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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一章 身死(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是常理,严世蕃富甲天下何人不知,再说了振武营五百武卒,对面的盗匪也不过七八百人而已。

    丢了宰相公子,回去那就是个死,还不如抢笔银子去快活,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风流鬼不是?!

    虽然顺利,但也折损近百人,肉到嘴边居然还有人来抢,盗匪这边登时炸了锅,斥骂连连,举刀持枪,登船一窝蜂的杀向了振武营那两艘船。

    好嘛,这下子,岸边的盗匪跳上了乌篷船,都不去管严世蕃了!

    严世蕃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刚才还被振武营气的要吐血,一眨眼间,自己已经是无人问津了!

    无人问津?

    严世蕃低估了自己分量,手持钢刀的大汉向身边人交代了几句,抢过一张长弓,缓缓后退走进密林,向着严世蕃逃走的方向追去。

    远在数里之外的山上,王义解下绑腿,用力将布条缠绕在长刀的柄上,从容不迫的取道下山。

    拼命跑,拼命跑,树枝被前人身躯撞的曲起,猛地反弹到严世蕃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但他不敢停下脚步。

    只是凑巧碰上了盗匪,还是五艘大船上的财货引来的麻烦,再或者是仇家下手?

    严世蕃脚下不停,面容狰狞,心思急转,如果能逃得一命,那应该只是运气不好,如果身遭不测……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可悲的是,严世蕃这些年干的缺德事太多太多,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太多,如果要列个名单,这个名单会很长很长。

    都进了江西居然……还闽赣总督,胡宗宪这个废物,不会是赵贞吉或者耿定向捣的鬼吧?

    这个念头刚在严世蕃脑海中出现,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一跤摔倒,咕噜咕噜滚下山坡。

    “老爷小心!”

    “老爷,老爷。”

    几个下人和护院刚把严世蕃扶起来,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在耳边回响,右手扶在严世蕃肩膀上的护院毫无预兆的腿一软倒下,严世蕃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胸口处,那儿有一枚渗着血丝的箭头。

    越过护院的肩膀,严世蕃颤抖的抬头看去,一个手持大弓的大汉正缓缓从树林里走出,

    严世蕃向来过目不忘,记性惊人,他绝望的认出,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是那群盗匪的头目。

    五艘大船,尽载财物,又有振武营官兵相争,而盗匪头目却舍弃财物,孤身追来。

    显然,别的人是来求财的,而这个大汉是来索命的。

    场面僵持了片刻,那大汉冷笑着抽出一根长箭搭在弓弦上。

    随着这个动作,众人发一声喊,狂奔逃散。

    山坡下,严世蕃深一脚浅一脚的发足奔去。

    山坡上,大汉紧紧跟随,时不时突然急刹车,弯弓搭箭。

    只听得见嗖嗖声响,不敢回头的严世蕃不停听见熟悉的惨叫声。

    但很快,严世蕃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惨叫声在自己身前响起。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汉突然从路旁的灌木丛中杀出,第一刀将逃在最前面的严府护院劈到,随后刀如剑使,笔直的戳入后面一人的心口处。

    山坡上利箭依旧,山坡下刀光闪烁,从逃进树林的数十人,再到十数人,最后严世蕃孤身一人,发髻散乱,脸上满是尘土泥泞,衣衫上沾着紫黑色的血迹,鞋子都跑丢了,狼狈不堪的往前往前……

    终于,跑不动了,养尊处优数十年的严世蕃终于跑不动了。

    嗓子里似乎都在冒火,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严世蕃跪坐在地上,靠着树干,喘着粗气,绝望的看着那两名手持长刀、大弓的大汉从左右两侧缓缓走近。

    “严世蕃!”

    “严世蕃!”

    后一声让严世蕃寒毛直竖,他听出了,此人之前说的是官话,如今却是陕西口音,如此擅使弓箭,怕是边军出身。

    但边军将领……严世蕃的仇家也数不胜数,会是谁?

    大汉挂起长弓,冷笑着上前一把将严世蕃揪起来,眼中满是入骨的恨意,“你也有今日!”

    严世蕃喘气道:“让老子死个明白。”

    大汉正要说话,王义做了个停的手势,右手一掌击在严世蕃后脑上。

    “手尾得扫干净。”王义低声道:“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放心,入伙都快半年了,老二想上位也不是一两天。”大汉摇摇头,“我一消失,还有那么多银子在,谁会来找我?倒是你,别漏了行迹。”

    “打过面的刚才都杀了。”王义沉默片刻,拎起昏过去的严世蕃,“走吧,这里距离南城县不远,江西巡按耿定向就驻守南城县。”

    王义大步在前头带路,沿着山路走了七八里,从密林里赶出一辆马车,又行了几十里路,来到一处山谷中。

    黑暗中,似乎有敦敦敦的利刃劈柴声,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火堆前坐着两个人,一个右手手持匕首,左手持一根木条,似乎在刻什么,另一人呆呆的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轻轻的刀出鞘声传来,王义头也不回,“可认得这把刀?”

    被捆成粽子的严世蕃探长脖子看去,“似是苗刀。”

    “这把苗刀下,四十四亡魂,其中四十三倭寇,一逃兵。”王义横刀转身,“如今,这把苗刀归鞘,原以为再无饮血之日,不料少爷以此相赠……”

    话未说完,严世蕃尖着嗓子喊道:“钱展才,钱展才!”

    钱渊的苗刀在东南名气极为响亮,京中也颇有人知晓,还曾经有人笑话钱渊粗鄙,文人当携剑,何以使刀?

    “难怪那么巧,正好在镇江码头相遇……想必你一直跟着,一直跟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严世蕃难以理解的怒吼道:“徐华亭、李时言、高新郑,哪个都看他不顺眼,唯严府对他和善,他居然想杀我?!”

    火堆另一侧的大汉手略微停了停,一声不吭,片刻后又埋头继续。

    “我和你家少爷从无仇怨,一定是弄错了!”严世蕃拼命挣扎起来,“就在去年六月,我还帮了他大忙……”

    “少爷带话,此不为私仇。”王义细细打量着刀身上隐隐可见的裂缝。

    严世蕃猛地抬起头,从嗓子里挤出如哭似笑的怪声,“难道此为公愤?”

    不信,绝不信,那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那是个最看重利益的人物,为公愤而冒此大险,不可能,不可能!

    “平心而论,严世蕃祸及天下,但对少爷还算和善。”王义轻声慢语道:“但如今朝中局势如此,需向东楼公借一物。”

    严世蕃怔怔的看着王义,“何物?”

    王义讥讽的视线在地上那人的脖颈处一转,“自然是要借东楼公头颅一用。”

第七百三十三章 身死(下)

    严世蕃这等聪明的人物立即想通了全盘,如若自己回乡途中突遭不测,最可能下手的谁?

    虽然严世蕃的仇人数不胜数,但只怕很多人甚至嘉靖帝都会怀到疑最近冲着严党穷追猛打的徐阶,而徐阶很可能是钱渊回京最大的对头。

    如何制衡徐阶,这个念头在很多人脑海中盘桓,没想到最终的答案由远在万里之外的钱渊揭晓。

    只要这件事找不到幕后真凶,那么,黑锅即使不会死死扣在徐阶脑袋上,也会有无数人在心里判定这是徐华亭所指使。

    严世蕃在心里快速计算,悲哀的发现,这个计划的可能性非常非常高,如若不是怕徐阶下手太狠,父亲何至于将自己赶出京城,就算嘉靖帝只怕也会信上大半。

    “壮士听严某说。”严世蕃眼角瞥了眼火堆对面的大汉,用王义才能听到的银两轻声道:“分宜老宅尚有白银数十万两……”

    不得不说,严世蕃真是个人物,如此境地还能设法求生,甚至用轻微的细节动作、眼神去示意……杀了对面那人,数十万两白银都是你一人的。

    王义面无表情的看着严世蕃,心想真亏少爷让自己来一了心愿,换成其他人……数十万两白银,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东楼公客气了。”王义轻笑道:“不敢污钱家护卫之名。”

    “你以为钱展才何等人?”严世蕃低低道:“他……”

    “王某知道少爷何等人。”王义平静的说:“但倭寇来袭,少爷一步都没退过。”

    严世蕃嗤笑道:“那汪直……”

    话说到一半,严世蕃住了嘴,火堆对面的大汉突然起身,绕过火堆,将手中的两根木条递给了王义。

    “都对。”

    “你这几年跟着钱家少爷学了不少字。”大汉笑了笑,转身将木条插在火堆旁边的土丘前。

    严世蕃还想说些什么,但眼角余光借着火光瞄了眼木条,猛地浑身一颤,脱口而出,“你们是曾铣余部!”

    那木条上刻着,故兵部侍郎三边总制曾公讳铣之灵位。

    而另一根木条上刻着,故参将李公讳珍之灵位。

    严党最早搜捕曾铣部将李珍,试图以其反咬诬陷,但最终李珍不屈,被毒死在狱中。

    “呵呵呵,呵呵呵。”严世蕃浑身发冷,气极反笑。

    嘉靖三十四年,钱展才初入京师,几番结交,自以为是狐朋狗友,甚至几度联手,没想到人家早早就将曾铣旧部留在身边。

    也就是说,早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人就下定决心要自己的性命……严世蕃向来自负,此刻他挫败的瘫在地上,任人宰割。

    那个和自己一起搓麻,笑骂无忌的青年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严世蕃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多次的见面,甚至默契于心,而对方早就将自己视为死人。

    王义操起苗刀,转头道:“二哥先请。”

    大汉两步走过去,揪起严世蕃踢倒在灵位前,一块破布塞进嘴里,扒下身上衣衫,手中匕首利索的刺入胸膛,由上而下划下来,血涌成柱,喷得大汉满头满脸。

    但他却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瞪大眼睛细看,片刻后,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被放在灵位前。

    王义笑了笑,举起苗刀劈下,严世蕃的首级也被端端正正的放在灵位前。

    就在这个夜晚,为无数人所骂,为无数人所恨,为无数人所惧,也为无数人所忌惮的严世蕃,如此默默无闻的死在江西省建昌府南安县境内的无名山谷中。

    久久的跪在两个灵位前,两人都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一直到明月高悬空中,皎洁的月光洒满山谷,大汉才率先起身,拉起王义,笑道:“当年第一次上阵畏畏缩缩,如今却有如此胆气。”

    王义勉强一笑,“小弟远不及二哥,少爷曾赞老爷识人,二哥之义当名传后世。”

    这位说一口陕西话的大汉就是王环,虬髯铁面,负膂力善骑射,得曾铣赏识召入帐下,后曾铣蒙冤下狱,将妻子托付王环。

    曾铣被弃市,妻子流放汉中,王环以小车载曾妻与其二子,一路风餐露宿,护送至汉中,至今十余年,守卫不懈,此人大有侠气。

    坐在灵位前,王环笑着说起当年旧事,又问起王义东南击倭,两人谈笑直至天色隐隐泛白。

    火堆早已经熄灭,王环咳嗽两声,轻声道:“老爷之仇已报,不知老爷之冤何时能雪?”

    “少爷曾经说过,近者两三年,远不过六七年。”王义笑道:“当年大公子、二公子才五六岁,如今不知何等模样,可进学了?”

    “两三年,六七年。”王环缓缓点头,“两位公子都聪颖孝顺,只是碍于身份,只能由老夫人亲自授以经义……老夫人曾提过,他日老爷雪冤,想回扬州请大儒教导。”

    “少爷的老师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平泉公,随园中更多有饱学之士……”

    “算了吧,老夫人说过,读书只为明理,不欲两位公子出仕。”王环摆摆手,“待得老爷雪冤,回扬州一事,还要拜托你。”

    王义一愣,“二哥你……二哥,二哥!”

    王义的声音从疑惑低微猛地响彻山谷,对面的王环坦然自诺的掏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二哥,你听我说。”王义声音颤抖,“二哥,不要!”

    王环惨然一笑,“袭杀当朝内阁首辅唯一的儿子,工部侍郎兼尚宝司丞,小阁老严世蕃,你可知,这是何等罪名?!”

    “二哥,都好商量,都好商量,你先把匕首放下。”王义试探着上前两步,却见刀尖已隐隐可见血珠。

    “纸包不住火,此等密事……”王环苦笑道:“钱家公子收容老爷旧部,以钱粮解老夫人之窘,如今又甘冒奇险,袭杀严世蕃以全你我心愿,如何能让他提心吊胆。”

    “二哥,少爷说了。”王义脸上已不知不觉中一片潮湿,“让二哥出海,出了海,再无人能寻到二哥。”

    “都四十有三,还要埋骨海外吗?”王环轻笑一声,“老夫人、两位公子……”

    “二哥,你还记得老夫人和两位公子?!”王义怒道:“你身死在此,老夫人谁来照顾?!”

