海,剿灭倭寇,捕杀海商,但某人居然公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勾结倭寇,视朝廷法令如若无物……
徐阶躺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其余三人对视一眼,都漠然无语,显然,徐璠没那个胆子主动挑事,应该是徐阶默许的。
张居正在心里暗暗腹诽,这么骂自己女婿,不就是因为人家看不起你,说不定还怪他不给你分红。
陆光祖脸上颇有异色,他深得徐阶信重,但从不知道身为徐家姻亲的钱渊和徐阶之间有如此间隙。
好一会儿之后,说的痛快了的徐璠小心翼翼的问:“父亲,可要清流上书弹劾?”
徐阶睁眼训斥道:“胡闹!”
徐璠茫然眨眨眼,不是您老让我逮着那小子狠说一通吗?
“如今严党势大,严分宜虽年迈,但严东楼在内阁主持票拟。”陆光祖摇头道:“不可轻动。”
徐阶瞥了眼儿子,心里失望不已,今早就提点过了,但一个白天都没想明白,而别人只听了一盏茶就懂了。
钱渊那厮哪里来胆子敢贸贸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此事十有**陛下是知情的,搞不好裕王那都心里有数,徐阶如今大敌是严嵩,如何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这个马蜂窝捅了,不好说自己能占什么便宜,但肯定会让陛下、裕王心里不痛快,说不定还会将钱渊赶到严嵩那边去……徐阶现在完全不相信姻亲能牵制得住钱渊。
所以,今天讨论的那个人应该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而陆光祖说“不可轻动”是针对胡宗宪,更是针对胡宗宪身后的严嵩严世蕃。
张居正心思急转,从设市通商如何能牵扯到胡宗宪……很简单,一个人。
汪直。
果然,徐阶下一句就是,“胡汝贞此人颇有韬略,可惜好大喜功,汪直之流不过盗匪,何来诚信,日后必然叛乱,东南再无宁日。”
张居正打了个寒颤,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实则暗藏杀机,要知道招抚汪直的是浙直总督胡宗宪,钱渊可没有这个权力。
招抚汪直已近半年,浙江、苏松等地的局势迅速好转,各地传来剿倭胜绩,和其他京官不同,张居正曾经远赴东南,曾一度想去沥港,也曾在随园中和钱渊、徐渭讨论过东南倭乱诸事。
所以张居正很清楚,汪直若乱,通商必然断绝,倭乱必然再起。
深吸了口气,张居正开口道:“胡汝贞好大喜功,但汪直此人先后与沥港、侯涛山设市通商,少有劫掠之举,如今通商已有数月,以此为由,恐有空穴来风之嫌?”
陆光祖微微点头,“师相,若以贸然招抚汪直,甚至勾结倭寇为由弹劾胡汝贞,商路断绝,只怕两浙倭患再起。”
陆光祖是嘉兴府平湖人,对海贸并不陌生,深知商路断绝,必然倭乱四起。
终于听懂了的徐璠怒道:“父亲适才说了,盗匪之流岂有诚信,必有后患,胡宗宪、钱渊贸然招抚,实是败笔!”
顿了顿,徐璠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胡宗宪是严党大员,如若招抚汪直有功,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如今深秋近冬,又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等明年开春,又是精神奕奕,这都多少年了?!”
“难道要父亲熬到他严分宜寿终正寝?!”
陆光祖和张居正对视一眼,都不吭声了,他们都是明朝历史上的名臣,无论是能力、眼光都是第一流的,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相可不是聂豹那种有肚量的人。
当年聂豹被夏言下狱,后夏言被严嵩陷害入狱,两人狱中相见,聂豹无一言相责,以至于夏言被弃市前感慨,吾愧对双江。
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在徐阶身上的……张居正记得钱渊曾经用不屑的语气评价过,徐华亭阴狠更甚于严东楼。
在很多人看来,徐阶这只万年乌龟王八是想熬死严嵩,但屋内诸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有一丝可能,徐阶都不希望严嵩能寿终正寝。
在这种情况下,拿下胡宗宪是重中之重,胡宗宪以严党为后盾,但反过来,严党亦以胡宗宪为柱石。
正是因为东南倭乱,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以至于提编东南数省,手掌六省兵马,无数资源都在向东南,向胡宗宪倾斜,严党在朝中的权力才会膨胀到现在这个地步。
第五百七十四章 福建巡抚
“胡汝贞,胡汝贞……”徐阶喃喃念叨,“陛下旨意抚剿并重,却招抚汪直,抓小放大……”
“师相,学生遍览两月东南战报。”张居正轻声道:“胡汝贞北上通州,南下温州,俞大猷、戚继光皆一时名将,两浙、苏松倭乱渐息,若要以招抚汪直为罪名,鼓噪科道言官上书弹劾,只怕……”
“这还不简单!”徐璠脱口而出,“让东南乱起来就是,比如宁波。”
面无表情的陆光祖眼角余光扫了扫徐璠,也不知道这对翁婿哪来的这么大的仇怨。
“此事不易为之。”张居正摇头道:“学生深知展才之能,他坐镇宁波,一府上下从府尹唐荆川,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再到驻扎宁波的戚继光、戚继美诸将,皆在其掌控之中。”
陆光祖插口道:“年初京察之后,严党势大,多有科道言官不忿,师相命学生等人偃旗息鼓,示敌以弱,如群起上书弹劾胡汝贞,只怕严党那边……”
示敌以弱,这其实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就是徐阶又缩起脑袋当王八。
但这是有效的方法,李默前车之鉴不远,严党虽看起来权势滔天,有不可挡之势,但越是如此,徐阶越能接近胜利之门,原因就在于嘉靖帝。
这位皇帝可能是明朝疑心病最重的一位皇帝,比朱元璋疑心病都重,明初朱元璋除杀功臣,那更多是政治原因。
徐阶点头赞道:“虽遭严党打压,但叔大、与绳皆一时俊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夫当年只晓得锐意进取,不懂韬光养晦。”
“师相过奖了。”张居正和陆光祖起身行礼。
“好了,都坐。”徐阶摆摆手,“胡汝贞之罪一在招抚汪直,二在贪污军饷,科道言官当秉直而言,群起攻之,但此事不急,需寻得良机。”
徐璠眼睛一亮,立即接口道:“早在去年,胡宗宪就有金山总督之名,据说他提编东南,截留盐税,总督府内所用之物无不华美……”
陆光祖被调回京后一直在吏部,先后任验封司、考功司、文选司郎中,这也给他打下了日后执掌吏部的基础,不过对这些并不清楚。
倒是张居正虽在翰林,但颇有人脉,去年和钱渊尚未起隙之时,多次听其和徐渭说起这事,为了编练新军的钱粮,胡宗宪头发都熬白了。
要说胡宗宪没有贪污,这是不可能的。
不贪污,哪来的银子给严世蕃?
不贪污,哪来的银子供给总督府日常?
何况钱渊还时不时敲竹杠。
但以此为由给胡宗宪扣帽子,张居正虽然不迂腐到出言反驳,但也心里隐隐不舒服。
徐阶心思已定,如若能示敌以弱,严嵩致仕,自己第一件事是除杀严世蕃,第二件事就是拿下胡宗宪。
如若熬得严嵩寿终正寝,那徐阶也必然要清除严党,胡宗宪依旧是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徐阶今晚聚拢心腹的目的是,向东南伸手,不伸手进去,日后很多事都无从说起,很多手段都无从施展。
徐璠念念不忘的是他那位女婿,“巡按御史按例从数月到年许,如今浙江倭乱已平,浙江巡按理应回朝。”
没人接口,在座的诸人都很清楚,钱渊简在帝心,是嘉靖帝安插在东南的棋子,很多信息都是通过这条线,而且钱渊又勾连裕王府,没事谁愿意去捅这个马蜂窝?
在吏部任职的陆光祖笑着说:“师相指的可是前日兵科给事中上书,新设福建巡抚?”
如若新设福建巡抚一职,必定要经过廷推,而举荐人一般来说不外乎内阁和吏部,此事已经在吏部内风起云涌了。
张居正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师相欲举荐吴惟锡出任福建巡抚?”
“不错。”徐阶满意的点点头,张居正是最清楚自己和那位青年之间关系的人。
陆光祖诧异道:“吴惟锡……此人学生认识,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先后出任湖广巡按、江北巡按,扬州大捷后调任浙江巡按,在东南颇有战功,声名显赫,被陛下简拔为浙江巡抚……嗯,的确是合适人选,但此人……”
陆光祖言下之意很明显,难道吴百朋也投入徐阶门下?
但陆光祖立即反应过来了,徐阶向东南伸手,却将吴百朋驱逐到福建去,显然此人和徐阶无关。
“展才确为人杰,不论其他,只看其眼光即知。”张居正叹道:“当年他写来的那封信中,半洲公、李天宠有王江泾大捷,曹邦辅战功累累,戚继光南下得其臂助终为一代名将……”
看了眼陆光祖,张居正缓缓道:“吴百朋是钱渊的人。”
这是个朝中重臣以及嘉靖帝都心知肚明,但中下级官员都很难弄清楚,也难以相信的事实。
“当年扬州大捷后,吴惟锡只能平调浙江巡按,在苏州码头与钱展才一见如故,至此订交。”
“也正是因为有钱展才,浙江巡抚一职出缺,陛下才会钦点吴惟锡接任。”
陆光祖从张居正这一席话中听出了两个意思。
其一,钱渊在东南根深蒂固,虽然离京年许,但仍然简在帝心,对嘉靖帝有着很强的影响力……这样的影响力,陆光祖立即联想起了严嵩和陆炳。
其二,徐璠和钱渊虽是翁婿,早有恩怨,但钱渊和师相徐阶之间……似乎钱渊并不认为自己是徐阶门下,而徐阶也不将钱渊视为一系。
徐阶笑着指指张居正,“叔大,东南文官颇多,有资格调任福建巡抚的人选不少,为何独独选中吴惟锡?”
“此事要陛下钦点,如今两浙、苏松倭乱渐息,自然是从此处选派。”张居正叹道:“此人必要有军功在身,方有资格出任福建巡抚。”
“展才坐镇东南,虽有大功,但资历尚浅,应天巡抚翁大立庸碌之辈,倒是前任应天巡抚曹邦辅有这个资格。”
“论东南一地,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均为一时俊杰,两榜进士出身,亦有军功在身,非此三人不可。”
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但只有吴惟锡调任,浙江巡抚出缺,才有施展手段的余地。”
徐阶冷笑道:“仅仅如此?”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面无表情的继续说:“学生和展才当年相交甚深,知其对海贸之重视,谭纶是展才小舅,麾下多有水师,而唐荆川为展才主管海贸通商……如若这两人离任,展才只怕有失激之举。”
陆光祖看徐阶微微闭眼,知道张居正说到了点子上,轻声问道:“师相,继任者属意何人?”
好一会儿之后,才传来徐阶慢悠悠的声音,“不急,不急。”
的确不急,因为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本就应该是徐阶的,去年钱渊以徐阶孙女婿的身份横插一杠,气得徐阶吐血,严嵩偷笑,嘉靖帝看戏。
东南亦是朝堂,京中严嵩势大,徐阶龟缩,但严党不可能赶尽杀绝,徐党也没将所有地盘拱手相让。
这是一种政治默契,徐阶、严嵩、嘉靖帝共同遵守的政治规矩,这种默契理应也在东南展现,只不过多了钱渊这个身份复杂的棋子。
如若吴百朋真的调任福建巡抚,浙江巡抚出缺,嘉靖帝一定会将这个位置留给徐阶。
第五百七十五章 福建巡抚(续)
慈溪是地名,也是一条江的名称,上接姚江,江水滚滚向东南而去,在鄞县转了个弯,向东北方向注入甬江。
王寅站在船头左顾右盼,周围船帆如云,远远眺望,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如蚂蚁一般到处都是。
“商路畅通,商贾自然云集宁波。”郑若曾笑道:“据闻不仅是两浙、苏松、常州,江北及江西、湖广均有商人奔波而来,如今已近寒冬,依旧不减盛状。”
“早知如此,总督大人……”王寅叹了口气。
郑若曾摇摇头,“展才和总督大人约定,后者招抚,前者主持通商……展才一意主持通商,刻意将总督大人排斥在外。”
“为何?”
