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 二月二(上)
二月二,龙抬头。
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属木,卦象为“震”,万物生机盎然,春耕由此开始。
但杭州府不同,至少最近十几年不同,自从海贸大兴之后,杭州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呈现出了商业城市的雏形。
杭州以水路勾连四方,这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钱塘江联通富春江、钱塘江,通过支流能抵达武昌,论水路便捷,天下莫过于杭州。
所以,本是春耕节的二月二,在杭州渐渐成了集会的固定节日,四面八方的客商会在这一天赶到杭州,走街串巷的货郎会在这一天开始挑担,那些铺子也会选在这一天开门营业,甚至乡下的农户也会选在这一天挑着山货野味来赚几个油盐钱,就连附近几个府洲的人都会汇集而来。
而今年更是热闹,前几年倭寇大年三十都要上班,农户天天提心吊胆,客商也不敢冒险,也就是去年徐海被灭,汪直来降,之后半年官军顺利绞杀多支小股倭寇,太平下来了,所以今年集市格外的热闹。
这样的气氛,黄师爷很是惊喜,“多年未见此等盛况,犹记得嘉靖三十年二月二,就是在这买到一个徽州客商的徽墨歙砚,一直用到现在……”
但这样的气氛,让赵贞吉很是不满,“二月二,农事节,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小雨贵如油,如此荒废农耕,舍本求末啊!”
黄师爷没有反驳,只笑着指指点点各处,两人一早就微服出了衙门,过了钱塘江,如今在富阳县境内。
“东翁,今日出游,体察民情,酒楼向来鱼龙混杂,不如小酌片刻?”
赵贞吉笑着点点头,两人随意挑了个酒楼进去,特地没有要雅室? 就坐在大堂里。
这家酒楼规模不小? 但格调不高,进出来往的人少有文人墨客,多是商贾? 大堂里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好容易才腾出一张让赵贞吉和黄师爷坐下。
“来几个拿手的小菜? 烫一壶绍兴黄酒。”黄师爷笑道:“入浙不可不饮黄酒,乡梓十步之内有酒楼,户户饮酒唱吴歌。”
“啊? 想必先生是山阴人氏? 那就烫一壶花雕如何?”小二咧嘴笑道:“不知两位先生能吃辣吗?”
“辣?”赵贞吉一愣? “姜还是蒜?”
后世所谓的辣基本只指辣椒? 但在辣椒大规模普及之前,所谓的“辣”通“辛”? 指的是姜或蒜。
“先生是刚刚来浙江吧?”小二得意的指着旁边桌上的一盘菜,“这可是番外才传进来的,货真价实的钱家椒!”
“钱家椒?”
“别听他吹!”隔壁桌的一个客商吐槽道:“如今哪家酒楼都说是钱家椒!”
“那当然了。”另一张桌的客人大笑道:“多了钱家二字,身价腾升,硬生生多赚了一倍的银子呢!”
大堂里一阵哄笑,那小二也不脸红,团团拱手笑道:“各位大老爷,咱全浙江的辣椒都是钱家传出来的,称一句钱家椒也不能说错,再说了,咱家的辣椒是食园传出的……”
“其他地方不说,整个杭州府的辣椒大都是食园传出来的。”一个汉子嚷嚷道。
“就是,不过说起来,做的好还是镇海那家酒楼。”一个中年商贾手捋长须笑道:“而且还有黄金棒,洋芋丝,可惜价太高,而且一天只有几盘。”
“当年辣椒也一样,再过两年估摸就便宜了。”
“我听说过那黄金棒,据说是五峰船主送给钱家的。”
一直竖着耳朵的赵贞吉一个激灵,转头问道:“那辣椒也是汪五峰送给钱家的?”
“这个……”中年商贾迟疑片刻,“倒是没听说,不过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食园就有辣椒了,杭州多有文人拜访尝过。”
赵贞吉心里一凉,嘉靖三十二年,钱渊还只是个秀才,居然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
一直等着的小二问:“两位先生,钱家椒还要吗?”
黄师爷瞥了眼赵贞吉,笑着反问:“怎么做?和那桌一样?”
“两种,一种是酱椒,一种是砍头椒,后一种略微贵点。”
“哪里是贵一点?”隔壁那桌骂道:“贵了一倍多呢!”
黄师爷好奇问:“砍头椒?”
隔壁那桌抢着答道:“就是加了点猪头肉,配上钱砍头这绰号而已。”
“钱砍头……”黄师爷忍笑看了眼赵贞吉,挥手道:“就这道了,再配几盘其他小菜。”
“好嘞……”小二拖着长长调子往后厨去,大堂里还是议论纷纷,黄师爷善于交际,很快和隔壁几桌搭上了话。
“钱砍头……真凶啊!”隔壁那桌是会稽人,“去年城外去看过,啧啧,一千七百多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寻常人看看都得吓怕胆……杀性过重,只怕日后要遭天谴呢!”
这话一出,周围安静下来,但紧接着几桌人都嚷嚷起来。
“那些倭寇,别说垒成京观,就是剁成肉酱喂狗都是应该的!”一个年轻汉子骂道:“长水镇外千余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十里八乡哪家不给钱大人上香祈拜!”
“兄弟肯定是嘉兴人氏!”一个身材粗胖的中年人扬声道:“在下是桐乡人,如若不是钱大人大败徐海,桐乡上下不保,为此城内多有大户出银犒赏,在下虽然小门小户,也出银百两。”
一个脾气火爆的跳起来指着那厮骂道:“你这等混账玩意,去年倭寇攻山阴会稽,又截断西兴运河,钱大人率军步行越会稽山急援,赶在倭寇破城之际保下山阴,又大败倭寇,若没有钱大人,你还能坐在这吃这盘钱家椒?!”
“那日钱家护卫率先出战,为山阴会稽战死十七人,钱大人伤心欲绝,才以一千七百倭寇首级为祭品。”另一个戟指骂道:“杀倭保全县城,你不念报恩,却诅咒恩人遭天谴!”
“不仅是山阴会稽、桐乡,还有当年的嘉定、崇德,去年的上虞,若不是钱大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就连被惊动赶过来的酒楼掌柜也骂道:“这厮好生无礼,伙计们,收了银子赶出去!”
旁边一阵赞同,有熟悉掌柜的客商笑道:“掌柜今日好豪气,那家伙常走这条路……”
“以后不做那厮的买卖!”掌柜瞪大眼高声道:“我岳家是余杭人,当年若不是钱大人有临平山大捷,只怕岳家阖家皆亡!”
“那掌柜你家后院的葡萄架子得倒了!”
“哈哈哈……”
“狗屁,杭州城谁不念钱大人的恩情。”掌柜骂道:“那年还在老食园,我还带着全家去门口磕头拜谢……说起来钱大人还时候还是个秀才,对谁都是好言好语,收了礼却要回赠,知道我开了个小酒楼,还送了我一批辣椒籽!”
“噢噢噢,原来真是食园出来的钱家椒啊!”
“掌柜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钱家椒上了?!”
那中年商贾笑着扬声道:“说起来,这些年如若不是钱大人,阴间当多无数孤魂。”
“那当然,扫帚星嘛!”一个中年汉子脱口而出,看看周围众人眼神赶紧解释道:“倭寇一碰上就倒霉,是倭寇那边的扫帚星!”
“说的是,是倭寇的扫帚星,咱们的救星!”
中年商贾端着酒杯起身道:“来,掌柜添上酒,都算我的,这杯齐饮,何来天谴,钱大人定能公侯万代,富贵延绵!”
众人轰然响应,掌柜让小二添酒,却口中骂道:“就你会做人?今儿的菜银都只收八成!”
周围有人笑道:“今日二月二,龙抬头,每年今日都要涨价……你个奸商!”
“也不是每年,前两年就没涨,倭寇闹得凶啊。”
添上酒,中年商贾高高举杯,“诸位,共饮此杯,遥祝钱大人!”
黄师爷迟疑的举起酒杯,却瞥见赵贞吉一饮而尽。
挑了两块猪头肉嚼着,赵贞吉轻声道:“其他不论,这杯酒,真心实意。”
第五百八十五章 二月二(下)
北人行马,南人乘船,二月二这一天,几乎所有河流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船只。
一艘不大的乌篷船在钱塘江努力逆流而上,还好今日挂的是西南风,借力不小,但也直到午后才抵达杭州。
“拎好物件,别漏了!”船家在船头大声吆喝,十几个人抱着包裹钻出船舱,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有粗手粗脚的壮汉,最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带着一个青年下船,肩头上各扛着一个大袋子。
“田三叔,黄昏还在这儿,回程就不收了。”船家帮了把,“啧啧,村里也就三叔有这能耐,这么大的麂子,待会儿没二两银子可别出手!”
田三嘿嘿笑了笑,寒暄几句带着儿子往集市方向走去,嘴里却在骂:“懒鬼一个,去了镇海一个多月还这么懒,鞭子还没吃够?!”
田三的儿子嘀咕道:“谁知道您老一早上山能撞见这只麂子,而且还要弄到富阳这边来卖……”
“萧山最多只能卖一两银子,不就多跑几步路,你个懒骨头!”田三骂骂咧咧,他满脸皱纹……放在后世说六十人家都信,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
萧山后世是归属杭州市的,但在明朝却在绍兴府境内,县城卖不出价,要么沿着西兴运河去山阴会稽,要么沿钱塘江来富阳,相比较而言,自然是富阳这边更能卖得出高价。
“别急,别急。”田三带着儿子一路走到县衙不远处,好不容易找到个老乡凑出个位置,将袋子里的一只还活着的黄麂,以及另一个袋子里早上挖的新鲜春笋摆出来。
黄麂算不上特别少见的野味,但市场上活的黄麂就少见了,很快就有人上来问价,田三报出二两五钱的价格,登时将人都吓走了。
二两五钱说起来没多少,但在普通人家真不是个小数字? 差不多相当于四石大米? 约莫后世六百斤? 一家五口人能吃几个月了!
“哎? 活的黄麂。”一个中年文士停下脚步,好奇的看了几眼,“多少钱?”
田三瞄了眼对方,又看看对方身边的另一个文士? 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两。”
“子修……”赵贞吉刚开口就住了嘴? 黄师爷都已经掏银子了。
“这竹笋也不错? 挺新鲜的。”黄师爷低头看看? “东翁? 今晚有口福了!”
两人身着便服出府,后面也是有人跟着的? 两个汉子跟上来将竹笋和黄麂扛起来。
黄师爷满意的拍拍黄麂的头,“东翁? 走吧。”
“不用去了。”赵贞吉冲着远处努努嘴,“那位笔架山刚走。”
笔架山自然指的是海瑞? 这位海青天如今在杭州府好大名声? 以至于很多农户特地选在县衙周围摆摊买卖,一旦碰到事……海青天是宁可冤大户? 不肯冤小民。
赵贞吉对这位海刚峰很感兴趣,因为他在查账中发现? 富阳县是唯一不向上司缴纳常例银的,要么是特别贪而且特别蠢,要么是特别廉洁。
赵贞吉想了想,转身回了刚才的摊子蹲下来问:“今日二月二春耕节,老者不下田耕作吗?”
田三的儿子瞥了眼赵贞吉,在心里嘀咕,还长者……看你这模样还未必有老爹岁数大呢!
田三咧嘴露出缺了三颗牙的嘴,“来得及,来得及,今年日子好过,卖了这只麂子,回去还能多弄点桑苗。”
“桑苗?”赵贞吉眉头一皱,“不种稻谷吗?”
“种稻谷划不来啊。”田三哀叹一声,“几年前家里田亩种植桑树、棉花,可惜这几年日子不太平,倭寇时常来萧山劫掠,桑叶、棉花都卖不出去,又不能果腹……最终只能砍了改种稻谷。”
说到这田三眼中泪光闪烁,当年砍了桑树,一家人都在嚎啕大哭。
“种稻谷最多只是饿不死。”一旁田三的儿子牢骚道:“还有提编……过年别说添置几件衣衫,就是平日里盐油都舍不得用!”
“谷贱伤农?”黄师爷低声嘀咕了声。
“不过今年日子好过了。”田三用黑漆漆的手背蹭了蹭眼角,笑道:“好些人来村里收桑叶、棉花,今年家中又佃了几亩地,全都种上桑树和棉花,还准备养蚕,蚕茧卖出去又是一笔。”
赵贞吉眉头一皱,如若东南农户尽皆如此,粮食将成为一个大问题。
黄师爷是浙江本地人,追问道:“桑苗、棉种可不便宜,老者能买多少?幼蚕更不是哪儿都有的卖的。”
“用不着买。”田三的儿子抢着说:“专门有人赊给我们,不过蚕茧也只能卖给他们。”
“就你知道!”田三不乐意的训了句。
“爹爹,要不是儿子在镇海听人说能赊幼蚕,你在村子里还不知道呢。”
“镇海?”黄师爷饶有兴致的问道:“你去了镇海?贩货吗?听说那儿现在设市通商,好热闹。”
田三和他儿子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官府征徭役去修路的。”
“不过不是一批,小老儿是去年六月份,他是去年十月份。”田三啧啧道:“徭役几年轮一次,哪次不是自备干粮,万一病倒了那十有**要客死异乡,但这次……听都没听说过啊!”
