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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九章 一手好棋

    “钱展才此人心思狠毒,睚眦必报,东南何人不知?”

    “此人布局数年,显然恨意颇深,只怕盯着咱们不是一两年了!”

    “去年汪直来降,设市通商,钱展才将我们排斥在外,就是逼着我们私自出海贩货,然后一网打尽!”

    “前面两次出海,钱展才都放过,你们觉得……他是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能得个钱砍头的绰号?!”

    “想想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临海那四座京观,尸骨累累,死在他钱砍头手中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吴志阴寒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里响起,“的确,如今钱砍头没派兵搜捕,那是因为师出无名,但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周复叹道:“还好戚继光南下,不然真的毫无抵抗之力!”

    余姚张家人试探道:“要不咱们躲一躲?”

    “躲到哪儿去?”周复嗤笑道:“适才吴兄都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部署数年,就为了复仇……就算逃到海上,你觉得逃得过官府水师追剿?”

    吴志阴着脸补充道:“如若出逃,陆上有钱展才和胡汝贞,海上……别忘了,还有汪直!”

    松浦赵家人心里不满,和汪直有仇的是你吴家,咱和汪五峰可没过节。

    边上又有人问:“但还是想不通……钱砍头都已经派出水师,为何不派兵……要知道,他数度败徐海,可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人,师出无名……找理由总是找得到的,如今宁波府尽在他一人之手。”

    周复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此事在下倒是能猜得到一二,钱展才对开海禁通商一事极为重视,招抚汪直,平息两浙倭患……”

    说到这吴志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他是怕我们索性下海,沦为倭寇!”

    “不错,毕竟分处八地,如若有一处不慎……朝中必有弹劾,两浙倭患再起。”周复轻声道:“所以,钱展才不会贸然搜捕。”

    不得不说,周复的分析非常有道理,这的确是钱渊的软肋,其他不说,光是吴家就广有门客,又是地头蛇,一个不好就能攻破奉化县城,那钱渊后面就不好处理了……特别是在赵贞吉就任浙江巡抚的情况下。

    书房里沉默下来,现在的局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八家海商怕钱渊下死手,而钱渊怕万一有遗漏,传出两浙倭患再起的消息以至引起朝中对胡宗宪以及本人的弹劾。

    局势如果一直持续下去? 显然对八家海商是不利的? 钱渊总能布置完全……事实上周复、吴志都在心里猜测,如若不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只怕如今大家已然是身首异处了。

    “逃到海上亦无用……”吴志缓缓道:“不说家宅、田地尽失? 就算不在乎? 到那时候钱展才必然派兵搜捕? 有汪五峰在,咱们难掩踪迹。”

    “那等死吗?”松浦赵家铁青着脸道:“索性闹一场再下海!”

    “闹一场再下海,死的更快。”周复冷冷道:“如今,要么我们尽为刀下之鬼,要么……”

    “甚么?”

    “要么让钱展才为刀下之鬼!”周复咬着牙道:“只要他一死? 其他的事都好办!”

    “钱展才若死? 还有谁来追究这件事?!”

    “说到底,当年那件事,吃亏的只有钱展才一人? 胡汝贞并未去位反而升任浙直总督。”

    “只有钱展才会死死咬住我们,他是为了复仇而来。”

    周复滔滔不绝道:“如今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最得钱渊信重的戚继美所部也随军入闽? 宁绍台参将卢斌驻守台州,一时赶不到镇海……”

    “游击杨文呢?”

    “此人麾下约莫千余,只要在象山闹出一场乱子……”周复琢磨了下,“虽然大股倭寇少见,但引小股倭寇还是有可能的……在太平、象山各闹一场。”

    松浦赵家人点头道:“宁绍台参将卢斌会南下,再调杨文去象山杀倭……镇海那边就空了。”

    “咱们八家汇总至少能拿出千人,再招募些小股倭寇。”周复低声道:“而且还有汪直!”

    “汪五峰?”

    “他和钱砍头据说关系不错……”

    周复冷笑道:“若是侯涛山一片大乱,对岸金鸡山的汪直麾下能忍得住不动手?”

    听到这,众人都转头看向吴志,奉化吴家是首脑,也是实力最强的一家,要不要破釜沉舟,只有吴志才能下这个决定。

    吴志迟疑片刻后低声道:“周老弟,杀了钱展才……只怕东南大乱。”

    周复无语了,不杀钱展才,咱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还管东南乱不乱……你还琢磨着出海经商?

    来回踱了几步,吴志开口道:“听闻钱展才和新任巡抚不合?”

    “确有此事。”余姚张家人点头道:“此事杭州、绍兴都传遍了,赵贞吉赴任,钱展才身在杭州却立即离城。”

    吴志犹豫了下才说:“吴某听到个消息……赵贞吉曾搜捕汪直。”

    “有这等事?”

    “搜捕汪直?!”

    “后来呢?”

    “确有其事,两个月前的事了,赵贞吉搜捕汪直,钱展才赴杭将汪直捞出来的。”周复看向吴志,“吴兄的意思是……把事情捅给赵贞吉?”

    “捅给赵贞吉?”余姚张家人瞠目结舌,“怎……怎么说?”

    吴志露出了一丝笑容,“当然是象山倭乱。”

    光天化日之下,几十艘海船在象山港被焚毁,这等事自然不会没人目睹,如果紧接着有倭寇窜入象山县,杀人劫掠,那自然是象山倭乱,如今浙直总督胡汝贞正在处州督战,浙江巡抚赵贞吉理应过问。

    不得不说,这一招是有成功的可能的,吴志未必知晓赵贞吉和钱渊之间的复杂关系,但通过汪直曾经被捕,却能判断出,赵贞吉似乎对目前的浙江局势并不满意。

    周复点头道:“吴兄下的一手好棋,一箭双雕,即使前一计不成,亦有后一计!”

    如果象山倭乱到一定程度,赵贞吉上书弹劾,钱渊是有可能被调离的……即使不被调离,杨文很可能也会被调离镇海。

    因为杨文是驻守宁波府的,而象山县归属宁波府,宁绍台参将卢斌如今驻守台州,象山倭乱理应是杨文的责任。

    杨文离开,那钱渊身边能用的兵力就少了,八家海商聚拢人手对钱渊下手的成功性也会大大增强。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镇海县。

    钱渊笑吟吟的看向对面的唐顺之,“钱某人睚眦必报,以公事复私仇?或是钱某人公正无私,不论私仇,只谈公事?”

    终于被告知内情的唐顺之长叹一声,“展才下得一手好棋。”

    “想逃得生天,必杀钱渊。”钱渊脸上任有笑意,眼中闪现冷芒,“钱某就在这儿等着。”

第六百章 再非旧观

    五月初一的清晨,当消息传到巡抚衙门的时候,这两个月来少有笑颜的赵贞吉一跃而起,拍案大呼。

    “果真两浙倭患再起!”

    黄师爷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公文,“是象山县衙送来的,四月二十九夜,倭寇袭象山,钱仓所、爵溪所不能挡,虽未攻破县城,但四散杀戮劫掠,其状甚惨。”

    “多少倭寇?”

    黄师爷呃了声,“原文是不计其数。”

    赵贞吉略一思索,吩咐道:“立即启程,去象山!”

    黄师爷跟在后面提醒道:“东翁,东翁,象山县隶属宁波府……”

    赵贞吉脚步一顿,脸色有点难看,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吭声,两个月前那一脚让他到现在都刻骨铭心。

    黄师爷适时递了个梯子过去,“宁波知府唐荆川如今就在镇海。”

    唐顺之和赵贞吉是有交情的,当年前者潜居乡梓,常与赵贞吉有书信往来。

    当年崇德大捷后,被勒索出银的大户将钱渊一状告到南京去,时在南京户部的赵贞吉对钱渊颇为不屑,还是唐顺之写了信过去说合的。

    赵贞吉微微点头,大步走出书房,“带上十几个仆役即可,其他人手分批过去,不要让人查出。”

    黄师爷立即去安排下去,让下面的人偷偷摸摸过去,显然打的不是什么好算盘,但镇海是钱展才的地盘,想打探消息只能这样了。

    一般情况下,巡抚出行很费功夫,但赵贞吉几乎是脚步不停的去了码头,两刻钟后就扬帆东去。

    象山倭乱的消息都传到了巡抚衙门,虽然是刻意为之,但几乎是同时,总督府也接到了消息。

    胡宗宪如今远在处州前线督战,留守总督府的是王寅和沈明臣。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交给展才……”

    “必然是展才……”

    沈明臣笑道:“象山岛一分为二,大半为象山县,隶属宁波府,小半归入宁海县,隶属台州府,无论是宁波府还是台州府? 都理应让展才去……”

    “不止为此。”王寅摇摇头道:“鹿门公亦两榜进士? 昔日多有战功,曾叹展才好大手笔。

    自去年十月起? 展才于台州、宁波修建大量战船,其中不乏大福船? 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如今战船过百,火器齐备,士卒编练得当,如今就算碰上汪直亦有一战之力。”

    “有如此水师护佑,居然有不计其数的倭寇侵入象山……其中颇有玩味之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戚元敬、卢斌、戚继美、杨文、侯继高甚至台州知府麾下的张元勋、葛浩陆续出击剿倭……这也是倭寇窜入福建的原因,哪支倭寇头目脑子不好使? 跑到象山闹事?”

    “难道钱砍头的名声如今已经寂寂无闻?”

    “此事必有内情。”王寅斩钉截铁道:“咱们不掺和!”

    沈明臣赞同的点点头,“若是汪直闹事,最急的只会是展才!”

    他们都是在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期间,甚至还是杭州知府的时候就入胡宗宪幕府,对东南局势再清楚不过。

    胡宗宪说是浙直总督,但实际上管辖范围主要在浙江一省,苏松那边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其他地方最多只是推行提编。

    而浙江一省? 钱渊先后三度在嘉兴府败倭,两次在绍兴府急援山阴会稽、上虞,所以这两个府洲中,钱渊都有相当强的影响力,不过这两个府洲都和杭州府交界,钱渊从没有伸过手。

    但台州府、宁波府是不同的,两府上到府尹、同知、推官,中及知县、世族、领兵将官,下到百姓、商贾、普通士卒,钱渊都有极强的掌控力度。

    去年汪直在镇海关正式来降到现在将近一年了,胡汝贞从未踏足宁波、台州两府,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赵贞吉这等来了半年不到的新人,如何能知晓钱渊在这两府的底气。

    清晨启程,顺江而下,黄昏时分赵贞吉一行已抵镇海城外。

    “真如传闻所言,如飞来一城!”黄师爷看着车水马龙的岸上,不禁赞道:“虽然略小,但不让临清!”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临清在后世没什么名气,但在明清时代,依仗运河而兴旺,是天下数的出来的繁华之地。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扫了眼码头,不意外的没有看见钱渊,倒是宁波知府赵贞吉,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并大小吏员出迎。

    “荆川公,一别经年,久违了。”

    唐顺之枯瘦的脸上挤出个笑容,“孟静,上次相见还是嘉靖二十年,适时孟静出使兰州持节册封后回京,恰逢那时在下离京返乡。”

    “一别十七年,如今再见,均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赵贞吉顾盼左右,感慨道:“见如此繁华,可见荆川公之能,当入京襄助诸公,定社稷大业。”

    唐顺之淡淡一笑,伸手道:“石路四月初方完工,来往商贾不断,此次就不清水扑街,夹道相迎了。”

    赵贞吉脸上笑意也淡了下来,一言不发举步下了码头。

    一旁的孙丕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颇为不屑,他是唐顺之、钱渊在镇海最得力的助手,对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非常清楚。

    赵贞吉明摆着是挖墙脚,而且拿出了提拔入京的筹码,但他本人却对通商一事漠不关心,什么都不懂。

    四月份,镇海一地送入太仓库、内承运库共计三十七万余两纹银,并米两万五千石。

    这是什么概念?

    嘉靖三十六年,户部共计入库两百万两纹银,而镇海一地只花了半年不到,就占了两成还多。

    钱渊私下明言,从宁波知府到同知、推官,再到镇海知县……这些位置,没有陛下的吩咐,谁都不敢抢,也抢不走!

    想将唐荆川提拔入京,徐阶真的没那份能耐!

    孙丕扬跟在唐顺之、赵贞吉后面下了码头,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听见赵贞吉咦了一声。

    “那是军寨?何人驻守?”

    虽然距离不近,隔江相望,但依旧能隐隐看得见黑压压的人群,能看得见夕阳发射在兵刃上的寒光,还有船只正在来回穿梭,船上多有跨刀持枪的大汉。

    唐顺之神色淡然却没有回答,顿了顿孙丕扬开口道:“那是金鸡山,山脚处是招宝村,去年设市通商后,海商聚银所建。”

    “持刀拿枪,客商敢赴镇海?”

    孙丕扬笑容可掬道:“今日大人巡视镇海,自然要小心警惕。”

    赵贞吉打量了孙丕扬一眼,一声不吭的上了马车。

    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平日里自然是风平浪静,是你赵贞吉突然驾临镇海,人家汪直才武装戒备……怕再被你阴了!

    唐顺之在心里叹息一声,十七年后重逢,你我皆再非旧观。

第六百零一章 拦路喊冤

    才刚刚下了码头,不过略略聊了几句,赵贞吉已经深深感觉到无处不在的束缚,他开始考虑自己径直来镇海是不是太过孟浪。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喧哗声。

    “什么人?!”

    “拦住他!”

    孙丕扬的高呼声传来,“小心其他方向,诸卒听令,举刀!”