郑若曾苦笑道:“不外乎怕日后清算,将通商一事卷入其中。”
王寅又叹了口气,其实只要眼睛不瞎的,脑子没坏的,都知道严党虽权势滔天,但严分宜已经七十有八,说不定哪天一跤跌倒就得升天。
船只驶入鄞县,停靠在客船码头处,王寅和郑若曾并没有下船,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上了船,恭敬行礼道:“拜见两位世叔。”
“句章乃我等密友,无需客套。”王寅笑吟吟挽起年轻人,“此番还要请小友为向导。”
“分内之事。”
这青年就是沈一贯,沈明臣的侄儿,如今是鄞县生员,正摩拳擦掌准备明年的乡试。
船只很快转向,驶入甬江,径直往镇海而去,王寅指着不远处向东南方向的另一条河流,“那是通往哪儿的?”
“往东钱湖。”沈一贯笑着说:“不过那是死路,不能出海。”
“那为何如许多船只都往东钱湖去?”郑若曾诧异的看着那条河流上的船只。
“虽说宁波府于镇海侯涛山设市通商,但盘查甚严,多有大户购置茶叶、绸缎等货物,但荆川公不许出海贩货。”沈一贯笑道:“所以现在都学精明了,先确认能不能出海,弄到出海文书之后,再去收购货物,而镇海县附近不许停靠太多船只,所以索性停在东钱湖。”
“有点意思。”郑若曾点头道:“半年前展才无中生有,平地抠饼……”
一旁的沈一贯忍不住笑出来了,“此事已传遍东南,都说龙泉公好手段。”
“当年就是少年英杰。”王寅笑道:“通晓军机,长于大局,精于选兵,数度败倭,更兼擅财计……京中传闻,大司农扬言,放在唐宋,展才日后当为计相。”
顺江而下,又是顺风,船只很快抵达镇海,郑若曾、王寅细细看去,心里诧异不已,在沈一贯的指引下迈步下了码头,沿着热闹的商市步行,附近商铺云集,来往的客商什么口音都有。
街道两旁多有客栈、食铺,各类小吃琳琅满目,还听得见悠长的调子,“钱家猪蹄嘞,钱家猪蹄嘞……”
沈一贯兴冲冲的跑去买了四五个,回来一人分一个,一边啃一边说:“卖钱家猪蹄的多了,但这家最是正宗。”
郑若曾无语的看着如此热闹的一幕,再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猪蹄,低头闻了闻,苦笑道:“果如传言,如飞来一城。”
王寅踮起脚尖眺望远方的城墙,“还好远才进镇海县城?”
“不不不,现在已在镇海县城里了。”沈一贯解释道:“因县城往东即是侯涛山,南边是甬江,只能向北、向西延展,旧城墙还没拆,据说年后动工修建新城墙。”
“若是商船就直接停靠在侯涛山那边,入城方便的很,但客船只能停在这边码头,步行要两刻钟左右,不过年后就方便了,县衙已经出了公文,年后在……喏,那边修建新路。”
虽有要事来拜会钱渊,但也不急于一时,郑若曾和王寅缓缓在街道上踱步,他们听见了无数夹杂各地方言的叫卖声,他们看见了无数新奇的货物,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一场交易。
一个看起来像个杀猪匠的粗壮汉子实则是个海商,从一个江西商人手中购得五百斤茶叶。
边上有路人在说,“老姜过年都不回去,还要往南洋跑一趟。”
“但跑这一趟,至少这个数字!”
郑若曾瞄见路人比划了个手势,在心里默算了下,这一趟府衙那边至少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税银。
一行人缓缓入城,王寅低声道:“伯鲁兄,如何?”
郑若曾思虑良久,才开口道:“勃勃生机。”
的确,所见所闻让郑若曾目眩神迷,但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儿有着大明他处没有的勃勃生机。
郑若曾沉默的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位相识多年的小友想要的吗?
这一趟来镇海,实则是胡宗宪私下所托,总督府诸多幕僚,王寅最得胡宗宪信任,郑若曾和钱渊交情最深。
但如今,郑若曾没有一丝把握,因为他现在看清了,镇海有如今的模样,不说所耗用的财力人力,那位实际掌事者显然很早之前就有着通盘打算。
钱宅后院,钱渊正在书房皱眉苦思,手边茶盏早凉。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的书房向来是钱家的禁地,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许入内,别说最受钱渊信任的张三,最受钱渊重视的杨文,即使是徐渭、小妹,就连叔父钱铮都不得入内。
当然了,如今小七是可以进的,不过她很少进……因为书房卫生以前是钱渊亲力亲为,后来丢给了小七。
抿了口凉茶,钱渊微微摇头,徐渭想得太简单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可不好坐,更拿不到手。
徐渭密信中说起朝中欲新设福建巡抚,吴惟锡很可能被平调……钱渊也有相同的观点。
论功绩,论能力,吴百朋有这样的资格,不敢说是唯一的选择,但却是最合适的选择。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原时空中的第一任福建巡抚就是当时的浙江巡抚平调过去的,那个人是阮鹗。
阮鹗卸任的浙江巡抚是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兼任,但原时空中浙江、苏松倭乱不息,如今大抵安分下来,浙江巡抚八成是另择他人,不会再由胡宗宪兼任。
徐渭在信中提议,可使唐荆川或谭子理上位浙江巡抚,前者名望极高,后者有军功在身,都是东南涌向出的名臣良将。
钱渊叹了口气,如今的宁波,如今的镇海,是离不开唐顺之的,一旦唐顺之调任,他夹带里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他也难以相信其他人的节操。
而谭纶……钱渊记得原时空谭纶曾经担任过福建巡抚,再度和戚继光联手,两人交情日深,多年后戚家军北调蓟门,谭纶又担任蓟辽总督第三次和戚继光合作。
但这一世,汪直不再作乱,虽台州战事颇多,谭纶也军功累累,但却不像原时空一般大放异彩,升迁浙江巡抚……实在是勉强了点。
最关键的是,钱渊从来就没想过将东南打造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如今的东南,浙江巡抚吴百朋是他的人,台州、绍兴、宁波三地府尹都更倾向于钱渊。
东南诸军中,刘显难当重任,汤克宽老朽,俞大猷、戚继光均和钱渊交情甚深,戚继美、卢斌、杨文、侯继高更是唯钱渊之命是从。
有诸多文官武将的支持,再加上通商握有财权……这很容易招人觊觎,即使只是些闲言碎语,钱渊也很难承受,毕竟嘉靖帝疑心病太重太重,钱渊不想冒这个风险。
当时吴百朋上位浙江巡抚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但接任的又是钱渊的小舅谭纶……别说能不能做得到,只要钱渊有这样的倾向,只怕日后再无所谓的简在帝心了。
丢下这封信,钱渊苦笑一声,如果没有意外,无论是谁担任福建巡抚,只怕戚继光会和原时空一样南下福建抗倭。
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钱渊随手拿起苗刀比划了下,如若戚继光南下,台州有谭纶在,是不是可以调卢斌所部北上驻扎宁波……
这时候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总督府使人拜见。”
钱渊皱眉出门,接过名帖看了看,“送回去吧。”
王寅代表着胡宗宪,郑若曾和他交情极好,钱渊让彭峰送回名帖,这不是拒绝,而是尊重。
在心里琢磨了下,自从六月胡宗宪招抚汪直后,总督府那边和镇海再无往来,王寅和郑若曾来做什么?
钱渊转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那封信,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肯定和新设福建巡抚一事有关。
第五百七十六章 我不许
自六月汪直来降,王寅、郑若曾和钱渊已有半年未见,再聚时感慨良多。
这一年来,东南沿海局势骤变。
倭寇还没来,突然有白莲教作乱,还袭杀了个致仕的尚书,之后绍兴、宁波、台州颇遭倭患,山阴会稽险些被倭寇攻陷。
但紧接着上虞大捷,戚继光展现名将风姿,徐海败逃,汪直来降,献上徐海首级,又在镇海设市通商。
短短半年,水深火热,陡然变得风平浪静。
不过,所谓的风平浪静也只是表面上,事实上,直到如今,小股倭寇仍然不绝。
王寅、郑若曾并不是从杭州府来的,他们随胡宗宪移驻处州,约莫千余倭寇盘踞在处州、温州和福建省的交界处,一旦抵挡不住官兵攻势,立即逃遁到邻省,令人头疼不已。
寒暄了好一会儿,钱渊笑道:“汝贞兄果有干才,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不过三四年光景,两浙倭患大抵平息,实是于国有大功。”
郑若曾精神一振,开口道:“徐海已死,汪直来降,但小股倭寇更是令人头痛,去来飙忽难测,海涯曼衍难守总督大人细查沿海倭情,重建卫所,缮甲造舰,修造战船,配备佛郎机、鸟铳、火炮……”
王寅补充道:“如今东南已有大小战船逾五百艘,三江、三山、龙山等沿海卫所均重建驻兵,总督大人这半年北上南下,唯有一丝停歇……”
钱渊笑吟吟的静静听着,虽有吹捧之嫌,但大都也是事实,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几个月前他就在唐顺之面前力承,平定两浙倭患,胡宗宪当为首功。
“哈,说的多了。”郑若曾摇头笑道:“有总督大人、吴惟锡、谭子理、展才,又有俞龙戚虎这等名将,两浙倭患大抵平息,但福建那边闹得有点大……”
“光是参将就战死两人。”王寅啧啧道:“一个月前,浙西参将刘显在处州东南处击溃千余倭寇,数百倭寇横行福建,从福宁州南下劫掠福州府,又西进攻入建宁府,福建行都司就在建宁府,居然弃城而逃……”
“听说了,听说了。”钱渊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眼神,“据说危急之时,李时言挺身而出,招募乡勇,散尽家财,力拒倭寇。”
前吏部尚书李默李时言就是建宁府瓯宁人。
虽然李默性情刚烈易折,又为人傲慢,但有一点他比严嵩、徐阶要强很多,此人勇于任事,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
要不是李默,建宁府只怕一片狼藉。
钱渊神情微动,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掐指一算,李默是弘治七年生人,比徐阶年长九岁,算起来都没到致仕的年龄呢。
郑若曾和王寅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问道:“两浙倭患平息,福建倭乱四起,据说朝中有意从东南抽调文武入闽?”
“或许吧。”钱渊随口应付了句,他懒得再去猜谜,径直问道:“难不成汝贞兄亦有意?”
“啧啧,浙直总督改闽浙总督?”
“怕是不容易吧?”
用屁股想都知道不可能,就算朝廷新设闽浙总督,也轮不到胡宗宪来坐,仅仅出于对军权的警惕性,就算严嵩严世蕃都不会支持胡宗宪。
“闽浙总督……展才说笑了。”郑若曾摇摇头,沉吟片刻后低声道:“福建巡抚。”
“什么?”钱渊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福建巡抚?”
钱渊还真没想到,要知道总督一职位高权重,最早可以追溯到威宁候的三边总制。
如今大明只有三个总督,蓟辽总督、宣大总督、浙直总督,前两者常设,而浙直总督是临时设置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是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加兵部尚书……如果调任福建巡抚,这是不折不扣的降职使用。
所以,不管是徐渭还是钱渊,对福建巡抚的人选,从来都没考虑过胡宗宪。
“在总督大人之前,彭黯、屠大山、张经、杨宜尽皆败北,朝廷只怕不会贸然从两京兵部选派,只会从两浙、苏松选派。”郑若曾盯着钱渊的双眼,详尽分析道:“编练新军,大胜倭寇,论资历,论战功,唯有两人,其一总督大人,其二浙江巡抚吴惟锡。”
“展才,你是希望总督大人留在浙江,还是吴惟锡留在浙江?”