    王环往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次看了眼曾铣的灵位,轻笑道:“当年在狱中,老爷以家眷相托,十年了,十年了,现在轮到你了。”

    “待得老爷雪冤,再来此地,给二哥带一坛好酒。”

    “二哥……”王义单膝跪地,泪珠滚滚而下。

    “哭什么,娘们似的。”

    等王义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才发现,那柄匕首已经深深的插入王环的胸膛。

    已经淡下来的明月隐隐可见,但天色已然大亮,王义久久的单膝跪在那,一直一直。

第七百三十四章 自豪

    德州。

    钱渊前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儿也知之甚少,只因为好美食,听说过德州扒鸡。

    现在钱渊非常感谢德州扒鸡,要不是小七突发奇想,想尝尝德州扒鸡,现在还赖在扬州不肯走呢!

    不过事实上,明朝没有德州扒鸡,只有德州烧鸡,但名气也不小,码头处多有小贩挎着竹篮叫卖。

    买了只尝尝有点凉了,钱渊让护卫去采买新鲜出锅的,自己被小七逼着又去做一道前世尝尝吃,这一世还没问世的小吃,鸡蛋灌饼。

    “你还挺念旧的,我上次吃鸡蛋灌饼还是高三,就在学校对面那个摊子上,后来再也没吃过。”钱渊一边做一边笑,“也是,的确怀旧,不然怎么会挑中我?”

    “不要一张脸。”小七嗔道:“我外婆会做,所以常常吃。”

    “难怪你这种大小姐知道里面要加油酥。”钱渊打了个鸡蛋,加点葱花,加点盐,搅拌均匀,“对了,准备写封信先送入京,徐府那边……”

    “现在肚子里还有个,一个鸡蛋你准备给谁吃?”

    钱渊只能再打一个鸡蛋,他无权也不想去去干涩妻子对娘家的感情,毕竟同为穿越者,对这个时代的血脉相连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以相互之间的态度来决定的,再说了,钱渊自己都和族人撕破脸另创堂号。

    “翻边啦。”小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拖着长长的调子,“用豆油,豆油!”

    钱渊手忙脚乱的翻边,饼子已经鼓起一层,小心翼翼的撕破个口子,将鸡蛋液灌进去,嘴里说:“加了盐的,就别再加辣椒酱了,少吃刺激性的……”

    “哎呦,你还是重男轻女嘛,酸儿辣女,不想要女儿,连辣椒都不让我吃!”

    “胡扯!”

    “对了,早上喝的酸辣汤,没放辣椒……那是酸汤了,酸儿辣女,酸儿辣女……”

    钱渊无语了,酸辣汤还不是你要喝的,做好的山东煎饼都不肯吃!

    哎,钱渊没经历过被孕妇毒打的岁月,现在是苦不堪言。

    “少爷。”外面传来梁生的声音。

    “烧鸡买来了?”钱渊还在翻边,随口说:“留一只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分了。”

    “少爷,王哥回来了。”

    钱渊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停了,半响后回头苦笑了声,还没等他开口,小七跳下椅子接过锅铲,“去吧。”

    “小祖宗你慢点。”钱渊叹了口气,缓缓出门。

    二层甲板上,王义单膝下跪,双手平举苗刀,“谢少爷为曾公报此深仇。”

    钱渊接过苗刀,手上用力抽出半截,发现刀身上又多了几道明显的裂痕,“收拾干净了?”

    “绝无后患。”

    钱渊皱起眉头,他发现王义的声音有些古怪,细细打量了几眼,轻声问:“没露行迹?”

    “照过面的都清理干净,严世蕃尸首挫骨扬灰,留了些衣物,腰带散落山间。”

    短暂的沉默后,钱渊眉头皱的更紧了,“让你事情办完再回京……王环已经出海了?”

    王义沉默的跪在那儿,好久好久。

    这次是长时间的沉默,钱渊脚一动,硬生生忍住,转了个方向,将放在一旁的凳子一脚踹飞。

    “我怎么交代你的?!”钱渊一把揪住王义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老子当年敢收下你这个曾公旧部,许诺让你为曾公复仇,难道还怕他卖了我?!”

    “出了海就算被人认出是盗匪头目又如何?”

    “只要无人知晓他是曾公旧部,事情就攀扯不到我身上!”

    “他日裕王殿下登基,必能为曾公雪冤,再让他回归故土就是,也不过数年光景!”

    “他蠢,你更蠢!”

    “二哥说……人死了,才算收拾干净。”王义双目红肿,“他不愿为难少爷……”

    “狗屁,你们脑子里都是什么!”钱渊压低声音骂道:“人死了才算收拾干净,要不要少爷我一刀宰了你?!”

    “当年嘉定城内,区区生员,亦无惧无畏,难道到如今,反而怕了事?”

    “明明可以隐姓埋名,过几年再现身,非要求死吗?!”

    日夜兼程赶来的这些天里,王义也想了很多,他低声道:“当年曾公被弃市,二哥就想随之而去……但曾公临终前托付家眷,二哥才等了十年。”

    带着潮气的江风迎面吹来,钱渊面无表情的迎风而立,本可以完美的一次冒险,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却的遗憾。

    如王环这等人,所思所虑难以详尽,但却有如此心性,报仇雪恨之后的自杀,虽是心愿已了,但蝼蚁尚有偷生之念。

    在去年接到赵文华密信,得知欧阳氏病危的时候,钱渊就下定决心,伏杀严世蕃。

    其一,徐阶不是好鸟,严嵩不是好鸟,但打压良臣,严世蕃做的最绝。

    钱渊至今还记得嘉靖三十六年初的京察,严世蕃令吏部天官吴鹏扫落大量徐阶党羽,但同时也将大量良臣驱逐出京,最让钱渊印象深刻的就是被勒令致仕的工部郎中徐九思,徐渭在信中字字滴血。

    其二,王义随侍自己多年,劳苦功高,心心念着的就是复仇,总不能等到严嵩致仕,严世蕃归乡再下手吧,到那时候,说不定王义心里都在琢磨。

    其三,如严世蕃临终前所预料的一样,钱渊针对的的确是徐阶,但不同的是,钱渊并不想将这个黑锅扣在徐阶脑门上,他的用意在于打乱徐阶接下来部署的节奏。

    不能让徐阶按部就班的攻倒严嵩,扫清严党,迎贤良归朝……

    所以,才有王义、梁生率钱家护卫随戚继美先入闽,后入赣,才有梁生回归,而王义迟迟留在江西。

    就是在拿几个月内,通过王义,王环在江西拉出了一支盗匪,打出了些名声,收拢人手,择机行事。

    其实对于钱渊来说,严世蕃的死给他带来的并不会都是好处,最明显的就是,以前严世蕃能使唤得动吏部天官吴鹏,所以浙江数府官员任职,钱渊大都能心想事成,而如今……

    当然了,不久前的科场舞弊案,吴鹏已然去位,也正因此,严世蕃才会离京返乡,命丧黄泉。

    如今是文渊阁大学士吕本暂署理吏部,钱渊隐隐感觉得到,如若李默起复,嘉靖帝很可能不会让其第三次出任天官。

    两手都是油的小七轻轻走上甲板,好奇的看着双目红肿的王义和一脸萧瑟的钱渊。

    已近黄昏,晚风轻拂而过,钱渊回身挽起跪在地上的王义,“虽蠢不可及,却有两汉侠气,当名留青史。”

    王义双臂微微用力挣开,双膝跪地,“谢少爷成全。”

    钱渊再次俯身挽起王义,“别学他。”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僚,他并没有将王义,王环视为砝码。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钱渊自豪于自己改变了这么多,但他更自豪于自己没有被这个时代改变。

第七百三十五章 消息

    三年前钱渊始建随园,因地龙翻身,京中颇有骚动,聚徐渭,诸大绶,陶大临等俊杰,再到金榜题名,随园之名一时哄传京师。

    自那之后,随园宾客盈门,多有文人墨客登门造访,但自从钱渊离京南下,随园之名到如今已是名扬天下,但园内空空荡荡,少有人来,就连随园众杰无事也少来此地。

    这主要是因为随园在这三年内,渐渐起势,已然成为朝堂中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势力。

    但今日黄昏,随园中人来人往,都是松江府人氏,与钱家略有关系的几户人家都有小辈前来,甚至徐府都有人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番刚聲公可以放心了。”一个中年人笑着恭喜钱铮。

    钱铮笑着回礼,三年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在如今这个时代,子嗣和血脉传承比后世重要太多太多了,三年还没身子,钱铮夫妇都心急如焚。

    这只是钱家的家事,但能让多位同乡来恭贺的原因是,青浦徐氏算是站稳脚跟了。

    三年前钱渊离族另创青浦堂口,为此引的舆论汹汹,甚至朝中还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

    而松江府大族坐视不理,主要原因就在于丁口,一共就两个男丁,钱铮至今无子嗣,如果钱渊没有子嗣传承,那青浦堂口不过是个笑话。

    就在昨日,钱铮接到侄儿来信,其妻有孕三月。

    十七岁的徐瑛站在角落处,懵懵懂懂的看着这一幕,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侄女儿有身孕了,这事儿难道不应该是大哥来吗?

    徐阶失心疯了才会让徐璠来,虽然长子有足够的理由。

    徐渭笑吟吟道:“青浦徐氏,如今已然而成。”

    “再使展才多纳美妾,十数年后,当蔚然成观。”

    “不要胡说!”陆一鹏作势斥道:“展才绝无纳妾之心。”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不知从何时起,钱渊畏妻如虎的名声已传遍京中。

    陈有年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他是亲眼所见钱渊如何俯首称臣的。

    难得露面的陶大临看了眼徐渭,又转头看了眼徐瑛。

    徐渭凑近低声道:“不碍事。”

    在随园众人心目中,钱渊在这方面显得很古怪,一方面在东南诸事往往与严党配合而排斥徐阶党羽。

    虽然暗地里闹翻了,但钱渊和胡宗宪明面上是配合默契绞杀徐海,招抚汪直,而钱渊对赵贞吉……那就不提了。

    而另一方面,钱渊几乎没有考虑就毅然和徐阶决裂,但对妻子颇为“敬重”。

    这个时代出阁女子的地位,往往来源于娘家,而徐氏显然不会得到娘家的支持,却能西风压倒东风,其中意味令人深思。

    与此同时,西苑中,老态龙钟的严嵩笑着看着手中的奏章,笑着将其递会给恭敬的徐阶,笑着叹道:“老了,老了……”

    废话,全天下都知道你老了,眼睛瞎了,牙齿掉了,但就占着茅坑不肯走!

    徐阶恭敬的取出小巧木盒里的眼镜,“元辅……”

    “当年子升高中探花,意气风发,曾在朝堂上高声而论……”严嵩转过头去,视线落在窗外的小花园中,“念吧。”

    徐阶脸色微变,低声道:“元辅……”

    回复徐阶的是严嵩苍老而决然的声音,“念!”

    片刻的沉默后,徐阶缓缓念道:“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以靖虏患疏,臣自幼读书知君父之恩大于天地,每怀忠孝欲报明时耿耿于中……”

    “臣谨按大学士严嵩,陛下任之甚颛,侵之甚厚,以贵则位秘人臣富则货盖天下……”

    “自嵩辅政以来,边塞重将督师无不由贿赂而来,以至祖宗两百年防遗之计盖为糜……”

    “军需所用但出户部,必四分得用,六分入嵩……”

    徐阶尽量用平稳的口吻读完多达千余字的弹劾奏章,严嵩居然讶然笑道:“好文笔,犀利不让孔璋,可惜老夫未有此疾。”

    所谓的孔璋指的是三国陈琳,一篇讨贼祭文让曹孟德冷汗迭出,头风病不治而愈。

    “上书者何人?”

    “刑部主事董传策。”

    “非科道言官?”严嵩有些惊讶,沉吟片刻后道:“嘉靖二十六年庶吉士?”

    “国子监出身?”

    “难道是松江府人氏?”

    这三种出身都是徐阶心腹门生,董传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松江府华亭人氏。

    严嵩惨然一笑,“子升倒也舍得!”

    已经是刀剑相向,自己的匕首都顶到对方咽喉处了,徐阶还是恭恭敬敬,“还请元辅示下。”

    严世蕃离京后,徐阶先默不作声,甚至私下以礼赠严府以示缓和,直到半个月后才突然发起致命一击。

    一切的根源在于嘉靖帝,驱逐严世蕃是因为嘉靖帝对其的厌恶,留下严嵩是因为旧情,而如今,严嵩先有失口建议陛下移居南宫之语,后有董传策弹劾,嘉靖帝必然心生不耐。

    徐阶在心里盘算过,此次至少有五成的成功率,董传策弹劾奏章中除了严嵩……谁都没有弹劾,包括严世蕃,董份,赵文华鄢懋卿这等严党中坚。

    此时此刻,严嵩心里是失望并欣慰的,失望于不能平稳的致仕交接,很可能是被弹劾后勒令致仕,但同时欣慰于自己之前的决断,提前将严世蕃赶出了京城。

    老夫不做抵抗,严党灰飞烟灭,你总能留严世蕃一条命了吧。

    先赶走你,等尘埃落定……再报仇不迟,就算你死了,还有你儿子严世蕃呢!