    钱渊不在乎赵贞吉,但不能不在乎赵贞吉的生死……死在镇海,那真是大发了,如果是被刺身亡,好吧,钱渊也得倒大霉!

    所以,今日出迎,虽然钱渊没有露面,但钱家护卫来了一队人。

    马车已经停下,赵贞吉猛地掀开车帘看去,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老者正被护卫拉扯在地上。

    “住手!”

    黄师爷探头出来,看见了地上一块白布,一旁的随从拿起来展开,上面是血红的一个“冤”字。

    孙丕扬咬着牙看向身侧的彭峰,“管不管?”

    这种事按例来说理应是当地知县接手,赵贞吉虽身为巡抚也不能强行插手,倒是巡按御史能抢过来。

    彭峰干脆利索的回到:“少爷吩咐了,不管,让他折腾去!”

    原本热闹的路上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马匹打响鼻的响动,赵贞吉亲自下车挽起那老泪纵横的老人,而一旁的唐顺之、宋继祖、孙丕扬个个沉默无语。

    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什么场合,吃瓜众总是存在的,直到宁波府推官吴成器纵马疾驰而来。

    两个月前,钱渊急奔杭州后抢回了汪直,他和胡宗宪之间的间隙终于借这次的事略略弥补了一些,唐顺之才请调吴成器转任宁波府推官。

    听孙丕扬面无表情的介绍后,黄师爷凑到赵贞吉耳边,“此人原是台州府推官,但却是徽州府人氏,前些年在总督府内统帅亲兵。”

    简而言之,这家伙是胡宗宪的人。

    赵贞吉冷哼一声,自己第一次来到镇海,就有民众拦路喊冤,显然? 这儿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好。

    而拦路喊冤这一件事有两方? 一方是有冤屈的民众,另一方……自然是青天大老爷。

    莫名其妙得到心理满足感的赵贞吉决定接下这个案子,他觉得? 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家货栈中? 周复笑着关上了窗户,倒了杯凉茶道:“象山倭乱,屠戮百姓,钱展才看来也颇为头痛。”

    吴志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驻扎侯涛山以东的游击杨文所部? 购入大量咸肉,鱼干,午后至今? 炊烟不熄。”

    显然? 赵贞吉赴镇海? 宁波府这边再不出兵,那是说不过去的。

    “按规矩? 象山县倭乱,就应该是杨文所部出击。”周复低声道:“今日清晨? 钱展才携家人入侯涛山。”

    “侯涛山?”吴志顿了顿? 嘴角勾勒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身入死地,真是浪得虚名!”

    “未必是浪得虚名。”周复摇摇头,“侯涛山顶峰有威远城,数百兵丁驻守,平日里码头人来人往,但往山内库房而去的那条路,却是有兵丁把守的。”

    “但如若杨文远行至象山,镇海空虚,纵有百余钱家护卫也无济于事。”吴志冷笑道:“更别说对岸就是金鸡山!”

    虽然金鸡山脚的招宝村那些青壮都是汪直嫡系,但也都是见过血,吃过肉的……如若对岸的库房火光大作,他们还能改行吃素,肉到嘴边都推开?

    周复透过窗户缝隙瞄了眼,“再等等吧,看看赵贞吉有何手段。”

    赵贞吉没有辜负周复、吴志的信任,入城后第一时间去了县衙,将那老头儿提了出来。

    “是,肯定是!”老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们就是往舟山去的!”

    一番仔细的询问后,赵贞吉算是大致弄清楚了,这老头是象山县人,去年末倭患渐息,他于城外开荒种地,不料倭寇来袭,三子皆死,他亲眼看到倭寇乘船北去,断定是盘踞在舟山上的倭寇。

    使仆役将人送下去并看管好,黄师爷轻轻摇头道:“东翁,此事不可轻忽,倭寇往北,未必就往舟山而去。”

    赵贞吉瓮声瓮气的应了声,他也心里有数,所谓盘踞舟山的倭寇,实际上就是指汪直麾下。

    汪直被招抚后,势力三分,一部分在侯涛山对岸的金鸡山,一部分在倭国老巢,最大的一部分就在舟山主岛上。

    但显然,如果要拿这件事做文章,绝不能将汪直牵扯进来……两个月前,那厮能日夜兼程杀进杭州,兵围巡抚衙门,将汪直捞出来,现在可是在镇海,钱展才的老巢!

    “象山县衙报上来死伤百姓百人,但……”

    “但刚才那老儿信誓旦旦,光是左右两个村子都被杀的一干二净,至少没了百来号人。”黄师爷摇摇头,“而且象山县衙报来袭倭寇不计其数,那老儿说的很清楚,倭寇遁去,六艘海船,约莫千人。”

    看赵贞吉闭目养神,黄师爷试探问道:“只言倭患再起,不言其他?”

    赵贞吉正要说话,外间传来脚步声,随从在门外禀报,“大人,时辰不早了,可要摆饭?”

    黄师爷摸摸肚子,笑道:“饥肠辘辘,如今宁波以菜肴精美别致闻名东南,今日可一饱口福了。”

    一个县衙的仆役拎着食盒低头垂目的进来,五菜一汤,还有一壶烫好的花雕。

    赵贞吉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仆役,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外。

    “东翁?”

    赵贞吉举手从最靠近自己的那盘松子玉米下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略略看了几眼后递给黄师爷,叹道:“宁波这趟水还真够浑的!”

    黄师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苦笑摇头无语。

    “你看,这事儿几分真,几分假?”

    “影影绰绰,似有似无。”黄师爷叹道:“不过钱展才其人贪财,东南多有人知。”

    赵贞吉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低声吩咐道:“分批过来的人手明日也该到了,将人手散出去打听打听。”

    就在隔壁的侯涛山中,钱渊兴致勃勃的在做粉蒸肉,当然了,这个时代还不叫粉蒸肉,而是米粉肉。

    小七咽了口唾沫,“太肥了点吧?”

    “要的就是这种五花肉,瘦肉有什么吃头?!”钱渊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已经腌制半个时辰的五花肉,笑着小声说:“下海后在上海,做的最多的两道,一道就是粉蒸肉。”

    “还有道呢?”

    “东瓜蒸火腿。”钱渊笑嘻嘻说:“味美,方便,下饭。”

    将切好的土豆片铺在最下面,然后小心翼翼的夹起五花肉,在米粉里打个滚,再放进蒸笼里。

    大火煮沸,改中火,一刻钟后再改小火,前后约莫三刻钟出炉,撒上葱花,香味扑鼻而来,蒸笼还在炉子上,就惹得小七夹了块进嘴。

    “咸淡?”

    “正正好……你尝块……”

    “呃……不错,不错。”钱渊眼角余光瞥见杨文在门口,笑道:“拿进去吧,这道菜据说最早是江西菜,正好去讨讨你婆婆欢心。”

    打发走小七,钱渊朝门口点点头,随手拿过条毛巾擦擦手,“怎么?那位又碰到拦路喊冤的了?”

    “那倒没有。”杨文凑近道:“少爷,小的真带兵去象山啊?”

    “当然。”钱渊脸色一暗,“倒是没想到奉化吴家这么狠,冒充倭寇劫掠,把赵大洲给招了来!”

    杨文犹豫片刻后又小声说:“只怕那位这次来不会太安静……”

    “无所谓!”钱渊挥挥手,“放出消息去,随便他去查探,谁都别去管!”

    顿了顿,钱渊冷笑道:“会不会掉进这个坑,那就要看他赵大洲运气如何了!”

    “是。”杨文躬身应是。

    钱渊正要回屋,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吩咐兄弟们小心点,荆川公、宋继祖、孙丕扬身边都安插护卫,以策万全。”

    杨文应道:“少爷说的是,万一他们不管不顾……倒真是麻烦!”

    “还有,别让赵大洲死了,他若是死了,少爷我就说不清了。”

第六百零二章 终于来了

    过了端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被儿子逼得“离家出走”的谭氏心情也终于略微好了点,至少侯涛山中阴凉避暑。

    钱渊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同样姿态的小七聊着天,一旁的可卿和香菱拿着蒲扇轻轻摇曳。

    “酸辣土豆丝,清炒四季豆,再熬一锅小米粥……还是汉中那边送来的精品小米呢!”

    “行吧,不过待会儿先弄碗凉拌西红柿!”

    “可惜现在西瓜还没熟。”钱渊随口应着,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在钱渊刻意的安排下,赵贞吉在宁波府上下闹腾的很,今天找慈溪袁家问话,明日去府衙拜访唐顺之,明里暗里带来的人手散出去各处打探消息,甚至赵贞吉前些日子还去了趟象山,振振有词督游击杨文杀倭。

    杀个屁啊!

    还真当象山岛有倭寇啊?!

    不过钱渊也不急,反正留有后手,只管看着那八家海商和赵贞吉上跳下窜,实在不行等宁绍台参将卢斌分兵驻守宁波,到那时候这伙人也就是锅里的王八!

    原计划钱渊是年前动手,那时候戚继光还在,年后推迟动手,是希望卢斌能移驻宁波。

    可惜福建那边闹得太凶,温州、处州两府临近福建,为阻倭寇窜入浙江,不仅胡宗宪亲临处州,台州知府谭纶也率兵进驻温州,卢斌尚需留在台州。

    就当是今年夏天来侯涛山避暑好了……钱渊闭上眼睛,听着小七的絮絮叨叨,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夏天在没有空调的时代,想睡个午觉……对钱渊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可惜今天没这个福气。

    也不是坏事……但这不是针对钱渊的。

    毛海峰、徐碧溪两人带着二十多人赶着马车,扛着箱子来了。

    “这是……”钱渊扇扇风,捂着鼻子瞥了眼小七,“这是烂了吧?”

    小七走近几步,闻着那味儿眼睛就是一亮,凑上去弯着腰翻了翻,挑出几个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的,外头都是青黄色的硬刺,用刀剖开,那味儿……钱渊立即退避三舍。

    因为有女眷在,毛海峰、徐碧溪都远远在那一头……毕竟是临时住所,没有前后院之分,连照壁都没。

    “谢了,谢了。”钱渊一脸痛苦的走过去致谢,“这味儿太窜了!”

    “徐夫人喜欢这……”毛海峰啧啧道:“还是阁老家见多识广? 咱哥几个常年在海上,都不知道这玩意里面能吃!”

    “简直有毒!”钱渊前世就讨厌那些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别说榴莲了,就是螺蛳粉都受不了!

    “没毒!”徐碧溪认认真真的说:“尝过,味儿大了点,但入嘴味道不错。”

    “辛苦了? 辛苦了!”钱渊连连拱手。

    其实这是钱渊、毛海峰、徐碧溪孤陋寡闻而已? 明朝中期榴莲已经传入内地,而且名称就是榴莲,甚至《本草纲目》中都有记载? 药用? 味甘温,无毒,主治暴痢。

    回头看了眼吃的痛快淋漓? 甚至都眼角含泪的小七? 钱渊打了个寒颤? 带着徐碧溪和毛海峰找了个地方坐下喝茶。

    “说吧,今儿又来作甚?”

    也是熟人了? 钱渊翘起二郎腿? 斜眼瞥着毛海峰,“不是被你义父打发去倭国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三个月前汪直被捕,毛海峰火急火燎的就要抄家伙,汪直回来之后狠狠骂了顿,把这厮撵去倭国了。

    徐碧溪笑道:“这次他可是立了大功,义父才松了口……这段日子他在倭国天天念着钱家的酒楼呢。”

    “立了大功?”钱渊脚尖翘了翘,“说来听听,如果是乱七八糟的事……你以后就甭想进酒楼一步!”

    “地瓜啊!”毛海峰嘿嘿一笑,“终于弄到手了!”

    “什么!”钱渊喜出望外,“在哪儿呢?!”

    “就在外面马车上。”毛海峰得意道:“还带了好些藤枝,甚至还抢回了两个会种植的农户……几十年前流亡到海外的。”

    “去看看。”钱渊还有点不放心,上次弄来的红薯是土豆,这次不会又弄错了吧?

    箱子里堆着一个个此前从未在中国内地出现的玩意,红通通的,有点长,还有点细……这真的是红薯?

    钱渊前世经常逛菜市场,也买过红薯……面前这玩意也太袖珍了吧!

    不过也有可能,后世的农作物和这个时代的老祖宗差别挺大的,比如这个时代的韭菜……比后世的韭菜至少要短一半,就算长到老的不能吃也长不上去。

    边上一个短打装扮的老人在毛海峰的示意下走近,恭敬的说:“老爷,番人是前年才移植吕宋岛,当地人称为朱薯。”

    朱薯?

    红薯还曾经有这个别名?

    钱渊一头雾水,不过“朱”本为“赤”。

    想了想,钱渊捡了几个径直去了厨房,让仆役生火,洗干净切块,上蒸锅蒸了一刻钟。

    盖子一掀开,就站在灶台边的钱渊还没怎么,一旁的毛海峰惊叹一声,“好香!”

    等吃到嘴里,软软糯糯,带点甜味,钱渊终于确定了,真的是红薯。

    钱渊精神大振,叫来那两个老农细细询问,如何种植,亩产量多少等等。

    “下等田即可,耐旱易活,尺许薯藤,随栽随活。”老农一一答道:“吕宋岛上亩产二十石左右。”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用力拍着毛海峰的肩膀,“这次是真的立下大功了,千百年后,毛海峰这个名字定能为人铭记!”

    毛海峰脸都涨红了,嘿嘿笑着搓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五辆马车都是……噢噢,都是藤蔓,干的不错!”钱渊笑道:“说说看,这次如何弄来的,都快一年了!”