黄师爷偏头看了眼赵贞吉,笑吟吟的捧上几句,又将地上的竹笋都包圆了,田三这才接着往下说。
“每日都是精米,两日有一顿鱼肉,虽然干活累,但吃的好,也没人责骂……”
“谁说没有……”
“那是你懒骨头,日上三竿躲在角落里睡觉,不抽你抽谁?!”田三顺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他是十月去的,还混了件冬衣呢”
赵贞吉的视线落在那青年的身上,样式有些古怪,针脚也不细致,不过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是保暖。
“就是被抽了十鞭的那日……”田三儿子嘿嘿笑道:“别人都下工了,就我还在摸黑,正巧碰上了来巡视的大人物,顺手赏了件冬衣给我,这叫什么翁失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师爷笑道:“碰到什么大人物了?不会是钱砍头吧?”
田三儿子惋惜道:“可没那福分,是五峰船主。”
“说起来五峰船主不是倭寇吧?”田三摸摸脑袋。
“爹爹,当然不是。”田三儿子撇嘴道:“倭寇是来抢劫的,你见过哪个倭寇给衣给食?工地上的精米、鱼肉都是五峰船主买来的呢!”
赵贞吉和黄师爷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别说精米、鱼肉了,汪直还出银修建码头,不过后来抵扣税银了。
黄师爷叹了口气,论起来,还是嘉靖三十年到嘉靖三十二年之间那几年,民间的日子最好过。
赵贞吉也叹了口气,没想到汪直在民间名声居然还不错。
一天下来,赵贞吉开始考虑要不要绕过胡宗宪和钱渊,直接接触汪直了。
毫无疑问,汪直是最关键的那个人,受招抚来降,献上徐海首级,设市通商。
但在赵贞吉看来,汪直很可能也是最容易突破的那个人,只要能突破汪直,胡宗宪、钱渊与汪直之间的隐秘将在赵贞吉面前完全暴露。
伸手摁了下地,蹲下来时间太长了,赵贞吉两腿发酸,黄师爷正在数钱,将地上还剩下的十几个春笋全都包圆。
“傻了啊!”田三接过铜板,手肘撞了撞傻乎乎盯着不远处的儿子。
“爹爹,那是五峰船主啊。”
随着这句话,赵贞吉两眼放光的转头看去,一个鬓角微微发白,方头大耳的中年人正饶有兴致的逛着,身边随从时不时丢出几角碎银子买些东西。
这就是近十年东南最大的海商头目汪直汪五峰?
虽然汪直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劫掠沿海中,但当年手下多有海商袭击沿海,在沥港之战后,他被公认为倭寇中势力最大的头目。
接到赵贞吉的眼神,黄师爷轻手轻脚的走开,片刻后,两个汉子远远跟着汪直,看着这一行人过了钱塘江,在钱塘县一处客栈落脚。
第五百八十六章 烟柱
“啪!”
“啪!”
“啪!”
单调但清脆的声音在巡抚衙门里响起,周围被逼着来观刑的佐官、小吏、文员个个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在他们看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隐忍后,新任浙江巡抚赵贞吉终于开始本性毕露……真不是个好上司啊!
只不过贪一点,只不过收个门包,只不过占了点便宜,居然一个个被拉出来打板子……这种上司谁想要?
而赵贞吉虽然不像吴百朋那般能文武双全到能领兵上阵,但南下也带了两三百的官兵,为首的是南京振武营的一个把总,赵贞吉使唤起来颇为得力。
王把总面无表情的又念出几个名字,如狼似虎的士卒从围观人群中又拉出了四个小吏文员,单调的板子声又响起了。
围观人群一脸绝望,这日子没法过了……更有人回头看向正堂,您老将下属全都拉出来打板子,难道也不想过了?
在这个时代,正印官是一把手,但没有那些小吏文员,权柄能延伸出城就不错了,运气不好或能力弱的,在衙门里说话都不顶用。
但事情还没结束呢,好久之后,单调的板子声终于停了,黄师爷笑吟吟的走出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佐官、小吏两条腿都站不稳了,有的已经跪下来向着正堂方向磕头。
可惜没鸟用,王把总带着士卒将这般人全都扫地出门。
黄师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和王把总打了个招呼后缓缓踱步回了正堂,“东翁,都赶回去了。”
“那边盯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脱钩。”
“是。”黄师爷低声道:“王把总为人精细,已经派了人进客栈查探过,二十来人,口音有点杂,但有一半是徽州口音。”
赵贞吉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都清理干净了?”
“难说,或许杂役、仆妇也可能泄露消息。”
“全都赶出去。”赵贞吉挥挥手,“从南京陆陆续续调来的人手充足。”
“是。”黄师爷躬身一礼。
在正常衙门中,赵贞吉这一举是坏了规矩的,换个府衙、县衙,六房的小吏一起上告,正印官的位置都坐不稳。
但在巡抚衙门内,这一举不算坏了规矩。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是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府衙、县衙各处抽调文员小吏组建巡抚衙门的。
后朱纨自杀身亡,罢设浙江巡抚,那些小吏文员都回了原本的位置? 嘉靖三十一年王民应再任浙江巡抚,也是从各个机构中抽调人员的。
再之后的彭黯、屠大山、李天宠沿用? 但胡宗宪本是从杭州知府升任浙江巡抚的,用很多府衙文员替换了原巡抚衙门的人手? 之后的吴百朋并没有异议。
但赵贞吉是难以容忍的? 身边说不定都是胡宗宪的眼线……事实上的确如此,巡抚衙门这边刚开始查账,胡宗宪就去了处州前线督战了。
反正将这些人赶回去,也是回了布政使司、府衙、县衙? 不算赶尽杀绝? 换一批南京那边的人手? 也不用给个正式职位,顶用就行。
当然? 最关键的是能保密。
天色已暗? 正堂内只点了一盏烛火,黄师爷借着阴暗的光线看去,赵贞吉的脸庞若隐若现。
半响后,黄师爷低声劝道:“东翁,入浙两月,如此冒险,是不是再斟酌一二?”
好一会儿后,赵贞吉长身而起,“把王把总叫来。”
……
距离巡抚衙门只有三四里外的客栈里,酒足饭饱的汪直正懒洋洋的剔着牙,“没想到钱塘也有徽州馆子,味道还错。”
“毕竟钱塘江直通新安江嘛。”旁边一个小伙子笑着说:“叔公,这次可是预付了好大一笔银子,再过一个多月,那些茶商不送来怎么办?”
旁边一个汉子笑骂道:“敢黑老船主的银子,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哎,都乡里乡亲的。”汪直挥挥手笑道:“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再说了,咱徽商讲的就是个信,他们若是毁诺,那就是坏了名声,别说我了,就是乡里也绕不了他们。”
“对了,滶儿呢?”汪直看看左右,“今儿就没见着人,让他择地建个货栈,这点小事拖了两天了!”
汪直所说的滶儿指的是其义子毛海峰,他拜汪直为义父后还有个名字,王滶。
小伙子嘿嘿笑道:“滶哥昨儿晚上就没回来。”
“今早我倒是见了一面,那眼圈黑的……”汉子撇嘴道:“都说表子无情……居然还想着给那女子赎身。”
汪直叹了口气,随即发狠道:“回头就给他说房媳妇,天天去那地方……是能娶媳妇还是能生个儿子?!”
“老船主,不过说起来杭州真比镇海合适。”汉子啧啧道:“这两天集市,外地来的商贾多如牛毛,而且也靠海,钱塘江直接入海……”
“想瞎了你!”汪直骂道:“去年这时候咱们头上还扣着倭寇的帽子呢,官府放心咱们在杭州设市通商?”
“要不去找那钱展才问问?”
汪直都懒得搭理手下了,去年第一次见面,那钱砍头就把话说死了,商市管辖,通商之地,全都在官府……准确的说是在他钱砍头的手里。
沥港太远,杭州太险,设在镇海,还在山顶修了个威远城。
威远城去年已然竣工,耗时五个月,比预计工期多了两个月,城周长两百六十丈,高两丈半,厚一丈,设雉堞、垛口近两百个,辟东西二门,各设铁炮三门。
一想到这事儿,汪直就心塞……那六门悬于头顶的铁炮还是他买来的,姓钱的连银子都不肯给!
就在这时候,一阵骚乱喧哗声传来,墙壁被撞的声声作响,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干什么的?!”
汪直寒毛直竖,猛地跳起来,他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惨呼声。
常年亡命海上,汪直不是那等犹豫不决的人物,第一时间推开窗户就要往下挑,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
“叔公,下面……”
汪直定睛细看,一员身穿软甲的将领正仰头看来,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士卒,手中的刀枪在月光中反衬出寒光。
“叔公,怎么办……”
外间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轻了,汪直咬着牙抢到桌前,双手拿起蜡烛!
三刻钟后,并没有被绑起的汪直面色惨淡的走出客栈,二十多个随从大都带伤,被绑得严严实实塞进了马车。
在他们身后,是正熊熊燃烧的客栈,还好今日三四百兵丁齐聚,杭州多有水井,很快将其扑灭。
不远处得马车里,黄师爷掀下车帘看了看,回头仔细打量了几眼汪直,啧啧两声,“倒不是个凡人,生死之际能想得到死里求生,若不是人手充足,险些被五峰船主突出重围。”
汪直看了眼废墟上升腾的烟柱,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颇为显目,他略略放心了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两三里外,正在费劲系腰带的毛海峰目瞪口呆看着不远处升腾的烟柱,手一松……登时胯下一阵冰凉。
呃,毛海峰左臂当年被徐海劈断,一只手系腰带不太利索,这下手一松,两条裤腿登时松松垮垮落到脚跟处。
毛海峰一把拉起裤子,右手摁着腰带,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两刻钟后,毛海峰遥遥看着护卫在巡抚衙门外的兵丁,心头的怒火越来越盛,好一会儿后,他一扭头快步离开。
第五百八十七章 给脸不要脸
后世有种说法,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未必正确,命运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难以探寻踪迹。
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面对选择的时候,性格能很大程度决定你的选择。
原时空中,汪直被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驻守舟山的毛海峰指天骂地,势为汪直报仇,俞龙戚虎轮番上阵都拿他没办法。
这种性格特点,说的好听点是精钢宁折不为钩,说的普通点就是讲义气。
所以,在汪直被送入巡抚衙门之后,毛海峰第一时间逃出杭州,窜回镇海,在金鸡山下鼓噪众海商,欲举械起事。
“直接杀到杭州去?”同为汪直义子的王一枝为难道:“要不咱们会舟山聚集人马?”
毛海峰眼中满是怒火,操起长刀剁在桌上,“义父被捕,你们就要回去分家了?!”
的确,如果汪直被杀,下面的船队很快就分崩离析,谁能抢得到谁就能势力大增,说不定还能做第二个五峰船主。
但位于金鸡山下的海商全都是汪直嫡系,王一枝看看左右,只能点头道:“都听毛大哥吩咐。”
这时候,门咯吱一声响,众人回头看去,王一枝登时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方先生来了。”
“老船主遇险,何故隐秘不说?”钱锐直视毛海峰。
“信不过你!”毛海峰操起刀瞪着钱锐,“若不是你一力劝义父受招抚,何来此横祸?!”
“方某能劝得老船主来降?”钱锐哼了声,“若不是老船主有此意,谁能劝得动他?”
毛海峰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拙于口舌。
钱锐大步走到桌边,就坐在毛海峰身边,任那柄钢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下了他的刀……此事不可轻动。”
“毛大哥。”王一枝伸手将毛海峰手中的刀挡到一边,倒是没真的把刀抢了去。
钱锐看似镇静,实则心急如焚,汪直和钱渊牵扯太多也太深,一旦出事,钱渊只怕万劫不复……只说今日若不能稳住众人,毛海峰扯旗杀向杭州,那两浙倭患将再起,朝中必然问责。
“两件事。”钱锐伸出食指,“立即让人出海去舟山,告知徐碧溪,令他整顿麾下,随时待命。”
“是是。”王一枝连连点头,“这就派人去。”
“其二,此事告知钱展才。”钱锐伸出中指,“老船主被捕,他身为浙江巡按,是有权详询的。”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王一枝干笑几声,“毛大哥和钱展才挺熟……”
“他不行。”钱锐打断道:“就他那脾气,非出事不可。”
这下不仅是王一枝?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 毛海峰一回来就把秘密库存的兵械发下去,领着人就要杀向杭州。
毛海峰盯着钱锐哼了声,“那你去?”
“先生不可亲去。”王一枝立即摇头,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角落处的钱鸿。
……
仅仅两刻钟后? 两艘船渡江而来,站在船头的正是钱渊。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且还是个蠢贼!”
“小弟,怎么办?”钱鸿低声道:“汪直一死,下面必然分崩离析……”
“嘿嘿,汪直一死,意味着官府毁诺,意味着浙直总督胡汝贞毁诺,也意味着我钱展才毁诺。”
“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必然举兵,说不定窜出海外之前还要洗劫一遍镇海!”