    严嵩手撑着桌案缓缓起身,“子升自行票拟吧

    “涉及阁臣,还是请陛下御览……”徐阶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瞄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悄然入内。

    徐阶大为诧异,陆炳其人向来谨慎,就算八面玲珑私下与阁老重臣来往,也是私下的。

    虽然陆炳和徐阶,严嵩都是姻亲,但从不在西苑私见,更别说入直庐了。

    “元辅,陛下召见。”

    严嵩皱皱眉头,微微点头,转头道:“余事子升自行票拟吧。”

    徐阶笑着将严嵩扶出门,顺手将董传策那份奏章塞过去,“元辅慢走。”

    一旁的陆炳看着徐阶的眼神极为怪异。

    徐阶返回直庐,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小算盘,突然哑然一笑,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孙女婿。

    如果此次弹劾败,董传策必然下狱,而随园很可能也会被牵连。

    如果弹劾事成,那么在京中各方势力眼中向来凝聚性极高的随园,将不再牢固。

    徐阶在直庐里一直等着,等着,没有等到任何消息,等他离开西苑,立即有心腹来报。

    两刻钟前,刑部主事董传策下昭狱。

    一刻钟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入随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翰林院侍讲陶大临。

第七百三十六章 变化

    京中局势乱不可言,短短月余,分宜、华亭之争已渐渐分出了胜负,严党连损大将,严世蕃又被驱逐出京,看起来一蹶不振。

    但董传策的下狱,又让局势再次复杂起来,在此之前,这个名字默默无闻,但一篇文采非凡,犀利之极的《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让他一时声名鹊起。

    推开窗户,才刚刚醒来的胡正蒙看看天色,算了下时辰,觉得还来得及……裕王府讲官中,就属他最不上心,平日里话最少,和高拱矛盾也最小,所以也得裕王另眼相看。

    探花郎,翰林院侍读,裕王府讲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闪闪发光,而胡正蒙当年是得嘉靖帝在众多人选中亲自挑出的,这也让他在裕王府中有独特的地位。

    但胡正蒙有些厌倦了……因为,如今的裕王府中也是勾心斗角。

    胡正蒙心知肚明,自己和张居正、殷士儋、林燫同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此事颇遭高拱忌惮,而自己又是绍兴府余姚人,和大部分随园士子都有同乡之谊,平日也有些来往……因此也更遭高拱猜忌。

    但也正因为后一个原因,裕王才会让胡正蒙出面……因为三年前钱渊以御史南下巡按浙江,携剑相送的正是胡正蒙。

    出仕十余年,胡正蒙孤身一人在京,妻子早逝,孩儿在余姚老家,洗漱完出门,顺路去吃了些早点。

    一碗豆花,两根油条,再加一个肉包,足够了,味道好,价格低廉……京城大都是一日三餐,这点分量对于文人来说足以饱腹了。

    丢了几个铜板,胡正蒙笑着想,豆花、油条都是钱家酒楼传出来的,最早是在随园中出现,就连豆花里的洋糖据说最早都是展才所制,如今打理应星糖铺的是王妃的弟弟。

    晃晃悠悠一路去了崇文门,胡正蒙在心里琢磨昨日裕王府诸事,得知展才今日归京,殿下大喜,欲指派讲官出迎,不料高拱突然冒出来……朝局诡异多变,还是不出迎的好。

    陈以勤、殷士儋资历最老,这次和高拱闹的不可开交,最后裕王不得不点名胡正蒙代为出迎……这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角色。

    出了崇文门,没走多远就隐隐看见亭子,京城迎来送往都在这儿,类折柳灞桥,胡正蒙第一眼瞥见了昨日在王府内一言不发的张居正。

    “啧啧。”胡正蒙忍不住啧啧两声,真够拉的下脸的,要知道从姻亲关系来说,张居正算是钱渊的长辈呢。

    再环顾四周,多有熟悉的面孔,大都年纪也不大,相对来说,对当年钱渊舍弃翰林之位南下击倭保持敬意的都是年轻官员。

    不过,这其中也有类别。

    比如大理寺卿鄢懋卿,显然是以严党的身份出迎。

    比如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显然是以徐党的身份出迎。

    此外,除了以诸大绶、孙鑨、吴兑等随园士子之外,还有不少东南出身的年轻官员,乡梓家族得以保全,自然是要来迎一迎的,对他们来说,钱渊就是一个传奇。

    当然了,胡正蒙本人也是以裕王府讲官的身份出迎的,多有官员上来打个招呼,倒是张居正只遥遥点头示意。

    “咦,贞耀也来了?”胡正蒙点点头,“也是,你应该来。”

    刚中进士选官刑部主事的林烃笑着行礼道:“今日好大的场面。”

    如今林烃和钱渊之间的瓜葛已然传遍京中,林烃也两次拜会随园……胡正蒙忍不住猜测,昨日高新郑大失常态,说不定就与此有关。

    “愚兄在京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场景。”胡正蒙忍不住咂咂嘴,“能与之类比的,也就三年前了。”

    “三年前?”

    “三年前,展才转都察院御史南下巡按浙江,多有同僚至此相送……”胡正蒙顿了顿,眯着眼看这儿远处,“来了。”

    随着沉闷的马蹄声,一行马队缓缓而来,为首者身穿长衫,虽是文士打扮,但衣袖、衣衫下摆均有裁剪,腰间配有长剑,看起来利索之极。

    钱渊翻身下马,大步而来,视线所及尽皆熟悉的面孔,有志同道合的密友,有面和心不和的同僚,有只差没撕破脸的张居正,还有受人之命前来的鄢懋卿。

    众人向前迎去,中间让出一条小道,胡正蒙笑着上前拱手:“三年不见,展才南下平倭,于国有功,如今归京,风姿依旧。”

    论位份,自然是代表裕王而来的胡正蒙最先出列。

    “不敢当于国有功。”钱渊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向前,“三年前,殿下以此剑相赠勉励,今日归京,奉还此剑。”

    胡正蒙推了回去,“殿下以此剑相赠,望展才持剑向前,果敢勇决。”

    钱渊沉默片刻,笑着将佩剑悬在腰间,转身向着鄢懋卿、张居正、诸大绶等人行礼。

    外围的胡应嘉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感触很是怪异,三年前,他也是出京相送的一员,那时候的钱展才锐气逼人,如同一柄锋锐无比的利剑,寒光四射令人胆寒。

    三年来,钱展才南下击倭,屡屡大胜,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可以说,钱渊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朝堂遗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分量更重。

    胡应嘉去年南下,亲眼所见,东南的钱展才横行无忌,无论是名望还是势力都让人瞠目结舌,更兼舌厉如刀,不料今日一见,温文儒雅,寒暄起来像个久历宦海的老官僚。

    一一寒暄过,钱渊笑着看向张居正,“你我如何称呼?”

    一旁有人窃笑起来,那笑声夹杂着几丝嘲讽,张居正妻子徐氏当年可是和钱渊传出过瓜葛的。

    张居正像没听见似的苦笑道:“展才你这张嘴,一点都没变!”

    钱渊大笑连连,笑声中夹杂着张居正能听得出来的冷意,前日夜间彭峰急行赶至通州,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严世蕃已死的消息已经传遍朝堂上下,严府在短短几个月内第二次挂白。

    其二,董传策供出了同谋陶大临,后者下昭狱。

    就在钱渊一头雾水的时候,孙鑨四弟孙鑛带来口信,陶大临为董传策那篇《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定稿,但此事是去年所为。

    钱渊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徐阶,他难以理解徐阶的选择,在还没有彻底解决严党之前,贸然开战,这是一个成熟官僚应该做的吗?

    但人家徐阶也是人啊,对钱渊这个“叛逃者”可以说恨之入骨,搂草打兔子……一并带上了。

    最要命的是,在之前十余年内,清流坚持不懈的弹劾严党,而陶大临身为翰林,名列清流,族中长辈还被严党打压,他却不能反口说一句……我不想弹劾严党。

第七百三十七章 变本加厉

    确定陶大临是被阴了,钱渊在一夜长思之后才令彭峰回转京城,不得使徐渭触怒陛下,不得使人窥昭狱,再遍告今日自己入京的消息。

    陶大临被阴了,就是随园被阴了,更是钱渊被阴了,在严世蕃死讯传入京后,维持了小半年的朝局惨烈争斗臻至白热化,朝中格局很可能会发生极大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随园很可能会被徐阶无心插柳的带进了漩涡中。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鄢懋卿、张居正齐齐来迎的原因,说到底,随园的倾向性,只有钱渊本人可以一言而决,而他们是来察言观色的。

    眼角余光扫过林烃,钱渊只微微点头示意,拉着张居正的手笑道:“原汉兄胆气非凡,但似乎身子不太好,在狱中可撑得住?”

    一旁的鄢懋卿阴森森道:“这种事可说不好,去年吏科都给事中石英韶下狱不过十日即病死。”

    张居正神色不改,“原汉兄的确胆气非凡,上书前遣散家人,妻子托付同僚。”

    “托付谁了?”

    鄢懋卿抢着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

    “哈哈哈……”钱渊仰天大笑:“还以为是托付给叔大兄了呢。”

    鄢懋卿神色一变,这句话有着明显的指向性,董传策上书必然是徐阶主谋,难道实际操作的就是身边的张居正?

    “吴时来此人,鲜廉寡耻,与之为伍,实在是令人不屑。”钱渊放声道:“此番北上入京,正要替老友寻他不是!”

    张居正平静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低声道:“展才……”

    “正该如此!”鄢懋卿恶狠狠的如此说。

    “不过为友人照看家小,展才何至于此?”

    “若无吴时来此僚,董克平何以转为吴淞总兵?”钱渊手扶剑柄,厉声道:“钱某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大丈夫行事,自当恩怨分明!”

    “谁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他一世不痛快!”

    其他人听不懂,但随园、徐党、严党都是听得懂的,这哪里是在说吴时来,分明是在说张居正背后的徐阶。

    外围的林烃张大嘴巴看着人群中的钱渊舌厉如刀,一句句带着隐喻的刻薄话让周围同僚面无人色……在镇海,他只见过长于谋略的钱渊,可没见过犀利如剑的钱渊。

    人群中的胡应嘉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是眼瞎了……人家不是变得温和了,而是变得内敛了。

    隐而不露,温文儒雅,一旦脱去剑鞘,依旧是寒光四射,威风凛凛。

    甚至于,比起三年前,变本加厉!

    众人出城相迎,原本就是要一探钱渊心意……虽然还没真正弄明白,但至少都清楚,三年之后再度回京的钱展才,依旧保持着其尖酸刻薄的口吻,睚眦必报的本性。

    进了崇文门,钱渊话题一转,和张居正频频聊起多年前杭州、宁波旧事,又问起国子监诸事,甚至一点都不避讳的问起裕王府诸事。

    一路到钱宅外,先行入城的护卫有条不紊的搬运行李,小七早就进去歇着了。

    “听闻昨日严府挂白?”钱渊随口问。

    此时众人已散,除了随园中人之外,只有张居正、胡应嘉寥寥数人。

    “东楼公丁忧归乡,途中遭盗匪,不幸遇难。”张居正口舌干燥。

    虽然徐阶这两天晚上大发雷霆,赌咒发誓……但别说张居正、陆光祖了,就是徐璠都怀疑是自家老子出的手,这些年徐阶吃严世蕃的亏吃得太多太多了。

    光是严世蕃坐上位,令徐阶居下首口年奏折……足以让徐阶怀恨在心。

    而石英韶之事让徐阶几个心腹门生都很清楚,自己这位师相可不是善茬,下起手来更甚严世蕃……人死了不算,还牵连家族。

    “元辅年迈,这些年是东楼兄持笔票拟,东南多赖其力,又任工部侍郎。”钱渊叹道:“既然入京,当亲往拜祭,对了,叔大兄去过了?”

    “愚兄去过了。”张居正苦笑连连。

    听一旁的孙鑨解释,钱渊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徐阶亲往拜祭……呃,虽然他和严世蕃是平辈论交的,但真的没这必要,徐阶这是试图向别人表明态度,真的冤啊,真的不是我干的!

    但随后上门的多有徐党的党羽,其中不知道是哪位,可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在灵堂里高声吟诵:“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这首诗大名鼎鼎,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杨继盛临终遗诗,在严世蕃灵位前吟诵此诗……这下子灵堂里炸了锅,张居正腿脚快溜掉了,几个徐阶的门生被堵住好生挨了顿揍。

    “哈哈哈……”钱渊忍不住大笑,“当年杨椒山之事……”

    “展才?”孙鑨诧异低声问。

    钱渊笑声渐歇,暗咬银牙,盯着张居正,“叔大兄可记得嘉靖三十三年钱某寄来的那封信……为杨椒山复仇,死了个严东楼,还不够啊!”

