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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四十七章 拉清单(上)

    走进直庐的那刻,徐阶就有了觉悟……被人误解,被人鄙夷,斗了十多年的老对手还要继续都斗下去的觉悟。

    在严世蕃的死讯传来仅仅三天后,严嵩再次出现在直庐中,他没有或坐或躺在为他特地设置的藤椅上,而是坐在了代表内阁首辅,持笔票拟的首位。

    已经好几年行将就木的模样了,但今天的严嵩精神抖擞,双目如电,神色肃穆……不用想了,是来为儿子报仇雪恨的。

    “子升来了。”严嵩淡淡道:“今日来的迟了,虽朝中无内阁次辅一职,但入阁多年,怎可如此懈怠?”

    徐阶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谢元辅教诲。”

    “罢了,且坐吧。”

    吕本眼观鼻鼻观心,吴山忍不住偏头瞥了眼坐下的徐阶,严嵩这两句话意味深长……的确没有所谓内阁次辅一职,只是默认的接任内阁首辅的继任者而已。

    严嵩带着刺的话是在说,就算老夫滚蛋,也未必轮得到你徐阶接任。

    徐阶忍气吞声的坐下,心里暗骂,这老东西先丧妻,后丧子,没想到还能挺得住……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今日票拟大都已然安排妥当,只余两事。”严嵩将两份奏折丢到桌上……

    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但第一句话就让徐阶心神不宁,安排妥当了?

    所谓内阁,最初只是作为皇帝的智囊团、秘书存在的,但渐渐成了实际的权利中心,但从模式上来说,应该是内阁共议,然后内阁首辅票拟上呈。

    但如果内阁首辅不愿共议,独享票拟之权……其他的大学士只剩下端茶倒水的份了。

    严嵩父子在十多年里都是独享票拟大权,换句话说,徐阶端茶倒水十多年了……在严世蕃被赶出京城后的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个别事,徐阶已经开始实际行使内阁首辅的权力,票拟。

    毕竟还没上位内阁首辅,徐阶还假模假样的和吕本、吴山共议……但现在严世蕃一死,严嵩回到直庐,重新独揽票拟之权。

    “马顺卿,记得是嘉靖二年进士……”吴山的视线落到恍恍惚惚的徐阶脸上,“少湖公?”

    听到“嘉靖二年进士”进士一词,徐阶立即回过神来,到现在将近四十年了,还在朝中的嘉靖二年进士几乎全都是他的同党。

    “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嘉靖二年进士,曾任顺天府知府,大理寺卿。”严嵩看向徐阶,缓缓道:“南直隶通州人,与松江府不过一江之隔,子升应该熟的很。”

    吴山顺手将奏折递给了徐阶,眼神闪烁的说:“南京振武营兵变。”

    一旁的吕本缩了缩脑袋,现在可以确定了,元辅这是准备开始一个个拉清单算后账了……据说严世蕃途中转去南京,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命振武营五百士卒护送严世蕃回乡。

    结果途中遇匪来袭,振武营士卒先畏战而逃,后哄抢严府财货……甚至如今京中还有传言,有死士藏于振武营中,趁乱劫杀严世蕃。

    无论如何,在严世蕃被杀一事中,振武营起到的是负面作用,而马坤又是嘉靖二年进士,铁铁的徐阶党羽。

    按照惯例,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快要致仕了,除非从其他五部调任,否则最可能接任的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

    呃,历史上振武营兵变还要等一年,而马坤在此之前调任北京户部尚书,前途一片大好……结果还是被牵连下狱,最终罢官归乡。

    “此事南京守备太监何绶亦有本递司礼监,老夫之意,还是要询其根本的好。”严嵩偏头看了眼吕本,“来了吗?”

    “一刻钟前已至。”吕本在内阁干的就是跑题的活,出去将人领了来。

    看到来人,徐阶嘴唇微启,但立即抿紧嘴,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此人也是户部尚书可能的继任者之一,而且因推广红薯、洋芋一事得朝野赞誉……又一个徐阶看不顺眼的货色。

    嗯,严党那是死对头,除此之外,但凡和钱渊挂上钩的,在徐阶心目中,好感度统统减一。

    “君辨辛苦了。”吴山笑道:“才归京两日,本应歇息几日,今日实是不得已。”

    “吴阁老谬赞了。”黄懋官叹道:“此次出京,果如之前揣测,西北、辽东各地,均不愿种植红薯、洋芋,生怕误了收成。”

    “不得已以户部为名,选了四处,以官田试种,许诺得利尽归地方,有损户部来补。”

    黄懋官苦笑道:“还好两浙、苏松、闽赣、山东都不用户部操心……”

    “展才早就安排妥当了。”严嵩颔首笑了笑,“嘉靖三十四年,南京兵部建振武营以备倭,那一年君辨晋南京户部侍郎。”

    振武营兵变的消息还没传播开,内阁接到的是名义上管辖应天府官军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急递入京的奏折。

    黄懋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脸色大变,振武营兵乱,胁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魏国公不能制,被乱兵赶的纵马狂奔逃窜,乱兵围攻南京户部衙门,户部尚书马坤侥幸逃生,但死了一个户部侍郎,两个户部郎中。

    他并不清楚,历史上死了的那个户部侍郎正是他自己,而且还是被扒光了衣服,裸尸于市。

    不过如今,这对于黄懋官是个好消息,他可以确定,自己升任户部尚书最大的对手马坤完了。

    在心里略微打了腹稿,黄懋官缓缓道:“嘉靖三十四年,百余倭寇自嘉兴攻入杭州,绕行入徽州府后北上,越宁国府渡江至太平府,窥探南都,时南直隶为之大震,后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建言组建振武营以备倭。”

    在场众人无不是人精,其他的不说,对两京六部的头头脑脑的履历那是烂熟于心,第一反应就是……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呃,又一个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徐阶也是无语了,这应该是巧合吧?

    “初时,选派精锐,军士有妻室者月给粮饷一石,无妻室者六斗,每石米折银五钱,后南京户部尚书马顺卿请奏减每石折银,去年南京户部再请奏革募补军士妻室之月粮,继而发饷拖期。”

    顿了顿,黄懋官补充道:“南京户部请奏减折银,以南京户部存粮、库银输北京为由,但实则从去年起,镇海税银每三月入太仓库,户部从南都所借早已退回。”

    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黄懋官就差直接说出口了,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士卒饷银,逼出了振武营兵变。

    严嵩一眼都没有看徐阶,只缓缓道:“当许复旧制月粮及折银,乱兵不可姑息,当密捕为首者,再议南都户部、兵部之责。”

    其实振武营在东南平倭中基本没发挥出什么作用,仅有如今的江西副总兵刘显是出身振武营,但带去的士卒都是废材,刘显在浙江几度大败也有士卒不得力的缘故。

    很难说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但这个黑锅只能让他来背。

第七百四十八章 拉清单(下)

    徐阶呆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听着严嵩缓缓道来,看着吴山纵笔挥毫,他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自己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严嵩父子执政十余年给了徐阶一个很难说出口的暗示,只要自己能身登首辅之位,也能独掌票拟大权。

    但现在,徐阶不再报这样的指望了。

    名望大跌,人心涣散,就算现在严嵩出门就一跤跌死,吕本继续装死,也还有吴山呢。

    就算继任首辅……嘉靖一朝,实际权力并不一定就是在内阁首辅手中的,这要看嘉靖帝对内阁中谁另眼相看,当年张璁、夏言初入阁就能参与票拟,也正是嘉靖帝对其的宠信。

    而徐阶头上盯着阴杀严世蕃这样的名头,还能得嘉靖帝宠信?

    “首罪在户部,户部尚书马坤克扣军士饷银,拖延发饷,以至激起兵变。”

    “次罪在兵部,兵部尚书张鏊应变无能,为乱兵裹挟。”

    吴山正在念刚写完的票拟……在徐阶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原本这权力已经落到自己手心,现在长了翅膀飞走了。

    外间小吏突然在外间禀报,“通政司递交奏本。”

    吕本接过来放在严嵩手边,小心翼翼的翻了几本,咧咧嘴道:“元辅,都是弹劾马坤、张鏊的,也有弹劾魏国公的。”

    徐鹏举的奏本今日才递交内阁,所以徐阶一直不知情,但现在消息已经扩散出去了……科道言官终于有事儿干了,这种弹劾奏本没有一丝风险,铁铁的混业绩的好选择。

    “票拟将弹劾奏本附上。”严嵩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徐阶一句话。

    徐阶一言不发的看着票拟被送去司礼监,户部尚书马坤,是他安插在南京非常重要的棋子……从刑部尚书贾应春、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致仕,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南京工部尚书卢绅在京察中被勒令致仕,再到如今的户部尚书马坤。

    能归于徐阶一党的两京六部尚书一级的重臣被一扫而空,只剩下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一人,但周延虽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但其人峭直清介,并不是完全听徐阶指挥的。

    半个时辰后,吃完仙丹觉得精神焕发的嘉靖帝好笑的看着送来的票拟,“惟中这是发狠了……还想着全身而退,也不想想别人肯不肯!”

    一旁的黄锦小声说:“皇爷,南京守备太监何绶送来奏本,护送严东楼返乡的振武营士卒流传乡野,杀人越货,兵部尚书张鏊与魏国公欲裁撤振武营,最终激起兵变。”

    “那怎么杀到户部衙门去了?”

    “户部克扣饷银呗。”黄锦扶着嘉靖帝半躺在榻上,“这等事让严阁老处置就是,皇爷还是歇着吧。”

    嘉靖帝今日劲头倒是足,笑道:“内承运库有了银子,才能练出如此仙丹,对了,展才那厮去了昭狱没?”

    “陆指挥使派人来通报过,今日一早就去了。”黄锦想了想,又补充道:“据说出来的时候气急败坏,”

    “活该!”嘉靖帝骂道:“不说文长了,那两个南下查验红薯的……”

    “都察院御史陆一鹏,户部员外郎陈有年。”

    “对对,这两个还不错,不料随园中也有这等蠢货……陶……”

    “陶大临。”黄锦面容有点僵硬,陛下记性向来好得很。

    “就看展才如何处置了,投鼠忌器啊。”嘉靖帝明明精神不错,靠在榻上却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外间又送来一份票拟,黄锦蹙眉看了眼,轻声道:“工科给事中候廷柱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江西巡按御史耿定向,内阁不敢擅专,呈上请圣裁。”

    “惟中这是要拉清单啊。”嘉靖帝叹了口气。

    “年迈八十,唯有一子,如何不痛彻心扉。”黄锦微垂眼帘等了会儿,没等到嘉靖帝的话,只听见微微的打呼声。

    一刻钟后,枯坐直庐的徐阶精神略微振奋,虽然马坤被罢官已然必不可免,但弹劾赵贞吉、耿定向的奏折都被留中了……呃,一个有点搞笑的误会,人家嘉靖帝睡着了。

    两刻钟前,当看到弹劾赵贞吉、耿定向的奏折的时候,徐阶都没办法替他们辩驳……什么剿匪不力那都是扯淡。

    奏折上弹劾的罪名虽然是剿匪不力,但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严嵩在拉清单……因为严世蕃在江西省建昌府南安县境内,而江西巡按耿定向驻守南安县城,江西巡抚赵贞吉驻守抚州府临川县。

    换句话说,那条河流的一头是耿定向,另一头是赵贞吉,而严世蕃偏偏死在了那儿。

    赵贞吉是铁杆的徐党,耿定向虽然不是徐阶的学生,但却是心学门人。

    如今朝中上下都将徐阶视为幕后黑手,他跳出来替这两人争辩……等于将黑锅往自己头上砸。

    看徐阶精神一振,严嵩冷笑一声,“今日晨间,司礼监黄公公奉陛下命传旨,吏部左侍郎冯天驭晋刑部尚书。”

    徐阶有点慌,这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冯天驭是他的门生。

    冯天驭,字应房,湖广蕲州人,嘉靖十四年进士,历大理寺评事、御史,升任吏部侍郎。

    这是徐阶在北京六部中不多的身居高位的棋子,突然晋升刑部尚书……徐阶真的慌了,一方面他是怕严嵩赶尽杀绝,另一方面他知道冯天驭和严嵩是有旧的。

    嘉靖二十九年,严嵩尚未祸及天下,严世蕃尚未替其父入阁票拟,冯天驭之母赵氏逝世,就是严嵩替其母写墓志。

    严嵩手撑着桌案起身,缓缓道:“今日就到这儿,余事明日再议。”

    吕本殷勤的扶着严嵩出门……前者也不盼着升,只盼着自己安安生生的。

    吴山面无表情的收拾东西,察觉到徐阶投来的疑惑视线,犹豫片刻才道:“冯天驭晋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欧阳必进转任吏部尚书。”

    徐阶缩在袖中的手用力捏了下大腿,果然没好事……但随即转念一想,这应该是出自陛下之意,无非为了制衡而已,也不算坏事,至少丢了个南京户部尚书,得了个北京刑部尚书,不然冯天驭想上位还需要再磨上两三年。

    的确如此,历史上的冯天驭是嘉靖四十年才升任刑部尚书的。

    徐阶正要起身,却发现吴山站在那一动不动,“曰静兄,如何?”