    “他还能有其他法子?”徐碧溪摇头道:“亲自去了吕宋岛,作势通商贩货,离岸之际派人在码头上捣乱,死了十多个兄弟,险之又险才脱身。”

    “值得,值得!”钱渊叹道:“此物一旦推广,以此而活者何止万人!”

    徐碧溪犹豫了下,低声道:“不过……浙江、福建、江南只怕不肯将田地种植这红薯,毕竟是新奇物,而且……”

    钱渊点头接道:“灾年可活人,但风调雨顺,亩产量又高,除了填饱肚子之外,卖不出什么价。”

    毛海峰插嘴道:“至少宁波府是不肯种的。”

    “不急,不急。”钱渊一辆一辆马车看过去,吩咐道:“藤蔓全都送到台州的彭溪镇去,叫个护卫跟着去,全都种在那,正好这时候种下去,过几个月还能收一波。”

    红薯这玩意要灾年才能显示出它亩产量高的优势,而易活耐旱的特点,也决定了它在江南很难推广,但在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很容易被推广开。

    事实上,原时空中,福建商人陈振龙在万历年间将红薯引入福建,但真正推广开是华亭徐光启。

    为了推广红薯,徐光启甚至撰写了本《甘薯疏》,他将红薯推广到山西、陕西等地,不仅仅因为耐旱易活,更因为天气寒冷,挖窖储藏,不易发芽腐烂。

    钱渊不停的在心里琢磨,徐阶这老头是指望不上的,想在北方推广红薯,怕是要等到高拱上位。

    小冰河时代的威力将在几十年后渐渐显露,如果能尽快推广红薯,或许山西、陕西那边不至于闹得太凶。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钱渊脑海中翻滚,心不在焉的送走毛海峰和徐碧溪,差点让他们将那箱红薯也给带走!

    要知道,小七惦记烤红薯已经很久很久了……呃,钱渊也有点馋。

第六百零三章 预备

    很多年了,赵贞吉都没体会到过这种快感。

    什么快感?

    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简而言之一句话,来到浙江几个月了,赵贞吉终于能做些什么。

    前面几个月里,始终在杭州打转的赵贞吉那是狗都嫌弃,不管胡宗宪本人在不在杭州,大小官员都不敢往赵贞吉身边凑。

    看看杭州知府的下场就知道了,这厮是赵贞吉的同年加同乡,也是接风宴唯一出面的正印官,结果被赵贞吉坑的……都已经打点行装准备回四川养老了。

    数数天下巡抚,赵贞吉觉得自己是最悲催的那个。

    而一个月来,他的足迹踏遍大半个宁波府,无论是宁波知府唐顺之,还是各地的知县、大户、世族,几乎对其提出的各种问题无所不言。

    在钱渊刻意的回缩的前提下,浙江巡抚赵贞吉在宁波府是没有制衡他的力量的,飘飘欲仙的赵贞吉居然跑到临时府衙去查账……就算这样,钱渊也没有出面。

    “让他作呗,其实关键在于他递交的奏折上。”钱渊无所谓的啃着急送过来的芒果,“有点酸啊,不够甜。”

    唐顺之没好气的哼了声,“他今日敢查账,明日就敢追问银子去向!”

    “告诉他,一把火全都烧了……”钱渊挑挑拣拣又选了个芒果,“再不吃就没了,最后几个了。”

    唐顺之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戚元敬南调,杨文又在象山左右,是不是太冒险了……”

    “上虞大捷,孙叔孝坚守城池,吴鼎庵奋勇冲杀,两人均可当重任。”钱渊手中不停,轻笑道:“有这两人在,镇海县城理应无恙。”

    唐顺之急的吹胡子瞪眼,“老夫恰恰担心的是你!”

    看钱渊还在啃着芒果,唐顺之也是无语了,“最可能遇袭的就是侯涛山的码头、库房,偏偏都修了石子路,四通八达,你还非要呆在这儿,不肯入威远城!”

    “入威远城,他们还会来吗?”钱渊嘴角还有果屑? 含糊不清道:“就这两日传令? 令杨文率军回镇海。”

    唐顺之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寒毛直竖,脱口而出道:“你要诱他们动手!”

    钱渊实在不耐烦了? 就这点破事? 因为戚继光南调? 卢斌始终不能北上而拖延,从去年末都拖到现在快六月份了!

    但其实用不着诱敌? 因为对手也等的不耐烦了。

    镇海新城的一家货栈中? 吴志摇头道:“都说赵大洲性烈如火? 勇于任事? 来来回回都快一个月了,到现在也没动作!”

    顿了顿吴志转头问:“真的没有?”

    “没有。”周复阴着脸道:“公文入京,必过驿站,每日相询? 绝无纰漏。”

    “不能再等了。”吴志起身来回走动,“象山那边又闹了场,要不是跑得快险些被杨文率军堵住? 就算杨文不回师? 宁绍台参将卢斌也有可能要北上。”

    “的确不能再等了。”周复也起身道:“刚刚接到消息? 赵大洲前日从鄞县返回镇海,码头处撞见了汪直……”

    “结果呢?”

    “汪直义子毛海峰抽刀在手,赵大洲退避三舍。”

    吴志沉默下来了,这是他们不想看到的。

    如果赵贞吉要对钱渊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汪直太客气……如今在很多海商眼中,汪直和钱渊是穿一条裤子的。

    长久的沉默后? 吴志低声问:“确认钱砍头在侯涛山?”

    “确认,每日还要去码头兜一圈,我派了人盯着威远城,入城只有一条道,钱砍头并未入城。”

    “威远城暂不用担心,城内城外兵丁乡勇约莫千人。”吴志在心里盘算了下,“八家聚集人手至少千人……”

    “直冲码头,沿石子路杀入山中。”周复冷然道:“多携火油,烧了码头,库房多是木制,储藏多有棉布、丝绸、茶叶,一把火烧了!”

    吴志舔舔舌头,“这段日子倒是联络到几伙人手,只要火起,必然来抢一把!”

    “还有对面金鸡山的那帮人,都是吃惯了肉的,难道肉到嘴里不往下咽反而往外吐?!”

    这段时间的赵贞吉忙的不可开交,实际在双方眼里……在周复眼里是努力完全没用到点子上,在钱渊眼里,呃,他完全是当笑话看的。

    不过忙了二十多天了,赵贞吉终于将事情从头到尾打探清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通商实有重利,也难怪……”黄师爷抿了口茶,“东翁,光是收缴税银就丰厚至此,更别说那些商贾出海贩货了。”

    赵贞吉淡淡道:“但只看到一本账册,收缴数十万两纹银……银子去哪儿了呢?”

    “荆川公提到,他平价收购海商运回的粮食,为此在宁波府修建粮仓十余处……”

    “那用不了多少银子。”赵贞吉嗤之以鼻,“已然打探过了,东南一两银子购一石到一石半精米,而海外收粮,一两银子能购三到四石精米!”

    黄师爷咽了口唾沫,伸手往西北处指了指。

    赵贞吉微微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宁波府西北处是金华府,再西北就是处州府,胡宗宪正在处州督战。

    赵贞吉本来就是来找茬的,找胡宗宪茬的,自然很容易联想起……胡宗宪招抚汪直,钱渊和汪直合作设市通商。

    而汪直偏偏和胡宗宪是徽州老乡,钱渊偏偏早在多年前就和胡宗宪交好……一条似乎非常清晰的线在赵贞吉眼中显现出来。

    “东翁,此次不可孟浪……”

    黄师爷的话说的委婉,但赵贞吉听得明白,幕僚这是在说,这次可不能将钱渊带进来,也不能将汪直带进来,只能针对胡宗宪一个人。

    这二十多天里,赵贞吉三度上象山岛,前来剿倭的杨文一无所获,倒是前天传来消息,又有倭寇偷袭象山岛,杀百姓数人。

    赵贞吉有点遗憾,倭寇实在不给力啊,都是小打小闹,如若能攻破县城,那胡宗宪这次就难逃罪责了!

    有点惋惜,但赵贞吉并不打算收手,踱到书桌前,拿起毛笔一挥而就。

    “象山两度倭乱,来袭倭寇逾千,县城一日三惊,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黄师爷念道:“浙直总督胡汝贞为使倭寇不入浙,率兵驻守处州,纵倭乱闽,宁波、台州两府倭乱,胡汝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就是文字功夫了,象山岛一部分属宁波府,一部分属台州府,的确是两府倭乱,赵贞吉还顺带着给胡宗宪戴了顶“纵倭乱闽”的帽子!

    胡宗宪要知道能气得吐血,老子是浙直总督,要是敢越境入闽追剿倭寇,你赵贞吉要不要给老子戴一顶造反的帽子?!

    赵贞吉满意的将信纸放到一旁阴干,琢磨了下又挥笔写下第二封信。

    “这是……给徐阁老的?”黄师爷低声道:“毕竟展才是徐阁老孙婿。”

    “那正需要少湖公管教一二!”

    黄师爷叹道:“不使商船出海,逼其走私,再合倭寇剿杀商船以敛财,钱展才名闻天下多年,震川公赞其气节无双,不料如此贪财!”

    赵贞吉冷然道:“当年崇德一战之后,唐荆川来信,言钱展才颇似东楼!”

    在士林眼中,严世蕃可能是天下第一贪财之人。

第六百零四章 徐阶的头痛

    一般来说,东南酷热难当的六月,京城却是难得的好气候,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颇为宜人。

    但今年的京城也好不到哪儿去,从西苑到翰林院,从六部到六科,从都察院到国子监,徐渭处处听到“今年正是见了鬼!”、“妖邪横行,天降酷暑!”之类的闲言杂语。

    回到随园,徐渭一口气喝干早就预备好的凉茶,拿过湿毛巾敷敷脸,才略微轻松一点。

    一旁的陈有年笑道:“妖邪横行,随伺君侧……怕不是指文长?”

    徐渭两眼一翻,“其实去年也差不多!”

    “倒是当年听展才提起过,往后些年份,只怕气候突变,大热大寒皆常事。”孙鑨慢悠悠的说。

    “他还懂得星象占卜,识人相面呢!”徐渭冷笑道:“妖邪随伺君侧……明显就是指他钱展才。”

    众人大笑,孙铤一边吃着钱家送上京的桃子,一边嘀咕道:“应该是对严分宜的吧?”

    “也不知道是谁折腾出来的?”陈有年试探朝北侧努努嘴,那个方向是徐阶的府邸。

    徐渭稍一迟疑只摇头不语,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传出这等没什么实际用处的闲言,倒不像徐华亭的手笔。

    孙鑨轻笑摇头道:“不会是华亭,如今他正头疼着呢!”

    众人脸上纷纷露出诡异的笑容,点头称是。

    随园如今人也不少了,除了最早那批人之外,也多有新人,但常驻随园的还是那些人,除了住在随园的徐渭之外,孙鑨、孙铤、陈有年、吴兑来的最为频繁。

    诸大绶孝期未过,陶大临重录《永乐大典》忙的不可开交,回京入都察院的杨铨、六科的冼烔来的次数略微少些。

    这其中,最为徐渭重视……或者说最为钱渊重视的是三个人。

    熟知兵法、沉毅好谋,历史上曾经担任宣大总督,官至兵部尚书的吴兑。

    勇于任事,外怯内勇,等待时机的陶大临。

    还有个就是在历史中留下名声,但却没有太多功绩描述的孙鑨。

    早在两年前,钱渊就敏锐的发现,孙鑨少语,却往往能一发命中,这个人有着很高的政治智慧,又因为父亲孙升常年在吏部任职,对人际关系最为精通,实在是一大臂助。

    孙鑨的确没有猜错,所谓的妖邪随伺君侧指的就是钱渊,但撒播流言的的确不是徐阶,而是严世蕃。

    虽然没有通过气? 但徐渭隐隐猜得到,这应该是自己和严世蕃交易的一部分。

    而徐阶如今的确没这个心思,不说这等流言对严党屁用都没有,他老人家如今头疼的紧。

    自嘉靖三十五年徐海二度入侵东南? 沿海多有府洲遭倭患,不少致仕官员为护乡梓,招募乡勇抗击倭寇。

    嘉靖三十六年上虞大捷? 徐海身死,汪直来降,倭寇北上南下? 侵入福建、江北? 当地官军不能制? 乡勇在短时间内成为抗击倭寇的主力军。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名字冉冉生辉。

    一个是嘉靖三十五年上书请辞的国子监祭酒沈坤? 他在淮安变卖家产? 招募乡勇两千人,日夜巡逻? 多有战功。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三千倭寇犯吴淞被董邦政击溃? 千余倭寇流窜至淮安? 城西? 沈坤率两千乡勇对战? 死死缠住对方,等到胡宗宪亲自率军来援,几近全歼残寇。

    另一个是嘉靖三十五年罢官归乡的礼部尚书李默,倭寇入闽烧杀抢掠,攻入建宁府,福建都指挥使、建宁知府弃城而逃,李默挺身而出,招募乡勇,散尽家财,力拒倭寇。

    就在昨日,闭关潜修的嘉靖帝出关后,突然下旨褒奖李默、沈坤,并赐墨宝,今日已有官员试探举荐沈坤复起,内阁将奏折送上去,嘉靖帝留中不发。

    徐阶不在乎沈坤,但很在乎李默。

    他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如果李默起复,怎么办?

    类似的事在嘉靖一朝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即使是李默本人也发生过不止一次,早在嘉靖二十九年李默就是吏部尚书,结果被严嵩一本劾倒,罢官归乡,但短短两年后被嘉靖帝起复重任天官。

    严嵩实在老的不能看了,哪一天嗝屁了……陛下会不会让李默起复,重任天官甚至直接提拔入阁来制衡我?