    张居正脸色大变,似乎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什么东西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在徐阶、严嵩联手攻倒李默后,他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看着张居正往后退了几步,钱渊冷冷道:“今日就不留叔大兄了,自便吧。”

    张居正轻声道:“今日入京,明日岳父置酒与展才一叙。”

    钱渊沉吟片刻后笑道:“原汉兄早年就与钱某相识,嘉靖三十四年随园初建,其人就出入随园,记得那时叔大兄也在。”

    看了眼张居正,钱渊收敛笑意,“原汉兄胆气非凡,下狱不过一刻钟,立即招认虞臣兄,实是令人费解,此事还真要与徐阁老相商。”

    以红薯、洋芋输闽地,试图助李默起复,对钱渊来说未必是好事……毕竟李默对钱渊的态度摆在那儿,就算为了撇清,更不会改变态度。

    此事最大的好处在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只忠于嘉靖帝,但也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命运,以及家人甚至家族的将来,不然为什么姻亲遍及朝中诸股势力?

    孙鑨的四弟孙鑛急行赴通州,随从中就有陆炳派出的锦衣卫密探,带来三个字,“张叔大”。

    虽然没有细节,但钱渊相信,这就是答案。

    就算主使者是徐阶,张居正也应该卷入其中,甚至就是他刻意将陶大临卷进去,因为他长时间混迹随园,对随园众人的秉性有相当深的了解。

    当年钱渊离京之前,最担心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徐渭,毕竟常侍帝侧,另一个就是陶大临,看似沉稳,实则冒进冲动。

    所以,在钱渊这番话说出口后,孙鑨、诸大绶、吴兑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居正的脸上,而后者只干笑几声,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离去。

    “真的是他?”陆一鹏忍不住脱口而出。

    “咳咳。”孙鑨用力咳嗽两声,示意胡应嘉还没走呢。

    胡应嘉怔怔的看着钱渊,好一会儿后才轻轻移步靠近,“记得前年初回京,叔大兄的确与原汉兄常有往来。”

    钱渊没有任何反应,只微垂眼帘。

    顿了顿,胡应嘉又低声问道:“严东楼真的是……”

    “钱某哪里知晓?”钱渊断然道:“严东楼自有取死之道,但绝不能这么死,以死士行刺,开本朝先例,日后人人自危……”

第七百三十八章 评价

    比起年初那一场拜祭,这一次就凄凉多了,至少严府门口不再有排成长龙等候的官员,门房里也没有尚书级别的重臣迎客。

    钱渊缓步入府,神情凝重的向灵位拜祭,对面严世蕃的几个儿子红肿着眼睛回礼。

    他的视线落在灵位上,王义曾经提起过,严世蕃被砍下头颅,被挖出心脏……对于严世蕃本人来说,这是他应有的下场。

    严世蕃,虽未历科场,但非不学有术之辈,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书画都有可取之处,然依附其父大学士严嵩,横行霸道,狡诈多谋,多有不法之事。

    在作为穿越者的钱渊看来,这是个很难做出准确评价的历史人物,严嵩斗倒夏言再度身登首辅之位已经年近七十,很难继续实际执政。

    严世蕃入直庐替其父票拟,实际行使内阁首辅的权力,在世人眼中,其人贪财好权,蒙蔽圣上,以至于天下大乱,俺答频频入侵,东南倭乱,又堵塞言路,使朝纲败坏。

    但实际上,俺答的入侵,东南的倭乱,都是有其必然性的,无论谁在位,都很难阻止。

    贪财好权……开玩笑,一百个京官,数不出十个不贪财的,即使如高拱这般两袖清风不贪财,但亦好权,天下也不过只有一个海瑞而已。

    蒙蔽圣上,那更是搞笑,身为历史上最工于心计的皇帝之一,嘉靖帝始终将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虽然免不了被严嵩、严世蕃乃至徐阶看穿心思,但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至于堵塞言路……严嵩严世蕃表示,这个锅不敢背,也背不了,那完全是嘉靖帝的锅。

    当年百官哭门,一顿廷杖打折了多少科道言官的脊梁骨,但每年还是如雪花一般多的弹劾奏折,别说严嵩了,就是鼎盛时期的张居正也没办法彻底控制科道言官。

    而如今,科道言官多心向徐阶。

    天下大乱,必然是奸臣掌权,蒙蔽皇帝,祸乱天下……这是时代特色,当然了,更多是人心的作用,你严党把位置抢完了,也不留油水给其他人!

    “展才。”赵文华小心翼翼的凑近,低声道:“今日工部多事,未能相迎。”

    在严世蕃一命呜呼之后,赵文华对钱渊的畏惧感臻于顶点,天下唯有他猜得到,严世蕃死于何人之手。

    原因很简单,严世蕃何时离京,严世蕃转去南京……路线、时间都是赵文华使人密信送至镇海的。

    从欧阳氏的病逝,到严世蕃的离京,再到江西盗匪突起,严世蕃死讯传来……或者再往前,嘉靖三十五年,在钱家酒楼的后院……赵文华知道,如今的一切应该都是面前这个青年一手绘制的。

    钱渊微微侧身看了眼赵文华,轻叹一声,“不意东楼兄英年早逝……”

    赵文华浑身上下一阵冰冷,低低道:“此时上书请辞……”

    “未到时候。”钱渊冷冷回道,占了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如何能轻轻松松的让出来,说不定就会惹出一场风波。

    钱渊不怕赵文华捅破,不说事情戳穿严嵩如何处置赵文华,只说赵文华乡梓慈溪,位于宁波府境内,那是钱渊的大本营……上上下下包括军中都是钱渊的嫡系。

    微微叹了口气,钱渊的视线再次回到严世蕃的灵位上。

    其实在近十年的时间内,实际执政的应该说是半个严嵩,半个严世蕃,后者的确有才,即使不依附其父,也能有一番作为。

    但也的确该死。

    是严世蕃力保杨顺长期出任宣大总督,虽然俺答南侵必不可免,但每到此时,边塞几乎每战必败,多少人口、牲畜被掠,多少人家破人亡。

    虽然是严世蕃力保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使得东南倭乱渐息,但钱渊也不会忘记,张经、李天宠弃市,聂豹罢官归乡,严世蕃是出了大力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有轻微的叹息声在身后响起。

    “听闻展才在镇江与小儿一晤?”

    “元辅节哀。”钱渊回身向严嵩行礼,“那日东楼兄枯坐船中,以素斋待客,神情不畅,颇为沮丧,钱某一力相劝,尚言他日京中重逢……”

    严嵩痛苦的闭上眼睛,“以展才所见,何人主使?”

    钱渊犹豫了下,“下官不敢胡乱揣摩……”

    严嵩在灵位前来回踱步,挥手斥退众人,轻声问:“华亭?”

    “未必见得。”钱渊苦笑道:“若是华亭所为,董传策未必会上弹劾奏章。”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严嵩被弹劾,这种情况下,嘉靖帝未必一定会保严嵩,但在严世蕃被杀的情况下就难说了。

    严嵩摇摇头,“若无锦衣卫搜寻,只怕东楼死讯此时尚未入京。”

    钱渊在心里回忆王义的话,这倒是真的。

    “十日前,永寿宫被焚毁,老夫建言陛下移居南宫。”

    钱渊闭上了眼睛……好吧,这次的黑锅,徐阶算是抗定了!

    不管什么原因,严嵩犯错,徐阶急攻,试图一举定乾坤……还真有杀严世蕃的动机啊!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严嵩缓缓道:“以展才看,后世如何评价小儿?”

    “东楼公博览群书,心思灵敏,代为票拟,虽招世人所讥,但也维持朝政。”钱渊轻声道:“其一独断专行,其二太过爱财,但后世评价,还要看元辅。”

    严嵩点点头,但沉默不语,的确如此,儿子能得如何评价,关键在于自己,在于自己是被评价为奸臣、庸臣、权臣……

    看着年满八十的严嵩颤颤巍巍的走出灵堂,钱渊在心里猜测,这位宦海沉浮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是心灰意冷,退出历史舞台?

    或是奋起反击?

    如果是徐阶下的手,那证明若严嵩退却,徐阶不会手下留情,儿子死了,难道还要将孙子也赔出去?

    如果不是徐阶下的手,那只会更惨,那证明有人对严家虎视眈眈欲报仇雪恨,只杀了严世蕃,对方就能满意?

    出了严府,钱渊瞥了眼送出门的赵文华,低声道:“等消息吧,若有事,送到酒楼。”

    “是,都仰仗展才了。”赵文华苦笑道:“如今已是山穷水尽。”

    严世蕃死,吴鹏致仕,董份闲住,严党大员如今只剩下工部尚书赵文华和刑部尚书欧阳必进两人,而后者实际上不能算是严党嫡系,赵文华被赶鸭子上架顶上来,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致仕回乡。

    等钱渊一路疾驰回到随园门口,还没等他翻身下马,一个熟悉的人从门房里窜出来,几乎扑到钱渊马上。

    “哎呦喂,总算回来了!”冯保苦着脸说:“展才,等你好久了,陛下还在西苑等着呢。”

    “总要洗漱下……”

    “就这样吧,陛下怕都等急了。”冯保连连拱手,“再说了,展才玉树临风,还用得着敷粉打扮?”

    嘉靖三十四年第一次入京,钱渊在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陪同下径直入西苑。

    嘉靖三十五年桐乡大捷后第二次入京,钱渊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陪同下先入西苑。

    这一次,钱渊迫于无奈先去严府拜祭,不料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都在随园门口等着了。

    钱渊笑了笑,思索片刻后招手道:“把甲字号箱子里的匣子拿来,再问少奶奶把单子拿来。”

    看梁生往里走,钱渊突然补充道:“对了,把小黑抱过来!”

第七百三十九章 报仇雪恨

    当钱渊走进万寿宫后殿,遥遥看见那个坐在榻上的人影,在心里酝酿下情感。

    然后……略微加快脚步,显得有几分急迫,身子微颤,显得有几分激动,直视的目光中带上几分思念的情绪。

    先凝神定睛看个仔细,钱渊才拜倒在地,“学生钱渊拜见陛下。”

    语气平静中带着几丝颤抖……在北上的船上,钱渊已经练习了很久,常常逗得小七笑得乐不可支。

    虽然进士都号称天子门生,但在嘉靖帝面前,坚持如此不要脸自称学生的,始终只有钱渊一个人。

    听到这句“学生”,嘉靖帝脸色稍缓,但还是冷言训斥道:“在东南玩的可开心?”

    “入京后先去严府拜祭,一点都不懂规矩,就那么急着撇清干系?”

    “三月召你回京,居然走了一个月,难道是游山玩水过来的?!”

    黄锦在边上笑着小声说:“皇爷,徐氏身孕,展才难免小心翼翼。”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么帮他说话,给你送了多少好处?”嘉靖帝笑骂道:“撕破脸了,还以为你会另娶呢!”

    “皇爷说笑了,若为攀附,当日就不会舍其女,娶其孙女了。”

    “结果便宜了张……张居正。”

    “当年皇爷赞徐氏……小徐氏才比咏絮,展才可是费心相求的。”黄锦笑道:“精彩绝伦呢!”

    嘉靖帝忍不住扑哧一笑,当年他让陆炳去刺探,自己和黄锦在万寿宫后殿坐着看戏看得兴致勃勃。

    黄锦瞄了眼钱渊,“展才南下三年,倒是黑了些,瘦了些,不过倒是沉稳了。”

    “沉稳了?”嘉靖帝嗤之以鼻,“他就差将东南闹个天翻地覆了……要不要去数数,这三年有多少本弹劾奏章?”

    钱渊咳嗽两声,“学生不避讥嘲,只忠心陛下。”

    “三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忠心还有几分……让你再送两匣走盘珠!”嘉靖帝哼了声,“好了,别装模作样了……来,来来!”

    听到“别装模作样”这句,钱渊都准备起身了,准备顺势递上手边的匣子和礼单,匣子里是十颗走盘珠,礼单上都是海商送来的奇珍异宝。

    不料后面嘉靖帝话题一转……重回故地的小黑转了一圈,突然一个纵身跳到榻上,扒着嘉靖帝的道袍爬上去了。

    “哎,真乖。”嘉靖帝笑吟吟的轻轻撸了几把,“还是老样子,和你主子一样没脸没皮!”

    小黑钻进嘉靖帝怀里,喵喵叫了几声,显然被撸的很舒服……这样的待遇它已经很少享受到了,毕竟生了一窝……小猫们比它更得主人宠爱。

    钱渊在黄锦的示意下起身,委屈道:“陛下,学生可不敢……小黑!”

    嘉靖帝诧异的看着怀中的小黑突然低低咆哮一声,尾巴左右摆动,弓起身子,浑身炸毛。

    沿着小黑的视线,嘉靖帝无语的看见也弓起身子炸毛的狮猫……不过出去转了一圈,铲屎官居然有了新宠!

    而小黑显然没有忘记几年前被狮猫一巴掌扇飞的耻辱,从嘉靖帝怀中一跃而下,准备报仇雪恨。

    嘉靖帝直起身子,聚精会神的看着,而钱渊小声的在给小黑鼓劲,“别怂,别怂!”

