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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四章 相得益彰

    双手被绑在身后的吴志咬着牙盯着对面若无其事的钱渊,一只脚狠狠揣在他的膝盖后处,吴志被踹得噗通一声双膝跪下后,歪歪斜斜的倒下。

    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染湿了吴志的脸颊,有点腥臭,有点粘稠,他知道,那是血。

    共有六十余人被押送过来,王义掏出名单核对后,回身禀报道:“少爷,八家海商族人共计九十三人,十六人已死,八人重伤,剩余的六十九人均在此。”

    钱渊微微点头,侧身看向赵贞吉,“其实,他们也算倭寇,至少其中六家都有子弟在徐海麾下。”

    “奉化吴家,松浦赵家,余姚张家,镇海周家……”

    随着钱渊的轻言慢语,赵贞吉瞳孔微缩,忍不住回头看向人群后的黄师爷……这位已经战战兢兢双腿抖似筛糠。

    “你以为你查到了真相?”

    “那不过是别人刻意漏给你的……”

    “若无倭乱,你赵贞吉如何会被诱至镇海呢?”

    赵贞吉死死盯着跪在最前面的一人,那是余姚张家人,就是他在半个多月前来拜会,声泪俱下的叙说自己被逼的走私贩货,却被巡按御史钱渊使人劫掠商船,杀人越货。

    这八家海商,有一半都或明或暗在这一个多月里接触过赵贞吉。

    “真该重谢钱某。”钱渊叹道:“他们想杀的可不仅仅只有钱某一人,如若浙江巡抚于镇海遇刺身亡,纵使钱某仍在,十之**也要去职。”

    “走私出海,乃是重罪。”

    “但此刻,先不言此。”

    钱渊突然将苗刀掷向戚继美,“除却主谋家主,余者十抽一,枭首。”

    戚继美抱剑拱手行礼,回身嘱咐几句,武卒们立即点数,将七人拖出,雪亮的长刀一闪而过,被砍下的头颅堆积在一起。

    “再十抽一,枭首。”

    “再十抽一,枭首。”

    随着钱渊平静的话语,山谷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数十个头颅被仔仔细细,端端正正的垒在一起。

    “展才。”郑若曾劝道:“难道再来一座京观?”

    唐顺之也上前劝道:“老夫人等女眷尚在内,就算垒京观,也要另择他地。”

    “荆川公说的是。”钱渊笑吟吟道:“等你们好久,好久? 好久了……其实你们知晓? 只有杀了我,你们才能活。”

    “所以,钱某从剿灭那支走私船队之后就一直在等? 等你们上门。”

    “不不不,是从徐海授首? 五峰来降……”

    “再或者,应该是从嘉靖三十四年六月起……”

    赵贞吉脸色剧变? 嘉靖三十四年六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钱渊,就在太平府的那个村落里,和今天一样,满地尸首? 空中弥漫着散不开的血腥味。

    “自嘉兴府海宁县登陆? 昼伏夜出,击溃杭州北新关八百山东兵……”

    郑若曾轻声道:“绕临安,过昌化,入严州? 破淳安,西进徽州……”

    “后龙川一战? 倭寇反败为胜,北上攻入宁国府,一路杀戮百姓,毁村灭寨,南陵县丞陈一道父子皆战死当场。”

    “倭寇越长江入太平府而胁南都,天下无不震动。”

    “百余真倭,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经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

    郑若曾的解释是针对赵贞吉的,其他人要么已经得知消息,要么干脆就是当事人。

    “不说这百余真倭有何目的,但他们皆是倭人,不说不通地形,就算问话都不可能……他们如何能那么准确的从嘉兴、杭州最薄弱的地点穿插而过,杀入严州府,如何能从徽州府径直北上,越长江胁南都?”

    赵贞吉怔怔的看着郑若曾,忍不住指向吴志等人,“他们做向导?”

    “不,就是他们。”钱渊不耐烦的直接喝道:“你们要寻胡汝贞的麻烦,龙川一战试图让其归乡守孝,胁迫南都试图让其罢官归乡……”

    “为什么?”心乱如麻的赵贞吉挣脱开旁人的扶持,“前后有张半洲、李天宠、杨裁庵……”

    钱渊不屑的哼了声,“但只有他胡汝贞有胆子提编筹银,编练新军,甚至还将东南豪商单独编为一册……东南豪商,有几个不是依仗海贸而起的?”

    赵贞吉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只为那点银子?

    但出身东南的郑若曾、王寅,以及久在东南任职的唐顺之、戚继美都默默点头,嘉靖三十四年,海贸已然完全被禁绝,对那些海商来说……没有收入还能忍,但胡宗宪拿着刮骨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砍来,实在是忍不下去。

    那可不是一点点银子,王寅心里最清楚,仅仅以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单独编册的海商而论,从嘉靖三十三年到嘉靖三十五年,总督府至少捞走了八十万两银子。

    若没有这八十万两银子编练出的新军,胡宗宪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钱渊南下归来也无计可施。

    “你们找胡汝贞的麻烦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钱某掳去。”钱渊接过戚继美递来的苗刀,“下辈子,把眼睛擦亮点!”

    被堵着嘴的吴志、周复等七八人有的木然垂头,有的拼死挣扎。

    扫了眼过去,钱渊挑中了周复。

    “那宅子不错,为表谢意,就先送周先生上路。”

    钱渊抽出苗刀,双手持刀,高举过顶,微微停顿后猛然劈下。

    “呜呜呜……”

    “哎哎哎,不好意思,好久没动过手,有点手生……张三,光看着?”

    “来两个摁住!”

    钱渊用力拔出苗刀,仔细打量着满是血迹的刀身,失望的发现上面已然有几道裂痕了,毕竟好些年了。

    被斜向劈在脖子上的周复一时不死,痛苦的呻吟声在安静的山谷里响起,惹得赵贞吉一个劲的皱眉。

    “大洲公这是不忍?”

    “还真是读书读傻了的儒生啊!”

    “宁国府三城被破,十六座村庄被焚毁,自严州、徽州,到宁国、太平,一路上杀戮百姓多达五千余人!”

    “何人无父,何人无母,夫妻死别……多少人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那夜,钱某咬死那倭寇头目的时候,就在心中发誓,只要有一丝可能,必将主使者千刀万剐,抽筋扒皮!”

    钱渊嘴里说着,视线缓缓扫过那些跪地的海商,明明是酷热天气,透骨寒意在山谷中盘桓。

    “塞紧了!”

    钱渊冷哼一声,梁生走过来,将周复嘴里那块抹布死死的往里摁了摁。

    “算你们运气,今夜无一人阵亡,但嘉靖三十四年,钱家护卫阵亡九人,当以九百首级相祭,王义?”

    “少爷,已粗略点过,码头处两百四十七具尸体,生擒两百二十一人,此处尸首三百六十八具,生擒一百一十六人。”王义不知从哪儿找来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会儿才说:“共计尸首六百一十五具,尚缺一百八十五具。”

    “那也就是说,谷中全都杀了也不够。”钱渊啧啧道:“吴志等七人下狱,余者全数枭首,不足者从码头处十抽一枭首补之。”

    “传令城内,让吴成器、孙丕扬抄了周家,传令杨文分兵,一天之内,将另七家都抄了,再令宋继祖送石灰过来硝制首级。”

    钱渊惋惜的将苗刀归鞘,接过周泽递来的长刀,双手持刀,一刀将周复的首级劈落。

    将长刀递回去,钱渊弯腰拎着周复的首级掷到一旁的首级堆中,笑道:“侯涛山码头外堆垒京观,一个月内,每个出海的海商都去看个真真切切!”

    “都说我钱展才睚眦必报……其实,说的不错。”

    郑若曾面不改色的看着喷溅到钱渊脸上、铠甲上的点点鲜红,感慨道:“国仇私恨,展才此举,实是相得益彰。”

    很明显,虽然钱渊今日口口声声是为报私仇,但实则是砍断了这几个月来渐渐起势的走私。

    偏偏钱渊又以私仇为名义,让那些海商忌惮却又说不出口来。

    赵贞吉紧紧抿着嘴,他现在倒是想明白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像个小丑,自鸣得意却被双方玩弄于鼓掌之间。

第六百一十五章 拜祭

    又是一个艳阳天,七月酷暑,也就清晨略微凉快一点,已经回到镇海县城钱宅的钱渊一大早就起了床,特地让人打来凉水净脸,掏出小刀对着镜子修饰短须。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身后传来小七慵懒的声音。

    “但放在现在,不留点……人家以为我是太监!”钱渊哼了声,“以前还说省了天天剃胡子,后来才发现更惨,天天都要修。”

    小七懒洋洋的靠在镜边,视线长久停留在镜中的钱渊的脸上。

    “怎么了?”钱渊笑道:“小丫头片子,没见过帅哥?”

    小七翻了个白眼才幽幽道:“你挺适合这个时代……”

    “什么?”

    “或许这和你以前做刑警见过很多罪恶有关?”小七叹道:“外面杀声震天,你却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让你老老实实待在里面等着,非要偷看……被吓着了?”

    小七嘟嘟嘴,“从后山绕着回城,都能闻得到那股血腥味……不过我还好,她们几个不太受得了,特别是小妹,她看到你亲手砍下头颅。”

    钱渊丢下小刀,冷笑道:“那都是便宜他们的了,若非不想大动干戈,非要让他们尝尝木驴的滋味!”

    小七刚开始没听懂,但随后满脸通红的啐了口,片刻后突然说:“其实你一点都没变……”

    钱渊怔怔的看向妻子温柔的眸子,好久之后才笑道:“当然,从来没有变过,我一直是我。”

    这对男女的缘分远不仅仅只是当年咖啡厅里的对坐,更源自于男人多年前在刑警队将孩子被撕票的绑匪打成重伤。

    小七拿起小刀,温柔的替钱渊修饰着短须,直到钱渊忍无可忍把小刀抢走。

    “你这手艺……太破坏气氛了!”钱渊瞪了眼偷笑的小七,“这段时间不要出城,小心又被吓着!”

    “知道知道,你是慈悲心肠,霹雳手段。”

    换好衣裳,钱渊想了想,找了个钉子钉在墙上,将苗刀悬挂起来,就挂在那柄已经很久没出鞘的旧剑旁。

    五年前,钟南以此刀相赠,刀身多染倭寇鲜血,至今已然不堪重负。

    这两把兵器,一把杀敌建功,一把忆往昔,亦盼来日。

    钱渊又抬头看了眼那柄旧剑? 才转头大步走出房门。

    往日里万船竞流的甬江上一片安宁,少有船只航行? 侯涛山码头东侧? 聚集着数以千计的人群。

    其中有东南望族,有各府大户? 有依仗海贸而起的豪商,有绍兴、台州、宁波的文武官员,有大量慕名而来看热闹的乡民。

    当然了? 还有很多很多盘桓在镇海、鄞县、慈溪附近的外地客商。

    身穿飞鱼服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叹道:“又是一座……”

    旁边的锦衣卫小校也叹道:“居然是嘉靖三十四年那桩事惹出的……”

    “被掳走随行千里? 却能反手灭杀近百倭寇,高中进士南下扫平徐海? 招抚汪直,最后才报仇雪恨……”周宏正咂咂嘴,“简直是话本中的人物!”

    周宏正当年押送张经、李天宠入京,在陶宅镇外和钱渊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的小小秀才? 如今威震东南的钱砍头? 让周宏正感慨万分。

    “来了,来了!”

    随着外围的嘈杂声,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宽道? 周宏正后退几步,侧头看去,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整装肃穆,手捧灵位,缓步而来,钱家护卫尽皆腰胯长刀,排成两行随后,为首数人亦手捧灵位。

    不仅仅是如今的钱家护卫,已然入军为把总的张三、周泽等五人,还有身为游击将军的杨文,均在其列。

    钱渊双目直视,笔直向前,一直走到近千首级垒成的京观前,将灵位放在已经准备好的案上。

    钱渊单膝跪地,上身挺直,身后杨文、张三并数百护卫、兵丁齐齐单膝跪下。

    唐顺之缓缓走来,高声吟诵已经准备了多时的祭文,旁观者有宁波同知宋继祖、宁波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丕扬,绍兴知府梅守德、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侯继高,戚继美,并台州、杭州、嘉兴、严州各地官员,人人肃穆聆听。

    短短三日,侯涛山一战已然传遍东南各地,钱砍头的赫赫威名令人胆战心惊。

    人群中的汪直忍不住低声道:“以首级拜祭阵亡护卫,钱龙泉倒和他人不同……”

    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数年,武将的地位得以提升,但总的来说,还是远远逊色于文官,特别是科场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

    更别说那些护卫论身份不过仆役之流,钱渊身为家主,又是两榜进士,却多次单膝跪地相祭,这让士林中人多有闲言碎语。

    但正是钱渊的重情重义和睚眦必报,身边护卫几经更替,还能精锐甲于东南,更因此钱渊在东南诸军的下层,均享有极高的声望。

    一旁的钱锐眼中多有赞赏之色,口中却道:“钱龙泉此人的确和他人不同……”

    看着祭文在火盆上燃烧,钱渊起身面无表情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刀,右手拔刀出鞘,丢开刀鞘,双手持刀,喝道:“带上来!”

