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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五十九章 贼船

    论官员的工资,可能明朝是封建时代最奇特的一个朝代,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明太祖朱元璋。
    不说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即使钱渊这样的巡按御史……朝廷发下来的那些玩意儿,勉强养活家人,想顿顿吃肉都够呛。
    更别说钱家那些仆人、丫鬟以及大名鼎鼎的钱家护卫……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但谁知道维持这样一支不到三百人的护卫队,钱渊每年要耗费至少两千两银子,这还是非战时的耗用。
    所以,贪污从来不是明朝官员的灰色收入,而是正当收入……只要别闹得太过分,科道言官不会弹劾你,同僚不会苛责你,甚至嘉靖帝都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钱渊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毛海峰指挥人手将一箱箱的好玩意搬出来,在小吏的指点下一一分类……陈有年喜画,陆一鹏喜书法,黄懋官喜古董,其余户部小吏各有喜好。
    虽然理解,但钱渊好不爽啊,冷哼一声转身走入正厅,黄懋官等人正在询汪直红薯之事。
    虽然大半年都在倭国、舟山一带盘桓,但汪直也没歇着,从南洋连续弄来好几批红薯、藤蔓以及洋芋,还掳来几十个老农。
    “舟山亦有种植,红薯约莫五十亩,洋芋四十亩。”汪直仔细解说道:“比彭溪镇这边要迟一个月种植,红薯亩产十二石到十三石,洋芋亩产十一石到十二石。”
    “红薯和洋芋虽然都是埋在土里,但种植之法不同,一个以藤蔓种植,一个切块发芽,这些……汪某从舟山带来二十多个老农。”
    黄懋官缓缓点头,又细细问起作物与灌水量、气候、温度、季节的关系,汪直从商前也是耕读人家,在舟山对红薯、洋芋也很是关注,一一作答。
    陆一鹏插嘴道:“推广到他处,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不说农户,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随意用良田种植……展才,宁波、台州好几处试种?”
    “按上好水浇地亩产兑银,多了不退,少了补足。”钱渊摇摇头。
    陈有年也摇头道:“即使是展才,也不过宁波、台州两地而已。”
    这是肯定的,早在嘉靖三十二年,辣椒就出现在杭州了,但直到三四年后,辣椒才在杭州传播开,还是以“钱家椒”的名义……钱渊在线带货。
    虽然红薯、玉米、西红柿、土豆都在镇海的钱家酒楼出现过,但传播也只局限于钱渊能够掌控的宁绍台三府。
    而这些作物产量高,易于传播……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钱渊可以肯定,在浙江大规模推广的效果会很差。
    理由很简单,通商之后,浙江大量的良田都在种植各种经济作物,大家都不傻,什么能赚银子就种什么,红薯、洋芋产量高,意味着价格低……这种道理最普通的农户也懂。
    “这是户部的事。”钱渊看了眼黄懋官,“实在不行,可以各省、各府、各县的官田试种。”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西北缺水,无秦汉时之粮仓旧貌,红薯、洋芋正合适。”
    钱渊在心里默默计算年份,历史上几十年后的小冰河时期拉开了明朝灭亡的序幕,单靠红薯、洋芋是无法拯救这个王朝的,但这两样作物在合适的人手里,或许能让历史的轨迹发生偏移。
    总的来说,红薯、洋芋是有着足够分量的资源。
    久在西北任职的黄懋官心中早有计较,微微颔首,将话题扯开,向汪直询通商、海船各类事宜。
    虽然名义上,黄懋官一行人南下巡视为红薯而来,但实际上户部尚书方钝早有交代,此行要视察通商一事。
    已近黄昏,汪直特地带来的厨师弄了一桌好菜,众人赞不绝口……这些天尽吃红薯、土豆了,不过胡应嘉没有露面。
    回到临时整理出来的书房,钱渊亲手点着油灯,笑道:“子直、登之皆是随园中人,黄侍郎与其上司方尚书也和随园交好,放心就是。”
    汪直点点头,犹豫着嘴唇微启,却没说话。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那位胡大人……”汪直轻声问:“似乎对汪某……”
    “那厮是来挑刺的。”钱渊随口道:“几个月前,随园大闹六科,那厮被踹断了鼻梁。”
    汪直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朝中文官也打架?
    呃,只能说汪直孤陋寡闻,明朝的文官那叫一个狠,当年锦衣卫指挥使就在大殿上被文官群殴致死,李东阳抢过宫中侍卫的锤子追杀当朝国舅,杨慎更是振臂高呼险些将桂萼弄死。
    汪直咽了口唾沫,“听闻胡大人是徐阁老的门人?”
    “嗯?”钱渊皱眉转头看来,“谁告知你的?”
    汪直嗨了一声,“孙大人接任镇海知县,那日海商人心浮动,县衙里传出消息,孙大人亦是随园中人……也提到了胡大人是徐阁老的门人。”
    钱渊微微眯眼,借着灯光细细打量汪直的神色,这货不会是想改换门庭吧?
    上了贼船还想跑?
    门都没有!
    汪直也察觉到钱渊异样,解释道:“刚刚得报,送到胡大人屋中的礼都被退了回来。”
    “钱某与他虽为同年,却颇有间隙。”
    汪直不禁琢磨,胡应嘉是徐阶的门人,钱渊是徐阶的孙女婿,应该是同一阵营……这是内斗?
    钱渊有点费解,“华亭欲致你于死地,难道老船主要送上门?”
    “龙泉公何出此言?”汪直大惊失色,“汪某哪里得罪了徐阁老?”
    钱渊眨眨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当年在沥港招抚汪直,自己将徐阶拉出来扯大旗?
    “钱大人,徐阁老日后必是内阁首辅,得罪了他……”汪直坐立不安,“要不……汪某备一份礼,还托大人送去京城。”
    钱渊干笑两声,“此事与朝中党争相关……倒不是老船主得罪了徐华亭。
    剿杀徐海,招抚五峰,开海禁通商,这三件事是撕扯不开的,而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是严党大员,华亭欲倒严……选中的就是胡汝贞。”
    顿了顿,钱渊突然问:“难道老船主不知?”
    “什么?”
    “前任浙江巡抚赵大洲是徐华亭心腹。”
    “什么!”汪直猛地站起来,那次被搜捕入狱是他一辈子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没想到赵贞吉身后还有徐阶,没想到自己被卷入朝中党争之中。
    汪直都快吐血了,你当年说的天花乱坠,徐华亭必然身登首辅,你是徐阶的孙女婿,由你主持通商,徐阶才不会拿通商一事开刀!
    现在好了,你都能兵围巡抚衙门,抡起巴掌扇在自个儿的岳祖脸上……都已然决裂,还指望人家以后护着你?
    呆呆的僵立好久,汪直才低声问:“那日后徐阁老上位首辅……”
    “慌什么!”钱渊皱眉道:“他徐华亭想反攻倒算,也要看钱某人答不答应!”
    汪直狐疑的看着钱渊,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次可再别被骗了!
    “其一,巨木不断,其二,红薯、洋芋推广,其三,谭七指专供内廷的船队不绝。”钱渊依次竖起三根手指,“这三点能保证,再加上最后一点,必然无恙。”
    “最后一点是?”
    “高新郑。”钱渊轻声道:“裕王的老师,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高拱高肃卿。”
    “随园中,钱某与裕王殿下交好,与高新郑叔侄相称;端甫兄任日讲官,授课裕王,交情日深;此皆陛下所许。”
    汪直迟疑道:“殿下登基,高新郑……”
    “高新郑必掌重权,此人自视甚高,有任事之能,如何甘心俯首徐华亭?”
    “待得殿下继承大宝,新郑、华亭必有一战。”
    “到那时候,还有谁管你?”
    “放心,裕王视高新郑为师,对徐华亭颇多厌恶,此战,新郑必胜!”
    汪直沉默的点点头,已经上了贼船还能怎样……自去年沥港之后,再见三寸不烂之舌!

第六百六十章 回程

    汪直的殷勤得到了回报,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不爱银钱的?
    就算清廉,也会喜古玩、玉器、古书……这世上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
    当然了,胡应嘉没有收……倒不是他不爱钱,第一天晚上将重礼退回后,汪直在和钱渊一番密谈,没有送第二次。
    黄懋官除了巡视彭溪镇红薯产量后,又陆续在台州的临海县、天台县,绍兴的新昌县、上虞县各地巡视,这些地方都是今年略迟种植的。
    直到十月下旬,黄懋官终于确定下来,红薯、洋芋产量约莫在十石到十五石之间,可代五谷,耐旱易活,水浇地反而不太合适,容易烂,反倒是旱地、山地更佳。
    自上虞乘船往东,钱渊指着通明江说:“上虞大捷,两百甲士便是从此江突袭,一刻钟内尽扫攻城的两千倭寇,鼎庵兄手持双刃,奋勇争先,锐不可当。”
    “听叔孝细细说过。”陈有年赞道:“城池将破,倭寇主力未动,如若不是这两百甲士,上虞必遭倭寇洗劫。”
    去年胡宗宪上呈军报未有这一段,黄懋官详细问了遍,叹道:“南下不过半月,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皆言钱龙泉镇东南,方得太平盛世。”
    陆一鹏指着已然看不清轮廓的上虞县城,“临海、新昌、天台、上虞,处处皆有钱公祠,香火鼎盛令人羡慕。”
    “诸位太过誉了。”钱渊笑道:“扫平倭患,非一人所能为,胡汝贞虽攀附严党得势,争功量窄,但实是东南第一功臣。”
    陈有年偏头看了看,胡应嘉还在船舱内,如若听到又是口舌之争。
    虽然红薯、洋芋诸事已然确凿,但黄懋官一行人还要往镇海一行,当然了,胡应嘉和陆一鹏两位科道言官没什么事,主要是以黄懋官、陈有年为首的户部官吏巡视镇海通商事。
    一路水程,姚江、慈溪后转入甬江,江面上浩浩荡荡,黄懋官放眼望去,船帆若遮天之云,时不时还能听见响亮的号子。
    陈有年、陆一鹏都是东南人氏,嘉靖三十四年末提前入京赶考,亲眼所见东南各处均有倭寇来袭,民生凋零,惨状处处,这一次南下所见所闻,不禁太平世间,更有一股昂然勃发之势。
    陈有年不禁捏着钱渊的肩膀,“展才在东南做得好大事!”
    “非一人之功。”钱渊真心实意如此回复:“若无诸多俊杰相助,若无诸君在京中斡旋,何来今日?”
    船只缓缓停靠在码头上,岸边数以百计的武卒整队列成两排,宁波知府唐顺之为首,文武官员均前来相迎。
    钱渊低声道:“商船、战船、客船停靠码头不一,从这儿下船,也算是镇海县城之内了。”
    陈有年是余姚人,距离镇海不远,也曾经来过数次,远远眺望,瞠目结舌,“去年信中言飞来一城,此言不虚。”
    “荆川公。”黄懋官紧走几步,率先行礼,他虽然身为户部侍郎,但唐顺之名望太高,又是嘉靖八年进士。
    “君辨,别来无恙。”唐顺之神采奕奕,行走间不见老态,“此番奉大司农之命南下,府衙、县衙账目均已准备妥当。”
    “荆川公说笑了。”黄懋官笑道:“此番南下为红薯之事,只是应展才所邀来镇海一行……不虚此行啊,如此盛况,荆川公于国实有大功。”
    唐顺之淡淡一笑,为黄懋官引见身后诸人,除了已经见过的杨文,还有台州同知宋继祖,台州推官吴成器,以及刚刚调驻来宁波的游击将军侯继高等人。
    一行人寒暄片刻上了马车,两刻钟后才抵达城内,钱渊倒是没进马车,杨文将他平日骑惯了的马牵了来。
    “龙泉兄,已然调驻宁波了?选在何处驻军?”钱渊随口问,这是他和谭纶在杭州谈妥的。
    “卢兄尚在宁海,我携千五兵丁驻守定海。”侯继高笑道:“正好戚总兵南下留下的营地还没拆,倒是讨了个便宜。”
    钱渊点点头,“虽大战已歇,但尚无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时……中丞大人提过了吧?”
    “是,中丞大人吩咐,以乡勇之名再募兵一千。”侯继高轻声道:“而且多置火器,战船……御敌于外?”
    钱渊笑道:“不仅如此,商船出海,亦需护卫。”
    说起来,卢斌和侯继高有点惨,这两年一直驻守台州府,偏偏和历史上不一样,几场大战都是在嘉兴府、绍兴府发生,以至于这两位有点憋屈。
    上虞大捷之后,卢斌、侯继高暂由时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统帅,于台州、绍兴、温州几度击倭,还曾数次出海,多有战功。
    戚继光已然升任总兵官,戚继美也已经升任参将,而卢斌还是宁绍台参将,侯继高还是个游击将军。
    其实这也是钱渊刻意为之,毕竟戚家兄弟调驻福建、江西,而卢斌、侯继高还在浙江,位置不高,意味着可能长久的留下……钱渊已经开始为离开浙江后做准备了。
    黄懋官身为户部侍郎,自然入住唐顺之所在的临时府衙后院,陈有年、陆一鹏两人肯定是住在钱宅,胡应嘉被安排住在县衙,其他小吏都住进驿站。
    但县衙如今是孙铤的地盘……几个月前,胡应嘉的鼻梁就是孙铤踹断的,自然不肯住进去,也住到驿站去了。
    “算他识相!”孙铤歪着嘴低声说。
    “你还想踹他?”钱渊哼了声,“半个月了,县衙理顺了?”
    “那当然,叔孝兄早有交代,这次又带来两个幕僚来,都是父亲介绍来的,叔孝兄还留了两个熟悉通商事的师爷。”孙铤说的清楚,但眼圈都是黑的,显然这段时间很不轻松。
    “好了,你先忙吧……你还有的忙呢,把通商一事吃透,还要挑选人手,下个月台州宁海县开始筹备开海通商,要从你这儿抽调人手。”
    孙铤的脑袋立即耷拉下来,“再等等,再等等……”
    “反正出了事,荆川公是不会给你留面子的……我亲自说清都没用!”钱渊转头道:“登之兄、子直兄,走吧,这段时日辛苦了,今晚亲自下厨,一桌好菜,一壶美酒……”
    “可别再是红薯宴、洋芋宴,吃了十几天也腻了。”
    “自然不会,宁波当地亦有美食。”
    孙铤在后面冷笑道:“展才今晚怕是没空下厨!”
    钱渊诧异回头看着扬长而去的孙铤,又偏头看了眼莫名其妙的杨文,如果家里出了事,护卫早就禀报了。
    一刻钟后,回到家的钱渊黑着脸盯着谭纶……你是浙江巡抚,又不是宁波知府,更不是镇海知县,怎么还没走啊!