    两只猫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只全白,一只全黑,都弓起身子炸着毛……好吧,这只狮猫还没成年呢,居然被小黑吓住了,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候,小黑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一般扑上去,试图咬狮猫的脖颈,后者一惊仰面倒下,呜呜叫唤着,两只前爪抓住小黑,试图用后腿踹飞小黑。

    呃,最后的结果就是,一黑一白两只小猫抱在一起,在金砖上到处打滚……钱渊捂着脸,这算什么!

    “哈哈哈……”嘉靖帝大笑捧腹,爽朗的笑声难得在万寿殿后殿响起,“展才,一别三年,小黑还挺记仇的……呃,类其主,展才也记仇。”

    “学生宽宏大量……”

    黄锦失笑道:“去年六科给事中南下查验红薯事,据说被展才说的面无人色,摇摇欲坠?”

    嘉靖帝收了笑容,哼了声,“在崇文门外,已然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钱渊僵在那半响,然后疾步过去抱起小黑,“想报仇雪恨,有这心气自然是好的,但也要看打不打得过!”

    小黑作势不肯善罢甘休,张牙舞爪,但身子却往钱渊怀里缩去……还是打不过啊!

    黄锦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听闻展才在东南威风凛凛,回了京城怎么却变了副模样?”

    “东南有谁管得住他?”嘉靖帝招招手,狮猫得意的瞥了眼小黑,助跑几步一个纵身上了榻,钻进嘉靖帝怀里……这儿往常平平无奇,今日格外抢手。

    黄锦笑眯眯的接道:“在京城,有陛下在呢,展才哪里敢乱来。”

    “文长来信……一共就这十颗走盘珠。”钱渊将匣子递给黄锦,“刀都架在汪五峰脖子上了,他答应回头再去寻寻。”

    嘉靖帝心里一喜,呃,老年人偏爱**,寿妃……就是年仅十三岁,一把火烧了永寿宫的那位夜夜嚷着要走盘珠呢,永寿宫被焚毁当夜,半匣子的走盘珠都被烧毁了。

    黄锦笑道:“才十颗,少了点吧……展才没有私藏?”

    “还有一颗,在内人那儿。”钱渊郑重其事道:“现在实在抢不过来。”

    “丢人现眼!”嘉靖帝骂道:“畏妻如虎!”

    “绝无此事!”钱渊瞪大眼珠,“在家里,学生说一,她不敢说二,学生说赶狗,她不敢撵鸡……”

    钱渊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徐渭早就在嘉靖帝面前漏过底了、

    一旁的黄锦回忆道:“记得前些天,文长还提过,户部员外郎陈……陈有年亲眼所见,言不意展才亦有畏者。”

    “不承认?”嘉靖帝忍笑道:“那就是你怕了徐华亭!”

    “徐阁老位高权重,为天下敬仰,温和如玉,待下亲近,何来之怕?”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钱渊冠冕堂皇的说些场面话,钱渊早就和徐家撕破了脸,最典型的就是徐阶招婿张居正又将其塞进了裕王府,如果没撕破脸,徐阶是用不着干这一出的。

    看着钱渊又递过来的礼单,黄锦诧异问:“展才,这是……红珊瑚摆件、夔龙纹犀角杯、玉海东青啄雁饰,都是好东西啊。”

    “锦衣卫不是已经连礼单都查的一清二楚了吗?”钱渊面无表情道:“文长来信……最好把东西都老老实实交出来,省的陆指挥使查验发现少了什么。”

    “真的没贪什么?”嘉靖帝接过礼单看了几眼,冷笑道:“朕还真不信!”

    “请陛下查验。”钱渊正色道:“陛下亦知,开海禁通商,是学生之盼,不敢因私事而坏公。”

    顿了顿,钱渊干笑道:“当然了,开个酒楼赚些银子,那也是有的……”

    天下真正不贪的估摸着也就海瑞一人,可惜这位能为万年青,不能为栋梁。

    嘉靖帝点点头,撸了把狮猫,“听闻适才去严府拜祭?”

    钱渊坐在对面的圆凳上,撸了把小黑,“学生在镇江和严东楼见了一面,回京前一日得知噩耗,入京后先去严府拜祭。”

    “听闻少有人前去拜祭?”

    “昨日挂白,学生是今日拜祭,可能都是昨日去的?”

    嘉靖帝冷笑了声,“如此迫不及待啊!”

第七百四十章 同情

    如此迫不及待,嘉靖帝这句话有着明显的指向,但黄锦和钱渊都不敢接茬。

    是,严世蕃有取死之道,这点嘉靖帝自己都不否认,但严嵩之前那种种怪异操作,无非就是想保儿子一条命。

    显然,在嘉靖帝心目中,杀严世蕃的凶手,徐阶的嫌疑最大。

    杀了严世蕃,严嵩就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算有嘉靖帝的宠信,也再无回天之术。

    最关键的是,严世蕃是死在劫杀之中,锦衣卫搜寻严府下人、护院尸首,密告上京,当有死士伺机行刺。

    这实在是犯了官场大忌,政治斗争你死我活,但都需要一个底线,夏言、曾铣、张经、李天宠均遭弃市,家人流放,但他们都是死在刑法之下的。

    如今,严世蕃被杀的消息遍布朝野,纵然是深恨此人,也往往向徐阶投去狐疑、忌惮的眼神。

    有些聪明人难免心想,其实此事也未必是徐阶做的……但问题是,严世蕃就是被徐阶逼出京城。

    考虑到严世蕃的所作所为,徐阶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是可以理解的。

    对嘉靖帝来说,他不需要忌惮,但他不希望徐阶用这种手段打破朝堂的势力平衡。

    当日,陆炳禀报严世蕃死讯,正巧董传策上书弹劾严嵩,嘉靖帝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自己驱逐严世蕃出京,言下之意就是留他一命,没想到却有如此结局……要知道,嘉靖帝是收缴了严府库房一半银两的,换句话说,那是严世蕃的买命钱!

    收了银子,结果人却死了,这让嘉靖帝都没脸去见严嵩啊。

    娘的哪个王八蛋干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要不是吕本撑不起担子,吴山又刚刚入阁,嘉靖帝真想找个理由飞起一脚将徐阶踢飞!

    在怒火之后,嘉靖帝对失去唯一儿子的严嵩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触。

    愧疚,可能还没有达到;可怜,或许又轻微了些。

    从妻子欧阳氏病逝之后,严嵩一次又一次的上书请求致仕,不惜将严世蕃驱逐出京,甚至公然让权给徐阶,希望能逃过清算……这一切在严世蕃死讯传来的那刻都化为泡影。

    总的来说,现在的嘉靖帝对徐阶颇为不满,对严嵩非常同情,而在嘉靖一朝,朝中局势的走向,和嘉靖帝本人的情绪有着直接的联系。

    嘉靖帝叹息着向钱渊询问严嵩的现状,自严世蕃死讯入京之后,严嵩再也没有进入西苑。

    “一世沉浮,何苦来由?”嘉靖帝摇摇头,心里琢磨永寿宫重建,丹房可以修建的更大些,修道一事刻不容缓。

    一想起修道炼丹,嘉靖帝突然精神一振,问:“镇海、宁海可都安排妥当了?”

    “学生大都安排了,只要驻扎宁绍台的几支军队能护卫海疆,台州指挥使葛浩所率水师能护卫商道,通商一事理应不会再起波折。”

    钱渊尽量详细的将能说的都说了一遍,最后苦笑道:“学生自身敢保证两袖清风,亦能保证如荆川公、孙文和等人清廉如水,但……两年来镇海、宁海砍下十余枚小吏、文员首级,也只能保证短期内不会出大篓子。”

    嘉靖帝倒是能理解,不然也容不下严世蕃敛财,摆手道:“福建那边如何?兵部的折子朕实在信不过。”

    “戚继光实乃一时名将,麾下也颇为得力,原先因倭寇龟缩沿海岛屿无可奈何,但浙江水师南下之后,数月内连连获胜。”钱渊笑道:“今年二月,戚元敬率军攻克横屿,大败倭寇,挥毫泼墨写下凯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嘉靖帝品味良久,笑道:“此人欲封侯?”

    “嘉靖三十二年,戚元敬于登州击倭,曾作诗,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之语。”

    “若能护卫福建,择地通商,不使倭患再起,倒是可以考虑。”嘉靖帝突然道:“展才与此人颇有交情,都在朕面前举荐数次了。”

    这是个很容易引起嘉靖帝警惕的话题,钱渊苦笑道:“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认识了,交友不慎啊!”

    黄锦好奇问:“展才何出此言?”

    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若不是两家有通家之好,徐氏与其妻王氏交好,耳读目染之下……何以徐文长将我和戚元敬并列!”

    嘉靖帝一愣,拍着扶手大笑,连连点头道:“朕记起来了,文长的确提过,钱展才、戚元敬皆名闻东南,一为剿倭似虎,二为畏妻如虎!”

    钱渊捂着额头唉声叹气,“徐氏学医,在东南救了不少人命,颇得母亲喜爱,若是这次生了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学生,学生……”

    嘉靖帝笑得都咳嗽起来了,若是生了个儿子,面前这厮只怕连个侍妾都纳不了。

    看嘉靖帝心情不错,钱渊把屁股下圆凳往前挪了挪,撸了把小黑,身子前探,小声问:“陛下,陶虞臣……”

    嘉靖帝立即变了脸,指着钱渊的鼻子,“前些日子朕还在对文长说,你钱展才有些笼络人心的手段,不料如此不济!”

    钱渊摸摸鼻子,苦笑道:“陶虞臣因其叔父被贬谪,颇为不忿元辅……”

    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笑着说:“展才还管他作甚,这两天连文长都不触这个霉头。”

    “陶虞臣其人,貌不胜衣,而识沉守介,屹然不可动摇。”钱渊低声道:“看似沉稳,实则冲动,只怕是被人骗了去,学生想去昭狱探望一二……”

    “你倒是好心!”嘉靖帝冷笑道:“东南遍传钱展才杀戮决断,人称砍头,累累京观令人闻风丧胆,不意如此心软!”

    “学生向来是对敌如秋风扫落叶,对友如春风拂面。”钱渊正色道:“学生不敢聚众为党,只是志同道合者,匡扶社稷,忠君报国。”

    “不敢聚众为党……”嘉靖帝不屑的微微翘起嘴角,“朝中何人无党!”

    略一思索,嘉靖帝撸了把狮猫,“去找文孚安排一二,回来说个清楚明白……明明是随园士子,却和华亭门生搅到一起,真亏他人赞你钱展才目光如炬!”

    钱渊倒是不担心这件事引得嘉靖帝不悦,陶大临下狱已经第三日了,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径直问出口,才显得坦荡。

    钱渊心里有数,嘉靖帝对自己的观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己的坦荡,当年自己从不隐瞒对开海禁通商的赞成态度,还有之后先赞胡宗宪之能,后斥胡宗宪之量窄。

    如果今天钱渊将陶大临的事摁下不提,反而会引得嘉靖帝狐疑,一定会丢分。

    有小太监进来点燃烛火,钱渊这才发现时辰不早了,去严府拜祭又入西苑觐见,到现在还没进家门一步呢。

    正要告辞,黄锦噗嗤笑道:“展才,说这说那,也不问问正事?”

    “正事?”

    “南下击倭,战功累累,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不足,尚寻到红薯、洋芋这等宝物,皇爷难道会忘了?”黄锦嗔道:“难道真的回都察院蹲着?”

    钱渊一愣,拜倒在地,“学生谢陛下隆恩。”

    嘉靖帝好笑的瞪着黄锦,“这么卖力,收了他什么好处?”

    “展才于国有功,又忠心耿耿,皇爷若无赏赐,老奴都为展才喊冤呢。”

第七百四十一章 幺蛾子

    自天顺年间以来,庶吉士渐渐成为了组成内阁的最重要的来源,毕竟一甲进士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又未必能杀出重围,更未必有治世之能。

    如今朝中内阁四人,也只有徐阶考中探花名列一甲,严嵩、吴山、吕本都是二甲进士选为庶吉士。

    再往后数,历史上嘉靖末年到隆庆年间,也仅有李春芳一个状元阁老……而这位被视为明朝权力最小的内阁首辅。

    选为庶吉士往往就被视为储相,但也不是所有的庶吉士走的都是储相的道路。

    选为庶吉士后三年散馆,会有一场考试,通过的人正式进入翰林院,其余的会选官六科六部都察院等等。

    没有正式进入翰林院,进入内阁的可能性相对比较低,比如钱铮也曾经是庶吉士出身,但几近无入阁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钱渊最好的选择是重归翰林院……虽然散馆考试早已经结束,但钱渊头上顶着的庶吉士这个头衔都是嘉靖帝御笔钦点的,再将其塞进翰林院也正常。

    平心而论,钱渊没有强烈的入阁企图,无论在何时何地,官位或许是重要的,但永远不会是唯一重要的,钱渊更看重的是撬动资源的能力。

    但这一切不能表达出来……因为钱渊面对的是明朝历史上最难侍候,同时也心机最深的一位帝王。

    “陛下您看……听说文长升了翰林侍讲学士?”钱渊小心翼翼的问:“如果学生回翰林院……”

    翰林院高低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榜眼,入翰林院授编修,因青词见宠,常侍帝侧,连连提拔越四五级升任翰林侍讲学士,惹得多少老翰林眼红。

    “文长精于诗词,长于经义,书画更堪称一绝。”嘉靖帝似笑非笑正要调笑几句,冷不丁看见钱渊不停偏头,沿着这厮的视线看过去……是案桌上的礼单和装着走盘珠的匣子。

    嘉靖帝也是无语了,他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是人家徐渭青词写得好,但钱渊立即用隐晦的视线提醒,我可是送了礼的!

