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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多事之秋

    殿内气氛压抑,一刻钟前君臣相得的场面荡然无存,地上颇多被摔碎的瓷器,嘉靖帝愤怒的叱骂声已经告一段落,众人皆束手肃立不敢抬头。

    “惟中?”嘉靖帝冷冷的瞥了眼装死的严嵩,讥讽道:“兵事需询兵部?”

    严嵩只能跪下,“不能替陛下分忧,老臣万死。”

    首辅都跪下了,徐阶、吕本、江东、徐渭也只能效仿。

    嘉靖帝的视线落到了江东身上,这位一心抢兵部尚书的官员满头大汗,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来。

    真不是严嵩、江东都那么废柴。

    严嵩虽然是储相路线升上来的,但独掌朝局十余年,执政数十年,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纯粹废物。

    而江东先后出任辽东巡抚、陕西总督、宣大总督,嘉靖三十五年解大同右卫之围,还曾经在嘉靖三十六年以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南下往淮扬剿灭盗匪、倭寇,无论是军略还是领军都是一把好手。

    他们的谨慎是源自于官僚天性,这种时候胡乱开口,事后很可能会被问责……这时候说话是容易,事后那就可能是你背锅。

    就算要说,也不能在这儿,理应是六部、内阁合议此事,筹谋票拟,上呈陛下……说的简单点,如果嘉靖帝不在,他们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当嘉靖帝的视线落在徐渭身上的时候,这位历史上辅助胡宗宪平定东南倭乱的名士侃侃而谈。

    说句良心话,徐渭到现在也没完全蜕变成一个官员……但或许,这是他刻意为之,或许,这是一件幸事。

    徐渭早年曾随岳父游宦阳江,往返于浙粤两地,对福建、江西、浙江、广东等地都很熟悉。

    迅速在纸上绘出简单的地图,徐渭轻声道:“贼军聚集邵武府、汀州府、建宁府三地,往东是延平府,往北是浙江处州府,而往西就是江西省。”

    徐渭嗓子似乎有些哑,“如若贼军入赣,当为幸事。”

    嘉靖帝不通军略,不耐烦的说:“说清楚!”

    “是。”徐渭解释道:“陛下,浙直总督胡汝贞这小半年一直驻守处州府,麾下多有名将强军,贼军不会贸然北上攻浙,当然,胡汝贞也不敢越境击贼。

    东面的福建总兵戚继光、福建巡抚吴百朋均为一时名将,戚继光战功累累名震东南,但如今倭患未息,如若贼军大举东向,两面夹击? 只怕闽地局势大坏……所以臣方言,只盼贼军入赣。”

    嘉靖帝脸色黑如锅底,半响后才问:“依你之见,贼军可会东向?”

    徐渭犹豫片刻摇头道:“未见来报? 难以揣摩,但贼军本是由粤地北上入闽,偏偏闽地如今多有倭患……”

    说到这? 嘉靖帝也听懂了,徐渭最怕的是,贼军和倭寇有默契? 或者说有勾结。

    如若那样? 一个不好? 吴百朋、戚继光兵败,福建一省都要沦陷贼手。

    嘉靖帝不得不承认? 贼军入赣? 乱及两省,倒是相对比较好的局面。

    严嵩、徐阶两只老狐狸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吕本依旧是路人甲,而江东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徐渭。

    有你这么当官的?

    这种猜测也能胡乱说?!

    如若贼军真的和倭寇勾结? 前后合计大败戚继光、吴百朋? 说不定陛下觉得你是个乌鸦嘴!

    长时间沉默后? 嘉靖帝揉着眉心坐下? “江西巡抚……”

    徐渭看对面那四人都不吭声,上前一步道:“江西巡抚游震得,嘉靖十七年进士,曾任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备道、湖广布政使司右参政,去岁平定苗民叛乱,得升迁江西巡抚。”

    博闻强记,徐渭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但要知道那几个人……徐阶、吕本、江东都是来觐见之前就知道出了事的,而不知情的严嵩就是江西人,他们哪里会不知道江西巡抚何许人。

    说到底,他们是将徐渭这个愣头青顶在前面扛火力呢。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此人亦是南直隶徽州府人氏。”

    在这前后十多年里,徽州府真的出了不少人物,不说两两为敌的徐海、汪直、胡宗宪,尚有王寅、陈可愿、吴成器、汪道昆、游震得、殷正茂一干人杰。

    再接下来徐渭没有再有发挥的空间了,最终的结果是,嘉靖帝下旨,浙江总兵官俞大猷调南赣总兵,兼管江西的南安、赣州、建昌三府,福建的汀州、邵武两府。

    徐渭走出西苑,随处兜了一圈,六部乱哄哄的一片,真是多事之秋啊!

    四天前,远在镇海的钱渊在听到“飞龙皇帝”这个奇葩名称的时候,还以为杨文在开玩笑。

    他前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笑话,村长为帝,老妻为后,村妇为妾,屠户为将,农夫为兵。

    听听,飞龙皇帝,这是要上天啊!

    哎呦,还真是飞龙在天呢!

    但等总督府信使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钱渊目瞪口呆,手里啃了一半的西瓜都失手摔在地上了。

    钱渊拍着脑袋,怎么也记不起,在东南倭乱的同时,明朝东南居然还有如此大规模的叛乱……就算十万大军是号称,但也至少有个四五万吧。

    其实这是钱渊孤陋寡闻,原时空中,的确有这么个飞龙国,也有张琏这个飞龙皇帝,在福建、江西、广东三省交界处闹出好大风波。

    张琏在历史上称帝是在柏嵩关,后败于俞大猷、刘显之手,但张琏本人携余部出海,夺占三佛齐岛,占有旧港、柔佛、马六甲等地,垦殖为渔,自立为国王。

    钱渊前世少去闽粤一带,其实张琏在南边有不小的影响力。

    “地图!”钱渊一跃而起,令人铺开地图。

    在去年设市通商之后,钱渊就吩咐人描绘福建、江西、浙江、南直隶部分府洲的地图,年初复制了一份交给了戚继光。

    “汀州府、邵武府……”钱渊琢磨了下,转头问:“往东往西?”

    唐顺之阴着脸道:“如若和倭寇勾结,自然往东。”

    “有戚元敬在呢。”钱渊虽然对戚继光有十足信心也不禁咧咧嘴,真不知道戚继光能不能撑得住。

    “胡汝贞嘉靖三十三年升任浙江巡抚,次年升任浙直总督,大力于浙江、苏松、福建、江西、南直隶部分府洲推行提编法……”

    唐顺之皱眉问:“如何?”

    “记得去岁闽粤两地洪灾,闹得挺大。”钱渊皱眉道:“只怕钱粮供应不及。”

    钱渊比唐顺之更清楚如今朝廷在全国范围的经济状况,宣大蓟辽等地这两年难熬的紧,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均下狱论罪,浙江、江西、福建这几年都承担着输送钱粮以抗倭的重任,有的府洲提编都到嘉靖四十年之后了,已无余力。

    也就是说,官兵能迅速扑灭叛乱还好,如果不能,宁波府镇海税银必定会承担起输送钱粮保证后勤的重任。

    钱渊详加解释后道:“如今是七月下旬,即将秋收,令出海商船回程从南洋、朝鲜等地收购稻米……先不动,等西苑来信。”

    孙丕扬立即赞同道:“平价收购,多修粮仓,如若许诺携米而归,可先得出海文书……另外,府衙、县衙这边银两未必够,展才?”

    “八家海商均已抄家,田产均没为官田,现银倒是不多,回头钱某交代一句就是。”

    唐顺之叹道:“多事之秋啊,可惜胡汝贞率大军驻守处州府,不敢越境击贼,如若贼兵举而东向,元敬……”

    话未说完,钱渊猛地回头呼道:“去叫戚继美来!”

第六百三十章 心真脏

    处州府丽水县。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总督府在胡宗宪从龙泉回到丽水后恢复了平静。

    谁都没想到,在剿倭局势越来越好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如此大规模的民乱,而且贼军动作太快,短短半个月内就席卷三府。

    郑若曾久久的站在地图前,前些天他就发现了盘踞在福建西北、江西东南交界处的倭寇很不寻常,或者说不太像是从海上而来的倭寇。

    现在郑若曾也看明白了,贼军如此顺利连续攻破汀州、邵武、建宁三府,之前那些倭寇或者说盗匪只怕是埋下的伏子。

    一身戎装的胡宗宪扶剑大步而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但众幕僚都心思敏捷,善察言观色,更跟了胡宗宪多年,都能感觉到胡宗宪内心深处的踌躇满志。

    毫无疑问,这是胡宗宪建功立业的机会。

    戚继光如今正在福州府剿倭,遍数东南,论麾下强军,无过胡宗宪。

    偏偏俞大猷、刘显等多位将官驻守处州、衢州,均临近福建,胡宗宪又调集兵力,麾下逾两万官兵。

    无论是从兵力配置,还是远近程度,胡宗宪都当仁不让。

    胡宗宪已然去信严嵩父子,希望朝廷许其越境剿匪。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让这一世的胡宗宪绽放的光辉比前世要黯淡的多,在两浙倭患已平,戚继光南下入闽连连大败倭寇的情况下,胡宗宪很难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对于突然出现的“飞龙皇帝”,在胡宗宪心中,喜大过忧,他已经盘算过,除非朝廷又要调集广西的狼兵,否则自己将是最佳选择。

    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位“飞龙皇帝”不要太过草包,被三拳两脚就收拾了。

    张琏没有辜负胡宗宪的信任,七月二十二日于邵武县称帝,七月二十五日分兵两路,一路攻入延平府,兵锋直指福建巡抚吴百朋,一路攻建宁府首府建安县,试图两面合围吴百朋。

    七月二十八日,驻守建宁府的福建都指挥使王豪贸然率军出战,全军覆没。

    贼首萧晚攻建安县不克,转而攻陷松溪县,然后南下停留在建宁府、延平府、福州府的交界处,一方面隐隐合围延平府的吴百朋,另一方面威胁正在剿倭的福建总兵戚继光所部后路。

    已经前移至龙泉乡的总督府内? 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处于争吵核心却没有发言权的俞大猷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周济送来的那封信。

    周济,松江华亭人,钱渊第二批招募的护卫,曾随钱渊先后出战崇德、临平山? 亦随徐渭、杨文从徽州府千里追击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将周济塞给了谭维? 到汪直来降? 周济回归钱家护卫队? 又被钱渊指派? 成了谭七指的左膀右臂。

    钱渊之所以选周济来面见俞大猷? 是因为去年上虞大捷后? 就是周济撞见了俞大猷? 后者才在距离篡风镇不远处设伏,断绝徐海退路。

    “去岁徐海授首? 胡汝贞欲击五峰而建功立业,钱某一力阻拦? 以至生隙……”

    茅坤指着地图振振有词,“贼军虽号称十万? 实则不过数万,多为被裹挟青壮? 如今两军东入延平府,如双臂展开,其腹心邵武县已然无遮无挡,以志辅之能,当一战而定乾坤!”

    “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好权势,惜其量窄,浙直总督不得越境追击……”

    郑若曾的声音尖锐起来,“鹿门公,就算攻下邵武县又如何,延平府吴惟锡岌岌可危,萧晚麾下数千贼兵,连破邵武、松溪,战力不低,如若径直南下沿闽江东进,戚继光腹背受敌,到那时候,全闽都要翻了天!”

    “志辅兄得陛下信任,调任南赣总兵,当以大局为重,勿使元敬腹背受敌,惟锡兄文武双全,惜无将可调,无兵可使……”

    王寅打断了茅坤和郑若曾的争辩,叹道:“自吴惟锡调任福建巡抚,福建提编已有数月未至,钱粮短缺,如若不能一战功成,战事延绵,难以相控。”

    郑若曾脱口而出,“宁波税银当充军饷。”

    话刚说出口,郑若曾就知道说错话了,侧头看去,一直没发言的胡宗宪脸色阴沉。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俞大猷偷眼看去,想起信中最后那句话。

    “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领兵杀敌,某不如志辅兄,整理后备使大军粮饷无忧,志辅兄远逊钱某。”

    俞大猷清晰的记得,那夜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没完没了,时任兵部尚书的聂豹长久的站在台阶上,当自己请示口粮被倭寇焚毁之后,周师爷带着自己连夜去了华亭县,看到了那几栋宅子里存放的洋糖。

    “毕竟调任的是志辅。”胡宗宪缓缓道:“志辅如何看?”

    胡宗宪心里满是烦躁,他以为自己能得允许越境击贼,可惜朝中下文,直接将他手下最得力的俞大猷调去福建、江西。

    俞大猷向来谨慎,施礼道:“军情未明,末将欲赴任后多派斥候再定。”

    胡宗宪的脸色更难看了,戚继光南下入闽,刘显数次败于倭寇之手,军中威望不高,所以他刻意多加笼络俞大猷……可惜效果不太好。

    王寅笑道:“展才曾赞东南俞龙戚虎,志辅一时名将,此次入闽定能建功立业,不过……”

    顿了顿,王寅话题一转,“两浙遭倭患多年,民力已竭,志辅即刻启程,福建巡抚吴惟锡在延平府,江西巡抚游震得在袁州府……”

    这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俞大猷不听话,那就别想从总督府拿走一粒米,有本事你去找吴百朋、游震得要!