第六百六十一章 守身如玉

    “渊儿回来了。”
    谭氏挽起下拜的儿子,“怎么这么迟,你小舅都来了十多日了。”
    钱渊镇定自若的起身,轻笑道:“南下天使巡视台州、绍兴,自要陪同,倒是不知小舅来了镇海。”
    谭纶嗤之以鼻,你还没走,我就和孙铤出发来镇海了,你再说你不知道?
    “这次南下诸人有孩儿至交好友。”钱渊回身介绍。
    陈有年、陆一鹏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谭氏知道陆一鹏是华亭人,还特地多问了几句。
    “都是渊哥儿的同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均是一时俊杰。”谭纶呵呵笑道:“伯鲁兄,你说呢?”
    钱渊无语的看着郑若曾……也不知道这老头知不知道自己成了谭纶的目标?
    谭纶这么长时间都没离开镇海,可能是两种情况,第一,拿不下郑若曾,死缠烂打不肯走,第二,已经拿下了,只是郑若曾要亲自作别。
    郑若曾捋须笑道:“子理兄所言极是,随园中尽皆俊杰,徐文长早有才名,展才功勋一时,登之、文和、子直均名声鹊起,杨朝阳力守宜黄为赣人所赞。”
    谭纶大笑点头,“这几日与伯鲁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如去杭州一叙?”
    郑若曾微垂眼帘没说话,谭纶冲着钱渊挑挑眉毛……后者有点纳闷,你凭什么这么有信心将我好不容易拐来的郑若曾抢走?
    转头四顾,钱渊发现除了谭氏外,小妹也在场……不算怪异,郑若曾初来,小七就出面作陪,谭纶又是姻亲。
    “郑先生要去杭州?”谭氏诧异道:“不过也好,三兄升任浙江巡抚,身边也缺先生这般人才襄助……”
    “回头再说吧。”钱渊打断道:“登之兄、子直兄一路疲惫,先歇息洗漱……”
    话还没说完,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小七带着两个丫鬟进门,“哎,回来啦。”
    “弟妹。”
    “弟妹。”
    小七成婚第二日认亲就见过陈有年,陆一鹏倒是第一次见,钱渊笑着说起当年随园众人都是给了见面礼的。
    谭氏笑骂儿子哪里有当面讨见面礼的,陆一鹏身上还真没带什么,说明日奉上……
    谭纶移步到钱渊身边,轻声道:“原本以为你是说笑,没想到还真是守身如玉啊。”
    钱渊心里咯噔一下,简直了,守身如玉……这个词用的也太过分了!
    一把将谭纶拉到角落处,钱渊低声问:“小舅,家宅不宁,外甥可是要追根溯源的!”
    “还没把人送来呢。”谭纶摊摊手,“伯鲁兄留在镇海,的确不如去杭州,其人腹有韬略,对沿海诸事了若指掌,在镇海难以施展抱负。”
    钱渊偏头看了眼郑若曾,知道怕是留不住了……不过话说回来,贼军入赣,诸般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自己明年必然回京,到那时候,郑若曾最好的归宿还是入谭纶幕府。
    郑若曾并不是算计人心、出谋划策的那种谋士,随钱渊入京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所以郑若曾也曾经明言不会随钱渊入京。
    好不容易抢了个来,结果还得送出去……钱渊实在有点心疼,咬着牙道:“其一,伯鲁兄所著成书,小舅负责刊印,其二,总督府留下了一批精铁,送一半去括苍山,其三,杭州府拿出五百亩官田,明年三月种植红薯、洋芋、黄金棒,其四……”
    谭纶听得头大,“其四,那两个侍女就留在那……替你金屋藏娇!”
    钱渊也是无语,叹了口气冲郑若曾微微点头。
    谭纶低声道:“徐氏看起来不像悍妻,你又不惧华亭……”
    “他和戚元敬之妻王氏一见如故。”
    钱渊面无表情的如此作答,谭纶做恍然大悟状……戚继光畏妻如虎已然是东南趣闻。
    到晚宴,钱渊也没什么兴致,让厨子做了一桌菜上来,陪谭纶、郑若曾、陈有年、陆一鹏饮酒,孙铤也跑来凑热闹,牢骚一天到晚事太多,忙的后脚跟砸后脑勺。
    在外奔波将近一个月了,钱渊早早离席回了后院,一坐下就长叹了口气。
    刚洗完头发的小七坐过来,“又怎么了?”
    钱渊顺手接过毛巾给妻子擦头发,“小舅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对了,前两天你妈又问起可卿和香菱了。”
    钱渊手一顿,难怪谭纶说自己守身如玉……想必是从母亲那打探来的。
    “嗯?”
    “呃,没什么。”钱渊随口扯道:“倒是袭人和晴雯,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她们嫁人……先说好,杨文八成是要留在浙江的,周泽如今随戚继美在江西打战,不过打完战他可能会退伍回来。”
    小七的思路一下子被带偏了,歪着头想了会儿,“那就是说袭人不能跟我们回京?”
    “恩,钱家护卫头领中,论资质,杨文、彭峰两人最佳,前者如今已是游击将军,算是有前程,后者不肯入军。”
    “袭人和晴雯商量过了,同一日出嫁,杨文好说,就在镇海,周泽……”小七嘟着嘴说:“你不是准备把钱家护卫召回来嘛,让周泽一并回来好了。”
    “哪里有那么轻松!”钱渊笑道:“大战不起,周泽还能退伍,如今还在打呢,现在走人那叫逃兵!”
    “那就再等等吧……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她们去不去?小妹的婚事到现在还没定下来,都十五岁了。”
    钱渊换了条毛巾,随口道:“还没定呢,要看情况变化……可能会在三月份之后,母亲、大嫂她们到时候再说吧。”
    别指望了,父亲、大哥还在镇海呢,现在就住在背面原来周家的宅子里,母亲和大嫂怎么可能会跟着回京。
    好不容易擦干头发,钱渊手都酸了,又一次怀念电吹风。
    钻进被窝,小七的小脑袋靠在钱渊的脖颈处,低声说:“明年五月,满十八岁了。”
    “嗯……嗯?”钱渊低头亲了口小七的额头,“想要孩子了?”
    “嗯。”小七闷闷道:“那家伙真是有毒,一个月几封信……”
    “你姑姑?”钱渊无语,不就是怀孕嘛,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再说了,前面还有个拖油瓶!
    算算日子,约莫是过年前后,钱渊叹了口气,想起张居正的长子,那是个挺可爱的孩子……徐四小姐可不是什么善茬。
    吹灭烛火,缓缓闭上眼睛,明明已经疲累的很了,但钱渊却没能顺利入眠,还在心里盘算自己的计划,赵文华已经两次送信南下,但到现在还没有确定的信息。
    如果没有意外,比原时空更贴近徐阶的张居正将会提前进入裕王府,据陈有年带来的消息,高拱和原时空一样对张居正颇为赏识。
    需要快点,再快点,钱渊知道,这次自己的计划需要一点点运气。
    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第六百六十二章 镇海见闻(上)

    天蒙蒙亮,不闻鸡鸣,但街道上的嘈杂声让胡应嘉悠悠醒转,发了会儿呆,他起身默默洗漱,在脑海中回想南下这段时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那位的对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胡应嘉自幼苦读诗书,得多位大儒教导,敢言事,敢任事,同乡长辈曾经如此评价,“锐气无双”。
    “锐气无双”这个评价换个说法就是“失之以刚”。
    其实钱渊在京中也有类似的评价,不过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前后,那是存在于中低层官员中的,在两度南下,于东南、朝中几番博弈后,“锐气无双”的评价并不适合钱渊。
    但胡应嘉回京时间不长,脑海中钱渊的印象还是那个两次将邹应龙踹飞的形象。
    “大人,用点粥?”杂役赔笑在门口说:“还有豆浆、豆脑、馒头、包子、面条。”
    “随便来点。”胡应嘉起身下楼,撞见一个户部的小吏。
    “胡大人,今日中丞大人回杭州……”
    “你们去吧。”胡应嘉脸色一沉,“欧阳必进致仕两年,犹能起复为刑部尚书。”
    在亲眼目睹钱渊在东南的地位之后,胡应嘉觉得谭纶这个浙江巡抚之位只怕有钱渊之功。
    杂役端上两根油条,一碗豆脑,肉包素包各两个,胡应嘉尝了尝豆脑,黄白黑绿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豆香,登时胃口大开。
    一旁也在喝豆腐脑的小吏和同僚闲聊笑道:“这还是钱家酒楼流传出来的,味道真不错。”
    “京城的钱家酒楼好像没有……”
    “的确没有,不过随园小厨房有,陈大人提过。”
    胡应嘉登时觉得不香了,将碗一推,起身出了门。
    抵达镇海也有两天了,胡应嘉还没怎么出门,毕竟通商一事和他不搭界,那边热热闹闹,他也懒得去讨人嫌……看到不爽的他想说,但万一话里有漏洞,钱渊就一刀一刀捅过来,躲都躲不开。
    不过今天要出门一趟,胡应嘉也没叫人跟着,京中南下那帮人……应该都在城门口给谭纶送行。
    想了想,胡应嘉特地往城东处走去,虽才晨间,但街上已然是人来人往,道路两旁的商铺早就开门了,行人不时从这家店窜到那家店,掌柜的还在后面追着嚷嚷。
    这般商市,胡应嘉也只在南京、临清、苏州、杭州等商业重镇见过,他转了个弯换了条街,参差相仿。
    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夹杂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不时在各个角落响起,如胡应嘉这等缓步慢行的不太多见。
    三甲进士,选官江西宜春知县,因政绩卓越被调回京入六科为给事中,胡应嘉不是那种只会卖弄嘴皮子的官员,更别说其兄、其父、其祖都是进士出身,也都是在地方上长期任亲民官。
    胡应嘉敏锐的察觉到,虽然人来人往,看起来乱哄哄的一片,但实则次序井然,行人皆靠右行走,中间留出一条道给马车、牛车,十字路口还有乡勇、杂役拿着红色的小旗在指挥。
    站在那儿看了会儿,胡应嘉才继续向东走去,商铺越来越少,人流量也渐渐小了,但还没看到城墙,又走了一刻钟,实在忍不住找了个行人问了问,才知道要走到东城门口至少还要两刻钟。
    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下,胡应嘉不禁咂舌,虽然不能和南京内城相提并论,但一个下等县有这等规模,实在难以想象。
    “都是府尹大人和巡按龙泉公、前任孙知县筹划,宋同知从去年开始修筑新城,到现在还没完工呢。”行人看起来像个年轻士子,不无自豪的夸口道:“仅以县论,天下难出镇海之右。”
    “如飞来一城……”
    “那还是去年侯涛山设市通商之时,南京锦衣卫查探时所言。”年轻士子笑道:“那时候可没如今盛况。”
    “锦衣卫所言也传遍大街小巷?”胡应嘉笑吟吟道。
    “其他地方自然不会,但这儿是镇海!”年轻士子昂首道:“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结果差点被钱家护卫一锅烩了!”
    胡应嘉失笑道:“听闻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那是自然,侯涛山一战,百余钱家护卫列阵如山,千余盗匪猛攻数番都无可奈何。”年轻士子嘴里说着,眼中颇有狐疑之色。
    胡应嘉装着没看见,又问道:“朋友可进学了?”
    看士子踌躇,胡应嘉笑道:“本官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年轻士子大惊大喜,“难道是随园孙文和孙前辈?!”
    孙铤任镇海知县已有半月,出身随园早就县人皆知。
    胡应嘉脸一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随口问起经义,年轻士子勉强作答,断断续续,显然吃力得很。
    “前辈,前些年家中无着,只能荒废学业,直到去年通商,日子才好过不少。”年轻士子一脸沮丧。
    “年纪尚轻,攻读几年,可下场一试。”胡应嘉勉励几句,又问道:“镇海县几个城门?日常货物进出是哪个城门?”
    “老城只有西、南两个城门,这两年扩建新城,东西北城门各一处,南城门三处,其中两处进入载货车辆,另一处只供行人进出。”
    胡应嘉微微点头,也没留下名姓径直转身离去,心想也难怪钱龙泉在东南有如此名望。
    绕了两个圈子,小腿隐隐发酸,胡应嘉才走到南城门口不远处,算了算方位,那日进镇海县城应该是从东城门,而南城门直面甬江。
    转过拐角处,胡应嘉脚步一顿,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皆是人群、骡马,各式各样的车辆川流不息,运载货物的车辆从左边的城门进入,出城的车辆从右边驶出,中间的正式城门专供人流出入。
    往前走了几步,巨大喧杂声响彻耳边,衙役的喝骂声、骡马的嘶鸣声、来往人群的高呼声混杂在一起,让每个人开口都要声嘶力竭。
    胡应嘉细细看去,管理城门的三个小队都是武卒,腰间挎着长刀,靠在城墙上还有长枪,但身边并没有竹筐。
    这也意味着进出镇海县城是不需要缴纳人头钱,甚至货物都不需要缴税的。
    好不容易混入人流,慢慢向前挪着,好一会儿后才出了城,码头并不在这儿附近,还需要向东走上好一阵儿。
    胡应嘉没有向东走,而是找了个小山坡远远眺望,乌蓬小船在江面上灵活的来回穿梭,或大或小的商船在指挥下依次停靠在码头处,或卸货或装船,密密麻麻的人如蚂蚁一般井然有序。
    再回头看了眼南城门处,胡应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然和钱渊是同年,但官宦世家,在会试前后都没有和随园士子有任何来往。
    今年初得徐阶属意调回京中入吏科为给事中,胡应嘉和吴时来、徐璠等人多有来往,受他们的影响,胡应嘉对钱渊很不服气……开海禁通商,不过为敛财而已。
    如今所见,江面上船帆如云,类比临清钞关,城门处往来如流,不让崇文门钞关。
    临清、崇文门两处是大明最重要,也是收入最为丰厚的钞关,能在镇海白手起家折腾到这个地步,胡应嘉突然响起陆光祖曾经对钱渊的评价。
    “不论其他,此人有济世之才。”