    绑的严严实实的吴志被拎到案前,头颅直对那九个灵位。

    钱渊手起刀落,偌大头颅飞起,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周围千余围观者寂静无声。

    拎起头颅放在岸桌上,钱渊端起酒碗洒下,转身高声道:“嘉靖三十四年,奉化吴家雇百余真倭,越徽州而袭南都,钱家护卫阵亡九人,今日以吴志头颅并九百首级相祭。”

    “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有来犯者,吴志此僚头颅,可为后来者之鉴!”

    围观者更是噤若寒蝉,不少人双腿都在发抖,钱渊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浅显了,哪里能听不懂!

    徐海已死,汪直来降,两浙倭患平息,谁有能力远迈千里再袭南京?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驻守宁波、绍兴的卢斌、杨文、侯继高、戚继美均是钱渊心腹,谁有能力还能掳走你钱展才?

    吴志聚拢八家海商出海贩货,最终身死家灭,偏偏钱渊又选在官府设市通商的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

    这话明显是在说,都给我老老实实缴纳税银出海贩货,谁有胆子再学吴志这厮走私出海,别怪我钱某人抄家灭族!

    大家都听得懂,但大家都说不出口,钱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钱渊冰凉的视线扫过人群,所过之处,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弯腰俯首。

    能短时间内禁绝走私,收缴大量税银以输中枢,等到裕王登基,才有足够的借口去正式开海禁通商。

    如果走私猖獗,税银一年不如一年,甚至因此再惹出倭乱,钱渊万般努力可能会付之东流,这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

第六百一十六章 更胜双江

    浙江巡抚赵贞吉,浙江巡按钱渊,宁波知府唐顺之,三人于镇海县侯涛山遇袭。

    钱家护卫剿杀来犯者近千人,于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钱渊亲往拜祭三年前阵亡护卫。

    再加上杨文分兵在宁波、台州、绍兴大肆搜捕八家海商,此事内情在短时间内遍传东南各地。

    那些海商人人心里发寒,名为报仇,实是杀鸡给猴看,曾经一度和汪直分庭抗礼的奉化吴家只怕鸡犬不留。

    文武官员都暗叹钱渊城府颇深,当年钱渊遭多方势力逼迫,但仍然没吐露实情,直到一手掌控通商,才设局复仇。

    普通民众只听个热闹,不过钱砍头的威名如今在沿海可止小儿夜啼。

    在镇海前后盘桓半个多月,郑若曾终于回了处州,同时前往镇海的王寅也一并来见胡宗宪一面。

    临时总督府驻扎在处州府丽水县,郑若曾抵达的时候,胡宗宪已然前往龙泉县,不过茅坤、沈明臣诸人均在。

    大堂上悬挂着地图,茅坤拿着毛笔虚点道:“这千余倭寇始终在浙、闽、赣三省交界处来回游走,偏偏戚元敬率军正在围剿福州府倭寇,不得分兵而来。”

    沈明臣叹道:“主要还是在福建境内的松溪县、浦城县、崇安县三地,偏偏这三地水路纵横,有松溪、崇溪、南浦溪、东溪,又有山脉遮挡,武夷山就在崇安境内。”

    “尤为可恨,倭寇遇官兵围剿就窜入邻省而官兵又不能越境追击。”茅坤扔下毛笔,“半个月前,倭寇北上袭扰江西永丰,虽未破城,但大肆洗掠乡野,后转而东向,由永丰溪入浙江,越仙霞岭侵入衢州府,总督大人令俞大猷率兵赶往仙霞岭,又亲率刘显麾下大军前压,驻守龙泉县。”

    郑若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问道:“可有俘虏?”

    茅坤和沈明臣对视一眼,均摇摇头。

    “不对。”郑若曾摇头道:“倭寇向来袭扰东南沿海州府,如若官兵抵抗不力,也有可能窜入内地,如嘉靖三十三年,徐海掠嘉兴府,侵入湖州、苏州、常州,另一股倭寇甚至杀到扬州城外,但那时浙直总督未设,数以万计的倭寇突袭,东南实是无力相抗。”

    “而且从扬州……可沿长江东退,由运河抵苏州,再从吴淞江至松江出海遁逃,后路不绝。”

    郑若曾盯着地图,嘴中不停,“这股倭寇……在建宁府,如若想出海遁逃,只能南下入延平府,再由闽江抵达福州府出海,但如今戚元敬在福州府、福宁州等地剿倭,早已截断闽江。”

    顿了顿? 郑若曾转头道:“亮卿? 你即刻赶往龙泉,一则将侯涛山诸事告知总督大人,二则查探军情,若有俘虏可细细审问? 这股倭寇只怕有些内情。”

    看着王寅离去的背影,茅坤笑道:“处州地处偏远,但也听闻,侯涛山一战,钱展才报仇雪恨,尽屠八家海商,再垒京观。”

    “骇人听闻啊。”沈明臣啧啧道:“谁想得到,当年那百余真倭……居然是这八家海商所为,矛头直指总督大人,若不是顺手……倒霉的将钱展才一并掳去,只怕当年总督大人处境堪忧。”

    茅坤突然捧腹大笑道:“这么说来,总督大人还欠展才一个人情?”

    沈明臣连连点头,欠人情……换个说法就是,钱渊又有借口敲胡宗宪竹杠了。

    而郑若曾却有着不同的认知,“展才几度和总督大人起隙,甚至私下弄得不可开交……这是有恃无恐啊!”

    茅坤和沈明臣一愣后都缓缓点头,不说钱渊反手尽灭倭寇使南京未遭侵袭,而保住胡宗宪的名位,只说钱渊被掳,钱家护卫追击而去,龙川一战虽然先胜后败,却使得龙川村无恙,这可是一份大人情。

    也正因为如此,钱渊每每和胡宗宪起隙,从来不肯让步……人家手里捏着这份人情呢。

    郑若曾笑着补充道:“从镇海启程,亮卿一同来处州,但已经吩咐随从带话回杭州,再送点明前龙井过去……”

    沈明臣咧咧嘴,这明前龙井……在钱渊和胡宗宪之间,已经成为某种信物了。

    茅坤不理睬这些,皱眉道:“这么说来,象山岛倭乱实是无稽之谈?”

    “嗯,只是那些海商调虎离山,将杨文所部调出镇海而已。”郑若曾举起茶杯抿了口,“但数月前南下入闽的戚继美率两百甲士回返,早就藏于侯涛山江对岸的金鸡山中,一战之下,如秋风扫落叶。”

    茅坤叹道:“从长水镇、桐乡到山阴会稽、临海,再到如今镇海,已是第五座京观了,展才好似开平王。”

    郑若曾对此只能无言以对,明初至今,文臣武将层出不穷,亦有张辅、杨一清这等名将、统帅,但钱渊真的很像明初开平王常遇春。

    原因只有一个,两人都杀人如麻,而且都多次擅杀俘虏。

    长水镇一战,钱渊便公然下令,将已降的俘虏枭首,凑足一千三百枚首级,堆成京观。

    这一次也一样,俘虏四百余人,但钱渊只留下数十人,余者全数枭首堆成京观。

    茅坤这句话让郑若曾、沈明臣都沉默下来,大家都熟读史书,更别说民间流传常遇春杀俘以至于壮年早亡的传说。

    如今民间也有关于钱渊的类似传说,钱砍头杀戮太多,简直就是天杀星下凡,只怕日后要遭天谴。

    “隐秘三年,动如雷霆……”沈明臣叹道:“展才人如其名,心思如渊,又早早登科,日后青史留名,倘若横遭……”

    “咳咳,咳咳!”

    “咳咳咳!!”

    郑若曾和茅坤同时猛咳几声,打断了沈明臣的话。

    安静片刻后,茅坤笑着道:“当年茅某初至杭州总督府,未见展才其人,只听闻其尖酸刻薄不让徐文长,睚眦必报不让范雎。”

    当年在浙江,徐渭的尖酸刻薄可比钱渊更有名,而范雎……睚眦必报这个成语就来自于他。

    郑若曾看了眼沈明臣,才道:“展才其人其事,看似私事为复仇,实为公干为缉私。”

    “的确如此,那些海商还挑不出理来,如若走私再度猖獗,其他的不论,汪直能容忍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倭乱再起。”茅坤指指郑若曾,“当年展才入京,伯鲁兄数度赞誉其人……对了,记的伯鲁兄将展才类比双江公。”

    郑若曾笑道:“二十有四,已然登科而入翰林,抛却储相之位南下击倭,身镇东南,名扬天下,更以大魄力一意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在如今的郑某看来,展才日后更胜双江。”

    茅坤大为诧异,要知道聂豹虽然已过世数年,但却是公认嘉靖朝的名臣。

    “都言钱展才尖酸刻薄,但不说随园群杰,何人不知展才于东南无论文武都广有人脉。”

    “都言钱展才睚眦必报,但他总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言其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何有如今名扬天下之钱展才?”

    “此次在镇海和荆川公有一席长谈,展才此人不论心,而论行。”

    “与双江公相比……”郑若曾沉吟片刻后下了个结论,“两袖清风未及,济世报国乃越。”

    如若已经过世的聂豹听到这句话,必然大为欣慰,当年数度使出手腕,将钱渊或强行扣留,或一意撵走,无非看中钱渊有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之能。

第六百一十七章 可比国手

    当侯涛山一战的军报送入京中的那刻,徐阶兴奋的攥紧双拳……来了,来了,果然两浙倭患未息!

    台州府、绍兴府倭患四起,处州府、温州府仍有战事,倭寇都已经打到镇海县城了!

    徐阶曾经担任过浙江按察佥事,知道侯涛山距离镇海县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五日前,赵贞吉弹劾浙直总督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的奏折刚刚送入京中……完全没起到效果。

    到现在已经持续七天了,科道言官还在死命的弹劾钱渊,各种花式弹劾,就连钱渊当年在考场里做饭都被拉出来鞭尸了……毕竟,科道言官也是有考核标准的。

    一直持续到现在……呃,还真不是因为钱渊罪大恶极,或者徐渭又惹出什么事,主要是因为所有弹劾奏折都被嘉靖帝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未必是否决,这给了很多科道言官继续下去的动力。

    而这份刚刚送至内阁的军报让徐阶找到了一丝机会,现在是实打实的倭患再起,侯涛山码头处都垒出京观了,纵然钱渊杀倭有功,也难掩胡宗宪剿倭不利。

    最重要的是,徐阶记得赵贞吉那次送来的密信中提到,五峰船主汪直一直就在侯涛山附近,只要将倭乱和汪直联系到一起……胡宗宪还能逃得掉吗?

    徐阶努力按捺住兴奋,面无表情的继续低头看着奏折,心里在想,军报已然抵京,按理来说,赵贞吉的密信应该最多只迟一到两日,说不定晚上回去就能收到。

    不远处翘着二郎腿的严世蕃冷笑着看了眼徐阶,虽然不知内情,但他懂得看人,更因为胡宗宪、罗文龙等人的原因,对东南局势非常了解。

    开玩笑,别说一个镇海县,就是整个宁波府? 外加整个台州府? 那都是钱展才的地盘……闹出如此轩然大波,若无钱展才许可,可能吗?

    既然又钱展才掺和? 那徐阶又怎么可能插得了手?

    严世蕃可能是京中除了随园以及嘉靖帝、张居正等不多的人之外? 对钱渊死保镇海通商之心最了解的人。

    除非是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 除非是胡宗宪遭至不可挽回的大败,否则想搬倒胡宗宪? 就不可能绕过汪直? 这等于不可能绕过钱渊。

    钱渊能兵围巡抚衙门? 将汪直捞出来? 这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严世蕃低下头,重新看了遍这份军报,很快,他露出了笑容? 他注意到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这份军报是谁送上京的?

    浙江游击将军戚继美。

    这应该是福建总兵戚继光的胞弟。

    严世蕃素来强闻博记,他记得戚继光和钱渊交情极深? 而且前年嘉兴府两场大捷? 去年山阴会稽城外大捷? 钱渊均是携戚继美所部。

    严世蕃皱皱眉,突然丢下奏折,起身出了直庐,找了个小吏去打探消息。

    很快,严世蕃证实了自己没有记错,今年三月? 戚继美随其兄戚继光南下入闽。

    应该在福建的戚继美出现在镇海,一战功成后送军报入京,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一切都在钱渊的掌控之中。

    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没有回直庐,而是漫步在西苑里兜了圈,转到平日那些翰林撰写青词的地方。

    “东楼公。”

    “东楼公。”

    李春芳、严讷、袁炜均起身行礼,他们都是以青词得宠的翰林近臣,向来不涉党争,只走幸进之路。

    原本这儿还有个郭朴,不过今年五月终于熬出了头,直升礼部右侍郎……他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已经熬了二十三年了。

    严世蕃只点点头,并未回礼,只问道:“文长呢?”

    三人中李春芳中进士时日最短,但却是状元出身,答道:“半个时辰前,陛下相召。”

    严世蕃脸色浮现了然的笑容,拱拱手转身就走,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了。

    如若是自己掌控局势,也会这么安排,先送密信直抵西苑,再使军报入京。

    接下来,不关自己任何事了,只需要看戏就行。

    嘉靖帝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他通盘知晓钱渊“所有”的计划,饶有兴致的看着钱渊如何远在万里之外便能搅动京中风云。

    “文长,你真的不知?”

    徐渭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的密信,半响后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陛……陛下,臣……臣真的不知,展才也……也太能瞒了,居然连……”

    “噢噢,难怪那个向导刚送到南京就暴毙而亡……一定是展才下的手!”