    吴山咳嗽两声,轻声道:“陛下下旨,起复前吏部天官李默。”

    “什么?!”徐阶的声音尖锐起来。

    “任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好吧,严嵩也知道只凭自己是无法将徐阶赶尽杀绝的,于是,他选择了李默。

    这也是嘉靖帝权力制衡的一个选择。

    李默起复早就在徐阶预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是,李默起复的时间是在自己陷入沼泽,最为艰难的一刻。

    徐阶面色灰败的离开西苑,今天听到的几乎全是坏消息……但今天的坏消息还没听完呢。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一锅乱粥(上)

    整个随园中,论动手能力,自然是钱渊居首,其次是徐渭,这两个人都曾经亲身上阵杀倭,再其次是孙铤和冼烔。

    去年随园闹六科,先有冼烔孤身迎敌,虽然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两个同僚……头发都被他薅下来了,后有孙铤一拳将胡应嘉鼻子打破。

    而论言辞犀利,还是钱渊居首,徐渭次之,后者能将活人骂死,前者能将死人骂活……但再次还是冼烔,这家伙三年前选官入六科为给事中,胆大敢言,言辞锋锐,颇有战绩。

    所以,当潘允端随众人走近,听见里面冼烔跳脚大骂的声音的时候,一点都不奇怪,反而兴致勃勃。

    应该就是昨晚展才说的那事儿了!

    “整个东南谁不知道你吴惟修厚颜无耻,抢占军功!”冼烔说的唾沫横飞,“倭寇来袭,枯坐城中,还想着搜刮民财!”

    吴时来被骂得脸色铁青,呵斥道:“胡言乱语……”

    陆一鹏扬声道:“倒是记得嘉靖三十三年,倭寇袭华亭,松江推官下令城中民众出银募乡勇。”

    “倭寇来袭,出银募勇,也理所应当嘛。”潘允端笑吟吟的递了个梯子过去。

    陆一鹏满意的使了个眼色,高声补充道:“充庵兄有所不知,那年台州仙居吴家购良田五百亩。”

    正值放衙之时,附近官员越来越多,有六科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翰林院、国子监以及其他衙门的官员,都好奇的围上来,一听见“五百亩良田”,外围人群哄一下热闹起来。

    吴时来的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钱渊那张脸,他算是徐阶心腹门生,当然清楚宁绍台三府都在钱渊掌控之中,查出这等事只是举手之劳。

    但为什么?

    “北山公两度援手华亭,松江民众视为再生父母,你吴惟修身无寸功,却要抢占军功,以此幸进!”冼烔的声音越来越大,“如今,北山公终转任浙江总兵官,均是拜你吴维修所赐!”

    “厚颜无耻之极!”

    周围官员不少人都明白过来了,其实这事儿三年前就曾经传开过,吴时来抢夺军功得以回京入六科为给事中,而被抢夺军功的董邦政……不知为何兼任吴淞副总兵,后来又升迁吴淞总兵。

    而就在昨日,兵部发出公文,浙江总兵官出缺已久,调吴淞总兵董邦政任浙江总兵官……最关键的是,董邦政同时卸任苏松海防道佥事。

    之前三年,董邦政本职为苏松海防道佥事,兼任吴淞总兵,勉强算是半文半武,而如今卸任苏松海防道佥事,转浙江总兵,那就是彻底沦为武将。

    要知道董邦政虽然没中进士,但也是文官出身,担任过**知县,其父、其叔父、其祖都是两榜进士,阳信董家也是显宦家族。

    站在外围的胡应嘉眉头紧锁,他可没忘记崇文门外钱渊那句话……正要替老友寻他吴时来的麻烦,不过有点古怪,选择在放衙时候闹的这么大,显然是特地选好的,不是巧遇。

    胡应嘉还在琢磨事儿,就听见里面冼烔尖锐的叱骂声,“……不过一丘之貉!”

    “的确,董原汉和吴维修向来交好……”旁边一个户科给事中小声道。

    胡应嘉一惊,转头问:“怎么扯到董原汉了?”

    “骂他们一丘之貉……”户科给事中饶有兴致的捋须道:“先听听,今儿可是开了眼界了。”

    之前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吴时来还能忍,不是他想忍,而是他想不明白,说起来董邦政由文转武一事三年前就被钱渊当年斥责过,这时候翻旧账做什么……现在他明白了,转着弯儿绕到了董传策身上。

    董传策和徐府走的不算近,但毕竟是华亭人,而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又是徐阶的门生,和董传策常常同进同出,交情极好。

    “住口!”吴时来高声打断冼烔的狂喷,“原汉兄弹劾国之奸臣,凛然风骨,朝中上下无不相敬……”

    “呸!”冼烔双目赤红,团团拱手道:“诸君中亦有东南人氏,当知在下出身寒门,若无虞臣兄,何来冼博茂今日!”

    一旁有人点头道:“的确如此,虞臣兄对博茂如父如兄。”

    冼烔上前两步,紧紧盯着吴时来,“去岁虞臣兄为董原汉六月定稿,何以今年四月上书弹劾?”

    周围安静下来,很多人这时候才知晓,那封奏折是陶大临为董传策定稿……难怪妙笔生花。

    吴时来一时大惊,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的……”

    吴时来很确定,那封奏折随园事前是不知情的,一方面在于随园始终在分宜、华亭之间摇摆不定,陶大临不愿意此事为徐渭等人知晓,另一方面锦衣卫很顺利的搜捕陶大临,随园显然不知所措,这也证明了陶大临没有泄密。

    这等密事只有徐阶心腹才知晓,而陶大临现在被关在昭狱里呢。

    虽然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但大家伙儿都不是聋子。

    周围安静片刻后,轰一声嘈杂起来,很显然,每个人都想到了,徐阶将此事捏在手里将近一年,关键时刻抛出去,明显是不怀好意。

    更关键的是,这种手法很熟悉啊。

    论今年朝中最引人瞩目的大事,必是科场舞弊案。

    明眼人都看得到,严世蕃操持科场舞弊肯定不是一两日了,而徐阶突然出手,以科场舞弊案将不肯回乡守孝的严世蕃驱逐出京……显然,徐阶捏着这个把柄也不止一两日了。

    “噢噢噢,难怪博茂来闹这一场。”潘允端顺势一锤将钉子钉死,“午后展才得陛下许可去了趟昭狱探望虞臣兄。”

    外围的胡应嘉心里有些发凉,这等手段的确很像徐阶的手笔,而钱渊入昭狱探望……这等事是不能乱说的,很容易被人查证。

    也就是说,董传策上书弹劾严嵩,是刻意将陶大临,甚至随园带进这趟浑水。

    胡应嘉想不明白,徐阶为何不智于此,这时候将随园拖进来作甚?

    哎,对着严嵩,徐阶只能也愿意缩着脑袋做乌龟,但面对比自己小两辈的钱渊,实在不愿意继续做乌龟啊。

    “你吴时来掠夺军功以此幸进,他董原汉手段阴私至此,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冼烔破口大骂,说到激动处,挥着拳头就要揍人了。

    陆一鹏假模假样的拦了拦,一旁的官员个个都在咂嘴,哪里是在骂董传策,明明是在骂徐华亭。

    胡应嘉不想看到这一幕,毕竟他曾经被随园众人狠狠揍过一顿,他偏过头转身离去,心里琢磨不论其他,钱展才倒是算得上重情义……很明显,今天此举是为了切割董传策和陶大临,这是为了捞人呢。

    但胡应嘉脚步一顿,他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徐璠。

第七百五十章 一锅乱粥(下)

    “什么定稿,谁说的?”

    “狗屁,陶大临都下昭狱了……”

    “下狱论罪,口供如何能信?!”

    “你……哎呦,谁踩我?!“

    “给我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徐璠都没办法和严世蕃比,就算做恶都做不了多大……但惹事倒是一把好手,都已经平静下来,大伙儿准备回家吃饭了,徐璠几句话就让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这下子陆一鹏、冼烔也有点傻眼了,徐璠这段时间在工部出入,随行带了不少人手,打起来肯定吃亏。

    最重要的是,怼徐璠,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鲁卿兄且慢。”潘允端上前拉着徐璠,苦笑道:“不过口舌之争而已,何以动粗?”

    潘允端和徐璠都是松江人,早年就认识,只不过前者举业还算顺利,后者就是个草包。

    但潘允端之父潘恩曾经投入徐阶门下,三年前会试前后,潘允端常常出入徐府,和徐璠也算相熟。

    “动粗?!”

    “他随园还不是大闹六科?刚才碰到的克柔兄……鼻子都被打破了!”徐璠怒目而视,指着冼烔大骂,“不过小小给事中……”

    “适才只是误会。”潘允端劝道:“场面混乱,一时不慎误踩了鲁卿兄一脚而已。”

    但今时不同往日啊,虽然徐阶看似势大,实则陷入沼泽,但徐璠这个废物只看得到……严世蕃一死,严党再无翻身之日,严嵩很快就会滚蛋,父亲很快上位内阁首辅。

    说得简单点,在徐璠的思维模式中,之前十余年间严东楼的地位,就是如今往后他徐璠的地位。

    不过一个老家致仕官员的儿子,而且还和随园牵扯不清……徐璠怪眼一翻,两手用力一挣,怒喝道:“给我打!”

    徐璠记得刚刚入京那年,一个工部主事在大街上被严世蕃一脚踹翻……然后被贬谪出京,打发到云贵去做个县丞了。

    好威风!

    今日轮到我了!

    几个徐府下人犹豫着越众而出,徐阶长期缩起脑袋当乌龟……这让他们这些下人绝无严府下人的嚣张,一串乌龟!

    六部门口揍御史、给事中,回家大爷不过被抽顿藤条,自己这些人怕是要被扒了皮。

    这下子徐璠急眼了,娘的嘞,当年严府下人那般嚣张跋扈,自家下人怎么就这么废?!

    那边冼烔和陆一鹏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突然人群中传来提醒声,“小心!”

    只见面目狰狞的徐璠甩开潘允端,三步并作两步,狠狠一脚揣在陆一鹏小腹上。

    周围一时寂静无声,众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严世蕃去,徐鲁卿来?!

    随园在京中名气极大,钱渊、徐渭也不是一两次撸起袖子和同僚打架了,去年随园大闹六科,名震京师,不料今日被当街痛揍……挨了一脚的陆一鹏痛得都起不了身,面色发紫的趴在地上。

    这下算是闹大了……胡应嘉透过人群缝隙看着这一幕,他还算了解随园众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领头是锋锐如剑的钱展才,其他人有意无意的也学了几分这等做派。

    真是个蠢货啊,胡应嘉心里叹了口气,今天这事儿闹的……徐阶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名声经此一闹,更是每况愈下,不管为什么,徐璠还动手打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六部衙门口,回头说不定徐阶会换一条更结实的藤条。

    胡应嘉还在想要不要继续看下去,眼角余光瞥见来人,立即移了位置,犹豫片刻后转身疾步离去。

    来人是张居正,他今日一直在国子监,听到消息赶紧赶过来……欧阳必进转吏部尚书,李默起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被弹劾,显然,如今的局势不太好,大舅子还闹这么一番,只怕不妙。

    就在张居正疾步赶来的时候,潘允端深深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私下动些手脚,这也符合钱渊的交代,没想到……今日徐璠闹的这么大,自己被硬生生顶在上面,下不来了!

    不错,怼吴时来、徐璠,和徐阶决裂,钱渊选中两个人,冼烔去怼吴时来,而去怼徐璠,或者说去弄徐璠的那个,徐渭替钱渊选中的就是潘允端。

    一方面,潘允端选官工部主事,而徐璠如今负责重修永寿宫……严世蕃视财如命,他徐鲁卿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事实上潘允端早就发现了点猫腻。

    另一方面,松江潘家是当地望族,除了潘恩、潘允端父子之外,也还有其他进士、举人,不同于平民出身的陆一鹏,潘允端是不畏惧和徐家闹翻的。

    更别说,虽然潘恩曾经投靠徐阶,但潘允端却是公认的随园一员……事实上他名气不小,因为三年前第一批随园士子,只有他一个没有考中进士。

    潘允端原本计划私下查查,找个机会把事情捅出来……现在好了,变成全武行了!