第六百六十三章 镇海见闻(下)

    冬日萧瑟,又登高望江,夹杂着水汽的寒风扑面而来,令人刺骨,但胡应嘉好一会儿才缓步走下山坡。
    重新入城,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小饭馆,两盘菜,一碗汤,再配上一小壶女儿红,胡应嘉也吃的津津有味,虽是世家出身,但他并不是那等用度豪奢的人。
    “四钱银子?”胡应嘉有点意外,抬头看着掌柜,“听闻辣椒价格高昂,这洋芋、番茄也是珍物。”
    “算不上珍物。”掌柜的点头哈腰道:“其他地方没有,镇海还能没有?”
    胡应嘉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辣椒、洋芋、红薯、番茄、黄金棒在京城自然是珍物,钱家酒楼售价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但在东南已经种过一季,甚至不止一季,至少在镇海算不上稀奇了。
    丢下个银角子,胡应嘉笑道:“不用找了,淮安会馆往哪儿走?”
    很有意思的现象,就如京城一样,镇海也有不少会馆,浙江本地的倒是不多,大部分都是南直隶、湖广的,这也是提供各类出海货物最主要的产地。
    “噢噢,就后面那条街,一直往东,看到松江会馆再往北就瞧见了。”掌柜啧啧道:“南直隶那么多府洲,就属松江、徽州两地会馆选的位置最好。”
    这是当然的,松江是钱渊乡梓,徽州是汪直的乡梓。
    胡应嘉道了声谢出门,沿着路往东,在松江会馆门口看了几眼再往北,不多时就见到了淮安府的会馆。
    “克柔,刚还让人去驿站寻你。”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总算来了。”
    胡应嘉拱手行礼,“六叔,适才随意走了走。”
    这汉子是胡应嘉隔房的叔父胡孝行,举业不畅,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早早就开始为族里打点庶务,两个月前起意南下来镇海探探路。
    胡孝行将侄儿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你和钱龙泉、孙文和、陈登之不是同年吗?怎么会住在驿站?就算不住在钱宅至少也应该住在县衙……”
    胡应嘉脸黑如锅底,难道天天听他们奚落自己?
    胡孝行疑惑追问道:“就算同年走的不近,但二哥和徐阁老有书信往来……钱龙泉是徐阁老孙女婿啊。”
    这话里的二哥指的是胡应嘉的父亲胡效忠,当年在顺天府任职,和徐阶有一份交情,胡应嘉就是因此被调回京中入六科为给事中。
    胡孝行疑惑于,你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他钱龙泉是徐阶的孙女婿,怎么会有如此隔阂?
    胡应嘉额头青筋动了动,徐阶和随园的几次交手都没浮出水面,钱渊兵围巡抚衙门也只是针对赵贞吉,虽然京中东南多有人知晓徐阶、钱渊已然决裂,但普通人哪里知晓这消息……就连汪直都不知道呢。
    胡孝行有些失望,“本还想着你带着走一趟钱宅。”
    “做甚?”
    “总归……”
    胡孝行话还没说完,几个刚进门的中年人嚷嚷着引得大家看过去。
    “又涨了!”
    “一个月二两银子!”
    “真是死要钱啊,名不虚传!”
    “这等话也敢说,晚上睡觉摸摸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胡孝行努努嘴,“八成是在说钱砍头。”
    胡应嘉眯着眼细听片刻,胡孝行在边上解释道:“从六月份开始,县衙向商户收取净街银,每户一两五钱,看样子是涨到二两了。”
    “每个商户都要缴纳?”
    “不,只有坐地户缴纳。”
    “坐地户?”
    “在城内设了铺子的才缴这笔银子。”胡孝行笑道:“说多也不多,能设铺子的也不在乎二两银子,但这没名没分的!”
    胡应嘉摇摇头,“怎么会没名没分,去年在江西宜春县,就有巡检司设卡收税……说起来,听闻通商,只是海商出海贩货时才纳税银?”
    “是,在码头、城内交易,并不纳税。”
    “所以钱龙泉才找了这个名头……净街银。”胡应嘉笑了笑,“居然没人闹事?”
    “谁敢闹事?”胡孝行咂咂嘴,“侯涛山一战,八家海商并数股倭寇,头颅就在码头处垒成京观,城内推官吴成器麾下近千士卒,城外还有杨筠江驻守。”
    顿了顿,胡孝行笑道:“不过后来大伙儿也没什么怨气。”
    “嗯?”
    胡孝行没来得及解释,那边一个胖子就冲着那几个中年人笑道:“孙知县令人每月用度都贴在县衙对面墙上,银子都用在道路修缮,杂役月银上,你不是偷偷去查过吗?”
    另有人也说:“刘老七,记得你还拿着算盘去算了人数,县衙每月还得往里填几百两银子。”
    “上个月还有一群洋人来,怎么说来的?”
    “不愧是天朝上国!”
    刘老七干笑道:“虽然都姓孙,但……”
    “你懂什么!”胖子笑道:“孙叔孝原是绍兴府上虞知县,上虞大捷中得钱龙泉赏识,才调到镇海来,而如今的孙文和是随园士子,钱龙泉的至交好友。”
    “这么说来,萧规曹随?”
    “那当然是萧规曹随!”
    胡孝行小声说:“每日进出县城、码头的骡马、牛马不计其数,人来人往,但街面干干净净……”
    “噢噢噢……”胡应嘉恍然大悟,说起来今日出了驿站就觉得什么地方奇怪的很,却没发现这点,无论是青石板还是黄土路,都干干净净,似乎用水清洗过。
    “于小见大啊。”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问:“六叔,你找钱龙泉到底何事?”
    胡孝行搓搓手,“也没什么……混个脸熟而已……现在没人有胆子走私出海贩货。”
    “为何?”
    “码头上的京观才撤了一个月而已。”胡孝行撇嘴道:“说什么私人恩怨,谁还能没长眼睛……钱龙泉在东南一日,就没人有这胆子,被逮着全族都得遭殃……”
    胡孝行指了指不远处的松江会馆,“喏,那原先是镇海周家的宅子,一家脑袋都在码头上……”
    “那六叔找钱龙泉,是为了出海贩货?”
    “是啊,排队得排到什么时候!”胡孝行苦着脸道:“钱家,没个人带着,送礼都送不进去!”
    “还有送礼都送不出去的?”胡应嘉嗤笑道。
    “还真不是。”胡孝行拉着侄儿出了会馆,解释道:“不管是县衙、府衙,还是单设的各处,小吏、文员总归送的出去,但有品级的基本都不收……其中唐荆川最狠,几个月前杭州两家送了重礼,第二日礼单贴在府衙对面墙上,那两家三个月都没拿到通关文书!”
    “钱龙泉呢?”
    “原本还有人送,后来钱龙泉放了话,谁送礼,就找谁麻烦!”
    “嗯?”
    “钱龙泉是当众说的,朝中尚无开海禁,镇海暂行通商,如若收取贿赂,回朝遭科道言官弹劾,再厉行海禁,万事皆休。”胡孝行两手一摊,“这话一出,谁都不敢送礼,据说连汪五峰送礼都被退了……逢年过节,也就收些世交、姻亲的例礼。”
    胡应嘉默默听着,突然想起京中一则流言,点点头,“钱龙泉此人,不论其他,非贪财之人。”
    胡孝行嗤之以鼻,“去年今年,那家钱家酒楼赚了多少银子,那时候还没红薯、洋芋,光是番茄、黄金棒……”
    “京中亦有一间钱家酒楼,售价更高,日进斗金。”胡应嘉面无表情道:“但京中传言,四年前百余倭寇穿行数千里袭南都,宁国府数十村落被毁,流民四散,钱家出银重建村落,历经数载方成。”
    胡孝行一愣,“还有这等事……呃,说起来倒是挺符合钱龙泉的做派。”
    “什么做派?”
    “霹雳手段,慈悲心肠。”胡孝行赞道:“若无霹雳手段,何来钱砍头之名,若无慈悲心肠,何来抛却储相南下击倭?”
    胡应嘉叹了口气,深深感觉到,自己就不应该来镇海,应该径直回京。
    虽然数度被那人羞辱,虽然自以为傲的逼人锐气在那人面前没有半分分量……但胡应嘉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这是个能让人从心底涌起敬意的人物。

第六百六十四章 大雪

    甬江上,一艘偌大的官船在江面上缓缓向东,船只上下三层,甲板上有腰胯长刀的武卒来回巡视。
    密密麻麻的商船越过官船,行商定睛看见官船上飘扬的“钱”字旗帜,多拱手一礼。
    钱渊在东南的名头极响,各个阶层都对其颇为敬仰,当年临平山一战后,多有百姓在食园外磕头道谢,嘉兴两场大捷,钱渊在普通士卒心目中地位无人能比。
    在东南士林看来,钱渊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堪称气节无双,在东南官场看来,钱渊根脚颇深,心思深沉,手段了得,当年是能和浙直总督胡汝贞平起平坐的人物。
    但说起来,最为尊敬钱渊的那些人,是奔波各地的行商……饭碗被砸了这么多年,是钱渊重新将饭碗塞在他们手中。
    “寒冬日还在外奔波,展才这个巡按御史真是辛苦。”陆一鹏笑道。
    “再辛苦也没登之兄、文和兄辛苦。”钱渊摆摆手,“小舅逼迫不过才走这一趟,还好心想事成。”
    谭纶胃口太大,除了郑若曾、沈明臣之外,还频频四处走动试图再招揽幕僚,可惜他的名声……呃,还真比不上钱渊。
    谭纶也干脆的很,直接一封信写给了谭氏,钱渊没办法才跑一趟山阴,找了诸大绶、钱楩、陈鹤等人,这几人都是东南名士,而且和徐渭、沈炼并列为“越中十子”,有这些人代为引荐,谭纶才得手。
    恰巧陆一鹏在镇海无事,前去山阴拜祭诸大绶母亲,这次一并回镇海。
    “倒是子直兄这些日子清闲的很。”
    陆一鹏大笑道:“巡视通商事,尽皆户部职责,都察院就不管了。”
    钱渊嗤笑道:“仅镇海一地,一年通商税银百万计,朝中怎么可能放任自流,仅以户部时时探查那是不够的,都察院必会伸手。”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暂时不急,等宁海设市通商,福建倭患平息,当设巡视御史。”
    外间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下雪了。”
    两个护卫搬了个屏风过来挡住在窗口处,钱渊却推开窗户,放眼望去,雪花飘飘洒洒的乱飞而来,伸手去触,雪花却一转撞在窗棂上消失不见。
    陆一鹏也踱步过来,辽阔的江面上,无数船只的顶篷已然一片雪白,岸边的树木、房屋似乎都披上了一件白色斗篷。
    赏景良久,钱渊使人端了火炉进来,烫了壶酒,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陆一鹏兴致勃勃但抿了口酒皱眉叫来彭峰,“换壶花雕来。”
    看钱渊不屑,陆一鹏苦笑道:“临行那夜设宴,叔孝兄只喝了三杯,伶仃大醉。”
    就在窗口处,两人拥袍围炉,饮酒作乐,随意畅谈,时而聊起徐渭在西苑又和袁炜闹的不可开交,时而说起在江西名声大震的杨铨。
    周诗前几日送信来临海,颇为感激钱渊亲自上门为其父贺寿;冼烔已然和绍兴新昌潘晟侄女定亲,明年开春迎娶;孙丕扬入都察院不过月许,居然上书弹劾兵部左侍郎江东,引得众人瞩目。
    陆一鹏转头看了眼江面上的船只,啧啧道:“寒冬之日还在外奔波,谁都不容易啊。”
    “那是自然。”钱渊淡然道:“设市通商已有一年多了,商人也各司其职,如这些行商大都是在浙江、南直隶、江西、湖广各地收货,再送到镇海销售。”
    陆一鹏皱眉道:“但出海贩货的海船每十日一批,数目也不算多,这么多货,海商吃的下来?”
    “当然吃的下。”钱渊解释道:“只不过不是一批吃下,大部分散货都是卖与城内铺子,转一道手……货物就储藏在侯涛山以及城内库房中,只需要缴纳些许费用即可。”
    “那日跟着文和兄走了一圈,头晕脑胀……”
    “哈哈,若是看懂了,也简单的很。”钱渊笑道:“每批货物入库房都是需要登记的,交易一方必须手持出海文书,上面盖了府衙、县衙两处大印,缴付现银和库房费用,凭证三份,仅需凭证直接从南城门送货出城去码头。”
    钱渊其实也心里明白,这套流程还是有漏洞的,不过放在这个时代,不能要求更多……明年自己回京,走私八成又要起势。
    这也是钱渊在写给嘉靖帝的密奏中提到设立巡视御史一职的原因,最好是有战阵经验的御史。
    不多时,火炉渐熄,两人醺醺,恰好官船已然抵达镇海。
    慢悠悠的下船,冷风一吹,钱渊脚步有些不稳,突然一只手从侧面扶住他。
    “龙泉公,小心脚下。”
    钱渊一个激灵,赶紧站直了,“多谢……多谢方先生。”
    钱锐脸色不变,眼中多有斥责之意。
    钱渊转头四顾,看陆一鹏还没下船,挥手让彭峰等人推开,小声道:“父亲,这是……去金鸡山?”
    “船上饮酒,一个不好就要坠江,这等寒冬,只怕要大病一场!”钱锐训斥道:“千金之子戒垂堂,这等事还要为父教你?!”
    “是,是。”钱渊干笑道:“父亲这是去见汪直?”
    “嗯,那事儿已拖了半个月,也差不多该给他颗定心丸了。”钱锐低声道:“你可想好了,朝中政争剖析以示汪直,日后他若背弃盟约……”
    “早就栓在一块了。”钱渊收起笑意,轻笑道:“日后回京,东南各事还需父亲襄助一二。”
    “为父的身份……”
    “无需如此,孩儿会留下密令。”
    钱锐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何日回京定了吗?”
    “没有,等一个消息。”
    “消息?”
    “或者说,等一首诗。”
    “一首诗?”
    钱渊在心里琢磨,徐渭早已经送密信南下,嘉靖帝要求自己明年回京,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很可惜,按照计划,明年朝中血雨腥风,无论嘉靖帝打什么主意,只怕都不太容易实施。
    眼角瞥见陆一鹏下了船,钱渊侧身让过,迈步走开,“今年除夕,还望一家团圆。”
    走上乌蓬小船,带着斗笠的钱锐定睛看着在风雪中渐渐消失的钱渊背影,从击杀徐海,辅佐汪直,再到沥港招抚,设市通商,一步一步走来,钱锐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早就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有时候,半夜醒转,钱锐都难以相信,那个名扬天下,身镇东南的钱龙泉真的是当年那个只知道死读书,尖酸刻薄的幼子。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
    但现在看来,十三岁也看不到老啊……呃,倒是那嘴皮子还是那德行!
    一个月前,京中户部、六科、都察院使人南下巡视,钱渊在巡抚衙门中轻描淡写的将淮安胡应嘉骂得抬不起头……别人听闻这消息,只笑胡应嘉自讨苦吃,而钱锐却笑着从中品味出幼子当年的一些气味。
    乌篷船灵活的在江面上左拐右拐,从诸多商船中穿梭而过,驶向对面的金鸡山。
    钱锐下了船,已有马车在等候,不多时就驶入招宝村中,汪直听闻消息亲自出迎。
    “方先生,如何?”
    钱锐神色凝重非常,“半个多月了,徐兄弟送来诸多消息,方某一一探查,已是**不离十。”
    汪直神色有些紧张,伸手道:“外头风大,先生入内详谈。”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后顾之忧(上)