这是郑若曾肯接下重任赴镇海的原因,他非常清楚钱渊对通商一事的重视,身为浙江巡抚的吴百朋留在浙江还是调任福建,这对钱渊是有极大差别的。
不说其他的,仅仅是之前半年征调如此多的民夫,要不是吴百朋费尽心力筹谋,又替钱渊担责,如何能这么顺利,换个浙江巡抚,怎么可能那么配合?
而胡宗宪对通商一事向来是不赞成,不反对,只当没看见,这种态度对通商一事其实是有一定阻碍的。
长时间沉默后,钱渊轻笑一声,“汝贞兄为何有去意?”
郑若曾这下不说话了,王寅苦笑着摇头……这里面的原因非常复杂。
一方面胡宗宪不甘于如今的战功,其他人不知道,但总督府幕僚和胡宗宪、钱渊本人绝不会不知道,虽然胡宗宪长期掌控东南战局,费尽心血,但他在上虞大捷中的分量并不重。
胡宗宪相信,这些事……钱渊不会不报与西苑。
而捕杀汪直的计划被钱渊一手破坏,胡宗宪希望南下福建再立新功,这是他建功立业,一展抱负的机会。
另一方面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实在有点烫手,胡宗宪希望找一条退路……毕竟身居高位多年,也有不少消息渠道。
半个月前,胡宗宪得知,南京户部有意上奏,提议撤销提编……胡宗宪提编六省,职权被侵夺最多的就是南京户部。
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胡宗宪为此给北京去信,但信使没有带回信来,却带来了个坏消息。
京中传言,严嵩病重卧床,不能起身,已有十余日未去西苑直庐轮值。
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呃,其实这事儿钱渊知道内情,严嵩还真不是病重,而是服用了嘉靖帝赐下的金丹。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摇头笑道:“浙直总督转福建巡抚……”
“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总督大人,纵倭入闽,以此为由,降福建巡抚,是否可行?”
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道:“严分宜会同意吗?”
看了眼郑若曾和王寅,钱渊补充道:“严东楼会同意吗?”
严嵩会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严世蕃会将浙直总督这个能给他带来无数银子的位置拱手让人?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是,钱渊不许。
第五百七十七章 泥潭
胡宗宪试图从浙直总督降职为福建巡抚,虽是时事所迫,但实在是巧思秒想。
到如今,胡宗宪也算看清了,屁股下的这个浙直总督就是个火山口,虽然剿灭两浙倭寇,于国有功,但如今风烛残年的严嵩一去,自己这个严党在地方上分量最重的大员必将遭到清算。
如果主动求去,严党倒台后,胡宗宪很可能还会遭到清算,但未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严党麾下还有个总督,宣大总督杨顺。
除了跳出这个火山口,胡宗宪在福建还能大展身手,建功立业,实在是一举两得。
而挑中钱渊,是胡宗宪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在他看来,钱渊是最合适的那个。
的确很合适。
其一,胡宗宪想降职转为福建巡抚,那就不可能绕过严嵩、严世蕃,否则等不到日后徐阶的清算,严东楼会先教胡宗宪做人。
而严嵩在公开场合数度夸赞钱渊,严世蕃和钱渊交情不浅,胡宗宪企图让钱渊做个说客从中说合。
其二,钱渊是徐阶的孙女婿……钱家和徐阶如今已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但这等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胡宗宪并不知内情,他还琢磨着自己退一步,钱渊能说得动徐阶予他海阔天空呢。
胡宗宪做出这个错误的判断的原因在于,钱渊设市通商已有半年,但如今朝中科道言官少有因此事弹劾。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在科道言官……也就是所谓的清流中威望甚高的徐阶。
其三,也是胡宗宪选中钱渊的关键,那就是东南诸事,钱渊的话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
当年钱渊入京面圣,当日嘉靖帝斥曹邦辅不合用,两日后胡宗宪以浙江巡抚兼浙直总督。
去年嘉兴大战,胡宗宪宁可被敲竹杠也催促钱渊入京,最终的结果是嘉靖帝命胡宗宪抚剿并重,并无一语斥责。
而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也是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大力举荐的结果。
胡宗宪也听说过,钱渊每一段时间就写信送入京中,直入西苑抵御案上。
王寅比划了个手势,“展才……”
钱渊死要钱的名声在东南文武官员高层中是公开的秘密,在通商之后,他又多了个“财神爷”的绰号。
一巴掌……应该是五千两银子,胡宗宪也算是大出血了。
“十日前,听闻有倭寇侵袭黄岩,八日前,小股倭寇袭慈溪,五日前,百余倭寇在象山作乱。”钱渊眯着眼道:“两浙倭患未平,汝贞兄何以匆匆遁去?”
王寅愣了下转头看向郑若曾,他本人只负责为胡宗宪撰写公文,相关的军报是由郑若曾和茅坤负责的。
郑若曾脸色有点难看……对面这人找理由推脱也不找个像样的!
黄岩归属台州府,慈溪归属宁波府,象山是两府共有,驻扎在这两府的有谭纶麾下的台州军,有戚继光麾下的戚家军,还有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一干多有战功的将领。
哪个倭寇脑子坏了跑到台州、宁波来抢劫……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味了!
王寅咬咬牙,低声道:“吴惟锡多有战功,于东南名望颇高,又是展才至交,浙江巡抚一职实在屈才……”
这句话说得很明显,这是在告诉钱渊,胡宗宪转福建巡抚,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吴百朋也是能争一争的。
钱渊噗嗤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乐不可支起来。
胡宗宪这叫以己度人,自己空出个位置,最有可能升迁的那就是吴百朋……在胡宗宪看来,钱渊是舍不得吐掉这个诱饵的。
好一会儿之后,笑声渐歇,钱渊挥手道:“新设福建巡抚与否,点何人为福建巡抚,必为陛下御笔钦点,钱某实是无能为力。”
胡宗宪想脱身……这是严嵩、严世蕃甚至赵文华都不想看到,不允许出现的,而钱渊更不会放走胡宗宪。
原因很简单,浙直总督这个位置,绝不可能是吴百朋接任。
浙直总督手掌数省兵权,又提编数省,财力、人力、军力均为天下之最,所掌控的资源非同凡响。
想坐稳这个位置,普通官员是坐不稳的……举个例子,嘉靖三十三年王江泾大捷,张经、李天宠被捕拿入京,上书御倭十难三策的苏松巡抚周珫被嘉靖帝钦点为浙直总督,但仅仅一个月后就因赵文华弹劾被罢免。
想坐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身后必有强援,说的明白点,身后若无严嵩、徐阶,谁都坐不上这个位置。
四任浙直总督,第一任是聂豹举荐的张经,当时前两任浙江巡抚均兵败,被拖了年许的张经终于得偿心愿,也在王江泾一战中大败倭寇。
可惜张经背后是聂豹,是被徐阶、严嵩共同忌惮的聂豹,最终是张经遭弃市,聂豹被罢官。
之后的杨宜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人;再之后的周珫身后无强援,一个月就被罢免,现任的胡宗宪能坐稳浙直总督之位,他自身的能力是关键,钱渊当年的旁敲侧击是关键,而胡宗宪身后的严嵩是关键中的关键。
吴百朋背后除了钱渊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湖广巡按政绩卓越却平调江北巡按,扬州大捷后又再次平调浙江巡按。
虽然钱渊在嘉靖帝面前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钱渊是无权插嘴的,他也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只可能是严嵩或者徐阶的人,别说钱渊了,就是内阁大学士吕本,或裕王最为亲近的高拱都没有这个资格。
这就是为什么钱渊不许胡宗宪从浙直总督转福建巡抚的原因。
如若胡宗宪一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很难说是谁得手……严党如今权势滔天,但所有的权势都是嘉靖帝给的,谁接任浙直总督,那是要嘉靖帝怎么想。
而嘉靖帝可能是明朝最喜欢也最习惯搞权力制衡的一个皇帝,再加上严党势大,徐阶缩首,钱渊猜测,搞不好是徐阶的人接任浙直总督。
那事情就糟了,不说其他的,新任浙直总督要插手通商怎么办?甚至要否决通商怎么办?
钱渊能忍得下来?
忍不下来是不是要撕破脸?
闹大了……那钱渊后续的计划都要作废,挖好的坑说不定埋不了别人,倒是能埋了自己!
留下胡宗宪多好……他漏洞颇多,他担忧后路,他虽然和钱渊颇有间隙,但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钱渊。
换个人有这么好使吗?
虽然是被逼的,但胡宗宪基本上很少对钱渊指手画脚。
换个人能这么配合钱渊吗?
虽然是怕惹事,但胡宗宪对通商一事不闻不问,全让钱渊主持。
换个人能让钱渊揪住那么多小辫子吗?
这些年来,胡宗宪或多或少有不少小辫子被钱渊拽在手中呢。
钱渊在心里冷笑,你胡汝贞身上染墨,身登高位,建功立业,现在却想脱身而走,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看着对面失落的两人,钱渊犹豫片刻后补充道:“日后未必如汝贞兄所料……”
郑若曾长叹一声,“几为绝路,如何不惶恐。”
“自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初见,老夫已知展才有经天纬地之才,之后在华亭,在陶宅镇,在崇德,在杭州,在台州、绍兴、宁波,展才数度败倭,又抛却翰林南下击倭,气节无双。”
“但若无总督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提编数省,编练新军,展才何以有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
“上虞城外钱家护卫精悍勇猛,但若无总督府拨付铁甲军械,何以扫清千余倭寇?”
“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立下不世军功,但若无总督大人拨付的粮饷,他戚元敬何以编练如此强军?”
“京中传来消息,严分宜病重卧床,一旦……”郑若曾眼角湿润,“总督大人必遭群起而攻,即使归隐想安度晚年都不可得……”
钱渊有些诧异,郑若曾入胡宗宪幕府近四年,不料却有如此情谊,不过他也为这番话动容。
事实上钱渊并不知道,原时空中胡宗宪于狱中自杀,郑若曾多方奔走,后隆庆年间平反,就是郑若曾为胡宗宪题碑记。
但钱渊虽然动容,但绝无动摇,话题一转说起镇海通商诸事,不过郑若曾和王寅神色黯淡,少有话语,不多时就起身告辞。
一路送到照壁外,钱渊挥手让下人退下,迟疑了会儿,低声道:“等等吧,再等等。”
郑若曾瞳孔微缩,“展才何意?”
“再等等……”钱渊面无表情低声说:“日后当有转机,寄语汝贞兄,如若合适,钱某亦不会袖手旁观。”
郑若曾怔了片刻后退两步,长长一揖。
这种保证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钱渊能说出这等话,那日后出手的可能性就很大。
当然了,反悔也正常,但从此之后,不说胡宗宪本人,幕僚中的郑若曾、沈明臣、王寅、何心隐、茅坤等人均不再视钱渊为友。
已是十一月中旬了,寒风呼啸而过,看着两位好友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钱渊在心里权衡自己日后能不能兑现这句话。
很难说啊。
如果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将科道言官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胡宗宪身上……那胡宗宪很可能逃过一劫。
但日后严嵩致仕,徐阶掌控大权,会不会旧事重提,重翻旧案,这就难说了……严嵩一去,徐阶在朝中几无抗手啊。
高拱能阻拦他吗?