    吴百朋如今正在和张琏两军对峙,而游震得在袁州府……江西全省最靠西的府洲。

    胡宗宪微闭双目,厅内幕僚多沉默不语,唯独两人脸色铁青,忿忿不平,一个是郑若曾,另一个是何心隐。

    三刻钟后,俞大猷趋马离开了龙泉县,不仅仅是粮饷无着,就连麾下将士也被拨走近一半,原本拥兵五千,如今只有三千亲手编练的新军。

    “立即开拔入闽。”俞大猷低声吩咐,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周济。

    “俞总兵,如何?”周济低声问。

    “不管那边了。”俞大猷脸色平静,低声问:“确定能联络得上?”

    周济拍着胸脯,“愿为大军斥候,查探军情。”

    俞大猷盯着周济,“上次见你,篡风镇外设伏,那是老夫生平仅有的险招,不料此次再见,又要兵行险招!”

    周济干笑几声,凑近又问:“俞总兵,总督府那边到底如何?”

    俞大猷不理睬他,径直传令拔营出发,耳边却传来周济的低语。

    “反正出发前,少爷说……胡汝贞心脏。”

    俞大猷身子一僵,顺手一甩马鞭,双腿一夹,趋马向前。

    俞大猷不傻,相反他是个聪明人,他看得清总督府诸位幕僚的那番争吵到底是为什么……

    胡宗宪欲借民乱建功立业,可惜朝中或者说陛下没有选择他这个浙直总督。

    所以胡宗宪不想看到俞大猷迅速剿灭贼军,他希望俞大猷能坐山观虎斗,如若吴百朋兵败,甚至戚继光腹背受敌……局势大坏,胡宗宪才有可能出现在朝廷的选择名单上。

    心真脏,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第六百三十一章 援军

    从七月十四日吴百朋得知消息,立即整军东进延平府,到七月二十二日和数万贼军对峙,再到今日八月初一,已经是十七天了。

    仅仅十七天,未满四十岁的吴百朋已是两鬓微白。

    十七天,约莫四分之一的福建省陷入贼手,汀州府、邵武府大半沦陷,仅有数县勉力支撑。

    最让吴百朋痛苦而担忧的是,建宁府也没能逃过一劫,虽然府治所在的建安县仍在,但贼首萧晚率军南下……其他的都不怕,就怕萧晚去捅戚继光的屁股。

    几路信使都已经派出去了,吴百朋对如今的局面一筹莫展,没办法,城外的贼军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到手上就甩不开。

    吴百朋并不担心脚下的南平县会被城外贼军攻陷,虽然贼军凶悍,但吴百朋麾下数千兵丁是以他从浙江带来的武卒为骨架构建,战力虽然不能和戚家军相提并论,但也称得上一支强军。

    这几日,吴百朋数次亲自率军出城,几番交战即使不胜,亦能从容避入城中,但张琏麾下数万之众,一败再败也不推走,拖的吴百朋难以回军。

    “中丞大人,留末将守城,大人率军沿闽江往东。”一员将领低声建议。

    吴百朋微微摇头,“如若南平城破,延平府难以支撑,延平府位于全闽最中,一旦贼军拿下延平府,东面福州府,漳州府、兴化府、泉州府尽皆难保。”

    那将领也没话说了,虽然福建省以福州府为首府,但从军略论,延平府才是要地,四通八达的水路最为关键。

    其他的不说,一旦南平城破,贼军就能沿建溪而下入闽江,顺流而下攻戚继光背部。

    吴百朋如今已经能确定,叛乱的张琏必然是早有准备,和倭寇一定有勾结,因为闽江未被截断,南平县和福州府一直有军报往来,就在数日前,两股千余倭寇从福清、长乐两地登陆,显然是刻意缠住了戚继光所部。

    所图甚大啊……吴百朋叹了口气,也是,城外的张琏都已经称帝了!

    那将领也叹了口气? 恨道:“看看城外贼军营地? 乱七八糟,只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大人? 你看!”

    众人抬头看去? 远处烟尘弥漫,人喊马嘶,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奋力厮杀? 笔直向着城墙而来。

    吴百朋拿起望远镜细细看去? 惊呼一声? “狼牙筅!”

    “是戚总兵?”周围将校大喜过望,狼牙筅是戚家军的标配,军中无人不知。

    吴百朋皱眉看了眼城外乱哄哄的贼军? 已经有贼首指挥分出数百人盯着城门了? 但更多的人不分前后? 只顾向着那数十人的小队冲去,场面混乱不堪。

    “开北城门? 选两百甲士绕行突袭。”吴百朋冷笑道:“一刻钟后? 开脚下东城门? 本官亲自去迎!”

    很快? 北城门处厮杀声连连? 两百甲士如下山猛虎,将毫无准备的贼军击溃,沿着城墙绕向东城门。

    吴百朋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刀,笑道:“尔等闽人,可曾听闻东南钱砍头?”

    “扫帚星?!”

    从浙江跟来的侍卫笑骂道:“扫帚星那是倭寇那边叫的,也的确是倭寇的扫帚星,没听说过浙江那五座京观吗?”

    福建指挥司参将连连点头,“如何不知钱展才之名……中丞大人,外间是钱家护卫?”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吴百朋大步下城头,笑道:“择人严苛,操练需勤,每日肉米,赏银颇丰,最关键的是,器械均上品!”

    城外这片贼营首领是和张琏誓血为盟的张公佑,这个做了很多年的土匪头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支只有三十人左右的小队,虽然对方人少,但真的没办法打!

    长长的狼牙筅顶在两头,两侧以藤牌相护,超长的长枪不时刺出,队列整齐,前进有序,显然不是普通的武卒。

    最关键的是,就算仗着人数优势扑上去将阵势扰乱片刻都没用,贼兵手中的刀枪除非砍到士卒没有铁甲保护的地方,否则只能听到几声钝响,然后被对方的长刀毫不留情的砍倒驱逐。

    这样的装备,已经超过很多官军中层将领了,此次南下风险颇大,钱渊如何会吝啬,几乎将括苍山中的作坊产出搬空了。

    不过就一刻钟的工夫,已然死伤遍地,张公佑恶狠狠的指挥手下扑上去,就算不能破阵,熬也要熬死你!

    但就在这时候,隐隐听见南边传来的惨呼声,张公佑一个激灵找了个台子跳上去,南侧那边已经是一片混乱,无数丢下刀枪甚至锄头、镰刀的手下正在四处乱窜,数百官兵沿着城墙向这边杀来。

    还没等张公佑反应过来,一直紧闭的城门突然大开,穿盔戴甲的吴百朋拔刀出鞘率先出城,数百手持长枪的兵丁冲出城门。

    “梁生,梁生!”

    梁生随口应了声,手持长枪捅翻一个冲上来的贼兵,心里琢磨还真像俞大猷说的那样,贼兵大都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户,战力根本无法和倭寇相比……就是人太多了,多如蚂蚁!

    侧头看了眼,梁生眼睛大亮,接过盾牌护住身侧,空出手来的王义取下背后的长弓,略略瞄准。

    “嗖!”

    一声微响,站在台上眺望战局的贼首张公佑带着背心处的长箭,一个跟头摔落。

    战场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然后贼兵大哗,轰然四散,有的向营地涌去,有的向北狂奔,也有的丢下手中刀枪蹲在地上。

    “久闻钱家护卫头领王义一手好箭,去年上虞大捷,亲手射落倭寇大旗,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吴百朋大步走来,口中犹赞叹不已,王义丢下弓箭,笑着迎了上去……梁生在后面偷笑不已,他是知道的,那次王义是偏了靶,气得把长弓丢的远远的。

    “中丞大人……”

    吴百朋用力拉住要下跪行礼的王义,“都是老相识了,展才最不喜跪礼,走,先回城!”

    “梁生也在……”吴百朋侧头一眼扫去,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展才尽遣精锐……浙江巡按,不可越境。”

    梁生行礼道:“中丞大人,少爷未入闽,如今在温州府永嘉县,不过钱家护卫大都入闽。”

    吴百朋瞳孔微缩,低声道:“可有援军?”

    王义看着正抱头鼠窜的贼众,吩咐护卫队加快脚步,回道:“俞总兵调任南赣总兵,三日前入闽。”

    顿了顿,王义低声补充道:“贼首萧晚已然南下,先攻屏南,再攻古田……”

    “什么?”吴百朋大急,“俞志辅来得及救援吗?”

    不由吴百朋不急啊,古田县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境内古田溪直通闽江,这意味着萧晚攻克古田,就能直取戚继光所部之背。

    梁生笑道:“大人放心,戚继美所部已然进驻古田县城。”

    “戚继美?”吴百朋松了口气,“展才这是稳坐中军帐,轻摇鹅毛扇啊。”

    戚继美从一介把总短短几年因战功迅速爬到游击将军,几乎每一战都是在钱渊麾下,东南都将其和卢斌、杨文等人视为钱渊嫡系心腹。

    梁生和王义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这次还真不是少爷的主意,虽然少爷选中了戚继美,但却是宁波知府唐顺之最先看到戚继光可能的危局,在得到详细军报后选中了古田县。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胜可期

    南平县城头处,吴百朋率众人观看战场,大砍大杀不过两刻钟,官军已然收兵回城,城外贼军依然纷乱,不过一杆大旗就竖立在距离县城三里外,数以千计的贼兵虎视眈眈。

    “那就是贼首张琏。”吴百朋指着大旗道:“贼军不知兵法,大都未历战阵,唯此僚有些韬略。”

    身边将校解释道:“大人数度出军,张琏只以乌合之众对阵,自率精卒藏于阵后、阵侧,即使官军得胜,亦不能追击……当然,更不敢回师福州府。”

    王义和梁生都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前者微微点头,“显然,张琏自率大军围城,为的就是以萧晚为偏师,截断闽江……”

    说到这王义住了嘴,梁生脱口而出,“闽江被截,南平不战自乱,戚总兵那边首尾难以兼顾……啧啧,也不知道是张琏的主意还是萧晚的主意,倒是毒的很。”

    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中,王义和留在钱渊身边的彭峰都是谨慎人,唯独梁生是个嘴碎的,又接着说:“如若卢参将或杨文麾下有五百武卒在,并城内官兵……张琏不过土鸡瓦犬!”

    城头几员武将听这话都有点刺耳,吴百朋回头笑骂道:“还用得着你说,如若杨文、卢斌在此,城外贼军早就被一扫而空!”

    王义瞥了眼一旁几个武将,解释道:“两浙练就新军,历经数载战阵,方为强军,如今福建初遭战乱,猝不及防为贼军所伺,稳住阵脚,稍加磨砺,定能扫平贼军。”

    城外乱局渐渐得以控制? 大旗随着贼军缓缓向东而去。

    已近黄昏,城头众人放眼看去,残阳似血? 尸首满地。

    吴百朋吩咐手下安排钱家护卫饮食住宿,带着王义和梁生回到住所,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问道:“年初继美随元敬南下入闽,听闻一直在福清县左右剿倭,何以突然北上?”

    “福清那边倭寇局势如何?”

    “如若元敬另遣将校接管? 让其弟腾出手……无此必要!”

    “再说了,元敬南下调任福建总兵官? 麾下不过五千兵丁? 福州府、福宁州均沿海,兵力已然吃紧? 继美携多少兵丁北上?”

    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后,吴百朋突然住了嘴? 盯着王义道:“不对? 如若继美是从福清县北上来援,你们如何会……”

    梁生笑道:“中丞大人明见万里? 戚游击是从宁波府镇海县启程而来。”

    王义这才将侯涛山一战内情叙述一遍,镇海码头千余人头垒起的京观? 八家海商被抄,这等大事吴百朋远在福建也多有耳闻? 但还真的不太清楚戚继美参与其间。

    如今? 福建东西两头尽皆大乱? 但临近省份的南直隶、浙江、江西、广东的官兵都不敢越境击贼,位高权重如浙直总督胡宗宪都在处州待了好几个月了,俞大猷也是得调任南赣总兵之后才敢入闽。

    事实上,在这种局势中,戚继美是唯一不得调令即可入闽参战的将官。

    今年二月末,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时任浙江都司游击将军的戚继美调入福建都司,仍任游击将军。

    在之后数月,因福宁州倭寇四处侵扰,台州知府谭纶率军南下温州,宁绍台参将卢斌不得移驻宁波府,钱渊才秘调戚继美率两百甲士回镇海,隐入金鸡山中,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按规矩说,戚继美已然调任福建,却跑回浙江大开杀戒,这是不允许的。

    而跑回浙江带着大军再度入闽,更是不允许的,如胡宗宪、俞大猷都不敢干,戚继美难道胆大包天?

    原因在于,钱渊于公于私皆早有准备。

    于私,钱渊密信入西苑直抵嘉靖帝案前。

    于公,戚继光入闽不到半月,因福建倭寇频频上岸侵袭,感兵力不足,向兵部呈文,得许从浙江金华府义乌县再募兵两千。

    事实上,在义乌县,的确有戚继光派去的将官正在练兵,原时空历史上也有这么一遭事。

    戚继美假托此名,出现在浙江省就没什么关碍了。

    最重要的是,戚继美回浙江募兵成军,所以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得调令即可率军入闽。

    “少爷也道实在侥幸。”梁生笑道:“听闻福建大乱,少爷即召戚游击,从杨文那调兵八百,再从卢参将、候游击那边调兵一千,汇集钱家护卫,即可启程南下。”

    “杨文和卢参将麾下都有钱家护卫出身,少爷这次……用少爷的话说那是吐了血,船上装了数千石精米,再将括苍山作坊库存的盔甲兵器全都搬空了。”

    “对了,拨到卢参将麾下的周泽这次也来了,他升任把总,麾下四百鸟铳兵,并虎蹲炮二十门……啧啧,这次是扬眉吐气了!”