    “三杯茶就够了。”
    听到汪直这句话,正在斟茶的徐碧溪手一顿,无奈而好笑的看了眼已经坐下的毛海峰。
    “义父……”
    钱锐咳嗽两声忍笑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个憨货,还不出去!”
    毛海峰拖拖拉拉起身,不忿的指着徐碧溪,还没等他开口,后者端着茶盘放在桌上,泰然自若道:“我嘴巴紧。”
    钱锐笑道:“老船主不是不信任毛兄弟,即如徐兄弟所言,毛兄弟你斩将夺旗是好手,但嘴巴太大,耳朵也太长……这等事出去胡乱打听,一个不好就要惹祸。”
    “听到了?”汪直瞪了眼,等毛海峰委屈的退出去,才低声问:“赵大洲真的是徐阁老的人?徐阁老和钱龙泉真的不合?”
    “其实这两件事互为表里。”钱锐冲着徐碧溪努努下巴,“徐兄弟应该查过了。”
    徐碧溪点头道:“查这个还真的挺费事的,咱的身份……有的话就算问,人家也忌讳不肯答。”
    “甭表功了,快点说。”
    “是,义父。”徐碧溪咳嗽两声,“最后还是找到赵大洲在任时期的两个文员,之后又使了重金去南京打听,赵大洲还真是徐阁老的人……呃,在南京,这算不上什么秘密,那笔银子真是花的冤枉。”
    汪直琢磨了下,“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年初那件事,钱龙泉兵围巡抚衙门,才和徐阁老闹翻了?”
    “众所周知,徐阁老在朝中仅次于严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怕并非如此。”钱锐缓缓道:“这半个多月来,得毛兄弟引荐,方某和慈溪赵氏、鄞县张氏见过几面。”
    顿了顿,钱铮解释道:“慈溪赵文华是严阁老义子,鄞县张时彻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阁老的同年。”
    “又得徐兄弟弄回来的前些年邸报,方某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又细细使人打听,东南倭乱这些年,当年王民应攻沥港后被调回京中,接任的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龙泉就与时任杭州知府的胡汝贞、南下督战的赵文华交好。”
    徐碧溪点头道:“据说当时赵文华是杭州食园常客,临平山一战,就是钱渊、胡汝贞力劝赵文华出战。”
    “嘉靖三十五年,钱龙泉身登皇榜,选庶吉士,却两度南下,第一次还是探亲,第二次却是以御史巡按浙江。”钱锐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他身为徐华亭的孙女婿,但看看与他交好的人,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梅守德,都是朝中无根脚的。”
    汪直一时没听懂,徐碧溪反应过来了,“先生的意思是,钱龙泉早和徐阁老有隙?”
    “方某前后琢磨许久,可能的确如此。”钱锐解释道:“本朝向来以小制大,彼此制衡,胡汝贞攀附严党为浙直总督,按道理来说,浙江巡抚理应是徐阁老的人,但吴惟锡绝非华亭门下。”
    汪直怔怔的看着钱锐,突然道:“也就是说,钱龙泉其实偏向严阁老?”
    钱锐笑了笑,指了指徐碧溪,“自从胡汝贞调任闽赣总督,有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徐兄弟打听的比方某清楚。”
    不容易啊,钱锐和儿子商谈了好久,找了几个机会才将实情分隔开,一点点的漏给徐碧溪。
    “胡汝贞那个王八蛋!”徐碧溪拉着脸先骂了几句徽州土话,才说:“徐海那厮兵败上虞,胡汝贞想诱义父率部登岸,一举歼灭……说起来真要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提议去舟山,只怕……”
    “不会。”钱锐打断道:“老船主何等人物,就算没有方某提议,亦不会入胡汝贞彀中。”
    汪直脸色有点发白,回想当日沥港招抚,自己第二日即登岸入镇海县,胡汝贞谈笑风生,不由心生寒意。
    提起茶壶给钱锐倒茶,汪直咽了口唾沫,“既有意招抚,为何要杀老夫?”
    “此事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方某是听慈溪赵氏提了一嘴,后来和徐兄弟打听的消息对应,再之后细细询问去年诸事。”钱锐轻声道:“去年上虞大捷后,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突然率军回师宁波,戚继美随钱龙泉回了台州……”
    钱锐说的比较隐晦,徐碧溪打断直截了当的说:“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不许胡汝贞开战。”
    “但……但他是浙直总督……”
    “东南传闻戚继光曾随钱龙泉习兵法,戚继美、卢斌、侯继高诸将都是钱龙泉一手带出来的,浙江总兵俞大猷也是他的至交,台州知府谭子理又是他的姻亲。”徐碧溪啧啧道:“说起来官居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挺惨的。”
    钱锐失笑道:“所以,钱龙泉绝非严嵩一党。”
    汪直精神一振,“这么看来,他自称简在帝心应该是真的?”
    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既不是徐阶的人,也不是严嵩的人,那总得有点凭仗吧?
    徐碧溪嗤笑道:“义父记得慈溪袁家吗?”
    “怎么?”
    “去年被严禁出海贩货,袁家人大骂钱龙泉媚上,是为幸臣。”徐碧溪嘿嘿笑道:“不过听说袁家那位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钱锐曲起手指敲着桌面,“钱展才此人,确有大魄力,大胸襟,亦有处事之能。”
    徐碧溪好奇问:“先生怎么突然如此说?”
    “国朝初年,太祖禁海,钱龙泉欲开本朝先例,开海禁通商,此事可不仅仅关乎倭乱,关乎东南。”钱锐平静道:“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人脉遍及东南,以至于浙直总督胡汝贞都束手束脚,如此大功,即他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
    “听说朝中颇有弹劾?”
    “三百根巨木,并红薯、洋芋,足以一扫而空。”钱锐突然笑道:“说起来毛兄弟也有功,他倒是有本事,居然和府衙的几个小吏勾肩搭背,探查到不少消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汪直笑道:“再说了,他本就是鄞县人,府衙不少人都是鄞县调来的。”
    “还好把他撵出去了,不然又要夸功……夸功就算了,非要央求义父许他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
    徐碧溪眨眨眼没说话,钱锐轻描淡写的说:“南京有秦淮河。”
    汪直嘿了声,骂了句没出息。
    “也未必是坏事。”钱锐劝道:“二月二那日,要不是毛兄弟留宿妓家……”
    徐碧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汪直忍笑道:“先生说说,他这次从府衙那打探到什么消息。”
    “也不是要紧消息。”钱锐轻声道:“今年蒙古两度南下,宣大吃紧,辽东饥荒,朝中用度不足,宁波府先后数次输钱粮北上相援,解朝中用度之窘。”
    汪直点头道:“还借了咱们的船队,几次运载粮米甚至士卒南下入闽。”
    “如此大功,又简在帝心,自然平步青云。”钱锐加重语气道:“通商一事不仅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更是他日后的根基所在。
    否则他何以留杨文驻守镇海,又调侯继高移驻宁波,孙丕扬离任,又调好友孙文和接任?”
    看了眼汪直,又看了看徐碧溪,钱锐总结道:“纵和徐阁老不合,纵和严阁老有隙,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如今已频频立功,无论如何,他都会坚持下去,否则日后不仅前程堪忧,只怕还要获罪下狱。”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后顾之忧(下)