    这个念头在徐阶脑海中不停打转。

    论资历,论官位,论势力,李默比徐阶差的并不多。

    夕阳已经落下,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徐阶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长久的沉默后忍不住长吁短叹。

    徐阶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当年不能杀聂豹,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应该的,但为何不杀了李默……这个埋怨,是针对严世蕃的。

    同样在狱中,你能杀了杨继盛,为何不能杀了李默?!

    毕竟李默被罢官那一年已经六十一了,徐阶也不以为意,杀了李默……只怕要和陆炳闹翻。

    但没想到,李默这条咸鱼还真的可能翻身!

    一想到那些破事,向来面无表情的徐阶也忍不住愁眉苦脸,李默那性子……一旦回朝,说不定把天都要捅破!

    最关键的是,为了弄倒李默,当年徐阶和严嵩联手……当时李默没反应过来,但现在就未必了,至少他的学生陆炳是心知肚明的。

    而且,就在今年,徐阶还收了个门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林润,选入六科为给事中,后被严党撵出京,但因政绩出色被徐阶选中,刚刚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很受徐阶看重。

    当年李默翻车,起源就在于沈坤杀人案被揭,之后围绕着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李默被徐阶、严嵩联手打翻在地。

    而上书弹劾沈坤的就是林润。

    虽然知道自己眼前的目标是严嵩,是严世蕃……或者是远在东南的胡宗宪,但徐阶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些。

    没办法,李默此人勇于任事,敢说敢做,目无余子,性情高傲,怼上谁都不怕,在朝中官员心目中的评价远高于徐阶,而且中进士比徐阶早,资历也比徐阶深。

    徐阶心里有数,一旦李默翻身,等严嵩致仕后,自己很多很多计划……只怕都要进行大幅度修改。

    高拱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加上个李默……徐阶揉了揉眉心,如潮水般的疲惫涌上心头。

    再等等吧,再看看吧……徐阶在心里如此想,严嵩再能挺也挺不到后年了,八十岁的首辅,换算下,可能只有宋末的蔡元长可堪比拟了。

    “咚咚。”

    敲门声响起,管家在外间禀告道:“老爷,浙江来信。”

    “进来。”徐阶打点精神,也不知道赵贞吉在浙江能不能抓得住胡宗宪的把柄。

    拆开信迅速浏览一遍,徐阶浑身上下的疲惫不翼而飞,目光灼灼的盯着信纸,半响后低声道:“去唤叔大来。”

    顿了顿,徐阶补充道:“叫上璠儿。”

第六百零五章 张居正

    接到消息的张居正当时一脸不快的在查阅儿子张义修的学业,也已经八岁了,开蒙已然半年,但太过顽劣,到现在都不识几个字。

    摆摆手让游七退下,张居正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说起来妻子对这个拖油瓶还算不错,月钱给的多,也会抓着描字,但有心和无心还是不一样的。

    “明日起,功课加倍。”张居正轻飘飘的说了句转身向后院走去。

    张居正是今年正月十七迎娶徐四小姐,徐阶和张氏对这位女婿倒是不错,考虑到张居正的自尊,并没有直接送出宅子,而是在原地扩建而成。

    但也是鸟枪换炮,原本只有两进,现在却是前后三进,占地不小,后院光是正屋就顶的上以前整栋宅子了。

    成婚当日,张居正本人怎么想谁都不知道,外人基本秉持两种观点。

    其一,张居正这厮脸皮够厚,死了两个老婆,居然还能贴上徐家,有前途!

    其二,张居正这厮真不要脸,老婆去年死,今年就娶新妇,而且还是当朝阁老的幼女。

    但事实是,张居正正月成亲,三月初就得徐阶“举贤不避亲”的举荐,在坐了十一年的冷板凳后,终于正式进入上升通道,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渝德。

    历史上的张居正是在嘉靖四十年后才开始发迹的,后世都认为这是徐阶的保护,在严嵩倒台后才提拔张居正。

    不过钱渊不这么看,在他看来,张居正很可能是在严嵩倒台之后,才正式选择了徐阶。

    而这一世? 钱渊的出现迫使张居正提前并无限的靠向了徐阶。

    在外人看来? 如今的张居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娶徐华亭幼女,得财得人? 被提拔入詹事府? 而且徐氏如今已有孕三月。

    但实际上……张居正每次来后院? 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似乎这不是张宅的后院? 而是徐府的后院。

    “记得拿上牌子。”徐氏懒洋洋的靠在榻上? “回来时候肯定打更宵禁了? 没牌子怎么办?”

    “说的是? 可有话带给岳父?”

    徐氏摇摇头,“什么事……明儿说说。”

    张居正笑着点头,“岳父说过,夫人若为男儿? 当是徐家英杰。”

    徐氏哼了声,端起一旁的补品抿了口,不再说话。

    张居正又闲聊了几句才出门? 脸上笑意未退? 一直出了门上了轿子? 脸色才阴沉下来。

    打更宵禁,没有通行令牌的确不行,但张居正时常夜间去徐府备徐阶咨询,每次徐阶都会吩咐管家递上令牌。

    但徐氏每次都要提一句,什么意思?

    张居正自然听得懂这层意思。

    但张居正在乎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妻子对政事的关注。

    因为徐氏对朝中不太感兴趣? 而对浙江异常关注,虽然她有所掩饰,但如何瞒得过张居正。

    为什么对浙江那么关注?

    双手攥成拳头的张居正真的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这位明朝历史上最出色政治家的官员,后世对其个人品行的评价并不高,除了豪奢好色之外,似乎还要加上心胸狭窄这一条。

    在细细查阅公文的徐阶看到张居正入门,笑道:“叔大来了,这几日如何?”

    “岳母派去的婆子都说好,再过几日还要请岳父让太医院把把脉。”张居正脸上笑意颇浓,又对一旁的大舅子徐璠行了一礼。

    徐璠随意回了一礼,嘀咕道:“若是小七在京城,哪里用去请太医。”

    徐阶瞄见张居正脸色一僵,心里不由一叹,这桩婚事说好是好,说不好也是不好……女儿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太犟了,偏偏钱渊当年和张居正曾是好友,如今却是政敌。

    其实徐璠和钱渊关系更糟糕,只不过为了恶心恶心张居正……徐四小姐在出嫁前,将徐璠折腾的挺惨。

    “看看吧。”徐阶将放在一旁的信纸递了过去,“赵孟静来信,弹劾公文尚在路上。”

    徐璠抢过去瞄了几眼,脸上神情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却闭上嘴,转手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眯着眼看了会儿,又想了会儿,才缓缓道:“岳父,此事几分真?”

    看徐阶面无表情,张居正补充道:“不是疑心大洲公,但小婿和展才相交多年,此人重财,擅用财,但并不贪财。”

    “不贪财?”徐璠脱口而出道:“逼的东南大户走私出海,再行劫杀之举,简直就是和倭寇同流合污!”

    张居正低头看了眼信纸,赵贞吉倒是查的清楚,从去年七月到今年四月,唐顺之共拒近百次,三百余艘船只出海贩货,其中多有东南大户,慈溪赵家、袁家,鄞县张家,杭州李家都在其列。

    “送信的信使在孟静身边十余年了。”徐阶低声道:“此事无疑,宁波、台州、绍兴等地已然遍传。”

    徐璠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插嘴道:“父亲,可要弹劾钱展才?”

    看徐阶没说话,张居正才接口道:“如今还是专以倒胡的好,如若没猜错,大洲公弹劾奏折中不涉展才,只言宁波、台州两府倭乱。”

    徐阶点点头,“两浙倭乱平息,实是谬言,近三个月军报,谭子理于温州,胡汝贞于处州,均剿倭数百近千,如今台州、宁波又有倭寇来袭……”

    张居正一脸肃穆,像是在听什么正经事……实际上太扯淡了,温州、处州都和福建接壤,台州、宁波两府倭乱只是倭寇两度侵袭象山岛而已。

    “岳父,直接弹劾胡汝贞?”

    “等等,再等等。”徐阶摆手道:“不动则已……”

    “谋定战。”张居正颔首道:“可惜倭寇不过处州、温州。”

    “闽地已无战船,东南水师尽在胡汝贞之手。”

    张居正立即听懂了,“胡汝贞使水师驱逐倭寇尽入闽地。”

    徐阶满意的点点头,纵倭乱闽就是这个意思,他略微顿了顿,又问道:“原先驻扎宁波府的是……”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如今调福建总兵,如今驻扎宁波的是浙江都司游击将军杨文。”张居正解释道:“此人颇有韬略,但却是展才身边护卫头目出身,对展才忠心耿耿。”

    徐阶点点头,“此人于象山剿倭,倭寇却再度侵入,杀百姓百人,裹挟青壮数百……”

    好扯淡……张居正眼帘低垂,“当以兵科给事中弹劾。”

    徐阶和张居正一问一答,颇为默契,一旁的徐璠听的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话说时辰不早了。

    徐阶偏头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咳嗽两声,徐璠立即醒转过来,咧着嘴看过来,眼角还带着泪花。

    “可使人上书弹劾。”徐阶面无表情的说:“钱展才于宁波设市通商,税银数以万计,不知何所去。”

    徐璠像个傻子一样眨眨眼,再眨眨眼。

    徐阶忍着怒气低声道:“胡汝贞嘉靖三十五年上书请截留两淮盐税,今年三月已然停截留盐税,而胡汝贞这一年来北上南下,俞大猷、刘显、戚继光、卢斌诸将均再募新兵。”

    徐璠又眨眨眼,试探问:“他居然把税银给了胡宗宪?!”

    听听这口气,徐璠气的是……居然不给我!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在这点上,他和钱渊有着共同的认知,徐璠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但却能起到一个比照物的作用。

    但这一次,徐璠起到了正面作用……至少,对钱渊是这样的。

第六百零六章 我摸不得?

    明朝的文臣大都有个特点,对数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颇多”、“甚少”这种模糊的字眼,如方钝那等放在汉唐两宋都能做计相的官员非常少。

    这和士子一门心思钻进八股文有关,也和这个时代的大氛围有关,这也是嘉靖帝不许方钝辞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赵贞吉带了个钱粮师爷去宁波,也很难弄清负责收缴税银的宁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银子……唐顺之倒是没有刻意隐瞒,除了将汇总账目收起来之外,细账任由赵贞吉翻阅。

    但很明显,赵贞吉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为不引起钱渊、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许黄师爷细看。

    这直接导致徐阶对东南海关税银数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户部刚刚多了笔银子,正准备发往大同右卫,随之而去的还有两万石米,一万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这是宁波府的税银,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银子会那么多。

    其实这不能怪徐阶。

    都说朱元璋一生三大敌,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开国至今,从没有正式的官方、民间海贸活动,顶多是南洋小国进贡,得朝廷准许,临时散货售于民间。

    这种不符合时代的断绝贸易的举动本是有修正的可能,但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登基,为维护正统,大手一挥,百事皆循祖例。

    所以,如今明朝官员……至少朝中官员,对海贸究竟能具体带来多少好处,他们是茫然不知的。

    严嵩、徐阶懵懵懂懂,方钝欣喜若狂……对他们来说,南宋以海运再续百年国运,都已经是传说了。

    自从八年前俺答围京之后,户部尚书方钝心里的那根线就一直紧绷着,身为户部尚书,他太清楚自己……也就是朝廷手里到底有多少钱。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方钝已经不下十次上书请辞,一方面是希望嘉靖帝放自己一马,另一方面是在警告嘉靖,你再作死…………老子不伺候了!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上个月十三万五千两纹银? 并两万五千石米秘密入库之后。

    已经发往大同右卫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剩下的再送到蓟门一部分? 还能给京官补补去年的俸禄……方钝随手抓来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琢磨今年至少还能入库四十万两。

    有四十万两纹银在手,还有什么做不到?!

    方钝眉飞色舞? 笑着在心里琢磨,钱展才是嘉靖三十五年转任巡按御史,到明年满三年? 可调户部做个员外郎? 正好明年清吏司从十三增到十四? 干脆就让他来主持此事。

    正在这时候,外间有小吏匆匆而入? 低语几句,方钝脸色大变,拍案而起? 却僵在原地半响未动。

    好一会儿之后,方钝缓缓坐下,眼中满是狐疑。

    就在今日,诸衙门刚刚开衙,通政司就收到了一份弹劾奏章。

    被弹劾的是浙江巡按钱渊? 弹劾钱渊的是都察院山东道御史王本固。

    钱铮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 然后封存直接送去西苑直庐,理论上不会有外人知道,但实际上……奏折刚刚送入直庐,朝中已满是滔滔。

    听严世蕃阴不阴阳不阳的念了一遍,靠在藤椅上的严嵩微微睁眼,看了看脸色有点僵的徐阶,又看了看有点莫名其妙的儿子严世蕃。

    显然,严嵩父子都不知道,这份奏折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但心里正在痛骂儿子的徐阶是知道的,不用猜,问题肯定是在徐璠那。

    这份奏折言辞激烈,大骂钱渊违背祖制,设市通商,贸然出海,为敛财而纵兵抢劫商船,以至于倭寇四起,再乱浙江。

    王本固提到,钱渊贪财之名天下皆知,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以洗城胁迫富户出银,开设酒楼与民争利,洗劫商船、杀戮百姓,与倭寇头目汪直同流合污……理应锁拿入京问罪。

    严世蕃念完,啧啧了两声,看不出来……这货在东南玩的这么大!