    一旁的黄锦乐不可支,“展才,文长前年就说了……重回翰林,同僚蒙羞,你那笔字堪称蒙童涂鸦。”

    “他都是侍讲学士了……难道让学生拱手口称上官?”

    “正好还没回随园呢,陛下赐个侍读学士……待会儿回去看他怎么摆谱!”

    嘉靖帝无语的捂着头呵斥道:“胡闹!”

    侍读学士……就比翰林学士低一级,掌国子监事的太常寺卿高拱如今也不过是个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也不过只是个侍读学士。

    “陛下,学生比那厮忠心!”钱渊拍着胸脯说:“为解君忧,不惜抛却庶吉士之位,他哪里能和学生比?”

    嘉靖帝笑着微微颔首,面前这个青年抛却储相之位,百折不挠,一意南下击倭,开海禁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又使内承运库充盈,论忠心……朝中的确没几个能比得上。

    呃,不得不说,钱渊从嘉靖三十四年第一次觐见开始,每一次觐见前都做了充足的准备……直接后果是,他每一次的表演都堪称完美。

    论忠君之心,数遍朝中百官,钱渊应该是拍倒数第一的……穿越者很难对一位皇帝抱有这个时代士子一般君父的观念。

    但这时候,黄锦幽幽叹道:“倒是听人提起过……展才一意转都察院,为躲开散馆之考。”

    钱渊愣了下,脱口而出,“学生没有,黄公公胡说,陛下别信!”

    黄锦笑吟吟的说:“皇爷忘了……当年皇爷御笔钦点展才为庶吉士,曾说过,散馆之考还是狗屁不通,就打发到云贵去……”

    嘉靖帝大笑点头,“这样吧,让文长出个五经题,做得好就回翰林院,做不好……就去云贵做个县令好了。”

    钱渊面色僵硬,“陛下,学生这次南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不写一篇策论?”

    还真不能太乖巧啊,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是按照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思维……手握大功回朝的钱渊第一选择一定是回翰林院。

    “陛下,其实官位高低……于学生如浮云,真的不在乎。”钱渊真心实意的说:“但徐文长此人性情猖狂,又爱与人有口舌之争……”

    “展才是怕吵起来……文长摆出上官架势?”

    “虽是至交,但……”钱渊叹道:“南下几年,数度亲身上阵,就怕一时按耐不住……文长那单薄身子,只怕撑不住两拳。”

    “看来是真想回翰林院?”嘉靖帝撸着狮猫,转头问:“翰林学士何人?”

    黄锦俯身回道:“两京翰林学士仅南京礼部尚书孙升,闲住翰林学士董份,入直西苑翰林学士李春芳、严讷。”

    “何人掌翰林事?”

    “自原礼部尚书吴山入阁,无人掌翰林事。”

    钱渊嘴角动了动,这糊弄谁呢?

    你嘉靖帝虽然常居西苑修道炼丹,但对朝中诸事无不心中有数,几个翰林学士你都不知道?

    嘉靖帝点点头,“展才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皆有大功,但重回翰林……开本朝先例,需掌翰林事的翰林学士亲口许可,方为正理。”

    这话有点别扭,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嘉靖帝向来是不守规矩的,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钱渊没吭声,只静静的等待……估摸着后面有幺蛾子!

    果然,嘉靖帝叹息道:“自吴山入阁,礼部尚书出缺多时,朕有意起复李时言为大宗伯,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黄锦侧头细听,只听得见钱渊咽唾沫的声音。

    “说起来,李时言当年视随园为眼中钉肉中刺,但时隔多年,间隙理应全消。”嘉靖帝轻声道:“不说他事,年初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李时言还欠你个人情……侍读学士有点过分,侍讲学士倒是合适。”

    从去年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抗倭有功的李默,到年初李默上书请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再到林庭机以礼部侍郎兼《兴都志》副总裁,并掌詹事府事,其子林燫又入裕王府……

    将近一年了,年过六旬的李默,终于杀了个回马枪,上演王者归来。

    钱渊丢开小黑,郑重其事的拜倒:“陛下,学生视功名利禄于浮云,枯坐翰林非学生所愿……”

    “嗯?”

    “学生愿入户部……呃,愿留在都察院。”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娘的果然有幺蛾子!

    黄锦看着这一幕,也不禁心里吐槽,陛下也真是有闲情雅致。

第七百四十二章 太难侍候了!

    出了西苑,钱渊径直回了随园,还没等他想好是先回随园,还是先去拜见叔父叔母,徐渭已经从门房里窜出来了。

    “展才。”

    徐渭脸上没有三年后重逢的欣喜,而是一脸的凝重紧张,同样有些紧张的叔父钱铮也出现在门房门口处。

    钱渊微微侧头,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梁生轻声吩咐几句,几个护卫分散开。

    钱铮回身走进门房,皱眉看了眼手摁刀柄站在门口处的梁生,向侄儿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靠得住。”钱渊轻轻点头,走进门房才低声问:“怎么了?”

    如果没有意外,徐渭应该在随园等着给钱渊接风,钱铮更应该坐在后院等着侄儿拜见。

    “今日一直在万寿殿后殿,直到黄昏时才出来。”徐渭低低道:“临行前,陛下提及明日起复李默。”

    “起复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钱渊接口道:“陛下适才也提及了。”

    徐渭喘息声清晰可见,张开发干的嘴,他低声问:“今日可提及回翰林院事?”

    钱渊茫然的点点头,“自然要提及。”

    “你主动提及。”

    “嗯。”

    “还好,还好……”徐渭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朝中皆知李时言和随园不合,更看展才不顺眼……但年初红薯、洋芋试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钱铮接口道:“如若渊儿知晓李时言起复,掌翰林院事,当不会主动提及重回翰林。”

    有点绕,钱渊把线索在脑海里按照时间点排列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冯保那厮在门房等着!”

    徐渭苦笑道:“那时,我就在门内……还是世叔拉着,不然会使护卫前去相告。”

    “身为臣子……特别是简在帝心的臣子。”钱铮长长叹道:“最忌讳的就是内外相联。”

    把整件事全盘想通后,钱渊心里直发凉,嘉靖帝哪里是明朝历史上最难侍候的皇帝,纵观五千年,只怕都能名列前茅!

    玩心计玩到这个地步,真是少见!

    事情听起来复杂,但说起来也简单,钱渊回朝如何安置,这是随园上下一直发愁的重点,李默起复掌翰林院事,徐渭得知此事,很有可能赶回随园告诉钱渊。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李默起复这件事的身后,钱渊的身影若隐若现。

    事实上,嘉靖帝也心里明白,当年钱渊离京前将徐渭塞进西苑,所为无非有二,其一怕嘉靖帝忘了自己,其二,互通消息。

    这三年来,嘉靖帝就是通过这条线去了解东南诸事,再与兵部、吏部呈文以及锦衣卫密奏相比对,所以钱渊和徐渭之间的联系,这是嘉靖帝允许的。

    但如今形势大变,不提朝中剧变,最关键的是钱渊已然入京。

    说到底,嘉靖帝今天想看到的是,一别三年后,钱渊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坦坦荡荡”一心忠君别无他念的纯臣。

    钱渊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冯保的出现,显然是早有安排的。。

    在冯保在钱宅门口拦下钱渊,并直接带去西苑的情况下,如果钱渊还是通过徐渭的某些手段得知李默起复掌翰林院这件事,那钱渊很有可能不会选择……至少不会主动提及回翰林院。

    还有黄锦……如若不是黄锦提醒,今日钱渊还差点忘了提及这件事,如果今天没提起欲入翰林院,只怕嘉靖帝心有狐疑。

    才四月天,京城正是气候舒爽的季节,钱渊从怀里掏出块毛巾,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今天可真是运气!

    一般情况下,入西苑觐见,钱渊都是要做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的,如若今天不是临时去了严府拜祭,肯定会回随园……那八成会得知李默起复掌翰林院这件事。

    “伴君如伴虎啊。”徐渭苦笑道:“日后还得熬。”

    “不仅是针对我……”钱渊幽幽道:“如若今日事有不协,文长必然不会再轮值西苑,为陛下撰写青词。”

    顿了顿,钱渊解释道:“袁炜、李春芳、严呐、郭朴……无不是纯臣,与朝中任何势力都无往来,但文长不同。”

    钱铮微微点头赞同,徐渭的身后背景复杂的很,最直接的是随园,再往后还隐隐有高拱、裕王府的影子,甚至还能牵扯到李默。

    “今日最后陛下如何安置?”

    钱渊在心里盘算,今天算是误打误撞,在嘉靖帝眼里,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听到叔父问话,摇头道:“尚未安置,陛下言等李默赴任。”

    钱铮满怀希望的问:“可能重回翰林?”

    “绝无可能!”徐渭嗤笑道:“李时言此人……用展才的话说,人到黄河心也不死,嘴巴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硬!”

    钱渊笑了笑,“此事我心里有数……李时言此人,到时候吵一架就是。”

    “吵一架?”钱铮迟疑了下,提醒道:“可不能无来由的……”

    徐渭打了个哈欠,“世叔,展才想吵架,理由多如牛毛!”

    出了门房,徐渭回了随园,孙鑨、诸大绶一干好友还在那等着接风宴,钱渊先和叔父回了后院去拜见叔母。

    走在路上,叔侄俩都默默无语,钱铮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三年未见的侄儿。

    这三年来,钱铮瞠目结舌的看着东南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却在自己这个不满三旬的侄儿手中发生,一个又一个的难关,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奋勇向前,锋锐无匹,深谋远虑,算无遗策。

    不说侄儿简在帝心,与裕王的亲近,仅仅掌控东南通商一事,在朝中的分量就相当重。

    而钱渊心里在哀叹,撞上嘉靖帝这种皇帝……只能说是前世不修啊,看来以后还需要在表演上下点功夫!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觉得不能仅仅以神态、动作、言语来显示表演功底,还需要在其他方面着手,比如要显示出自己的坦坦荡荡,但不能用太直接的方式。

    钱渊突发奇想,如果换算成足球比赛,无球跑动那也是很重要的!

    “侄儿拜见叔父,拜见叔母。”钱渊正式施礼,一旁的小七起身做了个样子立即被陆氏拉了回去。

    “好了,好了。”陆氏一脸笑容,“饿了吧?”

    “还好。”钱渊心神不宁,笑着说:“一别三年,叔母一点都没变呢。”

    “你嘴巴倒是甜。”陆氏笑吟吟道:“渊儿,真的不饿?”

    “真不饿。”钱渊在万寿殿后殿吃了两块烤红薯,还真不饿。

    陆氏拍拍手道:“那正好,你媳妇刚才吃什么吐什么,嚷嚷着要吃鸡蛋灌饼……鸡蛋灌饼是什么?”

    一旁的小七摆出一个弱不禁风的模样,苦着脸看向钱渊……不是装模作样,真的吃什么吐什么!

    钱渊无语了,从扬州到通州,做了一路的厨子,现在还得继续?

第七百四十三章 定大略(上)为盟主骑猪虎爷加更

    等着给钱渊接风的众人在随园里等着,等着……一直等到茶都冷了,菜都凉了,等到月光都透过窗户照进厅内,钱渊才姗姗来迟。

    钱渊一脸灰败的将手中的盘子递给冼烔,“菜都冷了,拿这个填填肚子吧。”

    “展才又研发新菜了?”孙丕扬好奇的探头过来,他在镇海两年亲眼见钱渊将一个个海外送来的物种制成美味可口的菜肴。

    陆一鹏接过来咬了口,“里面是鸡蛋……呃,还有葱花。”

    钱渊今晚也是醉了,小七吃其他的吃不下,吃鸡蛋灌饼一口气吃了十张……最后还是陆氏不敢让她继续吃了。

    斟了杯酒,钱渊举杯道:“谢过诸位今日相迎,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孙鑨笑道:“三年了,展才终大功告成而返京,如今朝中剧变连连,还需展才定人心,择时机。”

    这句话意有所指,在座众人都听的出来,这不是指已经和随园彻底撕破脸的徐阶,而是已经和随园起隙的高拱。

    “先放一放。”钱渊的视线从在座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今日出城相迎的是以孙鑨、诸大绶为首,但徐渭在西苑,陈有年、吴兑在户部、兵部事务繁多,陶大临下昭狱,余者包括陆树德、包柽芳、潘允端都出城相迎。

    今夜在此相聚的人有增有减,大都是第一批入随园的老人,唯独多了个孙丕扬,这是钱渊之前特地交代过的。

    “高新郑此人类胡汝贞。”钱渊轻声道:“才高而量窄,只需放一放……他会明白的。”

    孙鑨看了眼徐渭,试探问:“可是因逸甫兄等?”