    看汪直沉吟不语,徐碧溪也若有所思,钱锐心里一阵打鼓。
    钱锐住在镇海县城已有一个多月了,就住在钱宅的背面,这不是什么隐秘,事实上这是钱渊赠与汪直,后者转送给钱锐的。
    在这一个多月里,虽然钱渊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波,但只要在家,常常深夜从小门越屋,与钱锐密谈。
    钱锐很清楚,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京,最担心的是两件事。
    其一,东南再度倭乱,这是说不好的事,不是每个海商头目都如汪直那样殷殷期盼通商,没有成本的杀人越货,不香吗?
    为此,钱渊以宁波分成的税银打造战船,又怂恿浙江巡抚谭纶再募新兵,还不惜让最为重视,也最为信任的杨文留在军中,驻守镇海。
    一旦东南再有倭患,开海禁一事只怕再起波澜,钱渊不可能永远留在东南,总要留下足够的后手。
    其二,钱渊真怕汪直一转头勾搭上徐阶……虽然徐阶一直对开海禁通商持反对态度,但那主要来源于胡汝贞平倭招抚汪直。
    如今通商一事已然成了既定事实,突然原地掉头和汪直合作,以徐阶的脸皮,是干得出来的。
    费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广织人脉,数度犯险,钱渊如何能忍受别人来摘桃子?
    别说徐阶了,就是高拱伸手都不行!
    这两件事是钱渊的后顾之忧,而今天钱锐要解决的是第二件事,但从汪直、徐碧溪的态度来看,之前一番话的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开口道:“老船主可曾想过,年初赵大洲为何搜捕老船主?”
    汪直皱眉道:“朝中党争而已。”
    早在当初从杭州回镇海的路上,钱渊就向汪直细细描述过,此事与党争有关,只是没提及赵贞吉的背景而已。
    “华亭为倒严,不惜令赵贞吉搜捕老船主,使倭患再起,毁镇海通商,乱浙江一省。”钱锐轻声道:“在此等人眼中,无人不是棋子,对华亭来说,通商与否无甚所谓,这等人靠得住吗?”
    汪直长叹一声,“汪某自诩也磨砺数十年,但玩心眼儿,真的斗不过那些文官……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儿,徐阁老靠不住,但钱龙泉就靠得住?”
    “汪某也知道,钱龙泉是真心实意欲开海禁通商,去岁在沥港商谈,诸般许诺都一一兑现,如今镇海盛况即为明证。”
    “但严阁老都多大了,日后徐阁老身登首辅之位,钱龙泉又不能长留东南,只怕将来……”
    钱锐沉默下来,汪直的犹豫不能说没有道理,严嵩一去,徐阶上位,到时候必然清洗朝中,东南这边将来走势如何,真的很难说。
    徐碧溪摸摸脑袋,“义父……”
    “说。”
    “还是信得过钱龙泉。”徐碧溪干脆利索的说:“其他的孩儿想不了多远,但有一点,赵大洲搜捕义父,钱龙泉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义父,此事是毛海峰亲眼所见。”
    汪直点点头,“这倒是……所以适才说了,钱龙泉是真心实意开海禁通商。”
    汪直在心里盘算着,徐阶还是钱渊?
    徐碧溪瞥了眼钱锐,虽然方先生是义父的心腹幕僚,但也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十日前,华亭有人来招宝村拜访义父,虽然是密谈,但徐碧溪隐隐猜测,应该是徐阶的人。
    钱渊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汪直,这证明了他的决心,但同时也暴露出,汪直在通商一事上的重要性。
    如今通商税银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明眼人都看得见……想摘桃子,有两条路可以走。
    其一,地方上的官员,如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不过这些都是钱渊的权力范围,有的是嘉靖帝钦点,有的是吏部选派,徐阶都插不上手。
    其二,就是汪直,这是釜底抽薪。
    汪直举棋不定,而徐碧溪和钱锐都明显站在钱渊这一边,不论钱锐,就徐碧溪而言,虽然钱渊难以对付,己方吃了不知道多少个哑巴亏,但这是个靠得住的人。
    而汪直犹豫的就在这儿,钱渊真的靠得住吗?
    去年沥港,天花乱坠说了那么多,拍着胸脯说胡宗宪是严党大员,日后严嵩倒台,徐阶必然清算胡宗宪招抚一事,只有自己这个徐阶的孙女婿出面主持通商,才能确保无恙。
    而自己直到半个月前才知道,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却早早有隙,如今更是分道扬镳。
    还说自己简在帝心,说自己与裕王交好……汪直在官场上的信息来源非常有限,真的不太敢信。
    说到底,汪直对钱渊的人品持怀疑态度……呃,钱渊可能想不到,自己去年沥港招抚密谈,将徐阶扯出来做幌子,居然有这样的副作用。
    钱锐无奈的叹了口气,“老船主,方某觉得,任何事,进退自如,才算得上握在手心。”
    “先生何意?”
    “与徐阁老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汪直一呆,愣了半响后摇摇头……就像当年王民应攻沥港,自己逃出生天,东窜倭国,还能作甚?
    “与钱龙泉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啪!”汪直拍案而起,神色变幻莫测,缓缓道:“便如先生适才所言,东南乃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根基!”
    “不错,钱龙泉不敢背弃盟约,如若起隙,老船主扬帆远去,东南如若倭患再起,钱龙泉……罢官归乡都算是轻的。”钱锐神色淡漠,“进可攻,退可守,老船主能威胁钱龙泉,但能威胁得到徐阁老吗?”
    汪直来回踱了几步,连连点头,说到底,自己和钱渊已经绑在一起,如若自己要散伙,说不上结果好坏,但绑在一起,意味着自己有能力威胁得到钱渊的未来。
    而徐阶是不可能和自己绑在一起的,这点汪直可以确定。
    “汪某大幸,有先生出谋划策。”汪直笑道:“不瞒先生,华亭来人,许诺授予武职,封妻荫子。”
    钱锐心里大惊,脸上神色未动,沉吟片刻道:“看来钱龙泉在京中还真有些根基。”
    “为何如此说?”
    “徐阶贵为内阁次辅,钱龙泉不过都察院御史,用这等手段,意味着在明面上,他压制不住钱龙泉。”钱锐作势思索道:“或许真的简在帝心?”
    “到时候义父入京就知道了。”徐碧溪突然插嘴道:“那日在彭溪镇,我厚贿小吏,听闻京中传言,若红薯一事确凿,陛下有封爵之意……徐阁老只授予武职,也太小气了。”
    汪直捋须笑了笑,“不敢有此奢望。”
    钱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方某不建议老船主入京,一来封爵入京,很难再出京城,二来东南诸事,需老船主坐镇。”
    汪直犹豫了下,对他来说,封爵可能是一次能彻底改变家族命运的机遇。
    徐碧溪笑道:“这个好办,大不了让汪大以世子名义入京。”
    “这倒是个办法。”钱锐点头道:“老船主坐镇东南,大少爷在京中无碍。”
    汪直失笑道:“谁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太早了。”
    一番密谈下来,三人出屋,就在侧厅吃晚餐,汪直确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钱锐欣喜于自己完成了任务,虽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儿子在东南无后顾之忧。

第六百六十七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堂前,虽然已然深冬,虽然开着窗户,但角落处置放着碳炉,堂内无一丝寒意。
    一张特地打制的八仙桌的四周,放着几个茶几,上面摆放着各式糕点,还有几杯残茶,一旁的碳炉上,小巧的铜壶的盖子被蒸汽顶的叮当乱想。
    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灵活的摆弄,嘴里还叼着一块柿饼,“说起来还是老宁家的柿饼味道好,不愧是百年字号。”
    “展才你就是嘴刁。”陆一鹏一边摸牌一边嘀咕,“余姚宁家铺子的干果山货,松江那边都闻名呢。”
    牌桌上另两人一个是彭峰,另一个是杨文,前者是被钱渊死拖硬拽拉上牌桌的,后者是来禀报最新打制战船调拨南下台州事的,结果也被拉上来了。
    彭峰向来沉默寡言,而杨文虽然稳重,但平日里和钱渊谈笑无忌,不禁笑道:“宁家铺子巴巴的送来,无非是要点红薯藤蔓,还有洋芋。”
    “要那些做甚?”
    “嗨,商人逐利。”钱渊咽下柿饼,支支吾吾的说:“忘了昨日当零嘴吃的红薯干?”
    “倒是有眼光的。”
    桌上只听得见钱渊、陆一鹏和杨文的说话声,彭峰偶尔开口也只是如此,“三条。”
    “吃个,三四五条。”
    “碰!”
    “我牌都摆出来了,你再说碰?”钱渊有点恼火,“子直兄,讲点规矩好不好!”
    侧对门口的陆一鹏干笑着没吭声。
    钱渊抢过三条,还不罢休的牢骚道:“当年在随园你就这毛病……也就是文和太忙,不然让他替你了!”
    门口的黄懋官依稀记起,就在今年初自己调回京任户部侍郎的时候,都察院、六科都有上书,弹劾巡按御史钱渊以牌戏乱政。
    呃,钱渊有点冤,杀了人不去找凶手,却揪着打制刀具的铁匠问罪,这是什么道理?
    国子监、光禄寺、大理寺甚至礼部个别部门在上班期间聚众搓麻……难道还能是钱渊的错?
    “少司农。”陆一鹏看黄懋官走到门口了,赶紧起身行礼,苦笑道:“今日受逼迫不过,陪展才怡情一二。”
    说的还挺婉转,第一件事就是丢锅……钱渊笑着转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仅仅是黄懋官,陈有年、孙铤都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他们身侧,唐顺之脸黑如锅底。
    这段日子,黄懋官、陈有年身为户部官员,带着小吏、文员亲自盘账,又细细查问通商整个流程,忙的不可开交。
    孙铤南下之前号称与钱渊搓麻一较高下,但到任后忙的后脚跟砸后脑勺,别说搓麻了,吃饭都是三口并作两口。
    至于唐顺之,好吧,去年沥港招抚汪直之后,他就一直维持高强度的工作,基本就没喘气的工夫。
    看到这一幕,谁心里没气?
    如今已是十二月份,这是镇海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刻,除了日常通商事宜,还要各处盘账应付户部,筹备即将开始的宁海通商,培训抽调人手,就是已经到任十多天的宁海知县赵大河都整天埋头于镇海县衙内。
    大家忙的跟狗一样,你倒是舒服,烤着火炉,喝着热茶,吃着点心,然后搓麻!
    面对众人的谴责目光,陆一鹏脸上呈现出悔恨的神色,悄悄的往角落处躲去。
    而钱渊脸皮有点厚,哈哈笑道:“今日群贤汇集,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陈有年无语了,这货被逮了个正着,怎么一点都不惭愧,甚至脸都不红?
    不好意思,前世被发配宣传科,上班时候电脑上搓麻,时常被领导逮着,常规操作而已。
    钱渊笑吟吟的将众人迎进来,让下人送来热茶,“文和兄,县衙那边抽调人手去宁海,没什么问题吧?”
    “人手不足。”孙铤干巴巴的说:“倒是听说通商初期,展才亲自上阵,白日理事,夜间授课,才迅速教出一批人手。”
    “钱某充数而已,实在不行可在府衙抽调人手。”钱渊看向唐顺之,“荆川公,没问题吗?”
    去年刚开始通商的时候,钱渊去府衙县衙的户房里视察,看到账目实在是看不下去,咬着牙亲自授课。
    白日里忙的跟狗似的,晚上还得上课……面对一群思考方式几近僵化的学生,这样的日子钱渊实在不想过第二遍。
    唐顺之懒得搭理钱渊,转头看向彭峰,“拿纸笔来。”
    钱渊一时愕然,想了想看向黄懋官,“霖原公,盘账顺利?”
    “还算顺利,这记账方式和户部所用不同,不过南下途中,文和、登之在船上都细细说过。”黄懋官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今年账册已然全部核查过了,记录清晰,从无纰漏。”
    钱渊前世是白手起家,刚开始连会计、出纳都是自个儿兼的,这方面还算半个内行,而且这个时代的会计工作远没有后世繁琐复杂,钱家护卫、随园还有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不少人都是钱渊教出来的,好吧,现在都传到户部里去了。
    黄懋官继续说:“这些日子,登之随荆川公、文和走了一遍,其他不论,账册日后一式五份,存放宁波府衙、镇海县衙,递交浙江巡抚一份,北京户部一份,巡视御史再存一份,每三月核查,每年十二月底盘账。”
    “巡视御史?”孙铤诧异的看着钱渊,“浙江巡按御史?”
    “不是。”黄懋官摇头道:“回京后,黄某欲上书请单设巡视御史与宁波镇海,专为通商事。”
    陆一鹏看了眼钱渊,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十月离京,如今都十二月了。”黄懋官揉揉眉心,“等宁海通商事毕,即刻启程回京。”
    孙铤的脸像个苦瓜似的,“赵道源这些日子天天在县衙里拉人,实在没那么多人手!”
    “不早就让你留心了吗?”钱渊不屑道:“县衙府衙那些小吏都是熟手,每日授课,很快就……”
    “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哪有空闲?”孙铤忿忿道:“你倒是有空闲,却躲在这搓麻!”
    “什么叫躲在这搓麻……这是钱府,怎么能叫躲?”钱渊嘴硬辩驳道:“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这几日解决了个大麻烦,心情舒畅,又看子直兄闲得无聊,这才……”
    “不对吧?”陈有年打断道:“子直适才说了,是被你拖上牌桌的。”
    陆一鹏努力往角落里缩了缩。
    “再说了,心情舒畅,就要搓麻?”
    正在提笔写字的唐顺之转头看来,“去年六月,临海县内,夫山先生等人登门,展才皆闭门不纳,言惆怅失落,整日只搓麻不问外事。”
    黄懋官忍不住笑了,“心情好搓麻,心情不好也搓麻……”
    钱渊无语了,那次只是托词而已,王寅、何心隐、沈明臣陆续登门,那时候自己正和胡宗宪暗地里刀光剑影呢。
    这次是真的心情好,父亲钱锐信誓旦旦,后顾之忧不再,心情能不好吗?
    钱渊回头瞪了眼陆一鹏,你个损友……难道不是你午饭后闲得无聊说搓麻的?
    这时候,唐顺之那边已然搁笔,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黄懋官,“此次回京,递交吏部吧。”
    黄懋官看了几行,大惊失口道:“义修兄何以致仕归乡?”