    算了,就这么着吧,反正迟早要撕破脸,反正从去年上京赶考就没去过徐府,反正这事儿闹大了,不管自己在不在场,终于要和徐府决裂。

    就在张居正高声喝止的时候,就在徐璠举起拳头冲向愤怒的冼烔的时候,潘允端掀起衣衫下摆,助跑几步,腾空而起,狠狠一脚揣在徐璠的屁股上。

    跌了个狗吃屎的徐璠还没反应过来,冼烔抓住机会扑上去又是一脚,还在地上没爬起来的陆一鹏狠狠一脚杵在徐璠的脸上。

    张居正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里面打成了一锅粥,赶来的兵部员外郎吴兑、翰林院庶吉士陆树德、翰林院编修姜宝、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孙丕扬纷纷掺和进去……

    听到消息也赶过来的国子监司业林燫苦笑两声,“叔大,如之奈何?”

    “展才真是……真是!”饶是张居正向来端谨,也忍不住大骂钱渊……要说这事儿背后不是钱渊指使,鬼都不信啊!

    “小弟,住手!”林燫高喝了声,冲进去想把林烃拉出来。

    放衙后,林烃和好友陆树德准备去随园,路上听到这事儿才赶过来,陆树德第一个冲进去,林烃不让人后,跟着冲进去一脚踹在邹应龙屁股上。

    “又来了个!”脸上都开了酱油铺的徐璠还嘴硬,又被一脸眼泪鼻涕的冼烔狠狠锤了拳。

    林燫真的不是来拉偏架的,只是想把弟弟林烃拉出来,结果脑门上挨了翰林院同僚姜宝一巴掌……姜宝,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心学门人,徐阶的得意门生。

    这下热闹了,越卷越多,一场大混战就在六部衙门口展开!

    潘允端是主力,逮着徐璠疯狂输出,陆树德和林烃是绕着圈跑,抽冷子来一下。

    陆一鹏已经没有战斗力了,趴在地上,背脊衣衫上有明显的几个脚印,冼烔和姜宝在互殴,倒是斗旗鼓相当……至于最倒霉的林燫,不知道被谁抓了把,脸上三道血痕。

    不过在明朝,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锦衣卫指挥使在皇宫中都能被打死,李东阳在弘治帝面前操起锤子要砸张鹤龄。

    光是嘉靖一朝。

    近有随园闹六科,被送到医馆的不下一只手,据说天气一冷,胡应嘉鼻子就不好使。

    远有杨升庵聚众高呼“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差点把桂萼、方献夫两位后来的内阁首辅给扔到金水河里去。

第七百五十一章 盟约(上)

    钱家酒楼后院。

    钱渊目瞪口呆的听着梁生的仔细禀报,事儿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了,多少人都跑去看热闹,与随园交好的官员也不吝啬通告一声。

    听到徐璠鼻子在三年后又一次被打歪,这次连张居正都被卷了进去,据说挨了两下,绕是钱渊满肚子心事,也忍不住想笑。

    但等钱渊知道陆一鹏都被打的起不了身,冼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陆树德和林烃被人摁在地上,登时勃然大怒,“谁下手这么狠!”

    梁生撇嘴道:“徐家那位大爷据说也挺惨,后来徐府下人也动了手。”

    钱渊立即给了梁生小腿一脚,“你们是死人呐!”

    “上京前,杨哥嘱咐过,要小心谨慎,不能被少爷惹麻烦。”

    “这叫小心谨慎?”钱渊喝道:“杨文让你们装王八了?”

    “那……”梁生眼里有试探,也有跃跃欲试。

    小声交代几句,钱渊转头回了小院,推门进去笑道:“子维兄,抱歉抱歉。”

    桌边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皮肤白皙,身材高量,双目有神,但看起来似乎话不多的样子,只淡淡道:“展才客气了。”

    此人在今年之前虽然名声不显,但今年被高拱引入裕王府为讲官,因而被视为日后阁臣,他就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第一名选为庶吉士的张四维。

    三年前钱渊曾经与张四维见过一面,但其母死讯传来,立即返乡丁忧,他不比其舅杨博遥领兵部尚书,老老实实守孝二十七月,直到去年末才起复,今年初得高拱看重引入裕王府。

    今天之前,钱渊对其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前世史书,这是个著名的倒霉鬼……忍气吞声了十多年,天天给张居正端茶倒水,一朝上位大举清算,却死了老爹不得不再去守孝,最终孝期还没出自己也挂了,便宜了暂居首辅之位的申时行。

    而且因为张四维主持对张居正的清算,导致后世对其的评价是“太岳相公虽功在天下,但罪在自身,然凤磐相公功在自身,罪在天下。”

    但今天短短一刻钟的交谈,钱渊对张四维的印象是,这是个沉默寡言,有着极强自制力的人,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这和张四维在历史中翻身后的做派截然相反,钱渊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明明很好奇自己出门的缘由,但偏偏不问出口,钱渊笑道:“无甚大事,只是博茂和子直兄与同僚起了纠葛,嘿,居然动起手了。”

    张四维心思急转,如果是普通的纠葛,何至于这么急切,看来事儿不算小,或者对方来头不小。

    “不提他们了,吃个教训也好。”钱渊笑吟吟举杯道:“适才说到在镇海设铺,晋人多遭排斥,哎,商行之事有利有弊,但无论利弊,均以籍贯为先,所谓乡党,其实晋人亦如此。”

    “当年应星糖铺尚在太仓王家手中,王民应身为蓟辽总督,洋糖亦不能在三晋之地畅销,不得不以晋商为介。”

    张四维苦笑一声,举杯道:“此事确大为不妥,不过如今应星糖铺遍及晋地。”

    钱渊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应星糖铺问世多年,始终无法进入山西陕西,不得不将货物售于晋商,利润并不高,后来能进入山西,主要还是因为王民应下狱论死,铺子挂靠在裕王府的原因。

    所谓商行,类似于后世的某行业协会的非官方组织,但在明朝拥有不小的势力和权力,多半是以乡党为基础,常常横行霸道,哄抬物价,甚至控制货源。

    前面两年钱渊也为此头痛的很,又不能以官方手段强行逼迫,后来还是借助侯涛山一战才得以管束……覆灭的那八家海商就是最典型的商行,控制货源,操作价格。

    遍数天下,浙商,闽商,粤商,虽然也有竞争,但大致能归于一类,都是靠海吃海,另外扬州盐商,苏松一地以及南直隶部分地区也名气不小,比较特殊的是徽商……倭寇头目如汪直,徐海,徐碧溪都是徽州人,但这些都深层次的参与到如今如火如荼的海贸中,只有晋商被排除在外。

    虽然晋商在北方名气极大,势力极广,但始终无法插手海贸,这块肥肉早在弘治,正德年间就被他们盯上了,但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晋商在东南被各种势力所排斥,而张四维的张家,就是晋商的头面代表,毕竟如今是官本位的时代,数代行商的豪富张家出了个张四维,姻亲中还有如杨博、王崇古这样的重臣。

    原本以为恰巧在东南任职,而且频频立功的王崇古可以成为打开突破口的关键棋子,但没想到收效甚微。

    “说起来嘉靖三十四年,在下被倭寇掳走,太平府一战,令舅领兵来援,钱某铭记在心,之后数年虽然见面不多,但也没断了往来,何至于此?”钱渊用一种亲热夹杂着埋怨的口吻道:“令舅写信与小舅作甚,一封信到镇海不就嘛!”

    今年初,王崇古因晋商之事几度写信给浙江巡抚谭纶,后者几度拖延,一直等到钱渊入京之后……事实上,这是钱渊私下拜托的。

    这是个不错的筹码,钱渊自然要用到地方……特别是知道张四维这一世被高拱引入裕王府后。

    张四维那张木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他回京后因此事几方奔走,后来找到邻省陕西人孙丕扬头上,对方答应替他问问……结果钱展才回京,第一日拜祭严府,西苑觐见,当夜聚饮,第二日孙丕扬就送来帖子邀他赴钱家酒楼。

    “说起来有点拗口呢,你小舅,我小舅……”钱渊举杯笑道:“今日用的是女儿红,从绍兴最闻名的酒家买来一路携带入京,子维兄尝尝?”

    张四维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入口绵软温和,果然不同凡响。”

    “得子维兄一赞,日后当身价倍增。”钱渊大笑道:“其实令舅去信,确实欠妥。”

    不等张四维发问,钱渊解释道:“当年招抚汪五峰,钱某和胡宗宪亲上沥港。”

    “先议招抚,钱某不管,后议通商,绩溪外避,为何?”

    “钱某言,欲拜佛,当拜真佛。”

    钱渊轻声道:“东南通商,乃钱某一手初建,学甫兄来封信即可,何至于蹉跎至今?”

    张四维定睛看去,绕是他自视甚高,也不禁被镇住了……浙江巡抚的话还没有你好使?

    丁忧三年不出,虽然也时常听闻朝中大事,但毕竟不在朝中,张四维很难想象钱渊在东南的地位。

    至少在通商一事上,谭纶的话真的没有钱渊好使。

    张四维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官员,王崇古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晋人欲在东南有所寸进,必得龙泉之助。

    钱渊笑道:“学甫兄也太见外了……”

    历经宦海数年,钱渊现在说这种话别说脸不红了,一丝异样都看不出来……王崇古的帖子送到镇海钱宅七八次了。

    顿了顿,钱渊脸色一变,“子维兄,小弟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绕是张四维为人端谨,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倒是不知展才与叔大如何称呼?”

第七百五十二章 盟约(中)

    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因第一名选为庶吉士,又因其舅父杨博时任兵部侍郎而广为人知。

    三年前,张四维在翰林院里的名气可比张居正要大的多,后者当时默默无闻,两人也算有交情,甚至就是张居正将张四维引荐给钱渊。

    但如今,两人已然有隙,张居正一手攀着徐阶的胳膊,另一手拉着高拱的裤腿。

    张四维对此颇为不屑,不说左右逢源,只看这架势,权势心太重!

    哎,其实他张四维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裕王府中的地位主要来自于其舅父杨博。

    当然了,舅父是天生的,是不能认的,而岳父是可以认的,而且可以一个接一个……算算看,徐阶是张居正第三个岳父了。

    张四维笑着看向对面,却发现钱渊脸上的笑容颇为怪异,“展才?”

    “呃呃,待会儿子维兄就知道了。”钱渊扯扯嘴角,刚才梁生来报,好像就是冼烔抡着王八拳给了张居正两下。

    将杂念抛之脑后,钱渊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轻声道:“其一,明日钱某令护卫南下告知,晋商可于镇海、宁海设商铺,再无人胆敢刁难,子维兄可使得力人前去。”

    “叔父张遐龄,三弟张四教均能脱开身。”张四维精神一振,“东南商行那边还需展才言语几句。”

    “那是自然,一群鼠目寸光之辈,不骂不懂事!”钱渊眯着眼轻笑,“晋商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能抢多少份额就抢多少份额……”

    “有个落脚地就不错了。”张四维连连推辞,“晋人非贪得无厌之辈。”

    “那是子维兄不知内情。”钱渊长笑道:“大明物宝天华,丝绸、茶叶、瓷器……太多太多的货物,均被西洋视为宝物,如今只有镇海、宁海两处通商口岸,有多少货物,海商都吞得下!”

    “只需缴纳税银,不得走私贩货……虽荆川公、望之公不会随意发放通商文书,但钱某能保证,晋商的份额不会比浙商、徽商之外的其他派系少。”

    张四维在心里思索,镇海、宁海地处浙江,而汪直又是徽州人,钱渊给出的承诺……已经让自己不敢相信,实在太诱人了。

    但对面这位青年为何如此大方?

    送礼也是有技巧的,特别是在官场上,无来由的好意比无来由的恶意更让人警惕,钱渊自然不会忘记这点。

    手持酒壶斟了杯酒,钱渊正色道:“叔孝兄与子维兄相熟,当知钱某所愿。”

    “钱某南下三年,屡有战功,设市通商,但至今海禁未开。”

    “让利无非是想将晋商绑上这条船,他日朝中若有人言再厉行海禁,他日若钱某建言开海禁,还请子维兄助一臂之力。”

    张四维恍然大悟,笑道:“虽归乡三年,但也听闻镇海税银解朝中用度之窘,辽东、蓟门、福建、江西,多少民众因镇海粮银而活。”

    “子维兄谬赞了。”钱渊拾起筷子笑道:“尝尝这道洋芋丝。”

    张四维挑了筷夹杂着肉丝的土豆丝入嘴,嚼了嚼眼睛一亮,“嫩滑可口。”

    那当然,这个时代的肉食还没有普及下锅前勾芡的做法,用红薯粉调和肉丝,加盐搅拌均匀,放置一刻钟再下锅,肉丝滑嫩无比。

    “这就是其二了。”钱渊指了指菜盘,“红薯、洋芋在西北推广不利,还望子维兄襄助一二……当然,要等今秋收成之后再说。”

    张四维也曾经不止一两次听孙鑨、孙丕扬说起这事,好奇问:“真的亩产二十石?”