“朝中必然众情汹汹,弹劾我的奏折能将叔父淹没……”
“纵使简在帝心,也不得不下狱问罪!”
“如此大业,尽毁于赵贞吉之手。”
钱渊回头看了眼静静站在远处的梁生,招手道:“马匹可备好了?”
梁生答道:“共聚集一百一十二名护卫,马匹、军械、干粮、饮水、药箱,尽皆齐备。”
钱渊微微点头,看船已然靠上码头,等不到抽板,径直跳下去,大步走向正在等候的人群。
约莫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最前面的王一枝、钱锐还好,后面的已经抽刀在手,甚至两侧还有已经搭弓上箭的弓箭手。
护卫们井然有序的下船,腰间佩刀,身披软甲,但并没有跟着钱渊,只有钱鸿在钱渊身后紧紧相随。
一直走到人群前,钱渊都没停下脚步,为首的王一枝等人惶然让出一条路。
钱渊大步走到毛海峰面前,无视他手中紧握的长刀,面无表情的一巴掌将其抽倒。
跟在后面的钱鸿瞠目结舌,周围全都是海盗,个个持刀拿枪,谁手中没十条八条人命?
毛海峰虽然断了一臂,但一直是汪直麾下最得力的人物,勇力非凡,而且这村子里他直属麾下多达两百多人。
如此一巴掌,就不怕毛海峰一刀戳过来?
“给我起来!”钱渊弯腰将毛海峰拎起来,嘴巴贴在对方耳边怒吼道:“早就告诉过你,老子和汪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么都活,要么都死!”
“举兵杀到杭州去?”
“那汪直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朝中必然认为倭患再起!”
“你非要将倭寇这顶帽子戴在头上?!”
“到时候,汪直被杀,我钱展才下狱论罪,两浙再起倭患,通商一事不了了之!”
“你是想救你义父,还是想取而代之?!”
瞳孔充血的毛海峰脱口而出,“屁,当然是救义父!”
“想救人就得听我的!”钱渊冷笑一声,松开毛海峰,转身四顾众人,“老子历的杀阵不比你们少,拿着刀就能吓唬人了?”
“老子敢一人入内,就不怕你们杀人!”
王一枝赶紧扶住毛海峰,低声道:“先听他说。先听他说。”
那边钱渊随意走动,口若悬河,这边钱锐凑近,低声道:“不做拖延,即刻赶至,又孤身入内,此事理应与他无关。”
毛海峰安静了片刻后突然扬声道:“姓钱的,你说如何救出义父?”
钱渊冷然回头,反手指着码头处排列整齐的钱家护卫队,“当然是抢回来!”
“其余人都在此地,你毛海峰跟上,让你看看钱某人如何将五峰抢出!”
百余人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虽然有水路相通,但都是逆流而行,速度是比不上快马的。
钱家护卫着装统一,单臂的毛海峰在其中颇为显眼,不过此次跟上的不仅仅是他,还有钱鸿。
钱渊是真的不想和赵贞吉撕破脸,想想就知道,对方赴任,自己即刻离开杭州没给对方一点面子,但两个多月了,赵贞吉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入浙是针对胡宗宪的。
但赵贞吉抓捕汪直是钱渊难以忍受的,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而大部分的可能性会指向一个方向,和原时空一样,汪直死,倭乱再起。
而更要命的是,钱渊也难以忍受赵贞吉私下和汪直达成协议,要知道自己很多密事是需要汪直为后手的,至少自己几个月前挖下的那个坑……
“赵贞吉你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
第五百八十八章 何许人也?
二月二日,龙抬头,赵贞吉在富阳县撞见了去徽州过年返程的汪直。
之后两日,赵贞吉突然严查巡抚衙门,几乎将佐官、小吏一扫而空。
二月四日夜,赵贞吉下令搜捕汪直,除了客栈被烧毁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外。
但汪直进入巡抚衙门仅仅一日两夜后的二月六日晨间,沉重的马蹄声在衙门外响起。
“止步,来人报上名来!”
王把总出列刚刚大喝一声,一支短矛突然从马队中掷出,精准的插在王把总脚边,矛尖插入黄土中,矛杆在空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吓得王把总一身冷汗。
终于赶到了,钱渊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轻笑道:“护卫中,王义最擅弓箭,杨文最擅短矛,这手倒是被你学来了。”
梁生手痒痒的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根短矛,闻言笑道:“小的跟杨哥练了好久,其实也没把握……”
“没把握还那般准?”
“少爷,小的其实是瞄着那厮掷的。”
马队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彭峰慢条斯理的拿起挂在马上的长枪,王义取下挂在背后的长弓,后面的护卫抽出了长刀。
随着钱渊趋马向前,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几日巡抚衙门附近始终有兵丁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王把总汗如雨下,才入浙两个月的他完全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兵丁眼尖指着马队中一人,“把总,是那日没抓住的倭寇!”
那间汪直落脚的客栈早就被他们摸的清清楚楚,而毛海峰单臂面白,最是好认,他们早知道漏了一人。
脸色苍白的毛海峰闻言看来,眼神中满是狠色,手中长刀微转,对准了那个兵丁。
“倭寇?”王把总闻言大惊,倭寇能杀进杭州?还能一路杀到巡抚衙门来?
“嘀嘀嘀……”尖锐的竹哨声响起,很快大批的兵丁聚集而来,前后将钱渊一行人围在中央。
钱渊微抖缰绳,冷笑着招来毛海峰,“可知此是何地?”
“浙江巡抚衙门。”
“王民应冒险击沥港而脱身,胡汝贞以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后有文武兼资的吴惟锡继之。”钱渊扬声道:“彭黯、屠大山、李天宠尽皆庸碌之辈,但不能有所作为也不为害,远胜赵大洲此僚。”
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不要后悔。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就要不要留手。
一路急行而来,毛海峰再蠢也知道钱渊的决心? 耐心道:“记得桐城阮鹗亦曾任浙江巡抚?”
“是? 不过他衙门设于桐乡。”钱渊两腿一夹? 胯下马往前几步,冷笑道:“当日阮鹗逼卢镗出战,以至于四千大军尽丧,接到军报后,钱某一巴掌将阮鹗抽倒在地。”
“长水塘畔? 桐乡城外? 山阴、临海? 四处京观,倭寇首级不下万枚……”
“嘿嘿,居然有人责我钱展才为倭寇?!”
王把总已经知道对面这是谁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做什么,钱渊抽出腰间苗刀指向前方,身后的梁生和彭峰率先趋马冲刺,手中长枪调转? 用长杆抽来? 对面的士卒登时作鸟兽散。
一个士卒自持勇力? 纵身将一个护卫扑下马,但随即肩头一凉,锋锐的刀锋让开他的喉咙,只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
王义边军出身,精于马术,趋马绕过纷乱的人群,突然加速赶上,弯下身子将逃窜的王把总夹于肋下。
这时候巡抚衙门侧门已开,迈步而出的黄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王义一声轻喝,趋马原地掉头,奔驰到不远处,将肋下夹着的王把总扔在钱渊马前。
“不过乌合之众!”毛海峰不屑道:“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群软脚虾!”
“毛兄弟这话说的……”梁生瞄了眼疾步走来的黄师爷,扬声道:“我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何至于和这帮货色相较?”
“学生黄仁拜见巡按钱大人。”
钱渊漠然看向前方,好似没听见一般,手中一提缰绳,胯下马缓缓向前,一直踱到巡抚衙门大门处。
黄师爷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打上门本就是不讲规矩,但打上门也是个态度,接着难道不应该是坐下来谈?
既不进去,也不说话,这位到底想干什么?
但很快,黄师爷就知道了,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士卒从道路两头汇集而来,一员身披软甲的将领趋马赶到,单膝跪下,“拜见大人。”
黄师爷踮着脚尖看去,认出了这是驻守杭州的游击将军鲁鹏,据说去年上虞大捷,便是此人驻守上虞,死战不退,立下军功,由把总升任游击将军,拨到吴百朋麾下。
事实上,吴百朋离任前后陆续抽调了五百人随他入闽,其中不乏把总、游击级别的将领,留下的千五大军,如今的领军将领正是鲁鹏。
赵贞吉颇为眼热吴百朋留下的这支大军,前后三次巡视,可惜都没笼络到手。
“起来吧。”钱渊并没下马,“今日事急,闲情后叙。”
鲁鹏驻守上虞,和孙丕扬交情极好,当日钱渊来援,两度保下上虞县城,又是钱渊报功,使鲁鹏升任游击将军,又介绍给吴百朋。
鲁鹏起身道:“请大人吩咐。”
钱渊指了指巡抚衙门的大门,“围起来,不得放走一人。”
鲁鹏愣了下,但随即弯腰拱手道:“是,不得放走一人。”
数百兵丁立即展开,在鲁鹏的指挥下将巡抚衙门围的严严实实,王把总麾下的两三百士卒被缴了军械踢到一边蹲着。
黄师爷两腿战战的看着这一幕,兵围巡抚衙门,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钱渊这才翻身下马,看了眼黄师爷,冷然道:“带路。”
其实用不着带路,这儿钱渊很熟悉,不说吴百朋在任期间,胡宗宪、王民应在位时,他都来过。
沿路一直走到正堂看到面色铁青的赵贞吉,钱渊忍住上去抽一巴掌的冲动,挥手道:“搜。”
“钱展才!”赵贞吉两眼赤红,怒吼道:“你想做什么?!”
“胆大至此,兵围巡抚衙门,你想造反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从腰间解下苗刀,左手握着,才转头道:“三年前在南京,已知赵贞吉何许人也。”
“为党争而不顾百姓死活,为党争不顾东南水深火热,何许人?”
“国贼也。”
黄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的缩到角落处,天下人对钱展才有着不一致的评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此人言语尖酸刻薄,口舌锋若利刃,更甚其曾祖鹤滩公。
好吧,当年是不让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如今却是更甚之!
“四川内江赵氏,实为宋末元初为避乱世而改名,原不姓赵。”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赵大洲此次赴任浙江巡抚,实则归乡……噢噢,不算归乡,但却可拜祭。”
脸色发黑的赵贞吉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钱渊。
说相声没人搭台……那就没办法往下说啊,钱渊侧头瞥了眼,彭峰立即接口道:“少爷,既然不是归乡,何来拜祭一说?”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直视赵贞吉,一字一句的如此说:“西湖西北,栖霞南麓,岳王庙中!”
正堂内寂静无声,赵贞吉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半响,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角落处的黄师爷抹了把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这是孔明阵前骂死王朗?
骂他是国贼也就罢了,居然说他不姓赵,而姓秦……这是在说,你赵贞吉堪比秦会之啊!
第五百八十九章 踹飞
苗刀就放在身侧的桌上,钱渊举杯抿了口茶,不禁眉头一皱,前世品不出,这一世……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钱铮、唐顺之都是品茶高手,抿了口就知道,去年的旧茶,而且茶质颇劣。
无趣的放下茶盏,钱渊冲着那边努努嘴,“没死吧?”
“没死,昏过去了。”王义咂咂嘴,“少爷不减当年雄风……”
这里跟着钱渊最久的就是王义了,深知自家少爷口舌锋锐,不过将对手骂昏过去……也是第一次见。
“当然没死。”钱渊放心下来,翘起腿道:“若是这般就骂死了,还用得着编练新军?少爷我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瞄了眼被扶起坐在椅子上的赵贞吉,钱渊心里暗自嘀咕,抗压能力太差,心理素质不行,自个儿又不能真的一巴掌抽过去,骂几句居然能把这厮给骂躺下!
啧啧,要是赵贞吉知道钱渊这么想,说不定能再气晕过去,你都把我和秦桧相提并论了啊!
里面闹成这样,外面也不安静,当日被捕的二十多人都被找了出来,毛海峰大步走进来,面色阴沉,“唯独缺了义父。”
“都搜遍了?”钱渊脸色也有点难看,不过就隔了一日,汪直居然已经被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
赵贞吉来浙江才两个月,在本地没什么心腹,不太可能有隐秘地方藏人。
如果是送进狱中,杭州府除了几个县衙以及府衙外,只有负责刑案复核的按察使司有监狱。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如果还在浙江还好办,就怕赵贞吉将人送到南京去……想抢出来,那就难了,要付出的代价也要大的多。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赵贞吉和汪直达成了协议。
钱渊晃了晃脑袋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果真的达成协议,外面那二十多个人不会还被关着,要知道自己直冲巡抚衙门……这种可能性? 只怕赵贞吉想都想不到。
“人呢?”钱渊冲着黄师爷招招手,“赵大洲是朝廷命官? 本官能弹劾,不能擅杀。”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 不能擅杀赵贞吉? 但砍了你一个幕僚……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黄师爷两条腿抖个不停,眼角余光瞄着歪在椅子上的赵贞吉……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钱大人……”黄师爷带着哭腔道:“学生绍兴府山阴人氏,端甫是学生嫡亲表弟,文长兄是学生同窗……”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钱渊真怕汪直被送到南京? 甚至被人一刀杀了,哪里还管什么徐渭同窗? 诸大绶的表哥……
就在这时候? 钱渊眼角动了动? 面前的黄师爷一边仔细打量椅子上的赵贞吉,一边冲着外面指着? 嘴里还在说:“钱大人? 陶虞臣和学生也颇为相熟……”
还真是个人才,钱渊忍笑转身出了门,让人将被看管起来的王把总押来。
“不管是送到哪儿? 说出来。”钱渊懒得慢慢问? 径直道:“振武营……好像是南京守备魏国公麾下? 要不要本官去一封信?”