    “应该是那个向导招供的……好像是姓王……”

    看徐渭低下头找那十三家海商名单,嘉靖帝笑道:“其实姓吴,吴大虎,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三十五年迁居富阳。”

    徐渭猛地抬起头,“就是展才第一次南下,力劝总督府抄的那一家……难怪当时信中说,陛下是知晓内情的。”

    “啧啧,光是海船就抢了二十多艘!”嘉靖帝拿着单子啧啧道:“八家海商都是富户,这次展才想必捞的盆满钵满,也不知会送几成上京!”

    “皇爷,展才还是守规矩的。”黄锦凑趣笑道:“连镇海税银账目都清清楚楚,甚至放出话来,不怕户部和司礼监派人去查,如何会贪几家富户的银子。”

    “黄伴,税银要么入府衙,要么入太仓库。”嘉靖帝哼了声,“这些抄来的……怕是他直接扛回钱家的私库了!”

    “陛下,老奴这可要替展才叫屈了……”

    “钱展才那厮给了你多少银子,居然在朕面前替他叫屈!”嘉靖帝笑骂道:“也不看看你身份,身为内相……别几两银子就被买通!”

    那边徐渭已然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在心中复盘,叹道:“展才下的一手好棋。”

    “你与钱展才是生死之交,居然不知晓他棋艺高明可比国手?”嘉靖帝摆手道:“其他的事朕不管,镇海设市通商……不会因此大衰吧?”

    徐渭眨眨眼,“应该不会吧,展才密信中提到了,他在京观前将吴家的家主吴志枭首,海商尽皆战战兢兢,若无意外,后面几个月,税银理应不降反升。”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话题一转又聊起青词,徐渭打起精神,全力施展,妙语连珠惹得嘉靖帝不时开怀。

    一直到快放衙的时候,嘉靖帝突然问道:“展才南下多久了?”

    徐渭在心里略略一算,答道:“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启程,到如今已是两年零两个月了。”

    “嘉兴府两场大捷力挽狂澜,绍兴府两番大战,终击杀徐海,剿灭倭寇,更设市通商,钱粮输中枢以解朝中用度不足……展才南下,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嘉靖帝抱着狮猫起身踱了几步,叹道:“如今浙江倭患已平,通商顺畅,难道还不回京吗?”

    “难道还要再跑到福建去建功立业?”

    徐渭的脸皱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渭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对钱渊个人而言,最好的选择还是回京,如果能重入翰林那就最好了,这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以钱渊的功劳,嘉靖帝对其的欣赏,特赐入翰林,不会招致太多的反对,毕竟钱渊本就是庶吉士出身。

    更何况之前是有过先例,徐阶就是被撵出翰林院,后回朝再入翰林,又入詹事府,还是以惯有的储相路线一步步升到内阁次辅。

    而且不说其他的,久在外地,圣眷渐淡,这对钱渊来说,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但徐渭也清楚,至少短时间内,钱渊并没有回京的打算。

第六百一十八章 随园众杰

    随园。

    随意吃了几口饭,钱铮就放下碗筷,叹道:“渊儿看似沉稳,实则喜好弄险,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陆氏正盯着最近有些厌食的女儿,随口道:“据说朝中科道言官还在弹劾渊儿?”

    “军报入京,弹劾愈烈。”钱铮哼了声,“尽是无事生非!”

    陆氏也放下碗筷,“都南下两年半了,也该回京了吧……那些科道言官干嘛揪着渊儿不放!”

    钱铮腮帮子动了动但没吭声,什么科道言官非要揪着钱渊,明明是钱渊揪着那些科道言官,就连徐渭都上去踹了脚……用徐渭的话说,这叫拉仇恨。

    钱渊发了会儿呆,看着仆妇、丫鬟撤下饭菜,突然起身道:“应让渊儿尽快回京,两浙、苏松倭患已息,大嫂如若不肯上京也能回松江,正好渊儿托人在青浦置地,约莫四百亩良田。”

    “也不知道嫂嫂为何不愿上京……”陆氏嘀咕了声,看丈夫往外走,“你去随园?”

    京中将这栋宅子称为随园,但实际上,随园只是这栋宅子的一部分而已。

    “去看看博茂,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随园养伤。”钱铮胡乱应了句就出了门。

    钱铮出入随园的次数并不多……虽然随园士子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后,外界也将其视为随园一员。

    原因也很简单,钱铮是个不太拉的下脸的,毕竟他是钱渊的长辈,但钱渊离京前,将随园托付给了徐渭。

    钱渊不在京,徐渭才是随园的主心骨。

    走到随园门口,钱铮抬头看了眼拱门上的“随园”二字,原本这两字是张居正所题,那位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生了茧子,在成了徐阶东床快婿后,先是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渝德,最近又传出消息可能会兼任国子监司业。

    钱渊和张居正虽然没正式撕破脸,但已然决裂,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短暂回京,请高拱重题“随园”二字制成匾额。

    真能折腾啊……钱铮叹息着往里走,看到侧屋里灯火通明,有人影闪动,不禁有点难堪,毕竟是侄儿好友,又在随园养伤,都五六天了,自己都没过来看一眼。

    自从那场轰动京城的六科大混战之后,冼烔和陆一鹏一直留在随园,前者声称是在养伤,后者声称要照顾冼烔……

    随园士子中,年龄最小的是冼烔? 其次是钱渊,再次就是陆一鹏? 不然这两人也不会被选入以年轻官员为主的都察院和六科。

    走到门边? 钱铮准备咳嗽两声,突然听到里面冼烔用尖锐的腔调大喝一声,“胡!”

    “全字牌? 碰碰胡? 拿算盘来……终于轮到小弟用算盘算番了!”

    钱铮手都攥成拳头了? 身子一晃,不得不扶一把墙壁才站稳……依稀记得当年会试之前,自己来随园……以为他们钻研时文,不料却是半边院子搓麻,半边院子烤全羊!

    里面孙铤不爽的看着冼烔眉飞色舞的算番? “你养伤也差不多了吧? 都胖了一圈了!”

    陆一鹏立即反驳道:“谁说的?那点流了血? 得好好补补。”

    “就几滴鼻血而已!”陈有年哼了声? “再说了,子京你又没受伤!”

    陆一鹏嘿嘿笑道:“博茂年幼? 又没成亲,身为兄长? 自然要照顾一二。”

    外面的钱铮除了冼烔和孙铤? 没认出另两个声音,但这时候,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们是怕回了都察院、六科被揍呢!”徐渭冷笑道:“放心吧,那帮人没这胆子!”

    “为什么?”

    “因为今日送入京的那份军报?”开口的是兵部主事吴兑。

    “不错,也不仅如此,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徐渭解释道:“我也是今日才从陛下那得知详情的……呃,东南应该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还记得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从嘉兴府杀入杭州府,再从严州府西进徽州府……”

    “当然!”一直没出声的孙鑨接口道:“展才为护文长而被倭寇掳走,文长疾奔杭州入幕胡汝贞幕府,借得数百狼兵,一路追击……”

    钱渊和徐渭生死之交的交情是随园产生强大凝聚力的一大关键,所以这件事诸人都非常清楚。

    钱渊被掳,徐渭千里追击以至于抱病参加乡试,重病将死之际,钱渊裹挟锦衣南下探视,一席毒言……将一只脚都进了鬼门关的徐渭拉回了阳间。

    徐渭叹了口气,将十三家海商雇百余真倭绕行袭南京的事一一说明,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外间的钱铮也听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从头到尾跟着追军行动的,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隐秘三年,一朝出手,尽杀来袭者,垒成京观,抄家灭族……”徐渭笑道:“今日黄昏前,我已然放了消息出去,或许弹劾展才的折子明日还有,但谁看不清楚……展才挖了个坑让那些海商跳下去?”

    孙鑨对听得懵懵懂懂的冼烔解释道:“这等谋划,这等辣手,何人不忌惮三分?”

    徐渭补充道:“再说了,展才那是连岳父都敢打的,他如若出手……可不会只像我一样只踹两脚!”

    屋内众人哄笑起来,自从钱渊娶了小七过门,殴打岳父……好吧,“岳父”这个词已经成了徐璠专用词汇了。

    徐渭顿了顿又说:“科道言官中……也颇有些复杂,好些人背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难免的。”孙铤径直道:“父亲曾经提到过,朝中诸部,就属都察院、六科最为驳杂。”

    “这次弹劾随园的……”陈有年插嘴道:“回头得理出一份来……对了,钱叔父正是通政使嘛。”

    “不用麻烦了!”钱铮面无表情的甩袖进门,目光扫了扫众人,“已然理出来了。”

    “钱叔。”

    “刚聲公。”

    “刚聲公。”

    诸人纷纷起身行礼,冼烔还特地往边上让了让,让自己离麻将桌远一点……

    “算番算清了?”钱铮盯着冼烔,“看来伤势已然痊愈了。”

    冼烔干笑着又往后缩了缩。

    “如今不仅京中,天下皆遍传随园众杰之名,却窝在屋子里搓麻嬉戏!”

    钱铮资历深,辈分又长一辈,训斥的话……众人也只能乖乖听着。

    侄儿这些好友,的确都是人中之杰,但似乎也算得上狐朋狗友……钱铮只觉得心累,摇头道:“五日内,弹劾折子共计七十三封,五十八名科道言官……啧啧,自杨升庵被贬滇南以来,朝中再无这般动静。”

    徐渭拱手问道:“其中言辞激烈者几人?不痛不痒者几人?弹劾展才者几人?”

    “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者几人?”孙鑨接口道:“这是关键。”

    “弹劾随园者几人?”吴兑补充道:“毕竟那日大打出手,多有科道言官不忿而上书弹劾。”

    钱铮点点头,缓缓道:“弹劾展才者大都言辞激烈,弹劾其违背祖制者二十六人,共计三十三封奏折,弹劾随园士子斯文扫地大打出手者十六人,共计二十一封奏折,余者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不痛不痒。”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笑道:“还请世叔稍后写一份名单。”

    “做甚?”

    徐渭忍笑道:“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名声鹊起,言辞犀利,长于军略,心思缜密……但侯涛山一战后,世人皆知其睚眦必报,备下这份名单,以备不时之需。”

    这当然是个笑话,钱渊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就有之,徐渭是打算从这份名单入手做些预备。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独食(上)

    随园最早只不过是钱渊住所,嘉靖三十四年末徐渭、诸大绶、陶大临等绍兴、松江应试举子汇集于此,又因第二年的春闱而名声鹊起。

    当时整座钱宅尚未完工,随园占地并不大,后钱家酒楼日进斗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树遮阴,兼以江南园林风格,多有精舍。

    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陈有年之外,其余人都去歇息,只留下徐渭、孙鑨和钱铮三人在侧屋饮茶。

    “回京?”孙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偏头看了眼徐渭。

    钱渊南下两年多了,和随园诸人多有信件往来,其中最频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孙鑨。

    孙鑨能隐隐感觉到,钱渊暂时还没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询此事。”

    钱铮精神一振,“文长如何回禀陛下?”

    徐渭微垂眼帘,并没有作答,只沉默以对。

    钱铮立即明白过来了,叹道:“他不愿回京?”

    “设市通商至今不过年许,但已然卓然成效,不仅京官俸禄,钱粮可输大同、蓟门等边军要塞,甚至解辽东饥荒,展才实是于国有功。”孙鑨轻声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徐渭闷声道:“虽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脸色木然的钱铮,孙鑨又说:“如今朝中多有弹劾者,开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论,展才留在东南,或许行事更便捷。”

    顿了顿,孙鑨加重语气补充道:“朝中如今分宜、华亭相争之势愈加惨烈,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此次只怕难逃此劫,期间颇有华亭插手之迹。”

    钱铮身为通政使,明面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来的军报?”

    俺答数月前南下,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门总兵欧阳安、蓟辽总督王忬下狱论罪,只怕难逃一死,后俺答转而向西,再攻宣府? 破应州四十多堡。

    钱铮叹道:“宣大总督杨顺,宣府巡按御史路楷两人皆严党? 只怕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边军重镇无非蓟、辽、宣、大。”徐渭摇头道:“今年蓟门、大同遭俺答肆掠,受损颇重,辽东又逢饥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颇为恼怒? 今日严分宜请见被拒。”

    “拒见分宜,此事隐秘? 但华亭不会不知? 只怕又蠢蠢欲动。”孙鑨揉了揉眉心? “朝局混乱? 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应当。”

    钱铮瞥了眼孙鑨? 后者的父亲孙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吏部左侍郎? 其人地位超然? 两任天官李默、吴鹏对其都算客气。

    孙升就在三个月前转任南京礼部尚书,在某些人看来? 孙升是往前迈了一步,毕竟南京礼部尚书是能直调北京六部尚书? 然后就能顺利入阁。

    但如今看来,只怕孙升是有意离京避开这政治漩涡……其长子孙鑨? 次子孙铤均是随园士子。

    “展才暂时不会回京。”徐渭脸上颇有苦楚,“严分宜执政十余载? 如今朝中最严重的的问题即是吏治……虽然展才也曾说过,何朝何代,吏治永无清明,但如今实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钱铮和孙鑨都有些茫然,他们听得懂这句话,严分宜贪财举世皆知,在罢斥李默,将吴鹏捧上天官宝座之后,严分宜肆意妄为……在工部捞银子还不满足,手已经伸进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严党大获全胜,空出来的位置……严世蕃就差明码标价了,坊间传说,徐阶提拔门生补位,都不得不给严世蕃先送去千两白银。

    钱铮和孙鑨茫然的是,这和钱渊回京有什么关系?