    “不低于十五石。”钱渊郑重其事道:“关键是耐旱易活,用水较少。”

    张四维神情也慎重起来,缺水……这是西北地区难以根治的大问题,秦汉唐时期修建的水渠如今大都不顶用了,如果有如此耐旱同时又高产的作物在西北推广,这对于张家、杨博以及自己,都有着非同反响的意义。

    杨博对此就很是关注,曾经在信中叮嘱过张四维,若是军户种植洋芋、红薯,就算收成季节,蒙古人南下抢掠……那就可费劲了,还得从土里刨出来。

    “若的确如此,为国为民,亦为乡梓,张某当不遗余力。”张四维点头道:“有其一,其二,自然有其三。”

    钱渊微垂眼帘,缓缓道:“虞坡公已出孝期数月,不知何日归京?”

    张四维并不诧异对方问起这件事,舅父杨博去年末除服,但到现在仍然在宣府遥领兵部尚书一职,此事一直为朝中官员关注。

    “当年舅父丁忧守孝,不料俺答南侵,诸将无力相抗,舅父不得已而奔赴前线。”张四维叹道:“去年末曾书信往来,舅父言当日是陛下御笔钦点,如今……”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看来徐阶、严嵩不彻底分出胜负,他杨惟约就不肯回来趟这浑水!

    沉吟片刻后,钱渊低声问:“听闻虞坡公与遂安有些误会?”

    所谓的“遂安”指的是浙江遂安县,张四维当然听得懂这是指出身遂安县的兵部左侍郎江东。

    张四维眼神闪烁不定,“展才说笑了,少司马与舅父颇有交情。”

    钱渊噗嗤笑道:“子维兄这才是在说笑。”

    这三四年里,京中六部,最稳定是工部、户部、礼部,尚书都没变过,刑部只变动了一次,嘉靖二年进士出身的贾应春致仕,欧阳必进接任,变动最频繁的是吏部,从李默到吴鹏,再到如今的欧阳必进。

    而最复杂的就是兵部,虽然只变动了一次。

    杨博远在宣府,遥领兵部尚书,而兵部诸事是左侍郎江东暂领,这两个人其实是同年,都是嘉靖八年进士,但偏偏成了死对头。

    嘉靖三十五年,俺答南下围大同右卫长达半年,始终无法解围……当时的宣大总督杨顺将俺答长子的小妾给拐跑了!

    嘉靖帝心急如焚,南边的倭乱还能暂且容忍,毕竟杀不到北京来,但俺答可是近在眼前,再来一次兵围北京,嘉靖帝都得去向祖宗叩拜请罪了。

    于是,嘉靖帝选择罢兵部尚书许论,下令夺情起复刚丁忧半年的杨博,令其复位兵部尚书,总督宣府、大同和山西军务。

    而与此同时,时任兵部左侍郎的江东正好率军出击,解大同右卫之围……本来兵部尚书许论已然滚蛋,应该是江东升任大司马,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了个还在丁忧的杨博。

    从那之后,两人就结了仇,杨博始终不肯回京,也不肯上书请辞,而江东回到京中继续任兵部左侍郎……嘉靖帝看他很不顺眼,因为一旦有胜战,都是严嵩报喜,一旦打了败仗,严嵩缩头将江东推出去报丧。

    但江东和随园的关系却很不错,钱渊在东南暗中掌控多军,军中将校升迁,主将调任,这种事不可能绕过暂领兵部的江东。

    如果没有江东,戚继光麾下诸多将校,还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鲁鹏、岳浦河、张元勋、杨文等将官哪里有那么容易就得以升任。

    这也是钱渊最担心的一个地方。

    江东和杨博结仇,日后杨博回京……钱渊不记得杨博有没有入阁,但必然挺到隆庆年间,一旦回京必然清洗江东旧部,也会对江东某些升迁做调整。

    这也是孙丕扬去信镇海后,钱渊决定入京后立即与张四维会面的原因。

第七百五十三章 盟约(下)

    酒已凉,菜已冷,相对而坐的两人毫无散席之意。

    “浙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倭寇虽不敢来犯,但依旧流窜海上。”钱渊解释道:“大批商船出海,有的西去倭国,有的北上朝鲜,有的南下去南洋,若无水师护佑,若无得力将官,只怕日后还有反复。”

    说到这,钱渊拱拱手,此意不言而喻。

    张四维松了口气,笑道:“戚元敬、戚继美一门双杰,俞志辅一时名将,卢镗、侯继高后起之秀,葛浩、张元勋台州虎将,均剿倭杀贼有功……”

    看对面钱渊依旧眉头紧锁,张四维也皱皱眉头,试探问:“浙江?”

    “不一定是浙江,日后或许还会选苏松、福建开海禁通商。”

    张四维缓缓点头,“此事张某不敢应下,还等舅父回朝……”

    文官对武将的天然警惕性……钱渊苦笑一声,“子维兄肯帮忙言语一句,钱某已然感激不尽。”

    钱渊的底线是留下戚继美,而杨文是必定不能调任的,不过如今董邦政调任浙江总兵,钱渊放心不少。

    顿了顿,钱渊突然笑道:“倒是北山公不用子维兄言语了。”

    “哈哈,北山公与舅父诗词唱合,乃为至交。”张四维笑了笑,不过神情颇为怪异。

    董邦政为吴淞总兵,王崇古如今已然升任苏州知府,两人多年并肩剿倭,交情极深,张四维接到过王崇古的信件,可能就是因为和王崇古交情深,董邦政才被调为浙江总兵,彻底沦为武将。

    诸事谈定,钱渊不再说正事,只笑着说起东南诸般趣事,从海外传来的番茄、玉米棒倒算了,还有各式香料、水果,精致的毛毯,威力巨大的鸟铳和铁炮。

    张四维对东南关注的重点一在于通商,二在于剿倭,仔细询问上虞大捷、山阴会稽大捷的细节。

    “舅父曾在信中提到,倭寇武艺高强,无谓生死,兼之性情暴虐,不让鞑靼铁骑,展才实有大功。”

    “堂堂正正倒也不惧,只是东南少有战事。”

    聊了一阵后,张四维敏锐的察觉到问题,追问了一阵后惊讶道:“伤者七成得活,五成得归?西北战事频繁,若得此技,能活多少士卒!”

    “无碍。”钱渊大手一挥,“这番归京,诊所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人,到时候子维兄挑些去教教就是。”

    “展才做的了主?”张四维试探问。

    钱渊立即黑了脸,“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是子维兄身边那块墨?!”

    张四维大笑道:“舅父于苏州来信……展才与舅父见过,理应知其善谑,信中言,东南翘楚,文不出钱展才,武不过戚元敬,惜尽皆俯首雌虎。”

    “背后言他人长短,非君子所为!”钱渊冷笑道:“他日倒是要找学甫兄讨教讨教!”

    张四维笑声顿歇,这货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啊,调笑几句,就想做自己的长辈?

    不过张四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轻声道:“展才归京,总要去拜会殿下,倒是看展才如何与叔大兄互称。”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张四维,哎,和这货说话比和张居正、徐阶说话还累啊!

    张四维这话明明白白的透露出这个意思,你钱展才今日相邀,难道没有其他事了?

    要知道被裕王尊为师长的高新郑对你可是很不满的……不然你曾得陛下许可随意出入裕王府,入京第一日入西苑觐见,那第二日理应拜会殿下。

    能向高新郑说清的,不能是随园中人,不能是寻常官员,只能是裕王府的讲官,张居正不会出面,陈以勤众人和高拱颇有间隙,而林燫因其弟林烃也不适合露面,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就是以杨博为后盾的张四维。

    的确,钱渊选中的就是张四维。

    钱渊平静的看着张四维,“若子维兄肯帮忙,替钱某带一句话即可。”

    张四维也不说肯不肯,只问:“何话?”

    “钱某此番回京,不回翰林。”

    张四维瞳孔微缩,“展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虽然庶吉士也勉强算翰林一员,但没有经过留馆或授翰林编修之职,入阁之路几近断绝。

    已经起复的李默就是个例子,他是正德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但之后转为户部主事,没有留在翰林院,所以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徐阶都不视其为敌。

    直到嘉靖三十五年,嘉靖帝点李默加翰林学士……一般情况下,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任翰林学士的,这个职务和礼部尚书一样,是入阁的先兆……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徐阶开始谋划倒李。

    嘉靖朝情况很特殊,嘉靖帝随心所欲不太讲规矩,几任内阁首辅如张璁、夏言、方献夫、桂萼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以后呢?

    下一任皇帝还会这样?

    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皇帝几百年有一个都算稀奇事了,还指望裕王登基后也不讲规矩?

    换句话说,钱渊这个承诺,意味着他做出了个让张四维难以理解,也完全能让高拱放心的抉择。

    张四维忍不住轻声劝道:“展才年不过三十,何至于此?”

    从张四维的角度来说,钱渊是他在裕王府中最好的结盟对象,他颇为佩服高拱,但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张居正。

    他更知道裕王对钱渊的重视,从年龄分层来看,他也希望和钱渊联手。

    从舅父王崇古不断的信件,在张四维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再到今日亲眼所见,一席长谈,张四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惜高新郑量窄。

    今日钱渊提出的四点,没有任何一点是为他自己考虑……这一点,张四维如何看不出来?

    钱渊面色惨淡,举杯一饮而尽,长身而起,踱步道:“他人言钱展才狡诈多谋,他人言钱展才视财如命,他人言钱展才不避严党,他人言钱展才擅杀俘虏……”

    “但钱某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王侯将相非我所念,此生唯愿俯仰无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虽然钱渊前世没学过表演这门课,但七七八八的影视剧也看了不少,至少……在这个没有电视电影的时代,演技算是出挑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张四维今年恰满三十,二十四岁之前都埋头书牍,虽然颇有心机,但显然还是太嫩了,对于这样逼真的演技……完全信服!

    张四维长长一揖,“愿为展才走这一趟。”

    钱渊坦然受此一礼,扶起张四维,双手相持,轻声道:“守护相望。”

    “必然守护相望。”

    张四维应下此诺,与钱渊结盟,无论对自己,对张家,对舅父杨博,对晋商,甚至对远在苏州的舅父王崇古,都是好事。

第七百五十四章 损友

    听着弟弟张四教兴奋到手舞足蹈的叙述,张四维瞠目结舌,这就是你钱渊说的……冼烔和陆一鹏只是和同僚发生了点小小的纠葛?

    张四维捂着脑袋觉得有点头疼,两刻钟前钱渊在酒楼后院云淡风轻的说不碍事……开玩笑,这是张四维闻所未闻的一场大斗殴!

    被卷进去的各级官员多达二十多人,有六部六科,有御史翰林,就连国子监都有人参与。

    呃,官阶最高的张居正和林燫就是国子监的……两个国子监司业,据说前者发髻被扯散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后者脸上三道血痕,也不知道哪个家伙下的狠手。

    “据说被抬走的都有四五个。”张四教啧啧道:“随园去年就在六科闹了一场,这次更狠……与钱龙泉一个路数的!”

    “嗯?”

    “大哥你是不知道,随园那帮人真够狠的,人少嘛,也不顾自己被打的多惨,只揪着几个下狠手!”

    “那个兰州御史……就是三年前被钱龙泉揍了两次的那个,直接被抬去医馆了。”

    这时候张四维的叔父张遐龄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问:“今日没谈完?”

    “已然谈妥了。”张四维起身道:“今后晋商入东南,不会有额外的阻碍……如果钱展才在东南真的有如此威望。”

    “当然有。”张遐龄笑道:“东南如今只有镇海、宁海两处设市通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文官武将全都是他的嫡系。”

    “一个月前钱展才离任回京,镇海上下相送,从府尹荆川公到各家商贾,客商,再到平民,齐齐至码头,一时哄传东南,多有文士吟诗以记。”

    “此人有任事之能,亦有任事之勇,但手段也免不了……”张四维轻叹道:“晋商入东南,钱展才并不反对……他有不反对的理由,但为什么之前叔父和二弟举步维艰?”

    张遐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就是等到现在?”

    张四维只沉默以对,他虽然激赞钱渊的求舍,虽然认为钱渊有赤子之心,但也不会傻到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只怕早在很久之前,钱渊就在准备今日这场谈判了。

    如若舅父不是兵部尚书,如若自己没有被高拱引入裕王府,甚至如果高拱和钱渊没有起隙,那么今日结盟只怕还会往后推迟……

    “算了,能进去就行。”张遐龄摇头道:“朝中个个都是狐狸,一串的老狐狸,小狐狸……原本以为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钱展才应该坐不住了,没想到泰然自然。”

    张四维苦笑道:“钱展才名扬天下,哪里会那么没定力,不过出去交代几声就回来了。”

    沉默片刻后,张遐龄啧啧道:“京中流言,钱展才睚眦必报,还真不假!”

    “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张遐龄接下来的话让张四维和张四教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钱展才报仇……都不过夜啊!

    此刻的随园中热闹非凡,一字排开八张藤椅,十几个护卫正在给躺在椅子上的众人或疗伤或检查。

    冼烔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还在那拍着胸脯吹嘘,给他敷药的彭峰无语了……被打成这样,还挺自豪的?