    徐阶双眼有些失神,自己明明在张居正走了之后又叮嘱了徐璠一遍,只需弹劾宁波府账目不清,有贪污之举……然后一点点的引出胡宗宪。

    现在好了,直接一炮开到了钱渊脑门上,徐阶心里跟被猫爪挠了似的……钱展才那厮多年前刚刚入京就能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入京入仕两年敢干出兵围巡抚衙门这种事,要是将其惹急了……

    对于其他的年轻官员,徐阶不会有任何忌惮,但对于这个和严党牵扯不清,简在帝心,随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新郑叔侄相称,在东南享有极高声望,隐间握有不小兵权的钱渊,徐阶是有一丝忌惮的。

    就在不久前,前蓟辽总督王民应下狱,应星糖铺已然转入裕王府中,据说裕王对钱渊极为信任,府中地位仅次于高新郑。

    而徐阶如今正在运作将张居正塞入裕王府做讲官……如果钱渊动动手脚,张居正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王子民……”严世蕃狐疑的盯着徐阶,其他人不清楚,但严嵩父子心里有数,王本固是徐阶门下。

    前年钱渊入京,就是从王本固手中硬生生抢走了浙江巡按御史,也正是这件事,让严世蕃和钱渊保持着私下的联络……显然,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绝不是徐阶的人。

    说起来王本固实在有点惨,要知道都察院御史向来是位低权重,但在朝中……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喷子存在的。

    御史的权力是需要实际职务来体现的,比如巡按浙江的钱渊,比如曾经巡按湖广的吴百朋、胡宗宪,以及巡盐御史、巡军御史等等。

    没有巡视地方的履历,御史是很难升迁的,王本固在浙江巡按这只已经到嘴边的鸭子突然被抢走之后,王本固试图另寻他法,但连续两次都被严党劫道。

    先是巡按宣府,要知道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哪里肯让徐阶门人去巡按,后是巡盐御史,可惜有御史走通了严嵩义子鄢懋卿的门路。

    两年了,钱渊第二次南下,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先后几度败倭,名扬天下,又招抚汪直,设市通商,“甬江”已然被东南官员称为“银江”。

    得名,又得财。

    钱渊越是风光无限,王本固心里越是恨意滔天,在从徐璠那儿得知内情后,弹劾奏折自然是有多少罪责就写多少。

    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如何平息,冷不丁外间小吏又捧着一堆奏折进来,显然这又是通政司那边送啦的。

    严世蕃翻了翻,咂咂嘴对严嵩微微摇头,这次……真的和儿子我没干系!

    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严嵩眯着眼打量着徐阶……这厮莫名其妙去招惹钱展才做甚?

    徐阶尽量放缓呼吸,稳住脸上表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当年生下来,为什么不溺死在尿桶里!

    当天夜里,徐府后院里,被紧急叫回来的徐璠被摁在地上,徐阶亲自动手抽了二十鞭。

    一整天,有十二名御史,六名给事中,同时上书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为敛财而劫掠百姓。

    而户部尚书方钝在黄昏时分公然力挺钱渊,五日前发完大同右卫的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十日前补发京官俸禄,均为宁波府衙输入京中。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在京中蔓延,徐阶已然使劲浑身解数去安抚那些科道言官,而闯了祸的儿子居然还在外间饮酒作乐……徐阶实在是忍不住这口气。

    随园里的徐渭和钱铮正在相视而笑。

    一个时辰前,确定动手的人是徐璠后,在酒楼后院密谈的严世蕃和徐渭尽皆捧腹。

    严世蕃无所谓其他,但绝不希望浙直总督胡宗宪有失。

    钱渊并不一定会力保胡宗宪,但绝不希望徐党攻倒胡宗宪,然后再将战火燃至自己身上。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徐阶想拿下胡宗宪,无非是招抚汪直、倭患不息、贪污军饷这几条,而每一条都能和钱渊挂上钩。

    所以,钱渊希望,直接让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面点着,在设市通商这件事上,他并不畏惧任何人。

    徐阶觉得自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这把火从容摁熄,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一切开始之前,钱渊就以徐渭为使,和严世蕃联手。

    你徐华亭为固权位,能两度和严嵩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我钱展才难道就不行?

    你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第六百零七章 火星和汽油

    科道言官,其实是两个机构,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合称科道言官。

    这是明朝特有的制度,不像御史台只能夸夸其谈,科道言官手中既有权利,也能掌控舆论。

    而都察院和六科最喜选新科进士,而且偏爱年龄较小者,以取其锐气。

    十三道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为最高监察机关。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下至百官,上至首辅甚至帝王,无所不规,若无锐气,不过充数而已。

    如钱渊当年没能被选为庶吉士,入六科、都察院就是最好的选择,随园中年龄最小的冼烔就被选为户科给事中。

    一天到晚心思都钻在重录《永乐大典》的陶大临脚步匆匆直往户科而去,他直到今天早上才得知多位科道言官弹劾钱渊,生怕冼烔闹出事来。

    刚走到门口,陶大临脚步一顿,“文长,也为博茂而来?”

    徐渭神情诡异的点点头。

    “博茂年轻气盛,这两年连续弹劾多人得手,真怕他忍不下这口气。”陶大临摇着头道:“待会儿好好嘱咐几句,文长你也说说他……偏偏又不像你和展才那般口舌犀利,斗什么嘴!”

    “不斗嘴。”徐渭古怪的侧耳细听。

    一声尖锐的厉喝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轰然炸响的喧哗声,伴随着几声呼痛,有冼烔的,也有其他人的。

    徐渭一把揽住急着往里面冲的陶大临,笑着低语道:“反正打不死,吃点亏就吃点亏!”

    陶大临反应过来了,瞪着徐渭,“不斗嘴?”

    “嗯,直接动手。”徐渭耸耸肩,“现在进去小心吃亏,等会儿……噢噢,来了。”

    陶大临无语的看到兴奋的孙铤,正在挽袖子的陆一鹏? 沉着的孙鑨? 还有腰间鼓鼓的陈有年。

    “文长,这有点儿戏了吧?”孙鑨不赞成徐渭自认的这神来一笔,“其他的不说? 定然要被言官弹劾!”

    “那也不能让博茂一人在里面吃亏啊? 咱们都是乡党!”孙铤撇嘴道:“展才在东南大杀四方,君泽兄在兵部多得赞誉? 外人都说随园众人均熟读兵书? 通晓军略!”

    陆一鹏仔细的把袖子卷起来,低声道:“随园士子一荣皆荣? 一损皆损。”

    徐渭偏头问:“都察院那边?”

    “已经闹完了。”年初回京入都察院的陆一鹏笑道:“前辈上书弹劾,多有跟随者。”

    虽然徐阶党羽多有科道言官,他在都察院、六科中的势力比严党要大,但也无法掌控都察院和六科。

    事实上? 没有人能完全掌控都察院和六科? 这些年轻人啊……谁当皇帝怼谁,谁当首辅怼谁,怼天怼地怼空气? 都是属泰迪的!

    徐阶上位后,凭借科道言官赶走了高拱,但自个儿也很快被赶走……下手的也有科道言官。

    之后张居正为了约束舆论? 对都察院、六科颇为警惕……结果呢? 科道言官前仆后继? 奋不顾身,誓要弄死张居正。

    简而言之,都察院、六科都是晒得干的不能再干的木柴,现在还被人悄悄的浇上汽油,碰到个火星就能炸!

    徐渭今天来,就是来做火星的。

    一排六人陆续入门,先入眼的是鼻青脸肿,嘴唇满是鲜血的冼烔,适才不太赞同此举的陶大临、孙鑨勃然大怒,孙铤已经戟指骂道:“谁动的手!”

    对面鸦雀无声,几个家伙悄悄往后缩着脚步。

    徐渭阴测测笑道:“没卵子的。”

    论尖酸刻薄,徐渭绝不逊色钱渊,一句话立即将对面众人的火气勾起……太监才没卵子。

    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越众而出,“随园士子,好大的名声,钱展才劫掠商船,杀人越货……”

    “何人作证?”陈有年高声道:“无物证,无人证,仅以流言便要定罪吗?”

    “风闻奏事!”

    徐渭笑着伸手点点这人,“徐某认得你,胡应嘉,还是同年呢,书香门第,三代五进士,名声遍传海内。”

    胡应嘉傲然道:“胡某只是不敢污了祖上名声。”

    徐渭突然道:“可惜族中叔伯杀人逾百,占地百万亩。”

    胡应嘉大怒,“胡说八道!”

    “风闻奏事嘛。”

    “你是翰林官……”

    “只听说都察院御史可风闻奏事,你六科也能?”徐渭冷笑道:“懒得和你啰嗦了。”

    不是懒得啰嗦,实在是时间不多,两刻钟前嘉靖帝因辽东饥荒召见严嵩、徐阶,徐渭是抽了个空来闹事的,等徐阶回了直庐,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一旁的冼烔被扶起,陆续念出几个名字……那几个人站在原地,其他人默默退开。

    徐渭当先冲上去,一记封门拳打在胡应嘉鼻子上,然后两脚将其踹倒。

    陶大临和孙鑨自重身份倒是没动手,孙铤、陆一鹏、陈有年都跟着冲上去饱以老拳,胡应嘉被踩了好几脚,只能抱着头蜷缩起来,狼狈不堪。

    实话实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看上去没什么好处……虽然在明朝,文官斗殴算是比较常见的。

    但日后陆一鹏、冼烔两人,至少短时间内在科道言官里面都混不下去了。

    其他人不说,胡应嘉就是个狠角色,原时空中这厮是能和欧阳一敬相提并论的,后者被后世某人称为“骂神。”

    而且这两人都是原时空高拱被斥罢的关键人物,胡应嘉甚至曾经诬陷同乡长辈沈坤募兵造反,沈坤因此下狱论死,为沈坤写墓志铭的吴承恩为此颇为愤慨……吴承恩是胡应嘉的爷爷胡琏的学生,还是胡家的姻亲。

    关键时刻,一个年岁略长的中年人挺身而出,大喝一声:“住手!”

    “随园士子猖獗如此,看尔等今日如此妄为,便知钱展才在东南是何等人物!”

    这位中年人是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入都察院为御史,嘉靖三十五年巡按宣府,去年末回京调任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的领军人物。

    徐渭又踹了半爬起来的胡应嘉一脚,环顾四周,冷笑道:“今日便是为展才讨点利息,大头……你们等着展才回京,他连岳父都敢……”

    话还没说完,孙鑨扯了徐渭一把,一旁的冼烔脸上疼痛难忍,却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陶大临叹了口气,要知道今日闹成这样,实在是不想来,他向前两步,拱手道:“展才设市通商,于国有功……”

    “劫掠百姓,使倭乱再起,这叫于国有功?”

    “你哪只眼睛看到有倭寇侵袭沿海?”孙铤骂道:“百无一用,看到他人立功,心生嫉妒,百般刁难!”

    石英韶被气得脸色铁青,眼眶欲裂,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厉喝道:“石某已写就奏折,定弹劾钱渊!”

    看着徐渭领着随园众人离去的背影,石英韶转身道:“随园众人,猖狂至此,钱渊之嚣张本朝罕见,诸君可愿随石某上书?!”

    短暂的平静后,四五个人陆续出列,其中两人还从袖中取出早就写就的弹劾奏折,响应的人越来越多,石英韶越来越满意。

    闹这么一出,实在是徐渭不得已而为之,徐璠虽然帮了个大忙,但昨晚徐阶也用了不少手段,严世蕃使人传信,徐渭才闹了这么一番。

    一颗火星能不能燎原,很难说,但如果木柴上浇了汽油,那就没问题了。

    徐渭是那颗火星,而身为徐阶学生的石英韶,就是那堆汽油。

第六百零八章 成功歪楼

    这一天,从凌晨起床,到入直西苑,再到被陛下召见,虽然因为辽东饥荒拿不出办法被训斥,但徐阶表示,心情还算不错,毕竟辽东饥荒这种破事上有严嵩,下有方钝。不管他什么事。

    但出了万寿殿,回了直庐,徐阶表示,好慌。

    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刚刚进门就看见严世蕃桌上垒起一堆奏折,徐阶随便翻了翻,全都是弹劾钱渊的。

    还没等徐阶缓过神来,通政司那边的奏折一拨又一拨的送来,这次不全都是弹劾钱渊的,还有徐渭、孙铤、冼烔……反正全都是随园士子。

    和其他官员不同,严世蕃这厮对数字非常敏感,快速将所有弹劾奏折翻阅了一遍,然后饶有兴致的分了类。

    全都是科道言官,四十三本弹劾奏折,都察院在京御史,六科给事中,一共也就不到百人,也就是说,将近一半科道言官都上书弹劾。

    不仅是徐阶,就连严嵩都有点恍惚,记得上一次科道言官这么大规模的举动,还要追溯到今上登基的大礼议事件呢。

    “文长的十一本,孙铤六本,冼烔三本,陈有年七本,陆一鹏两本……”严世蕃一一分类,毕竟很多奏折弹劾的都不是一个人。

    在直庐一直一直扮演哑巴的吕本踱步过来,他是有理由过来的,毕竟被弹劾的大部分都是他绍兴同乡,他瞄了几眼,啧啧道:“展才的居然……四十三本!”

    也就是说,所有弹劾奏章都带上了钱渊。

    徐阶还在懵懂,严世蕃又玩出新花样,将四十三本奏折换了个方式分类。

    “弹劾展才的……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的四十二本,弹劾展才幸进的四十三本,弹劾展才勾结倭寇的三十九本,弹劾展才劫掠商船敛财的三十七本。”

    “咦!”严世蕃啧啧两声,迅速翻了一遍,“还有十一本弹劾展才结党营私的呢!”