看王把总不吭声,钱渊冷笑一声,招手叫来毛海峰,“你所搜捕尽皆海商,缴纳税银出海贩货,你说他们是倭寇?”
“好,那他们就是倭寇!”
钱渊瞥了眼毛海峰,“能记得住这厮的相貌吧?”
“死都不会忘。”毛海峰手摁刀柄,“姓王,把总,南京振武营,查得出来。”
阴森森的话让王把总冷汗迭出,自个儿也不过是小小把总,跟着新任浙江巡抚来捞银子而已,何必将自己搭出去……更何况听听这话,只怕还要搭上一家老小。
“在杭州府衙牢中,昨日午后送去的。”
钱渊长长出了口气,只要还在杭州那就好办,转头吩咐道:“彭峰……不,梁生你去,知道怎么做吧?”
梁生笑道:“径直打进去就是,浙江巡按御史的随从,杭州知府也无权阻拦。”
看钱渊不再说话,梁生召集了四五十个护卫出了门,反正外面如今有鲁鹏带着人守着呢。
钱渊让人给王把总松绑,低声问:“可动刑了?”
“没有,绝对没有。”王把总连连摇头。
没有动刑,却把人送到杭州府衙牢中……钱渊略略放心下来,汪直应该和赵贞吉没谈妥。
其实不可能谈妥的,赵贞吉想借胡宗宪攻严嵩,招抚汪直是现成的罪状。
钱渊怕的是,汪直为了脱身,将和自己之间的那些隐秘事全盘托出。
两刻钟后,精神萎靡的汪直在毛海峰的搀扶下跪在地上,“拜谢龙泉公大恩。”
钱渊亲自将汪直搀扶起来坐下,让人斟了杯热茶,轻声道:“如今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何必言谢。”
看了眼毛海峰,钱渊笑道:“这次毛兄弟立了大功,也险些犯了大错……好吧,算是功过相抵。”
“嗯?”汪直立即反应过来,“你做了何事?”
毛海峰呐呐无语,一旁的钱鸿笑道:“老船主遇险,毛兄自然心急如焚,回了镇海发了兵械,领着大伙儿就要杀到镇海来。”
“胡闹!”
“还是方先生筹划,请了钱大人出面。”钱鸿接着说:“钱大人亲身至金鸡山,喝退众人,率钱家护卫并我等二人,趋马疾驰,今日晨间才抵钱塘。”
“哎……”汪直长叹一声,“老夫何罪,老夫何罪……”
“无罪,朝中党争而已。”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五峰船主可信得过钱某人?”
“自然信得过。”汪直和钱渊对视一眼,并无眼神躲闪。
沉默片刻后,钱渊挥手让毛海峰、钱鸿、梁生等人退下,低声问:“赵大洲问何事?”
汪直干巴巴的说:“问我和总督大人之间……”
“总督大人嘉靖三十四年起,遣宁波蒋洲、徽州陈可愿出使倭国,一意劝说汪某归降。”
“总督大人情深意切,汪某于嘉靖三十六年决意受招抚……”
“只说了这些。”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又问:“可问了通商之事?”
“没有。”
“可问了招抚内情?”
汪直愣了下才听懂,摇头道:“只问了汪某是否贿赂总督大人,并未问起他事。”
顿了顿,汪直补充道:“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刻钟,也只见了一面,昨日午后就被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里。”
钱渊心里拿不定主意,没有问通商之事,说明赵贞吉的目标的确是胡宗宪,但却只略略粗问,甚至都没屈打成招。
赵贞吉到底想干什么?
钱渊百思不得其解,赵贞吉到底打什么主意……抓捕汪直,自然是要拿汪直做文章的。
“这次真是多谢龙泉公了,若不是龙泉公疾行相救,汪某一人生死事小,只怕两浙再度大乱……”汪直精神不振,看上去昨晚没怎么睡。
“两浙再度大乱?”钱渊猛地回头问道:“何意?”
汪直解释道:“被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狱卒都知道汪某何人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如滶儿……呃,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人,定然以为官府再度背信弃义,自然要再度举兵。”
“啪!”钱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神色闪烁不定。
不等汪直说什么,钱渊已然快步出门,找到了黄师爷,细细问了一刻钟。
推开书房的门,看了眼木然坐在桌边的赵贞吉,钱渊看似很有礼貌的回身关上门。
然后,他狠狠一脚将赵贞吉踹飞。
第五百九十章 真相
屈指一算,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里,他名声鹊起,金榜题名,声震东南,沙场扬威,他比这个时代同年龄段的任何人都更加耀眼。
除了机缘巧合,自身的能力等等因素之外,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或者说留在他脑海中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是起到了关键作用的。
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未必能考的中进士,虽然水平低了点,但前世灌注在脑海中的逻辑思维能力在八股文中是有所体现的。
也不会火中取栗,借官军攻灭沥港为父兄复仇,更别说后面创狼牙筅,立下诸多军功,以及汪直、王翠翘、徐海……太多太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金手指。
但凡事都有两面,金手指有时候也会蒙蔽住钱渊的双眼……虽然他知道《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但他依旧会被蒙蔽双眼。
这次就是一个例子。
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后浙江巡按王本固搜捕汪直,五峰弃市,新倭再起。
胡宗宪招抚汪直,朝中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巨大的压力,劝汪直前往杭州拜会巡按御史王本固,以至于汪直被诱杀。
真的是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压力吗?
钱渊的右手不停松开又握紧苗刀的刀把,阴森的视线盯着被自己一脚踹飞撞在墙壁边的赵贞吉。
虽然现代社会更讲究利益得失,虽然钱渊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虽然他知晓政治的丑恶、肮脏、龌龊,但他真的没有考虑过……如此没有底线的党争。
这一次钱渊一日一夜急行百里赶到杭州,不惜调动大军兵围巡抚衙门,他怕什么?
他最怕的是汪直被杀,以至于东南大乱。
钱渊之所以前年硬生生横插一脚,抛却翰林储相,转都察院从王本固手里抢来浙江巡按,无非就是怕历史上那一幕再次上演。
他怕那些读书读的脑子不好使,眼中只有祖制,只有规矩,只有清浊之分的御史们,再一次众情汹汹上书? 以至于汪直和原时空中一样被杀,别说通海一事了? 这场东南大战还要再打上两三年。
但事实上,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历经数年磨练之后被选入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很少有脑子不好使的,很少有思想僵化的? 他们看似不符合常理的言谈举止,往往都带着政治指向。
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楚了……至少钱渊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了。
赵贞吉在二月二龙抬头偶然撞见了汪直? 抓捕后将其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 可能还故意泄露了消息。
无论什么理由? 消息传出去? 汪直部下如徐碧溪、毛海峰等人定然要举兵起事? 两浙倭患再起? 朝中就有足够的理由弹劾胡宗宪了。
什么两浙倭患渐息,显然是胡汝贞虚报军功? 蒙蔽圣君!
纵使事后胡宗宪查清其中渊源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的的确确两浙倭患再起,就算嘉靖帝心知肚明也没用……在这位皇帝心中? 他只会认为,你胡宗宪没完成任务。
的确? 这次赵贞吉入浙不是针对钱渊通商事,他的目标是胡宗宪。
但赵贞吉在无法寻找到胡宗宪的弱点后,采用了最为直接的方法……搜捕汪直,甚至砍下汪直的脑袋,引得浙江大乱,以弹劾胡宗宪,乃至矛头直指胡宗宪身后的严嵩。
钱渊不禁在心里琢磨,原时空会不会也是这样,王本固的确是徐阶的人,会不会是他刻意诱捕汪直,引的浙江大乱,新倭群起……
这一招太毒了,一旦成功,胡宗宪乃至钱渊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嘉靖帝可不会去管下面的勾心斗角,只会看到两浙倭患再起。
这是钱渊无法接受的,汪直死,麾下必然分崩离析,说不定毛海峰、徐碧溪还会将自己视为仇敌,通商一事更是灰飞烟灭,钱渊多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理由有二。
其一,刚刚详询中,黄师爷和盘托出,赵贞吉年前年后数次送信入京至徐府,信中屡屡提到,不可使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南下入闽。
去年末,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当时就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戚继光率部南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直到现在,戚继光还在宁波定海后所附近。
为什么不让戚继光南下?
自然是因为赵贞吉生怕倭患闹的太大,戚继光率部三刻钟击溃徐海数千大军,这是对阵倭寇战绩最辉煌的将领。
说不定赵贞吉还想着借戚继光一跃而起,取胡宗宪而代之呢!
其二,被自己一脚踹飞的赵贞吉,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什么样的党争要用东南沿海百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这样的党争毫无底线可言!
钱渊努力压抑着抽出苗刀砍过去的冲动,缓缓一步一步向前,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毕露。
赵贞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乱浙江,何以拨乱反正?”
“苍啷”一声轻响,终于没忍住的钱渊已然半刀出鞘。
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最后的光线,正射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在对面昏暗的墙壁上。
赵贞吉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为社稷乱一省,赵某不悔。”
“呵呵,呵呵……”
“嘿嘿……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越来越响,守在院子里的梁生和彭峰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次少爷怒极。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身子前探,“乱浙江一省亦在所不惜,钱某愿助一臂之力,不过……”
赵贞吉狐疑的打量着钱渊,不过隔了一日,急奔相援,不惜兵围浙江巡抚衙门,现在却要助一臂之力?
“展才但说无妨。”
“大洲公之母早逝,但父仍在,请大洲公将其父,其妻,其女,其子……”
钱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全都送到镇海出海口处,以内江赵氏全族为祭,以大洲公香火断绝为祭。”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将自己和秦会之相提并论,自己怎么就没听出来……这是先扬后抑得骂人呢。
钱渊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更是**裸的嘲讽赵贞吉的无耻。
为党争可乱浙江一省,按照这个逻辑,我钱展才助你拨乱反正,以内江赵氏一族为祭,有何不可?
你不肯,难道东南沿海百万百姓就肯吗?
终于将苗刀归鞘,钱渊附在赵贞吉耳边,轻声道:“真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
第五百九十一章 犯贱
同在杭州城内的总督府,胡宗宪亲自询问派出去查探的亲兵,好一会儿后,铁青的脸色才缓缓恢复过来。
赵贞吉整肃巡抚衙门,又突然闹了一出,烧毁一间客栈,总督府这边虽有警觉,但并没有任何举动,直到胡宗宪昨日黄昏从嘉兴府归来。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胡宗宪以湖广巡按调任杭州知府,一步步坐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上,不敢说整个浙江省,但至少在杭州府内,他根基深厚。
仅仅半天时间,胡宗宪就查的清清楚楚,赵贞吉搜捕汪直下杭州府衙大牢。
胡宗宪和钱渊发出同样的感慨,真够毒的啊!
和钱渊一样,胡宗宪第一时间发现了赵贞吉此举的阴险之处……这厮有意乱浙江一省,坏抗倭大局,以便朝中党争利。
但和钱渊不同,胡宗宪是进退两难!
胡宗宪发现,赵贞吉将汪直转送到杭州府衙大佬这一招是最毒的!
赵贞吉巴不得胡宗宪来提人呢!
一旦胡宗宪真的来提人,那一个不好就掉进了赵贞吉挖好的坑里,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原因很简单,前日赵贞吉搜捕汪直得手,当日就知道毛海峰脱身,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镇海去。
而赵贞吉第二日午后才将汪直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中,并放出了风声。
问题是,在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汪直义子随时都可能聚众举兵起事的情况下,胡宗宪敢去提人吗?
胡宗宪是从杭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起家的,想将汪直从大牢里解救出来并不困难。
但毛海峰已然脱身,说不好这时候已经起事,要么攻杭州,要么在镇海肆掠,说不定已经逃窜出海,而你胡宗宪偏偏救出汪直……不用说,勾结倭寇的帽子能死死的扣在胡宗宪的脑袋上。
这就是赵贞吉此计最毒的地方。
进一步,胡宗宪不敢去提人。
退一步,胡宗宪难以接受汪直被杀的后果。
他能做什么?