    “当然快了,走的海路,少爷去找了汪直,从舟山调船数十艘,冒险南下,在温州又得台州知府谭大人助兵丁数百,汇总大军两千五百,从福州府连江县定海登陆上岸。”

    “当时戚总兵领军在长乐县剿倭,戚游击直接急行军取道闽县,沿闽江西进,转入古田溪抵达古田县城。”

    吴百朋在脑海中勾勒出福州府、福宁州的地图,不由赞道:“这下能放心了,古田县扼守北部贼军入闽江要道。”

    “荆川公选的。”梁生没看到王义警告的眼神,大大咧咧说:“少爷、荆川公皆随船南下,不过荆川公已然回程,少爷留在温州永嘉,台州知府谭大人驻地。”

    吴百朋缓缓点头,“数万贼兵围南平,两位身为钱家护卫头领,此次为何而来?”

    梁生终于住了嘴,王义正色道:“戚游击已然率军进驻古田县,今日晨间得斥候来报,贼首萧晚率万余贼兵南下,攻屏南县不克,转而向古田县而来。

    戚游击精选护卫三十人赶至南平县报信,望中丞大人勿使张琏麾下数万贼兵东向。”

    “继美想一举击溃萧晚……”吴百朋有些犹豫,“萧晚此僚用兵狡诈,麾下贼兵悍不畏死,邵武县、松溪县均被其攻克,都指挥使王豪率兵三千,全军覆没。”

    王义补充道:“俞总兵调任南赣总兵,昨日已抵建安县,随时可以南下。”

    吴百朋精神一振,立即看清了现在的局势,只要自己能拖住城外张琏的数万贼兵。

    戚继美坚守古田县,驻守建安县的俞大猷择机迅速南下,不援南平而扑向古田县,很有可能一举歼灭萧晚。

    到那时候,戚继美、俞大猷两军汇集西进,立解南平之围。

    “志辅已抵建安县?”吴百朋不放心又追尾了句。

    梁生笑道:“启程前,少爷让护卫携信往处州去拜会俞总兵了,是周泽胞弟,早在两日前已经联络上。”

    吴百朋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去,俞大猷、戚继美麾下均是强兵,只要能拖住张琏,大胜可期!

第六百三十三章 杀才

    夜半时分,无论城内城外皆寂静无声。

    这些天,兵围南平,贼兵从未夜战,原因是多方面,大都是贫苦出身,少有肉食,雀蒙眼的现象相当的普遍,另一方面初初成军,阵列什么别说普通贼兵,大部分首领都不太懂,一旦夜战,只怕一片混乱。

    而城内的吴百朋也没有选择夜袭,毕竟兵力不足,白日尚能依仗强兵占到上风,一旦夜间混战,鬼知道会发什么,吴百朋不希望损失不多的兵力。

    但这一夜,刚开始的夜深人静,再之后,城内官兵、城外贼兵都在骂娘。

    “又来了!”

    一个守夜的贼兵疲惫的揉着朦胧睡眼,看着城头处火光四起,接着响起如雷鼓声。

    不敢叫,不敢跑,什么都不敢做,贼兵畏惧的缩在角落处,两刻钟前,一个同乡看到火光放声大喊,结果惹得营地大乱,最后被头目一刀劈了。

    或一刻钟,或两刻钟,或三刻钟,每隔一段时间,城头处就像唱大戏一般惹出好大动静,外间贼兵营地一次又一次的骚动,头目巡视弹压,也有两次不小规模的营啸。

    “有用吗?”梁生有点惴惴不安,这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如果没什么效果,就算首肯的吴百朋不说什么,但钱家护卫的名声可就在闽地丢了。

    一旁的是吴百朋从杭州带来的侍卫,咂咂嘴笑道:“不会是从三国评书学来的吧?”

    梁生哼了声,咬咬牙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唤中丞大人。”

    一刻钟后,东城门上再次火光大起,鼓声大作,喊杀声传去,吴百朋拿起望远镜细细看去,笑道:“聊胜于无吧。”

    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梁生,吴百朋解释道:“不为夜袭? 只为缠住贼兵,不使其东去,夜间惊扰已然足够,明日张琏必然不敢拔军东向。”

    等吴百朋又去歇息了? 梁生有点不甘心? 拉着侍卫低声说了几句,后者连连摇手。

    当天色大亮? 吴百朋再上城头的时候? 视线第一时间落到堆的满满首级的竹筐上。

    “真是一群杀星!”侍卫苦笑低声说:“大人都说了不得夜袭? 小人哪里敢开城门,他们是从城头坠绳下去的……”

    吴百朋气道,“一群杀才? 如若出事,展才还不杀到福建来寻本官麻烦!”

    “不过身手的确了得,跟猴子似的? 上下城头敏捷的很,二十多人摸黑进了营地……”侍卫佩服的很? “每人腰间都绑满首级回城? 回城之后? 贼兵营地还大乱了一刻钟? 险些全军营啸。”

    吴百朋叹了口气,转头看去,梁生那个胆大包天的还在那得意洋洋的夸功,大肆吹嘘昨晚在营地里大砍大杀。

    “可惜了,才一百多个首级,实在是没办法……咱又不是腰围八尺,能捆几个首级!?”

    “如果是割耳就好了,好些贼兵被砍翻来不及去割首级,嗨,就算割下来也带不回来啊!”

    “哎哎,少爷倒是没吩咐过,这些贼兵是不是也首级兑银三十两……哎呦!”

    脸色铁青的王义干脆利索的一脚将梁生从背后踹翻,“临行前,少爷交代过凡事小心谨慎,皆听中丞大人、俞总兵、戚游击指派,谁让你出城的!”

    “得胜无功,出城负罪。”王义转身单膝跪地,“请中丞大人责罚。”

    吴百朋淡淡扫了眼还觉得委屈的梁生,“不愧是跟了展才几年的,倒是傲气的紧,也是,听闻上虞大捷,你梁生负甲冲锋,率先破阵,如若入军,不弱于继美、杨文。”

    “不过尚未入军,也轮不到吴某责罚。”

    “都起来吧。”

    吴百朋面无表情的说:“展才向来护短,吴某如若责罚,怕展才要来问责。”

    钱渊护短的名声不比他尖酸刻薄的言辞名气要小,其他的不说,五座京观都是以拜祭阵亡护卫的名义堆垒而成。

    梁生苦着脸跪在地上,“请大人责罚。”

    梁生跟着钱渊好几年了,向来没大没小,很得钱渊信重,知道自家少爷和面前这位福建巡抚乃是至交。

    吴百朋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城外,细细观察贼兵动态,好一会儿才说:“半个时辰后,开北城门,你选两百甲士出战。”

    梁生先是一愣,随即兴高采烈一跃而起,高声应是,大步走下城头去挑选武卒。

    半个时辰后,城头的吴百朋露出了笑容,“钱家护卫头领中,杨文智勇双全可堪大用,周泽、张三、彭峰或骁勇善战,或有专长,唯独梁生这厮,好勇斗狠,真是个杀才!”

    王义苦笑道:“原本少爷让梁生留守镇海,以彭峰领护卫队入闽,无奈梁生要死要活……最后少爷让王某压着他一齐入闽。”

    梁生虽是好勇斗狠,但也不是蛮干的,两百甲士出城后没有立即突袭,而是在城外排成队列,贼兵一拥而上试图趁机夺取城门,不料轰然大响,火光四射,烟雾弥漫。

    梁生令甲士携带四十支鸟铳隐在中间,突然一排齐射将冲上来的贼兵打的千疮百孔,然后率甲士从侧翼出击。

    当两百甲士没有从烟雾正面冲出,而是出现在侧翼的时候,本已大乱的千余贼军立时崩溃了,梁生一路从北城门杀到东城门外,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

    派兵接应入城,吴百朋大喜,携手梁生登上城头,斟酒三杯以赏。

    当日,南平县城陆续从东、北两处城门以及水门出战四次,斩首逾五百,杀伤不计其数,自身死伤不过数十人,城内军民士气大振,钱家护卫之名遍传城中。

    没等到黄昏,张琏率贼兵北撤十余里安营扎寨,不敢再近距离围城。

    亲自出城查看军情的王义趋马奔入城内,大步走上城头,“无东向迹象,今日贼兵士气大衰,如若张琏强令东去,只怕要炸了营。”

    吴百朋微微点头,细细问清楚贼兵营地位置,沉吟良久道:“继美、志辅麾下尽是强兵,破萧晚不难,咱们还需缠住张琏两日。”

    王义笑道:“戚游击虽一直在少爷身侧,但也承戚总兵教导,上虞大捷,戚家军势若猛虎,三刻钟击溃徐海;俞总兵用兵谨慎老到,但亦不缺胆气,如若俞总兵已然南下,想必明日黄昏前,胜报当至。”

    吴百朋打量了王义一眼,钱家护卫头目中,王义最为默默无闻,但却一直为钱渊倚重,以今日其对战场的了解和指挥来看,不像是个新手。

    其实城外的张琏和吴百朋都在打同一个主意,缠住对方,不可使其东向援救。

    张琏希望萧晚能破古田县,截断闽江,等消息传来,南平县说不定不攻自破。

    而吴百朋希望能缠住张琏,等萧晚大败的消息传来,自己再领军夹击,说不定能一战而定。

    所以,此战的关键不在南平,而在古田。

第六百三十四章 戚继美

    人的际遇是很难说得清的,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结党营私、遗臭万年。

    被时代所玩弄的人们在时代的大潮中只能随波逐流,个人的能力无法撼动这个时代,个人的眼光无法超脱这个时代。

    严嵩的努力让他成为历史上和秦桧齐名的白脸奸臣,嘉靖帝的努力让他在位这几十年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诡秘的时代,更埋下了党争的苗头。

    个人的努力很难影响自己人生轨迹的方向,但如果有一只穿越而来的蝴蝶对其实施影响,那就很难说了,至少有了这样的可能性。

    比如张居正对海贸的全盘思索,比如胡宗宪对平定民乱的渴望,比如史书上寂寂无名的卢斌,比如嘉靖一朝始终不得重用的吴百朋。

    以及,历史上更多以戚继光胞弟身份出现的戚继美。

    古田县城头处,戚继美身披铠甲,手扶刀柄,凝神细看战局。

    这是座小城,但直通闽江的古田溪就从城中穿过,这导致贼军不拿下县城,就不敢贸然南下。

    数以千计的贼兵采用的是最残酷的蚁附登城的攻城方式,戚继美只派出不到四分之一的兵力守城,其中还包括本地的乡勇。

    “别急。”戚继美瞥了眼不耐烦又爬上来观看战局的张三,“斥候回报,贼军旗帜混乱,但不会少于五千。”

    “乌合之众,就算是万余贼军,亦是土鸡瓦犬之辈。”张三不爽利的嘀咕道:“船上少爷可是交代了,不可使尧山公有失。”

    戚继美笑道:“尧山公麾下三千官兵在福州府剿倭颇有战功,非寻常官兵,守住南平县城不难。”

    一旁观战的古田知县刘震东突然指着不远处喝道:“贼兵上城了!”

    戚继美瞥了眼过去,喝道:“张三!”

    话刚出口,张三已然抄起长刀,领着身后的亲兵扑了上去,戚继美示意身后的亲兵也跟过去。

    这股贼兵十余人,身着铁甲,颇为凶悍,但在狼牙筅的逼迫下不得寸进,张三高声呼和指挥,官兵们手中的长枪拼命往贼兵的下围戳刺,很快将其歼灭,只两三人舍身跳下城头。

    张三抖抖长刀,血迹不去,干脆弯腰将长刀在贼兵尸首的衣衫上擦了擦? 才收刀归鞘? 走过来嘀咕道:“居然身着铁甲,福建这边倒是比浙江阔,卫所居然还有质量这么好的铁甲。”

    铁甲其实在东南军中并不普及? 士卒甚至部分中低层将领都是使用纸甲、棉甲? 即使有铁甲,也因为质量原因导致防御力不足。

    张三这话显然是说,那些铁甲都是贼军从卫所中抢来的。

    福建都司的卫所大都在沿海,如平海卫、镇东卫,以及东南部的泉州卫、兴化卫、漳州卫? 不过福建和其他省份不同,还有个福建行都司,设置七个卫所? 邵武卫、汀州卫、将乐千户所等均已失陷于贼手。

    戚继美屹立城头? 也不四处巡视? 拿着望远镜就能一览无遗,不时发号施令? 指挥士卒补上缺口,又令各个把总轮流把守? 蓄养体力? 以待战机。

    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初见,戚继美还未入军,到如今不过四年,他已然领军数千,可独当一面,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三场大捷成就了戚继美的名声。

    再到上虞大捷之后,戚继美因战功被提拔为游击将军,虽然不能和其兄戚继光并列,但已经不再被戚继光的光辉所遮掩。

    福建倭乱大起,吴百朋、戚继光、戚继美陆续南下入闽,曾有闽地官员如此评价,“戚门双杰入闽,倭寇丧胆矣。”

    戚继光驻守福州府、福宁州两地,不过半年光景,已然战功累累,多得赞誉,而戚继美直到此刻进驻古田县,才算拉开他南下入闽的序幕。

    古田知县刘震东是嘉靖三十二年三甲进士,恰巧是浙江嘉兴府人氏,对钱渊以及钱家护卫早有耳闻,眼见面前的青年将领指挥若定,不禁感慨,这些年东南多有劫难,但亦涌出如许多青年俊杰。

    的确如此,至少钱渊周围的人大都年纪不大,戚继光今年刚满三十岁,戚继美二十五岁,孙丕扬、杨文、梁生等人都没超过三十岁。

    看贼兵退去,戚继美才开始巡视各处,或查探砖石储备,或亲为伤者裹伤,笑着和士卒开着玩笑,虽然海上颠簸,又一路急行军赶到古田县,但军中士气高昂。

    远远看着戚继美的一举一动,周泽有点想笑。

    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戚继美于城头杀倭,钱渊总理城内,再到后来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上虞四战,无不是钱渊坐镇军中。

    长期在钱渊麾下效力,戚继美的一举一动都无意识的在刻意模仿钱渊,抚恤伤员,亲为裹伤,查看后勤,在城头与士卒共食……

    “周头儿……”

    “周头儿!”