高拱对胡宗宪并无偏见,甚至颇为赞许,但要他为胡宗宪出头,这个可能性真的不高。
钱渊心里迷茫,有一股说不出口的酸涩。
虽然钱渊知道,胡宗宪试图转福建巡抚这件事自己也未必插得上手,但其实是有一定操作性的。
因为徐阶是希望看到的。
为了通商一事的顺利进行,为了自己的计划能顺利开展,为了自己挖的那个坑……自己一力拒绝,将胡宗宪拖在这个泥潭中难以脱身。
自己从嘉靖三十一年离奇穿越而来,至今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改变了他太多太多。
但与此同时,这个时代,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历史,也被他改变了太多太多。
聂豹提前数年逝世,赵文华至今仍是工部侍郎,戚继光提前入浙组建名垂青史的戚家军,原时空的抗倭三名将之一的卢镗兵败入狱。
还有历史上名声不显的戚继光,从无记载的卢斌,都已崭露头角。
更别说钱锐、钱鸿父子,以及谭维,就连王翠翘的命运都得以改变。
而胡宗宪,他的结局似乎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一世,会不会还会有“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钱渊就在照壁前后来回踱步,好久好久,旁边侍候的王义、彭峰、梁生等人都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少见的杨文突然出现在门口。
“少爷。”杨文虽然已升任游击将军,但仍然习惯单膝跪地,“有事回禀。”
钱渊挥挥手,王义等人避开后,才低声问:“又有船只出海了?”
“是。”杨文凑近低声道:“共十二家,大小二十六艘海船,其中大部都是奉化吴家的。”
“那八家都名列其中?”
“是,均在其中。”杨文舔了舔舌头,“谭先生托小的来问,可要动手?”
“什么谭先生?”钱渊眼睛一眯。
“谭七指。”杨文立即改口,心里却在苦笑,虽然如今是个海商甚至海盗,但那是少爷您的小舅呢。
谭维的身份少有人知,除了当年密谋的谭纶、戚继光、唐顺之之外,只有钱渊和杨文两人知晓。
钱渊经常出入金鸡山下那个村落,和谭七指也颇有公开来往,但很多事是需要私密渠道来沟通的,如今负责这个的就是杨文。
钱渊思索片刻后问:“这是第几批了?”
“第二批。”杨文立即回答道:“十月中旬第一批,只有八艘船,应该只是试探,十日前返航。”
“还是象山港来回?”
“均是从象山港出发,绕过象山往南洋去了。”
“一旦动手,有把握吗?”钱渊微微皱眉,二十六艘船,有点棘手啊。
但杨文一脸自信,“如今谭七指麾下已有十三艘船,其中一艘福船,这半年来小的陆续调人手上船将老人替换下来,再加上其中亦有钱家护卫为核心,多置火器,绝无纰漏。”
“什么时候返航?”
“上一趟只是试探,距离不远,这一趟应该是去南洋。”杨文算了算,“十二月末返航。”
“那就赶在年前吧,总不能让他们还过个舒舒服服的除夕。”钱渊双手负于身后,冷笑道:“就在象山港动手,不亮字号,但要让他们知晓,是我钱某人动的手!”
第五百七十八章 意外的人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徐阶对这句话有着极深的领悟,这位出身松江华亭的矮小士人可能是这个国家最懂得隐忍的人物。
但隐忍不意味着懦弱,隐忍不意味着唯唯诺诺,隐忍不意味着躺倒挨捶。
自夏言死后,严嵩独掌内阁迄今为止已有十年,汹汹如李默罢官归乡,才高如杨博在外不肯回朝,但从头到尾,徐阶始终是对抗严党的一面旗帜。
虽然这面旗帜有些小,旗杆歪歪斜斜……
今年初,严党借京察将徐阶一党打得七零八落,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徐阶熟练的摆出了乌龟缩头的习惯动作。
但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徐阶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原因很简单,不是徐阶想做什么,而是需要他做什么。
作为朝中唯一勉强能和严嵩抗衡的大佬,他的同党需要他做些什么,无数门生故旧以及那些科道言官需要他做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嘉靖帝需要他做些什么。
嘉靖帝习惯玩弄人心,以权衡之术掌控朝堂,所以,如果徐阶不能,或者不愿做些什么,那他凭什么坐在内阁次辅这个位置上呢?
对那些科道言官以及徐阶党羽门生来说同样如此,内阁次辅按例接任内阁首辅,如果什么都不做……你凭什么日后接任内阁首辅呢?
所以,十月下旬兵科都给事中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朝中议论纷纷,但嘉靖帝、严嵩始终没有表态,而徐阶在十一月中旬站了出来。
“吴惟锡……”嘉靖帝端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几人。
提议吴百朋平调第一任福建巡抚的徐阶,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的严嵩,以及面无表情但眼角处微微抽搐的徐渭。
实在是复杂难言啊……纵使嘉靖帝上位三十多年,面对过无数**,但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真乱!
东南权柄最重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是严嵩的人,徐阶先后几次将党羽同年塞到东南,可惜次次败北,以至于胡宗宪攀附严嵩上位。
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后,为分其权柄令其卸任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本应该是徐阶的……无奈斜刺里杀出了个李默,以阮鹗将浙江巡抚抢到手。
东南抗倭三大巨头,除了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外,只剩下浙江巡按了……本来这是大家都默认应该是徐阶的人,结果这次杀出了个钱渊。
偏偏钱渊又是徐阶的孙女婿……钱家和徐家的间隙殿内众人都心知肚明,但京中并无流传。
在很多人看来,东南一地和朝中局势很像,浙直总督这个最重要,地位最高的位置被严嵩抢到手,但徐阶这个内阁次辅抢到了第二顺位的浙江巡抚,甚至还让孙女婿出手抢到了第三顺位的浙江巡按。
所以,目前的局势是,胡宗宪是严嵩的人,吴百朋是钱渊的人……而现在徐阶要将吴百朋一脚踢到福建去。
不过,徐阶拿出来的理由实在够充分的。
吴百朋文武兼资,先后在扬州、嘉兴、绍兴都有战功在身,对倭寇经验丰富,又巡抚浙江年许,是平调福建巡抚的最佳人选。
徐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他看来,这是徐阶这个老不死的在釜底抽薪,没办法将展才弄回京,就将展才在东南最重要的援助斩断。
钱渊在镇海设市通商,其中很多地方都要靠吴百朋帮忙,这下惨了……但惨到什么地步,还要再看看。
看什么?
当然是看谁接任浙江巡抚。
“吴惟锡身负奇才,屡败倭寇,气节无双,当年扬州大捷虽赏未酬功,后因援桐乡升任浙江巡抚。”徐阶振振有词,“两京未有吴惟锡这等对东南诸事烂熟如心的人物,实是福建巡抚的最佳人选。”
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严嵩熟练的回道:“老臣唯伏圣意。”
“吴惟锡,吴惟锡……”嘉靖帝曲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玉如意,“何人接任浙江巡抚?”
徐渭的眼神变的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徐阶……这是最关键的。
徐阶没有冒进,而是拱手道:“何人接任浙江巡抚,当元辅建言,陛下钦点。”
这个冬天有点难熬,垂垂老矣的严嵩这还是半多个月来第一次来西苑,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心里啐骂……娘的,这徐华亭真是成精了,老夫还想让胡宗宪兼任浙江巡抚呢!
殿内数人,徐渭还有点懵懵懂懂,但嘉靖帝、严嵩甚至一旁服侍的黄锦都心里明镜儿似的,徐阶将吴百朋撵到福建去,这个位置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中……还真当徐阶是为国事建言啊?!
不管是为了东南的权力制衡,还是为朝中的权力制衡,这个位置只可能是徐阶的人,这是政治规矩,也是政治默契。
去年阮鹗被押送入京,本来浙江巡抚这个位置都应该是徐阶的,只不过当时东南实在被倭寇祸害的太惨,连连兵败,嘉靖帝大怒非常,这才直接询问钱渊,推出了本应该早就升任浙江巡抚的吴百朋。
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帝默许,严嵩也认可,浙江巡按这个位置是留给徐阶的。
但没想到钱渊如神兵天降,用脱离翰林院斩断储相之路为代价,将浙江巡按抢到手。
如今徐海兵败身死,汪直来降,两浙大抵平定,东南必然要恢复权力制衡的规则中。
严嵩喘了几口粗气,黄锦在嘉靖帝的示意下搬了个凳子过去,又端了杯热茶给严嵩暖暖手。
抿了口茶,严嵩这才开口,“兵部右侍郎王诰,曾任南京户部侍郎,总督漕运,对东南诸事也算熟悉。”
徐渭略略回忆立即想起来了,王诰,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同党,嘉靖三十四年,徐阶和李默还算和睦的时候,曾经一度试图举荐王诰接任浙直总督。
事实上,这一世的浙直总督只有四任,而原时空有五任,多出的那个就是时任南京户部侍郎的王诰,可惜他还在路上还没到杭州,朝中局势骤变,赵文华一本上奏,胡宗宪将浙直总督抢到手,从此开启了他褒贬参半的传奇经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叹息着摆摆手。
诸人在黄锦的眼神暗示下起身行礼逐一退下,徐阶殷勤的扶着严嵩缓缓前行,身后的徐渭在想……如果天色晦暗,两老头都一跤跌倒死翘翘就好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两个老贼!
回到随园,徐阶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示意孙鑨再倒一杯,摇头道:“若无意外,当时吴惟锡调任福建巡抚。”
陶大临眨眨眼,“此建言颇为适宜,吴惟锡的确是最佳人选。”
“的确如此,但展才那边……”陈有年叹息道:“乡梓多有书信,端甫兄守孝期间也颇有耳闻,展才在镇海设市通商,闹的动静不小,如今朝中科道言官蠢蠢欲动……”
一旁的冼烔连连点头,补充道:“明面上风平浪静,但私下颇有串联。”
在场的都是东南人氏,都知道吴百朋和钱渊当年在苏州订交,虽然会面不多,但情深义重,也是钱渊的力挺,吴百朋才能升任浙江巡抚。
有吴百朋在,钱渊在东南施展手段的空间很大,但吴百朋一走……
孙鑨将新斟的茶递给徐渭,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接任浙江巡抚的是谁?”
“不错!”孙铤精神一振,“记得最早是胡汝贞兼任浙江巡抚,如若还是胡汝贞还算不错。”
徐渭抿了口茶,面无表情的说:“分宜举荐兵部右侍郎王公遇。”
沉默了一阵后,孙鑨问道:“已成定局?”
“陛下尚未御笔钦点。”徐渭咽了口唾沫,“论战功,论资历,谭子理有何不可……展才……举贤不避亲难道都不懂?!”
前几日,钱渊送密信入京,吩咐针对福建巡抚、浙江巡抚两个位置,随园不动。
一直没说话的吴兑微微摇头道:“文长,此事……展才无动于衷,心中必有定计。”
“展才这些年来,无论面对何事,无论处境如何糟糕,他总预料在前,准备充分……我们想得到的,展才不会想不到。”
“展才行事暗合兵法,深通兵法三味……”
吴兑最后捋须道:“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徐渭哼了声,“不静观其变还能做甚?想插一手也没这资格!”