    年纪最小的陆树德和林烃这时候倒是知道紧张了,两双手一个劲儿的抖……

    陆树德从小就怕比自己矮了一辈但大了几十岁的钱铮,不说别的,一封信送到南京去,怕是兄长立即让人把那血迹斑斑的捶衣棒捎来。

    林烃正在琢磨今晚是不是能留在随园过夜,今晚回家就算父亲林庭机不揍人,只怕脸上带着三道血痕的大哥也不会饶过自己。

    吴兑正在给潘允端揉着肩膀,后者今天是主力,逮着徐璠疯狂输出,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仇……最后徐璠是被抬回去的,不过也正因徐璠被打的太惨,徐府下人才冲上来,潘允端也吃了不少亏。

    “好了,已经帮你报仇了。”钱渊无语的看着一脸痛快的潘允端,“昨晚还说一步步来,今天逮着那厮一阵狂捶。”

    潘允端无所谓的说:“徐府下人在松江比严府下人更猖狂,二抽一枭首保证一个冤枉的都没有,活该!”

    如果只是官员斗殴,钱渊还真不方便去算后账,就算要找麻烦也只能找个机会亲自上阵,但徐府下人……梁生带着护卫就在距离徐府不远处赶上,将十几个徐府下人全都打折了一条胳膊,当时被放在担架上的徐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一群没脑子的,要动手也得先招呼人啊,要不是君泽和叔孝,你们仨得被打的今晚去请太医!”徐渭一脸的嫌弃,他是最晚下场的,从西苑出来听说后一路狂奔,冲进人群一手揪着翰林院前辈姜宝的发髻,一脚将一个御史踹飞。

    姜宝虽然是徐阶的门人,但曾经拜师唐顺之,说起来和同为心学传人的徐渭也有些渊源,但这时候也管不了了。

    孙丕扬还真不是去殴斗的,还想着劝架呢,可惜拉住了陆树德,让邹应龙找到机会将陆树德撞翻……最后孙丕扬干脆就盯着邹应龙,这厮比徐璠还惨,被直接送去医馆了。

    徐渭毕竟是曾经亲身上阵杀倭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干脆利索的结束了斗殴……没被他打倒的都跑远了。

    用力拍了拍陆树德和林烃的肩膀,徐渭赞道:“干的不错,不怂!”

    林烃还好,陆树德的面容有些扭曲……徐渭转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的钱铮。

    钱渊第一个反应过来,“叔父,今日侄儿不在场,没动手,不关我的事。”

    旁边众人无不怒目以视,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真是损友啊!

    “昨日入京,今日殴斗,就算你不在场,又如何脱得了干系?”钱铮冷哼一声,“真是斯文扫地!”

    “世叔。展才让我干的。”潘允端立即供出主谋,“昨晚还让我下手狠点。”

    吴兑偏头看了眼……那也没让你把徐璠揍得都只能被抬走。

    “胡说八道,交友不慎!”钱渊被气得跳脚,“昨晚还说徐徐图之,而且人家是长辈……”

    说到这,钱铮咳嗽两声打断,“这种废话不用说了。”

    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徐渭还在边上添油加醋,“都是自家人,还遮遮掩掩作甚!”

    钱渊觉得自己真冤啊,计划中真没这么一拨!

    懒得搭理这帮损友,钱渊上前一个个看过伤势,冼烔样子最惨,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走到最后一张藤椅,“子直兄如何?”

    其实只是做做样子,他们人还没到,钱渊就把大夫请好了,护卫队里懂些医术的也看过,都是皮外伤。

    最早被揍趴下的陆一鹏悻悻道:“今日丢脸了!”

    “他先动的手。”钱渊懒洋洋坐下来,“放心,有你找回场子……报仇的机会。”

    呃,前世刑警队的口头禅都出来了,这个时代还没有“找回场子”这个说法呢。

    钱铮看看还在龇牙咧嘴的潘允端,看看趴在那装死的陆一鹏,看看恨同伴不争气没把对方彻底放翻的徐渭,再看看若无其事的钱渊……

    总感觉侄儿组建的随园……这画风不对啊!

    钱铮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三年前他还一次又一次嘱咐他们会文呢,结果还不是彻夜彻夜的搓麻?!

第七百五十五章 坑爹

    “于成,去后院。”钱铮将名义上的长辈实际上的晚辈陆树德赶去后院,待会儿好好收拾收拾,然后看向缩成鹌鹑的林烃,“贞耀,马车在门口。”

    陆树德脸色有点发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胸口有点闷……”林烃哭丧着脸,“要不今晚……”

    “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徐渭懒洋洋道:“教你个乖,回去就说胸口被踹了脚……”

    林烃先是一喜,然后面容一整,“今日仗义而行,就算被父亲训斥,亦不悔!”

    开玩笑,要是回去说心口疼痛难忍,说不定婚事就黄了!

    那边陆树德一边走还一边向好友竖大拇指……这货还不知道林烃快要和钱小妹订婚了,这几个月在林烃的努力下,两人交情渐深,再有今日并肩作战,堪称至交好友。

    林烃一进家门,管家都不敢吭声,直接将小少爷领到书房去。

    “给我跪下!”林庭机怒气勃发。

    林烃噗通一下跪倒,悄悄瞄了眼,母亲一脸担忧,父亲一脸怒容。

    但还好,手中空空如也!

    不过下一刻,林烃战战兢兢,因为他眼角余光瞄见,脸上还挂着三道血痕的大哥林燫冷笑连连,手中拎着久违的戒尺。

    “大哥,叔孝兄替你报仇了!”林烃高声道:“邹应龙被揍得抬去医馆了!”

    呃,林燫脸上的血痕就是被邹应龙抓的……当然了,究其根本,林烃下场踹的第一个就是邹应龙。

    “你个混账东西!”林庭机怒喝一声,“身为朝臣,在六部衙门口斗殴,不仅你兄长,为父的脸面,就连闽县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随园与人斗法,就算把天捅破了,也用不着你自告奋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钱展才三年前就屡屡动手,随园那帮人学了个全,去年大闹六科,这次居然……”

    林烃小心翼翼的提示:“父亲,今日龙泉公不在……”

    “哈!”一旁的林燫冷笑道:“那么巧,昨日钱展才入京,今日冼博茂挑衅,以至于此?!”

    呃,钱铮的考虑是正确的,谁都会认为今天这场斗殴的幕后主使是昨日才入京的钱渊。

    没办法,恶名在外啊!

    林烃不再争辩了,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听父亲训斥,林庭机唾沫横飞一直说到一旁的老妻心疼的屡屡使眼色才告一段落。

    “父亲教诲需牢记在心。”林燫轻描淡写的抡着戒尺,“不过为兄也有些交代,咱们兄弟私下聊聊。”

    “大哥,大哥……”

    “放心,今天为兄会好好教教你!”

    看着长子拎着幼子出门,叶氏发愁道:“昨日入京,今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真是个不安分的……要不要再想想?”

    叶氏入京已经几个月了,被林烃磨了几个月,然后又去磨了丈夫几个月,林庭机才勉强点头应下这门婚事。

    结果钱渊昨日入京,嘉靖帝立即起复李默,林庭机准备等李默入京后再和钱铮、钱渊叔侄商议定亲诸事。

    但今日随园闹了这么一通,叶氏有些犹豫,又低声道:“如此惹是生非,只怕树敌无数……”

    “妇人之见!”林庭机不屑一笑,看看老妻眼神不善,赶紧解释道:“钱展才何等人物,虽然未满三十,却心思深沉,哪里会随随便便惹是生非!”

    “四年前钱展才初入京城,出了西苑就将华亭长子徐璠揍得满脸开花……没几日就接到严东楼的帖子,这可是个人精!”

    “今日之事是和华亭决裂……不对!”林庭机皱眉想了会儿才叹道:“是为了陶虞臣。”

    一向积极的叶氏有些迟疑,原先为此勃然大怒的林庭机倒是没改了心意,叹道:“不论其他,钱展才其人倒是个重情义的。”

    西苑万寿殿后殿的嘉靖帝也看出今日之事是为了陶大临,也做出了和林庭机同样的判断,“若是华亭,分宜,必然断尾,不意展才倒是如此重情义……还是年轻啊!”

    一旁的黄锦笑了笑,虽然没开口附和,不过也认同这一点,徐阶不止一两次干过这种破事,丢出个棋子试探一二,一旦失败就选择断尾求生,不说其他人,同样下昭狱的董传策可无人探问。

    “文长也掺和进去了?”嘉靖帝笑道:“身手如何?展才吹嘘其曾亲身上阵杀倭。”

    陆炳笑道:“展才还真没吹牛,文长下场,三拳两脚,场面为之一净。”

    “嘿嘿,文武双全啊,真正的文武双全,比展才货真价实。”嘉靖帝忍不住笑了,“徐家那个据说挺惨?”

    “被抬回去的,至今徐府还没请大夫。”陆炳苦笑道:“也不知道徐家的藤条断了没有。”

    撸了两把狮猫,嘉靖帝无所谓的说:“展才这次是被逼急眼了,要不管不顾和徐家撕破脸……也是,徐阶先使的阴招。”

    顿了顿,嘉靖帝抬头问:“确实是去年六月定稿?”

    “确实是。”陆炳轻声道:“已从陶家搜到未定稿的草稿,辨认字迹有陶大临,亦有董传策,辨认墨迹深浅,老吏断言至少十个月之前。”

    嘉靖帝沉思片刻后噗嗤一笑,“展才动作倒是快,一早去昭狱探视,立即动手……好了,随他意,放了吧。”

    陆炳躬身应是,犹豫片刻后低声问:“董传策?”

    “董传策……你去问问惟中的意思。”

    陆炳不再问了……开玩笑,光是今天一日,徐阶就损失了好几个门生,还丢了个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严嵩正在拉清单呢,但不管怎么拉,董传策是肯定名列其中的。

    随园里还是热热闹闹,徐渭拉着众人要给潘允端庆功,林府那边,林燫还在对小弟林烃循循诱导,只是用的方式……林烃不太喜欢,比之前的还疼。

    西苑的嘉靖帝只顾着看热闹,总的来说,风平浪静……但除了徐府。

    可怜的徐璠到现在还没得大夫裹伤,甚至身上多了几道鞭痕,地上散落着几根断裂的藤鞭……还真让陆炳猜中了,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徐阶暴走了,足足抽断了三根藤鞭。

    从吴时来转到董传策身上,徐阶很轻易的就能判断出,随园的目标只是捞出陶大临……呃,徐阶猜错了,原本计划中,钱渊就没打算放过徐璠,只是没想过用这种方式。

    去年六月定稿,今年才上市弹劾……这已经让徐阶本就不多的好名声再次下行,在这种情况下,理应尽量减小影响力,用各种方式去否认。

    但结果呢,儿子上去就开打,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这下好了,此事必然遍传京城,而且还将事情坐实了。

    更丢人的是,居然还打不过……对方前前后后不过就六七个人,你们十多个人居然被打的这么惨,送去医馆的就有四五个,还要下人帮忙。

    这下好了,十多个下人,全都被打折了胳膊。

    四年前被揍了一次,四年后又被揍了一次,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动的手,但有什么区别?

    你以为自己是他的岳父,他就会恭敬有加?

    徐阶心如死灰,不求你能像严东楼一样帮忙,但也不能这么扯后腿吧。

    对徐璠今日的愚蠢行为,钱渊有着精准的评价,坑爹!

第七百五十六章 夭寿啊

    锦衣卫说起来是特务机关,但实际上北镇抚司才是锦衣卫的核心,这儿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谁掌握了北镇抚司,才能称得上掌握了锦衣卫。

    最著名的昭狱,就设在北镇抚司。

    面无表情的狱卒打开门,冰凉的视线在陶大临身上打了个转,“运气不错。”

    虽然只短短五六日,陶大临也饱受折磨,其实他并没有经过刑讯,所谓的折磨更多是在于心里层面。

    昨日与钱渊的一席长谈,陶大临回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彀中,被人当枪使,不仅仅自身下狱,更可能连累整个随园。

    左脚迈出门,陶大临停住了脚步,转角处的屋檐处射来让他感觉似乎很久没见到过的刺眼阳光,清新的空气让他难言的情绪为之一平,接下来他看到个熟悉的人影从阳光中踱步而来。

    没有先去理会恍然隔世的陶大临,钱渊笑着举手将个银袋丢到狱卒怀里,“算是打点过了。”

    之前还一脸木然的狱卒已经是点头哈腰,满脸笑容的凑过来,“龙泉公说笑了,镇督都发过话,谁敢为难陶翰林,再说了,谁敢让龙泉公打点……”

    钱渊摸摸下巴的胡须,“这么说……那你别把银袋往怀里塞啊!”

    “龙泉公是天下数的出来的财神爷,小的实在不敢不收啊。”

    “里面那个照料好了,出了什么事……”

    “哎呦喂,龙泉公,一天三餐,顿顿鱼肉,还能出什么事……真要出了事,用不着龙泉公了……小的解了裤腰带找根房梁吊上去!”