    钱渊微微点头,“裕王府内,高新郑一言而决,但他日朝堂,他高新郑还能一言而决吗?”

    这是高拱的致命之处,张居正深得徐阶秘传乌龟缩脑之术,但陈以勤、殷士儋、张四维、林燫,以及以后徐阶、吴山、李默肯吗?

    高拱隐忍这么多年,几乎没培养出什么势力,裕王府的同僚都得罪了个干净……这也是他为什么对张居正如此重视的原因。

    他日高拱上位,随园中如此多俊杰都是派的上用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曾经起意将随园收入囊中的原因。

    高拱对钱渊的排斥,主要集中在裕王这个宝贝身上……说的简单的,高拱是怕钱渊争宠呢。

    “今日先定大略,再谈细事。”钱渊推开冼烔递来的鸡蛋灌饼,“朝中剧变,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党已然无回天之术,筠泉公入阁,董用均闲住,吏部天官出缺……”

    徐渭补充道:“李时言起复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但这一切与我等何干!”钱渊冷笑道:“狗咬狗,一嘴毛!”

    如孙鑨、徐渭、诸大绶、吴兑等人都神色如常,自从三年前钱渊剖析,朝中诸公将东南战局视为党争棋子之后,他们对钱渊时常脱口而出的这些话都视若无睹。

    但孙丕扬脸色变了变,将内阁首辅、内阁次辅骂成狗,将两位大佬的党争视为狗咬狗……

    徐渭瞥了眼孙丕扬,低声道:“所以,如今只有一个问题。”

    “陶虞臣。”钱渊冷笑道:“华亭这等阴私手段,倒是让人小瞧了!”

    众人沉默片刻,几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入随园提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孙鑨轻声道:“其间缘由到底如何?”

    “《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是虞臣为董传策定稿的。”徐渭慢腾腾的说:“但此事是去岁十月之前。”

    “也就是说……华亭捏着这事在手上。”陆一鹏啧啧道:“月前徐党弹劾科场舞弊案,一脉相承啊。”

    孙丕扬有点坐立难安,要知道陶大临已经被关入昭狱,他们是如何知道实情的?

    “陛下心里也有数。”钱渊毫无顾忌的说:“就为这事,今日还被陛下骂了顿……居然让人暗地里将手伸入随园。”

    孙鑨咳嗽两声,“展才,如之奈何?”

    “其实是两件事。”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手中犹自端着酒盏,“其一是虞臣兄,华亭无非是想将随园拖入这摊浑水中,但此事缘由如今尚是秘闻。”

    停住脚步,钱渊冲着冼烔努努下巴,“虞臣兄对你如何?”

    冼烔愣了下起身道:“如兄如父。”

    这句话不假,冼烔是寒门士子,父亲早逝,是陶大临不忍见其弃学,一力提携,这才连连登科。

    三年前钱渊离京,怕冼烔年轻气盛闹事,就是嘱咐陶大临严加管教……这次冼烔没闹出事,反而是陶大临闹出大麻烦。

    “崇文门外,钱某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钱渊冷笑道:“既然说了要替老友找他吴时来的麻烦……明日你就去找那厮的麻烦,把事情抖出来!”

    钱渊还记得嘉靖三十五年自己从嘉兴府的战场回京,曾经见过董传策、徐璠、张居正、吴时来汇集一堂……徐璠和张居正都是徐党的最核心人物,董传策和吴时来应该是外围。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是正确的,历史上就在这一年,董传策、吴时来、张翀三人同一日上书弹劾严嵩父子,董传策是华亭人,张翀是徐阶的门生,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这显然是徐阶的主使谋划。

    后来三人都被贬谪出京,但也得到莫高的声望……这一世是不用想了。

    钱渊绕着桌子缓步而行,口中络绎不绝,众人侧耳细听。

    “弹劾分宜,何至于下狱?”

    “但在严东楼遭死士伏击之时弹劾严分宜,这才是下狱的缘由。”

    “所以,博茂将内情抖出,才能达到效果。”

    “陛下今日许钱某入昭狱一探虞臣兄,可见并无苛责之意。”

    孙鑨在心里盘算了下,点头道:“如此一来,便能将虞臣和董传策分开而论。”

    “华亭此计之毒就在此处!”徐渭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弹劾分宜,以此下狱,难道虞臣能否认吗?”

    众人纷纷点头,无论如何,将近十年时光,弹劾严嵩属于政治正确,可能就连严党都这么想……陶大临无论如何也不会也不能否认是自己为奏折定稿,否则名声必然败坏。

    孙鑨迟疑了下,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冼烔,“博茂,不要闹得太大……”

    “不!”钱渊打断道:“闹得越大越好,子直兄、叔孝兄再补上两份弹劾奏折。”

    孙丕扬觉得自己是脱不了身了,索性苦笑道:“弹劾何事?”

    “自然是谎报军功。”陆一鹏笑道:“放心,此事我一清二楚!”

    陆一鹏就是松江人,当年董邦政率军力保上海县城,两度援手华亭,最终却是吴时来贪功上报。

    孙鑨皱眉道:“展才,闹得如此大……”

    “这就是其二了。”钱渊厉声道:“他徐华亭敢将手伸进随园,陛下以此相责……他敢伸手,钱某就敢砍!”

第七百四十四章 定大略(中)

    孙丕扬强自镇定,他入随园也有小半年了,平日里相处甚是融洽,没想到钱渊回京,一改风气,连内阁次辅的手都想剁了。

    沉默片刻后,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早就撕破脸了,砍就砍……现在徐华亭自顾不暇呢,谁都觉得是他下手杀了严世蕃。”

    孙丕扬倒是知道钱渊和徐阶撕破脸,毕竟兵围巡抚衙门在镇海不是什么秘密,他琢磨了下低声问:“展才适才提到,狗咬狗,不关随园的事……”

    “两个人。”钱渊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是吴时来,其二……此事还需……”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钱渊的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吴兑,他叹了口气,“展才的确不能亲自出手。”

    “谁?”冼烔瞪大了眼珠子。

    “还能有谁?”吴兑苦笑道:“三年前展才初入京城,朝野上下皆知其和徐府不合,为何?”

    徐渭拖着长长的调子,“那自然是因为展才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鼻青脸肿。”

    厅内响起低低的笑声,当年那一顿拳脚……钱渊后来都想谢谢徐璠,没有那一出,纵使有个内应赵文华,严世蕃未必肯和和气气呢。

    想救出陶大临,首先要将陶大临和董传策做切割,想要切割,首先就要和徐阶撕破脸!

    只有和徐阶撕破脸,才能在不影响陶大临名望的前提下将人捞出来。

    不是私下撕破脸,也不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撕破脸,而是将这一切撕掰开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看的真真切切。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比徐璠更合适的选择吗?

    徐府其他几个人,徐涉已经去了南京,徐阶次子幼子还小不懂事呢,张居正背景复杂,总不能找到徐阶本人,给他来一拳吧?

    数来数去,只能是徐璠了。

    当然,钱渊是不能出手的……毕竟有辈分差别,实在说不过去,虽然钱渊挺想亲身上阵的。

    冼烔要去怼吴时来,徐渭挺合适,但他轮值西苑,常年在嘉靖帝身边,不能随随便便动手。

    剩下的人大都是文质彬彬的士子,去年随园闹六科,下手最狠的孙铤如今在镇海,另一个是陆一鹏。

    “不行。”钱渊摇摇头,“子直兄是松江人,一家老小还在乡梓之地,徐家人可不是善茬!”

    徐渭的视线落到了孙丕扬的身上,这倒是个合适的角色……曾经上过战场,有胆气,配上几个钱家护卫就行。

    孙丕扬心一提,让我去揍内阁次辅的长子……呃,很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是内个首辅的长子!

    “不行!”钱渊再度摇头,“叔孝兄后面还有他事。”

    孙丕扬松了口气,苦笑道:“展才于东南行事,先如草蛇灰线,后显霹雳手段,堪称锐气无双,不意入京依旧。”

    钱渊扬声道:“随园聚众为党,不为私利,不为官位,但求俯仰无愧。”

    “说的好!”

    “展才所言极是!”

    顾盼四周的孙丕扬面有感慨之色,团团拱手道:“孙某愿将此身托付。”

    看钱渊紧锁眉头,徐渭使了个眼色过去,“具体事宜,稍后再议。”

    钱渊一怔,知道徐渭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不方便现在说出口,点头道:“找个漏处,落在明处,小惩即可。”

    “嗯,小惩即可。”陆一鹏怪笑道:“若是下手重了,怕是展才在后院要夫纲不振。”

    不去看钱渊那张黑脸,陈有年饶有兴致的说:“去年南下在镇海,展才有次说漏了嘴,回后院身上沾了脂粉味,连门都进不了!”

    “这事孙某最是清楚。”孙丕扬兴致勃勃的说:“台州大户柳家有女,慕展才风采,欲以侍妾之身侍奉,镇海县城传的沸沸扬扬……那晚展才来找我饮酒,一直入醉,回不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其中冼烔笑得最大声,他年初成亲,娶潘晟侄女为妻,潘氏温柔小意,冼烔通房都有三四个了。

    这些人中可能只有徐渭能够“理解”钱渊,对他人来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但对钱渊来说,他看中的只是人而已。

    一阵喧闹后,冼烔拉着陆一鹏、孙丕扬开始盘算怎么怼吴时来,是文攻呢,还是武斗……随园士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类似的传言早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选官后一直留在京中的吴兑、孙鑨向钱渊打听东南诸事,细细问起乡梓。

    特别是吴兑,如今升任职方司员外郎,颇得赞誉,已有人将其与浙江巡抚谭纶相类比,谭纶就是从职方司员外郎升任郎中,再外放台州知府,因军功名闻东南如今升任浙江巡抚。

    “当年山阴遭倭寇如此猛攻,要不是展才率军急行数十里赶至相援,只怕……”吴兑举杯相敬,“如此大恩……”

    说的不客气点,正是因为那次山阴会稽大捷,才能让京城随园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凝聚力……毕竟随园中多有山阴会稽人。

    钱渊举杯回敬,一饮而尽,正色道:“既负职南下,自有守土之责,君泽兄无需相谢。”

    “当日城池摇摇欲坠,倭寇登城,众人束手,府尹宛溪先生欲举剑自刎。”诸大绶叹道:“钱家护卫自山中出,列阵以对,力抗倭寇,继而进击,横扫千军。”

    略微顿了顿,诸大绶换了个话题,“展才,前日日讲,裕王殿下相询,为何迟迟不归。”

    没等钱渊开口,诸大绶笑着说:“已然向殿下说了徐氏身孕,殿下还说等你上门……”

    一旁的徐渭嘿嘿一笑,“就在昨日,张叔大寄语,高新郑要为展才设宴接风呢!”

    钱渊一听就明白了,噗嗤笑道:“看来高新郑不知钱某何许人啊!”

    说得好听点,这是高拱给出的橄榄枝,说的难听点,这是高拱以此试探钱渊听不听话。

    直接登门拜访裕王,和以高拱为中间人拜会裕王府,这两种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通过高拱,意味着钱渊认怂,意味着钱渊愿意投入高拱门下,更意味着钱渊愿意将随园拱手相让。

    钱渊和严嵩、严世蕃始终保持的是合作关系,为此一脚将差点坏了事的赵贞吉踹飞,高拱却希望将以钱渊为首的随园众人揽入怀中……

    想瞎了你高新郑的眼!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钱渊在裕王心目中就占据了不低的地位,这三年内钱渊可没少使劲儿,应星糖铺已经都转到裕王府名下了,至少和原时空相比,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要低了不少。

    这和裕王口袋鼓了有关,这和裕王生了儿子有关,也和钱渊得嘉靖帝允许出入裕王府有关……而这三点都直接和钱渊相关。

    呃,其中第二点钱渊是不认的。

第七百四十五章 定大略(下)

    计划中,回京第一件事是去西苑觐见,去严府拜祭是个意外事件,原本第二件事,钱渊准备明后日去一趟裕王府……但今天嘉靖帝玩的有的让钱渊胆战心惊。

    再考虑到高拱对随园,对自己的排斥,甚至还以此试探,钱渊想略微等一等再说。

    视线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钱渊沉思片刻后道:“裕王府那边,端甫兄代为一行,高新郑……”

    徐渭冷笑道:“要不让林贞耀随其兄走一趟?”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高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将林燫引入裕王府本就是为了很可能起复的李默……这时候通过林家去撩拨高拱,真不是个好选择。

    看了眼徐渭,钱渊摇摇头……如果后面再弄出什么林家、钱家定亲,高拱那气量,只怕要恼羞成怒啊。

    这时候,门外人影闪动,众人转头看去,齐齐起身行礼。

    “世叔。”

    钱铮笑着进门,“没喝多吧?”