    身边的士卒也是钱家护卫出身,用力拽了把还在出神的周泽,“看,好像是……”

    周泽一个激灵,从怀里取出望远镜细细看西北方向看去,山中隐隐有烟柱生气,烟中夹杂着诡异的粉红色。

    “来了,来了!”周泽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戚继美。

    戚继美也是精神大振,要知道虽然派了小队去南平县报信,但吴百朋能拖住数倍于己的贼军多久是很难说的。

    “红色的……”戚继美在心里琢磨了下,拉过知县刘震东,“那山中有河流直通古田溪?”

    “那是石塔山。”刘震东远远眺望西北方向,“再过去就是罗源县,霍口溪从罗源县而来,汇入古田溪。”

    最困扰一员将领的时刻到了,在只有模糊而不确定的消息的情况下,如何做出最准确的选择,将决定着这员将领的上限。

    戚继美一直示敌以弱,隐藏城中主力,无非是想前后合击,一举将城外五千贼兵击溃。

    否则凭借麾下两千多强兵,戚继美有信心击败城外贼军,但很难取得完胜……要知道接下来还要西进南平,那边还有数以万计的贼军。

    戚继美体会到了去年上虞大捷之前,钱渊在东安镇总督府临时驻地时的犹豫不决,战场上有太多的可能性,而很多时候,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

    俞大猷真的已经掩至石塔山中了?

    贼军的斥候会不会查探到俞大猷得踪迹?毕竟萧晚也是从建宁府南下的。

    城外贼军并没有放弃攻城,不过这次有点雷声大雨点儿小,很快就退了回去,戚继美看见贼军后方有炊烟升起,已然是正午了。

    戚继美仔细询问霍口溪的走向,石塔山的位置,咬着牙大力捶着城墙,“开城门,各队出城,狼牙筅、盾牌手先行,周泽率鸟铳队、虎蹲炮随后。”

    回头看了眼刘震东,戚继美低声道:“刘知县,点狼烟。”

第六百三十五章 野战

    在战场上,作为发起进攻的一方,最不希望的就是攻城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意攻城。

    如果不能里应外合拿下城门,那折损兵力太多,久攻不下还要提防对方的援军,甚至守军还会出击。

    萧晚不是个普通盗匪头目,其人骁勇善战,腹有韬略,还读过兵书,他曾经在《孙子兵法》中读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萧晚的理解是,十倍于敌,才能攻城……这种理解不能说错。

    但无奈古田县像块石头一样挡在路上,由不得萧晚不攻城,他和张琏兵分两路攻南平、古田,无非就是想将闽江握在手里,顺流而下就能击破戚继光所部,和倭寇汇合。

    当萧晚诧异的看到城门大开,数以千计的官兵手持奇形怪状长杆兵器涌出城门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机会来了!

    但是,当萧晚好不容易将正在吃饭的贼兵汇集起来排出队列之后,他才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因为,对方太安静了。

    居然没有趁着自己手下吃饭的空隙进攻,而是安安静静的排出阵势等在那儿,甚至都没有向前移动过。

    萧晚有些犹豫,他敏锐的感觉到,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甚至可能这是块能噎死自己的骨头。

    原因很简单,古田县是个小县城,虽然隶属福州府,但并不靠海,少遭倭患,居然城内藏着至少两千官兵,而且是全副武装,一看即知是精锐的官兵。

    第一波进攻萧晚试探性的派出五六百人,数以百计的短矛投掷而来,让贼兵还没接战就畏缩不前,丢下几十具尸体,贼兵头目撒腿就往回跑。

    萧晚觉得有点牙疼,虽然猜测这是一股精锐,但如此棘手却是他没预料到的,他远远眺望官军阵势,心里琢磨这股官军是从哪儿来的。

    “胆子也太小了点吧!”张三目瞪口呆,继而跳脚骂道:“简直就是一群兔子!”

    “谁让你投掷短矛了。”周泽撇嘴道:“不过放心? 他们不会跑的,几百贼兵,不过是来试探一二。”

    不远处几个同袍笑道:“张头儿? 还好将军下令不得用鸟铳铁炮? 否则一群兔子……咱们还真逮不着!”

    “待会儿放他们过来,咱们长枪也得沾沾血啊。”

    “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首级兑银三十两……”

    “想什么美事呢? 对面那帮兔子能和倭寇比?”张三骂道:“都打起精神来,这可是咱兄弟入闽第一战? 谁脚底打滑了? 回头给老子洗袜子!”

    这话一出? 周围一片低低笑声? 张三脚臭,特别是夏天? 特别是行军路上。

    “闭嘴!”周泽皱眉呵斥了声? “看!”

    张三拿起望远镜细看,对面大旗下,一个贼兵头目被一脚踹倒,旁边贼兵举刀劈下,捡起地下的首级回身大呼。

    不过是试探一二? 却要杀将立威,显然,贼军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萧晚兴奋而紧张的盯着对面的官军,在细细问过逃窜回来的手下后,他已经猜出了对面是谁!

    一定是戚继光分兵驻守古田县,阵势前段的狼牙筅是戚家军的标志武器,最关键的是,有粗略识字的贼兵认出了“戚”字大旗。

    真有名将之姿啊,萧晚在心里感慨,居然能未卜先知守住关键要塞!

    萧晚挥手示意开始进攻,只要击破这股官兵,沿古田溪入闽江,戚继光再无回天之术!

    “擦擦手心汗,狼牙筅稳住,不要慌!”

    “投掷短矛等我号令!”

    张三、聂德、冯子明等把总声嘶力竭的大喊,身边的亲卫队放声大呼,在阵后来回穿梭不停。

    虽然是临时组建的大军,但主力都是以狼牙筅、长枪、盾牌、短矛为主要武器的卢斌、戚继美、杨文麾下,对这套打法非常熟练,谭纶在温州赞助的三百兵丁都留在戚继美身边为后备。

    “狼牙筅!”

    “扫!”

    尖锐的狼牙筅左右扫动,歪歪斜斜射来的箭支大都被盾牌挡开,偶尔几支落在阵中,也很难制造伤亡,躲在盾牌后的长枪手机械而熟练的刺出、收回。

    端坐在马上的戚继美拿起望远镜细看,突然眉头一皱,高呼道:“二十步外,短矛手!”

    “二十步外,短矛!”

    “二十步外,短矛!”

    数以百计的短矛、标枪瞬间遮蔽了烈日,将贼兵后阵扫了一遍,接下来,是短兵相接,血肉飞溅。

    和求财的倭寇不同,这些所谓的“贼兵”大都是农户出身,因连续两年闽粤洪灾无以为活,看起来战力不强,又没经历什么战阵,但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毕竟,都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包括自己的生命。

    数十件刀剑被绝望的贼兵疯狂的投掷而来,一个长枪手刚收回长枪,一柄镰刀突兀的划破长空,正正砍在他的面门上。

    七八个身穿铁甲的贼兵狂呼冲入三根狼牙筅组成的防线中,猛地扑向盾牌,逾几百斤的重量将几个盾牌手扑倒。

    戚继美偏头看了眼,并没有发号施令,类似的情况在练兵的时候已经模拟了很多次了,他反而远远眺望对面大旗下的萧晚。

    这可真不是个寻常的贼人,没有将不多的盔甲发放给头目,而是集中使用试图破阵。

    看到破阵,阵外的贼兵齐声大呼,数十个身穿铁甲的贼兵已经扑了过来,试图一举破阵。

    但张三、冯子明两个把总的亲兵队已经赶到,盾牌护住两翼,长枪手居中,如林的枪头不停向前戳刺,很快将那五六个贼兵刺死、驱逐出去。

    后阵再次投掷出一批短矛稍稍遏制对方的速度,几根狼牙筅从后阵向前涌来,盾牌手向前挤去,很快补上了缺口。

    “侧翼出击吗?”冯子明扯过张三,压力稍微有点大,如果侧翼有百余甲士杀出去,能大幅度缓解压力。

    张三转头远远看了眼戚继美,甩开冯子明,“无军令,不要动!”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贼兵疯狂的扑击告一段落,留下数百尸首向后退去。

    张三拉着脸听各队的队长回报,在心里默算了下,这一轮战死八人,伤六人,他身为把总,麾下加上亲兵队一共也就三百多人,一下子去了十四人,已经接近半成了。

    冯子明那边也差不多折损半成,不过他们俩麾下是贼兵重点攻击得范围,其他几个把总倒是受损不重。

    “娘的!”张三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以前同在钱家护卫队的同袍重伤被抬了回去。

    “可惜将军不许放鸟铳……”冯子明叹了口气。

    张三咬着牙道:“可惜下船前少爷交代了,否则非要再垒个京观不可!”

    一直端坐在马上的戚继美终于动了,趋马奔来,查问伤亡后看向了周泽,“鸟铳手伏于盾牌后,搬运虎蹲炮向前。”

    张三皱眉道:“大人,前阵还能撑得住……”

    戚继美笑着指向西北方向,粉红色的狼烟已然清晰可见,俞大猷终于到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虎搏鹰击

    石塔山南侧小山的山顶上,几个人影躲在树后登高望远,好一会儿后才收回手里的单筒望远镜,转身下山。

    为首者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虽然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年纪颇大,但身手矫健不让少年人,还扶了把身后的青年。

    周济尴尬的干笑几声,“要不李师傅再收个关门弟子?”

    一旁的青年嘲笑道:“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也不过如此,下山都能差点滑倒!”

    李良钦瞪了侄儿一眼,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训斥道:“单人搏击,你可胜之,十人持棍对练,不分胜负,百人持械对阵,必败无疑……你也从军数年,还是只知道好狠斗勇,单人搏杀!”

    一行人不多时就抵达目的地,身着红袍的俞大猷正站在山坡上手持望远镜远眺,笑道:“王之涣诗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有展才所赠此奇物,更是如虎添翼。”

    李良钦快步而来低声道:“已然开战,贼兵三度冲阵,戚游击固守阵势。”

    俞大猷点头道:“启程吧。”

    霍口溪顺流而下,不多时就转入古田溪中,手持军械的武卒在船上虎视眈眈的看着不远处的狼烟,俞大猷转头看向岸边,七八个贼兵目瞪口呆的看着江上的船只,有的呆立不动,有的撒腿狂奔。

    不过,俞大猷知道,来不及了,虽然因为古田溪的航道需要绕一个大弯,而且自己需要提前下船布阵,消息必定先一步传入贼军头目耳里,但也来不及了。

    这不能怪萧晚不谨慎,他已经放出了斥候,但他不知道望远镜的存在。

    钱渊并不知道望远镜在历史上是什么时候出现,但那是他知识体系中不多的可以直接点燃的点。

    从第一个望远镜制作完工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钱家护卫是最早装备的,王义带出的斥候每人都随身携带,与钱渊交好的诸位将领也多得相赠,但在戚继美、卢斌、杨文这些钱渊嫡系将领的军中,望远镜都已经普及到把总这个级别的中下级军官了。

    虽然萧晚放出了斥候,但俞大猷启程的地点距离古田县城并不近,用望远镜、狼烟和城内联络? 再借助霍口溪、古田溪顺江而下? 其行颇速。

    萧晚睚眦欲裂的看着江面上隐隐可见的船只? 这一刻他才知道了为什么对方这两日一直示弱,也知道城内守军为什么突然选在这时候出城野战……对方想一口将自己吞下。

    “想将老子吞进肚子里,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好的牙口!”萧晚拔刀出鞘,怒吼道:“兄弟们,不破此阵,皆死无葬身之地!”

    攻城两日不克,适才又三度冲阵不破,贼军士气已衰,但如今死到临头? 只能拼死一战。

    萧晚在原时空中被评价腹有韬略,是张琏最倚重的将领,他的选择不能说错,事实上? 这是唯一的选择? 关键是面前的的两千官军,只要能破阵破城? 就能将一切威胁化于无形!

    这时候撤退,只会大败溃散,就算想调头或转向也来不及了,萧晚知道麾下虽然能勉强排成队列阵型,但如今陷入两军夹击之中,人心涣散,一个不好就是卷堂大散。

    所以,击破戚继美所部,是萧晚唯一的选择。

    拿下古田县这颗钉子,就能进而将闽江控于手中,不说威胁戚继光背后,只要顺江而上入端溪,至少能和张琏汇合攻下南平。

    戚继美趋马在后阵左右奔驰,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一切都很完美。

    “周泽!”