在不知晓位于镇海的汪直麾下海商动态的情况下,胡宗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如果不是钱渊孤身相劝,又果断率护卫急行至杭州,事态的发展很可能会按照赵贞吉的计划一般……毛海峰等海商沦为倭寇,两浙倭患再起,胡宗宪定然被问罪? 而汪直也逃不掉颈上那一刀。
一天下来,一众幕僚也都看清了其中的内幕? 沈明臣摇摇头道:“要不是展才赶来? 逼问汪直下落……只怕事有不协。”
“其实展才赶来也无甚用处,只要他能稳得住镇海,消息来回传递? 立能解此困。”王寅叹了口气? “胆子可真大? 居然调兵入城,围巡抚衙门……”
“事急从权。”郑若曾轻声道:“汪直入狱将死,展才使劲浑身解数,能稳住镇海几日?果断赴杭,立即将人抢出来? 这才是破解此计的最佳之策。”
“不错? 而且谁知道汪直会不会在狱中暴毙身亡? 到那时候? 大罗金仙下凡都没用了,展才也是生怕汪直暴毙? 才疾驰而来。”
茅坤看了眼胡宗宪,轻声道:“本朝御史位低权重? 无不所管? 浙江巡按为击倭所设,临时调兵入城,得浙直总督府许可,不算逾权。”
围困浙江巡抚衙门,这是可以春秋笔法的;得浙直总督府许可,刚刚领了钱渊这么大人情的胡宗宪如何会拒绝呢?
胡宗宪微微点头,“前日夜间,有盗匪入城,巡抚衙门搜捕不力,以至于数间客栈、民屋被焚毁,百姓大惊,城内流言蜚语……”
茅坤接道:“为平定城内骚乱,总督大人调游击将军鲁鹏率五百兵丁入城,搜查盗匪,安定人心。”
那边沈明臣已一挥而就,王寅盖上大印,郑若曾抄录一份备份。
胡宗宪犹豫片刻才道:“伯鲁兄和夫山先生走一趟吧。”
一直拉着脸不说话的何心隐起身拱手应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而郑若曾迟疑的看了眼王寅,苦笑道:“总督大人,要不还是请亮卿兄出马?”
让何心隐去,是因为此人和赵贞吉有旧,又同为心学门人。
让郑若增去,是因为他和钱渊交情极深,事实上总督府这边和钱渊的勾连,向来是郑若曾出面。
胡宗宪不明所以的嗯了声,音调向上,王寅是他留下坐镇杭州总督府的人选,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化身,向来不可轻动。
倒是茅坤听懂了郑若曾这句话,幽幽道:“总督大人,前年桐乡旧事……”
一旁的沈明臣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了,王寅一脸牙疼的表情,“那次敲竹杠敲的……其他的不说,展才率钱家护卫急行赴杭,胯下马匹都是那次……”
前年的桐乡大捷后,胡宗宪亲临桐乡县,一为钱渊力挽狂澜的大捷,二为催促钱渊入京,那次钱渊敲竹杠敲的有点狠。
而今天,显然胡宗宪又欠了个大大的人情……难道指望他钱展才会突然**好心收手?
要知道,钱渊如今死要钱的名声……至少东南沿海几个府洲已然遍传。
哭笑不得的胡宗宪有点头疼,最早应该追溯到嘉靖三十二年,张经被锁拿入京,与东南诸将均有交情的钱渊在其中斡旋,使赵文华顺利临时总督诸军,之后赵文华剿倭不利以至于徐海遁逃……那次钱渊就敲了赵文华一笔。
当然了,赵文华自然不会出血,全都让正攀附赵文华升任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出血。
之后桐乡大捷被敲了一笔,去年正月胡宗宪赴台州临海和钱渊密谈又被敲了一笔,上虞大捷之后两人起隙,胡宗宪万般无奈之下邀钱渊赴镇海商议招抚汪直一事,再次被狠狠敲了一笔。
这都第几次了?
偏偏每次胡宗宪都说不出什么来,甚至是心甘情愿……好吧,至少从面子上来看是心甘情愿,比如这次!
胡宗宪挥挥手让王寅一起跟着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这次钱渊不敲一笔……胡宗宪都放不下心。
哎,这就叫犯贱!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事毕
书房里,赵贞吉和何心隐隔案而坐,前者神情木然,后者一脸狰狞,一脸的愤怒。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心隐捶着桌子低声喝道:“只为攻倒严分宜,你赵孟静将东南百万人命视若无物!”
“只为你和严分宜有深仇大恨,不惜乱浙江一省?!”
何心隐的痛斥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但赵贞吉始终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拨乱反正,拨乱反正……何为乱者,何为正者?”何心隐咬着牙道:“能干出这等事,他徐华亭日后不让严分宜!”
赵贞吉瞳孔一缩,终于打破了沉默,拍案道:“此事赵某一力承当,与他人无关!”
“一人承担?”门外传来钱渊讥讽的声音。
“何为奸?”钱渊缓步入内,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不动刑,不定罪,甚至只有略略相询,不过明路,便知此人或祸乱浙江一省,但如何能定罪与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此即为奸。”
赵贞吉面红耳赤的盯着钱渊,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因为对方说的没错。
何心隐和王寅也知道,钱渊说的没错……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赵贞吉此计之狠毒,但从明面上来说,赵贞吉只是将汪直“请”到了巡抚衙门而且第二日午后就送到了府衙。
刚刚赴任的浙江巡抚不明内情,请来汪直询问几句,至少在朝中,是没有人会问责赵贞吉的……毕竟在两京重臣的印象中,汪直的标签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外间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钱渊冷冷看了赵贞吉一眼,才转身出去,何心隐和王寅随之其后。
半响后,赵贞吉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月初春,浑身上下满是冷汗,里面衣衫尽湿。
他能感觉得到,钱渊说的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一刀一刀剐了你!
在王寅、何心隐出面后,赵贞吉才能断定,自己终能逃得一命,甚至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公开的指责。
钱渊给世人无数脸谱,但在东南? “钱砍头”是叫的最响亮的?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等年轻人? 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了自己……赵贞吉是真的不敢确定。
“谈妥了?”
沉重的气氛中? 最不想开口的何心隐勉强笑着如此问。
“谈妥了。”钱渊刻意笑了笑,“这次送上门来? 钱某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 亮卿兄,对吧?”
“对对对!”王寅没好气哼了声? “南京传言总督大人是总督金山,日后若有弹劾,王某必劝总督大人将展才一起扯下水!”
“总督金山?”钱渊啧啧道:“金山不过卫所,何来总督?”
“展才你!”王寅狠狠瞪了眼过去? 他是胡宗宪的大管家? 总督府有多少东西,他是最清楚的,饶是总督府库存丰厚? 这次也心里滴血不已。
“好好好,哪个王八蛋说的?”钱渊嘿嘿笑道:“真是无中生有!”
何心隐哼了声,“还不是你设市通商? 人人都道? 那哪里是甬江? 明明是银江!”
事情都顺利解决了,虽然有点后怕,但钱渊心情不错,也没出口反驳,看了眼过来的鲁鹏,“公文都收好了?”
“已然送回营中。”鲁鹏恭敬的说:“留了六十兵丁为护卫,余者皆已回营,不知那巡抚衙门这边数百兵丁如何安置?”
“张济甫始设振武营,专为击倭,结果养出了一帮废物!”钱渊不屑道:“不用管他们。”
王寅咳嗽两声,低声道:“展才,口下留情。”
何心隐没好气的插了句,“自去年十月后,刘惟明于处州杀倭,多有战功,纵然不比俞龙戚虎,亦算勇将。”
所谓的张济甫即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刘惟明即浙东参将刘显,就是张鏊向胡宗宪举荐当时在振武营的刘显,这两人都是江西人,交情匪浅……原时空中,刘显就是今年生下儿子刘綎,后来娶了张鏊的幼女。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钱渊迟疑片刻才道:“此僚阴毒,需得小心戒备,不可任其坏事。”
王寅点头应道:“放心就是……”
“放心?”钱渊哼了声,“此次若不是钱某急行百里,从胡汝贞到俞大猷、戚继光、唐荆川,连同钱某,全都一撸到底!”
“是是是,若非展才,必然坏事,但总督大人不也付过账了嘛!”
“这倒也是。”钱渊咂咂嘴,“不过这次,总感觉亏了……”
的确如此啊,徐海死,汪直降,在钱渊心目中,胡宗宪的重要性急速下降,现在真不太用的到这位浙直总督了。
这次勒索了一大批好玩意,不过没有一丁点儿入钱渊腰包的……无论如何,严嵩倒台后,给严世蕃送了那么多银子的胡宗宪或多或少都是要被清算的,钱渊哪里肯沾惹这等事。
此次敲竹杠更多是将通商一事扩展到全浙江,以及大半个南直隶。
镇海设市通商已然半年有余,云集的客商不可谓不多,每个月交易的货物,出海的船只都在急速攀升,但从去年十一月起,这种增速开始渐渐滑落。
原因有二,其一是走私又渐渐猖獗起来,一方面是钱渊刻意针对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唐顺之对出海的船只、货物有着严格的挑选标准。
当然了,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些走私海商不愿意掏那笔银子……反正现在倭寇已经去福建那边闹腾了!
钱渊是真的想不通,税制这么低,出口利润这么高,为毛不肯缴纳税银?
这只能说是前世今生在进出口贸易这块有太多的差异,钱渊前世就是做这块的,百分之三十的税都算是少的了,所以才会觉得税制太低……而那些海商,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在他们经商生涯中,打点是应该的,纳税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其二,镇海这边闹的欢,大把大把的敛财,其他地方能不眼红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各省各府,甚至各县都能设卡,还有运河的钞关……谁不知道出海利润高?谁不想过一道手?
其他的不说,光是运河上的钞关就导致货物送到镇海的成本大幅度提高,钱渊听往来的客商说过,如今同样的货物船只,运河南下的比北上的要多缴纳一成税。
这就是钱渊需要胡宗宪的地方了,毕竟他是浙直总督,至少扬州钞关、苏州浒墅钞关、杭州北新钞关,他是管得到的。
钱渊一行人回了食园,自从换到这新食园,他还没住过呢,如今里面大都是钱家护卫的家眷,很多阵亡护卫的家眷都安置在这儿。
这儿原是把总张四维的宅子,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来此赴宴,见此园林精巧不让苏州园林,颇为喜爱,不过如今……早非旧观了。
歪歪斜斜的土墙甚至只是堆砌起来的木材将偌大的宅子分成一块一块,雕栏玉砌的长廊的扶手上晒着各式各样的衣衫,不远处的水潭边,几个女眷举着木槌正在洗衣。
奇花异草均被铲平,种上了各式蔬菜,有韭菜、青菜,甚至还有辣椒、西红柿。
十几个母鸡咯咯咯叫着从草丛中窜出,七八个孩童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梁生干咳几声,“少爷,前年入京,小的将宅子里贵重家具都送回了镇海,少奶奶吩咐,这里都……”
“好了,好了。”钱渊笑着摆摆手,比起当年的精美园林,他更喜欢看到如今这生机盎然的一幕。
巡抚衙门里,几个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得兵丁垂头丧气的守在门口,整个衙门前后全都是一片死寂。
书房里,黄师爷哭丧着脸,低声道:“东翁,钱展才太猖獗了,要不要上书弹劾?”
赵贞吉警告的瞥了眼过去,黄师爷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如果能顺利惹得浙江大乱,怎么着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如今事败,怎么说都是个错字。
钱展才的确猖獗,但浙直总督胡宗宪插手其中……上书弹劾?弹劾谁?弹劾什么?
赵贞吉能肯定,自己抓不到什么把柄。
黄师爷琢磨了下,低声道:“要不写封信给徐阁老?”
沉默半响后,赵贞吉挥挥手,“不用。”
赵贞吉现在已经后悔了,但并不是后悔做出这等事,而是徐阶传过话来,此事务必求稳,不可急行。
但在撞上汪直的那一日,赵贞吉没能忍住可能毕功于一役的诱惑……
如果略微迟点再出手,或许能更加稳妥一点,或许钱渊不会如神兵天降一般杀来……
赵贞吉决定,忍下这口气,再等等,他相信,一定会有机会的!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项庄舞剑
西苑直庐。
躺在椅子上的严嵩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一旁的严世蕃正在票拟,徐阶一脸无奈的听着户部尚书方钝的唠叨。
又一个寒冬过去了,严嵩又一次让徐阶、徐璠、张居正等无数徐党失望了,老则老矣,每年寒冬看似要升天,但每次都能挺过来!
这个冬天严嵩两次卧病不起,但两次都坚强的再次爬起来……有人说徐阶缩头似龟,但严嵩才真的似龟,太能活了!
户部尚书方钝向来不涉党争,也是朝中六部尚书目前在位时间最长的,资历颇深,拿严嵩这个不干事的货没办法,只能扯着徐阶啰啰嗦嗦的说那些烦心事……户部实在是没银子了,陛下居然还要广东布政使进贡十六万两的龙涎香!
这种进贡谁出银子是说不准的,有时候是广东布政使司,有时候是内承运库,也有时候是户部拨付,但人家广东去年先涝后旱,上书要求户部拨银。
广东布政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三大殿被焚毁,工部满天下寻巨木以重建,但这是需要银子的……于是工部将银子分摊到各个省,湖广、四川、云贵、江西、两广。
户部的确没银子了,但再给徐阶两个胆子也不敢附和方钝……这厮居然希望内阁劝嘉靖帝暂罢重修三大殿!