第六百六十八章 当面甩锅,背后扔刀

    听黄懋官脱口而出,堂前一片大哗。
    钱渊更是大惊失色,紧走几步过来,抢过纸张看了几眼,“荆川公……”
    “不必说了,老夫年迈,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还是退位让贤的好。”唐顺之淡然道。
    角落处的陆一鹏探头仔细打量唐顺之……这老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前些日子他和陈有年随其出巡,自个儿脚都走的起泡了,唐顺之若无其事。
    事实上,历史上的唐顺之再有一年多就病逝了,但这个时空的唐顺之身体还好的好,这也很好解释,历史上这个时期,东南抗倭正如火如荼,唐顺之屡屡率兵出击,又频频奔波海上,身体几度大损。
    钱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他的计划中,自己回京后,东南诸事,谭纶、唐顺之二人为首总领全局,孙铤、宋继祖、杨文、卢斌、赵大河、侯继高、吴成器等人分司其职。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谭纶,而在实际操作上最重要的却是唐顺之。
    说的简单点,如果唐顺之致仕,钱渊手中根本挑不出一个有如此声望,曾经立下军功,有任事之能,精于算术,同时清廉如水的继任者。
    原先还可能将谭纶顶上去……现在,总不能将谭纶从浙江巡抚位置上拉下来吧?
    沉默片刻后,钱渊敏锐的察觉到黄懋官递来的眼神……愣了会儿后,钱渊懂了。
    唐顺之要致仕归乡,上书吏部即可,没必要让黄懋官带回去……呃,和朝中官员请辞一样,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
    钱渊咂咂嘴,换成其他人,自己还有手段,或软或硬……但唐顺之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不在于唐顺之的名望,而在于唐顺之在钱渊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在这世上,无论什么人,都需要一些敬畏感,没有真正的无拘无束,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区别只在于,有的人从内心深处无意识的去敬畏,而有的人主动去寻找一些需要敬畏的人或制度。
    后者的举动中,体现出的是一种对自身的主动约束,未必有什么直接而显著的效果,但却能在某些时刻起到关键的刹车作用。
    所以,在华亭,钱渊敬畏老师陆树声,在东南,他敬畏被自己一力拉出来背锅又推上宁波知府的唐顺之。
    而陆树声、唐顺之也都会无意识但恰当的使用这种被敬畏,不同的是,陆树声用的是棍子,而唐顺之直接要走人!
    娘的嘞,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哀嚎,这老头就是看不得别人过得悠闲!
    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唐顺之最看不得的就是钱渊浪费时间……呃,在钱渊的脑海中,这叫享受生活。
    最早唐顺之托谭纶来信劝诫,之后亲自登门,严词训斥,好吧,现在直接上大招了!
    这枚炸弹显然威力不小,将钱渊炸的头晕脑胀。
    啧啧,看来今天这场麻将还真坏了事……但唐顺之怎么知道自个儿在搓麻?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孙铤、陈有年身上打了个转
    “荆川公身负东南之望,如何能轻言致仕!”钱渊一步一步挪到唐顺之面前,痛苦的说:“若是精力不济,大可总揽全局,些许小事可交付文和兄、鼎庵兄……钱某亦愿竭尽全力!”
    唐顺之面无表情的说:“小女去年定亲,再有两月就出阁,盼老夫归乡,小儿不比随园众杰,至今未过乡试……”
    “符卿年方弱冠,以博学闻名,才名远播……”钱渊也是无语了,唐鹤征还没参加过乡试好不好!
    “小儿哪里有钱龙泉幼年的才名,不过得一‘勤’字而已。”唐顺之黑着脸继续说。
    人家都点出了个“勤”字,钱渊只能悲痛的点头道:“符卿强钱某多矣。”
    黄懋官只顾着饮茶,时不时挑两块点心,对老宁家的柿饼也挺喜欢,孙铤、陈有年……幸灾乐祸的看着钱渊,总算有个能制得住你的了!
    唐顺之突然话题一转,“宁海设市通商,需修缮码头,平整道路,缺银少人,宋望之来信相询。”
    宋望之即宋仪望,谭纶升任浙江巡抚后,因钱铮举荐得继任台州知府,此人是聂豹门徒,和钱铮关系极密。
    “银子……”钱渊眼角余光瞄了下黄懋官,“向台州大户募银,民夫从台州、金华、温州三地招募。”
    “这几府的府尹均是展才故交,此事你一力承之。”唐顺之继续说:“现在问题最大的是人手不足,库房、码头、商市各处管事都缺人,虽展才所拟条章详尽,但仍要一一讲解。”
    钱渊沉默的点点头。
    “宁绍台参将卢斌驻守宁海,需遣派至少五百兵丁。”
    钱渊再次沉默点头。
    “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均抽调人手往宁海,账房人手不足,需展才授课,因白日事忙,只能夜间授课。”
    钱渊真的不想点头,去教那些脑子都打结的货……但只能咬着牙点头。
    唐顺之起身,挥袖道:“如若再犯,老夫立时回乡!”
    “不敢,不敢。”钱渊用陈有年、孙铤从来未见过的谄媚姿态毕恭毕敬的将唐顺之送出门。
    但等钱渊回到堂前,脸上未有一丝笑意,神情肃穆,眯起的双眼中带着威压,视线缓缓在众人脸上扫过。
    “镇海处处皆有奋发之态,展才懒散至此,也难怪荆川公看不下去。”黄懋官笑着起身离开。
    钱渊行了一礼,伸出手臂将跟在黄懋官身后的陈有年、孙铤拦了下来。
    “展才?”陈有年皱眉道:“今日还有事未完……”
    “就是,县衙那边一堆事!”孙铤含含糊糊的说了句,绕开手臂就要出门。
    钱渊一侧身将孙铤拦了回去,冷声道:“从彭溪镇回镇海之后,小弟这还是第一次搓麻,这么巧?正好被荆川公逮了个正着?”
    陈有年讪讪的退了一步,孙铤咳嗽两声,“展才运气不太好……”
    “运气不太好?”钱渊冷笑道:“登之兄事未毕,文和兄县衙事忙,偏偏和荆川公同时登门?”
    “说?!”
    “谁告的密!”
    孙铤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的说:“县衙那边忙的不可开交,这还是三日内第一次登门,如何知晓?”
    “呸!”陈有年脸色一变,反正堂内都是随园的人,他指着孙铤的鼻子,“我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还不是你唠唠叨叨还捅到荆川公面前去!”
    看着还在互相斗嘴的陈有年、孙铤,再看看还在角落处装死的陆一鹏,钱渊有点绝望,自己交了一群什么样的好友……当面甩锅,背后扔刀!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不合

    寒冬日,孙铤、陈有年每日清晨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开始一天辛苦的工作……这工作强度可比他们在六部强太多了,光是走的路都至少多了十几倍。
    不过如今,他们内心的痛楚要小得多,因为钱渊来陪他们了。
    不仅如此,钱渊还将本来无需参与其中的陆一鹏也拉下了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甩锅,居然说是我死拖硬拽着拉你上牌桌的!
    天蒙蒙亮,就被唐顺之赶到码头处,钱渊戴了副皮手套,接过小吏手里的单子,“按次序来就是,怎么这么乱?”
    小吏苦笑道:“这不是都十二月了嘛,海商琢磨着月初启程,赶在年前回来。”
    “那也不行。”钱渊瞄了眼乱哄哄的码头,江面上甚至两艘船撞在一起,几个人失足落水,登时一片大乱。
    钱渊冷哼了声,孙丕扬和孙文和都是文官,但不同的是前者坚守上虞,又是设市通商的元老,颇有权威,而后者心思敏捷,灵活多变,但稍显软了点。
    码头最前处的孙铤一脸郁闷,疾步赶回来,指着即将靠岸的一艘大船,“令其一刻钟后靠岸,非不听……”
    “竖棋!”钱渊轻喝一声。
    身材魁梧的朱八举起旗杆,斗大的“钱”字大旗在码头上飘扬,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艘大船上几个头领模样的家伙登时跳着脚大叫,船只止住来势,缓缓向后退去。
    “告诉他,两个时辰后再靠岸。”钱渊哼了声,看向孙铤身边的文员、衙役,“每艘船都文书齐备?”
    “那倒不是。”孙铤主动说:“为省时间,拿到通关文书,买卖未成交,船只就靠岸,抢个位置装货。”
    一个小吏苦着脸说:“去年没这么多船……今年船只太多,都赶着年节时分,装货的,卸货的,挤在一起……”
    “应该是两处。”钱渊皱眉道。
    孙铤咳嗽两声,“海船每十日出海,装货码头这不是空的吗?”
    “那也不行,立下的规矩不能改,如今是因为闽粤尚有倭寇,海船集中远航。”钱渊也不顾孙铤的面子,径直道:“卸货的都让他们去东面码头。”
    将小吏、衙役甚至身边护卫全都赶下去,好一会儿码头、道路才通畅起来,钱渊站在高处低声道:“未必需要萧规曹随,但有的规矩不能改,镇海是天下第一处通商之地,规矩很可能直接沿用他处。”
    孙铤之一边听一边看着下面,突然指着不远处道:“又是那帮家伙!”
    钱渊转头看去,几十个汉子正在对峙,已然推推搡搡。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码头处卸货装货虽然有畜力,但很多时候还是要靠人力,这些做苦力的汉子自然会拉帮结派。
    “鼎庵兄也不管?”钱渊疑惑的问了句,朝着彭峰努努下巴。
    彭峰带了十来个护卫赶过去,苦力汉子里还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居然将几个护卫放倒。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彭峰这下气坏了,也不拔刀,厉喝一声,护卫整队进击,不多时驱散众人,将为首的几个汉子摁在地上。
    “钱大人。”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的吴成器匆匆赶来,“下官疏于……”
    “钱大人?”钱渊蹙眉道:“鼎庵兄向来呼展才……”
    说到这,钱渊醒转过来,转头看了眼孙铤,这厮讪讪干笑。
    这时候,钱渊才知道为什么唐顺之一大早将自己赶到码头来,孙铤和吴成器不合。
    孙铤接任镇海知县,在接收了孙丕扬留下的人手后,大权独揽,颇为排斥吴成器,其中原因复杂的很。
    一方面,吴成器是无功名在身的,而孙铤两榜进士出身,另一方面,孙铤很清楚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间隙,而吴成器曾经是胡宗宪的亲信,甚至统领过总督府的亲兵。
    偏偏吴成器身为宁波府推官,在钱渊的设计框架中,镇压骚乱,管理交通,码头次序,这些实质性的事务都是吴成器负责的。
    原先这些事务是由钱家护卫头领梁生来负责,年初二月二事变后,钱渊和总督府关系一度缓解,孙丕扬提议,吴成器才转任宁波推官。
    孙丕扬和吴成器一直配合的很好……其中一大关键是,上虞大捷中,两百甲士解上虞之围,吴成器手持双刀,率先冲阵。
    孙铤到任后独揽大权,吴成器也不争,将手中职权拱手让出,无非是因为孙铤是随园一员。
    钱渊也有点头疼,“纵胡汝贞量窄贪功,但平两浙倭患,其占首功,鼎庵兄在嘉兴府两度助阵,又在上虞大捷中立下战功,钱某从不将鼎庵兄视为外人。”
    叹了口气,钱渊看了眼孙铤,“文和兄,今日方知,为何忙碌至此。”
    孙铤瞄了眼默不作声的吴成器,也没开口。
    “好了,今晚钱某设宴,请文和兄、鼎庵兄一醉,不盼你二人结交为友,只望日后携手。”
    孙铤笑着说:“展才可别忘了,夜间还需授课,哪来空闲求一醉?”
    吴成器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鼎庵兄带人下去吧,文和兄你那也有的忙。”钱渊突然看见一人疾步往城墙根去,解开裤带,水泄如注。
    “茅舍呢?”钱渊皱眉问:“难不成还没建?”
    码头处每日人流量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设立公共厕所,钱渊有些抓狂,他这两个月出入都是东城门,还没到这块来,记得几个月前给县衙的图纸里,规划了公共厕所的。
    作为现代人,实在看不得这场景,更讨厌这味道,虽然距离有点远根本闻不到,但钱渊还是捏着鼻子赶紧走人。
    先去码头处孙铤办公的地方看了看流程,钱渊发现孙铤处理事务能力还不错,对各个关卡都烂熟如心,下面的小吏也都是老人,每一艘船除了通商文书之外,各种查验文书都准备好才递交上来盖章。
    钱渊看了会儿出门,迎面撞见府衙户房的一个小吏,笑骂道:“听说前几日纳了个小妾?”
    “只是小妾,不敢请龙泉公登门。”这小吏还是孙丕扬从镇海调过来的,嬉皮笑脸的说:“怎么?龙泉公还想补份礼?”
    只要不是正事,钱渊从来随和,瞪了眼骂道:“你倒是脸大,纳个小妾还要我随礼……是怕你年纪大了,降不住,要不要学两招散手?”
    周围哄笑起来,路过的县衙捕头嘲笑道:“龙泉公说的不错,来个倒浇蜡烛,老汪立马口鼻歪斜!”
    钱渊有种当年在刑警队和队友笑骂的旧感,笑了一阵后提醒道:“纳妾不管,但手脚都干净点,捞点是点,细水长流,让老子发现谁不顾规矩做手脚……”
    “龙泉公放心,有这等人,大伙儿都绕不了他!”
    “不错,这是传家的买卖!”
    “就是,我家小子不识字,不会算术,至少靠着码头也不愁吃喝娶媳妇。”
    钱渊从不奢望所有人都手脚干净,所以即使他为了稳固通商一事,特地挑选的是如唐顺之、宋继祖这样两袖清风的官员,或是孙丕扬、孙铤这样的心腹,但他从不苛刻到让下面的小吏文员捕快什么外快都没有。
    但即使如此,光是今年,府衙、县衙以及各处管事处,钱渊一共剁了六个人。
    镇海的“公务员”都知道,收取贿赂无所谓,但不能坏了规矩。