    “放过来,三十步虎蹲炮,再继以鸟铳、标枪。”

    “冯子明!”戚继美指指张三,“两个把总亲兵队汇合,让冯子明统率,全部着甲,侧翼出击!”

    张三羡慕嫉妒的看着兴奋的冯子明,戚继美身后一员将领出列高声道:“戚游击,末将愿随冯把总出击。”

    戚继美犹豫片刻点头应下,此人名为李超,温州人,松门卫所出身,年前台州知府谭纶率军进驻温州,此人才投军,得谭纶看重。

    四千贼兵狂奔而来,官军阵势不动如山,周泽亲自出阵细看。

    “百步!”

    “五十步!”

    “不动,不动!”

    从盾牌后出列的鸟铳手紧张的看着已经清晰的贼兵,不时整理下正在燃烧的火绳,已经准备好的炮手将铁制虎爪狠狠的往下压,生怕待会儿炮身弹起伤人。

    周泽声嘶力竭的高呼声响起,“三十步,虎蹲炮!”

    “轰……”

    虽然有先后次序,但传来的却只有一声爆响,每个炮口射出百枚铅子,在火药的驱动下呈扇形射出,倾向整个贼军前阵。

    侧翼持茅跃跃欲试的李超亲眼目睹,几个贼兵浑身都被打穿了,像个被戳破的鱼泡,只不过喷射而出的都是血液。

    虎蹲炮射程其实最远达两百步,正常情况下射程设置为约莫八十步到一百步,但这一次,戚继美刻意的将射程设置为三十步,毕竟对面一次性涌来四千贼兵,集中火力将对方一次性打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显然,一直没有使用过的虎蹲炮给了贼军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次性将贼军前阵一扫而空,大量贼兵茫然的站在战场当中,而这个距离是在鸟铳手、标枪手的射程中的。

    “鸟铳……放!”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官军阵营陷入一团浓雾之中,接着数以百计的标枪穿透浓雾从天而降,虽然兵力占优,但仅仅是远距离的打击,贼军隐隐已有退意。

    墙头的古田知县刘震东兴奋的双手都在哆嗦,之前三次拒敌于外,但都隐隐担忧,毕竟守城和野战是截然不同的,没想到戚继美所部有如此利器。

    萧晚阴着脸看着退回来的前阵,突然抽刀趋马,左劈右砍,高呼道:“火器一轮,冲阵,冲阵,退后者皆斩!”

    的确,火器只有一轮,无论是戚继光、戚继美还是卢斌所部,都有共同的认知,鸟铳、虎蹲炮诚然杀敌利器,但只能一轮后立即避入后阵,关键还是要看接下来得短兵相接。

    可惜周泽这厮是个鬼机灵,特地留了五六十个鸟铳手没有发射,这也是因为此次南下入闽,钱渊特地从卢斌、杨文麾下调了两百鸟铳给他。

    当贼兵鼓足勇气冲阵的时候,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如爆竹一般的响声,冲在最前头的数十个身着铠甲的贼兵一头栽倒。

    萧晚已然双红赤红,不管不顾,手持双刀狂奔向前,贼兵这才再次鼓足勇气跟着萧晚冲杀。

    狼牙筅左右扫动,短矛、标枪不停从后排掷出,如林的长枪将贼兵拒之阵外。

    就在这时候,戚继美处旗帜挥舞,冯子明、李超率百余甲士突然从侧翼杀入贼兵阵中,大砍大杀。

    另一头,俞大猷已然布下阵势,截断贼军退路,又分兵一部抄贼军东路,只留出了西边……那是古田溪。

    远远眺望,只见戚继美所部任由贼兵狂攻,亦守若磐石,侧翼出击甲士中,一员将领单骑持矛,锐不可当,所到之处,贼兵纷纷避让,不多时隐隐已近萧晚大旗之处。

    俞大猷不禁赞道:“真虎搏鹰击!”

第六百三十七章 物尽其用

    南平县城门大开,吴百朋驱马而出,亲自出迎,在被困于南平近半个月中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数千官兵有条不紊的在安营扎寨,正巧城外张琏西窜留下的营地还在,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数十骑驱马奔来,在城门口不远处和吴百朋汇合,为首的俞大猷翻身下马行礼,但吴百朋第一时间挽起,大笑道:“早在多年前,展才在食圆赞誉东南俞龙戚虎,上虞大捷中元敬和志辅兄一南一北,均立下大功。

    如今元敬入闽剿倭,多有战功,志辅兄调任南赣总兵,迅如奔雷,一战而解闽地之困,展才的眼力实在让人佩服,俞龙戚虎,均为一时名将!”

    俞大猷笑着摇头道:“中丞大人过誉了。”

    “志辅兄何必谦让至此?”

    “并非谦让,古田县一战俞某不过查漏补缺而已。”俞大猷往边上移了一步,让出身后的戚继美,“先示敌以弱而诱敌,后出城野战而败敌,守若磐石,攻如烈火,萧晚远不能敌,俞某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吴百朋眼睛一亮,他现在看到能打战的武将就眼红,细细问了几句,赞道:“元敬蔚然名将,不料其弟亦有此能,记得去年展才援山阴会稽,便是继美率军急行赶至。”

    “一门双杰。”俞大猷拍着戚继美的肩膀,“此战继美首功,还望中丞大人美言几句。”

    吴百朋连连点头,都是自家人,好说好说。

    戚继美在这方面不能和戚继光相比,不太会说场面话……甚至还有点脸红。

    不过这样的赞誉也名副其实,昨日古田县一战,戚继美率两千官兵野战大败萧晚五千贼兵,斩杀贼军头目十余人,斩首逾千,俘虏千余,萧晚仅率不到两百人脱甲渡古田溪西窜。

    此战不仅仅在于击败欲夺取闽江控制权的萧晚,更在于直接挫败张琏兵分两路彻底扰乱战局的企图。

    战后戚继美、俞大猷没有打扫战场,黄昏前启程由古田溪入闽江,再逆流而上抵南平县。

    可惜今天清晨,张琏、萧晚率数万贼兵仓皇西逃,戚继美、俞大猷率军追击,再斩首数百。

    一行人谈笑风生入城,王义私下仔细问了昨日战况? 不禁向发鬓花白的俞大猷投去佩服的视线。

    贼军在官军阵前撞得头破血流? 侧翼出击的冯子明所部都快杀到萧晚面前了? 但俞大猷没有贸然出击? 而是安心在东边、北边组织防线。

    在贼军败象已现的情况下? 俞大猷这是刻意的没有去抢功? 只守住贼军退路? 以至于贼兵只剩下古田溪一条路……溺死江中的贼兵数以千计。

    更重要的是? 如果没有俞大猷威胁萧晚后路,后者绝不会在戚继美所部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在没有俞大猷参战的情况下? 戚继美也不会贸然出击……他麾下两千人手败敌不难? 难的是如何大胜,人家萧晚又不傻? 打不过不会跑吗?

    如不能彻底击败萧晚所部? 戚继美就无法转而西向解南平之围。

    俞大猷的出现,比想象中要重要的多,但他却推功他人,实在令人佩服。

    王义不禁想起去年钱渊对俞龙戚虎的评价? “俞戚皆勋垂闽浙,为大国干城? 然论果毅,元敬不如虚江,论雅量,虚江远迈之。”

    府衙大院里,诸多将校正在闲聊,张三拍着胸脯夸功,梁生悻悻发着牢骚,王义在询问周泽火药存量,张琏没有迎战而是西逃,后面还有的打呢,周济和另几个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商量自己是留下来还是回浙江。

    一旁的福建几个将校不禁咂嘴,粗粗一数,除去王义、梁生,有六个把总都是钱家护卫出身。

    梁生撇撇嘴,“把总算什么,还有比把总更低的?”

    “少爷为什么不放你出来,你自己心里没数?”张三嘲讽道:“倒是彭峰放出来,至少把总起步!”

    “我是不想离了少爷身边,不然如杨文一般,游击将军……说不定哪天就被调走了。”

    “杨文这次没跟着入闽,可惜了。”

    外面聊的欢快,大堂里诸人也聊的不错,一番话下来,吴百朋心中烦恼尽去。

    “张琏西逃,显然已知外省援兵一刀,必然窜回邵武府,之后动向……”吴百朋沉吟片刻笑道:“继美这一战几近全歼萧晚所部,只怕张琏此僚心生畏惧。”

    戚继美虽然有些军事天赋,但这方面经历太少没有听懂。

    但俞大猷浮浮沉沉多年,点头道:“中丞大人是怕贼军入赣。”

    “不错,一旦贼军入赣,志辅兄身为南赣总兵官,可越境追击,但……”吴百朋摇摇头,“三军合击,只怕张琏即刻窜入江西。”

    吴百朋身为福建巡抚,戚继美是福建指挥司游击将军,两人都没有权利越境追剿。

    “兵分两路?”俞大猷试探问:“中丞大人并俞某取邵武府,继美率军北上收复建宁府,再择机西进至闽赣边境,两军合围,尽量不使贼军大部入赣。”

    吴百朋犹豫良久,这办法听起来不错,一旦分兵,戚继美麾下只有两千余人,、建宁府只有松溪县和几个镇子失陷贼手,正适合戚继美兵力,自己和俞大猷合军约莫六千大军,追击张琏即使不胜,亦不会遭败绩。

    但这个计划实施的难度很高,贼兵战力不算强,但人多势众,而且邵武府就临近江西省,如若张琏想逃窜入赣,戚继美很难堵住缺口。

    但思索良久,吴百朋发现,这是唯一可取的办法,如若贼军不西窜入赣,而是南下汀州府,那就好办了。

    “邵武、汀州两府失陷贼手,如今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饷供应,特别是邵武府,此地向来是闽北粮仓所在。”吴百朋有点理解当年的胡宗宪了。

    俞大猷捋须道:“入闽之前,展才来信……对了,钱家护卫有两名头领与继美一同南下。”

    对俞大猷来说,最烦恼的事不是打战本身,而是到了客地难筹粮饷,他可没忘入闽前钱渊来信,保证大军无后顾之忧。

    片刻后,王义入内,行礼道:“少爷已然安排,以汪直船队运粮入闽,五峰旗号倭寇不敢来犯,只要戚总兵守住长乐、连江两地,粮船可直抵闽县。”

    钱渊没有去信询问嘉靖帝是否可以钱粮输福建……这是犯忌讳的事,你能替朝廷、皇帝赚银子,但绝不能觉得有权力来安排银子用在哪儿。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只能用上汪直了。

    吴百朋咂咂嘴,“真是物尽其用……”

    钱渊对张琏这个飞龙皇帝没什么兴趣,但入闽的戚继美、戚继光都是他的嫡系,俞大猷和他来往多年,吴百朋更是至交好友,尚有王义、张三、周济、梁生等一干护卫头领,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使劲浑身解数。

第六百三十八章 离散和襄助

    八月初四,戚继美、俞大猷于古田县一战击溃贼首萧晚五千大军,几近全歼,萧晚率百余人侥幸逃生。

    八月初五,戚继美、俞大猷率军西进,解南平之围,张琏不战而逃。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四处传播,正在福清县剿倭的戚继光终于放下心了,建安县城内毁家组建乡勇的前吏部尚书李默终于松了口气。

    但坐镇龙泉跃跃欲试的胡宗宪,在众位幕僚面前将桌案一脚踢倒!

    恨意充斥脑间,胡宗宪脱口而出,“何以如此咄咄逼人!”

    王寅、茅坤等人尽皆默然,这句话自然指的是钱渊。

    俞大猷南下入闽直奔古田县,而半个多月前在侯涛山大开杀戒的戚继美也出现在古田县……显然,这绝不是巧合。

    胡宗宪怒道:“戚继美何敢越境!”

    在侯涛山中熬了十多天的王寅无奈解释道:“戚元敬调任福建总兵,得兵部许可再于金华义乌募兵三千,戚继美是以募兵名义回浙江的。”

    “啪!”胡宗宪将手边茶盏猛地掷到地上,不多的残茶反泼在胡宗宪长须上,一时间狼狈不堪。

    胡宗宪城府颇深,遇事往往不动声色,即使大怒也能平心静气,但这次却如此失态……古田大捷让他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在俞大猷入闽前,闽地局势岌岌可危,吴百朋孤守南平,既不能退敌也无法回援,萧晚所部战力不弱,只要抢下古田,便能使戚继光腹背受敌……茅坤和胡宗宪都猜测,这半个月来倭寇侵扰福建沿海非常频繁,张琏也应该在其中有人手。

    在戚继美突兀的出现在古田县,并一举击溃萧晚,再与俞大猷合兵西进,虽然张琏还占据邵武府、汀州府大部,以及建宁府小部,但显然已经无力回天。

    最让胡宗宪气急败坏的是,戚继美南下直抵古田,两千官兵能击溃萧晚五千大军,这是一支强军。

    而戚继美带回浙江只有两百甲士,义乌练兵三千,但都未历战阵,显然,这两千兵丁必然是从浙江军中暗中抽调的。

    这种事,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赵贞吉都做不到,只有浙江巡按御史钱渊……不是因为他的职权,而是因为他对宁绍台甚至温州几府兵力的控制。

    想弹劾他都找不到太明显的借口,毕竟戚继美有率军入闽的权利,而几个将校如张三、周泽、冯子明也都是年初入闽,只是随戚继美秘密潜回镇海。

    茅坤看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 摇头道:“贼军士气大衰? 收复邵武、汀州水到渠成……只看张琏是南逃还是西窜。”

    南逃就是回粤? 西窜是入赣,胡宗宪盯着地图陷入思索。

    书房陷入一阵沉默,已然头发花白的郑若曾无声叹息,悄然转身退下。

    八月初? 虽未到秋高气爽之时? 但酷夏已去? 暑气全无? 令人心旷神怡? 郑若曾却如同还在炎炎烈日之下,浑身上下都是汗迹,脑袋也晕乎乎的。

    已是黄昏时分? 王寅脸色难看的踱进屋子,看看屋子里已经收拾好的两个包裹? 不由长叹一声,“伯鲁兄何至于此?”