    在座的都是老人了,对嘉靖帝非常了解。

    结党?这是嘉靖帝默许甚至鼓励的好不好?!

    至于营私……无论什么组织,不营私,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徐阶终于忍不住了,快速将所有奏折翻了一遍,好吧? 自己交代的? 弹劾钱渊贪污税银……居然只有六本。

    这时候外间的消息传了进来? 两件事。

    其一,随园士子七人和六科给事中当众殴斗,五人被送至医馆疗伤,舆情大哗? 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

    其二? 户部尚书方钝训斥六科给事中。

    呃? 方钝这老头话说的不太好听? 大致意思就是? 人家宁波府税银尽缴纳库中,别说发往大同、蓟门的钱粮,就是你们刚刚领到手的俸禄? 都是这笔税银支付的。

    这些话还算中听,但关键是后面户部右侍郎黄懋官添了句? 你们闹吧,有本事把银子交回户部再继续闹!

    这时候? 都察院一位御史跳了出来,指责钱渊与倭寇头目汪直同流合污,劫掠商船,杀戮百姓,这银子上尽染百姓血迹……然后,然后,这厮当众掏出银子砸在黄懋官的脸上。

    这下算是炸了锅,科道言官都是些年轻人,火气上来了,一阵骚乱后,黄懋官的衣服都被扯散了……倒霉催的。

    其实算是运气了,这位户部右侍郎黄懋官在原时空中更倒霉,大名鼎鼎的南京振武营兵变,乱军之中,黄懋官被扒光衣服,活活摔死在大街上。

    这个时空中,方钝有宁波税银支撑,还没有去位,以至于黄懋官被调任京城,躲过一劫……不过也被砸了个满脸花。

    徐阶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清查宁波账目……到现在都没引起任何波澜,弹劾钱渊主要集中在两条,一个是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一个是劫杀商船,掠夺百姓。

    今天严世蕃兴致实在是有点高,这四十三本弹劾奏折都被他玩出花了,又换了个方式分类。

    吕本笑吟吟的看了看,看了看,看得脸色僵硬,赶紧找了个借口出门溜达去了。

    徐阶去看了看,饶是他脸皮厚,眼角也不禁抽了抽。

    四十三本奏折被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十一本,一块是三十二本。

    那十一本奏折的作者都是些没怎么听过的,至少徐阶没怎么听过。

    而那三十二本……徐阶基本都听过,而且大都能熟悉得报出这些人的籍贯、履历、中进士年份。

    徐阶有点绝望,自从去年初京察大败之后,他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培养科道言官这方面,这是他的自留地。

    但没想到自己收了一帮智商负数,操作感人的门人……

    这次的目标是宁波府,但不是钱渊,而是账目,要从账目银两流向将胡宗宪牵扯进来……现在好了,火力都集中在钱渊身上了。

    严世蕃那边还想干什么,但严嵩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次严世蕃也是下了血本的,从去年和徐渭密谈后开始入手,一环一环,硬生生的将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让钱渊本人以及开海禁通商成为了众矢之的。

    虽然到现在,严世蕃也不知道钱渊的后手到底在哪儿,但他对钱渊有着莫名的信心。

    这四十三本奏折中,严世蕃安排了不到十个人,其中甚至有两个徐阶的学生。

    其中一个就是六科的领军人物石英韶,此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当时徐阶兼翰林学士教习庶吉士,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

    石英韶嘉靖三十五年巡按宣府,在徐阶的指引下曾经在沈炼的身上做文章,意欲使严世蕃杀沈炼,和钱渊彻底决裂。

    严世蕃这种人,向来喜欢把别人当枪使,哪里受得了被别人当枪使……事后让宣大总督杨顺使了个阴招,抓住石英韶的把柄,让这厮成了一枚暗子。

    关键时刻,正是石英韶利用自己在徐党内的地位,以及科道言官中的声望,鼓噪起了这一波乱局。

    “元辅。”徐阶恭敬的问:“如何处置?”

    严嵩还没答话,外间又送来几份奏折。

    严世蕃接过来看了看,摇头道:“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好像已经有一封了……哈哈哈……”

    吴时来和徐阶关系匪浅,他在回京前担任松江府推官,徐家在松江占地颇丰,闹出不少事,吴时来自然是帮了忙的。

    回京后吴时来又和徐璠打得火热,时常出入徐府,而且和钱渊又有仇怨……前年钱渊指责吴时来人品不佳,朝中多有鄙夷者。

    徐阶接过奏折打开,脸色有点发青,吴时来上书,请刑部派官员南下宁波府彻查,这还正常,关键是吴时来要求朝廷立即追回发往大同、蓟门的军饷钱粮。

    脑子得坏成什么样才会写这破玩意?

    严嵩咳嗽两声,“尽皆列出,呈交司礼监,由陛下定夺。”

    说到底,这件事和严党没什么瓜葛,严嵩秉承一贯的原则,躲着走。

    正在万岁山一带闲逛的徐渭在心里琢磨,用展才的话说,这次成功的歪了楼!

    这一回算是错进错出,不过效果不错,接下来就要看钱渊那边的操作了。

    “徐翰林,徐翰林……”一个小太监远远快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陛下召见。”

    徐渭点点头,并没有直接走,而是蹲下来看着脚边清澈的小溪。

    嗯,不错,额头有点青肿,眼眶也有点肿,足够了。

    不过回头得问问冼烔,给了自己两拳的那厮是谁!

第六百零九章 海运

    当徐渭走进万寿殿后,他没有看到猜测中的严嵩、徐阶,反倒是户部尚书方钝一脸肃穆的看过来。

    徐渭脚步一缓,惹得嘉靖帝眼带笑意……这厮前段时日还被方钝狠狠坑了笔,本来五万两就能打发了,最终以十三万五千两加两万五千石米成交。

    钱渊送入西苑的信中,顺带着不带脏字的把徐渭骂得狗血淋头,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老子在东南花了多少心思才折腾到现在这地步,你徐文长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人家敲竹杠!

    “文长,是方卿寻你。”嘉靖帝简单的说了句,懒洋洋的靠在榻背上只管看戏。

    在收到二十三万纹银后,嘉靖帝现在的心情……

    啧啧,蓝神仙那边修道炼丹可以继续了,给嫔妃们买买买也可以继续了……噢噢,这个可以不用继续,因为钱渊送上京的海外奇货中多有珍珠、珊瑚、龙涎香。

    已经知晓钱渊全盘计划的嘉靖帝一点都不心慌,只管坐在宫中看戏……这让他想起了嘉靖三十五年,自己坐在宫中,和黄锦、陆炳一起看戏……看钱渊如何强硬而巧妙的抢老婆。

    “辽东饥荒……”

    刚听到这四个字,徐渭的脸就皱得不能看了,连连拱手道:“大明疆域辽阔万里,辽东镇饥荒,如何要东南相援?而且怕也来不及吧?”

    “文长勿忧。”方钝胸有成竹的笑道:“若运米面由运河南上,再以骡马相运,缓不及事,假此祸之耳,所以只需镇海出银,一半输辽阳,一半输广宁。”

    徐渭嗤之以鼻道:“辽东饥荒,只给银子……银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最后还不是要购粮相济,如今才六月,距离新粮入仓还有数月,砺庵公是想便宜了那帮粮商?”

    “湖广、江南今年必然米价不高,要不就以运河北上?”

    “再说了,户部如今至少尚存八万两纹银,难道不应该是户部出银?”

    徐渭不满道:“展才那死要钱的……”

    “展才敢不出?”方钝两眼圆瞪。

    徐渭往后退了半步,“不敢。”

    站在嘉靖帝身旁的黄锦掩嘴偷笑,小声对嘉靖帝说:“皇爷,满朝上下,也就砺庵公压得住这两人呢。”

    嘉靖帝微微点头赞同,说到底,公生明廉生威,方钝无私心,钱渊、徐渭都对其抱有敬仰,再说关于开海禁通商,朝中重臣只有方钝旗帜鲜明的站在钱渊这边。

    那边又来回几个回合,方钝讶然高声道:“海运?”

    这下不仅是方钝,嘉靖帝都面色凝重起来? 海运对明朝来说? 是个非常犯忌讳的敏感问题。

    如果能海运? 那运河怎么办?

    依靠运河而存的数万漕丁怎么办?

    因运河而兴旺的那些城池怎么办?

    这是可能影响数百万人的选择,就算是嘉靖帝、方钝都绝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当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千般好,万般妙,唯独在运河上栽了跟斗? 就因为这条被朱棣花了近十年时间重新疏通的南北大运河? 明朝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海运上得到一丝好处? 而且这种局势还一直维持到了清朝。

    重启元朝时期的海运,好处很明显,但坏处更明显……好处还没到手? 可能坏处已经暴露无遗。

    嘉靖帝紧蹙眉头,训斥道:“谁出的馊主意?!”

    这句话指向很明显,要么是你徐渭,要么是钱渊。

    而徐渭干笑两声看向了方钝? “臣没说? 展才也没提过? 这不是刚才砺庵公说的吗?”

    方钝气得袖袍颤动……难道不是你徐渭一点一点勾出来的?

    从湖广、江南米价低廉,到宁波府多有海船运粮返航,再到海船北上朝鲜颇快……

    嘉靖帝懒得管这等破事,厉声道:“朝中大事,你一个翰林,他一个巡按御史,知晓什么!”

    徐渭唯唯诺诺应是,暗叹果然像展才说的那样,时机尚未成熟。

    在心里估算了下,徐渭开口道:“那以宁波府衙出银五万两,从北地购粮运往辽阳、广宁赈灾,宁波府衙再输六万石米至临清等地售于粮商。”

    嘉靖帝瞄了眼方钝,微微点头道:“此事方卿负责。”

    方钝瞪了眼徐渭,才行礼退出。

    嘉靖帝手撑榻起身踱了几步,一直趴在榻上的狮猫轻盈的跃下,绕着嘉靖帝来回穿梭。

    “脸上还挨了几下?”嘉靖帝笑道:“赢了还是输了?”

    徐渭昂首道:“展才信使数月前曾言,去年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护卫和汪直义子私下殴斗,展才斥护卫鲁莽,责棍十记,若不胜,责棍二十记。”

    黄锦失口笑道:“文长的意思是……应廷杖十棍?”

    “呃,黄公公说笑了。”徐渭立即低下头,“听闻六科弹劾展才为敛财而劫掠百姓,随园众人心有不忿……”

    嘉靖帝哼了声,“都有御史弹劾展才结党了,还弹劾展才和你徐文长曲意幸进!”

    徐渭挠挠鼻子没吭声,随着今日那一战,随园这个团体已经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人家科道言官弹劾中都特地点出“随园众人”了。

    嘉靖帝对这些倒是无所谓,弯腰抱起狮猫,随口道:“去信展才,记得让他收些走盘珠。”

    徐渭一愣,锦衣卫牛到这地步了?

    连汪直送了展才一匣走盘珠都知道?

    下一刻,徐渭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嘉靖帝叹道:“朕还是初登基之时,于宫中见过走盘珠,嘉靖二年罢设市舶司,已有数十年未见了。”

    这是自然的,市舶司主要负责的就是藩国上贡,奇珍异宝大都送入宫中,毕竟主管市舶司的是太监。

    但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夏言上书提议罢设市舶司,沿海大户、官府就算有走盘珠这类奇珍异宝也不敢送入皇宫。

    而嘉靖帝……就在上个月,又纳了个十四岁的妃子。

    随口聊了一阵,嘉靖帝指指旁边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折,“展才这是送了多少银子给严东楼?”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徐渭呆若木鸡,片刻间就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嘉靖帝似笑非笑,“领头上书弹劾的都是华亭门生,嘿嘿,据说华亭长子昨夜被抽了二十鞭,今日都不得起身。”

    这下子,徐渭可以确定,至少在京中,陆炳手中的锦衣卫无孔不入。

    为什么确定是严东楼?

    很简单的道理,能短时间内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的,不是徐华亭就是严分宜,两者必居其一,如果有其他的山头……看看李默的下场就知道了。

    嘉靖帝挥挥手,“去信展才,别再磨蹭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看徐渭抹着额头上汗珠退下,嘉靖帝转头吩咐道:“展才倒是真有点像严东楼,这个坑挖的……连朕都用上了!”

    知道内情的黄锦陪笑道:“说到底,展才还是念着为君分忧啊。”

    “这倒是。”嘉靖帝沉吟片刻,指指案上的奏折,“都留中吧。”

第六百一十章 就在这个夜晚

    简单的道理,嘉靖帝想得到,徐阶也想得到。

    这是徐阶最不想看到的局面,钱渊和严党联手。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钱渊还未中进士远在东南的时候,和张经、李天宠格格不入,却和赵文华、胡宗宪打得火热,最终上京搅动风云,奠定了胡宗宪在东南的地位。

    送出去的孙女,徐阶早就不在乎了,看的清清楚楚,一个孙女难以笼络钱渊……说的再不客气点,如果钱渊愿意投入徐阶门下,或者向徐阶靠拢,孙女婿如何比得上女婿呢?