第六百七十章 说的不是时候

    中午都懒得回去,钱渊去诊所接了小七,径直去钱家酒楼吃了顿,四菜一汤,也没喝酒。
    看看忙着扒饭都不晓得夹菜的小七,钱渊也是头痛,早就知道是这德行,也就是现在实在没办法换媳妇……记得当年有个在一起混迹了几个月的女医生,经常裤子都脱了,居然要回医院!
    这是人干的事儿?
    现在倒是没医院了,战事已歇,伤员很少,但小七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批质量还算不错的玻璃皿器,开始试验陈芥菜卤……钱渊不懂这些,但绝不信这能培养出青霉素,天方夜谭呢!
    “喝碗汤。”钱渊将舀满的汤碗推过去,“腌笃鲜……呃,不算正宗,用的是金华火腿,但文火慢熬,汤白如奶。”
    小七抿了口,夹了块火腿尝尝,“好鲜!”
    “那当然,以前那金华火腿……都是流水线上下来的。”钱渊小声说:“有次过年买了条带回家,还挺贵,结果没滋没味。”
    自家少爷来吃饭,自然是包厢雅座,吃完饭,下面又送上两杯茶,小七不太喜欢喝茶,“前几天那老头训你一顿,你这几日居然比我还早起床,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他也是好心。”钱渊抿了口也推开茶杯,他现在只喝的惯龙井,“预演呗,回京后早朝,啧啧,凌晨三点就得起床。”
    “早朝……不是说陛下都几十年不上朝了吗?”小七突然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凑到钱渊耳边,“嘉靖一朝多少年来的?”
    “四十多年吧。”钱渊随口道:“就他和他孙子万历,两个都四十多年。”
    捶了捶发酸的腿,钱渊咳嗽两声,“对了,你有个表妹了。”
    “表妹?”小七瞪大眼睛,“生了?”
    “嗯,早产。”钱渊瞄了瞄小七的腹部。
    “看什么?!”小七喝了句,“话说你要男要女?”
    “女的最好,男的也行。”钱渊嬉笑道:“最好一男一女。”
    小七嘀咕了句:“你妈是等不了了……天天催,要不你那两丫头收了?”
    钱渊正色道:“绝不可能!”
    钱渊倒是想啊,但老爹已经叮嘱好几次了……
    张居正妻子徐氏十一月末产下一女,才刚刚九个月,徐渭在信中随口提了句,主要是说张居正已经正式为重修《兴都志》的副总裁官。
    担任总裁官的是严嵩、徐阶,不过张居正并不是唯一的副总裁官,礼部侍郎林庭机也兼任副总裁官。
    钱渊昨晚在心里琢磨了好久,嘉靖帝不会故技重施吧?
    当年严嵩、夏言斗得死去活来,后者几度上下,曾经被罢官归乡后再被嘉靖帝起复为内阁首辅……难不成李时言还能杀个回马枪?
    难说啊,有资格入阁的不多,如今南京礼部尚书孙升算一个,但身体不太好,钱渊几度去信,真怕孙升挂了,孙鑨、孙铤去守孝三年,孙升有可能明年就致仕归乡。
    北京礼部尚书吴山都上位四年了,但现在也没入阁的迹象,此人性情秉直刚强,又和严嵩不合,很难入阁。
    李春芳、袁炜、郭朴还猫在西苑写青词,他们原本青云直上的路被徐渭斩去大半,倒是严纳出了头,已然升任礼部侍郎,又转任吏部侍郎。
    其他几部尚书如方钝、赵文华更是没有入阁的机会,高拱才兼管国子监事没几个月,还没正式入六部。
    如若严嵩倒台,李默倒是真的是个最合适对抗徐阶的棋子,嘉靖帝今年两度褒奖在乡梓散家财抗倭的李默,又将李默推荐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林庭机提拔为礼部侍郎,加翰林学士,如今又兼重修《兴都志》的副总裁官。
    前世李默下狱死,这一世活着回乡……要不要找个机会和李默拉拉关系?
    钱渊咂咂嘴,不过自个儿和李默关系也一直不好,那老头看随园非常不顺眼啊!
    正想着心事呢,小七抬腿要走人,钱渊赶紧送下去,“甭折腾了,还真能弄出青霉素啊!”
    “那是不可能的!”小七笑道:“我可没那奢望,不过陈芥菜卤倒是提纯后真的有用。”
    一路送到诊所门口,钱渊才翻身上马,去了东城门那块,那边的码头主要是城内商铺的进货口,上午刚刚将人赶过去。
    城内还好说,出了城没一会儿,钱渊就下了马,看着坑坑洼洼的路,皱眉道:“没人修路吗?”
    彭峰顺手拎来这块儿的一个管事,后者苦着脸说:“每日车辆来往,原本是一个月修一次,不过新任知县……”
    钱渊点点头,孙铤将进货卸货移到南城去,这块儿都不管了。
    孙铤这个人,心思活,不呆板,海商出海贩货的流程经他简化方便了不少,但就是有点喜欢钻空子,需要给他配个相对方正的助手。
    钱渊琢磨了会儿,不知道用海瑞怎么样……又想了想,还是算了,海瑞是那种舍不得花钱的,给他定下规矩都没用。
    沿着石子路进了侯涛山,视察库房储备,守护警卫,钱渊还算满意,经过唐顺之、孙丕扬、宋继祖、吴成器一年多的努力,各项事务都有专职人管辖,流程也走到还算顺。
    “哎呦,龙泉公。”
    “老船主今日怎么来了侯涛山?”钱渊笑着招招手,“方先生,毛兄弟,徐兄弟。”
    “过两日有雨,过来看看库房。”徐碧溪解释道:“别看今日暖和,说不定明日就有雨。”
    “准吗?”钱渊撇撇嘴,“老船主今年除夕还回徽州?”
    “不了不了,前车之鉴不远。”汪直苦笑道:“再来一次,汪某这把老骨头怕要散了。”
    年初就是汪直回老家过年,回程时候被赵贞吉搜捕入狱,闹出好大一场风波。
    “那在哪儿过年?”
    “这个……”汪直捋须摇头,“还有大半个月呢……”
    “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去华亭。”
    汪直一个激灵,看钱渊脸上犹有笑意,不禁往后退了步,侧头看了眼徐碧溪、钱锐和毛海峰……徐阶遣使密见,这种秘密钱渊如何知晓?
    “别瞎猜了,这次来的是张家人,张家和徐阶是姻亲,当年华亭有意许女,就是张家拜见钱某老师平泉公。”钱渊笑道:“其实主要是因为……嘿嘿,徐家那几个蠢货已然在松江四处宣扬,五峰拜入华亭门下,松江棉布、丝绸想出海的,都得过徐家的手。”
    汪直松了口气,苦笑道:“汪某绝无他意。”
    “有他意也无所谓。”钱渊随口道:“惹得火起,一把火烧了就是。”
    “龙泉公说笑了,说笑了。”
    钱锐突然开口道:“龙泉公适才说……当年华亭有意许女?”
    钱渊眨眨眼,一时没话说……好像这事儿还真没跟父亲提起过。
    徐碧溪忍不住插嘴道:“徐夫人好像是徐阁老的孙女吧?”
    “还不许人家有姑姑……呜呜……”毛海峰话说到一半就被徐碧溪捂住嘴。
    钱锐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诡异,难怪年初问起儿子婚事,女儿吞吞吐吐的……这事儿其他人都不知道,但钱小妹和小七走得近,却是清清楚楚的。
    这么说来,原来徐阶有意将女儿许给儿子,最后却是孙女嫁给了儿子……钱锐有点火大,原本自己和徐阶算是同辈人,现在却矮了一辈
    汪直也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太在意,问起宁海那边通商事。
    钱渊不敢看老爹,“镇海这边占了这么多便宜,还去宁海?”
    “龙泉公这话说的,商人逐利嘛。”
    “也行,给你留份子,海船远航也要借你五峰名号。”
    汪直大喜,“今晚就去招宝村,汪某从倭国挑了几个……龙泉公何等人物,不能三妻四妾就算了,金屋藏娇还能不行?!”
    钱渊无语的看着汪直,这种话……说的对,但说的太不是时候了!
    钱锐脸黑如锅底,当年他祖父鹤滩公离世,家中闹出好大的风波,究其根本,就是因为钱福前前后后纳良妾六名,嫡庶上下不分。
    所以分家之后,钱锐立下规矩,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钱铮就是例子。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生计相

    嘉靖三十六年草创镇海设市通商,什么事都是白手起家,什么规矩都是凭空想象……至少在外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唐顺之、孙丕扬拿着钱渊草拟的厚厚册子艰苦的让镇海成为全天下商品流传速度最快,商品聚集种类最多,现银存量最大的区域。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浙江巡按御史钱渊的空手套白狼,以海商汪直为首,钱渊向东南大户募银,以这批银子为手段,修建码头、库房,平整道路,招揽人手,凭空创出好大场面。
    所以,当钱渊在府衙大堂上**裸的说出“空手套白狼”这个词后,聚集而来的浙江、苏松、南京甚至湖广、徽州、山西的富商大户毫不犹豫的拍着胸脯。
    “五千两今日兑现!”
    “五千两算什么,吴某出银八千两!”
    “一万两都没有,也来这丢人现眼……某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助宁海通商!”
    一旁的孙铤目瞪口呆,这伙人疯了?
    这段时日一直在镇海的宁海知县赵大河兴奋的浑身都在哆嗦。
    “肃静!”唐顺之一拍桌子,“成何体统!”
    陆一鹏小声解释,“当初展才放言,谁肯出银襄助,就能最早拿到通商出海的文书。”
    “难怪呢!”孙铤倒是真不知道这一回事,“只听闻去年展才招手,数以万计银两一日得手。”
    陈有年查验账目,对这些事最为清楚,轻声道:“不仅如此,那些银子,都是能抵扣税银的,说起来掏了银子,实际上一个子儿都没出。”
    孙铤啧啧两声,“难怪今日晨间听人言,展才平地抠饼!”
    唐顺之呵斥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钱渊,显然,在那些富商大户的心目中,劳心劳力干了一年多的唐顺之远没有钱渊的分量重。
    钱渊咳嗽两声,迟疑道:“银两不得抵扣税银?”
    对面安静下来了,杭州周家的家主周一博起身道:“纵不能抵扣税银,周家亦愿捐银五千两。”
    下面一阵骚动,多少道不爽的视线投向周一博,你赚够了银子,又和钱龙泉交好,我们呢?!
    周一博的次子周诗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随园一员,如今在山西任知县,钱渊第一次南下在杭州就是住在周家别院。
    镇海设市通商,周一博是第一批参与进来的,出银三千两,一年多下来赚的盆满钵满。
    一个圆脸中年人起身道:“龙泉公,如若不能抵扣税银,刘某出银三千两。”
    “适才你还说万两以下皆不足道。”钱渊冲着坐的远远的汪直努努下巴,“五峰船主如何说?”
    汪直起身向四周拱拱手,“汪某愿出银万两。”
    “我们哪里有五峰船主的豪气?”
    “是啊,而且也不可能所有船只都调到宁海去。”
    钱渊冷着脸听着,片刻后半举手,大堂里立时安静下来。
    “分为三十份,每份三千两白银,除五峰船主、临海柳家外,每家最多拿下两份。”
    汪直自然是拿最大的一份,这是理所应当,不说其他的,海船远航还要挂着五峰的旗号呢,但临海柳家凭什么?
    虽然不服,但无一人出言反驳,钱渊在东南的分量在这一刻展现无疑,要知道在座的除了汪直,谁家背后都至少有一个两榜进士撑着。
    “认领两份,每家每月均可拿到通商出海文书,一次出海不得多于五艘船,一年出海不得多于十二次,认领一份,均减半。”钱渊继续说:“在座诸位,都是大户人家,想必这笔买卖也想一直做下去。”
    一个瘦高的汉子低声嘟囔,“岂不是和盐引一样?”
    其余人一听就懂了,做盐商,首先需要要有盐引,但扬州那些盐商并不是手中就一定有盐引的,不少人都是租凭来的,出租的那些人就靠这存活。
    换句话说,如若哪个月没有出海,也完全可以将通商出海文书卖掉,三千两银子,要价要的狠的,说不定一次就能回本。
    虽然不能抵扣税银,但这完全是给了自己这些人大面子,大实惠啊!
    “慈溪赵家两份!”
    “鄞县张家两份。”
    “松江孙家两份!”
    下面接二连三的响起应和声,而且全都是认领两份,认领一份的都没有。
    一次性差不多搂了十万两银子……黄懋官在一旁目瞪口呆,眼睛都绿了,果如砺庵公所言,钱龙泉天生计相啊!
    黄懋官在心里盘算了下,除了每个月一次通商出海文书,钱渊什么都没付出,基本是空手套回十万两银子,而且这次连税银都不用抵扣。
    最关键的是,宁海设市通商,本就是要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黄懋官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海商仅仅为了每月一次的出海文书就肯入坑?
    坐在主位上的唐顺之两眼微眯,心里无奈的很,钱展才此人,最是能物尽其用……
    去年在镇海设市通商后,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难度其实很高,唐顺之严苛的很,被拒之门外的富商大户多的是。
    特别是钱渊为那八家海商设计,将不少底子不太干净的都列入黑名单中。
    下面的这些人难免猜测,宁海通商后,发放通商文书很可能也会很严格……想想汪直吧,去年投了那笔银子,他麾下的船队是最早往南洋贩货的。
    而且钱渊也说的很明白了,每月一次,每年十二次的通商文书,是可以变卖或者租出去的,绝对能回本。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非要选择在府衙召开“招商大会”的原因。
    当然了,钱渊也希望宁海能尽快通商,缴纳的税银分成入太仓库,银子越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心急的几家已经急吼吼的出去让人搬银子了,鬼知道第二天份子还有没有……板着指头算算,汪直和临海柳家去掉,一共最多也就是二十份出头,一家两份,堂内至少二十多家呢。
    “在下绍兴府新昌人氏,招募民夫去临海最是方便!”
    “我就是宁海本地人,谁有我方便?”
    “愿平价售粮以供民夫,尽快修缮码头!”
    “这冬日天冷,上虞葛家原捐赠棉衣千件!”
    乱哄哄的一片,钱渊懒得理会,让孙铤、赵大河去管,名单递交给台州府衙那边,还要过宋仪望一道手。
    钱渊招手叫来汪直和临海柳家人,“老船主四份,柳家三份。”
    汪直点点头,“已遣派人手过去了,都是去年的老人。”
    “嗯,安排妥当就是。”钱渊接着说:“闽赣那边传来消息,贼军闹得挺凶,胡汝贞虽胜了几战,但贼军主力仍在,而且闽赣两地均多山,流窜贼匪颇多,再输一批粮米入闽,径直送到闽县就是,吴惟锡在那等着。”
    “立时让徐碧溪从舟山带人手过来,半个月内能抵闽县。”汪直应下又说笑几句才离去。
    “龙泉公。”临海柳家的家主柳睿苦笑道:“三份九千两银子,实在是……只能多谢龙泉公好意。”
    “银子钱家垫付就是。”钱渊正色道:“临海柳家,毁家杀倭,明堂公当名传后世。”
    明堂公即柳睿的父亲柳暄,自嘉靖二十八年起,聚集乡勇杀倭。
    后谭纶入台州,明堂公毁家相助,族中子弟多有战死沙场,特别是嘉靖三十二年,谭纶拖刀冲阵,力保临海不失,柳暄一儿一孙均在谭纶身侧阵亡。
    就是小七的诊所也多赖柳家相助,钱渊现在还记得,当年诊所需招募人手,需多置床榻,明堂公将留给孙女出阁的床榻都送来了。
    和一无所有的彭溪镇不同,临海柳家是台州大族,柳暄更是二甲进士出身,三代之内两名进士,两个举人,他们不是一无所有,却为了抗倭而一无所有。
    而明堂公柳暄,后随谭纶入温州,为其参赞,三个月前病逝,谭纶大哭一场,亲自扶棺送其归乡。
    如此家族,钱渊如何能不多照拂一二。