    一身布衣的郑若曾淡然道:“书童已然遣回? 无人煮茶,就不给亮卿斟茶了。”

    王寅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阵后嘶哑声道:“夫山已去,伯鲁兄亦离……”

    在郑若曾下定决心之前,就在俞大猷率军启程入闽那日,何心隐已然和胡宗宪决裂,愤然离去。

    “总督府人才济济,郑某不过夸夸其谈,老朽而已。”郑若曾平静的说:“更何况数年来,编练的新军战力颇强,横扫东南无抗手,只看戚继美古田大捷即知,。”

    看了眼王寅,郑若曾扯扯嘴角,又道:“自嘉靖三十三年起,郑某得总督大人信重,所献之策无不许可,到如今,郑某已无一策可献,望回乡整理这几年书稿……”

    “伯鲁兄……”王寅痛苦的伸出手探在空中,看着郑若曾迈出屋门。

    郑若曾,昆山人氏,字伯鲁,号开阳,大儒魏校门生,郑家世代行医,于东南颇有名声,其祖正统年间进士,名列沧浪亭五百名贤祠。

    然郑若曾无意仕途,潜心学问,知山川地理,通晓军机,长于军略,嘉靖三十三年入浙直总督胡宗宪幕府,得绩溪信重,所献之策无不即行,推行提编,开源节流,编练新军,打理往来公文,绞杀徐海,招抚汪直,无不有功。

    不夸张的说,虽有名传天下的文徵明,有乡党之谊的王亮卿,有诗名传世的沈明臣,有两榜进士出身的茅鹿门,但胡宗宪幕府中,论功,郑若曾当之无愧的居首。

    郑若曾的离去起源于失望,更起源于对比。

    张琏称帝,闽地大乱,岌岌可危之际,钱展才当机立断,以戚继美、俞大猷稳住局势,力挽狂澜……在这种对比下,胡宗宪的阴诡心思让郑若曾大失所望,

    径直出了龙泉,郑若曾租了一艘乌篷船顺流而去,在丽水县落脚。

    夜间就住在船舱里,郑若曾点了盏油灯,从包裹里取出一叠文稿,细心的整理,时不时沉思许久,在心里琢磨如何修改,要不要让老友兼连襟归有光润色一二。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筹海图编》,后世一直相传是胡宗宪所作,直到近世才考证作者是郑若曾……随着郑若曾离去,这个历史谜题已然不会再出现了。

    白日在船上随波逐流,只在心里琢磨如何修改成书,夜间在船舱里伏案奋笔疾书,恍恍惚惚间,听得外间船家悠长的号子,郑若曾才知道,船已抵萧山。

    探头走出船舱,郑若曾看着川流不息的西兴运河,笑道:“短短年许,蔚然成貌。”

    “先生站稳了,这都是往宁波去的商船,咱碰了就得去喂王八。”船家亲自掌舵,乌篷船灵巧的在诸多大船间穿梭而过。

    很快就到了杭州,去运河码头换乘船只往苏州,下了船就离家不远了,郑若曾却久久站在船板上没有下船,怔怔的看着码头上的人来人往。

    好一会儿之后,郑若曾侧头看向正等着结账的船家,笑道:“劳烦再跑一趟,去宁波镇海。”

    当日黄昏时分,郑若曾出现在镇海县钱宅门口。

    未等郑若曾递上名帖,门房已然通报,片刻后,正门大开,浙江巡按御史钱渊亲自出迎。

    “已等伯鲁兄数日了。”

    郑若曾诧异的看着钱渊,要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贡士,又无官身,身镇东南的浙江御史开中门出迎,实在是不能再隆重的礼节了。

    钱渊叹道:“钱某心有傲气,天下有识之士多矣,能入眼者不过寥寥,如若伯鲁兄径直归乡,钱某亦三顾茅庐。”

    郑若曾本只想来看看,想和钱渊聊些什么,听到此话一时愕然。

    “二月初,钱某率护卫急奔入杭,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乱一地而建功立业,人神共弃。”

    钱渊携手郑若曾缓步入府,平静道:“闽地得保,钱某不敢居功,绩溪却斥骂钱某抢功,究其心思,有不可告人之处。”

    “夫山先生、伯鲁兄雅量高致,目无余垢,舍绩溪而去,非高士不能为之。”

    钱渊作揖到:“然钱某深知伯鲁兄之才,还望兄长襄助一二。”

第六百三十九章 入赣

    偏厅里,钱渊手持酒壶正在殷勤劝酒,小七难得的出来陪客,以示通家之好。

    小七好奇的看着已然熏熏的郑若曾,自南下以来,除了有姻亲关系的谭纶外,自己出面陪客的只有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而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连个功名都没有。

    郑若曾醉眼朦胧,指着桌上酒菜笑道:“松江钱展才,侍母至孝,亲身下厨以博寡母开颜,再到随园名声传回东南,无人不知展才品鉴之精,亦传闻展才厨艺之精,相交多年,还是第一次得享……”

    “哈哈哈,伯鲁兄以绩溪幕僚而来,钱某没赶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钱渊大笑道:“也不瞒伯鲁兄,平定两浙倭患,胡汝贞当居首功,但钱某鄙夷亦不是一两日了。”

    郑若曾持酒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惨然一笑后一饮而尽。

    还能说什么呢?

    刚刚入府的时候,钱渊已经将话说透了。

    赵贞吉为党争不惜乱浙江一省,而胡宗宪为建功立业不惜坐视闽地大乱。

    说到底,除了能力的高低之分,胡宗宪和赵贞吉有什么区别?

    钱渊看郑若曾一杯又一杯,笑着舀了碗豆腐递过去,“蟹黄豆腐,精选毛蟹的蟹黄,与嫩豆腐以高汤熬制,伯鲁兄尝尝。”

    郑若曾端起小碗尝了尝,不禁赞道:“入口嫩滑,香鲜可口。”

    钱渊笑道:“那日在温州,夫山先生可没这口福。”

    在送戚继美、钱家护卫入闽后,钱渊留在温州和谭纶吃梨子,当时的他觉得,只要不出意外,至少能稳住局势。

    但很快,从龙泉启程,到镇海转了一圈才找到温州的何心隐带来了坏消息……胡宗宪有建功立业之心。

    在古田大捷的消息传来后,钱渊松了口气,让汪直船队运送粮米入闽,自己回了镇海。

    但很快,也已经有离去之意的总督府幕僚沈明臣来信? 提到了郑若曾离去之事。

    钱渊一方面在镇海翘首以盼,另一方面派了人去苏州、昆山守候。

    正式入仕快三年了? 钱渊也有招募幕僚的心思? 之前实在是因为自己有太多的隐秘事……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 以及父兄、二舅等等? 钱渊只能亲力亲为。

    再接下去? 很多事钱渊需要一个或几个助手,整理公文、出谋划策甚至在通商诸事上查漏补缺?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的道理? 钱渊前世就很明白。

    何心隐这厮太傲,而且对心学太过痴迷,和谭纶倒是能聊得来,没几日就离开温州? 声称去京城一行。

    于是,钱渊盯上了郑若曾。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钱渊和郑若曾初见? 那时候的钱渊不过是个秀才,没有资格招募如郑若曾这样的名士,但如今的钱渊有足够的底气。

    而郑若曾的能力并不仅仅局限在嘴皮子上? 这是个能办实事的人物,至少在军事一道上,他能给予钱渊极大的助益。

    虽然说两浙倭患已息,但钱渊依稀记得,倭患直到万历年间都没有被彻底剿灭? 而那时候海禁已开? 东西方的贸易没有官府的阻拦,但倭寇依旧不时上岸劫掠。

    钱渊很难记得清事件发生的时间,但能记得住那些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他记得殷正茂就是万历年间破倭,得升任尚书之位。

    接下里的一段时间,钱渊和郑若曾的行迹遍及宁波各地,还去台州转了一圈,甚至还登上了舟山岛。

    郑若曾对沿海诸军驻地,兵力调配进行了微调,派出大量兵丁以小队的形式驻守海疆,以为示警。

    让钱渊意外的是,郑若曾和唐顺之两人一见如故,虽然原是旧识,但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个是总督府的幕僚,并无深交,而这些日子几番详谈,两人极为投契。

    这两个人都对钱渊用大量银子、人手修建战船一举极为赞同。

    无水师,东南沿海始终处于处处挨打的境地,更别说如今福建那边……戚继光屡屡大败倭寇,但始终没有扭转根本局势,这是因为福建沿海有大量岛屿,没有水师,很难一一剿灭。

    无水师,出海商船易为海盗、倭寇所扰,也很难禁绝海商的走私贸易。

    唐顺之和郑若曾进而订立了五十条海防策略,互相补益准备成书。

    “防海之制,谓之海防,则必宜防之于海。”

    “欲航行于大洋,必先胜于大洋!”

    “攻船为上,其次火器!”

    “展才,展才?”

    钱渊耷拉着脑袋,他是个夜猫子……但夜猫子的特点不仅仅是睡得晚,还有起的晚!

    自从郑若曾入府后,每天都要拉着钱渊出行……已经很久没睡懒觉,都有点后悔了!

    “回来了。”小七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坐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还没干。

    “过了中秋,洗澡洗头都当心点,早点把头发绞干,小心着了凉。”钱渊随手接过毛巾替小七擦头发。

    “天天往外跑也不着家,外面养了小的?”

    “拉倒吧,当我是戚继光啊!”钱渊嘿嘿笑道:“那厮这次惨了……”

    “活该被王家姐姐一刀劈了。”小七冷笑着拿过个梨子啃了两口。

    虽然王氏生了个儿子,但戚继光还是偷腥了,在福州养了个外室,也不知道怎么被王氏知道了……

    具体情况钱渊也不太清楚,传到宁波的流言蜚语中,戚继光差点被王氏一刀劈了,现在上阵杀倭都是鼻青脸肿的。

    “浙江这边太平了,福建那边又闹起来……”小七感慨道:“现在想想,前世还真是太平盛世啊!”

    钱渊打了个哈欠,“现在才知道啊……”

    好不容易绞干头发,钱渊嘀咕道:“睡吧,真怀念电吹风啊。”

    小七反手摸了摸,小心的躺下来,突然捅了捅钱渊,“先别睡,这几天你妈好像在给小妹挑人呢。”

    “挑呗。”钱渊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王家姐姐还来过信,隐隐说起戚继美……”

    “不行!”

    “怎么不行?”小七蜷起身子躲到侧躺的钱渊胸膛处,“也就二十五岁,好像刚刚升了官。”

    古田大捷入京后,嘉靖帝大喜,亲询兵部论功,戚继美升福建指挥司参将。

    “小妹性子貌似活泼,实则心里藏事,前几年我又宠着,不太受得了气,得挑个性子软的。”钱渊慢吞吞的说:“再说了,军嫂可没那么好当……一不小心就得守寡!”

    说到这,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小妹嫁给戚继美其实不错,这样一来,戚家就被死死绑在自己这艘船上了。

    “算了,让老妈挑吧……回头你问问小妹,看她有没有中意的……”

    “啪!”小七一巴掌排开钱渊的手,“不是困吗?还有这心思!”

    钱渊无趣的收回手,老老实实将小七抱在怀里,正要回头吹灭蜡烛,突然外间传来丫鬟的呼声。

    “少爷,外院求见。”

    这么晚了……钱渊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几步赶出去。

    “少爷,王头派护卫传回口信。”彭峰脸色不太好看,“贼军五日前入赣,于抚州府击溃江西总兵所率五千官兵,据说江西巡抚游震得不知所踪。”

    钱渊才懒得去管游震得,自己又不是圣母,只追问道:“戚继美、吴百朋、俞大猷三军如何?”