事情很快落幕,第一任福建巡抚和接任浙江巡抚的人选同时出炉。
前一个没有脱离众人猜测,浙江巡抚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专职剿倭。
但后一个让人大跌眼镜,并不是兵部右侍郎王诰,一个月前以南京光禄寺卿升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赵贞吉,转南京副佥都御史兼浙江巡抚。
消息传出后,京城各个衙门都是议论纷纷,国子监祭酒陆树声倒是露出了笑容,难得的在放衙后来到钱宅。
向来板着脸没事不上门的老丈人上门,钱铮疑神疑鬼的将陆树声迎进来,惴惴不安的试探了几句。
“孟静,社稷臣也。”陆树声笑道:“秉心持正,刚直有口,遇事辄发,不能藏垢。”
钱铮扯扯嘴角,“惜大洲公不善兵事……”
“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休养生息为重,正是孟静大展拳脚之机。”陆树声摆手道:“熬上数年再回朝,当为社稷重臣……那时候严分宜也该致仕了,本朝尚无八旬老翁持政先例。”
钱铮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陆树声和赵贞吉很有交情。
赵贞吉嘉靖十四年进士,是钱铮的同年,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三年后请假归乡治学。
嘉靖二十年,西北边地不宁,赵贞吉起复以副使身份随隆平侯张伟出使兰州,行持节册封事,回京后重入翰林。
而陆树声就是嘉靖二十年的会元,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中和赵贞吉来往密切,即使后来归乡守孝也有书信来往。
陆树声虽然不擅政争,但眼睛不瞎,发现女婿那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正要开口问个清楚,脚步声传来,陆树声转头看去,脸黑如锅底的徐渭大步走进来,开口道:“已送密信南下,这次糟了,居然是赵大洲那厮!”
“文长!”钱铮轻喝一声。
“噢噢……平泉公。”徐渭行了一礼。
陆树声摆摆手,皱眉道:“送密信南下……是展才?”
“是。”徐渭可不知道陆树声和赵贞吉有交情,牢骚道:“华亭看来是早有预谋,他如何不知赵大洲和展才之间……”
陆树声心头怒气渐起,“赵孟静名扬天下,展才敢对其不敬?”
“哈哈哈……”徐渭脸上一片扭曲,“名扬天下,名扬天下…………他赵大洲鲜廉寡耻,是这名声已遍传天下了?!”
钱铮实在有点头痛,自己这个侄儿啊!
该划清界限的称兄道弟,严东楼、董份、胡宗宪这些严党大员都和他关系匪浅,甚至在京的时候经常一起搓麻。
要知道虽然如今严党势大滔天,但所有人甚至严嵩自己都知道,十有**严嵩在史书中将遗臭万年。
而那些站在严嵩对立面的……李默当年就看钱渊不顺眼,当年刚刚入京将未来岳父揍得鼻血长流,和徐阶结为姻亲却貌合神离,连久不在朝的赵贞吉都和他不对付。
看岳父递来的不悦视线,钱铮回应了个委屈的眼神……说起来,展才还是您老调教出来的呢。
徐渭已经将那些破事都抖了出来,事实上钱渊和赵贞吉之间只有两件事。
其一,身为钱铮前任的徽州通判赵贞吉暗中使了个绊子,以至于钱铮当年在徽州丝绢案一事上极为被动。
其二,就是当年百余倭寇千里袭南京一事。
“赵大洲名扬天下,却要为一己私利而坏东南战局!”徐渭咬牙切齿道:“若是当年胡宗宪去位,东南战事不可收拾!”
看陆树声还懵懵懂懂,钱铮不得已详细解释了一遍,最后说:“朝中奸邪横行,以至于东南抗倭不利,赵大洲意欲夺走战功,以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
陆树声想了会儿,怔怔道:“这话有理啊。”
徐渭气极反笑,“有理?!”
“天下皆知,他赵大洲恨严分宜入骨,不敢正对,却弹劾正在费力编练新军,苦苦支撑东南战局的胡汝贞!”
“朝中奸邪横行,就不顾东南水深火热!”
“东南百万百姓的性命,在他赵大洲眼里算什么?!”
“如若当年胡宗宪因此去位,他赵贞吉百年之后不让徐有贞!”
这句话说得有点狠,徐有贞在不少明朝士子的印象中……是和秦桧相提并论的。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一来一去
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了,纵然是江南之地,也是寒风萧瑟,若是连绵冬雨,阴寒逼人,比北方有着更刺骨的寒意。
淅淅沥沥的冬雨已有数天,天色依旧灰蒙蒙的一片,吴百朋趋马入城回了浙江巡抚衙门,心里盘算着带多少人南下。
虽然这些年在张经、李天宠、胡宗宪的陆续压制下,吴百朋始终没有掌权的机会,但他本人数次率兵上阵,嘉兴、苏州、松江、绍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历经数年,他手下也有一支直属的两千军队。
这是以去年北上援桐乡的八百勇士为根基扩建出来的,之后在嘉兴、湖州、绍兴数次对阵倭寇,颇有斩获。
“老爷,夫人和公子今早已经启程。”老管家牵着马,“行礼已经准备好,明日便可启程。”
吴百朋还在心里盘算,随行的护卫三十余人倒是不担心,但抽调去福建的那数百武卒明日未必能同行,而自己先行离开后,只怕总督府那边不放人。
刘显在上虞大捷中一败涂地,丢人现眼,但胡宗宪并没有将其弃置,后来刘显北上通州,南下温州均有战功,在处州和福建交界处大战中立下头功,可以想象,吴百朋一走,手下这算得上精锐的两千大军必然落入刘显之手。
吴百朋心里有点憋屈,刘显依仗有总督府撑腰,对他向来不太恭敬,半年多前还曾经有过言语冲突。
不过吴百朋也心里清楚,仅仅自己一人是没用的,必须请调强军入闽。
毫无疑问,吴百朋选中的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
“老爷,摆饭?”
吴百朋随意点点头,正要进去,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转头看去,数十匹高头大马顶风冒雨疾驰而来,粗壮的马蹄踏的地上水花四溅,骑士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佩刀,引得路人侧目。
钱渊扯住缰绳,不等胯下马站稳,已然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吴百朋,“惟锡兄。”
“展才,你怎么……”
“何日启程?”
“明早启程。”吴百朋细细一看,一行人看起来颇有疲色,显然,钱渊怕赶不及,是弃水路而趋马疾驰而来。
“嘉靖三十三年,你我吴江郊外结识,长洲码头订交,钱某如何能不来相送?”
“但是……”吴百朋僵了半响后,长长一揖行礼。
“且慢。”钱渊拦住了吴百朋,“惟锡兄此举何意?”
“世人皆知,我钱展才睚眦必报,口舌锋利,割头如割草……”
“但在惟锡兄眼中,钱某人是那等没有气量的人吗?”
“天下皆知,钱某责胡汝贞量窄,如何会效仿?”
吴百朋一直没有说话,他很清楚,自己留任,是能够帮助钱渊遮风挡雨的,而自己的离开,将让钱渊受到很多限制。
吴百朋心里是有数的,钱渊对开海禁通商非常非常重视,之前半年,吴百朋在各个方面大力支持,如若没有吴百朋,镇海不可能又如今的局面。
而吴百朋这个浙江巡抚的位置,却是钱渊在嘉靖帝面前举荐的结果……这些年来,浙江巡抚、浙直总督那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朝中无援的。
在嘉靖帝和以严嵩、徐阶为首的朝中重臣心目中,吴百朋是钱渊的人,而在吴百朋心目中,却举棋不定。
“两浙倭患大抵平息,而福建倭寇四起,生民哀嚎,惟锡兄两榜进士出身,剿倭经验丰富,能打理内政,能领军上阵,堪称文武兼资,实是首任福建巡抚的最佳人选。”
“岂能为钱某之谋划,而坏如此大事?”
“两浙百姓是人,福建百姓难道就不是人吗?”
钱渊握住吴百朋的手,温和道:“之前为公,再论私,胡汝贞此人量窄,惟锡兄虽有大才,却困于其手底,难施展抱负,此次入闽,定能展翅高飞,护卫福建,为闽人父母。”
吴百朋一声长叹,眼中却颇有振奋之色,伸手道:“展才请吧,今夜当抵足而眠。”
从接到调任到现在两天了,吴百朋困于心底的惆怅思绪在钱渊寥寥数语中一扫而空……抵足而眠,这不是普通的交情了。
“且慢。”钱渊却摆摆手,回头吆喝了声,梁文、彭峰等护卫背着包裹大步走进门。
“嘉靖三十三年,苏州码头。”钱渊缓缓笑道:“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此语惟锡兄忘了吗?”
吴百朋一时恍惚,当年在苏州码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他不禁失口笑道:“记得展才说……还擅酿酒?”
“哈哈哈……”钱渊大笑着接过王义手中的小酒坛,“年初酿酒,百般请教,埋与地底,最终不过三坛。”
“五日前接到随园密信,知晓惟锡兄即将巡抚福建,我立即赶往台州临海,取来此酒,赶赴杭州,与惟锡兄共饮此酒。”
吴百朋眼角有些湿润,紧紧握着钱渊的手,重情至此,无怪乎世人皆知钱展才言语刻薄,却能交到如此多的知己密友。
不仅仅是这一坛米酒,当日吴百朋还说过,再来一碗红烧肉呢!
入城前,钱渊让护卫去采买了五花肉,真的亲自下厨,还特地不让其他人插手,让吴百朋亲自去烧火。
先烧了一份红烧肉,特地多烧了点……果然还没起锅装盘,吴百朋已经一口气吃了五六块了。
“现在杭州也多有酒楼做钱氏红烧肉,可惜没你做的好。”吴百朋擦擦嘴,笑道:“连皮带肉,入口即化。”
“那是!”钱渊洋洋得意,前世研究如何炒糖色费了好大功夫呢。
一边聊着,钱渊一边将切好的冬笋放进锅,前面已经用火腿熬了汤,再加新鲜的寸长猪肋排。
“腌笃鲜应该是用咸肉,不过冬日制咸肉,现在还没出缸呢,这是徽州那边送来的火腿。”钱渊闻了闻,赞道:“徽州火腿真不比金华逊色。”
真的是香气诱人,前世买来的昂贵火腿真的没办法比,徽州火腿和其他地方的火腿区别不小,当年制作,当年食用,味如嚼木,毫无滋味,但存放一年后食用,极其鲜美。
等冬笋熟了,钱渊又炒了两三个素菜,那边吴百朋已经端着酒坛斟好酒等着了。
“来。”
“干!”
钱渊迟疑了下只抿了口,“惟锡兄,如今福建倭寇四起,入闽有何打算?”
吴百朋眼神有点复杂,看了眼手边的小酒坛,“展才……当年你自诩擅酿酒……”
“咳咳,咳咳。”钱渊干笑几声,“试了几次,这坛已是最好的了。”
吴百朋长叹一声,“听闻东坡于黄州酿酒,结果闻得醋味,展才有东坡遗风。”
钱渊嘿嘿笑了笑,指着吴百朋没喝完的酒盏,“那喝不喝?”
“喝!”吴百朋痛苦的举杯一饮而尽,钱渊赶紧舀了碗汤递过去。
浅浅的又倒了杯,吴百朋才说起正事,“福建那边乱的很,最关键的还是无强军,倭寇横行数府,肆无忌惮,我有意上书,请调戚元敬南下入闽。”
顿了顿,吴百朋继续说:“元敬驻扎宁波府年许,多有战功,听闻……当年是展才提议?”
“不错。”钱渊干脆利索的承认,“去年嘉兴大战之后,我尚在京城,传信南下,胡汝贞调俞大猷驻守嘉兴,再调戚元敬移驻宁波府。”
“甚至半年前,前往沥港和汪直密议之前,我和胡汝贞商定,其中就有不得调戚元敬移驻他处一条。”
半年前的那些破事,吴百朋心里有数,当时浙直总督胡宗宪被钱渊的手段逼到死角处,不得不乖乖的被敲竹杠,除了这一条之外,还有银子、万余民夫、宁波知府、同知等官职。
“展才,戚元敬南下……”吴百朋低声道:“对镇海可有影响?”
“当然有。”钱渊点点头,但立即摇头道:“尽快上书,无需和总督府那边打招呼,直接上书朝中,请调戚继光入闽平倭。”
“那宁波府?”