    徐阶有点丧气,已经几次交代,将目标对准胡宗宪,不要去招惹钱渊那个马蜂窝……只不过略略提到宁波税银账目而已。

    看上去以钱渊、徐渭为首的随园士子被骂得挺惨,但徐阶并不认为随园会吃亏……他刚刚得到消息,宁波府衙拨银五万两,户部于北地采买粮食以济辽东镇。

    事情都摊开了,方钝也不在乎,消息很快就散播开了,徐阶都知道除了送往辽东、大同、蓟门的军饷钱粮之外,户部太仓库尚有存银数万两……大都是宁波府押送入京的。

    徐阶很难相信,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从无到有,居然能敛财数十万两白银……但又不得不信。

    徐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估那位孙女婿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书房里安安静静,但徐阶耳边乱糟糟的一片,他已经无力去掌控科道言官的舆论走向了,他从西苑回府后,居然还有几个门生前来拜访……毕竟钱渊是徐阶孙女婿嘛,懂规矩,弹劾前要来打个招呼。

    此时此刻的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如今京中,除去知晓内情的徐渭和嘉靖帝,隐隐猜到几分的严世蕃,看的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毕竟曾经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又曾经在杭州城听过钱渊很多很多关于海贸的观点,又对钱渊其人手段有着足够的了解,张居正很快判断出,引火烧身,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何了?”已经有点显腹的徐氏缓步走进书房? 身后丫鬟端着两碗燕窝羹放在桌上。

    看丫鬟出门? 张居正才轻声道:“近半科道言官弹劾随园,明日可能更甚。”

    徐氏微微蹙眉,“劫掠商船? 杀人越货? 勾结倭寇,是真是假?”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论是真是假,岳父此番算计已然落空。”

    看妻子一脸疑惑,张居正详加解释道:“原本只是想在宁波税银账目上做些文章? 试探一二,再继大洲公即将送入京中的奏折……大洲公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 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

    听到这? 徐氏恍然大悟? “剿倭不利,并贪污军饷? 可能还贪了宁波府税银?”

    “不错,如若顺利? 胡宗宪即使不去位? 也要吃个大亏。”张居正苦笑道:“但这两日,莫名其妙风向一变,均在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此事颇有蹊跷。”

    顿了顿,张居正重复了遍,“真蹊跷……今日文长还带着随园众人去六科闹了一通,展才不在京中,文长是随园中坚。”

    “杀人越货……”徐氏喃喃道:“只怕另有内情。”

    “不错,很可能另有内情。”张居正低声道:“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是台州人氏,信誓旦旦作证……但先不论展才之能,以其心性,不至于此。”

    “心性?”徐氏的声音有点尖锐。

    “东南称其‘扫帚星’、‘钱砍头’,四度败倭砍下首级垒成京观,此事哄传天下,均道展才杀性太重。”张居正摇摇头,“但其人行霹雳手段,却有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徐氏的声音不仅尖锐,已经有些颤抖了。

    张居正脑子正在高速运转,完全没发现妻子的异样,低声道:“当年展才不过一介生员,目睹倭寇荼毒东南,若不是慈悲心肠,如何会单身再赴松江襄助双江公呢?”

    “一介生员,此事与他只是锦上添花,若败,却是一切成空,若无慈悲心肠,如何会有此举?”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穿插数千里,由徽州府北上攻南京,沿途烧杀抢掠,无数村落被焚……如今却大都重建,便是展才私下出银。”

    “当年,他就连杀父杀兄的仇家都不肯断其香火,如何做得出这等事?”

    那是张居正和钱渊相交的关键点,当年在杭州城,张居正亲眼目睹钱渊如何玩弄人心,将金宏、张四维扫落尘埃,但他也看到钱渊放过了金宏的幼子,并没有赶尽杀绝。

    张居正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治家,但绝对是个直男,他深深惋惜于和钱渊的断交,他深深遗憾不能和钱渊携手共进……却完全没发现身边妻子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徐氏如何不恨啊?

    张居正都将钱渊捧上天了,越是赞誉,徐氏越是心如蛇噬。

    “不知此番变动,是展才主持还是文长……”张居正喃喃道:“不过展才必有后手……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长时间沉默后,张居正侧头看了眼,徐氏眼中颇有迷茫之色……张居正神色一紧,感觉头巾有点绿。

    张居正的判断很正确,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夜晚。

    宁波府,空中悬着明月,皎洁的月光投在江面上,沉重的划桨声、低低的呼喝声不时响起,时不时还传来兵器撞击的锐响。

    不能再等了,虽然在附近的宁海、定海又闹出倭寇来袭的戏码,但位于象山岛的杨文所部已然启程回镇海。

    如杨文所部抵达镇海,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杨文身为游击将军,麾下两千兵丁,其中半数都是参加过上虞大战的老兵,这一年来多次出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已然是名声大噪。

    数十艘船只隐藏在奉化江边的小渔村中,悄悄启程扬帆划桨,迅速通过鄞江,直入甬江。

    船上有携带兵刃的八百青壮,镇海县附近还有数股被重金募来的盗匪、小股海盗,一旦事成……周复相信,镇海必为焦土。

    顺江而下,又恰巧顺风,船只轻盈的在江上航行,高悬头顶的明月突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似乎不想目睹接下来的惨状。

    吴志抬头看了眼,低笑道:“运气不错,只要能掩至码头,就有六成把握了!”

    周复紧紧握住手中刀柄,看着远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海船,按规矩,这些海船夜间不允许停靠在交易的码头上……空空如也的码头,给出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只要成功登上码头,立即能点燃码头左右数百件房屋,火势一起,埋伏在左右的海盗、盗匪就会扑来,对面金鸡山的那些海商……或者倭寇很难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打出灯笼。”

    船只缓缓停下,两盏灯笼打出后,一艘小船迅速靠了过来,周复直接跳到小船上,片刻后爬回大船,点头道:“钱渊就在侯涛山中。”

    吴志声音有些颤抖,“不在威远城?”

    “不在。”周复低声道:“使人买通了钱家一个仆妇,将其独子掠走,黄昏时送出的消息。”

    吴志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点腥味的潮湿海风迎面扑来,他高声呼道:“点火!”

第六百一十一章 请君入瓮

    侯涛山深处,不多的兵丁手持火把巡视,明月被云层遮蔽,库房大都被黑暗吞噬,只有最中央的一处库房,大门敞开,巨烛映射而出,将门口处身着铁甲的护卫也照的清清楚楚。

    虽然不停有人进出,但迅捷而有条理,落脚极轻没什么响动,为了以防万一,钱渊将母亲、妻子等家人都聚拢过来。

    谭氏和黄氏茫然的在后头安坐,晴雯等丫鬟正在服侍,唯有小七坐在钱渊身边,好奇的看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丈夫。

    钱渊在东南的声望,在东南的分量,在东南的地位,已经无需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去赞誉,仅看各地修建的钱公祠就知道。

    但在小七心目中,丈夫是个喜欢开玩笑,很体贴,有正义感的男人,从未见过如今凛然生威,杀气腾腾的一面。

    一名护卫疾步而来,低声道:“三处均有回报,望见船上灯笼。”

    “尚有多远?”

    “约莫七八里。”

    钱渊轻笑一声,笑声中夹杂着森森寒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可惜钱某……真的算不上君子啊。”

    “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传令各处,按计划行事,不得妄动,放他们进来。”

    王义正在外间主持大局,以梁生、彭峰为首的护卫齐齐弯腰拱手应是,一旁的赵贞吉心乱如麻,想问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来到宁波府一个月了,这是赵贞吉第一次来到侯涛山,但并不是他主动来的……三个时辰前? 和黄师爷在新城闲逛的赵贞吉被塞进马车? 径直带到这儿。

    一直到一刻钟前,看到钱渊的赵贞吉知道自己性命无忧,但也敏锐的发现? 似乎今晚要发生什么……

    刻意躲起来的这一个月里? 赵贞吉任何的举止都没逃过钱渊的视线。

    这就是历史上堪称名臣的赵贞吉?

    “大洲公可知今夜来袭者何人?”钱渊毫无顾忌的投去鄙夷的视线? “总有那些人……自持有勇力就觉得能指挥千军万马,自持学识过人便觉得是治世能臣。”

    彭峰侧头看去? 赵贞吉脸色发黑……这两句话有点毒啊。

    “你赵孟静也算名声遍传海内……却被一群乡豪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论其他? 只论眼光? 分宜胜华亭多矣。”

    少爷今儿真是过瘾了……梁生古怪的笑了笑? 凑近道:“少爷还是少说两句吧。”

    “嗯?”

    “上次就被气晕了……”梁生挤眉弄眼道。

    钱渊投去个赞扬的眼神,点头道:“掳来就是怕他被一刀杀了……如若被气死,还真少人观战了。”

    赵贞吉死死的盯着钱渊,几个月后的再一次相见? 他心头的怒气从未散去,但他难以理解,为何自己这次从未招惹? 对方却如此态度。

    钱渊不再管这个废物? 起身喝道:“来人!”

    早就在一旁准备的可卿和袭人手捧铠甲上前? 钱渊随手扯去身上长袍,就在当场穿盔贯甲。

    头戴凤翅盔,身着明光铠,肩甲有睚眦相护,护心镜略略偏左护住心脏位置,打磨成银白色的铠甲被巨烛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钱渊笑着招手? 小七捧来苗刀,好奇的在钱渊身上摸了几把。

    侧耳细听,尚未有声响传来,钱渊笑着拔出苗刀:“嘉靖三十三年,东南战事一触即发,吴江县外和瓦老夫人所率狼兵相遇,钟南赠我苗刀……这把苗刀下,已有四十三倭寇亡魂。”

    将苗刀挂在腰侧,钱渊大步走出库房,梁生、彭峰率护卫跟随,几人夹着赵贞吉跟在最后面。

    “少爷,已近码头。”手持长弓的王义低声道:“各处都已经准备妥当。”

    钱渊尚未开口,突然眼神一凝,远处的天空隐隐有火光腾升,随之而来的是短暂划破长空的鸣笛声。

    “烧吧,烧吧。”钱渊冷笑道:“烧个干净也好……钱某要让东南知晓,纵使亲身犯险,折损颇重,也不许商船私自出海!”

    “谁想出海贩货,无钱某之许,只会有今日的下场!”

    前后耗费大半年的时间,钱渊最主动的目的在于,斩断走私这条线……哪怕是短时间内的斩断,也是有必要的。

    走私,在后世任何国家,都是明令禁止但都实实在在存在的,再如何的打击,走私也不会完全销声匿迹。

    但视若无睹和捕杀走私海商,这是不同的。

    若走私遍布东南,那钱渊在侯涛山设市通商有什么意义呢?

    若视若无睹,那些东南大户定然纷纷效仿。

    若能杀绝一批,让东南知晓自己的决心,在只需要缴纳一成货值的税银就能出海的前提下,会有很多海商权衡利弊得失。

    毕竟,缴纳的税银并不多,而走私一旦事发……钱渊会让他们看到前车之鉴是什么下场!

    钱渊不可能长久的待在镇海,东南也不可能只有镇海一个通商口岸,那立规矩,就是很重要的事。

    如此大规模的捕杀走私海商,必然会遭到反噬,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当年东南令海商闻之色变的朱纨,所以钱渊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

    这八家海商,就是借口。

    事实上,戚继光、戚继美、杨文等陆续驻扎宁波,钱渊有的是机会一一剪除,但他将这八家海商留了下来。

    以唐顺之拒海商出海贩货,逼这八家海商冒险走私,以谭七指、杨文杀人越货,点出自己和对方的仇怨,逼的对方铤而走险。

    一步步计划,除了戚继光的突然调任,赵贞吉的突然巡视,钱渊的计划完美无缺。

    现在,是收获的时刻。

    火光越来越大,嘈杂声越来越响,从码头到此处的途中,所有仓库都被点燃,被逼着走出库房的赵贞吉侧头看去,不远处的钱渊若无其事的手扶刀柄,还有闲情雅致弯腰抱起不知何时窜出来的小黑猫。

    周围的百余护卫尽皆精锐,而且都是历经战事的老兵,沉着老练,最前面护卫手持狼牙筅、盾牌,后面的护卫持刀拿枪,行列中闭气凝神,除了小黑被撸的不舒服的喵喵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寻常时分,护卫们言笑无忌,到了关键时刻,令行禁止,整个护卫队化为一只俯首蓄力,口露利齿,正欲扑食的猛兽。

    赵贞吉自认为也是历经过大场面的,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他也曾冒险出城,出入众军之中,但这一刻也不禁为之神夺。

    非常顺利,非常非常顺利,手持刀盾的吴志高声呼和,让手下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点燃,一桶桶油被倒在两侧的库房上,一根火把扔上去,登时火焰滔天。

    从码头沿着石路一直杀进来,几乎毫无遮挡,面露狰狞的吴志加快了脚步,暗线送来的消息,钱渊就在这条石路的四五里处库房中。

    说起来,侯涛山上下那么多工程,这条石路却是最早动工,最早完工的……周复一边催促手下加快速度,一边心想,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绕过前面那个弯就到了……去年多次来侯涛山的周丰右手举刀,左手持火把,第一个冲出去。

    “嗖!”

    似乎渺不可闻,但又似乎如重锤击鼓一般的声音在周复耳边响起,他第一时间丢掉了手中的火把,缩起身子,侧头看去,弟弟周丰已经一个骨碌摔了出去,胸膛被一支利箭贯穿。

    后面的盗匪并没有停下脚步,蜂拥而至将满头大汗的周复往前推去,一直到他们看见不远处那座森严的战阵,看到狼牙筅、长枪头上闪现的寒光。

    “嗖!”

    “嗖!”