    “俞总兵身为南赣总兵,越境追击,吴大人和戚游击驻守邵武、建昌。”

    钱渊揉了揉眉心,这下估摸着京中嘉靖帝要坐不住了,这一个多月来,镇海这边贮备了大量粮米,但嘉靖帝并没有让宁波输闽的想法。

第六百四十章 惠而不费

    短短两月时光,局势陡变,令人目不暇视。

    七月中旬,张琏起兵,半个月内攻占三府八县,打下将近四分之一个福建省。

    八月上旬,南赣总兵俞大猷、游击将军戚继美联手与古田县击溃萧晚所率五千大军,取得关系福建全省的决定性胜战。

    军报入京,嘉靖帝大喜,即可提拔戚继美为参将,并手书“忠勇”二字,另赏银五十两。

    八月中旬,俞大猷、戚继美、吴百朋、汪道昆等文武将官率兵西进,围剿盘踞在邵武府、汀州府的贼军。

    没想到的,一直龟缩防守的张琏突然在九月十日大举入赣,虽吴百朋、戚继美多有斩获,俞大猷率军追入江西,但张琏、萧晚行军甚速,沿汝水西进,绕过建昌府的府治所在地南城县,入抚水攻入抚州府。

    九月十五日,贼军猛攻抚州首府临川县,江西巡抚游震得并江西总兵率兵来援,遭萧晚设伏,贼兵悍不畏死,近身搏杀,官兵大败,江西总兵率先逃窜,游震得不知所踪。

    九月十六日,张琏率贼军复攻临川,当日城破,贼兵大掠,惨不堪言。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传入京城,仅建昌府、赣州府就有五县城破,抚州府更是一片大乱,这下京城热闹了,至少都察院、六科那边热闹了。

    有弹劾福建巡抚吴百朋的,有弹劾参将戚继美的,甚至连俞大猷都没躲过这一劫……率三千兵不敢贸然进击,被弹劾纵贼大掠。

    不过对于随园来说未必是坏事,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那些科道言官个个闭紧嘴巴? 关于钱渊,关于镇海,关于开海禁通商,这在京城算是“旧闻”了。

    再到如今江西一片大乱? 好吧,朝中重臣都心知肚明,胡宗宪提编东南数省已然耗干民力? 福建如今倭患未平,北方的宣大蓟辽更是一片惨状,江西……十有**要仰仗宁波输赣。

    对钱渊来说? 贼军入赣不能说没有好处? 至少让所有人看清楚开海禁通商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确实的好处。

    如严嵩、严东楼都在公开场合力挺唐顺之? 户部尚书方钝更不用说了,已然将随园士子陈有年调入户部? 筹建宁波清吏司? 专职管理税银账目、入库事宜。

    脸色阴沉的嘉靖帝已经好些日子没闭关了,烦躁的在后殿走来走去……如若不是宁波那边七月份又送了一批银子过来? 还真撑不下去了!

    下一批税银应该是十月份送入京……不知道能不能提前点,或者直接输赣?

    嘉靖帝微微摇头? 严世蕃本就是江西人? 只怕要吞去一半。

    现在首要的是廷推出江西巡抚……游震得不知所踪? 即使没死也要下狱论罪。

    吏部举荐的几个人选都不太合适? 严嵩显然不愿意徐阶的手伸进江西,但严嵩手下又没有太得力的人选。

    嘉靖帝长长叹了口气,东南倭乱为什么那么得到朝廷的重视,不惜设浙直总督,提编数省,编练新军?

    一方面在于倭寇闹的太凶,一方面在于东南财赋是户部支柱,还有一方面,东南多出世族……说的简单点,东南到处都是那种一个家族出好几个进士的!

    当年初设浙江巡抚一职专职剿倭,就是因为曾任首辅的谢迁后人被倭寇所杀为导火索。

    而江西……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间点,江西的世族大家远比东南多,因为地域的狭小还更加集中。

    朝中为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内阁、两京六部有三分之一江西人。

    建昌府、赣州府、抚州府均大乱,再接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和赣州福、抚州府接壤的吉安府。

    当年朝野皆言,“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吉水就位处吉安府,一旦城破,啧啧!

    看黄锦疾步进殿,嘉靖帝转头问:“廷推何人?”

    “吏部提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左都御史言张鏊乃江西南昌人。”黄锦苦笑道:“后工部提福建按察使司汪道昆,左都御史提浙江巡抚赵贞吉,廷推尚未结束。”

    嘉靖帝嘿嘿冷笑两声,那些臣子什么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按道理来说,南昌府就在抚州府的北部,而张鏊领南京兵部尚书,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最合适的。

    左都御史周延是徐阶的同年,自然要反驳回去,文官任职不能在籍贯所在地……但实际上这一条是可以通融的,至少任浙直总督的胡宗宪就是个例子,徽州府区域归属南直隶,牢狱复核、兵力调配等都是由浙江省承接的。

    汪道昆此人也是徽州人,和胡宗宪是同乡,严党相对来说能接受,而赵贞吉……严嵩严世蕃失心疯才让徐阶将此人塞到江西去。

    嘉靖帝来回踱步,突然转头问:“文长呢?”

    “呃……”黄锦顿了顿,“文长和严东楼在直庐那边拌了几句嘴……”

    嘉靖帝莫名其妙的心情略微好了点,徐渭怼上谁都不怂,上至内阁首辅严嵩,实际掌握票拟的严世蕃,近如袁炜、郭朴这样的青词翰林,唯独添嘉靖帝一人……

    片刻后,徐渭将从兵部复制来的地图铺在嘉靖帝的脚边,“江西向来地势复杂,又多有河流纵横,贼军四处出没,官兵难以从容剿杀。

    福建倭患未息,戚继光仍在沿海剿倭,俞大猷、戚继美、吴惟锡虽然率军连连败贼,但兵力不足,难以截断贼军入赣。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贼军北上破南昌,窜入鄱阳湖中。”

    “贼军会北上?”黄锦小心的问了句,心里直打鼓,两个月前就是徐渭言贼军和倭寇只怕有勾结,结果贼军大举东进,险些乱福建一省。

    嘉靖帝看向徐渭的视线也带了几分忌惮……这可是个乌鸦嘴,要不是俞大猷、戚继美联手的古田大捷,整个福建都难说。

    “只怕不会。”徐渭指了指赣州,犹豫了下将附近的临江府、吉安府也囊括进去,“张琏、萧晚贼子出身粤北,只怕会由此南下入粤。”

    顿了顿,徐渭轻声补充道:“两广巡抚吴桂芳,江西南昌新建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嘉靖三十三年于扬州府击倭有功,历浙江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总理河道,年初接任两广巡抚。”

    嘉靖帝觉得有点好笑,真正对江西放不下心的……基本都是江西人,江西籍贯官员中也不缺文武双全的人杰,偏偏因为籍贯不能就任江西巡抚。

    沉吟片刻后,嘉靖帝低声问:“宁波税银何时押送入京?”

    一个大弯让徐渭好半响没回过神来,愣了愣才说:“约莫十月中旬,总要盘账的。”

    “听说展才平价收了不少粮米?”

    “都是从南洋、朝鲜收来的。”徐渭干笑着分辨道:“不是展才……是宁波知府唐顺之。”

    嘉靖帝斜斜瞥了眼过去,徐渭立即禁声垂头。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传来,嘉靖帝冷笑道:“他钱展才倒是会未雨绸缪,管闲事管到福建去!”

    徐渭不敢反驳,只能心里暗骂钱渊……你傻啊,什么事都原原本本写在信中送进西苑!

    钱渊哪里傻了,用宁波府衙分成的税银购粮以备不时之需,用这种事来讨嘉靖帝欢心,这叫惠而不费!

第六百四十一章 留中

    “既然这么能管,那就让他接着管吧!”嘉靖帝咳嗽两声,“应押送入京的税银不得减免,另输粮米以供闽赣。”

    徐渭难得如此不敬,用诡异的眼神看了眼嘉靖帝……这种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

    福建、江西两省倭乱、民乱,闹得这儿大,难道不应该是户部出银子?

    要说东南倭乱那是没办法,户部除了宝钞什么都给不了……但如今户部已然翻了身,还甩手……那就有点不要脸了!

    嘉靖帝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户部核算,宁波府尚有余力……”

    嘉靖帝正要说……正要让徐渭去和户部方钝那老头撕扯去,突然黄锦疾步出殿,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的是心如死灰的兵部侍郎江东。

    江东也够惨的,想抢个兵部尚书……结果人家杨博一边守孝,一边把着尚书的位置不松手,这也就算了,偏偏还躲在外面不肯回京。

    这两年每每有大捷的军报入京,轮不到江东来报喜,但如果有大败的军报……只会让江东来顶锅。

    以至于现在嘉靖帝看到江东就不爽……这货每次来,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陛下,刚接到军报。”江东跪下苦着脸禀报道:““贼军北上攻入南昌府……”

    “什么?!”

    话未说完,嘉靖帝脱口惊呼一声,转头盯着也禁不住嘴角抽搐的徐渭,你个乌鸦嘴!

    江东愣了下,才用诡异的眼神打量徐渭……不会又被你猜中了吧?

    徐渭僵着脸盯着江东,“少司马,贼军全军北上?”

    “一部北上南昌府,一部由福建汀州府入赣,侧击吉安府。”江东双手呈上军报,“贼军攻新建不克,南下破丰城县。”

    徐渭松了口气,还是南下了……自己没说错嘛。

    嘉靖帝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地图上,他弯腰细看,在徐渭的协助下先找到了南昌府,再找到新建县,然后是丰城县……然后是弯弯曲曲的赣江,然后是临江府……

    嘉靖帝冷笑着示意黄锦接过军报,也不打开看个究竟,只道:“送到前面去,让惟中看看。”

    江东和徐渭都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临江府再往西就是袁州府了,两府之间有芦水相通,而两府交界处有两县。

    位于临江府的是新喻县? 位于袁州府的是分宜县。

    严嵩啊? 再慢慢磨蹭呗,人家都快打到你老家了!

    一刻钟后,江东、徐渭退下? 面色铁青的严嵩在老神在在的徐阶的搀扶下入殿。

    盘腿坐在榻上的嘉靖帝双眼微闭? “廷推何人?”

    “徽州汪道昆居首,四川赵大洲为次。”徐阶轻声答道:“前者任福建按察使司? 剿灭倭寇? 击杀贼军,均有军功? 后者任浙江巡抚,可调浙江新军入赣。”

    嘉靖帝闭目不言,半响后微微侧头,蹙眉道:“惟中?”

    严嵩颤颤巍巍的跪下? “陛下? 浙江台州知府兼浙江按察使副使巡视海道转右参政使兼治兵事谭纶谭子理可堪重用,独守台州数载,编练新军? 颇有战功,文武双全。”

    徐阶苦笑道:“谭子理知兵事,通军略? 惜江西宜黄人氏。”

    不能在籍贯地任职? 这是朝野公认的规矩? 想打破这一点,即使是内阁首辅严嵩也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嘉靖帝。

    浙直总督胡宗宪、上一任浙江巡抚吴百朋都是在籍贯地任职,但都是嘉靖帝亲自任命的。

    嘉靖帝对汪道昆没什么印象,但他知道,福建倭乱,本地官员不能制,乱象直到吴百朋、戚继光入闽后才有所改观。

    倒是谭纶印象不错,毕竟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浙直总督胡宗宪、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这三个人的请功奏折上,常常出现谭纶这个名字,不然也不会以台州知府兼任那么多职责。

    兼治兵事是小事,海道副使也是小事,毕竟台州沿海,又曾多遭倭乱,但兼按察使副使就不是小事了……这个职位已经有资格直升一省巡抚了。

    嘉靖帝对谭纶印象很深,另一个原因是他记得很清楚,这人是钱渊的舅舅,钱渊中进士后曾经坦然直言,本不意入翰林,往台州为知县。

    严嵩巴巴的看着嘉靖帝,老脸上满是期盼……谭纶本人文武兼资,不弱吴百朋,宜黄县位处抚州,想必谭纶已是心急如焚,如若就任江西巡抚,必然率强军火速赶回江西。

    更何况谭纶是钱渊的小舅,宜黄谭氏那是钱渊的母族,钱粮输送水到渠成,对平定贼乱大有裨益。

    严嵩和徐阶有很多很多区别,而这一点可能是最让世人诧异的。

    举世皆言严嵩乃奸相,唯独分宜县人称颂。

    年年设设棚施粥,岁岁捐银修路铺桥,只要求到严府上的,少有不应诺的,光是严府捐赠银子搭建的大桥就有十座之多。

    严嵩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白脸奸臣,但那么多描绘严嵩父子丑恶嘴脸的戏剧……几百年来从未在分宜境内出现过,甚至几百年后的现代,还有分宜文人试图为严嵩翻案。

    而徐阶呢?

    典型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身后名都不要了,豪宅美事,括地数十万顷,多少乡人因此破家;儿子孙子都不要了,徐璠就被流放,他徐阶自己过得痛快才是正事!

    东南倭乱,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几度进犯松江府,而徐阶在做什么?

    徐阶在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的同年同党屠大山、杨宜等人推上位,一次又一次将张经刷下去……甚至伙同严嵩馋毙张经,逼退聂豹。

    如今的徐阶在想什么?

    别说嘉靖帝、严嵩了,就是一旁的黄锦都心里有数……这厮八成是在琢磨,严嵩也是马上八十的老朽了,如若贼军攻入分宜,说不定杀几个严氏族人,气得严嵩一命呜呼!

    毕竟垂垂老矣了,任何刺激性的消息,都可能让严嵩一命呜呼……不得不说,徐阶想的真美。

    殿内安静了许久,嘉靖帝始终没有睁开双眼,意思很明显,嘉靖帝对汪道昆、赵贞吉、谭纶这三个人选都不太满意,说的正式一点,那就留中不发。

    在黄锦的示意下,严嵩失望的起身缓缓离去,这一次他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徐阶的双手。

    此时此刻的户部,徐渭唾沫横飞的在大骂陈有年,你还是不是随园中人?你个吃里扒外的!

    税银尽皆解送入京,居然还要以宁波府分成税银输闽赣两省粮饷,别以为老子不知道,陛下说的清清楚楚,户部核算宁波府尚有余力……来来来,怎么算的?