“两浙除却惟锡兄外,论文武双全,为首者谭子理。”钱渊笑道:“有他在,台州当无恙,可调宁绍台参将卢斌北上驻扎宁波府。”
吴百朋想了想才点头赞同,“除却卢斌,还有侯继高、戚继美、杨文,倒是不缺人。”
“好了,不说这些了。”钱渊举杯道:“祝惟锡兄此次入闽,一帆风顺,大杀四方,日后京城重聚……”
吴百朋无奈举杯,“日后在随园重聚,只盼展才能真的酿出好酒。”
钱渊微微一笑,闭着眼睛咬着牙张开嘴一饮而尽。
这句话自然是有玄机的,京城重聚不意味着随园重聚,这是吴百朋第一次在钱渊面前有此明示。
从今天开始,随园将会多出一位名留青史的名臣。
而钱渊的身边,将会多出一个帮手,并不仅仅因意气相投而结交的好友。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夜未停,第二日清晨雨势反而大了起来,但吴百朋并没有迟缓,在钱渊和诸多佐官的送行中登船而去。
距离杭州不远处的嘉兴府石塘湾,一艘官船正急速南下。
“东翁,昨夜传来消息。”黄师爷扬着手中的信纸,“吴惟锡今晨离杭,东翁可径直入驻巡抚衙门。”
干瘦的赵贞吉点点头,接过热毛巾用力搓了搓脸,“两浙倭患渐息,福建倭患再起,吴惟锡文武双全,调任福建巡抚正合适。”
黄师爷虽然跟着赵贞吉时日不长,但也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吴百朋去福建很合适,而赵贞吉觉得自己上任浙江巡抚也很合适……两浙倭患渐息,正需要休养生息,正需要赵贞吉这样的文臣。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层含义。
两浙倭患渐息,浙直总督胡宗宪提编数省是不是可以撤销,手掌数省军权是不是可以撤销,截留两淮盐税还有没有必要?
说的直接一点,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说的赤(裸)一点,浙直总督胡宗宪之前有没有贪污军饷,有没有勾结倭寇,这些都是需要查清楚的。
赵贞吉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两岸无绿色的青山,在心里盘算,此番赴任,能不能找到胡宗宪的弱点,能不能将这位严党大员拉下马?
京中传来消息,上个月卧床不起的严嵩,如今又开始轮值西苑直庐了,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赵贞吉紧紧抓住窗框,手腕上青筋毕露,这得熬到什么时候!?
好一会儿后,赵贞吉才回头道:“继续吧。”
黄师爷还在那整理条文,他是绍兴人,对浙江诸事极为熟悉,无论是山川地理、人脉关系、各地官员都如数家珍。
“绍兴知府梅守德,当年是被严分宜赶出京的,不过他和李时言有旧。”
“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独守台州数年,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杰……对了,他是钱展才的小舅。”
“宁波府是最为复杂的,府尹唐荆川主持通商一事,但实际是背后的浙江巡按钱展才主持,此人实是了得,不说文武双全,仅人脉就令人瞠目结舌。”
“听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驻扎宁波府?”赵贞吉低声问。
“不错,此人和钱展才相交莫逆,其弟游击将军戚继美也在宁波府。”黄师爷笑道:“他是徐相孙婿,东翁可笼络一二,有展才相助,东翁立能从总督府分权。”
赵贞吉嗤之以鼻,冷笑数声,黄师爷愣了下将话题扯开。
四天前,京城徐府有信使抵南京,和赵贞吉密谈许久,直到这时候,赵贞吉才确定,钱渊和徐阶之间的间隙……已经不能说是间隙了,已然是分道扬镳。
早在去年,赵贞吉就看出了苗头,钱渊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自己又抢走了浙江巡按,而徐阶那边没有递来任何消息,显然这是不正常的。
桌上铺着一张地图,赵贞吉看了许久,提笔落在两个区域。
一个是杭州,显然这是针对总督府的胡宗宪。
另一个是宁波,这是针对钱渊。
针对胡宗宪,赵贞吉就需要从账目中找到漏洞,日后弹劾胡宗宪的关键之一,就是军饷的去处模糊不清。
针对钱渊,赵贞吉就需要亲赴宁波……南京颇有传闻,钱渊和汪直勾结,才会在镇海设市通商,大把敛财。
想了很久,赵贞吉觉得首先还是先去找胡宗宪的麻烦,这个人的突破口有两处,一是军饷,二是招抚汪直。
因为京中徐阶传信,要赵贞吉尽量不去招惹钱渊那个马蜂窝。
但等船只抵达杭州,赵贞吉下了船就在码头上,恨不得返身上船,直抵宁波去找钱渊的麻烦。
浙江布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杭州府衙、县衙的官员都亲至迎接,浙直总督胡宗宪虽然没有到场,但其亲信幕僚茅坤、何心隐都到了。
茅坤是两榜进士出身,何心隐是心学传人,这两人来迎接,算是胡宗宪给出的善意。
但浙江巡按钱渊没来。
问题是,在即将抵达杭州之前,有信使告知,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登船南下,浙江巡按钱渊为其送行。
第五百八十章 好名
赵贞吉早在嘉靖七年就在乡试为五魁首,是《易经》的房魁,杨廷和评价:“是将为社稷器,吾儿慎弗逮也。”
连杨廷和都认为自己儿子杨慎不如赵贞吉,从此之后,虽地处偏远四川,但赵贞吉就名扬天下,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没等三年后散馆,第二年赵贞吉就被授翰林编修。
嘉靖二十三年,赵贞吉出教司礼监,修《会典》,又充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同考官,出翰林升为右春坊右司允,管国子监事。
典型的储相路线,如果没有意外,赵贞吉会在詹事府熬几年,要么直升两京六部侍郎,要么转太常寺兼国子监祭酒,再转礼部侍郎乃至尚书,速度更快。
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赵贞吉挺身而出,痛斥严嵩,大骂赵文华,被贬谪出京为徽州通判。
“此人不好财,但好名。”钱渊意味深长的对唐顺之如此说:“当年俺答围城,胁迫通贡互市,群臣尽皆默然,为赵大洲力主不可签城下之盟,督促诸将出城迎敌。”
唐顺之一时没听懂,试探着投来询问的眼神。
“自土木之后,京城百年无警,不过数万禁军,多为老弱,又缺粮饷,出战必败,一旦俺答窥破虚实,一通鼓可下京城。”
“陛下知不能战,分宜知,华亭知,群臣皆知,难道他赵大洲不知吗?”
钱渊对庚戌之变的剖析让唐顺之目瞪口呆,他立即想通了期间的关节。
所有人都知道不能打,一旦出战大败,京城就有倾覆之危,最终解决问题的徐阶实际上不像史书中说的那般高大上,事实上他是个背锅侠。
因为最终朝廷是答应了俺答互市的要求,并在第二年于大同设市,只不过很快就撤销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赵贞吉跳出来声嘶力竭的高呼不能签订城下之盟,痛斥严嵩,大骂赵文华,力主出战……他也知道朝廷不会出战,不敢出战,他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无非求名而已。
噢噢,不仅仅是求名,赵贞吉因此事得嘉靖帝赏识,升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宣谕诸军,并赐白金五万两,听随宜劳赏。
可惜在俺答撤军之后,严嵩开始清算,一脚将赵贞吉踹出京,但即使如此,赵贞吉也没辞官,类似的情况……钱铮当年被贬谪出京立即辞官归隐。
之后赵贞吉从徽州通判开始,在徐阶的提携下,一年一个台阶,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和赵贞吉初见,他还不过是个南京户部主事,两年之后已经是南京光禄寺卿,三年后为南京户部右侍郎,如今已经身为封疆大吏,巡抚浙江一省。
唐顺之长叹一声,“惟锡去,大洲来,如之奈何。”
“此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性烈如火。”钱渊笑道:“但也是识时务的,此次入浙的目标应该是胡汝贞,不会针对镇海。”
“噢?何以见得?”
“两浙倭患渐息,镇海设市通商,陛下尚未表态。”钱渊轻声道:“华亭此人颇有抱负,又擅隐忍,不会贸然开战,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赵大洲……天下何人不知他和严嵩仇深如海,徐阶既然挑中他,自然不会针对镇海。”
唐顺之微微点头,“老夫的意思是……何以见得赵大洲也是识时务的?”
“哈哈哈……”钱渊大笑道:“年初宫城失火,三大殿付之一炬,今上久居西苑,但毕竟三大殿乃朝廷脸面,如何能不重建?
但重修三大殿耗银劳工,御史上书请缓,亦无不可,但朝中科道言官却成了哑巴……”
唐顺之皱眉道:“此事可缓,但陛下……”
“是啊,所以赵大洲写了私信给严分宜,责其为重修三大殿,耗费国力。”钱渊冷笑道:“不敢上书陛下,却要写信给死敌严分宜,难道是他赵大洲光明磊落?”
唐顺之哑口无言,想辩驳几句却找不到话说。
“既是私信,却宣扬的两京皆知。”钱渊摇头道:“此人未必贪权,但必定好名。”
顿了顿,钱渊下了个让他差点后悔莫及的决定,“那日赵大洲赴任杭州,钱某当日离城不见,已然表态,只要他不来招惹,暂且不去管他。”
被钱渊定义为好名,但也没被钱渊放在眼里的赵贞吉正在书房里冷笑看着面前的何心隐。
当年赵贞吉在四川讲学数年,钻研心学颇深,何心隐曾慕名来访,两人相谈多日,结交为友。
“夫山何以入胡汝贞幕府?”赵贞吉冷笑道:“绩溪招抚汪直,其间真的无隐情?”
“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不分胜负,而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主力,却要招抚汪直?”
“他胡汝贞如何舍得如此大功?”
何心隐沉默片刻后,突然换了个话题,“孟静兄,当日接风宴上,总督府只有何某一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均以佐官相陪,只有杭州府衙的知府一个正印官,可知为何?”
赵贞吉不屑道:“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蔽天子,下揽权柄,东南亦如此。”
何心隐苦笑两声,“或许有吧……但仅以何某的消息,原本王寅是会赴宴的。
总督府众多幕僚,王寅为总督大人管理文书,最得信任,又是总督乡友……总督常转战各地,以王寅坐镇杭州。”
这说的够明白了,王寅虽然只是个幕僚,却是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代表胡宗宪的。
“那日的前一夜,浙江巡按钱展才趋马入杭,送别吴惟锡,第二日一早离城。”何心隐加重语气。
赵贞吉愣住了,就因为钱渊的离开,所以杭州……不,浙江上下都这么不欢迎我?
赵贞吉上任已经有十多天了,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力和困难,最典型的就是,身为浙江巡抚,居然都没有下面知府来拜会。
内地的几个府洲还不好说,但嘉兴、绍兴、杭州、宁波、台州这些临海的府洲……钱渊身在杭州都不肯出面而且还径直离去,这些府洲如何会对赵贞吉有什么好脸色?
当然了,这也有胡宗宪的原因……谁都知道胡宗宪是严嵩的人,赵贞吉是得徐阶举荐。
听谁的?
浙直总督自然权柄更大,下面的府洲不约而同的对巡抚衙门采取冷处理……反正上面有个浙直总督顶着。
“胡汝贞……钱展才……”赵贞吉低低念叨了几句。
何心隐也是无语了,干脆将事情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击溃徐海主力之后,总督欲和汪直开战,但钱展才不许!”
“什么?”饶是赵贞吉久历宦海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绍兴知府梅守德,台州知府谭子理,宁波知府唐顺之,上虞知县孙丕扬,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侯继高、杨文、戚继美……”
何心隐叹道:“钱展才不许,总督大人不得不亲上沥港,招抚五峰。”
赵贞吉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一个巡按御史在东南有如此根基……娘的这是要造反啊?!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后,赵贞吉咬着牙低声问:“如若当日和汪直开战,可有胜机?”