    钱渊笑着指了指狱卒,转头看向陶大临,“虞臣兄,走吧。”

    “龙泉公您走好,小心台阶嘞。”

    陶大临无语回头看了眼笑嘻嘻的狱卒,没想到这厮也会笑。

    “刚才说的是卢子鸣?”陶大临低声问。

    钱渊点点头,“当年大败丧师,至今还在昭狱中,其子卢斌托我照料一二……虞臣兄,你还有心关心别人,先想想自己吧,这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陶大临勉强笑了笑,“既然出了昭狱,再过也最多是罢官归乡……对了,展才之前信中提过收了几个徒弟,为兄倒是能替他们开蒙。”

    “回乡?”钱渊撇嘴道:“开蒙还用得到身为翰林修撰的探花郎?”

    陶大临脚步一顿,“不出京?”

    在陶大临的猜测中,自己就算出了昭狱,最好也不过是贬谪出京,没想到还能留在翰林院中。

    “依旧重录《永乐大典》。”钱渊温和一笑,“以后虞臣兄可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噢。”

    “三年前南下之际,钱某最放心不下非冼博茂,而是看似稳重实则刚烈无双的虞臣兄……就今儿早上,文长兄还在骂呢,说钱某一语成箴。”

    “展才……”陶大临双目泛红,眼角闪烁着泪花。

    好友前日归京,昨日探昭狱,今日自己就出来了……陶大临虽然不知道其中细节,却能想象得到,钱渊必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毕竟那是昭狱,就算六部高官进入都很难出来的昭狱,无声无息死个人都无人问津的昭狱……

    “今日来接虞臣兄之前,小弟先去拜访了严分宜、董用均,后者是当年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吴鹏之婿。”钱渊低声说:“陶家二叔被斥罢……只怕非严党之意。”

    “那就是徐华亭!”陶大临咬牙切齿,“就是二叔被斥罢之后,董原汉屡屡登门。”

    “不好说。”钱渊叹了口气,“先回随园吧,此次虞臣兄之事,诸人都……”

    听到这句话,陶大临都迈不动脚步了,连累了这么多好友,自己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但两刻钟后,陶大临面容冷峻的站在随园门口,身边的钱渊干笑着想解释什么……但实在没话说啊!

    “二条!”

    “吃个……二三四条,东风……留在手中真没什么用。”

    “就是,留到后面那就是祸害……西风!”

    “胡的就是西风!”

    对着门口的潘允端呆滞的看着缓缓走进的陶大临,“怎么这么快!”

    “还成还成。”胡牌的冼烔背靠大门,嘿嘿笑道:“这副牌抓起来就不错。”

    陶大临深深吸了口气,在狱中的绝望,出狱后对至交好友的诸多歉意……都觉得没脸再见,这些情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头看了眼钱渊,陶大临用眼神询问……不是说他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难道是全都被罢官了?

    然后闲的没事在随园里搓麻?

    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冼烔猛地跳起来,结果膝盖撞在了桌子背面,疼的一屁股坐倒。

    陶大临也终于发现不对了,瞪大眼睛看着冼烔那张已经恢复了不少,但还浮肿的脸,“博茂,怎么回事?!”

    “虞臣兄……”

    还没等冼烔说个清楚,旁边的陆一鹏捂着胸口瘫在椅子上,一脸的痛苦难耐……对面的潘允端愣了下,然后索性解开衣衫,揉着还发青的肩膀。

    钱渊也是无语了,近墨者黑啊,在随园里混迹几年,都学会表演了……呸,这是近朱者赤!

    片刻后,就在麻将桌边坐着的陶大临张大了嘴巴,“闹的这么大?!”

    “小弟昨夜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冼烔苦着脸说:“请了几天假,等虞臣兄出来,这不是闲的没事……”

    “然后就拉着人搓麻?”钱渊接道:“博茂,不是为兄说你,叔母昨夜都说……是你把与成带坏了!”

    冼烔横眉竖眼,“陆树德……还用得着我带坏,难道不是展才兄……”

    “的确是博茂拉着我们搓麻,说闲着也是闲着。”陆一鹏打断道:“虞臣兄,昨日就是博茂先踩了徐家那位一脚,然后小弟最先被踹得……差点都被送去医馆了!”

    “其实他们都是被打的,小弟才是主力。”潘允端小心翼翼道:“到现在左肩、胳膊都发青,要不是博茂死拖硬拽,小弟也不想搓麻的。”

    “你们……”冼烔气得拍桌大骂,“是谁说闲得无聊……”

    “你!”

    “你!”

    “好了!”陶大临觉得……好友为自己两肋插刀,把徐璠揍成那样,将自己和董传策切割,才救出自己,理应感谢几句。

    但看到身边的麻将,再看看还在小声辩驳的几人,谢语……真的不太说出的口。

    “虞臣兄,他们虽是胡闹,但也是好意。”钱渊打圆场道:“我辈人,何必小儿女状?”

    陶大临叹息一声,起身郑重其事对钱渊行了一礼,“陶某一时不慎,为人构陷,今日出狱,还是要谢过展才。”

    陶大临心里明白,钱渊前日才回京,自己今日出狱,钱渊肯定是关键人物……有这般不舍不弃重情义的好友,陶大临觉得自己很幸运。

    “谢展才作甚?”陆一鹏突然道:“这事儿和展才有什么干系?”

    潘允端面无表情道:“将近四十个对手一拥而上的时候,展才可不在场!”

    冼烔也添油加醋道:“展才兄还想徐徐图之,是充庵兄当机立断……”

    陶大临咽了口唾沫,转头看了看三刻钟前在自己面前愁眉苦脸好似付出极大代价的钱渊……夭寿啊,还不如不出狱呢!

第七百五十七章 突破口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第一次入京,在嘉靖帝面前力荐胡宗宪,后者得以升任浙直总督,从根本上确定了之后几年内朝堂的走势,徐阶因此势力大损,李默被一棍子打回老家。

    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第二次入京,在嘉靖帝面前分析东南局势,最终胡宗宪得以留任,又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名将也因此或调任或升迁,正式拉开了东南抗倭的大幕。

    而钱渊本人又抢走了本已经确定是王本固的浙江巡按一职,以至于徐阶的手无法插入东南。

    而这一次,嘉靖三十八年钱渊第三次入京,第一日拜祭严府,西苑觐见……比前两次安静多了。

    但第二日,随园或主动或无奈引发的这场大斗殴让无数官员感慨,还是这个味儿,不仅没变,反而变本加厉!

    如果让钱渊自己评价……后世网上那句话倒是挺合适的,是棍子,在哪儿都能搅合!

    以参与人数之多,下手之狠一时间名闻京师的这场大殴斗的第二天,各个衙门或多或少都有官员请假养伤,而陶大临施施然出狱,董传策依旧在押,这一系列的事件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徐阶名望再次大跌。

    用不着再去琢磨了,陶大临的出狱已经证明了一切。

    虽然三年未入京,但外间公认,钱渊才是随园当之无愧的头领人物,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于国颇多大功,而你徐阶却行如此阴私手段去陷害同乡晚辈,而且还是你的孙女婿。

    要知道陶大临入的是北镇抚司的昭狱,想出来只有一种可能,陛下点头许可。

    等陶大临官复翰林修撰,升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的消息传出后,更证明了另一件事。

    离京三年,钱展才依旧圣眷不衰。

    徐阶就比较惨了,原本就因为严世蕃之死被人怀疑,因为藏于内心深处的愤怒顺手扯了把随园,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阶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威望正在迅速下降,原本还算听话的科道言官也有离心之迹,内阁里严嵩咄咄逼人,外朝诸多党羽踌躇观望。

    严世蕃的死,陶大临入狱,这两件事其实没有直接关系,但对于徐阶来说,产生的影响或者打击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深夜还在书房皱眉苦思的徐阶不止一两次骂出口,“扫帚星!”

    钱渊在东南是有“扫帚星”这个绰号的,但那是针对倭寇,而这次是针对徐阶。

    三次入京,第一次力荐胡宗宪让徐阶大失所望,第二次抢走了浙江巡按让徐阶愤怒,这次更惨……几乎让徐阶而在之前十多年里塑造的人设一朝崩塌。

    当然了,徐阶不会认为全都是钱渊的错……当然了,这也是建立在徐阶不知道严世蕃死在钱渊之手的前提下。

    徐阶长长叹了口气,如此局势,让他不得不选择再次缩起脑袋装乌龟,想仅两个月前,永寿宫被焚毁,严嵩说出“移居南宫那句话后,徐阶在心里发誓,自此之后,此生恣意纵横,不再龟缩。

    缩起脑袋装乌龟,这是徐阶的老本行,但问题是,仅仅如此,是无法破局的。

    所以,徐阶苦苦皱眉思索的是,如何破局?

    名望大失,威望陡降,但这不是关键,陛下不是那种观念正统的君主,张璁、方献夫、桂萼、严嵩这些内阁首辅名望都不算高,就算夏言也不是杨廷和那种凭威望能让百官退让的官员。

    徐阶相信,如果严嵩病逝,在内阁首辅继任者的竞争中,自己依旧能够占据主动权,吕本没有威胁,吴山资历太浅,李默起复礼部尚书也有可能入阁,但想竞争内阁首辅,难度非常大。

    阴蓄死士,劫杀东楼,这也有利有弊,至少会让人惧怕,至少会让某些人感激……虽然这个黑锅徐阶是真的不想背。

    问题的核心在哪儿?

    当然是圣眷。

    嘉靖一朝,从来是圣眷决定了内阁首辅的话语权,在名声、威望大幅度下降的情况下,在严嵩死死盯着徐阶的情况下,在李默卷土重来的情况下,徐阶失去圣眷,就算登上内阁首辅之位,也很难有所作为。

    突破口在哪儿呢?

    徐阶的目光深幽起来,迟疑片刻后他踱步到窗边,今上登基三十八年了,本朝无出其右。

    长时间的思索后,徐阶的眼神坚定起来,的确,这是唯一的可能。

    如果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高拱至今不过是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想入阁至少还有两个台阶。

    徐阶如果能以老臣并内阁首辅的身份执政,扫清严党,迎诸多被贬谪的官员回朝,或许还应该加上替曾铣、夏言、杨继盛、张经、李天宠翻案,然后再举荐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入阁……相位应能勉强维持。

    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了……徐阶幽幽呢喃几声,自古以来未有常服丹药而长寿的君王。

    同样也在自家书房里皱眉苦思,但张居正和徐阶考虑的不同,他心里隐隐有些悔意……如果知晓高新郑对自己如此赏识,又何必做师相的东门快婿呢?

    现在好了,上了床就下不来了!

    高拱虽然现在和随园闹掰了,但在裕王府中的地位依旧稳固,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向上攀登,踩的极为稳当。

    如果现任礼部尚书李默能迅速入阁,高拱有可能接任礼部尚书……就是资历稍微浅了点,毕竟高拱掌国子监事还不满一年,或许南京礼部尚书孙升会插一脚,高拱也有可能转礼部侍郎。

    当然了,这主要看裕王何时登基。

    而徐阶,名望大跌,至少在裕王登基之前,很难有什么实际作为了,就算熬死了严嵩,上位内阁首辅,也难以领袖内阁。

    而裕王登基之后……张居正轻轻叹了口气,他得高拱信重,同时也对高拱认知颇深,此人无容人之量,连随园都忍不了,难道能忍得了徐阶?

    如若日后岳父和高拱对立……张居正想想就觉得头痛,这是非常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但回头想想,张居正也觉得这是注定的事,如若不是自己求娶徐氏,和徐阶死死绑在一起,自己这个枯坐十年的老翰林如何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一帆风顺?

    两年前,张居正还不过是个翰林修撰,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如今是翰林侍讲学士,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入裕王府为讲官,得高新郑赏识……前途一片光明。

    理了理心思,张居正准备回后院睡觉,突然又想起了钱渊,然后想起了随园,最后想起了陆树德……据说这位年轻进士和钱展才自小相熟,交情极深。

    张居正咬了咬牙,陆树声是钱展才的师傅,没想到他弟弟却是钱展才的徒弟!

    为什么想到陆树德?

    都已经半个月了,张居正还偶尔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他记得很清楚,当日就是陆树德那小子操着不知道谁掉下的鞋子,给自己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第七百五十八章 都察院(上)

    经此一战,随园名气愈发大了,当然,不都是美名……好吧,至少一半是恶名。

    毕竟随园六七个人虽然也都受了伤,但对方十多个人有四个被抬去医馆,至于徐璠……据说徐府的家法再次换了,三年前换成藤条,这次换成了荆条。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向来文质彬彬的诸大绶,去年随园闹六科,他还在丁忧守孝,这次也没赶上。

    翰林院里有同僚斥随园残暴不仁,诸大绶火力全开,将那厮喷的面无人色,最后动起手来……从昭狱回来憋了一肚子火的的陶大临一马当先,最后虽然鼻青脸肿,但将嘴贱的那货送去太医院了。

    啧啧,从那之后,但凡随园中人所在的衙门,再没人嘴贱了。

    动手?