但徐阶又不能不听,方钝资历太深,正德年间进士,而且还担任过华亭知县,当时松江遭蝗灾,方钝赤脚筑坛,祷告天地,蝗虫居然飞出华亭。
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这两年又胖起来的徐渭悠悠然踱步进来,一一行礼后才说:“砺庵公,陛下召见。”
方钝从袖子里取出奏本……周围人都有点眼睛发直,这么厚!
这货不会是写了万言书吧?
“咳咳,文长,扶着点。”徐阶提点道。
“是是。”徐渭笑吟吟的扶住方钝,“砺庵公,不急,慢点慢点。”
徐阶跟了出去,笑道:“今天开阳,文长穿这么少……啧啧,春捂秋冻,仔细着点。”
“多谢少湖公。”
躺在那的严嵩还好,正在票拟的严世蕃两眼一翻,嘲讽的低低的嘀咕了句。
自年后开衙? 徐渭因表文得嘉靖帝赏识? 虽然没有升迁? 但连续加赏,还几次赐下墨宝、随身玉器,最重要的是,嘉靖帝经常打发徐渭来直庐询事。
所以现在? 徐阶、徐渭两个姓徐的经常在直庐碰面? 面子上徐渭恭敬有加? 徐阶有提携之意? 但实际上……
严嵩、严世蕃都当笑话看? 东南那边都差点闹翻天了,赵贞吉和钱渊已经彻底撕破脸,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呃? 徐渭知晓的清楚点,实际上已经大打出手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那边徐阶殷勤的送出去? 看到这厮回头,徐渭才不屑的哼了声? “装模作样!”
方钝瞥了这位后辈一眼,“随园众人,最傲者两人,展才内敛,文长外露。”
“晚辈可没展才那般傲气……”徐渭嘿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砺庵公,蓟门那边如何了?”
方钝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这等事,老夫消息如何有你灵通!”
“噢噢,王民应、欧阳安下狱论罪,马芳除职仅为都督佥事。”徐渭摇头道:“此番兵败,蓟门左右多有城池陷落,户部能拨付钱粮相援?”
方钝没有回答,但加快了脚步。
徐渭叹了口气,“勇不过马芳……”
这赞誉是嘉靖帝亲口所说,指的是如今在边军中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马大帅”马芳。
此人三十年被前南侵的蒙古人掳掠,后在草原上练就一身能耐,精于骑术,善使弓箭,嘉靖十六年盗马逃回大明,得大同总兵周尚文重用。
后马芳在军中奋勇冲杀,一步步从队长升任把总、游击、参将,其人颇有谋略,又心黑手狠,被誉有霍骠骑遗风……马芳最常做的事是率领小股骑兵杀入草原,焚烧草场,劫掠马匹,砍杀牲畜,这是效仿西汉冠军侯霍去病。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倭乱渐渐平息,但北边又出了事,升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又碰到了老对头俺答汗。
当年马芳在草原上曾射杀猛虎救下俺答汗,得其重用,后逃回大明,二十年来数次交战,俺答汗吃了不少亏。
不过这次,俺答汗占了上风。
俺答汗率军南下,时任蓟辽总督的王杼指挥无方,蓟门总兵欧阳安连战连败,明军全线崩溃,遵化、玉田等重镇相继沦陷,虽然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在金山寺一战里重创蒙古骑兵,迫使俺答汗北撤退军,但事后追责,马芳被除职,只留下个都督佥事的虚衔。
今年朝中气氛颇为压抑,主要就是蓟门一度被围……不过方钝对事后追责没什么兴趣,他烦心的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但别说东墙西墙了,如今户部南墙、北墙都没了,往上看看,压根就没天花板!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最惹人关注的话题是,十日内,户部尚书方钝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可惜老板嘉靖帝三次明言不许!
也就是嘉靖帝了,换成他孙子万历,官员将官印一丢撒腿就跑!
看着方钝在小太监的指引下入了后殿,徐渭找了把椅子在外面坐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晒太阳,心里胡思乱想着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破事。
二月十六,数千倭寇窜入福建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登岸焚掠,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迎敌,三战三捷,斩首六百,但倭寇四散而去,攻陷福清县,抓走知县叶宗文,劫库狱,杀害男女一千余人,焚毁官民廨舍无数。
军报入京的第二日,嘉靖帝钦点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官,率部南下入闽抗倭。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赵贞吉有意拖延,戚继光所部理应去年末就南下入闽了。
徐渭在心里回想钱渊最近寄来的几封密信……徐阶真不是玩意,用的赵贞吉也是一丘之貉,不过这次敲了胡汝贞竹杠,镇海通商越来越兴旺了,当然了,汪直这次被吓得不轻。
昨日徐渭也写了信让护卫送去镇海,钱铮的岳父陆树声……老头儿枯树发新枝,新纳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都快六十的人了,啧啧,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原时空中,陆树声的确有个儿子,但却是八年后的嘉靖四十五年生的!
徐渭在信中还提到了被下狱的蓟辽总督王杼,此人当年和钱渊有一段渊源,不过钱渊对此人颇为鄙夷。
王世贞昨晚深夜拜会随园,希望徐渭能在嘉靖帝、严嵩面前说情,徐渭只答应送信南下……其实这和拒绝没有什么区别。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太仓王家就和钱渊分道扬镳了,钱渊前年南下在台州屡屡讨要糖铺分红银两,但王家几次砌词狡辩,以至于钱渊不得不几次敲胡宗宪竹杠。
前世王杼之死众说纷纭,但如此惨败,身为蓟辽总督的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
王杼死就死了,只怕没人会替他求情,徐渭突然嘴角一撇,倒是裕王府那边派人去随园问了问……但不是替王杼求情,而是问王杼死了,糖铺是不是可以换人主持?
徐渭还在这乱七八糟的想着诸事,黄锦的声音突然传来,“文长,陛下召见。”
第五百九十四章 意在沛公
户部尚书方钝实在是头痛,真的干不下去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朝廷调兵遣将,饷额增倍,那时候户部就已经难以支撑了,当时嘉靖帝不得不自个儿出钱,募军、赈恤等费,俱取于内承运库。
这也是之后嘉靖帝动不动就从户部太仓库片纸取银的原因……欠账那是要还的!
嘉靖三十年边军用银五百九十五万两,那是庚戌之变后的第一年,也是出银最多的一年。
嘉靖三十一年为五百三十一万两,嘉靖三十二年为四百七十三万两,嘉靖三十三年四百五十五万两,嘉靖三十四年四百二十九万两;嘉靖三十五年为三百八十六万两,嘉靖三十六年三百零二万两。
六年了,俺答几乎年年来闹事,还曾经围困大同右卫长达半年之久,而边军用银从将近六百万两下降到只有一半的三百万两,而这次蓟门防线全线动摇……成了压倒户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六年内,东南倭乱四起,四处劫掠,为编练新军,浙直总督胡宗宪提编数省以至于户部财政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到嘉靖三十六年末,户部盘点,太仓库入银二百万两……于是,方钝老大人又习惯性的在年末祭出了宝钞,真不是户部不肯发俸禄,实在是没办法啊!
东南不能输中枢,湖广、江西、两广、四川还要采办巨木,方钝已经将差东墙补西墙这一招用至化境,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为此,从年前起,户部小吏就有点没脸见人……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短短两月,发生了不下十起殴打。
倒是没人来找方钝的麻烦,那些郎中、员外郎、主事毕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但下面十三清吏司的那些小吏、文员就有点惨了……
连续四年了,上半年还能领点银两、俸米,下半年开始拖欠,一直拖到年底,然后到手一把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这谁能忍啊!
而且如今京中传言,因为之前俺答汗闹了一通,今年上半年就要开始发宝钞了……没直接找到方钝头上,那还算是客气了的。
看着面前捧着“万言书”侃侃而谈的老头,嘉靖帝也实在是头痛。
所谓无欲则刚,人家已经把话撂在这了,要辞官归乡……按例,方钝依旧精神抖擞? 身体倍棒? 但今年七十有一? 应该回家养老了。
但嘉靖帝实在不能放人啊? 方钝一走,这烂摊子谁来收拾?这黑锅谁来扛?
就算不考虑这些,只看方钝的能力,嘉靖帝也不愿意放人。
方钝这一辈子? 入仕选官知县? 之后在都察院熬了两年立即提拔为山东巡抚? 那是嘉靖十年的事? 再之后二十多年都在钱粮、户部这块打转。
他曾总理粮储? 积米达两百余万担? 修建三十六仓粮库;他曾总督漕运,疏凿河道? 加固提防,使漕运无阻。
陆续担任南京户部左右侍郎后? 方钝调任北京户部左侍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 就是方钝负责筹集军饷? 之后升任大司农,掌全国赋税钱粮至今。
遍数朝野? 嘉靖帝找不到第二个能顶替方钝的人选。
的确很难找得到,原时空中? 方钝就是今年请辞的,虽然已是七十有一,但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后朝廷不下十次起复,方钝都没接受。
“龙涎香之事暂缓,暂缓……”嘉靖帝艰难的吐出这句话。
看对面老头儿还目光炯炯,嘉靖帝咬着牙道:“修建三大殿不可缓……”
“陛下!”方钝声如洪钟,“开朝近两百载,能采摘的巨木少之又少,可以小木代之,再以杉木代楠木。”
“朕知晓了。”嘉靖帝偏头让开方钝的视线,无奈的说:“方卿,请辞就不用再说了,如今尚有他法解一时之困?”
能将一直高高在上将群臣玩弄掌心的嘉靖帝逼到这份上,方钝也没乘胜追击,低头看了眼万言书,道:“尚有五法。”
嘉靖帝精神一振,“速速说来。”
“其一,嘉靖三十四年尚存积盐引若干,召商纳银太仓,依原价银一钱加三分,特行超掣。”
“其二,各处拖欠户部钱粮,自嘉靖三十一年起,限期一年内追解完报。”
“其三,湖广、浙江、江西及南直隶自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三十四年拖欠本色税粮,改征折色,限一年内完解库银。”
“其四,工部钱粮额足,当分其半还给户部。”
“其五,南京户部仓粮暂借三年,改折一半,发太仓银库。”
这番话说完,嘉靖帝头更痛了!
想从那些盐商手里弄银子,自己这个皇帝的话都不好使!
各处以及各省拖欠的钱粮、税粮限期一年之内追缴……开玩笑了,自永乐之后,拖欠钱粮已经成了惯例,如苏州有的州县都拖欠了几十年了,如果哪一任苏州知府非要清算旧账,只怕官儿都做不下去。
从工部手里抢银子……工部尚书赵文华是个幌子,但想想都知道严世蕃的态度,倒不是说严东楼敢抗旨,而是人家有正当的理由,工部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催办巨木,以便早日重修三大殿。
至于从南京户部借……啧啧,倒是可以考虑的,不过估摸着也借不了多少。
就在嘉靖帝思索的时候,方钝咳嗽两声,“尚有一法……停提编。”
“停提编?”嘉靖帝眉头一皱,打量了方钝几眼,慢腾腾的说:“朕记得,前几日南京有给事中上书,请罢征江南提编。”
方钝的回答非常迅速,“臣之意非罢征,而是停提编。”
嘉靖帝挑挑眉头,投来询问的眼神。
“所谓提编,按例一年一甲,但缘于东南倭乱,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补之。”方钝解释道:“臣已查阅公文,南直隶、两浙、江西有的州县提编已至嘉靖四十年,虽福建倭乱,但两浙、南直隶倭乱渐息,可暂停部分州县提编。”
嘉靖帝立即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对户部来说,钱粮钱粮,钱在前,粮在后,而提编法是以银差代之,换句说,提编法收上来的基本都是银子,对户部来说方便太多了,能施展手段的空间也大多了。
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嘉靖帝摇摇头,“远水难救近火啊。”
方钝点点头,理直气壮道:“嘉靖四十年,老臣早已归乡颐养天年,此言只为后来者计。”
嘉靖帝转头看了眼黄锦,又看了眼刚刚进来的徐渭,最后才问道:“方卿,需多少银两可解一时之困?”
“大同右卫最急,需纹银五万两,并米两万石,豆一万石。”方钝面不改色道:“去年末俸禄补发均为宝钞,年后理应发放禄米、纹银,共计三万两。”
徐渭在心里略略算了下,约莫总计十万两纹银,顿了顿才向嘉靖帝微微点头。
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这边的方钝嘴角流露出笑意,也一直盯着这边的嘉靖帝有遮眼的冲动……徐文长聪明是聪明,但太嫩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立马点头呢!
嘉靖帝相信,换成钱展才那厮,必定和方钝扯七扯八,能出一半就不错了!