第五百八十一章 年关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编练新军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戚继光在上虞城外三刻钟击溃徐海,俞大猷奋力截断徐海退路。
虽然徐海遁逃出海,但汪直旋即来降,献上了徐海首级。
此后半年,俞龙戚虎并戚继美、卢斌、侯继高以及刘显、董邦政轮番出击剿灭小股倭寇,屡屡得胜。
官府更在镇海县侯涛山设市通商,客商云集,每十日海船出海贩货,一时间商贸大盛。
自嘉靖二十七年倭寇开始频繁上岸劫掠,再到许家兄弟、李光头被擒杀,后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毁沥港而至东南倭乱,算起来已经近十年了。
十年了,东南沿海百姓终于等得云开雾散的这一天,所以,自腊月二十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每一座城镇,路过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看着身着新衣的孩子们走街串巷,嬉戏玩闹。
但不是每个人心情都这么好,也有一些人觉得……年关年关,今年的年关好难熬!
比如浙江巡抚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文员。
赵贞吉几乎是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就开始清查巡抚衙门的账册……这是很犯忌讳的事,一般来说,后官查前官的账是大忌,谁都不愿意离开后屁股还被继任者点把火。
但赵贞吉显然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的,他带来的黄师爷虽是秀才出身,但却先后做过两任应天巡抚的幕僚,专管钱粮账册,而且赵贞吉还从南京带来了好些人手。
一箱箱的账册被搬出来,拨动算珠的声音响彻巡抚衙门,一直到腊月三十……也就是大年夜,终于盘完账了。
赵贞吉眯着眼看着黄师爷递来的汇总册子,大部分都是用黑笔圈出的,只有寥寥数处是用红笔圈出的。
听黄师爷低语几句,赵贞吉哼了声,这些黑笔圈出的都是常例,也就是说是下面这些小吏的灰色收入,比如下面府洲递交的常例银,入库的时候是会被这些小吏刮一部分的,不过这等事全天下都一样,入内承运库给皇室用的都要被太监刮……
下面的小吏个个都一副不爽的神情,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两袖清风,虽然不克扣下面,但也没有额外的补贴,他们都不怕查。
当然了,不爽的原因还有……拜托啊,今天是除夕? 你老不过年? 咱们还要回家吃团圆饭呢!
赵贞吉接着细看那几处被红笔圈起的? 一部分是军费支出,他也知道吴百朋麾下是有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另一部分是解送总督府。
伸出手指点了点,赵贞吉冷笑两声,显然在他看来? 解送总督府……自然是有问题的? 一个不好都是入了胡汝贞的私囊。
黄师爷咳嗽两声? 伸手将册子翻到最后,虚指一处。
赵贞吉皱眉看向下面的小吏,“嘉靖三十五年之前的账册呢?”
一个面白小吏出列道:“大人? 嘉靖三十四年九月,衙门失火,账册皆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赵贞吉和黄师爷齐齐重复了一遍,对视一眼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因为嘉靖三十五年之前? 浙江巡抚是胡宗宪兼任的。
自然是有猫腻的? 那时候胡宗宪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以蒋洲为使屡屡送去重礼。
赵贞吉面色铁青,挥手让诸小吏文员退下,长叹道:“看来,此次入浙,阻碍重重……连账册都被烧了。”
黄师爷倒是无所谓,他在阴天巡抚衙门不止一两次碰到这种事,账册有问题,一把火烧成灰……有本事你查去,失火啊,我认责,但全天下都官不修衙,失火多去了。
“东翁,其实账册也查不出太多的东西。”黄师爷解释道:“吴惟锡此人不揽权,不贪财,想查出眉目,只怕还是要总督府那边的账册,但……”
虽然没说出口,但赵贞吉也知道什么意思,在他开始清查账册的时候,胡宗宪就已经溜之大吉,据说是温州有倭寇流窜,看这样子……年都不会回杭州过了。
至于被胡宗宪留下坐镇杭州的王寅,显然是不会卖赵贞吉的面子的……两边不说本是敌对,总督位于巡抚之上,如何会将账册给赵贞吉清查?
浙江巡按钱渊倒是有这个名义,而且还是徐阶的孙婿,这个念头在口舌间转了转,又被黄师爷吞了下去……虽然不知内情,但他很清楚这位东翁和那位名震东南的俊杰之间颇为不合。
赵贞吉揉着眉心思索良久,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办法,现在浙江官场对他颇为排斥,也找不到什么人参赞,何心隐是总督府幕僚,说的话赵贞吉也不敢轻信。
其实这是个若隐若现的黑锅,但赵贞吉不得不背上。
原因很简单,对浙江来说,骂严嵩是应该的,但想骂是有个先决条件的,得活着。
这些年来,倭寇年年来袭,余姚、上虞、杭州、萧山、山阴会稽、慈溪……哪个县没有大把大把的进士,仅仅最近两年,余姚、慈溪、山阴会稽都险些被倭寇破城,萧山、平湖均被洗劫一空,多少大户家破人亡。
不管朝中如何,在东南,谁能稳定局势,谁能杀倭,东南上下就会支持谁。
这是胡宗宪坐稳浙直总督位置的一个关键点,也是钱渊在东南名望极高的原因。
对比起来,徐阶就有点……从彭黯到屠大山,再到杨宜,都是徐阶的同年同党,结果都一败涂地。
东南对徐阶其实是有看法的……而谁都知道,赵贞吉是徐阶举荐任浙江巡抚的。
“等胡汝贞回杭,再去试试。”赵贞吉咬着牙道:“继任者去问问……”
说到这,赵贞吉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自己被徐阶塞到浙江来,明摆着是来找茬的,难道还指望胡宗宪将账册交出来让自己审查?
而且还是下属清查上司的账册……
“咳咳。”黄师爷轻声提示道:“东翁接手后,意外得知衙门库银颇少,所以请总督府负责账册钱粮的幕僚清查巡抚衙门今年解送总督府的数笔银两,以及用在何处。”
赵贞吉眼睛一亮,“如若是前任定下的规矩,本官也不吝,但要先问清做何用。”
黄师爷笑着微微颔首。
“先生助我良多。”赵贞吉赞了几句,突然问道:“库银还有多少?”
“不足千两。”黄师爷嘴角扯了扯,“已然问过了,提编法缴纳的税银尽皆送入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主要是个各府洲的常例银,年后应该就能入库。”
“吴惟锡倒是对胡汝贞……”赵贞吉冷笑两声。
黄师爷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在胡宗宪的压制下,吴百朋其实没什么实权,但吴百朋几次救援山阴会稽,他曾经听乡友提起过,吴惟锡此人顾全大局。
“咳咳,东翁误会了。”黄师爷将账本摊开,翻着几页解释道:“半年前,库银颇足,主要是拨付宁波府了。”
“宁波府?”
“镇海县。”
赵贞吉这下听懂了,吴百朋将银子送到了镇海,钱渊、唐顺之在那儿大动土木……他在南京都听闻过。
“招募万余民夫,修堤修路,修码头修威远城,还重修城墙……”赵贞吉摇摇头,“不惜民力,必然民怨沸腾,真是胡闹!”
赵贞吉看看天色,吩咐下人煮两碗面条来,就着几块豆腐干填饱肚子了事,虽然沮丧于没寻找到突破口,但并没有丧失斗志。
与此同时,远在宁波镇海的钱渊心情也很不好,恨不得找条马鞭抽人……这叫什么事?!
准备了好几个月,最终错过了时机!
老子都打定主意让他们过不好这个除夕,现在好了,人家兴高采烈过除夕,而老子自己憋得满肚子的气。
“好了,都好几天了,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小七不悦得横了眼过去,“烧个红烧猪脚,居然上面的毛都不刮干净,准备给谁吃?!”
“就是就是。”小妹在边上起哄,“那根猪脚二哥你自己吃。”
“我吃就我吃。”钱渊不爽的哼了声,毛没刮干净那是我的责任?
想了想钱渊起身往外走,径直去外院的厨房把几个厨子骂了顿……总得出口气吧,不然得被憋坏了!
“少爷,杨文来了。”
听到彭峰的禀报,钱渊冷笑着说:“好,好,好,总算来了!”
顿了顿,钱渊吩咐道:“彭峰,去,把少爷我的马鞭拿过来!”
碰到罪魁祸首了,不抽几鞭,如何能解钱渊心头怒气。
第五百八十二章 真空期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钱宅的下人们走路都躲着面色阴沉的钱渊,虽然自家这位少爷在家里向来性情温和,而且颇为和蔼,对下人很是优待,但板着脸……一股寒意不自觉从心底生出。
偏厅里,钱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拎着马鞭,“从哪条路回来的?”
杨文打了个寒颤,跟着这位爷如许多年,自然心里有数,钱渊大骂未必是坏事,但如此笑容满脸……一定不是好事。
“嗯?”
“哑巴了?”
“还是翅膀硬了?”
回过神的杨文赶紧应道:“少爷,小的是从奉化江乘船过来的,离城十里处下船,换乘马匹赶来。”
“那应该是从新城门入城的?”
“是。”
“看到了外面设的粥棚了?”
“看见了。”
“知道是谁设的?”
杨文往后缩了缩身子,干笑着试探道:“不会是周家吧?”
“哎呦,还挺聪明!”钱渊放下茶盏,试着挥挥马鞭,发现够不着,索性起身走了两步,“六月汪直来降,唐荆川招募人手开始设市通商,第二日我已将名单递去,也就是说,前前后后半年,来回试探,暗中谋划,结果你最后告诉我……居然扑空了!”
“你自己说,应该受几鞭……当然了,你杨筠江如今是游击将军,不再是我钱家护卫,不肯也理所应当!”
一个月前,钱渊决定在除夕之前解决,下令杨文并谭七指合军,将以奉化吴家为首的走私船队一举歼灭。
结果事到临头,返航的船队居然安然无恙的驶入舟山港,钱渊得报,杨文和谭七指居然扑空了。
虽然说茫茫大海中,没有雷达,难以探寻对手的踪迹,但对方是有确切的返航路线,而且有确切的目的地,这样都能扑空……实在让钱渊大为恼火。
周家那边喜滋滋的,还人模狗样的设了粥棚……镇海因为设市通商,如今人口剧增,丐帮可能有将总舵迁居至此的想法。
钱渊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杨文倒是松了口气,只垂头丧气的单膝跪在那老老实实听着? 挨了两鞭还装模作样的惨呼几声。
“谁?!”
见门口人影闪动? 钱渊大怒,将手中鞭子扔了过去,“何人敢窥?!”
“哎呦……”
“哗啦啦……”
头上挨了下的晴雯泪眼婆娑捂着额头? 脚边是摔碎的茶盏? 杨文紧张的回头瞄了眼? 登时松了口气。
“被骂的又不是周泽,你来做甚?”钱渊没好气训道:“好好好,待会儿传信出去,让周泽回来挨揍!”
晴雯噘着嘴嘀咕道:“袭人姐姐让我来的……”
“她倒是有心计的,拿你当枪使。”钱渊骂了句? “外间守卫何人?”
梁生苦着脸进来? 单膝跪在地上? 他是知道内情的? 看少爷火气大,这才送信去后院给袭人? 杨文和袭人是一对,都已经开始议婚期了。
“你去领十棍? 晴雯扣半年月钱。”钱渊回身踹了杨文一脚? “这次让少爷我丢了这么大的脸,居然还有脸找人来说情!”
晴雯和梁生退出去胡,杨文才低声说:“少爷,这次还真是他们运气好,正巧西北风……他们航线偏了,等谭七指查到踪迹,船队都进了舟山港。”
“起来说话。”钱渊哼了声,“这等大事,为何不多放些眼线出去?”
“少爷,放眼线那是谭七指的事。”杨文委屈的看了眼过来。
钱渊探头看看门外,压低声音骂道:“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那是我嫡亲舅舅,你是想少爷我骂他,还是打他?”