    徐渭没有打哑谜,接着道:“开海禁通商,为国朝未有之举,实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游走浙江、苏松等地,便有此念,为此筹谋多年。

    如今宁波一府,自唐荆川以下,如宋继祖、孙丕扬、吴成器,多为展才一手调来,驻扎宁波的游击将军杨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门人,他又勾连汪五峰,遍邀东南大户出海贩货……

    换句话说,无论朝中多少弹劾奏折,侯涛山一战后,宁波全府,尽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气,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抿了口,徐渭加重语气道:“所有出海贩货船只缴纳的税银账目,一式三份,一份存于镇海县衙,一份存于宁波府衙,还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缮码头,如平整道路,如发放乡勇饷银,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细致入微。”

    徐渭直视钱铮,“都说钱展才好财,但他没有从中贪过一个铜板!”

    不等钱铮说些什么,从昨日就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绝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贞于台州密谋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贞招抚汪直,展才设市通商……从汪直来降后,胡汝贞北上通州,南去处州,再未入宁波府半步。”

    “为何?”

    “海贸一通,银钱滚滚而来,甬江已被称为银江,胡汝贞乃严党大员,展才如何会让严党插手海贸诸事?”

    “不错,严世蕃贪财,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严党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敛财。”孙鑨突然间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让二十四监插手!”

    徐渭点头道:“当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监贪财而起……说起来真是难啊,内有宦官,外有严党,展才实是在夹缝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为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徐渭说的口干舌燥,孙鑨和钱铮都若有所思。

    孙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绍兴人氏,在随园多听徐渭、钱渊说起海贸,这两年和钱渊也多有书信往来,很容易判断出,如果钱渊此刻回京,那海贸通关这块肥肉……毫无疑问会落到严党口中。

    难道指望严党那帮人萧规曹随?

    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将通关税银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两成,银钱将滚滚而来,还能私下收取贿赂,将部分商船比例恢复到一成,甚至能索贿,一旦索贿不成,不予出关文书。

    能做的手脚太多太多了。

    到那时候,东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吗?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难道不会扣在钱渊头上?

    孙鑨想的是日后,而钱铮想的却是自己这个如今面目越来越模糊的侄儿。

    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看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嘉靖三十一年,兄长钱锐,侄儿钱鸿命丧倭寇之手,难道从那时候,钱渊就开始迈上即使如今看来也颇为艰难的道路?

    从入京搅动风云,在严嵩、徐阶之间不偏不倚,再到执意南下……似乎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

第六百二十章 吃独食(下)

    屋内颇为沉闷,徐渭推开窗户,一阵风吹来,没带来清凉,反而是滚滚热浪,徐渭赶紧闭上半扇窗户,只留了口子通气。

    钱铮拿起剪子将发黑的烛线剪去,弱小的烛火一跳,屋内亮了亮,将三人的身影清晰的映射在窗纸扇。

    长时间的沉默后,孙鑨轻声问:“文长,如此局势,展才可有对策?”

    徐渭苦笑道:“至少严嵩致仕前,展才只怕不会回京。”

    呃,徐渭这次说错了。

    对于回京的时间点,钱渊有着非常明确的先决条件,但可以肯定,绝不是严嵩致仕。

    钱铮眉头大皱,“难道是华亭那边……”

    钱铮的意思很明显,如今朝中严嵩势大,徐阶苦苦支撑,但一旦严嵩老死,徐阶定然身登首辅之位,难道钱渊指望的是徐阶?

    孙鑨咳嗽两声,如今钱渊都和徐阶那边撕破脸了……其他人未必知情,但随园众人都知晓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捞出汪直一事。

    甚至徐渭和孙鑨还知道,钱渊将赵贞吉喻为秦会之,还将其一脚踹飞。

    两人对视一眼……呃,好像这事儿没人跟钱铮说过?

    “分宜、华亭,不过一丘之貉,好不到哪儿去!”徐渭摇头道:“展才看似长袖善舞,在分宜、华亭之间不偏不倚,简在帝心又勾连裕王,随园内多有人杰,同年间颇有名望,更不要说在东南笼络文武,将胡汝贞都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展才实则多疑。”

    “多疑?”

    “多疑?”

    面对钱铮和孙鑨异口同声的重复,徐渭解释道:“无论分宜,还是华亭,展才都信不过。”

    “换句话说,他只信得过……”徐渭伸手画了个圈。

    “随园?”孙鑨试探问道。

    徐渭点点头,“当然,还有如荆川公、谭子理、孙丕扬等等。”

    “何至于此!”钱铮嗤之以鼻,“纵使于少保两袖清风,清廉如斯,吏治还不是一年不如一年!”

    “世叔说的不错,论清廉无双,当世只有海刚峰一人,但偏偏此人和展才有隙。”

    海瑞如今已经小有名声了? 至少浙江、苏松一带的士子都知道这个从教谕升上来的知县。

    “展才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设市通商之初? 清廉如水却是有必要的。”徐渭解释道:“本朝之初即行海禁,海贸一事,需慎之又慎,一个不好? 满盘皆输。”

    孙鑨赞同道:“两浙倭患去年才大抵平定? 如若主持通商官吏太过贪婪,通商一事很可能会有反复? 甚至会引得倭患再起。”

    “如今福建倭患正炽,等剿灭倭寇,于福建再择地通商……到那时候? 大局已定? 即使难免有硕鼠出没,也无碍了。”

    “便如初生婴儿,需小心呵护,不得风吹日晒? 待得五六岁满地走? 无需成人随时在侧。”

    “虽展才简在帝心,但无论分宜、华亭麾下,只怕都不会萧规曹随? 如此看来,展才将宁波府控于手中,还是有必要的。”

    钱铮怔怔的听着徐渭和孙鑨互相补充,好一会儿才找到空隙处插口道:“但……但这实在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孙鑨亦长叹道:“展才持家有道,富庶至此,外人难免以为展才贪财,何人想得到两袖清风呢?”

    “所以,在外人眼里,这是块肥肉。”钱铮摇着头道:“如此肥的一块肉,他想一口吞下,连口汤都不留给别人……实在太犯忌讳了!”

    的确犯了忌讳,那么多京官,饿的眼睛都发绿,如果通商一事定下,只怕要一拥而上抢着去宁波府发财。

    等他们发现位置全都被随园士子占了,还不疯狂往钱渊等人身上泼脏水,抽冷捅刀子都正常。

    “平定两浙倭患,论功一石,胡汝贞得三斗,余者得五斗,展才亦能得两斗。”徐渭哼了声,“更别说总督府欲攻伐五峰,展才势压绩溪,一力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这块肥肉……他徐华亭也有脸来抢?”

    钱铮苦笑几声,“他属意何人?”

    “博茂年幼,不够稳重,端甫、虞臣、文长和小侄都位属翰林。”孙鑨缓缓道:“登之、君泽、子京、文和皆有此能,杨、夏、周三人在各地任知县,历练后也合适。”

    钱铮在心里盘算了下,吴兑、陈有年、孙铤是兵部、刑部、户部的主事,熬上一两年外放,知府只怕够不上,但一个同知、推官还是够格的。

    杨铨、夏时、周诗在江西、湖广、四川任知县,即使仕途不顺,也能平调镇海、慈溪等地的知县。

    陆一鹏如今是都察院御史……外放说不定能接任浙江巡按。

    钱铮不禁失笑,侄儿还安排的挺好,可惜太过理想化了,即使能做得到,也会有大把人跳出来反对……难道你钱渊要把宁波打造成独立王国吗?

    徐渭轻笑道:“荆川公今年五十有二,还能撑几年,如今他常驻镇海,名望极高,倒是无虞,镇海知县孙丕扬可调回京在六部熬上两年,再从京中选人南下知镇海事……”

    “展才挑中何人?”

    “孙前锋。”

    孙鑨不禁翻了个白眼,难怪将其他人撵去歇息,却让自己留下来!

    徐渭说的是孙鑨的弟弟孙铤,去年自取号“前锋”,钱渊知道后忍俊不禁。

    孙升远在南京,如若要以孙铤南下,此事必须得其长兄孙鑨首肯。

    “文和虽然性情跳脱,但为人精细,处事有方,有勇有谋,日后展才一旦回京,唐荆川坐镇中军帐,以文和为前锋……”徐渭笑道:“展才挑中两人,一是文和,二是登之,一人南下,另一人可入户部,大司农砺庵公正准备单设镇海清吏司,专管宁波府海贸税银。”

    “噢噢,难怪前些天你特地问二弟账目学的如何!”孙鑨苦笑道:“二弟学的还算不错,但实在不喜欢。”

    “他坐不住,正好登之性子稳重。”

    钱铮也点点头,孙铤就是个猴子,平日里一有空闲就到处乱窜,孙升去南京后更是没人管他,而陈有年向来稳重,端坐读书,一日都能不出书屋。

    夜已深了,钱铮准备回去,突然停步回头道:“朝中弹劾愈烈,昨日高肃卿问及此事,邀文长一叙。”

    徐渭眨眨眼,“他是担心展才,还是……”

    钱铮似笑非笑道:“随园中尽皆俊杰。”

    徐渭琢磨了会儿,和孙鑨对视一眼……钱渊对高拱颇为推崇,现在看来,这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早在几年前,随园就已经和裕王府搭上了,前者以钱渊为首,后者以高拱为首。

    高拱对随园颇为看好,光是翰林官就五人,余者要么名声在外,要么在外地任职颇得好评,更有以青词见宠于嘉靖帝的徐文长,慨然抛却储相南下平倭的钱展才。

    但随园以钱渊为核心,高拱很难越过钱渊去接触其他的随园士子,这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如今看似岌岌可危,如若一跤跌倒,那随园必然以徐渭为首,高拱这是想将随园笼络到手。

    徐渭和孙鑨都心思敏捷,都长揖一礼,以沉默以对。

    走出随园,钱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无论如何,渊儿的眼光实在无人可及,嘉靖三十五年近三百进士,挑出来的不仅皆为俊杰,更是重情重义的君子。

    其实,钱铮昨日已断然回绝高拱。

第六百二十一章 发呆

    西苑直庐。

    武英殿大学士吕本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发呆,对他来说,除了发呆,没太多的事能做。

    十年前入阁之初,吕本原本还有意一搏,但很快就放弃了,徐阶入阁第二年就越级为次辅……那还有什么搞头。

    不管是资历上还是能力上,吕本都比徐阶逊色太多,他是嘉靖十一年进士。

    之后分宜、华亭相之斗,政争惨烈,吕本独善其身,反正嘉靖帝不管是嘉赏还是怪责都轮不到他,他也落得清闲,最多只说些什么赈济灾民、整顿军机、备粮应急之类的……都是挑不出理来的。

    严嵩、徐阶对吕本都还算客气……这个人很识相。

    但这种局势在嘉靖三十五年被打破,吏部尚书李默罢官归乡,嘉靖帝令持中立的吕本临时执掌吏部完成京察。

    在这种局势下,吕本被迫靠向了严嵩,史书中记载:“顺严嵩意,列为三等,凡不附嵩者屏斥无遗。”

    于是,原本在直庐还能和徐阶聊几句的吕本,如今都没人说话了……严嵩太老了,说话太费劲,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而严世蕃太倨傲,不太看得起吕本。

    而徐阶,对严嵩恭恭敬敬,对严世蕃颇为和气,唯独不给吕本好脸色看。

    不过,今天不仅仅是吕本一个人在发呆。

    严嵩在发呆,因为嘉靖帝今天没有闭关修道,但仍然拒绝了严嵩的请见。

    类似的事也曾经发生过,那还是在夏言第二次担任内阁首辅之前……严嵩心里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徐阶也在发呆,到现在还没收到赵贞吉的密信,不仅没有密信,连理应入京的奏折也没有。

    昨晚徐渭散播出去的消息,徐阶今天一早已经知晓,只吩咐让人传信,令张居正、陆光祖等心腹详加打探。

    此刻他心乱如麻,不知道浙江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真的有倭乱?

    赵贞吉是不是陷入彀中?

    钱渊在侯涛山捕杀的到底是海商还是倭寇?

    刻意的脚步声响起,吕本偏头看去,司礼监黄锦出现在门口。

    “黄公公。”

    “元辅安坐。”黄锦扶着颤颤巍巍起身的严嵩,笑道:“元辅在皇爷面前都有坐呢。”

    严嵩心一松,喘了口气问:“黄公公? 陛下吩咐何事?”