    随园奉陪到底!

    有本事你上书弹劾啊!

    传闻嘉靖帝对此的态度是,“胡闹”。

    现在朝中对随园的态度有点古怪,一方面颇为同情,徐阶如此阴私手段,真是不讲究啊。

    另一方面也颇为忌惮,这帮货跟钱展才学了个全,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而且和钱渊南下击倭一样……战绩辉煌!

    特别是如今钱展才归京,战力更强了。

    对此,冼烔,陆一鹏,潘允端等人都挺委屈的,去年闹六科,那是对方先对冼烔动手的好不好,这次大斗殴,也是徐璠先动手的好不好!

    钱渊更觉得委屈的,这次真的是意外,要不是徐璠失心疯踹那一脚,也不会闹的那么大……这次真的和我没关系,为毛要我来背这个黑锅?

    可惜在外界看来,其一,前一日你钱展才入京,第二日随园就大打出手,最关键的是第三日陶大临就出了昭狱,虽然你不在场,但说不是你主使的,鬼都不信啊。

    其二,三年前入京,你钱展才只出过三次手,打了两个人……徐璠和邹应龙,这次这两位是被揍得最惨的,还说不是你的意思?

    清晨时分,钱铮一切准备妥当,陪着妻子,女儿吃完早餐,准备出门去上班……从这个角度来说,嘉靖帝堪称仁厚君主,大家不用月亮高悬就起床忙着参加早朝。

    明朝的朝会基本上全都是装模作样,那么多官员,大部分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楚,品级低的官员压根没资格说话。

    什么御史跳出来弹劾某位大臣……都是瞎扯淡,绝不可能发生的,弹劾都是有固定流程,奏本需要先交到通政司。

    一个早朝只允许说三到五件事,而且都是事先商议好的,内阁的阁臣或者六部尚书出列大略说说,皇帝接一句“可”或“照此办理”之类的……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嘉靖帝好啊,躲在西苑里修道炼丹,大家都能睡个懒觉……虽然也有些老夫子叹息今上不勤勉,但大多数人都心甘情愿。

    钱铮在心里琢磨今天送去通政司的弹劾奏章会不会比昨天更多,最近弹劾随园中人的奏章比较多……然后他就看见了精神抖擞的徐渭,以及眼角闪烁着泪花的钱渊。

    还没等钱铮发问,就听见长长的哈欠声……

    钱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其位,司其职!”

    “谨遵叔父教诲。”钱渊又是一个哈欠,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章,“昨夜侄儿为此通宵不眠……”

    嗯,没毛病,都察院权利范围很大,但在京中的御史只会干一件事,喷人,回京后挂在都察院的钱渊对其很适应。

    能不适应吗?

    谁不知道他钱展才最早成名就是因为那张嘴。

    而且都察院是唯一不需要官员长时间坐衙的机构,毕竟御史们到了年底也是有考核标准的,所以需要外出寻找素材。

    比如林润上个月弹劾平江伯世子大街纵马踩踏平民,如果他一直待在衙门里,如何能抢在前面上书弹劾呢?

    一般来说,对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最先递交的三本弹劾奏章才能纳入考核标准。

    钱渊真想一辈子待在都察院了,每天不论时间去点个卯,然后就能自由自在,看谁不顺眼还能上书骂人……就算骂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御史嘛,风闻奏事!

    要不是昨天钱铮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通,钱渊是准备中午再起床去点个卯……算了,都起来了,去点个卯再回来接着睡好了……别问,问就是去寻找素材了。

    这段时间算是钱渊入仕以来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毕竟下一步如何走要等李默入京……但所谓的轻松只是钱渊的想象,小七每天白天瞌睡的不行,晚上却精神抖擞,偏偏晚上的游戏……钱渊现在不太敢玩。

    正想着呢,那边的钱铮就说起李默了,“等展才回翰林院就没这么轻松了,李时言掌翰林院事,其人刚强,考核必严。”

    “算算时日,也该入京了。”徐渭含含糊糊的接了一句。

    钱渊都懒得开口,叔父就是不肯死了这条心,李默又不傻,不管为公为私,为人为己,都不太可能接纳钱渊重回翰林。

    当然了,钱渊这边的态度是需要摆出来的,他转头看了眼徐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

    三人出了门,钱铮坐轿,徐渭上了马车,钱渊却是翻身上马,带着四个护卫驱马去了都察院。

    “哎,展才,今儿这么早!”

    “展才,中午安排下?”

    “就是,钱家酒楼也太贵了,还真吃不起!”

    钱渊原以为自己挂在都察院,会很受排斥,毕竟去年那拨事,几十个御史上书弹劾随园和钱渊,而徐阶的主要势力就在科道言官这块儿,甚至风宪之首左都御史周延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随园士子中,陆一鹏,孙丕扬先后入都察院为御史,平日里和同僚相处并不算融洽。

    但没想到的是,回到都察院的钱渊很受欢迎,毕竟大家没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有个平日见不着人影,但见到了就多多少少有些好处,平常大方豪爽的同僚,为毛要排斥?

    这和都察院的特点也有很大关系……什么特点?

    就算是徐阶,也无法彻底掌控都察院,百多个御史啊,背景复杂无比,别说隔了一层的徐阶了,就是左都御史周延都弄不清楚很多下属的真正背景。

    而钱渊言辞锋锐或者说尖酸刻薄的口才,以及一言不合就要怼或者说大打出手的作风,以及平日懒散的习惯,意外的很配都察院。

    就算是不少徐阶的门生对钱渊的态度也很不错,这就值得玩味了,不得不说陶大临一事给徐阶扣了太多分,无形中也给钱渊加了不少分。

    当然了,那场大斗殴中下场的几个御史自然不会来讨这个没趣,比如邹应龙,看到钱渊就退避三舍……前后算算,已经被钱渊或随园揍了三回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都察院(中)

    一路笑嘻嘻的打招呼,钱渊去里面点了个卯,然后找了个地方开始打瞌睡。

    还是不回去的好,一来省的晚上叔父唠叨,二来小七白日里也只是打瞌睡……昨晚拉着自己说起前世旧事说到三更天,实在是困的狠了。

    一觉睡醒,看吩咐护卫送来的饭菜已经到了,虽然只是配好的盒饭,但味道不错,钱渊让小吏分发下去,自己拎了份又带着奏章径直去了内厅。

    按规矩来说,弹劾奏章理应是都察院统一送去通政司的,但在实际操作中,为了保密或者时效性,弹劾奏章往往是御史亲自送去通政司的。

    不过钱渊今天无所谓,要不然在家门口就递给叔父了。

    当然了,这种模式也直接导致了左都御史对下属并没有非常强的管束力,很多势力都能将手伸进都察院。

    一进门,钱渊就看到个让自己不爽的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历史上弹劾至严世蕃被弃市的林润。

    “哎呦,若雨兄。”钱渊拱手笑道:“这次又谁遭殃了?”

    这两年,林润名气不小,先后弹劾两京数名高官以至于罢职,被誉为“敢严惩奸恶。”

    林润勉强笑了笑,却没吭声,只向端坐的左都御史周延行了个礼。

    “外出避避风头也好。”周延随口道:“老夫再想想吧。”

    看着林润离去的背影,钱渊不禁心中狐疑,这厮可不是个善茬……这是想外出巡按?

    “崦山公。”钱渊行礼后笑道:“若雨兄以正立朝,两袖清风,兼有爱民之德,外出巡按,民众当夹道相迎。”

    周延定睛看着面前这个下属,年纪轻轻打起机锋来倒是好手,都察院御史外出巡按可能涉及的面非常广,地方、军务、江防、盐务、漕运太多太多了。

    而钱渊最后那句话点出了民众,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地方?

    又点出了夹道相迎……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浙江呢,林润身为徐阶的门生,想去巡按浙江,有钱渊这个前任在,绝不会有民众夹道相迎的。

    “都说了是外出避避风头。”周延笑道:“怎么?今儿展才是准备贿赂上官?”

    钱渊也笑了,“一份盒饭,何谈贿赂?”

    周延摇摇头,看着钱渊将饭盒打开,却没有动筷,而是拿起钱渊放在桌上的那份奏章看了看。

    啧啧,一口气弹劾了二十多个,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延有些无语,这也太敷衍了吧。

    仔细看看,居然还有好几个随园士子……什么弹劾这几个不好好上班,聚众搓麻!

    周延瞄了眼淡淡笑着但明显神游物外的钱渊,人家请假难道不是因为被你怂恿去打架斗殴以至于受伤?而且搓麻地点难道不是你家随园?

    这时候的钱渊正在琢磨浙江巡按这个职务,其实所谓巡按和巡抚两个职务都属于京官,都不是常设的。

    比如浙江巡按在吴百朋之前有将近三四年都罢设,比如浙江巡抚在朱纨和王民应之间也有三四年是空缺的,历史上胡宗宪复任浙江巡抚之后就罢设了,历史上的阮鹗是第一任福建巡抚,当然这一世换成了吴百朋。

    在钱渊离职之后,朝中并没有推举出下一任浙江巡按……毕竟这个位置太特殊了,堪称火药桶。

    巡按御史的权力很大,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而管辖的范围往往会根据前任来确定……上一任浙江巡按钱渊基本上除了民生政务之外什么都管。

    垂诞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毕竟甬江如今都被称为“银江”了,但够不够资格,有没有能力,这是个问题。

    不出问题,有可能得陛下欢心,但一旦出了问题,说不定被一撸到底。

    而今天林润的动向……这不得不让钱渊警惕起来。

    严党的人绝对不行,太贪,而且很可能将来被清算的时候被人弹劾通商之事,要知道徐阶、李默、吴山都和严党不合。

    虽然严嵩如今气势汹汹,但毕竟八十岁的人,只是凭着一口气……呃,也能解释为回光返照。

    徐阶的人更不行,严党看到的是银子,而徐党或许会将通商一事作为日后的筹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大事。

    再碰到个赵贞吉这类的王八蛋,就算事后钱渊将其一刀一刀剐了也后悔莫及。

    钱渊对此也有过考量,陆一鹏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都察院资历虽然浅了点,但却曾经南下查验红薯事,对东南熟悉,而且是松江人氏,没有避讳。

    同样出身松江的宜黄知县杨铨也不错,他因坚守宜黄,整顿民生而名声大噪,很可能今年调回京城入都察院为御史。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个人都是随园士子。

    明朝官职讲究权力制衡,嘉靖帝玩这一套更是炉火纯青,浙江巡抚是钱渊的小舅,宁波知府唐顺之、台州知府宋仪望都是钱渊私下举荐的,嘉靖帝也心知肚明。

    宁海知县赵大河和钱渊关系匪浅,而且还是同年,镇海知县孙铤干脆就是随园核心人员。

    更别说钱渊南下击倭,于军中颇有威望,戚继光、俞大猷与他交情不浅,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都算是他的旧部,张元勋、葛浩、鲁鹏要么与他有同袍之情,要么是其小舅谭纶旧部。

    换句话说,不敢说浙江,至少宁绍台三府算是钱渊的自留地了。

    的确如此,不仅仅的明面上的官员,钱渊将大量旧部,以及退伍的士卒推荐到镇海、宁海各处充当管事,别人的人脉都是往上,而钱渊选择沉下去,这让他在宁绍台三府的根基……很难被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很难使嘉靖帝挑选随园士子任浙江巡按。

    特别是这次回京,钱渊自身的分量比起第一次入京重太多了,随园之外,明面上也就户部尚书方钝那个犟老头还呼来唤去。

    钱渊在心里琢磨有没有暗子能派上用场,或者挑选一个两边不靠的御史……但两边不靠同时又有能力,还对开海禁持赞成态度的御史,有点难找啊。

    但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位左都御史都是能派上用场的,选御史出京巡按,向来是左都御史举荐两人,陛下从中钦点一人。

    “年纪轻轻,想的太多,也不嫌累。”周延已经吃完饭了,“三年前嘉兴府力挽狂澜,立即赶赴京城,据说心力交瘁以至不觉不醒,还不引以为戒。”

    “是,是,多谢崦山公提点。”

    看钱渊用力舒展眉头,但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周延叹道:“都告诉你了,林若雨是出去避避风头。”

    钱渊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周延并没有继续提示,而是端起刚沏的茶慢慢抿起来。

第七百六十章 都察院(下)

    在朝中大九卿中,周延是非常特殊的,与他类似的还有一个,如今的吏部尚书欧阳必进。

    欧阳必进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严嵩的小舅子,而周延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所以外界都将其视为严党、徐党,但实际上这两个人都不是派系的核心,拉的上关系,但并不涉身其中。

    欧阳必进任工部尚书时,对严世蕃诸多不法行为多有劝阻,虽然效果不大,后来调任刑部尚书,还让严世蕃“收钱放人”的名声都受损。

    周延看徐璠也不太顺眼,这货虽然没有严世蕃那般可恶,但太能作了。

    欧阳必进严整法纪,廉洁奉公,被嘉靖帝赞誉“端慎老成”,周延为人峭直清介,砥节奉公,是朝中不多的那种一年下来都没几人弹劾的重臣。

    而且这两人经历类似,都是走布政使、巡抚、总督、都御史、尚书、左都御史这条路,理政经验丰富,民生、军务都有涉猎,有实干之才。

    事实上,欧阳必进和周延还是同乡,都是吉安府人,前者安福县,后者吉水县,距离不远,早年就相交莫逆,一直保持来往。

    有这样的履历,所以这两人都对钱渊赞誉有加,特别是当年钱渊抛却庶吉士毅然南下一事。

    欧阳必进曾经在给俞大猷的信中赞钱渊功济与时,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也是嘉靖二年进士,在给同年周延的信中也对钱渊设市通商大为夸赞。

    在严世蕃死讯传来之后,再加上连接发生的诸事,周延也毫不犹豫的认为主谋者是徐阶……他太清楚严世蕃对徐阶的威胁程度了。

    在钱渊回都察院后,周延对其还算不错,前者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一个月下来,至少日常走的已经挺近的了。

    呃,从这儿也能看得出来,徐阶的势力、名望几乎是看得到天天往下跌……周延可不是邹应龙、林润,他不是徐阶的党羽,撇的远点顶多是个同年关系。

    看钱渊还没看出缘由所在,周延叹道:“既收了贿赂,那就提点一二吧……展才,最近几日,京中除了那场斗殴,都在议论何事?”