杨文无语了,半响后才说:“反正日后都是被抄了的,让他们多赚点也无妨。”
“我是心疼那点银子?!”钱渊气得又是一脚踹过去!
如今是已经是除夕了,而吴百朋当日离开杭州赴任福建巡抚,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部南下入闽平倭。
也就是说,很可能年后戚继光会很快南下,而驻扎台州的宁绍台参将卢斌北上移驻宁波的时间未定,这样一来,钱渊能立即调动的兵力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真空期。
未必会出事。
但也未必不会出事。
钱渊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这一战他已经筹备了至少两年,谋划多时,如何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冒如此风险?
“少爷,那怎么办?”杨文低声道:“要不……干脆……”
看杨文做了个割喉的手势,钱渊嗤之以鼻训道:“这等事我不准备公开宣扬……以走私出海为名,无真凭实据,搜捕东南大户,你是嫌都察院弹劾少爷我的奏章不够多?”
顿了顿,钱渊咬着牙道:“容他们多活些时日,象山上派几个人蹲守,看他们年后还会不会出海,但不得我令,不得动手。”
钱渊这个年过的不太顺心,但就隔着三条街的周家却是喜气洋洋。
船队顺利的抵达南洋,货物均以高价出售,又带回毛毯等新奇货物,一来一回获利颇丰,周复肩上压力尽卸,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更兼次子三日前成亲,取的是本县刘举人的幼女,双喜临门啊。
“大哥,恭喜啊。”周丰笑着凑过来,“刚听说了,给儿媳的见面礼……啧啧,大手笔啊!”
周复低声道:“少出去胡说八道。”
“大哥放心,不会说出去的。”周丰啧啧道:“那般通红的珊瑚树,好些年没遇见了,放在几十年前,只怕要被送上京献入宫中。”
周复矜持一笑,“如今海贸旺盛,这等物件也不是稀罕玩意儿了。”
“大哥,刘家那边昨日送年礼过来,还问过年后什么时候再走一批。”周丰轻松道:“这一趟我仔细问过了,平平安安,一点查漏都没出,福建那边闹得凶,但海上不敢随意劫掠。”
“汪直那厮怎么那般乖巧……”周复有点疑惑,“吃惯了肉,居然还真改吃素了,想当和尚?”
“嗨,谁知道呢!”周丰大笑道:“徐海倒是当过和尚,但杀人如麻,从不吃素!”
周复思索片刻,迟疑道:“二弟,我意还是走侯涛山这边……毕竟有条明路在这儿,何必还偷偷摸摸,年后府衙那边未必不放行。”
“是这理儿,但问题是……”周丰苦笑道:“咱们这八家这些年向来是同进同退,只怕他们不肯,至少奉化吴家肯定是不肯的……”
周复也咂咂嘴,想让吴家向汪直低头,想都别想,当年火拼好几次,吴家的家主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折了……
周丰压低声音又补充道:“再说了,如果八家分崩离析,各走各路,万一吴家的船队出了事……”
周复打了个寒颤,说得对啊,如果自己走明路缴纳税银出海,而吴家船队走私被抓获,只怕吴家要怀疑到自己头上,那家人……向来不讲理,杀人越货如家常便饭。
在心里叹了口气,周复决定不再考虑去府衙申请放行公文,这条路是条死路,就算走得通也不能走。
反正通商之后,唐荆川、钱展才等人只顾着镇海这一片,并不太在乎其他出海口岸,此次船队下南洋如此顺利就是明证。
第五百八十三章 绕不过他
这个年,钱渊过的不太顺心。
他本来就因为谭七指、杨文的扑空而心里极度不爽,而家里……几乎个个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谭氏、黄氏就不用说了,除夕夜宴板着一张死人脸,视线如同利刃,刀刀都戳在钱渊身上。
没辙啊,钱渊之前私下跟小妹打了包票,父亲和大哥说不定除夕夜能回来吃顿团圆饭。
如若周家覆灭,钱宅背后那条街全被钱渊拿下来,倒是有这种可能,无奈谭七指、杨文扑空了……
明明相距不远,却不能吃顿团圆饭,想想丈夫还在金鸡山脚下的村子里吹冷风……谭氏还稍微好点,黄氏实在是忍不了。
小妹刚开始还好,但等过了除夕,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六还没见到父亲和兄长,也开始对钱渊发牢骚了。
至于小七……除夕夜就没给钱渊好脸色看,晴雯和袭人虽然只是丫鬟,但多年相处,小七是将她们当闺蜜对待的……她在这方面完全没融入这个时代,离开徐家后更是如此。
袭人的未婚夫杨文被钱渊骂得狗血喷头,据说还抽了好几鞭子,袭人担心的脸都扭曲了,而晴雯干脆是红着眼睛回后院的,头上被钱渊砸出的包一直消不下去。
噢噢,家里还有个小侄儿。
钱渊最后只能抱起小侄儿逗着玩,结果这小家伙一泡尿……旁边的黄氏乐开了花,真争气啊,给他娘出气啊。
最终,钱渊只能大年初十灰溜溜的出城去了金鸡山,正好这次汪直和毛海峰不在。
“规模不小啊。”钱渊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能聚集多少人手?”
“五六百人吧,四百青壮。”钱锐随口道:“还能往后延伸,毛海峰让人看住了,设了栅栏,准备年后再起一批宅子。”
自从中秋节汪直一行人拜会钱宅之后,钱渊几乎没三四天就要跑到这儿来,有时候催问汪直红薯的事,有时候带了酒肉和毛海峰瞎扯淡,有时候和徐碧溪等人凑一桌麻将,当然了,这些只是掩人耳目,来得多了,偶尔和父亲、大哥一起,才不会惹人注意。
不过钱锐对儿子这种解释颇为怀疑,年前他在宅子里等了几个时辰……结果钱渊难得在麻将桌上折了本,死活不肯下桌。
“汪直带着毛海峰出去了,可能是回徽州一趟。”钱锐慢悠悠道:“徐碧溪初一回了舟山,还要几天才回来。”
钱渊瞄着金鸡山腹? 心里琢磨着什么? 一时出神没听见旁边父亲的问话。
“小弟,父亲问新任浙江巡抚的事。”钱鸿在一旁提醒。
“噢噢? 赵贞吉嘛,叔父的同年? 理学大家,不过颇有间隙。”钱渊犹豫了下才说:“此人是徐华亭的心腹,当年在南京曾和孩儿有一面之缘,闹的有点僵。”
“现在谁不知道你和新任浙江巡抚不合?”钱鸿笑道:“宁波府坊间都在议论纷纷,说大洲公赴任,你当时在杭州居然没去相迎。”
“身为巡按御史,不出迎也不为过。”钱锐摇摇头,“不会出事吧?”
“理应不会? 他受徐华亭举荐入浙,针对的应该是胡汝贞。”钱渊笑了笑,“此人无兵权在手,折腾不起什么风浪。”
钱锐微微点头,低声问道:“那件事……没成?”
“嗯,二舅错过了。”钱渊叹了口气,“戚元敬可能会南下入闽……”
钱锐是知晓儿子通盘打算的,在心里琢磨了下? “有点冒险……谨慎行事。”
“是。”钱渊背脊挺直,口中恭敬,“父亲,今儿孩子是被赶出来的……要不一起回城?”
“反正汪直、毛海峰、徐碧溪都不在,大不了再叫上几个头目一起去,到时候孩儿陪着他们搓麻就是,实在不行叫上几坛好酒,彭峰那厮看起来文质彬彬,却有好酒量呢。”
钱鸿也在那边劝着,最终钱渊拉着父兄,再带上几个汪直手下的头目一起回城。
两对夫妻再次相见,又有八两为伴,后院终于开始有了些生气,钱渊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钱渊的日子是好过了,不过远在杭州的赵贞吉和胡宗宪的日子还是不太好过。
胡宗宪是初六才回杭州的,赵贞吉第二日就登门拜会,明言要开始追查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送入总督府的几笔银两的去向。
胡宗宪实在是头疼的很,南京户部那边正在闹腾,说两浙倭患平息,理应停提编法。
而赵贞吉要查账,显然不仅仅是不怀好意,十有**目标是自己背后的严嵩。
胡宗宪是攀附严党上位,有那位严东楼在,账目怎么可能无懈可击?
胡宗宪以尚未开衙的理由推脱,甚至心里琢磨要不要一把火将账目烧成灰。
赵贞吉的日子一样不好过,总督府那边自胡宗宪以下,佐官、幕僚态度都颇为强硬,完全不给他这个浙江巡抚面子。
想查账?
可以,你说查哪一笔?
我们帮你查,告诉你结果。
你想自己进去查?
还想拿走账册?
门都没有!
过了正月十五,开衙之后,赵贞吉已经确定了,自己不可能通过总督府的渠道查清账目,顶多是那几笔巡抚衙门送入总督府银两的去向……而且还是他们自说自话。
但赵贞吉很确定,其间有鬼,而这个鬼很可能在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上。
赵贞吉很清楚徐阶举荐自己的用意,想攻倒严嵩,胡宗宪是一处要害。
而胡宗宪的弱点在两处,一是账册,二是汪直。
账册有谬意味着胡宗宪将军费挪为他用,那科道言官会立即将军费和严东楼挂上钩。
而汪直若是和胡宗宪有隐秘事,那科道言官就能弹劾胡宗宪勾结倭寇,粉饰太平……如果两浙再闹一场倭乱,那就再应景不过了。
但赵贞吉上任两个月了,完全没办法从这两个可能的突破口取得哪怕一丁半点儿的进展。
黄师爷拿着总督府回复的公文进来,“东翁,一共四笔,都查清了。”
“想必都是用在编练新军抗倭上了。”赵贞吉的话嘲讽中夹带着怒意。
“是。”黄师爷无奈苦笑,“两笔用在购买铁料上,一笔用在前年桐乡大捷后的赏银,还有一笔用在修建镇海侯涛山的威远城上。”
“最少的一笔都有四千两白银,桐乡大捷后的赏银用了四千两?”
黄师爷低头看了眼,“这一笔是六千五百两白银,这事儿总督府那边有交代,首级兑银三十两纹银,所以……”
赵贞吉气极反笑,“砍下了一千多枚倭寇首级?”
“不止,长水镇大捷、桐乡大捷,共斩首两千余倭寇。”黄师爷解释道:“这两战均是钱展才主持,长水塘边,桐乡县外,两处京观,骇人听闻。”
赵贞吉沉默片刻后问:“无杀良冒功?”
“绝不可能。”黄师爷摇头道:“钱展才两度于嘉兴府败倭,从无杀良冒功之举,更何况当日他尚为庶吉士,还未任浙江巡按。”
看赵贞吉住了嘴,黄师爷低头看了眼,继续说:“两笔铁料购买实在无处查证,还有一笔是修建威远城……此地扼甬江咽喉,实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查证此事,只怕要去一趟宁波府。”
“去宁波府?”
“东翁,这几日探查,胡汝贞和钱展才颇有间隙,未必不能……”
“好了。”赵贞吉挥挥手。
当年在南京城初见,赵贞吉就知道那不是个省油的灯,后来在京城,在东南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想法。
虽然初次见面差点撕破脸,但赵贞吉也不得不承认钱渊的能力,这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在知道钱渊成为徐阶孙女婿之后,赵贞吉还一度心里暗赞徐阶此举,本是同乡,又为姻亲,将如此俊杰握于手中,日后必为华亭所用。
可惜,钱渊在徐阶、严嵩之间始终摇摆不定,并没有因为姻亲而倒向徐阶。
揉了揉眉心,赵贞吉开始琢磨要不要写封信给徐阶,试探能不能从钱渊那边打探一些消息。
入浙两月,赵贞吉从未去过宁波府,但他感受到了钱渊无处不在的影响力,这是个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