    不能怪钱铮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喝没喝多……三年前除了会试那几天,他几乎每次来随园,里面不是聚众饮酒就是聚众搓麻,就没见过他们正儿八经的会文过!

    “今日为展才接风,小酌几杯而已。”孙鑨让出位置,请钱铮坐下。

    徐渭突然灵光一闪,看了眼钱渊,冲着钱铮努努嘴。

    钱铮和高拱是有交情的,倒是个拜会高拱的好人选,而且钱铮是科场前辈,士林中颇有名望。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徐渭,让我叔父去……和我自己去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甚至都不能让随园士子出面。

    暂时将这件事丢到脑后,钱渊扬声道:“诸位,钱某南下三年,一为击倭,二为通商,后者有利有弊,这三年来,书信不断,子直兄、登之兄去年赴沿海一行,又有叔孝兄北上,文和兄南下……”

    “本朝开国近两百载,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富有奇珍异宝,贫无立足之地。”

    “说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为过。”

    陈有年轻声道:“红薯、洋芋可就救万民,但不可解土地兼并之祸。”

    钱渊点点头,手指往下,“如果没有土地,亦能活命呢?”

    “以商贾代农?”诸大绶皱眉道:“无农不稳。”

    “所谓无农不稳,实则因为人要活着,总是要填饱肚子的,更别说修路建城、大军讨伐,总是粮草为先。”陆一鹏高声道:“如今有亩产二十石的红薯、洋芋,无农不稳可以略缓。”

    钱铮开口道:“即使推广红薯、洋芋,必定人口倍增,土地兼并只会愈烈。”

    钱渊指了指东南,“天下之土,何止脚下。”

    “海外?”徐渭皱眉道:“迁居他处,向来谨慎少见,更别说移居海外。”

    “但这却是一条路。”钱渊耐心道:“其实倭国、大员多有闽粤浙人移居,如大员占地约为两浙半数,南洋多有岛屿,小者如两三府洲,大者堪比一省。”

    “倒是听说过大员,据说森林茂密,少有人迹。”孙丕扬插嘴道:“这等地方,只怕移居亦少有人。”

    诸大绶倒是摇头道:“秦汉时,两湖还多有瘴气,隋唐时,岭南尚为流放之地……展才,此事非一时之功。”

    “五代人?十代人?”钱渊笑道:“总归有个口子……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之朝,为何?”

    “土地兼并。”

    “不错。”钱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灌饼放在桌上,一旁的孙丕扬无语了……那是我吃到一半的!

    “两成人占据了这块饼的八成,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是不缴纳税赋的,而八成人口只能去抢剩下的两成。”

    “何解?”

    “其一,将八成分割出来,其二,将这块饼做大。”钱渊从吴兑的盘子里夹了块没吃完的丢在桌上。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眼神闪烁,有的人击节赞赏,也有的人叹息摇头。

    “说到底两条路。”徐渭懒洋洋道:“一条是张居正那条路,一条是展才这条路。”

    “张叔大?”诸大绶转头问:“文长且说说。”

    “清查天下田亩。”徐渭嘿嘿笑道:“如晋时土断,豪门无不相惧,虽因此国库充盈,却种下大祸。”

    诸大绶嘿然闭嘴,在座诸人都是饱读史书的,晋时土断,其中最重要的两点就是人口和田亩。

    虽然明朝没有两晋时的高门世族,但遍布全国的士绅以及宗室拥有太多太多的阻碍理由……既得利益者,谁肯吃这种亏?

    所谓的种下大祸,指的是当年的恒温,也指的是有此企图的张居正。

    张居正死后家族那般惨状,不是因为得罪了无数官员的考成法,也不是因为推行一条鞭法,更不是因为权柄过大引得万历忌惮,而是因为清查天下田亩。

    从张居正提出清查天下田亩的那一刻开始,他和他家族的命运已然不可更改,本人死在清算之前已经算是运气了。

    最重要的是,在座众人……每一个都是既得利益者,纵然知道土地兼并之祸,但谁都不肯站出来,在这时代,家族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如诸大绶、吴兑,他们能忍受贬谪出京,能忍受才华不得施展,但难以忍受家族的败落。

    略微等了等,看再无人开口,钱渊轻声道:“此其一,其二,叔孝兄曾驻守上虞,又知镇海事,可知杀倭最利者何物?”

    “鸟铳。”孙丕扬扬声道:“在下出身山西,常居塞外,见过边军所使火枪,远远不及鸟铳,此为杀倭第一利器。”

    “上虞大捷,孙某于城头处亲见,数百真倭嘶吼冲阵,其剽悍之势更甚蒙人,然官军前阵鸟铳、虎蹲炮齐发,一举破其前阵,戚元敬乘势进击,三刻钟内横扫数千倭寇主力。”

    钱渊闭目静听,又问:“铁炮如何?”

    “威远城头数尊铁炮,可保镇海一县,纵敌数以十倍,亦难攻克,实是守城利器。”

    吴兑补充道:“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浙江水师南下,海船运载铁炮,以此连战连胜。”

    “鸟铳、铁炮均从西洋而来,汪直以此起家,麾下数以万计。”钱渊微微点头,睁开眼睛,叹道:“若不开海禁通商,汪直挟倭寇,携鸟铳、铁炮侵袭沿海,如何?”

    吴兑叹道:“纵有戚元敬、俞志辅这等名将,只怕局面亦不可收拾。”

    “若有朝一日,西洋国以巨舰火器相逼,窥视中原,如何?”钱渊脸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神色,“难道沿海官军以破旧火枪,难经海浪的沙船迎敌吗?”

    “都说开海禁通商,但实则两分,通商为次,开海禁为先。”

    “本朝厉行禁海,欲开海禁,只能以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为先。”

    钱渊环顾四周,语气中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今夜所定大略,开海禁,助则为友,逆即为敌!”

    看看周围众人的表情,钱渊内心深处松了口气,看样子忽悠成功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黑锅

    老年人向来觉少,但徐阶不同,自从十余年前开始,他就开始修身养性,吃的适量,睡的足,不养好身子,怎么装乌龟?

    装乌龟的重点不在于缩着脑袋,而在于活的长,换个人做个十多年的内阁次辅,早就受不了了,而徐阶眼看着就要将严嵩给熬死了。

    但也只是眼看着……这几天徐阶彻夜难眠,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头上原本半花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当严世蕃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徐阶心里是慌的……用脚后跟都猜得到,全天下都会认为是他干的,别说陆光祖这等心腹门生,就连徐璠看过来的眼神都古古怪怪。

    为此,最近一直没犯错的徐璠被老子操起藤条抽了一顿。

    这几天,徐阶总觉得所有人都不对劲……直庐里原本还算相处不错的吴山突然冷淡下来了,向来不管事的吕本要么躲的远远的,要么恭恭敬敬。

    徐阶恨不得冲天狂呼,真不是我干的!

    又是一夜难眠,月儿还高悬夜空,徐阶就起了床去了书房,实在是睡不着啊,他久久的呆坐回想这半年来的一点一滴,从去年末贼军破城,到欧阳氏病逝,一直到严世蕃之死……

    沉默了很久很久,徐阶长长叹息,再次确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自己都是最值得怀疑的目标。

    朝野上下均知一件事,严党能猖狂十余年,严嵩和严世蕃有着同样的重要性,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所以当欧阳氏病危的消息传来后,徐阶喜不自禁,所以当严世蕃坚拒离京的消息传来,徐阶如丧考妣。

    京中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徐阶以科场舞弊案将吏部天官吴鹏,刑部侍郎董份攻倒,最重要的是,是徐阶将严世蕃驱逐出京。

    从前后的因果关系来看,你严世蕃赖着不走,徐阶使了**手段将你赶走,路上突下杀手以绝后患……逻辑是说得通的。

    更别说严世蕃死讯未传入京中,徐阶已使乡党上书弹劾严嵩。

    很多人都会这么想,换成其他人,徐阶未必会下这等狠手,但这是严世蕃啊!

    十余年来,严世蕃的凶名赫赫令人胆寒,徐阶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即使严嵩致仕,他日严世蕃复起……即使不再出仕,也必是徐阶的心腹大患。

    于是,这个黑锅从天而降,硬生生的砸在徐阶的后背上,甩都甩不掉,就连嘉靖帝都认准了他徐阶。

    徐阶想解释,但都不知如何解释……因为在他的计划中,的确有将严世蕃赶尽杀绝的企图,几次与心腹门生密谋中他也隐隐有过透露。

    所以,如陆光祖,徐璠都或明或暗的问过这件事,张居正倒是没开口,但徐阶看看女婿的眼神就知道,这厮是认准了是自己下的手。

    嗯,张居正还私下一人独处时感慨过钱渊看的真准……当年钱渊就说过,徐阶此人看似隐忍,但下手之狠更甚严东楼。

    本来应该控制节奏,攻倒严嵩,抢在前头通过清洗严党,召回被严党打压驱逐的官员,一方面能培植党羽,另一方面能获得巨大的声望……至于严世蕃,到时候让和严党有深仇的林润顺手除之就是了。

    但严世蕃的提前被杀,让徐阶的全盘计划被完全打乱。

    最重要的是,如果徐阶不能洗涤自身,那就要承受巨大的损失……这种损失不仅仅体现在势力上,更体现在名望上,人心上。

    文臣政争,不是不能死人,但以死士行刺,这是坏了规矩的,别说对手会忌惮徐阶,即使是门生党羽也会背后私下鄙夷。

    最近几日,徐阶曾经有过试探,科道言官那边明显有点骚动……对于严世蕃,言官清流无不恨之入骨,但绝不希望看到严世蕃被死士袭杀。

    但如何洗涤自身?

    徐阶苦笑着摇头,锦衣卫那边一点线索也没有,因为严世蕃的仇家……太多了!

    而且就算查出什么线索,自己能怎么办?

    在严嵩很快就要致仕,严党注定很快覆灭的时候,自己跳出来替严世蕃叫屈?然后再将严世蕃的仇家大卸八块?

    徐阶觉得,做到那般程度,的确能洗涤自身,但只怕名望也差不多掉到底了!

    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徐阶始终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严世蕃的被杀让他后面的步骤都无法顺利的实施下去。

    而且徐阶目前最担心的是,严嵩会做什么?

    徐阶也心知肚明,严嵩之前是真的想退,只希望能保住唯一的儿子,不惜以严府半数财物换严世蕃丁忧守孝,如今一切成空,严嵩会不会拼死一搏?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在这时候突然袭杀严世蕃?

    那厮的确该死,但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徐阶都开始痛恨严世蕃了,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天边已然隐隐泛白,徐阶叹息着走出书房,不料长子徐璠正在门外等候。

    “父亲。”徐璠恭敬的上前行礼,前天他喜闻严世蕃死讯,脱口而出拍徐阶马屁……“杀得好”什么的,惹得一旁的陆光祖眼神怪异,最终被徐阶狠狠抽了顿。

    没搭理儿子,徐阶径直去用了早餐,一直到准备出发了才问:“何事?”

    子不知父,但父知子,自己这个儿子没事哪里会那么早在书房外等候。

    “昨日展才入京,叔大去迎了迎。”徐璠小心翼翼道:“叔大回来提了句……只怕展才一时半会儿不会登门……但女儿总要回来拜见祖父祖母吧?”

    听儿子提起这事,徐阶又是一阵心烦,埋下董传策这颗伏子最早是希望让随园和严嵩决裂,一旦钱渊和严世蕃闹翻,徐阶在东南就有伸手的机会。

    但之后局势大变,这颗棋子没派上大用场,但徐阶如今深恨自己那个孙女婿,只是希望给对方添点堵而已,没想到形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如今钱渊入京,在徐阶心目中的地位也大幅度降低,就算裕王那边也有张居正,所以徐阶对钱渊的态度是无所谓的……但是,他很清楚,孙女婿对其岳父有着怎样的态度。

    “你觉得能叫的回来就让人递帖子去。”徐阶面无表情的说。

    徐璠扬扬眉毛,“如今严世蕃已经死,严嵩年迈八十,严党覆灭近在眼前,父亲要不了多少时日就能……他钱展才还能如何?”

    徐阶看看面前的长子,心如死灰,琢磨着今日放衙回来要问问次子的学业……人家严世蕃虽然不是玩意儿,但至少眼光犀利。

    都三年了,你都看不清你那女婿是何等人?

    从隐隐不和到分道扬镳,再到最后撕破脸,他姓钱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来一封信,甚至没递来一个口信相商。

    呃,如果严世蕃地下有知,一定会一手捏着自己被挖出的心脏,一手举着自己被砍下的头颅,对徐阶这番说法大加驳斥……我眼光好,能落到这个下场?

    看着父亲出门,徐璠琢磨了下,严世蕃一死,自己就是京城第一号衙内了,你钱展才不过七品御史,还是个晚辈,不信你真敢不听话!

    与此同时,和徐阶一样几乎一夜未睡的严嵩缓缓走出家门,轿子向着西苑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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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