第六百七十二章 宋仪望

    十二月十二日,钱渊率众人抵达台州府宁海县,台州知府宋仪望率文武官员出迎。
    这是个黑瘦的老人,鬓角依稀花白,但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聂豹的亲传弟子,先后得罪仇鸾、严嵩而遭贬。
    钱渊挑中宋仪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叔父钱铮的举荐,也不仅仅是宋仪望虽是心学中人却没有投入徐阶门下,更是因为宋仪望的能力。
    钱铮写信举荐宋仪望,钱渊曾经去信当年聂豹的幕僚周先生,其赞宋仪望有任事之能。
    当年宋仪望以御史巡查盐务,请掘通桑乾河,连同宣府、大同直入卢沟桥一带,兵部尚书聂豹大为赞赏,但严嵩当时正对聂豹心存警惕,将此事摁下。
    “望之兄。”钱渊行礼笑道:“此番要借重兄长。”
    虽然是聂豹的弟子,但宋仪望却不似聂豹那般端谨,笑道:“钱龙泉选宁海,台州一府上下雀跃。”
    钱渊摆手道:“望之兄言重了,即使镇海,若无荆川公主持,叔孝兄等襄助,何以至此盛况?”
    “荆川公实是天下楷模,宋某不才,愿效仿之。”宋仪望看向无边的海面,“虽临海为台州府治,但府衙暂且迁至宁海。”
    钱渊有些诧异,但随即笑道:“多谢望之兄。”
    台州府衙迁至宁海,很多事情就能让宋仪望挑头,但钱渊也难免心中狐疑,要知道宋仪望入浙后并没有来镇海。
    但随即宋仪望就温和笑道:“子理兄已然交代,刚聲兄也来了信,当囊中空空而来,两袖清风而去。”
    钱渊大笑道:“如此说来,该称一声世叔了。”
    谭纶、钱铮都和宋仪望有交情,钱渊却矮了一辈。
    “哪里话,各论各的。”宋仪望也忍俊不禁,面前这位成名太早,至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谭纶和钱铮都非常关注这次宁海设市通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主持通商的官员必须清廉,这直接关乎到日后会不会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再之后的正式开海禁能不能顺利实施。
    虽然明朝官员贪污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没办法,不贪污日子没法过……但设市通商,利益太大,多少官员盯着呢。
    在倭患不起的前提下,是贪污,还是清廉,这将是最能影响开海禁通商的因素。
    钱渊暗中点点头,宋仪望和叔父钱铮交情极好,又和小舅谭纶是同乡,还是聂豹的亲传弟子,理应不会坑我。
    而且宋仪望这些年仕途不顺,应该很清楚,主持设市通商是有风险的,但也伴随着机遇。
    这种有上升渠道,升官可能的官员,相对来说,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廉。
    宋仪望侧身看向身后恭敬肃立的官员,“不用介绍了,都是龙泉旧识。”
    “望之兄直呼展才即可。”钱渊上前两步和宋仪望并肩,宁波同知、临海知县、宁海知县,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均在其列。
    “复查之事均由卢参将主持,每月账目送抵镇海,由展才复核。”宋仪望轻声道:“府衙、县衙账目两份,每三月送抵镇海。”
    钱渊轻轻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目前还未有正式管理税银的机构和主官,他这个浙江巡按责无旁贷。
    如果说请出唐顺之,提拔宋继祖是因为能力,那么孙丕扬、赵大河、孙铤、杨文、侯继高、卢斌、宋仪望,除了必要的能力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没有他们,钱渊如何能掌控这一切……他并不奢望长时间去掌控这一切,但在最初,他是这个帝国唯一那个知道如何呵护萌芽的人。
    出海商船数量、货物的复查工作交给卢斌,显示出宋仪望对钱渊地位的认可,因为钱渊是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大致推算出税银数量的。
    一行人在宁海县城里暂歇,随后出城往出海口,拿下份子的富商大户要么将银两送来,要么购买各式用具,甚至招募来民夫、工匠,在唐顺之、汪直遣派来的管事安排下陆续开始。
    已经来了三日的黄懋官笑道:“展才,大手笔啊,工匠、民夫不仅给以给食,甚至还有饷银!”
    拿钱才干事……这种思维在后世是理所应当的,但在这个时代,呃,至少官府不这么看。
    说的不好听点,钱渊这是坏了规矩的。
    钱渊冲着远处亲自赶过来的汪直扬扬头,“没办法,五峰船主心慈,去岁亦是如此,今年只能萧规曹随。”
    黄懋官摇摇头,“七月税银抵京,满城皆言,宁波为天下第一府,这等财力,实让人瞠目结舌。”
    钱渊看了眼宋仪望,“只怕台州能后来居上。”
    这个时代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动工破土仪式,一切工作都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宋仪望、赵大河总理全局,从镇海抽调过来的人手也算听话,钱渊并无意插手。
    这时候就能看得出镇海的重要性了,从地址规划,修建库房,修缮码头,平整道路,到民夫管理,后勤衣食住行,每一件事都有先例可循,大部分都能照搬。
    看汪直走过来,钱渊随口道:“方先生没来?”
    “先生向来深居简出。”汪直叹道:“前几日又受了风寒。”
    钱渊点点头将话题转开,老爹受个屁的风寒,宋仪望是聂豹亲传弟子,但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中进士,在聂豹任苏州知府的时候,二十不到的宋仪望一直随伺身边,曾经不止一两次见过钱锐。
    虽然也未必认得出来,但钱锐觉得还是不露面的好……说起来,钱锐这一年多的时间全都在镇海,大部分时间都在招宝村内,没办法,他以前常年走松江、宁波镇海、舟山这条线,熟人不少。
    “运粮米的海船已然南下。”徐碧溪在一旁说:“这次又是三千石。”
    “这么快?”钱渊有些诧异。
    “正巧去朝鲜那边的几艘船回程运了精米来,直接转道南下,不用装船,自然快。”汪直挥挥手,“三千石都算在汪某头上。”
    “五峰船主高义。”钱渊随口奉承了句,知道汪直这是说给一边的黄懋官听的。
    黄懋官倒是对海外米价很是关心,拉着汪直、徐碧溪细细询问,钱渊在心里估算,已然送信去了江西,不知道梁生他们年前能不能赶回来,江西战事不歇,周泽难以脱身,杨文已经有点等不及娶媳妇了。
    虽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但钱渊一直在宁海待了六天才准备离开,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筹备更是从孙丕扬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钱渊也培训出了足够的账房,各项事务都有条不紊的展开。
    六天后,众人送别钱渊,在临行宴席上,钱渊持杯踱步到大厅中央,视线缓缓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通商一事分量之重,无需多言。”
    “本官亦知水至清则无鱼,诸位皆本官旧识,或一两年,或三四年,均交情甚笃。”
    “诸位,今日请共饮此酒。”
    “若是他日,有人为一己之私而坏大事,人头落地亦是轻。”
    宋仪望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诧异的看到,自己的副手台州同知,临海、天台、宁海诸位知县,再到军中卢斌、张元勋、葛浩,甚至是府衙小吏文员,纷纷起身一饮而尽,弯腰相拜。

第六百七十三章 异动

    江西省,抚州府,宜黄县。
    知县杨铨满脸疲惫的回到县衙,虽然两个月前宜黄大捷,贼军西窜,但散落在乡野间的贼匪数不胜数,要知道江西本就是南方盗匪闹事最频繁的一个省份。
    但要命的不在这儿,升任参将的戚继美至今仍驻守宜黄,问题在于,贼军**月份大乱江西,那正是丰收之时,贼军掠走大量粮食,如今米价腾升,别说乡间,就是县城内每日早上都要抬出几具尸体。
    “朝阳兄。”戚继美疾步入内,“适才接到总督府军令,拔军西向。”
    杨铨苦笑道:“粮草无着,纵兵精至此,亦无能为力吧。”
    戚继美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已然让总督府信使回禀……”
    跟着戚继美进来的梁生毫不顾忌的骂道:“赵贼该死……”
    “住口!”杨铨瞪了眼梁生,“再这般口无遮挡,就滚回镇海去!”
    梁生缩缩脑袋,他知道这位也是随园士子,而且来援宜黄那一战,他亲眼见杨铨城头血战,官袍尽染贼血,身披三创不退。
    但杨铨本人也不是那等心眼大的,狠狠啐了口,“党争误国事!”
    现在江西的局势复杂难言,贼军盘踞在临江府的清江县、新喻县到袁州府的分宜县之间,已经和俞大猷对峙很久了,几番大战,有胜有败。
    再到胡宗宪亲率大军收复南昌府丰城县,以刘显为先锋南下,在清江县外大破贼军,斩首千余。
    但接下来,官军不敢猛攻,原因也很简单。
    十一月中旬,刘显、俞大猷合击贼军,胡宗宪亲率大军掩杀,贼军西窜入袁州府,猛攻分宜县。
    胡宗宪本人是攀附严党上位的,打着战……最终失陷严嵩乡梓分宜县,说不定严家满族灭门,这让胡宗宪怎么办?
    结果只能僵持在这儿了,胡宗宪恼火的大骂俞大猷……骂其当初从吉安府北上,为何不先护住分宜县!
    俞大猷只能默默背锅,总不能说当时新喻县未破,自己理应北上收复峡江县吧。
    而江西巡抚赵贞吉来劲了,天天催促着胡宗宪进军……贼军溃败至此,不绞杀殆尽,还待何时?
    如果贼军破分宜……啧啧,说不定倒严倒了这么多年,成功便在此时!
    为此赵贞吉甚至上书朝中,弹劾胡宗宪养贼自重,也是啊,合计近万官军将数万贼军隐隐包围起来,却不开打只干瞪眼。
    而胡宗宪反口咬了赵贞吉一口,浙江输粮入闽赣,但江西巡抚赵大洲运粮不力,以至于军中无三日之粮,军心涣散。
    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期就只管银子,不管粮米供应,这都是吴百朋的事,而赵贞吉明显没有吴百朋相忍为国的气度。
    而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不过数月,对地方上的控制权非常有限,也没有名义去搜刮地方官府,这些理应是江西巡抚赵贞吉的权力范围。
    赵贞吉和胡宗宪互相撕咬,朝中也闹得凶……最后倒霉的居然是俞大猷和刘显两个倒霉蛋。
    嘉靖帝大怒,罢俞大猷南赣总兵官,罢刘显江西副总兵,令二人暂代原职,限期灭贼。
    在这种情况下,赵贞吉将大部分的粮米都通过抚州府临川县汝水北上,运至临江府、南昌府……而抚州府南部的宜黄、乐安等县基本上只能饿肚子。
    杨铨还好说,毕竟对赵贞吉不太了解,但梁生知晓年初那件事,不禁暗中猜测,赵贞吉怕是戚继美去插一脚。
    梁生看杨铨、戚继美愁眉不展,不爽的嘀咕道:“直接去临川县就是……”
    “总督府军令,从抚州府西向入临江府、吉安府,如若北上临川,再去南昌府,沿江而下,不说违背军令,时间上也来不及。”
    梁生不屑的看着戚继美:“没说取道临川,直接去临川县抢一把就是,反正入赣的粮米都要过临川县!”
    “胡说八道!”杨铨训斥道:“赵大洲如今就在临川县!”
    两日前杨铨前往临川县,结果连赵贞吉的面都见不到。
    一直沉默的王义突然说:“未必不可行。”
    戚继美精神一振,王义早年就被戚继光索去做军中教习,戚继光对其颇为重视,曾几度向钱渊要人,许诺至少一个把总。
    “纵观闽赣数月战事,唯独戚参将有古田、宜黄两场大捷,军中声望不小。”王义低声道:“去信福建巡抚尧山公,必能拨粮,戚参将再亲往临川,软言相求,如若赵大洲不许,领兵去码头,劫下粮船。”
    看了眼杨铨,王义轻声道:“反正和赵大洲早就撕破了脸,有尧山公这个名头够了。”
    戚继美犹豫片刻,“要不去信镇海?”
    梁生都喷了,“领军北上南昌府绕行来不及,去信镇海倒是来得及?”
    看戚继美有些胆怯,梁生补充道:“王哥的意思是,粮米不从江西份额中出,从福建份额中领,这点面子尧山公肯定给的……如今闽赣两省多少粮米都是仰仗镇海。”
    王义起身道:“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尧山公如今驻守邵武,距离不远,换马不换人,两日可来回。”
    半响后戚继美才点头应下,一旁的杨铨察觉到王义嘴角流露出的笑意。
    看着王义匆匆离去的背影,梁生也有些诧异,他入钱家护卫队也有几年了,似乎除了在战时,王义从来沉默寡言,少有开口,更别说出这种主意。
    夜间,梁生找了张三饮酒,随口问起今日为何王义如此。
    张三神色一沉,钱渊身边只有两个人知道王义的身份,一个是杨文,另一个就是张三。
    思索片刻后,张三低声道:“此事其他人知晓吗?”
    看梁生茫然摇头,张三一把揪住梁生的胳膊,用力捏了捏,“回镇海后告知少爷,不得对其他人说起。”
    “回镇海?”
    “嗯,少爷来信了。”张三收回手,拿起酒盏,“你们没入军的倒是轻松,说走就能走,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年。”
    梁生愣了会儿突然笑道:“可怜周泽了。”
    “活该!”张三也乐不可支,周泽和晴雯的事已经定了,但现在还在打战,哪有时间成亲。
    “对了,如果少爷明年回京?”
    “那当然跟着!”张三瞪眼道:“戚参将不管战后留在福建、江西,还是回两浙,军中弟兄肯定会回浙江,大部分兄弟跟着少爷回京,你呢?”
    梁生抿了口酒,“如果少爷肯让我把妻儿带上,那就跟着上京。”
    “不过小事,随园你也去过,大着呢。”张三嗤笑道:“也不是谁都像姓杨的那厮!”
    杨文已然定下留在军中,不会再归于钱家门下。
    梁生扁扁嘴不吭声了,从他刚入钱家护卫队就知道,杨文和张三两位头领是相看两生厌,据说很早就起了梁子……不过就梁生亲眼所见,两人在战场上互相援手数不胜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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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