    黄锦咳嗽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了过去? “已批红。”

    严世蕃一手扶着严嵩,一手接过奏折,打开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看。

    严嵩没去管儿子如何想? 笑吟吟的和黄锦寒暄,后者也隐隐提起嘉靖帝心情不太好。

    一直将黄锦送出门? 严嵩也不看奏折? 只道:“既然批红? 那就照办。”

    等徐阶看过? 吕本接过来看了眼? 忍不住抬头看看严嵩、严世蕃? 又偏头瞥了眼徐阶? 在心里琢磨,这事儿严党吃了大亏? 也不知道徐华亭有没有插手。

    这是都察院御史的一份弹劾奏折,弹劾宣大总督杨顺? 宣府巡按御史路楷。

    杨顺是严嵩义子,路楷是严世蕃党羽? 两人均是严党中坚,严世蕃票拟自然是高高举起? 轻轻落下。

    但嘉靖帝居然亲自批红,严令立即搜捕入京下狱论罪,显然,这次宣府大败,让嘉靖帝恼火非常。

    东南两浙倭乱平息不久,但福建又倭患四起,北边俺答上半年就来了两趟,蓟门、大同受损颇重,辽东又遭饥荒,现在宣府也来了场大败,饶是嘉靖帝修道日久也受不了。

    将事情安排下去,严嵩依旧躺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瞌睡,吕本依旧在窗边发呆,而严世蕃一边批阅奏折,一边不时偷空看眼也在发呆的徐阶。

    一直到快放衙的时候,两个文员捧着厚厚的一叠奏折进门,严世蕃不悦的丢下笔,现在内阁掌权的是父亲严嵩,但能干事的只有严世蕃一人……徐阶、吕本虽是阁老,却无实权。

    “怎么到这时候才送来?”

    小吏诚惶诚恐的弯腰说:“通政司刚刚送到的。”

    严世蕃眼神闪烁,随手翻了翻,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真是花样百出!”

    看严嵩微微睁眼,严世蕃赶紧解释道:“均是弹劾浙江巡按钱渊的奏折。”

    “这封弹劾钱渊妄定罪名,这封弹劾展才擅杀……啧啧,第五座京观,也的确够得上擅杀这条了。”

    “还有弹劾展才贪财……为敛财抄家灭门,东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乱四起……”

    “大部分还是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片板不得下海……”

    “还有弹劾展才与倭寇头目汪直来往过密,收取贿赂才牵线搭桥,劝总督府招抚汪直。”

    “这封……刑科给事中吴时来。”严世蕃饶有兴致的抬头看了眼徐阶,“弹劾展才勾结倭寇乱东南,使船只出海收敛奇珍异宝,以此媚上,更有甚者,贸然定罪与东南大户,掠夺异宝……哈哈哈!”

    严世蕃乐不可支道:“将展才喻为朱冲、朱勔父子!”

    朱勔就是北宋末年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与其父朱冲设应奉局,搜求奇花异石入京,这就是著名的“花石纲”。

    据说东南百姓家中只要一木一石稍堪赏玩,朱家父子即令人贴上封条,一个不好,百姓就家破人亡。

    徐阶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起身缓步走到严嵩面前,躬身道:“元辅,今日小有不适,稍早……”

    “子升且去。”严嵩打断道:“朝中科道言官风闻奏事而已,外人不知,你我皆知晓,大同、蓟门、辽东都多**波税银,只怕这次宣府也……子升勿恼。”

    “谢过元辅。”徐阶口中称谢,心里暗骂,吴时来那本弹劾奏章,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将钱渊喻为朱冲、朱勔父子,而是指责钱渊媚上。

    但凡指责简在帝心的臣子媚上的……一般来说都没什么好结果,碰到嘉靖帝这种,更惨!

    吴时来这颗棋子是不能用了……徐阶在心里发狠,或者可以废物利用?

    这几日,徐阶也摸到了些蛛丝马迹,十日前突然卷起的弹劾钱渊的风暴,严世蕃也插手其中……只是不知道钱渊和严世蕃到底想做什么?

    一进徐府,徐阶第一时间掀开轿帘,看了眼左右,“叔大、与绳进来。”

    张居正和陆光祖都偏头看向了另一侧,那边徐璠低声道:“父亲,半个时辰前,大洲公密信已至。”

    徐阶沉默的点点头,快步走进书房,接过徐璠递来的信件,亲手拆开迅速浏览了遍,半响后才丢下信纸,叹道:“真是好手段!”

    陆光祖和徐璠还有些茫然,但张居正知道,这是在指钱渊。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一击而碎

    “六月初至宁波镇海县,月余巡视全府,亦往绍兴余姚、台州宁海,东南豪商或前来拜会,或私下密见,皆言浙江巡按钱渊为敛财勾结汪直,逼迫海商走私出海,杀人越货……”

    徐阶念的是七日前赵贞吉送进京的密信,顿了顿,他漠然转头看向并列桌上的另一封信。

    “七月初六,由慈溪返镇海,突遭掳掠至侯涛山深处,当夜千余盗匪来袭,焚毁库房,刀枪并举,直逼阵前。”

    “浙江巡按御史钱渊,宁波知府唐顺之,总督府幕僚王寅、郑若曾皆在,钱家护卫三度败敌,浙江都司游击将军戚继美率两百甲士由金鸡山中出,渡江抄其后路……”

    念到这,徐阶实在是念不下去了,将信纸掷向张居正。

    信纸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张居正弯腰捡起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暗叹,原来是三年前那件事,展才布的好局。

    陆光祖和徐璠陆续看过信,都一时无语。

    不论徐璠,徐阶和张居正、陆光祖都心生寒意,虽然早知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绝非凡品,但不料心思深沉至此,手段老辣至此。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绕行数千里,沿途杀官兵、百姓五千余人,破四城,焚数十村落,渡长江直取南都,此事震惊天下,陛下大怒非常。

    这等事背后的隐秘……钱渊却死死藏在心底,一直到南下击倭大胜,两浙倭患平定,招抚汪直之后,才设计让那些海商跳进挖好的坑里。

    如此心计? 如此手段? 如何不让他们心生警惕。

    陆光祖悄悄瞥了眼脸黑如锅底的徐阶? 信中所叙极为相信? 赵贞吉应该是事后才知晓内情的,也就是说……这一个多月来,赵贞吉一直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仅仅是钱渊,还有那些海商……赵贞吉名气不小? 理学大家? 但在钱渊和那些海商之间? 赵贞吉只是枚棋子? 甚至是枚没多少用处的棋子。

    书房里寂静非常? 张居正盯着跳动的烛火? 不由恍惚起来……记得三年前得知好友被倭寇掳走,自己既心伤好友之陨落? 亦痛惜少了个或许能助自己建功立业的臂助。

    但那位好友脱险而出,在京中惹出好大风波? 隐隐成了自己的挡路石……再到如今,好友已经名扬天下? 注定将是名留青史的人杰? 而自己却攀附徐阶而入詹事府……

    当然了,那位如今已经不再是好友。

    三人皆沉默无语? 这封信将他们之前的谋划一击而碎,赵贞吉之前的那封信……简直就是这封信的反面? 相同的事件,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解释。

    徐璠冒失的打破了沉默,“既然三年前倭寇袭南京是这些海商主使,那这些海商也算是倭寇了……象山岛两次遇袭,这次镇海县也遇袭,也能解释为倭乱,弹劾两浙倭患不息……也说得通。”

    徐阶狠厉的视线投来,吓得徐璠收了嘴。

    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甚至还是你的女婿,人家在东南布下如此大局,你却事后都看不穿……徐阶怒气博生,怒斥道:“如若弹劾就能罢免,严分宜何以执政十余载!”

    “师相勿怒,世兄年岁尚浅……”陆光祖一滞,那位可比徐璠年轻,而且还是徐璠的女婿,年岁尚浅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

    看徐璠被吓得脸颊发白,徐阶长叹一声,今日本不打算让长子进来,真是丢人现眼。

    “严分宜独掌朝政十余载,朝中弹劾不断,杨椒山、沈青霞均以微末之身上书弹劾,却或下狱被杀,或被贬边塞。”陆光祖轻声解释道:“严分宜诸事媚上,陛下信重,这才是其岿然不倒的原因。”

    徐璠还有些不服气,“据说今日锦衣卫北上,搜捕宣大总督杨顺入狱……他可是严分宜的义子。”

    陆光祖耐心的说:“今年蓟门遭俺答突袭大败,陛下已然不悦,仅仅数月后,俺答西移,几破大同右卫,又于宣府大败官兵,连破数十城堡。

    此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乱的最大一次惨败,陛下因此大怒,蓟辽总督王民应,宣大总督杨顺,此二人罪责无可辩驳,无从推卸。”

    看了眼沉默的徐阶,陆光祖接着说:“去年胡汝贞于绍兴大败徐海,后招抚汪直,两浙倭患渐息……如若今年倭患再起,如若倭患能勾连汪直,陛下必然大怒,胡汝贞即便不下狱论罪,也必然遭贬。”

    看徐璠还想说什么,徐阶训斥道:“如今两浙到底有没有倭患,你以为陛下不知?!”

    “咳咳。”张居正苦笑道:“徐文长入直西苑,常在帝侧,展才入京信件往往密入西苑,直抵御案,此事内情,陛下必然了然于心。”

    陆光祖叹道:“多有科道言官弹劾展才媚上,此事就是一大缘由。”

    张居正在心里琢磨,这些天弹劾钱渊以及随园的奏折,陛下均留中不发,也不知道是陛下的心思,还是徐渭做的手脚。

    呃,想多了,那是嘉靖帝想看戏……当然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朝中用度不足,需仰仗宁波税银,嘉靖帝就这德行,躲在后面看着别人闯地雷阵。

    徐璠怔怔的想了会儿,突然一拍大腿,“这么说来,二月初大洲公搜捕汪直,才是最好的机会!”

    陆光祖和张居正对视一眼,都微垂眼帘不吭声了……那件事的确是最好的机会,一个不好,汪直麾下就要起事,陛下定然大怒,直接问责,从胡汝贞、钱展才到唐顺之一个都跑不掉。

    可惜仅仅隔了一日,钱渊果断急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将汪直硬生生抢了出来。

    但此事说起来有些龌蹉……属于能做不能说的那种,谁像徐璠这愣子直接说出口。

    张居正眉头一皱,拿起信纸又看了眼,“戚继美……”

    陆光祖随口道:“福建总兵戚继美胞弟,去岁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此人均有战功,应是展才心腹。”

    陆光祖对钱渊颇有好感,毕竟他是嘉兴平湖人,钱渊在嘉兴府多立战功,当年崇德大捷,陆家就避入崇德县城,去年桐乡大捷,陆家也在桐乡城内避难。

    张居正微微点头放下了信纸,他注意到戚继美是从金鸡山渡江的,而赵贞吉上一封信提到汪直率麾下在金鸡山脚建宅组村。

    弹劾钱渊勾结倭寇……只怕还真没错呢,但如若不是钱渊从巡抚衙门捞出了汪直,只怕戚继美也不会藏于金鸡山中。

    “叔大?”徐阶皱眉问。

    “岳父。”张居正拱手道:“如今朝中依旧多有弹劾展才者,还望岳父弹压一二。”

    徐璠哼了声,“记得你和那厮是好友……”

    “住口!”徐阶也是无语了,虽然钱徐两家已然分道扬镳,但这次徐阶的目标不是钱渊,而是借此转向胡宗宪,现在没有借口了,难道还要和钱渊撕扯不清?

    要知道人家钱渊也不是好惹的,不说身侧随园众杰,不说简在帝心,光是和钱渊叔侄相称的高拱……至少徐阶就不愿意去招惹。

    “你出去!”徐阶是忍无可忍。

    这封信已然证明了,压根就没有倭患再起的由头。

    而镇海税银账目……方钝都说了,账目清晰,人家都把账册送上京了。

    以钱渊的心思,如果是当日编练新军,倭寇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绝不会和胡宗宪拉上关系。

第六百二十三章 明日

    在陆光祖、张叔大的面前被父亲撵出门,徐璠脸色铁青的往后院去,路上给了个扫地拦着路的丫鬟两脚,又随口训了还不懂事的二弟几句。

    反正就那样吧,一肚子气总要撒出来不是。

    徐璠对陆光祖、张叔大都不太看得惯,这两个人都是父亲的学生,都极受父亲重视,但都和钱渊或多或少有关系。

    因钱渊数度在嘉兴大败倭寇,陆光祖对钱渊赞不绝口,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由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抗倭,朝中多有赞誉者,期间陆光祖对钱渊有着极高的评价。

    张居正更是和钱渊是至交好友……呃,这只是徐璠的认为,毕竟当年张居正是随园常客。

    这种认知只能说明徐璠的愚蠢,这两个人都对钱渊本人没有什么恶感,甚至惺惺相惜,但投入徐阶门下,如今两方在政治层面已然决裂。

    进了主院,徐璠随意拱手向张氏问安,偏头看了眼今日归家的妹妹,“怎么还没走?”

    “管那么多闲事做甚!”张氏哼了声,“自己院子收拾整齐再说!”

    徐璠的妻子季氏年初已然过世,他也没心情续娶,倒是又纳了两房小妾,院子里鸡飞狗跳乱哄哄的。

    看徐璠出去了,张氏才转过头,拉着女儿低声道:“都四五个月的身子了,还到处乱跑!”

    “只是回来看看母亲。”徐氏勉强笑道:“大哥那边你别去管,乱就乱呗,二弟和三弟日后才是家中支柱。”

    “那当然,他都三十出头了,连个功名都没有,荫仕宗人府经历而已。”张氏冷笑道:“年初陛下有意加恩,升其为知府,你父亲上书推辞……周岁丧母,气体素弱,性复至愚。”

    看女儿愁眉不展的,张氏劝道:“既入张家,那就好好过日子,我看他对你还算不错,知道你想回娘家看看,放衙特地回去陪着你回来。”

    “如今前途一片光明,日后封妻荫子……听说裕王府讲官出缺,你父亲有意推荐其入裕王府。”

    张氏劝了好一会儿,徐氏才勉强点头应是,突然低声问:“今日听下人说,两浙又有倭乱?”