徐渭这时候反应过来了,方钝这老头今儿进西苑求见陛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第五百九十五章 难缠的老头
有明一代,论难伺候的程度,嘉靖帝绝对是顶尖的。
在土木堡之后,明朝文官势力渐渐膨胀,彻底的压倒了勋贵,皇族不得不分权,以宦官制衡文官。
弘治帝励精图治,朝中名臣辈出,文官势力达至顶峰,这也是后来朱厚照拉出八虎的原因……别闹了,还真以为刘瑾陪朱厚照玩的好才能掌控大权,实际上是朱厚照需要刘瑾这些宦官来制衡文官。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互相敌视、依附、合作一直持续到明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无力对抗文官系统,就算你是朱棣重生,把朝中杀个干干净净,但接手的还是文官。
在这些皇帝中,嘉靖帝是最特殊的,他以藩王继承大宝,身登皇位,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文官系统打的分崩离析。
没有助手,没有心腹,嘉靖帝凭借着高超的博弈手段和聪明的头脑就完成了这一壮举。
这样的皇帝,自然是非常难伺候的。
所以,在嘉靖一朝,简在帝心的官员往往会受到高度的关注,张璁、桂萼、夏言、方献夫均以微末之身一跃而为首辅,严嵩老迈至此,还能持政十余年。
但钱渊是不同的。
嘉靖帝对钱渊的赏识与其他官员是不同的,他最看重的是钱渊的“赤子之心”,对他的毫无保留,对他的坦诚直言,对他的“赤胆忠心”!
其他官员有可能如此吗?
绝不可能!
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呃,至少嘉靖帝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他曾经两度襄助胡宗宪,也曾当着嘉靖帝的面戟指大骂胡宗宪量窄。
他曾几度明言倭乱根源,更在嘉靖帝面前对开海禁通商念念不忘。
嘉靖帝可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太清楚下面的官员从内阁六部到七品微末,个个都在打小算盘,个个都是肚子里做文章。
有这样的稀缺品? 再加上地龙翻身时钱渊的“卓越”表现,嘉靖帝才对钱渊另眼相看。
钱渊南下已经两年多了? 送进京的密信对东南叙述极多?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尽量让陛下对东南诸事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了? 实际上钱渊瞒着的多了? 太多了? 至少兵围浙江巡抚衙门就没提。
不过,通商这等大事? 钱渊从头到尾都没瞒着嘉靖帝? 从刚开始的空手套白狼,到后面月入税银三万两……再到今年三月收纳税银八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
这么算,一年下来,税银能超过百万两? 要知道去年户部一共才进账两百万两。
对于正式开海禁通商,嘉靖帝会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钱渊和那些跳出来的反对者对峙? 不过他也不吝与一些小小的助力。
比如这次,嘉靖帝顺水推舟的将方钝推给了徐渭。
酒楼后的小院中,一桌精致的饭菜摆在那纹丝未动? 方钝和徐渭在另一张桌上比比划划,还时不时的打着算盘。
“展才之意,这次送上京的……直接定下分成规矩?”方钝迟疑道:“陛下知情吗?”
“呃……”徐渭干笑着指指桌上,“这不是在定规矩吗?”
方钝沉默片刻后指指徐渭,再反手指指自己? “就文长和老夫两人?”
“当然不止。”徐渭小声说:“定下大略? 黄公公过目,之后再密奏陛下。”
方钝脸色阴了下来,“二十四监也要插手?”
徐渭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另一叠略少的账册,“展才另选海船,出海贩货,获利均送入内承运库。”
方钝这才释然,低头看了看账目,“六艘海船,每月获利约莫三万两……也不少了。”
“至少能糊住那些太监的嘴。”徐渭咳嗽两声,“从去年七月中旬起,去年共收取税银十九万两,今年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的以每三个月一次,解送入太仓库。”
地方和中央分成,这是之前就商议过的,方钝倒是不在意,只诧异道:“不是浙江一省吗?怎么是宁波府?”
徐渭脸色一变却没作答。
方钝也是久历宦海,立即想起去年浙江巡抚是吴惟锡,如今却是赵贞吉,不由捋须叹道:“展才也不容易啊。”
方钝这句话意有所指,朝中重臣中,他是最支持开海禁通商的,其他人大都态度模糊,但徐阶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起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
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头发花白的老头眉开眼笑,“解压入太仓库应是二十九万三千六百四十三两七钱……算了,凑个整吧,就三十万两!”
徐渭脸都黑了,“砺庵公,适才说的是十万两!”
“文长,定好了规矩,那就不能反悔。”方钝殷殷劝道:“那么多银子在手,实在怕展才受其诱,老夫也是好心!”
“砺庵公,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东南仍有战事,宁波、台州、嘉兴、处州均驻有重兵。”徐渭解释道:“其他的不说,宁波、台州、绍兴三府养兵都仰仗这点银子。”
“胡汝贞提编数省,这是他的事!”方钝吹胡子瞪眼,“难不成展才还想养私兵不成?!”
“砺庵公这说的哪里话!”徐渭现在学聪明了,咬着牙关说:“展才将账册都送上京了,还不够磊落?”
“那他截留作甚?!”
“总有用处的……”徐渭附在方钝耳边低声道:“比如陛下下令广东布政使司进贡的十六万两龙涎香。”
“陛下已言暂缓!”
徐渭擦擦额头泌出的汗珠,“砺庵公,若不得陛下许可,开海禁通商终为镜中水月!”
纠缠了好久之后,方钝才不悦的下了结论,“二十九万两那就凑个整,二十万两,剩下的十万两三个月后一并解送。”
徐渭无语了,这句话槽点有点多啊,咱们商量的难道不是十万两之外的?二十九万两扣掉二十万两难道是十万两?
身为户部尚书的方钝太清楚多点银子能缓解多大的压力了,能多一两银子都是好事。
徐渭急的满头大汗,咬着牙道:“这样吧,大同右卫的两万石米,均由宁波府拨付,但解送入太仓库得银两不得超过十万两,这总行了吧!”
方钝好奇问:“浙江多山,两万石米……输送入京,耗费不小啊,老夫记得宁波府只有粮仓一处,有如许储备?”
“海船出海贩货回程所购,唐荆川平价收购。”徐渭苦笑道:“不仅展才,荆川公也怕粮荒啊。”
“唐荆川诚然目光长远。”方钝捋须点头,“那就十八万两吧,绕你两万两!”
徐渭头痛欲裂,这老头怎么就这么难缠!
这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到天色泛白才熄。
第五百九十六章 截留
嘉靖三十七年的开头让嘉靖帝很烦。
两浙倭患渐息,但福建那边闹起来了,而且还闹得挺大。
北边俺答汗南下,将蓟门防线打的一塌糊涂,数座城池失陷,蓟辽总督、蓟门总兵都下狱论罪,而户部又拿不出什么钱粮抚恤、重建。
但在四月初受到钱渊密报之后,嘉靖帝的心情才轻松起来,背负可能……不,是日后一定会被弹劾的责任,却在关键时刻解君父之忧,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这就是黄金棒?”嘉靖帝好奇的看着碗里的小段玉米,“据说钱家酒楼卖的挺贵?”
一旁服侍的黄锦啧啧道:“皇爷,就这么一段,一两银子!”
“死要钱!”对面的徐渭不禁吐槽道:“前几日砺庵公都说了,真该展才来做大司农!”
嘉靖帝忍俊不禁,指着徐渭笑道:“听黄伴说了,文长这次吃了不少亏?”
徐渭黑着脸无言以对。
“吃个教训也好,朝中议事弯弯绕绕,都是肚子里做文章,进退有度,这方面展才比你强。”嘉靖帝转头问:“解押入太仓库如今多少?”
“十三万五千两纹银,并两万五千石米。”黄锦笑眯眯的说。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脸色灰败的徐渭,“如何分成?”
“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八成每三个月解押入太仓库,不在南京停留。”黄锦笑道:“老奴觉得……展才筹谋良久。”
“那当然,几年前他在朕面前就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一事。”嘉靖帝顿了顿,“还真让他做成了……居然还真弄来船队!”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提过这个方案,出海通商税银交付户部,另组建船队专供皇室……当然了,这个皇室包括了那些太监。
黄锦啧啧两声,“八艘海船,展才也小气了点。”
徐渭横了眼过去,“一个半月一次来回,除去船队开支,每次利润约莫四五万两白银,这次解押入内承运库共计二十三万六千余两纹银,更有众多海外奇珍异宝……这也叫吝啬?”
一听到二十三万六千余两这个数字,嘉靖帝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就在前几日,蓝神仙还在抱怨炼丹原料不足,品质也差,去年新纳的妃子还在嫌弃珍珠不够圆润……
要知道运河八大钞关去年收取的商税也就四十六万两!
“八艘海船真的不少了,除却汪直手下船队,能有八艘海船的船队还真不多。”徐渭解释道:“如沙船只能在近海? 扬帆远去南洋? 需大型海船,往往是数人甚至十数人凑一船货物出海。”
黄锦好奇问:“那展才哪儿弄来的八艘海船?”
“呃……徐海被杀后留下的。”徐渭忍笑道:“当日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密谈中勒索来的。”
嘉靖帝笑骂道:“真是个土匪,招抚贼寇还主动索贿,对了,展才办事也是鲁莽? 据说那八艘海船出海还要缴纳税银?”
黄锦立即接口道:“这海船也算是皇店、皇庄了吧? 居然还要缴纳税银?”
徐渭眨眨眼? “展才一意孤行……”
嘉靖帝和黄锦心里都有数? 这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果皇家船队出海不需要缴纳税银? 信不信那些太监会压低价格? 让大量船只挂靠在皇家船队下面,这几乎和走私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模样不好说? 但至少刚开始的时候? 钱渊不会让宦官插一手进去,在宦官势力衰弱的嘉靖朝,他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又聊了一阵,嘉靖帝才问起正事,“自去年七月起,镇海共收取税银三十七万两,理应解送太仓库近三十万两,展才为何截留?”
徐渭正色道:“其一,宁波知府唐荆川恐商事大盛以至粮荒,遂使海商出海贩货回程在南洋各处购粮,以此抵消税银。
宁波府以分润两成税银,大量平价购粮,不仅可在青黄不接之平浙江粮价,更能输送闽地以供军用,此次解送入京的两万五千石米就是如此来的。”
“收的太多,银子不够用?”黄锦问道。
“是,荆川公唯恐粮荒,仅镇海、慈溪、鄞县、定海四县,就修建粮仓多达十余处。”徐渭苦笑道:“所谓无农不稳,荆川公宁愿吃点亏,也怕粮荒……”
黄锦连连点头,一旁的嘉靖帝撸着狮猫,笑骂道:“黄伴还真信……他们是怕出了粮荒,朝中那些科道言官非要用奏折将他们埋了不可,到那时候,朕都没脸说开海禁了!”
徐渭干笑几声,接着说:“其二,展才拨付了大量银两正在造船。”
黄锦眼中一亮,“这是好事,八艘太少!”
“是兵船。”徐渭咧咧嘴,“黄公公有所不知,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海上还是不太平,海盗时常出没,镇海并不是每日均有商船出海,而是每十日集中出海,就是唯恐海盗来袭。”
“所以展才欲组建船队以护航,若无兵船护卫,商船多有劫难……仅今年镇海出海的商船损六艘,沉没五艘。”
看了眼嘉靖帝,徐渭小心翼翼的补充道:“如今福建倭患颇重,组建船队以击倭……亦能用在福建战事上。”
嘉靖帝不做声,在心里默算了下,最后面无表情的问:“他截留了多少?”
徐渭眼角动了动,答道:“十五万两纹银,其中小部助宁波府购粮,大部用在造船,此事浙直总督府令台州指挥使葛浩总理。”
“九个月,至少一个月一万多两……”嘉靖帝叹了口气,“真够能花的……还说什么能出任大司农,他上任户部尚书,朝中只怕要饿死人!”
徐渭沉默下来不再辩解什么,实际上钱渊在信中提到此事,出海贩货的海商,既然走这条路,那就要有富贵险中求的觉悟,而那支船队接下来很长时间内的任务只有一个,打击走私。
出了西苑,徐渭没有直接回随园,而是去翰林院打了个转。
刚进门,徐渭就听见里面兴高采烈的声音……都说翰林穷,还真不穷,毕竟中了举人就能接受土地投献了,但身在京中,花费极高,本身没什么油水,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领不到俸禄,也实在够难熬的!
一看到徐渭进门,孙鑨就将其拉到角落处,“户部那边放出消息,明日补足去年俸禄……是展才那边?”
“嗯,不过是以苏松缴纳拖欠钱粮,以及南京户部存粮折色的名义。”徐渭低声道:“此事瞒不了多少人,但也无需张扬。”
孙鑨应了声,看徐渭脸色不太痛快,低声问:“怎么了?”