    “国之大事,文长何以小故相责?”

    陈有年振振有词,却不住向徐渭使眼色,后者僵着身子半转身,户部尚书方钝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密奏

    徐渭性情之傲慢,现在已经是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跋扈乃至严世蕃,位高乃至华亭,徐渭从不退缩畏惧。
    除了大名鼎鼎的那次大闹六科之外,徐渭在都察院、翰林院都曾经大打出手……呃,如今随园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除了嘉靖帝之外,徐渭从不舔任何人,但却对户部尚书方钝极为尊重。
    原因也很简单,无私者无畏。
    方钝年迈至此,总理户部多年,呕心沥血,拆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不涉党争,不谋私利,科道言官不弹劾,嘉靖帝都对其极为优容。
    换成其他人,徐渭肯定会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甚至用刻薄的口吻让对方恼羞成怒。
    而现在,徐渭只能苦苦哀求,“砺庵公,宁波不过一府之地,何以供两省大军粮饷?”
    “宁波虽为一府之地,但如今户部内设宁波清吏司,暂以主事统管。”方钝瞥了眼陈有年,“今年月入税银从未低于七万两,年入百万,宁波分润两成,绰绰有余!”
    陈有年只能苦笑以对,这个主事自然指的就是他,从刑部主事调户部主事,为的就是主管宁波清吏司。
    徐渭抓耳挠腮,他是心里有数的,宁波那边钱渊、唐顺之将大量银两都用在了修建战船,组建水师上,如果输几批粮米还好说,粮饷供应……那就耗费太多了。
    方钝皱眉道:“陛下亲令,难不成他钱展才将宁波视若自家?!”
    徐渭低吼道:“陛下有令,宁波于海外采买粮米,输闽赣两地……可没说粮饷!”
    粮米和粮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面那个字,卫所兵那是不能用的,别说戚继光、戚继美、俞大猷麾下,即使是吴百朋、刘显麾下的士卒也都是职业士兵,那是要耗费巨额军饷的。
    “咳咳,咳咳。”陈有年打圆场道:“户部拨银,令官员携银南下,在湖广采买粮米,再输闽赣,至少多耗四成……如今贼军大闹江西,浙江海路输闽,水路入赣均极为便捷。”
    方钝立即转头逼视陈有年,你小子现在是户部主事,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户部没银子!”
    这句话气得徐渭七窍生烟,这老头真是不要脸……也是,这么多年下来,朝廷财政用度早就千疮百孔,要脸的,还真坐不稳户部尚书这个位置。
    “砺庵公。”陈有年捋须道:“下官记得,太仓库尚有……”
    方钝像是没听见似的,干脆利索的转身就走……换成后世版本,差不多就是捂着耳朵大喊没听见没听见……
    陈有年无语的闭了嘴,看徐渭气得脸通红却没恶语相向,只能劝道:“要不……去信问问展才?”
    “陛下明言,令宁波粮米输闽赣!”徐渭气道:“这是看准了啊!”
    “看准了什么?”
    徐渭翻了个白眼,“吴惟锡、戚元敬、戚继美、俞志辅……”
    陈有年这下听懂了,这些都是钱渊的至交好友,如今陷入闽赣战事,如若粮饷供应不足,一旦吃了败仗……而江西巡抚、副总兵要么战死,要么失踪,到现在朝中都没有定下接任者,其他人不说,俞大猷和很可能被调入江西的戚继美必缺粮饷。
    沉默半响后,陈有年叹道:“砺庵公倒是看得准,展才其人心有傲气,却待友至诚。”
    徐渭嗤之以鼻道:“个个都是心里做文章的……他是要我写信给展才,让展才密奏陛下,输银入闽赣充为军饷,但这等事……”
    说到这徐渭住了嘴,他很清楚,钱渊是绝不能主动在密奏中提及的,一旦提起,不管嘉靖帝同不同意,圣眷必衰。
    别看钱渊在东南这两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但其实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绝大部分事在谋划时就会密奏入西苑,嘉靖帝最满意钱渊的也是这一点……这是个不会自作主张的臣子。
    徐渭想骂几句脏话,却又骂不出口,他心里有数,人家方钝还真不是故意阴钱渊这一把。
    放衙后,徐渭径直回了随园,在心里盘算给钱渊信中如何措词,这等事最好先在京中挑起话头……要不找个时间和严世蕃碰碰头?
    严世蕃已然回府,正在书房里跳着脚大骂,“吴惟锡有军功在身,是钱展才至交,非江西籍贯,又恰巧在闽赣边界驻军,再合适不过……凉薄至此,凉薄至此……”
    “住口!”尖锐的叱骂声响起,老迈的严嵩面色惨白,喘着气瞪着儿子,“这等话也说得出口,日后严家如若败落,就是败在你手中!”
    严世蕃住了口,脸色阴沉,咬着牙道:“父亲,眼看着贼军就要打到袁州府、吉安府了!”
    严家乡梓就在袁州府分宜,而严世蕃母族欧阳氏在吉安府安福,而且都靠近临江府。
    严世蕃这句“凉薄至此”说的不是别人,指的是嘉靖帝。
    今日廷推江西巡抚,吏部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但因江西籍贯被排斥,后举荐福建按察使汪道昆,但实际上严嵩对汪道昆并不满意,他私下密奏,举荐的是福建巡抚吴百朋。
    吴百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于南直隶、浙江均有战功在身,麾下有从浙江调来的强军,更与俞大猷、戚继美在浙江合力剿倭,又正好在闽赣边界处,随时都能入赣。
    但让严嵩、严世蕃难以理解的是,嘉靖帝不置可否,留中不发。
    书房沉默了好一阵,严世蕃低低道:“可惜杨顺下狱……”
    “杨顺能托付大事?”严嵩气得脸色发青,那是个只知道溜须拍马的玩意。
    严嵩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唯意媚上,执掌朝政,但如胡宗宪一般的干才实在不多,毕竟名声太臭了……
    偏偏这次出事的又是江西省,而如今天下能承担如此重任的封疆大吏……还大部分都是江西籍贯。
    江西真是人杰地灵啊!
    如今有资格,有能力担当如此重任的,不过吴百朋、张鏊、谭纶、吴桂芳等寥寥数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江西人。
    严世蕃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好久之后才试探着低声问道:“父亲,会不会是徐华亭那边?”
    微眯双眼的严嵩抬抬眼皮,“你自诩天下能比肩者不过杨惟约、陆文孚、钱展才寥寥数人,如此浅显的道理到现在才看清楚!”
    严世蕃的确有才,但比起严嵩,还是显得嫩了点。
    老迈的严嵩已经无法治理这个国家,但在如此诡秘的朝局中挣扎数十年,他第一时间清晰的看到,能够影响嘉靖帝的,同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只有徐阶一人。

第六百四十三章 交换

    严嵩没有猜错,的确是徐阶捣的鬼。
    廷推江西巡抚之前,徐阶已然密奏,举荐福建巡抚吴百朋调任江西巡抚,主持剿灭贼军。
    徐阶看的很清楚,论资历,论能力,再加上籍贯的因素,能担当如此重任的人选太少太少。
    主持剿灭贼军,意味着这个人选必须身有战功,熟悉军务,而且熟悉东南战局,再考虑到级别,吴百朋……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徐阶才会选择密奏举荐吴百朋,他对嘉靖帝太了解了,这位皇帝精于权术,最擅制衡,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手下一团和气。
    严嵩和夏言,徐阶和严嵩……斗得如火如荼,究其根本,还是在嘉靖帝身上。
    在徐阶看来,严嵩只会有两个人选,其中一个是吴百朋,另一个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所以,徐阶断定,如果严嵩也密奏举荐吴百朋,嘉靖帝很可能会因为两个斗的乌眼鸡的重臣举荐同一个人选而狐疑。
    如果严嵩举荐的是胡宗宪……嘉靖帝很可能也会留中不发,毕竟浙直总督降职调任江西巡抚,明面上是说不过去的。
    徐阶这封密奏看似阴损,实则阳谋,不管严嵩举荐的是吴百朋还是胡宗宪,嘉靖帝迟疑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间,才有谈条件的可能。
    当然,最重要的是,徐阶密奏举荐吴百朋……至少明面上是公正无私的,嘉靖帝是心里有数,吴百朋不是徐阶的人。
    严嵩猜中是徐阶使的手段,但是,徐阶猜错了严嵩举荐的人选。
    书房里,徐阶亲手打开信封,扫了眼只有八个字的信纸,笑着递给了对面的张居正。
    “闽倭赣乱,何以制之?”张居正微微蹙眉,“严府送来的?”
    徐阶点点头,“不是陛下所言,应是分宜,叔大试论一二。”
    张居正不自觉的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摩挲,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意在绩溪?”
    徐阶笑着点点头,心想严嵩举荐应该是胡宗宪……不过无所谓了,陛下今日始终没有表态。
    徐阶笑吟吟道:“杨顺下狱论罪,严党在外的大员莫过于胡宗宪,此刻率大军驻守浙江处州府,入赣极为便捷,麾下参将刘显又是江西人,自然是剿灭贼军的最佳人选。”
    张居正纳闷道:“但胡宗宪任浙直总督,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如何能降为江西巡抚?”
    徐阶虚点了点桌上那张纸,张居正恍然大悟,“闽赣总督?”
    “不错。”徐阶长身而起,“叔大,你来说说,应还是不应?”
    徐阶这次是以己度人,他不在乎被倭寇侵扰的松江,于是他觉得严嵩也不会太担心乡梓之地分宜。
    张居正跟着起身,微垂眼帘,遮挡住有些复杂的眼神,缓声道:“吴惟锡平调江西巡抚,率戚继美、俞大猷入赣,剿灭贼军不难。”
    徐阶皱眉训斥道:“只言及绩溪。”
    “此人文韬武略,数年平定两浙倭患,有军功在身,惜其量窄,又攀附严党……”张居正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江西巡抚?”
    三十出头的张居正在这一刻看懂了政治的本质,是妥协,是利益的交换。
    贼军入赣,威胁严嵩乡梓分宜,如此良机,徐阶乘势进击,想抢下江西巡抚这个位置。
    经过汪直献上三百根巨木一事,徐阶已经不可能再从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上寻找突破口了,他也无所谓胡宗宪平调闽赣总督,但抢下江西巡抚,将可能成为徐阶的杀手锏。
    张居正迟疑片刻,劝道:“师相,江西巡抚……”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徐阶听得懂张居正的言外之意,有的事最好不要做……坏了规矩,事后怕是难堵众人之口。
    严嵩、徐阶斗了这么多年,但始终没有突破底线。
    什么底线?
    严嵩始终没有染指苏松巡抚一职,彭黯、屠大山都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同党。
    徐阶始终没有表达出对江西巡抚的渴望,甚至知府、知县级别的人选都不插手。
    说的小点,乡梓之地在政敌掌控之中,对于严嵩、徐阶来说,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毕竟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说的大点,一旦闹出什么……意味着党争之风从朝中蔓延到各地,这不是什么好事。
    徐阶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学生,张居正刚才口称“师相”而不是“岳父”,其间意味难明。
    沉默片刻后,徐阶笑道:“叔大所言不错,其一,赵大洲在浙江已难有作为,调任江西巡抚,磨砺数年后可回京入六部。”
    在侯涛山一战后,赵贞吉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但不仅宁绍台三府的官员,就连东南那些官宦人家心里都是有数的,大洲公这次是颜面全无。
    被一伙海贼玩弄于鼓掌之间,赵贞吉如今在浙江……令不出巡抚大门。
    再加上钱渊对赵贞吉的态度,汪直献上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徐阶已经放弃了浙江,调任江西巡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居正连连点头,心里琢磨了下,他也知道赵贞吉密捕汪直,试图乱浙江一省之事……这种手段,真不是善茬,也就是撞上了展才。
    “其二。”徐阶突然住了嘴,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蘸了蘸。
    张居正拿起墨锭缓缓磨墨,偷眼看着徐阶持笔一挥而就,突然后退两步,躬身下拜,“岳父提携之恩,小婿此生不忘。”
    之前口称“师相”,如今口称“岳父”,徐阶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只这份心思,实在不弱于人。
    当夜,这封回信送到了严府。
    “兴都?”严嵩瞄了眼放下,“何意?”
    强闻博记的严世蕃立即解释道:“华亭必然指的是《兴都志》。”
    所谓的兴都其实就是嘉靖帝的出生地安陆州钟祥县,正德十六年,嘉靖帝入京登基,后将安陆州改为承天府,又将钟祥改为兴都。
    修史向来是翰林官被提拔转入詹事府的捷径,修《兴都志》更是一条通天大道,早在嘉靖二十年,《兴都志》便已成书,但嘉靖帝并不满意。
    严世蕃琢磨了下,“怕是给他那女婿铺路?”
    严嵩叹了口气,“如若重修《兴都志》,为父、华亭必为总裁官,难道他徐华亭不能将张叔大塞进去做个纂修?”
    看儿子还没反应过来,严嵩厉声道:“华亭意指东宫!”
    严世蕃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不错,张叔大是想入裕王府!”
    张居正本为日讲官,给裕王讲学已有近三年了,如若再重修《兴都志》,一旦裕王府讲官出缺,毫无疑问能立即补上。
    这就是徐阶提出的条件,你严分宜想要闽赣总督,可以,但我女婿张居正得入裕王府为讲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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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