    张氏脸一板? “你管这些作甚?”

    “听闻是镇海?”徐氏面无表情又道:“女人是担心侄女而已。”

    张氏捂着脸长叹一声,自己的女儿还能不了解……儿女债啊!

    还好没过一会儿? 外间丫鬟来报? 张居正那边谈完事来接人了,看着女儿出门? 张氏心里慌张张的,日后那厮回京,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事来。

    轿子一路回了张宅? 张居正可没心情和妻子说起镇海那边的事? 只吩咐婆子小心照料,自己去了书房。

    入詹事府已经几个月了? 张居正对内对外都颇为温和,很受好评,毕竟身为内阁次辅的东床快婿,能如此平易近人是不容易的……毕竟有严世蕃、徐璠两个例子在前面。

    张居正虽然事事顺从徐阶? 并不甘心只做徐阶的心腹幕僚? 他希望仕途更进一步? 直到抵达最终的顶峰……那么他就需要自己的势力。

    挑选人手,张居正早有打算,如今国子监司业一职就主要是做这件事? 但有一股势力是他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同年。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论文名,当属王世贞,论权位,当属吴惟锡,论名声,当属杨椒山,论前途,当属三人,张居正、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是储相路线走的最远的,入詹事府,兼国子监司业,而后两人都是裕王府的讲官。

    张居正知道,别说自己还没能入裕王府,就算进了也不可能拉拢这两人……高拱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王世贞因为其父下狱论死,半个月来了十几封信,但张居正也无能为力。

    吴惟锡是钱展才的至交好友,张居正知道自己拉拢不来。

    在外地任职的同年中,地位最高的是福建按察使汪道昆,当日设福建巡抚,此人也有可能,最终还是吴百朋更胜一筹。

    写了封给汪道昆的信,张居正吩咐下人明日送出,心里在琢磨今日又有多名科道言官弹劾钱渊。

    十日前,科道言官群起弹劾钱渊,即使徐阶私下弹压也无济于事,当时张居正就觉得有点古怪,特别是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一事。

    张居正很清楚钱渊对海贸的重视,十日了,科道言官上了多少弹劾奏本,而钱渊无动于衷……就连随园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甚至徐渭还领着随园众人在六科撕闹了一场,惹出了更多的弹劾奏本。

    有点古怪……张居正手指头不住搓着,心想侯涛山一战的消息送入京中,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远不能奠定胜局,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同样的问题在徐阶的脑海中盘旋,他能确定,侯涛山一战不是钱渊的后手。

    原因很简单,侯涛山一战斩杀千余盗匪,就算陛下知情,都察院那帮御史也不会轻易放过。

    而张居正早就提起,如今徐阶也能看清,远在镇海的钱渊心心念着的是正式开海禁通商。

    侯涛山一战为报私仇,为剿灭余寇,为缉私海事,但对开海禁通商没什么用处。

    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徐阶这些日子多加打探,知道钱渊送入内承运库不少奇珍异宝,但那些玩意能有什么用?

    “老爷,这钱家子又垒京观,其名能止小儿夜啼,啧啧,杀孽太重。”张氏随口道:“还好当年没有……说不定不得好死呢。”

    徐阶嗤之以鼻,“张维静来信,东南沿海,从松江、苏州,到嘉兴,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每个州府都有钱公祠,如山阴会稽,上虞,余姚等地,一个县都有几座,香火鼎盛,万家生佛。”

    张维静即张时彻,东海三司马之一,宁波府鄞县人,徐阶的同年,他可不知道徐阶和钱渊的间隙,几次来信都赞誉钱渊。

    那是当然,鄞县张家是宁波府望族,张时彻致仕后默许子侄参与海贸,这一年多不知道捞了多少银子,哪里能不说钱渊的好话。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徐阶还在想这个问题,他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此刻的随园中,徐渭正和钱铮相向而坐。

    “严东楼那边已经通过气了……不不,他不知道详情。”徐渭低声道:“最关键的地方其实是汪直,只要能洗脱汪直身上的贼名,开海禁通商才能顺理成章。”

    钱铮叹道:“其实朝中用度不足,不开海禁通商……实在已经无以为继。”

    “所以户部是最支持展才的。”徐渭低头看了眼早就和钱渊合计的条文,“就选在明日,黄昏后护卫已来报,荆川公奏折已至通州。”

第六百二十四章 剧本和表演(上)

    虽然尚未到花甲之年,但也五十有六了,又因这些年心中愁闷,徐阶向来觉不长,凌晨时分便已起床。

    嘉靖帝移居西苑,近二十年未上朝议事了,很多资历不深的京官起的都晚,还有如钱渊那种几乎天天迟到的奇葩,不过徐阶向来守时。

    净脸后,徐阶没有先用早餐,而是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转了圈活动一下,再回去吃完早餐,在躺椅上小憩片刻养养神。

    他现在的目标是,尽量比乌龟活的还长!

    虽然这些天基本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塞到浙江的老友赵贞吉甚至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但仅仅沮丧了一个夜晚,徐阶重振旗鼓……只要自己撑得住,总能熬死严分宜!

    诸葛亮冠绝当世,还不是被司马懿熬死……谁熬到最后,才是赢家!

    一切都准备妥当,天也大亮了,毕竟夏天,天亮的早。

    坐进轿子慢悠悠的去了西苑,徐阶没有直接去直庐,那是内阁首辅的专权,严嵩是老迈不堪,但不是还有小阁老嘛。

    小阁老虽然有个小字,但排列是在徐阶、吕本之前的。

    徐阶随意挑了个地方兜了一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去直庐,刚进去就是一愣,除了严世藩、吕本之外,户部尚书方钝居然也在。

    打了个招呼,徐阶坐下翻看送来的奏折,心里盘算方钝今日来意……前些日子方钝倒是常来直庐窜门,户部太仓库空空如也,但如今宁波税银入库,还在作甚?

    过了会儿,徐阶开始感觉不对劲了,通政使钱铮也出现了,这是个他一度非常厌烦的家伙……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夏言、聂豹留下的政治遗产,至今还有一部分在这个人身上。

    最让徐阶警惕的是,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毕竟是同乡,徐阶正准备上前寒暄几句,又有人来了。

    工部尚书赵文华恭敬的向严嵩、严世藩行礼? 对钱铮也颇为礼遇。

    徐阶向比自己先到的同僚吕本投去询问的视线,但吕本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

    不过,不用徐阶猜测了? 徐渭板着脸走进,“诸位,陛下召见。”

    “咦,今日怎么是文长?”赵文华笑吟吟问:“黄公公呢?”

    徐渭对赵文华颇为不屑,但他却知道此人和钱渊私下有来往? 勉强答道:“适才陛下御览青词,召下官觐见? 听闻通政使钱大人请见? 陛下吩咐下官来一趟。”

    严世藩翻了个白眼,“费什么口舌啊? 你徐文长就住在随园!”

    徐阶的视线落在了似乎有些紧张的钱铮脸上,回京近三年? 他还是第一次觐见? 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徐阶很确定,背后应该是钱渊。

    诸人动身前往万寿殿? 唯独严世藩留在直庐,一方面直庐需留人? 另一方面严世藩身为工部侍郎,非九卿阁老? 非翰林近臣? 是没有觐见资格的。

    嘉靖帝这两天心情不太好? 东南那边倒是无所谓,但北边都被俺答打烂了……天晓得会不会哪天又杀到京城来撒野。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边军似乎还没有浙江编练的新军战力强,展才和文长都几次提到,俞大猷、戚继光都一时名将,吴百朋、谭纶均有统帅之才,等东南倭乱平定,倒是可以南军北调。

    其实嘉靖帝对军事属于那种半懂不懂的,浙江新军打了胜战,所以战力强,边军被俺答打得大败,所以战力弱。

    不过这次他蒙对了,事实的确如此,历史中戚家军北调蓟门,九门阅兵,震慑边军,被誉为天下强军,后又有李成梁冒出头,嘉靖一朝从头闹到尾的俺答终于安静了下来。

    嘉靖帝也知道,如此强军,是需要银子来养军的……也不知道宁波府那边每年能缴纳入库多少税银。

    这时候,群臣觐见,嘉靖帝随口问:“又几个月了,宁波府税银每月几何?”

    徐阶心里有点打鼓,直截了当问起税银……陛下这是要作甚?

    方钝出列道:“启禀陛下,宁波府尚未递交四月至六月的账册,今日已是七月十二日……不过,通政司今日恰收到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

    钱铮出列道:“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中言明,四月至六月的账册已然押送启程……”

    “有多少?”方钝追问道:“总不会比前三个月少吧?”

    徐渭咳嗽两声,“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四月税银八万六千两,五月税银七万三千两,六月税银五万五千两,共计二十一万四千两白银。”

    毕竟不是正式的朝堂觐见,方钝这老头立即追问道:“一个月比一个月少……钱展才捣什么鬼!”

    钱铮面无表情的说:“砺庵公,这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和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无关。”

    方钝被堵的胸闷,回头看向嘉靖帝,“陛下,户部当选派官员长驻镇海。”

    嘉靖帝瞥了眼从头到尾都不吭声的严嵩、徐阶,要知道开海禁通商到目前为止从来就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那以什么理由长驻镇海去查账?

    徐渭在边上劝道:“砺庵公,估摸着后面三个月税银能恢复八万两以上。”

    “为何?”

    “当然是堆积在侯涛山码头处的京观。”赵文华笑道:“钱展才尽歼千余盗匪,实则缉私海商,还有哪家敢把脑袋放到钱展才刀下一试?”

    方钝这下终于听懂了,想了会儿才悻悻回列。

    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账册他手上没有,但是相关数据钱渊早就写在密信中了,而且钱渊也提及税银下降的原因,设下埋伏尽歼八家海商的原因。

    看方钝这个执拗的老头终于安分了,嘉靖帝冲着钱铮努努下巴,“通政使何事觐见?”

    “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入京,臣不敢耽搁,立亲送至内阁……”

    钱铮的话说到这顿了顿,严嵩接口道:“事关重大,老臣不敢擅专,内阁众议,使通政使觐见,再告知户部、工部。”

    听到“内阁众议”四个字,徐阶一阵牙酸,娘的我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靠在榻上,狮猫从他膝头跃下,昂首阔步的走到中央,盯着正准备开口的钱铮。

    徐渭赶紧弯腰一把抱起狮猫,快走几步递给黄锦。

    钱铮这才开口道:“宁波知府唐顺之进献三百根巨木。”

    早就得到消息的嘉靖帝脱口而出,“不是一百……”

    徐渭的脸有些扭曲,陛下啊,您这戏演的穿帮了!

    真不能怪嘉靖帝,钱渊早间密信中提到,只有一百根巨木。

    嘉靖帝咳嗽两声,若无其事的问:“宁波地处东南,何来巨木?”

    赵文华和方钝都是先是一喜,然后哭笑不得。

    而徐阶心里一寒,这就是钱渊的后手……他自然想得到这三百根巨木会用到什么地方。

    钱铮从袖中取出奏折,朗声应道:“民间海商所献。”

    “民间海商?”

    “南直隶徽州汪直,浙江宁波府毛海峰,台州府谭隆,听闻三大殿失火焚毁,云贵四川各地难筹巨木,遂于海外采购巨木进献,望早日重修三大殿。”

    顿了顿,钱铮补充道:“三百根巨木均合规永乐年间神木,且均为楠木。”

    工部尚书赵文华倒吸一口凉气,三百根楠木已是难比登天,更何况是符合永乐三大殿规格的神木。

    嘉靖帝这次按照剧本笑问道:“汪直?朕有点印象,此何人?”

    站在左侧第二位的徐阶身子有些摇晃,他无所谓钱渊进献巨木试图开海禁通商,但却难以忍受……钱渊将汪直带进来。

第六百二十五章 剧本和表演(下)

    按照剧本,这时候应答的应该是钱铮,略略提几句,然后徐渭再行补充,但没想到意外情况出现了。

    就坐在徐阶身边的严嵩笑吟吟道:“陛下,此人是浙直总督胡汝贞同乡,早年出海贩货,后于沥港设施通商,时任浙江巡抚王民应破沥港,汪直扬帆出海去了倭国。”

    “噢噢,朕记得此人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内情绝非如此,汪直不同于徐海,从未入寇,胡宗宪念其守法,意欲招抚,汪直立即献上徐海首级,旋即来降,又送来如许多巨木,以解君忧,可见有忠君之心。”

    嘉靖帝伸指点了点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就知道事后卖乖!”

    严嵩那张干瘦的老脸挤出个委屈的表情,“老臣也没想到海外有如许多巨木,看来通商亦有好处,犹记得永乐年间……”

    “好了好了!”嘉靖帝打断道:“你个老货,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

    严嵩笑着闭上了嘴巴,今天的剧本他事前并不知道,但却临场发挥,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表演功力实在深厚!

    严嵩当然看得出来,外朝多在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而陛下是有意赞同的。

    不过严嵩也在心里佩服钱渊……小小年纪,媚上的功力不弱,最关键的是,钱渊能借势,却没有瞒着嘉靖帝。

    如果钱渊瞒着嘉靖帝,也能借海商进献三百根巨木以解此围,但嘉靖帝这种心思深沉,非常难侍候的皇帝难免会觉得自己被当枪使了。

    而钱渊将一切向嘉靖帝和盘托出,这叫什么?