    “李时言快回京了!”钱渊猛地拍案而起,“原来如此……林若雨也胆子太小了吧……不对,难道当年……”

    看这厮瞥来的眼神有些古怪,周延挥袖道:“老夫明年恰逢一甲子,是时候归乡养老了。”

    “李时言都能起复,崦山公何以言老?”钱渊笑吟吟道:“对了,若雨兄是欲巡按何地?”

    还是不放心啊……周延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山东巡按来信,其父病危,欲返乡以奉。”

    终于放心下来了,这种很容易查证的事是不能乱说的,钱渊松了口气,笑着将话题扯开。

    周延曾经担任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提督两广军务,对东南编练新军很感兴趣,频频问起其中阵列、练兵等事。

    去年末,张琏率军攻破安福县,欧阳家横遭大难,后贼军攻吉水……明朝中前期有句话,“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可见吉水县官宦人家的数量。

    胡宗宪急调戚继美所部,奔驰数十里相援,三刻钟大败贼军,力保吉水不失,而周延就是吉水县人。

    林润想巡按地方,原因很简单,但也很复杂,就是因为即将入京的李默。

    三年前,就是林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最终弯弯绕绕一圈下来绕到了李默身上,最终李默倒台,林润与严党发生冲突,被贬谪出京外放知县,第二年因政绩卓越才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

    当年的李默一时间可能还没想明白,但现在肯定是知情的,自己当年的下场是严嵩、徐阶合力为之。

    那么林润呢?

    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林润是被严党逼出京城,但如今却是徐阶的门生……更何况,林润还是福建人,算是李默的同乡后辈。

    钱渊猜测,或许李默会想得更深一层……当年林润上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到底是无意的,还是受人指使的?

    林润到底是什么时候投入徐阶门下?

    李默那性子……严嵩、徐阶的面子都不给,找个由头寻林润的麻烦还不是轻轻松松。

    啧啧,从林润自请出京,这事儿还真不太好说呢。

    聊了好一阵儿,钱渊绕着绕着终于绕回来了,问起浙江巡按出缺一事。

    “展才简在帝心,还问老夫作甚?”周延捋须笑道:“还没放衙呢,展才可去西苑。”

    钱渊干笑几声,大斗殴的第二天自己就被召入西苑,被嘉靖帝劈头盖脸的骂了顿……主要是骂他太能惹事,而且惹出这等事居然还不在场!

    钱渊也是无语,他体会到了徐阶的感受,这黑锅算是死死扣在脑门上了。

    后面大半个月里,钱渊基本上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西苑没去过两回,倒是小黑被留在里面了,据说和狮猫又闹了两场,可惜连连败北。

    之所以没有在嘉靖帝面前提起浙江巡按一事……主要是嘉靖帝曾经询问过徐渭,巡按浙江,何人能为?

    入京第一天那件事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从那之后,钱渊谨言慎行,不敢提这件事,更不敢轻易将陆一鹏推出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钱渊准备回去,虽然距离放衙还有一个多时辰。

    面对钱渊的行礼,左都御史周延最后如此说:“通商一事,虽曾遭朝臣所劾,但于国有功。”

    钱渊愣了下,郑重其事的作揖行礼,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周延隐隐的承诺。

    挑选谁巡按浙江,这是嘉靖帝的权力,但举荐哪两个人选,这是左都御史的权力。

    一路回了随园,一进去钱渊就听见陶大临的严词训斥,这段日子陶大临虽然回了翰林院,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但比起前两年,来随园的频率明显高多了。

    被陶大临训斥的当然是冼烔,这货请假养伤都一个月了,天天跑到随园来,一来就拉着彭峰、梁生搓麻。

    虽然看到钱渊进来了,但陶大临还在训斥,冼烔低着头不敢反驳。

    “小赌怡情……”

    钱渊话说到一半就在陶大临的逼视下住了嘴,顿了顿改口道:“也该干正事了,虞臣兄有所不知,今日小弟已上书弹劾博茂。”

    冼烔翻了个白眼,笑骂几声。

    不多时,徐渭和孙鑨一同回来。

    “展才,刚刚听得消息,石斋公已至通州,明日入京。”孙鑨笑道:“若不出迎,只怕难回翰林。”

    “都察院挺好的。”钱渊懒洋洋的回道:“恨不得就在都察院待到致仕。”

    “算了吧,他出迎李时言……”徐渭冷笑道:“弄不好当场闹起来,李时言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一个不好被气得只能归乡,那就不好收场了。”

    钱渊摸了摸鼻子没吭声,他前段日子回京后才偶尔听人提起……去年胡应嘉南下查验红薯事,在杭州被自己一顿冷嘲热讽,据说夜里被气得吐血。

    当然,胡应嘉本人是不认的。

第七百六十一章 入京

    已经是五月份了,北京的天还没彻底热起来,这是难得的好天气,西苑里如今花开如锦,一派好风光。

    吃完午饭,徐渭顺着湖边长廊缓缓踱步,看似消食,其实是在吃零食……没办法,虽然都是在西苑,但他和嘉靖帝、内阁吃的绝不是一样的。

    这是最让徐渭不舒服的地方,这些年他嘴巴早就被随园小厨房的厨子给养刁了,最近一个多月钱渊又弄了不少新菜,徐渭吃的不亦乐乎……肚子都大了一圈。

    不说在都察院的陆一鹏、钱渊、孙丕扬,其他在六部、翰林院的随园士子中午都吃得到,但西苑……实在送不进去。

    沿着湖边走了小半圈,吃完整整一袋红薯干,徐渭才擦擦嘴,在心里盘算了下,去了万寿殿。

    还在门口等着通报,徐渭无聊的左顾右盼,冷不丁听见喵喵叫声,一只小黑猫大摇大摆的踱来,绕着徐渭转了一圈,然后一个纵身跳上殿门,从旁边的窗户里钻了进去……然后,被卡住了。

    徐渭也是无语了,用展才的话来说,送小黑进来是来刷存在感的……但也不过大半个月,怎么胖成这样了!

    最后徐渭只能捞着小黑进殿,还没等他行礼,小黑纵身跳下来,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黄锦赶紧上前抱起来送到榻上,嘉靖帝撸了几把还仔细查查有没有受伤……啧啧,这待遇,简直了。

    撸了好一会儿,嘉靖帝才讶然道:“文长来了。”

    徐渭无力吐槽,“陛下适才召臣觐见。”

    “对了,今日随园如何?”嘉靖帝随口问:“展才呢?”

    果然问到这事儿了,徐渭暗暗庆幸,昨晚钱铮还鼓动侄儿带几个随园士子出迎,结果钱渊宁死不屈……开玩笑,李默入京关系到太多方面,钱渊哪里会去掺和一脚。

    “臣早起轮值西苑,展才……应该还没起来。”徐渭咳嗽两声。

    “不出城相迎?”

    “用展才的话说……不去讨人嫌了。”徐渭苦笑道:“石斋公看他不顺眼,他看石斋公……也别扭。”

    “胡说八道。”嘉靖帝笑骂道:“李时言复起,展才亦有功,还不去把人情坐实了。”

    徐渭正要继续说些什么,陆炳进来了。

    这是情理之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忠于皇帝一人,今日陆炳敢出城相迎李时言,明日嘉靖帝就能不顾旧情将其一脚踹飞。

    “出城相迎者二十六人,以礼部左侍郎林庭机为首,其子国子监司业林燫,并六部十二人,翰林闽籍五人,姻亲故旧七人。”

    嘉靖帝点点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林庭机是必须出迎的,而林燫的出现有些其他味道,毕竟林燫如今兼任裕王府讲官。

    “月余前,出城相迎钱渊者多少人?”

    陆炳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五十四人。”

    “何人为首?”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大理寺卿鄢懋卿。”

    嘉靖帝满意于陆炳不假思索的回答,转头笑道:“看来展才人缘不错。”

    钱渊人缘不错……听到这个评价,徐渭只能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和钱渊不同的是,李默行事风格干脆利索,或者也可以解释为简单粗暴。

    出城相迎的二十六人,有五六个老人,李默简单交代几句,然后将七个姻亲,五个同乡,以及剩下的官员全都赶了回去,自己径直往西苑而来。

    “臣李默拜见陛下。”

    徐渭在心里咂咂嘴,听听,中气十足,徐阶有的头痛了……呃,可能钱渊也有可能会头痛。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嘉靖帝轻描淡写的抬抬手,问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李默起身,但随即躬身道:“老臣星夜疾驰,勤于王事,愿为陛下分忧。”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一问一答之后,嘉靖帝表示很满意。

    起复李默的念头早就有了,但一直到严世蕃死,嘉靖帝才下定注意,李默此人以气自豪,敢于任事,虽有心机却性情倨傲,是制衡徐阶的最好选择。

    选择李默,是为了徐阶。

    如果李默意气消沉,那嘉靖帝会非常非常失望。

    李默自己也知道,起复任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如果自己不作死,理应很快就能入阁。

    虽然有心像当年一样,将严分宜、徐华亭一扫而空,但李默也能看清局势,严世蕃已死,严党即将土崩瓦解,自己的对手只能是徐华亭。

    嘉靖帝似乎忘了自己三年前大怒将李默下狱,笑着问起闽地诸事,又问起李默北上途径所见所闻。

    李默凝神一一作答,似乎也忘了三年前自己在昭狱中的种种。

    从这个角度来说,穿越者永远无法彻底的融入这个时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深深的刻在士人的内心最深处,他们将帝王视作君父。

    这是钱渊始终无法接受的,想当我老子,你有这个资格吗?

    钱渊这种穿越者信奉的是孟子的那一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犯我一寸,我让你无立锥之地。

    徐渭在边上默默等着出场,他相信,今天自己一定有表演的机会,而且一定有呈现表演功力的发挥空间。

    但接下来,徐渭听到嘉靖帝问起了红薯洋芋试种的事。

    “如今才五月,要等八月,红薯洋芋才能挖掘称重。”李默声音洪亮,“启程前,老臣在自家田地掘土而察,可食的根茎颇为轻小。”

    嘉靖帝偏头看了眼,徐渭出列轻声道:“户部左侍郎黄君辨去岁南下查验红薯,足迹遍布宁绍台三府,择地亲自沉重,又遍询老农,今年选四省官田试种,写就《甘薯论》一文。”

    “《甘薯论》中言明,红薯分春薯、夏薯,前者种植时日约莫半年左右,后者约莫四个月。”

    “但无论春薯、夏薯,先长茎叶,等茎叶开始枯黄之时,根茎才会膨大。”

    徐渭就是这样的人,能常留帝侧,绝不仅仅是青词,诗词字画无所不通,能文能武,更兼天文地理、山川河流,就连农事都知道一二。

    《甘薯论》名义上是黄懋官的杰作,但实际上钱渊、陈有年、陆一鹏都有所贡献,徐渭早就烂熟于心。

    嘉靖帝的视线转回来,看到李默悻悻然却不开口辩驳,不禁笑道:“不说亩产二十石,如若能十石以上,展才实有大功。”

    李默眉毛一挑,“陛下,老臣曾在邸报上看到,红薯是宁波知府唐荆川所献。”

    徐渭没有退回去,而是稳稳的站在那,心想终于开始了,这老头还配合的挺好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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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