    又是两道箭声响起,周复绝望得看见两个红点突兀的出现在左右,两个巨大的火堆被火箭点燃,迅速将这个山谷中的一切照射的清清楚楚。

    如果说之前弟弟周丰中箭身亡还可能是钱家护卫的反击,那这两个火堆只能证明,对方早就张开了网,只等请君入瓮。

第六百一十二章 獠牙

    在码头火起的那一刻,沉静的镇海县城突然骚乱起来,几十个手持刀枪的盗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伙人杀向城门,另一伙人竟然杀向临时府衙所在地。

    这一晚,推官吴成器,同知宋继祖、知县孙丕扬都没有睡。

    以吴成器为主,孙丕扬为辅,数百兵丁第一时间围杀盗匪,平定骚乱,随后传令城中宵禁戒严。

    “也不知道侯涛山那边如何?”孙丕扬担忧的看向城外。

    “展才这是请君入瓮,自然准备齐全,巡抚大人和荆川公都请过去了。”吴成器笑道:“咱们守好镇海县城,天亮可得捷报。”

    但在码头火起的那一刻,骚乱起来的不仅仅只有镇海县城,对岸金鸡山的半山腰,毛海峰啧啧道:“还真有人来浑水摸鱼啊!”

    汪直顺着毛海峰的视线细看,或大或小的十余艘帆船正急速赶来,靠在码头处,数以百计的盗匪都等不及了,跳进深可没顶的江中往码头上游,就怕抢不到好处。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汪直苦笑摇头,“钱展才真是好狠,内忧外患一扫而空。”

    “最关键的还是挖了个这么大的坑,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的往里跳。”徐碧溪咽了口唾沫,“还是义父高明,早早搭上了线……”

    一旁的钱锐点头道:“钱展才其人,最好为友,不可轻易得罪……不过经历杭州那事,此人可信。”

    码头处已然是一片混乱,盗匪、倭寇嗷嗷大叫,有的冲进还没被点燃的屋子里,有的试图将剩下的屋子全都点着……码头左右有数百件宅子,大都是作为日常交易谈判所用。

    汪直从望远镜里看到,三两个盗匪、倭寇头目正在高声大呼,试图整队杀进侯涛山深处,但这些乌合之众组织性太差了,到现在还有将近一半人没能上岸。

    “差不多了吧?”汪直迟疑的放下望远镜,低头看向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金鸡山这边也有个码头,还不算小,不知何时,五艘沙船正停靠在码头处,几十个青壮贪婪的看着对岸的大火,虽然现在不是倭寇了,做正经生意,但干惯了杀人越货,碰到如此场景如何忍得住。

    没一会儿,近百青壮都被鼓噪起来? 不顾王一枝的阻拦? 相互吆喝着就要往船上爬。

    “砰!”

    “砰? 砰!”

    几个率先爬上船的青壮被硬生生的砸落? 为首一人惊呼一声,“是盾牌,什么人?!”

    近在咫尺的沙船上,七八个身影缓缓站起? 手中或持有盾牌? 或是长矛钢刀。

    赶来的王一枝踮着脚尖眺望? 五艘沙船上黑压压的一片? 最近的那条沙船的船头处挑起一只风灯? 昏暗的光线中? 一员身披铠甲,手摁刀柄的将官转头看来。

    “是戚继美……”王一枝失口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戚继美漠然回头扫了眼? 挥手传令,五艘沙船静悄悄的向着对岸的侯涛山驶去。

    王一枝打了个冷战? 又转头看了看似乎藏着千军万马的金鸡山。

    钱渊任由杨文率军去象山岛剿倭,使的镇海空虚? 才能请君入瓮。

    但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 俞大猷、刘显如今皆在处州前线,因台州知府谭纶驻扎温州? 宁绍台参将卢斌不得移驻宁波府……钱渊怎么可能不留下后手呢。

    戚继光南下福建,戚继美是最早启程的? 但在之后,戚继美精挑细选出两百精兵,其中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

    这两百甲士分散开陆续回程,后藏于金鸡山中,八家海商以奉化吴家为核心,早年就和汪直不合,无论什么原因,他们的手都伸不进金鸡山中。

    原本钱渊计划将甲士藏于侯涛山深处,直到几个月前,钱渊赶赴杭州将汪直捞出,才决定将甲士藏于对岸的金鸡山中。

    在最关键的时刻,戚继美所率的两百甲士,在众盗匪的身后,露出了锋锐的獠牙。

    两拨盗匪合计千余,但戚继美信心十足,去年上虞大捷,两百甲士横扫城外,击溃近两千围城倭寇,不远处的那些乌合之众,两百甲士,实是杀鸡用牛刀。

    戚继美抽出腰刀,高呼道:“擂鼓!”

    沙船尾处,壮士手持鼓槌,大力击鼓,沉闷的鼓声在江面上回响,惹得码头众匪徒回头看来。

    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顿,戚继光率五艘沙船穿越混乱不堪的船阵,在群匪眼皮子底下,直抵码头。

    先是数十个手持大盾的士卒下船,硬生生拦住涌过来的盗匪,在码头处站稳脚跟,船上的武卒毫不客气的或搭弓放箭,或投掷短矛,手持长枪、狼牙筅的士卒迅速下船,组织起防线。

    戚继美一手持盾,挡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矢,另一手挥舞腰刀,高声指挥,狼筅手开始渐渐向前推进,盾牌手牢牢护住左右,长枪手随之其后。

    盗匪们开始聚集在一起,试图以人数优势将官兵赶下江,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是奢望。

    盗匪们的长枪、刀剑根本碰不到对方,而对方比正常规格更长的长矛却能轻而易举的刺穿自己的身躯,后面不停投掷来的短矛更能轻易的将一个个盗匪刺翻。

    看冲来的盗匪一阵混乱,戚继美冷笑一声,高声传令,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张三带着五十个甲士从侧翼杀出。

    担忧钱渊安危的张三手起刀落,连续剁翻了三个盗匪,身边猛如虎的王义弟子朱八手持九齿钉耙一个横扫,四五个盗匪都被扫飞。

    这实在是没法打啊。

    正面以狼牙筅、盾牌组成的防线根本攻不破,杀入阵中的这些士卒……个个都是身穿铁甲,长枪施展不开,刀剑刺上去不过只留下划痕,这些铁甲都是钱渊设在括苍山的作坊精心打制的。

    再等到周泽在另一侧放了一轮鸟铳后,盗匪彻底崩盘,有的跪地求饶,有得往江里跳,大部分顺着石路往侯涛山深处窜去。

    留下数十人看管俘虏,戚继美率兵追剿,张三、周泽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队长冲在最前面。

    甬江对岸的汪直诸人看的胆寒,他们久历战阵,但如此犀利的刺穿击溃数以倍计的盗匪,实在令人心惊。

    “传闻戚继美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

    汪直叹道:“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此言不虚啊。”

    同样的感慨在不远处的镇海县城头响起,吴成器几度和钱渊并肩作战,孙丕扬在上虞城头亲眼目睹两百甲士狂飙突进,第一次见识的宁波府同知宋继祖不禁惊骇道:“真为虎狼之师!”

第六百一十三章 了结

    不知何时,弯弯的月牙又钻出了云层,将皎洁的月光洒向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山谷。

    这个山谷并不大,左右皆是山崖,只有前后一条路相通,近千人汇集于此,此时此刻,居然寂静无声。

    钱家护卫手中的刀枪依旧有力,距离七八步开外的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尸骸,月光和旁边巨大的火堆将地上映射的清清楚楚,紫黑色的血正在缓缓流淌,在低洼处汇成一片。

    吴志咬着牙裹着左臂上的伤口,恶狠狠盯着不远处如山一般的阵列,已经冲了三次了,除了死伤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该死的钱家护卫也就百余人,但却连阵脚都没松动,甚至还两次出击掳走数人。

    吴志眼神一凝,借着月光看见几个身着青衫的文人正缓步走出库房,一直走到钱渊身边。

    “还不死心?”钱渊失笑道:“这时候往外逃,说不定还能成漏网之鱼呢。”

    已经在侯涛山待了五天的郑若曾笑道:“展才也太妄自菲薄了,钱砍头设下如此埋伏,对面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药,自然知道身后必有伏兵。”

    “这倒是。”钱渊哈哈扬声笑道:“能于乱局中寻找缺漏,率数百青壮直扑此处,也的确不算蠢人,若能冲散阵列,将我等斩杀于此,自然能一举翻盘。”

    “展才筹备年许,设下如此大局……”已经来了十天的王寅苦笑道:“几番相诱,几番逼迫……啧啧,真是好手段。”

    就在一旁的赵贞吉木然的收回视线,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若曾瞄了眼对面,摇头道:“去年山阴会稽城外,千余倭寇几番冲阵都无可奈何,终溃散而逃……”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梁生诡笑小声道:“那次也险的很呐。”

    彭峰扭头狠狠瞪了眼梁生,脚下用力……身上满是血污的周复捂着右手惨叫连连。

    当日就是彭峰慌乱而至倭寇险些破阵,要不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手持狼牙筅大步向前,险些误了大事,即使如此,他堂兄也在那一战中阵亡。

    从那之后,彭峰心性大变,平日里沉默寡言,指挥作战沉稳有方? 但每每短兵相接? 他奋勇向前,骁勇无双,不避生死。

    适才就是彭峰突然率小队出阵? 一刀砍翻冲阵的周复? 亲手将其擒来。

    对面的青壮可不是倭寇,头目、首领对下面有很强的掌控力度,虽然只剩下五六百人,但仍然缓缓向前逼来。

    彭峰和梁生不再斗嘴,大步向前? 准备再给对方一个教训,但还没等传令,对面青壮突然骚动起来? 停下了脚步。

    吴志欣喜的看到数百盗匪狂奔而来? 他甚至认出为首的几个颇有名气的倭寇、盗匪头目。

    但下一刻? 吴志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恐惧。

    尖锐的狼筅头突然从拐角处探出,挂住了一个倭寇的胳膊? 长长的枪杆猛地刺中倭寇的胸膛。

    狼牙筅、盾牌、长枪、短矛,还有不时响起的鸟铳轰鸣声? 让吴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这样的武器搭配,除了钱家护卫,只有戚家军才有。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响彻耳边,覆盖铁甲的武卒缓缓压上,牢牢的锁住了谷口,戚继美费力的掏出望远镜看了看,笑道:“放心吧。”

    周泽松了口气,张三挤过来抢过望远镜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才放下心来。

    同样抢过望远镜的王寅终于彻底放心了,笑道:“居然是戚继美,他不是跟着元敬南下入闽了吗?”

    “也只能是戚继美啊。”郑若曾啧啧道。

    的确如此,卢斌所部驻扎临海,临时调动必有征兆,而且卢斌麾下的战力、忠诚度、保密性都无法和以钱家护卫为骨架构建的戚继美所部相提并论。

    “时辰不早了,早点解决说不定还能眯会儿。”钱渊做了个手势,“首恶者不赦,从犯弃械而降,可以苦役赎罪。”

    王义默默点头,留下一个小队护卫,率其余护卫缓缓向前,高声大呼,盗匪们内部登时一阵骚乱,不一会儿就惨呼连连。

    今晚一直不吭声的唐顺之看着还在燃烧的库房,不满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接下来要耗多少银子重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渊看看唐顺之的脸色,赶紧换了个说法,“码头处那百余宅子烧就烧了吧,本来就觉得地方有点狭窄,准备从码头往西侧延伸,和镇海新城联到一起……”

    “那库房呢?”

    “库房里没货物,重建就是了。”钱渊咳嗽两声,“反正八家海商,银子、人手、木料、石料都齐备的很,实在不行……可在镇海县城西侧再建。”

    王寅忍不住插嘴道:“只怕展才早有此念……去年就在镇海县西侧修路,还留出好大一片地方。”

    郑若曾补充道:“侯涛山此处扼甬江咽喉,实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论设市通商,并非十全十美。”

    钱渊无语了,的确如此,选在镇海设市通商,是因为汪直,钱渊不会容忍汪直掌控海贸渠道。

    但选在侯涛山设市通商,却是为了这八家海商。

    趴在地上的周复睚眦欲裂的听着,牙齿狠狠咬着嘴唇,几丝血迹从嘴角处流淌下来……人家早在去年就将侯涛山布置成坟场了,可自己非要往里钻。

    盗匪内部的砍杀声渐渐泯灭,因为从两头逼上来的钱家护卫、官兵并没有停下脚步,长枪从容不迫的陆续刺出收回,雪亮的枪尖带着丝丝殷红,一具具尸体铺满了大半个山谷。

    吴志带着几个族人试图从两侧的山崖上逃生,刚爬上去一人多高,耳边传来嗖嗖风声,身边两人均被利箭射下。

    “下来!”

    随着一声怒吼,一个大汉随手从巨大的火堆里抢出一根巨木,紧跑几步,高举过顶,猛地跃起,带着火苗的巨木狠狠将吴志砸落。

    余姚张家的家主张普是最惨的,被十余根长矛逼的不住后退,一不留神摔入火堆,凄厉的惨呼声让人毛骨悚然。

    “少爷!”

    “少爷!”

    张三、周泽越过还没完全停下的战场,快步走来,在钱渊面前单膝跪下。

    “可有伤亡?”

    “初登码头,十余人受伤,后驱散群匪,五人受伤。”张三高声道:“不过乌合之众,无一人阵亡!”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名单在王义那,都绑过来!”

    看看天色,钱渊又让人搬来些木材添火,将山谷里映射的亮堂堂一片,今晚的事还没完呢!

    从嘉靖三十四年到如今,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夜,这笔账终于到了结的时刻了!

    解下腰间苗刀,轻轻一拉,雪亮的刀身脱鞘而出,钱渊手持苗刀,转头看向一直呆若木鸡的赵贞吉。

    “大洲公,可知来袭者何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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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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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