    这叫纯臣!

    严嵩在心里啧啧称奇,钱渊年纪轻轻,却将陛下的心思看的透透彻彻,真是难以想象。

    的确,嘉靖帝最满意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了,也有小小不满,一百根巨木变成三百根,也不提前说清楚!

    嘉靖帝看向赵文华,“三百根巨木,工部何时能动工?”

    赵文华略一沉吟? “工部立即选调工匠,十日后即可动工,等巨木入京? 搭建框架,三百根巨木? 绰绰有余。”

    三百根巨木,嘉靖帝心里舒坦了? 严嵩和赵文华、方钝都松了口气? 毕竟一年多了,陛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询采办巨木之事。

    吕本进殿的唯一目的是做摆设? 徐渭、钱铮都是知情人? 只有徐阶像个木头似的傻傻站在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敲的有点晕。

    巨木是汪直领头进献的? 奏折是宁波知府唐顺之上奏的,觐见陛下言明此事的是通政使钱铮,但徐阶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自己那个孙女婿。

    三大殿是什么分量?

    进献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所用……徐阶哪里来的胆子敢劝阻?

    说个“不”字? 或许有脑子进水的科道言官会赞他耿直,但嘉靖帝会怎么想?

    没看到重臣中最耿直的户部尚书方钝在知晓三百根巨木后? 都已经松了口吗?

    方钝是之前朝中唯一劝嘉靖帝缓修三大殿的官员。

    徐阶悲哀的垂下头,侍候这位帝王,失了圣眷,就等于失了一切的一切。

    徐阶不想就此俯首? 但却不得不去考虑,要不要就此放弃东南布局……

    借三大殿缺少巨木这件事,钱渊轻松的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全都撕裂,轻而易举的脱困而出……应该说,这些从来都没有困住过他。

    钱渊最狠的就是让汪直等海商顶了进献巨木的名义,这等于让汪直在嘉靖帝面前挂了号。

    要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来自于汪直的被招抚,招抚他的就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钱渊巧妙的用三百根巨木,将自己、设市通商、汪直、胡宗宪联系到了一起,这让徐阶很难再借招抚汪直一事对胡宗宪下手。

    的确,这是一次冒险,徐渭曾经去信劝阻,但钱渊坚持这次冒险。

    为什么说是冒险?

    原因很简单,如若汪直日后出了事,麾下海商再次沦为倭寇,胡宗宪难逃罪责,和他们被一条线绑着的钱渊也跑不掉。

    但钱渊早就想清楚了,即使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做,汪直那边出了问题,自己也跑不掉。

    或者说,因为明朝海军势力的弱小,汪直在海上的强大实力,导致钱渊不得不选择和汪直结盟,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两个人早就被死死绑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就绑的更紧点!

    嘉靖帝对远在镇海的钱渊不能再满意了,三百根巨木能死死的封住那些言官的嘴,再加上即将入库的将近二十万两税银……如若没这笔银子,难以想象刚刚受到重创的宣府怎么收拾。

    但今天的戏码还没结束,钱渊虽然远在东南,难以亲自登场表演,但他是导演,而且还亲自写下剧本,即使是男一号嘉靖帝也没看到全套剧本。

    通政使钱铮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嘉靖帝大喜,“果真有如此奇物?!”

    殿内众人纷纷变色,特别是户部方钝,兴奋而狐疑的盯着钱铮,突然一扭头拽住徐渭,“文长,展才诸事你无不了然,说清楚!”

    徐渭苦笑道:“宁波知府上奏,和展才何关?”

    嘉靖帝嗤之以鼻,骂道:“少在这装模作样,快说!”

    徐渭干笑着说:“展才在信中信誓旦旦,耐旱易活,无需上等田,可代五谷,亦能制作各式菜肴,名为红薯,亩产二十石。”

    “臣也不敢信啊,天下哪里有这等奇物,如若真有,早就遍传天下了!”

    早就记好台词的钱铮缓声道:“此物从西洋传来,移植吕宋岛,当地亦视为宝物,不得随意贩卖,海商汪直、毛海峰听闻此物之奇,使人或窃或抢,送至浙江,宁波知府唐顺之以官田试种,约莫十月成熟……”

    话未说完,方钝已扬声道:“陛下,待十月,臣亲下东南,如若真的能亩产二十石,当推广全国,可活万民,此举堪比张子文!”

    钱铮赶紧补上最后几句台词,“此物于东北、西北亦能种植,深挖窖藏,可存半载。”

    嘉靖帝虽然常年久居西苑,但却不是那等五谷不分的深宫皇帝,太清楚亩产二十石的粮食作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努力压抑兴奋的心情,嘉靖帝长身而起,“十月以户部、都察院、六科共同派人查验,如若不假,汪直之功不弱博望侯,朕不吝封赏!”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在抉择的徐阶彻底死了心……他知道,钱渊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胡吹海吹,此事八成是真的。

    人家汪直都要封爵了,自己还想借汪直攻胡宗宪……彻底没戏了。

    徐阶略略偏头,视线落在严嵩身上,心想……东南那边有钱渊这个搅屎棍,现在一点指望都没了,要不……直接对严嵩下手?

第六百二十六章 亦公亦私

    这一出戏,男一号是嘉靖帝,男二号是钱铮,男三号是徐渭,这三个人发挥的只能说普普通通,男一号甚至还口误险些闹出笑话,只不过他太大牌,其他人只能当做没听见。

    倒是没看过剧本的配角如严嵩、方钝发挥的不错,特别是严嵩,其数十年练就的表演功力显露无疑,堪称老戏骨。

    而徐阶……纯粹路人甲,至于赵文华、吕本,那叫背景墙。

    一场戏唱下来,几乎是共赢的局面,严嵩不用再担心胡宗宪了,方钝不用再担心宁波通商被弹劾了,嘉靖帝满足于内库外库都有银子,而且重修三大殿能动工了。

    唯一的输家是徐阶……别说严嵩了,就是吕本、方钝甚至嘉靖帝都知道,徐阶将赵贞吉塞到浙江去,那就是去找胡宗宪麻烦的。

    当消息传出西苑后,满京城一时失声,随后,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斥奸臣狡诈,但更多的人在心里叹道,镇海那位可真够贼的!

    三大殿是什么分量?

    那是朝廷的脸面,或者更直接一点,那是嘉靖帝的脸面。

    满朝皆知,当今这位皇帝是最好脸面的。

    当年百官哭门,一顿廷杖打折了多少官员的脊梁骨,但科道言官从来不缺乏勇气。

    但即使不缺乏勇气,也需要谨慎的选择目标。

    这些年来,嘉靖帝先后宠信多少重臣,从桂萼、方献夫、张璁,再到夏言、严嵩,这些人大都独掌朝政,但科道言官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他们的攻击。

    严嵩权倾朝野,这十余年来几乎每年都遭到科道言官的弹劾,勇烈如杨椒山,无畏如沈青霞,这两人也只不过是那些科道言官的代表而已。

    但这些年来,科道言官很少直接怼上嘉靖帝,这位仁兄是不讲理的,若为公事,老生常谈如勿要奢靡、励精图治,嘉靖帝也不放在心上,但如若为私事,这位从来不手软。

    而重修三大殿,既为公,亦为私。

    嘉靖三十年? 嘉靖帝于太仓库片纸取银八万两采买玉器? 都察院数名御史上书相抗? 结果赏每人廷杖二十,罢官归乡。

    嘉靖三十二年,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绝对是故意的,嘉靖帝大怒下旨各廷杖四十,尽皆贬谪出京。

    所以如今的科道言官敢弹劾严嵩、徐阶这等阁老,敢弹劾胡宗宪、杨顺这等封疆大吏,也敢弹劾钱渊、徐渭这等近臣,但绝不敢因为这等事去触怒嘉靖帝。

    如果是罢官归乡还好? 贬谪出京才是最惨的……被发配到云贵去,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那些御史给事中都闭了嘴,这种事谁都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难道弹劾汪直献上巨木包藏祸心? 那要不要上书劝陛下不修三大殿?

    再说了? 不修那是因为巨木实在太费银子了,现在有现成的? 以前不劝现在要劝,信不信嘉靖帝……骗廷杖都没戏,小心把你打发到云贵去!

    陛下都下旨褒奖汪直了,难道再弹劾钱渊勾结倭寇,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

    钱渊突如其来的天外飞仙让朝中一片寂静,其实说到底,钱渊这一招没什么新奇的,关键在于,明朝从开国至今,从未有过官方海贸,朝臣们难以想象海贸能带来什么?

    而这次,钱渊告诉他们,举国近一年半都没能聚集的巨木,海外可随意搜寻,而且还都是楠木。

    等红薯推广铺开后,再顽固的官员也没脸说海贸有害无利了。

    “难怪让你鼓噪科道言官上书弹劾,还是弹劾其开海禁通商……”老迈的严嵩斜斜依在床榻上,“真是了不得,挖了个大坑……”

    “是啊,一把坑了多少人。”严世蕃笑道:“环环相扣,奇思妙想……不过也是好事,元质也不用再担心了。”

    一旁的赵文华恭敬道:“华亭使大洲入浙,又搜捕汪直,无非想以此攻绩溪,展才此举……大洲再无可能掀起风浪了。”

    严世蕃恨道:”华亭诚然小人,欲乱浙江一省!”

    身为浙江宁波慈溪人的赵文华连连点头,“当日若不是展才,胡汝贞还真难办了!”

    想起年初那事,严嵩也忍不住一阵牙疼,想想那局面,如若不是钱渊兵围巡抚衙门,两浙必然倭患大起,到那时候,胡宗宪八成得被陛下问责,自己也得灰头土脸。

    “三百根巨木,还加上那么多奇珍异宝。”严世蕃瞥了眼赵文华,“海贸利润如此丰厚?”

    赵文华很懂事的说:“赵家八艘海船,今年已是第二次出海了,东楼公放心……”

    “咳咳。”严嵩不悦的瞪了严世蕃一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严世蕃干笑两声,“元质好些日子没拜会母亲了,孩儿带着去后院一趟。”

    赵文华努力控制发颤的双手,实话实说,欧阳氏对自己这个干儿子还真不错。

    此时此刻,独处书房的张居正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对他来说,徐阶的惨败未必是什么坏事。

    从小里说,徐阶在放弃以汪直为突破口拿下胡宗宪的计划后,会将主要精力放在京中,张居正这位徐阶麾下的大将将会有更多的露脸机会,分量也会更重。

    从大里说,和原时空的那位张太岳不同,如今的张居正经历了宁波一行,亲眼目睹海贸给东南带来的种种变化。

    当年,在宁波府,张居正看到千帆竞流,看到如山海市,看到不仅仅是东南豪商、世家大族,亦有无数百姓因海贸而得益。

    张居正和钱渊有过数度长谈,海贸到底对朝廷有没有益处,海贸能不能改变这个国家……

    之后一年多的通信,张居正渐渐认知到海贸能带来的好处,而钱渊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观点的正确性。

    辽东饥荒,蓟门、大同钱粮供应,如若无宁波相输,张居正知道会发生什么……类似的场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撤军后,他已经看够了。

    只因要倒严,只因要倒胡,以截断海贸,乱浙江一省,倭患再起为代价……张居正虽事事顺从徐阶,但心里大不以为然。

    张居正有着清晰的认知,想日后有所作为,海贸必然是一大臂助。

    但张居正绝不会如徐渭、孙鑨、吴兑一般,甘居于钱渊之下。

    提笔将事件的脉络从头到尾写下,张居正细细揣摩,钱渊的谋划应该早在嘉靖三十五年就定下了,如果考虑到赵贞吉提及的钱渊与汪直等海商之间的熟络关系,这个时间点可能还要往前推。

    击杀徐海,招抚汪直,钱渊应该就是那时候向汪直提出采买三百根巨木的条件,汪直有足够的能力采买巨木,也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件事隐下,直到朝中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再抛出这重若千钧的三百根巨木。

    张居正没有猜错,嘉靖三十六年六月,钱渊、胡汝贞亲登沥港,招抚汪直。

    钱渊在和汪直的密谈中,提出了这个条件,之后年许,汪直陆续在南洋采买巨木,徐碧溪将其隐于舟山岛上。

    在暗中和严世蕃勾连,让科道言官弹劾的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点绕后,钱渊才施施然抛出巨木,彻底将这团火扑灭。

    虽然是顺带的,但汪直得嘉靖帝褒奖,招抚汪直的胡宗宪将再无后顾之忧……至于严嵩倒台之后,那钱渊就管不着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功比博望

    西城中绝大部分宅子都安安静静,特别在这个夜晚,特别是那些众目睽睽的宅子。

    但随园此刻乱哄哄的一片,徐渭被孙铤、冼烔、陆一鹏三个年龄最小,也最爱闹腾的追得满屋子乱窜。

    “真的不能喝了……都是小厨房出来的烈酒……想灌死我?!”

    “瞒了这么久,论理也应该赔罪。”陈有年高声呼道:“文长,犹记得展才成婚当日,千杯不醉,不过两年,豪情何去?”

    徐渭两只手拦着孙铤和冼烔,瞪着陈有年暗骂,那次后面全都是清水好不好!