徐渭叹了口气摇摇头,原本想在科道言官弹劾钱渊的关键时刻,才拿出这笔银子……无奈户部那边撑不住了。
如果科道言官弹劾钱渊贸然设市通商,但户部这边发放的俸禄却是镇海送来的税银……那就有点意思了。
但这个计划钱渊在信中就说过不太看好,需要的条件太过苛刻,时机也很难把握,能起到的效果也很有限,那些科道言官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很快,一条震动天下的消息传入京城,不说内阁六部,但都察院、六科都炸了锅,钱渊、胡宗宪成为众矢之的,以至于徐渭这个已经放弃的计划居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第五百九十七章 蓄谋已久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组建护卫队,这么多年下来,阵亡者数以百计,先后三次补充。
如今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名声遍传海内,多有随军,不仅俞龙戚虎,余者戚继美、卢斌、谭纶麾下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数人随吴百朋南下福建。
最早王义为首,杨文、张三为辅,之后钱渊陆续提拔刘洪、周泽、周济等人,南下台州又得梁生、彭峰多人。
但这么护卫头目中,最得外间赞誉,名气最大,地位最高,战功最为卓著,也最有天赋,最为刻苦的是同一个人,台州杨文。
钱渊并不知道,自己多年前在宁波商市中为了一篮辣椒而收下的这个白脸汉子,却是历史上“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的杨文。
历史上的台州六虎将,杨文是唯一的白身,小贩出身,但此人骁勇善战,虽不识字却懂些韬略,先后为谭纶、戚继光麾下大将,官至蓟门副总兵,为戚继光的副手。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无一不是天资卓越的人杰,杨文自入军后,先后在卢斌、戚继美麾下,数次独当一面,上虞大捷亦有军功,已然升任浙江都司游击将军。
如今调任福建总兵官的戚继光已然南下,此次戚继美一并南下,浙东参将刘显远在处州,浙江总兵俞大猷分兵两处,一处在嘉兴府,一处亦在处州。
宁绍台三府,参将卢斌以下,就是杨文和侯继高了。
而杨文出身钱家护卫,屡屡战场扬威的传奇经历,让的名声比另两人要大的多。
如此重要的人物,却悄悄的出现在象山岛边的蛇动岛上。
这是个小岛,地图上都没有标识,岛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大树、灌木丛,已经啃了两天干粮的杨文眼睛死死盯着远处海面。
“差不多了吧?”旁边的周济低声道:“要说海战,谭七指那边未必撑得住。”
自嘉靖三十四年那个无名小岛上,周济跟着谭七指已经三年了。
“别急,别急。”杨文啃了口馒头? “谭七指那边……之前徐海麾下的海盗被清洗了五六成? 补过去的都是军中抽调的,还有几个老兄弟……撑得住!”
“杨哥? 船撑不住啊!”周济有点急了? “那边这次三十多艘海船呢,谭七指从舟山那边过来才八艘,不说打不过……他们溜了的话? 少爷说了? 记在账上的棍子全得兑现!”
杨文面无表情的说:“我账上还有两棍。”
周济绝望道:“我……一百九十棍……”
杨文笑了笑? 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越来越清晰了,几十艘海船向东面的象山港而来? 不过速度并不快? 落在后面的十来艘已经被斜插进来的七八艘海船堵住了? 远远听得见鸟铳开枪的声音,通过望远镜还能看见大团大团的白雾。
这一年来杨文多次随俞大猷、戚继光、葛浩出海杀倭? 对时机把握的极准? 又过了会儿才起身道:“准备吧? 放过前面五艘? 将后面堵住。”
周济诧异道:“少爷说的是一艘不留?”
杨文嗤之以鼻道:“下南洋本就重利? 返航还要装满货物,就算临时抛货也来不及,放心,那五艘跑不了!”
高大的福船上,谭七指手持长刀高声叱骂,矢石火炮皆向下而发,几十个汉子口中咬着刀,居高临下跳到对面海船上大砍大杀。
说实话,实在是杀鸡用牛刀,这八家大户出海的海船是为贩货,虽然也配备了武力,但真打起来,实在没什么优势。
很快,两艘海船已经被砍倒帆杆,还有一艘海船被一把火烧的凄惨,钱鸿将长刀收回,啧啧道:“都是毛毯……真是找死啊!”
“轰!”
“轰轰!!”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雷声大作,谭七指举起望远镜看去,正看见一枚炮弹划破长空,正正砸在一艘海船上。
这个时代还没有开花弹,但汪直用尽手段买来的西方铁炮在海战中……实际效果未必多好,但绝对有着极强的威慑力。
二十多艘战船全速从侧面杀来,放过最前面的五六艘商船,对着后面的十多艘,先以铁炮,继之鸟铳,再以弓箭。
坚固的船头猛地撞来,木屑纷飞,手中举着刀枪的海商腿都软了,好吧,就算腿不乱,也站不稳了。
兵丁们压根就不准备跳帮,举起准备好的鸟铳一阵狂放,间或嗖嗖箭声。
只一刻多钟,阵型被完全打乱的十多艘商船大都举起了白旗,有两艘位于外围的商船试图向北逃窜,但四艘战船迅速追了上去,虽然船型比对方略小,但速度优势很大。
没一会儿,那两艘商船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凄厉的惨呼声似乎在耳边响起。
后面被堵住的十艘海船,三艘被击沉,剩下的大都落到了谭七指的手里,诺大的福船缓缓而来,兵丁或海盗们跳到商船上,碰到抵抗直接一阵鸟铳,很快控制住了局势。
谭七指看着向北面追去的十艘战船,在心里估算了下速度,挥手道:“跑不了。”
“小弟说过,就算溜了也无所谓。”钱鸿耸耸肩,他已经知晓小弟的一部分计划,“反正都是走私商船。”
谭七指回头瞪了眼,“朱子纯殷鉴不远!”
搜捕走私船只是应该的,但杀戮过重,那是犯了忌讳的,当年朱纨获罪的根源在于打击走私,但闽浙两地对此人那般痛恨,反击力度那么大,是因为朱纨杀的太过头了。
这场战事发生在海上,要么是谭七指麾下,要么是杨文麾下,相对来说消息比较隐秘,但如果跑了几艘……这等事大白于天下,钱渊很可能被冠以“朱纨第二”。
指挥船队回了舟山,吩咐人手将商船那么多伙计看押起来,谭七指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那个外甥在打什么主意,一次性打掉三十多艘走私船,也不怕东南大户的反弹……
钱渊还真的不怕,他早早就排出了一份名单,不说东南世族,只说那些当年以海商而起的大户,真真正正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发放通关文书的,只有这八家。
说打击走私,可能会惹得无数走私商甚至是正规海商的忌惮,但如果名义……至少私底下公布的名义不是打击走私呢?
亲自来接船的周复面如死灰的看在山峰上,看着几乎近在咫尺得那五六艘海船被拦下,被围住,被铁炮、鸟铳蹂躏。
即使海船上已经打出了白旗,铁炮依旧不止,鸟铳时时鸣响,兵船上掷来油罐、火箭、火把……
熊熊大火在海面上燃烧,和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周复和周围众人心中却在滴血。
几艘战船耀武扬威的转了个圈扬长而去,海水渐渐吞没了还在燃烧的海船残躯,夕阳落下,已然四月底的天气,众人浑身上下一阵冰凉。
周复转头四顾,和吴家的家主吴志交换了个惨然的眼神,这是一场力量太过悬殊的战斗,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幸存者,但他们知道动手的是谁?
最不可能,也最令他们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他来报仇了
奉化县溪口镇。
相比较而言,这儿是宁波、台州两府地理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县。
这种恶劣,是针对海贸而言的。
宁波府其余几个县,镇海、象山、定海均是沿海,慈溪、鄞县均是有水道直通镇海的出海口。
台州府也差不多,太平、黄岩、宁海均是沿海,天台、仙居、临海亦能水路出海。
唯独奉化位处四明山脉,无出海口,亦无水路勾连水系,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出身奉化的海商集团的特殊性。
在这个时代,宗族永远是凝聚力最强的团体,那些海商依托宗族,牢牢的把控着本地海贸的一切。
而奉化既不可能像上虞、慈溪那样依托河流成为转运一环,也没有可能打造海船出海贩货。
去镇海、宁海那些沿海地区抢饭碗?
在倭寇没有大规模入侵之前,宁绍台三府每年因殴打死伤的人数都超过百人。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上一代吴家的家主做出了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的选择,他选择投靠外地的海商,闽商。
凭借敢打敢拼,吴家迅速成了闽系海商最得力的助手,这一代的吴家的家主吴志投靠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家业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
之后朝廷厉行禁海,朱纨捕杀许栋兄弟、李光头,汪直在沥港自立门户,吴志也有同样的打算。
两股势力明争暗斗好些年,汪直占据着绝对优势,吴家几次遭到重创,但还没彻底分出胜负,一声霹雳响,官府背诺,攻陷沥港。
几年之后,徐海身死,汪直来降,吴家凭借人脉迅速聚拢起一批人手……不可能和谈,吴志一个侄儿,两个叔父都是死在汪直手中的。
溪口镇最西侧,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
吴志第一时间做出判断,“此事与五峰无关。”
身边众人纷纷点头应是,如果是汪直,此人最重财利,绝不可能烧毁那六艘商船。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周复长叹一声,“钱砍头……好狠,前面两拨海船都放过了,这次……”
呃,还真不是,钱渊原本是盼着他们今年坟头长草的。
但如周复不怎么看,之前两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艘商船,而这次一次性赔进去三十多艘,而且还附带那么多人手? 那么多货物,想想心头都在滴血。
“他还收了周兄那栋宅子……”余姚张家人苦笑道:“难怪打点了那么多次,唐荆川始终不松口,他是逼着咱们私送海船出海贩货!”
周围几个人一脸的苦相或哭相? 这算是钓鱼玩法吧。
吴志微微摇头,各家早在汪直正式来降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手中聚拢了大批货物? 就算看出了是钓鱼玩法,也会不得不出海贩货。
周复也想到了这点,低声道:“那几艘战船看起来是新建的。”
“回头去打听下……”吴志点点头? “钱展才瞄着咱们很久了? 很久了……”
松浦赵家人紧紧抿着嘴? 突然说:“但这一年多来,被宁波府衙打回来的海船多了? 远不止咱们八家……也未必是那事。”
“说的对? 如若真是钱砍头,只怕已经派兵围了这庄园了……昨日家里送信? 一切无恙。”
“难说,现在出兵? 师出无名啊? 不说那三十多艘商船到底是谁的……就算是私自出海贩货? 也不过查没货物? 不至于抄家问罪!”
“抄家问罪……他是不想沦得朱子纯那步!”
吴志面无表情挥挥手阻止众人的争辩,扬声说:“是不是,今日便可见分晓。”
八家海商中,吴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度,吴志这话一出,众人都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的等着。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短打衣着的中年人快步进厅,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老爷……”
吴志厉喝一声:“说!”
“前年七月,总督府查抄吴家,适时钱展才正在富阳县。”
不需要更多的证据,自由心证已经足够了,厅内一片寂静,人人额头冒汗……那是足以让他们满门抄斩的罪名!
吴志转头细细打量着众人,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在如此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若是有人反水……一切皆休。
当年吴家一直是跟着李光头的,这七家只有两家是吴家附庸,其余五家当年是没有什么明确立场的,自家能出海贩货,也做转运,不管是汪直还是吴家都有来往。
去年汪直来袭之前,吴家聚拢七家海商密议,从此这八家大户歃血为盟,同进同退。
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曾经一起做过一件大事,一件足以灭族的大事。
每一家都在水里,没有人能脱开干系,谁都跑不掉。
嘉靖三十三年末,杭州知府胡宗宪升任浙江巡抚,开始艰难而坚定的推行提编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这只是大略,最让人痛恨胡宗宪的是,他采取了正德年间江西的“鼠册法”,将浙江因海贸而起家的富户单独编为一册。
如果只是提编,那些富户还能忍受,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鼠册法”。
胡宗宪这不是软刀子杀人,而是**裸的拿着剔骨尖刀扒皮抽筋!
偏偏胡宗宪为不重蹈朱纨覆辙,但凡是族中有功名的一概放过,将目标对准了那些因海贸而起家,但家中没功名的大户。
不要其他的,只要银子。
不拿银子出来,或被锁拿入狱,或被抄家流放,而在座的这八家都是胡宗宪眼中的肉。
于是,这才有了百余真倭穿行数千里,准确绕过东南诸军,杀入徽州后北上奇袭南京的一幕。
拜托啊,那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真倭居然能从徽州府那种深山老林里笔直杀向南京,想想都不可能……钱渊前世去黄山自驾游有导航都迷过路。
不过不仅仅是这八家,一共是十三家,吴志阴着脸道:“台州三门柳家是嘉靖三十四年遭倭寇灭门,象山肖家是嘉靖三十五年被倭寇攻……钱塘吴家……吴大虎……”
吴大虎就是当年被钱渊生擒的倭寇向导,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后钱塘吴家举家迁居富阳,嘉靖三十四年七月,钱渊在富阳县衙和海瑞闹了一场,杨文偶尔得知,当夜,总督府抄没吴家。
“是吴大虎供出的?”松浦赵家人猜测。
周复立即摇头道:“吴大虎被送入南京当夜暴毙,我花重金托人查看过了,如果是他供出,那总督府绝不会……”
吴志打断道:“必然是吴大虎供出……只不过他只向钱展才供出此事!”
周复略一思索缓缓点头,周围众人也赞同的点头。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侵入徽州府掳走钱渊,此事东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前年钱塘吴家被抄的时候,吴志也曾经怀疑过……但很快就释然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十三家当年做下如此大事,目标是赶走浙江巡抚胡宗宪,如果事情泄露出去,胡宗宪必然要报复,毕竟他们根基不深。
但吴志几次试探,胡宗宪是的的确确不知晓此事,而且也没人盯着奉化吴家。
现在吴志知道了,胡宗宪的确不知道,但钱渊是知情的。
现在,他来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