    今夜钱铮在座,但也只含笑看着这一幕,最终徐渭被灌得面红耳赤,脚步踉跄,两眼发直才罢休。

    这个时代的士子聚饮,很少会出现这种事,大都文质彬彬……咳咳,都是被钱渊带坏了的。

    “文长,说说。”吴兑端了杯解酒茶来,“此事甚奇,群起围攻之下,展才轻描淡写,显然谋划已久。”

    “说起此事那就话长了。”徐渭端起茶一饮而尽,擦擦嘴道:“展才当年在京中就已然起意……不对,还在东南未入京前就埋下伏子,不过那时候应该是为剿灭倭寇。”

    徐渭挑着能说的说,最后叹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展才谋划……”

    孙鑨摇头道:“此事一则机密,二则只有文长能有所助益。”

    众人纷纷点头,徐渭常侍君侧,以青词见宠,隐隐为钱渊和嘉靖帝之间的消息渠道,才能见机行事。

    “虽还未正式开海禁通商,但内阁已然下了公文,令宁波府再输两万石米入京,转至宣府。”在户部任职的孙铤笑道:“公文一下,通商一事已然公开,科道言官尽皆默然,无一人发一言。”

    陆一鹏大笑道:“那是自然,如六科的石英韶,华亭门生,今日如丧考妣!”

    一旁的钱铮嘴角抽了抽,和侄儿混迹到一起的,近墨者黑啊……如丧考妣!

    徐渭目光闪烁不定,如果自己没猜错,那个石英韶只怕是严世蕃的暗子? 今日科道言官尽皆默然? 也有严世蕃收手的原因。

    徐渭换了个话题,“此事真不容易,从先发放俸禄? 到输五万银、两万五千石米入蓟门,再援辽东饥荒? 一步一步……”

    虽然话没说透,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其实通商一事? 最重要的得到嘉靖帝的许可。

    连续输银入太仓库? 又输银入内承运库? 于公于私均大有裨益,尝到了甜头的嘉靖帝才会态度有所松动? 才会配合钱渊“演”了这一出戏,以三百根巨木重修三大殿之事将朝中异议一扫而空。

    和严嵩不同,徐渭直到此刻才察觉到钱渊事先写下剧本的用意,如果没有事先沟通,突然抛出三百根巨木和红薯,嘉靖帝固然会欣喜,钱渊也能达到目的,但事后就难说了……

    说到底在嘉靖一朝,臣子的地位关键还是要看圣眷。

    钱渊之所以能身镇东南,那是他一战一战打出来的,但他之所以在朝中分量颇重,华亭、分宜亦不敢轻动,那是因为圣眷在身。

    徐渭这边沉默下来,那边还在议论纷纷,说的兴起,钱铮在详细替他们解释每一步……毕竟都是入仕两年,除了徐渭、钱渊之外,随园其他士子只是入仕,尚未深层次的参与到朝政中去,此次近距离目睹此事,实在是大有益处。

    冼烔突然转头问:“文长兄,那红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假?”徐渭懒洋洋道:“亩产二十石以上,耐旱易活,可代五谷,这些除了展才谁都不知道真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环顾四周,徐渭嘴唇动了动,“味道不错!”

    众人愕然,孙铤最先反应过来,嚷道:“就是晚宴那道蜜薯?!”

    “噢噢,甜如蜜,又入口软糯……”

    “味道的确不错!”

    “海外居然有这等宝物!”

    “产量如真的亩产二十石……啧啧,难怪传言陛下欲封爵汪直!”

    “一旦推广开,可活万民,此功的确堪比博望侯!”

    历史上,红薯是万历年间由海商引入福建,之后徐光启大力推广,可惜那时候天下已然大乱,红薯没能挽救千疮百孔的大明。

    直到清朝,红薯才遍地开花,成为救命粮食,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到清朝中期,人口数量呈现爆炸式上涨,可以说红薯对于中国来说,将是农业方面的一个里程碑。

    功比博望侯,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红薯生熟皆可食,易于储藏,甚至还能酿酒,就是后世所谓的“地瓜烧”。

    不过,如今刚刚进入中国的红薯,最先被发现的特点是,美味。

    随园众人中,论品味美食,首推钱渊,其次是陈有年,他立即笑着说:“亩产二十石,陈某信得过展才,这样吧……待会儿带些回去给……”

    “我也带点回去,文长,你嫂子最近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食。”

    “君泽兄,是嫂子牙口不好还是你牙口不好?”

    徐渭头大的敲敲桌子,“都省省吧,一共就不到百斤,已经分完了,送到砺庵公府上一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入西苑!”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想推广红薯,户部尚书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三个月后南下查验,户部是要出人的。

    陆一鹏咳嗽两声,“今日放衙前在都察院撞上了那个兰州的……在背后说,那红薯说不定是毒物,倭寇毒计……”

    那个兰州的……众人都知道这是说曾经被钱渊两次踹飞的兰州同年邹应龙,这厮当年攀附徐阶也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被塞进了行人司,直到今年初才转入都察院。

    徐渭叹道:“开海禁通商,本朝未有先例,一应事均谨慎小心……其实另有一种作物,亦能亩产数十石,但展才就怕出事,至今未有上报。”

    徐渭说的是土豆,土豆也是能活万民的高产量农作物,但一旦发芽就不能食用,有可能腹泻甚至致死。

    钱渊令人在台州彭溪镇大量种植,发现农户采食,一旦发现发芽,一般不会食用,其实并没有出现意外。

    但钱渊还是没有将土豆报上去,万一出了事,很可能予人借口,初生的通商经不起太多的磨难。

    眼看着就要宵禁了,将钱铮送出去,众人不顾徐渭跳脚,让仆人甚至就让随园的护卫各自装了些红薯带走。

    门口处,孙铤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哥,我南下吧。”

    “想好了?”

    “想好了。”孙铤慨然道:“展才已然将路都铺好了,若退缩不前,何以立足随园?”

    孙鑨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明日去信南京,看父亲如何考量。”

    孙铤知道这句话代表孙鑨允许,不禁欣喜道:“展才一人在东南惹出好大风波,据说镇海如飞来一城,这次可亲眼一睹!”

    孙家是浙江绍兴人氏,按例不能出任宁波镇海知县,但从孙升一带,孙家定籍于京城,孙鑨、孙铤科举甚至都是参加顺天府乡试的,从这方面来说,去宁波府任职也是能过吏部那一关的。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引起的风暴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影响到东南抗倭,影响到嘉靖帝对开海禁通商的态度,也影响到很多个人的人生轨迹。

    历史上的孙铤是庶吉士出身,走的的典型的储相路线,曾任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可惜尚未有所作为,壮年病逝。

    这一世的孙铤,将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大变

    万寿殿外,黄锦好奇的看着小太监们端着的四个盘子,“就是这个?”

    盘子里有的黑不溜秋,有的通体朱红,有的被切开,黄橙橙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徐渭抓起一个熟练的扒下皮,利索的塞进嘴,赞道:“展才来信说亩产二十石,这好玩意亩产二十石……真不太敢信!”

    黄锦瞥了眼领头的膳食监的太监,后者弯着腰恭敬的小声说:“都试过了。”

    黄锦摇摇头,“此等新奇物还是不要呈到陛下案前。”

    话是这么说,但那香味实在诱人,黄锦仔细分辨,香味应该是来自黑不溜秋的那个,他迟疑的拿起个,小心的扒了皮,试着咬了口,不禁眼睛一亮,真是好滋味!

    “展才太过小气,就送了百来斤上京。”徐渭一边吃一边说:“砺庵公那边送了二十斤过去,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听到这话,一旁膳食监的太监急了,“徐翰林,送来的只有四十斤!”

    徐渭嘿嘿干笑着对黄锦说:“昨晚随园聚饮,那帮家伙一人抢了几斤……啊,拜见陛下。”

    在殿内小憩的嘉靖帝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出来了,“这就是昨日文长说的红薯?”

    “是。”黄锦笑道:“也没滋味。”

    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舔狗,但对黄锦不是什么时候都舔的,撇嘴道:“说的是,只是不过片刻间,黄公公已经吃了三块了。”

    嘉靖帝笑骂道:“都经常去钱家酒楼叫菜,还不放心?”

    黄锦瞪了眼徐渭,小心剥了个,一入嘴嘉靖帝也是眼睛一亮,他喜甜食,又因为年长牙口不好,多吃软食,烤红薯显然得其欢心。

    徐渭在边上一一介绍,“红薯生熟皆可食用,烤、煮、蒸、煨四法皆可,可饱腹亦可制菜,只是不知展才所说亩产二十石是真是假。”

    嘉靖帝每种都尝了几口,笑道:“如若不足二十石,将展才那百八十斤补上去!”

    君臣两人正聊着,那边严嵩过来了,嘉靖帝大方的赏了几块,老头儿也赞不绝口,比起嘉靖帝,快八十岁的严嵩更适应基本不用牙齿的红薯。

    “说起来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严嵩笑道:“当年崇德大捷,陛下便令吏部记功在册? 老臣本以为待磨砺数年方能得用,不料初入仕便连连立功,力挽狂澜? 又百般筹谋? 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

    “文武两道均有建树,又能实心任事? 不避世讥,老臣生平所见……”说到这? 严嵩顿了顿? 苦笑道:“老臣生平未见。”

    嘉靖帝大笑道:“惟中太过誉了? 展才不过得些运道罢了。”

    显然? 对那位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天子门生,嘉靖帝不能再满意了……都说进士是天子门生? 但满朝只有钱渊一人觐见自称一声“学生”。

    也正因为这点? 嘉靖帝对其总有着特殊的感触……现代人嘛,更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想在茫茫商海中寻找机会,那就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或是长相? 或是称呼,或是喜好。

    当然了,也因为这点,朝中清流对钱渊感触复杂,有的佩服钱渊抛却前程南下抗倭,有的鄙夷钱渊幸进得陛下宠信。

    嘉靖帝和内阁首辅说话,徐渭自然是插不上嘴的,但他在心里嘀咕,按照严嵩的这种说法,钱渊倒是挺像严嵩和夏言的合体。

    既有夏言的言辞锋锐、敢为天下先,也有夏言处事之能,更兼严嵩的狡诈多谋,一意媚上。

    虽然北边实在让人闹心,但南边连续有好消息,嘉靖帝今天心情不错,和严嵩、徐渭、黄锦在花园里兜着。

    戚继光二月下旬率军南下入闽,驻扎在倭患最为严重的沿海福州府,四处出击,连连大败倭寇,戚家军已然名扬天下。

    就在六月末,戚继光在福宁州迎战叶宗满所率四千倭寇主力,叶宗满引来数百真倭寇,战力不凡,连破福宁州三镇。

    历经一个时辰的苦战,在鸳鸯阵、鸟铳和虎蹲炮面前,倭寇终大败溃散,戚继光率军擂鼓追击,斩首过千。

    但嘉靖帝的好心情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和暴躁。

    内阁次辅徐阶、群辅吕本并署理兵部的兵部左侍郎江东觐见,带来了一个让嘉靖帝颜面无光的消息。

    这也是个让天下震动的消息。

    嘉靖三十七年起,福建倭患四起,亦多有盗匪假借倭寇之名在福建境内四处劫掠,活动于福建西部,江西东南部,广东北部。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广东潮州贼匪张琏于粤北以“白扇会”聚众数万起兵举事,乘福建官兵均在沿海与倭寇对峙的良机,大举北上侵入福建境内。

    短短数日,贼军连破汀州府两县五镇,张琏于归化县与起事诸股盗匪头目萧晚、张公佑、李东津歃血为盟,被拥为统帅,号称麾下逾十万之众。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六日,贼军分兵,先后侵入延平府、邵武府,多有城池失陷贼手。

    福建总兵戚继光驻扎福州府无暇分身,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赶赴延平府,一战之下击溃数千贼兵,但贼军援军万人逼退吴百朋。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也就是举兵起事的第十天,张琏率军攻陷邵武府首府邵武县。

    次日,张琏分兵数路,劫掠建宁府、邵武府,汀州府,半个福建省大乱,福建巡抚吴百朋于延平府与贼军对峙数日,不得寸进。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张琏在邵武县开国建制,自称“飞龙皇帝”,国号“飞龙”,开科署官,封麾下萧晚等人为王。

    到这时候,地方官员终于瞒不住了,只能急送军报入京。

    造反那是常事,哪个皇帝都能碰得到,倒霉如嘉靖帝的堂兄正德皇帝朱厚照,都被刘六刘七打到顺天府了。

    自明初之后,虽然小规模、大规模的叛乱时常不断,除了刘六刘七之外,还有正统、天顺年间的苗民叛乱,永乐年间的以唐赛儿为首的白莲叛乱,去年还有湖州马祖师的白莲叛乱。

    但从没有叛乱者敢建国称帝,这是**裸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在嘉靖帝的脸上啊,了不起啊,朱厚照那么败家都没做到,你嘉靖帝居然做到了!

    说的难听点,论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福建倭患那都是小事了,能和“飞龙皇帝”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了。

    也难怪嘉靖帝勃然大怒,将一干重臣喷的面无人色,但这次的黑锅……除了嘉靖帝其他人想背也背不起。

    嘉靖帝是咬着牙没下令将从福建巡抚吴百朋,总兵戚继光以下文武官员一撸到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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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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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