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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七章 不太对劲

    冬至。

    明代的冬至是个重要的节日,可不是只仅仅吃碗饺子就算完了,东南多有“冬至大如年,不返没祖先”之说,比起过年,更多的人家选择冬至祭祖。

    如今朝中多有东南官员,随园除了已经南下巡按福建的孙丕扬,全都是东南人氏,对冬至自然极为重视。

    林烃拎着两只顺手从路边全聚德拿来的烤鸭进了随园,惹得冼烔、陆一鹏等人纷纷冷嘲热讽,谁不知道你林烃如今是全聚德的大东家。

    外间和正厅热热闹闹,而侧厅里几个人面色严峻,低声交流着什么。

    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六部,吏部、礼部、兵部的尚书先后出缺,工部尚书赵文华摇摇欲坠,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门人,试图再进一步,也就户部太平点,方钝向来不涉党争,只关心部务。

    严嵩之死是源头,这股潮流席卷朝堂上下,上至嘉靖帝、徐阶,下至六部主事,无人不被卷入其中,无人不会受此影响。

    随园自然也不会例外。

    成立至今将近四年,登堂入室正式为一股政治势力也有三年了,随园以钱渊、徐渭为首领,上得陛下、裕王信重,中能建功立业,下能聚拢能吏,更因凝聚力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

    这样的政治势力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

    朝中就算徐阶、李默这样的大佬也绝不会对随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然那个让他们头痛的家伙如今不在京中。

    钱渊不在京中,徐渭就是代言人,他谨慎的试探了几位新上任尚书的态度,却绝不去理睬如今热闹非凡的内阁……徐阶虽然拿到了票拟之权,但名望大跌的他却没有足够的威望压倒吴山、李默,特别是后者。

    “还不错。”吴兑轻声道:“凤泉公严正刚毅,兼有气量,今日相召,特地提到了戚元敬、戚继美、卢斌、张元勋等人,颇有赞誉之词。”

    徐渭松了口气,随园依仗嘉靖帝、裕王府,但根基却在东南,在通商,只要钱渊几个心腹仍掌东南强军,就不怕有人坏事,王邦瑞今日召见吴兑,显然是安抚之举。

    要知道戚继光这等总兵官的去向兵部是不能做决定的,但卢斌、张元勋、戚继美、杨文这等游击级别的将领,兵部却有指派之权。

    看徐渭看向自己,杨铨耸耸肩,“杨惟约转任吏部天官,显然事先不知情……有些手忙脚乱,至今尚未召见,不过其外甥张四维私下递来口信,前约不变。”

    徐渭哼了声,他自然知道张四维和钱渊是定下盟约的……现在晋商是得了便宜就溜。

    坐在侧厅的只有四个人,除了杨铨、吴兑之外,还有孙鑨,前两人对着吏部、兵部,孙鑨自身在翰林院,但礼部尚书孙升是其父。

    “展才曾言,新郑量窄……”孙鑨叹道:“此次兼礼部侍郎,心中必然忿忿。”

    徐渭嗤笑道:“端甫兄前日入裕王府,亲眼看见高新郑辱骂同僚……胡正蒙受此羞辱,愤然辞官致仕。”

    孙鑨迟疑片刻,低声道:“家父……有意致仕,这几年一直带病,始终不得好转,文长,给展才去封信问问?”

    “季泉公何时致仕,还需问过展才?”徐渭摇头道:“没这个道理,此事任由季泉公自行决断。”

    孙鑨脸上露出笑意,父亲始终对自己和二弟孙铤入随园有些看法,关键就在于怕惨烈政争连累孙家,更怕钱渊将孙家绑上战车……如今看来,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知道如果孙升能够入阁,随园的腰杆子定然会更硬一些,毕竟长子是随园中坚,名次仅次于钱渊、徐渭,次子知镇海事,是东南通商的枢纽人物。

    “今日冬至,离除夕都没多久了,展才还不肯回京?”杨铨低声道:“始终在外,也未必是好事。”

    “陕西计量红薯、洋芋亩产已然完结,亩产十六石,户部发文于西北推广,少司农霖原公都赶过去了,展才在那边帮忙。”吴兑轻声道:“如今朝中风波大抵平定,展才何时回京倒是无所谓。”

    徐渭阴着脸没吭声,孙鑨却道:“快回来了,再不回来……只怕回来要跪搓衣板了。”

    呃,小七即将临产了。

    杨铨笑出声来,他当年中了进士就选官宜黄知县,回京后才见过小七一次,忍不住问:“展才果真畏之如虎?”

    吴兑、杨铨、孙鑨三人笑谈,徐渭却没掺和进去,思绪越飘越远。

    上半年钱渊回京第一日,被嘉靖帝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和徐渭就嘉靖帝有过一次深谈……将这位陛下的性格特点、行事手段等等等等一一剖析。

    除了不讲规矩,喜欢玩制衡手段,不将绝大部分臣子当人看,特别爱惜脸面,好色到今年又纳了个十三岁的妃子……等等之外,嘉靖帝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偏执。

    你不让他干什么,他非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他偏不让你干什么……

    自己想干什么,臣子再劝诫也没用……

    比如这几年来,徐渭亲眼所见,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除了偶尔处置军国大事以及尚书、阁臣级别的定夺之外,嘉靖帝最大的精力放在修道炼丹上。

    修道炼丹分为两样,炼丹和徐渭没什么关系,但是修道……嘉靖帝修个屁道,夜夜笙歌还想着修道?

    其实嘉靖帝修道的关键在于青词、祭文,而徐渭就是凭妙笔生花得其宠信。

    侍候了这位四年了,徐渭在青词方面早就摸清楚嘉靖帝的喜好了,手里留了不少堪称绝妙的青词,一旦有事才会递交上去。

    但一个多月了……不,是三十六天了,徐渭递交了十二份青词,从相对普通的,到自己都觉得出彩的……但至今没有得嘉靖帝一次召见。

    徐渭幽深的视线落在窗外,乌压压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电蛇,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片刻后大滴的雨珠敲的头顶的瓦片声声作响。

    不止自己一个,徐渭已经试探过了,除了轮值西苑的李春芳、郭朴,刑部右侍郎严钠,工部左侍郎袁炜,此二人都是以青词见宠,纵然入六部也时常递交青词,这段时日也未得召见。

    对绝大部分朝臣来说,嘉靖帝久居西苑,除了内阁之外少见外臣,纵使官至尚书也难得觐见,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但徐渭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世叔到了。”陶大临敲开门并没有进来,就在门口说:“马上开宴了。”

    外面钱铮正巧走进大厅,隐隐能听见林烃、冼烔的问好声。

    徐渭率先起身,但依旧眉头紧锁,心里决定今晚写封密信送出去。

第八百零八章 不回

    徐渭觉得嘉靖帝那边不太对头,而钱渊接到信后能确定,嘉靖帝那边怕是开始发作了……汞中毒,还是长期重度,开玩笑,这个时代基本是晚期了。

    的确如此,严嵩一去,嘉靖帝有兔死狐悲之感……哎,这些年来,他经常“赐”严嵩仙丹,史书上记载严嵩甚至因此干裂不能起身。

    从那之后,嘉靖帝先是时常呕吐,神志不清,之后皮肤发红溃疡,牙齿脱落,四肢发颤,多梦多汗,常昏睡半日不醒。

    但钱渊没有想到的是,中医还是挺牛叉的,太医院的院判有些手段,连番开出药方,嘉靖帝虽然难以恢复,但病情还是稳定住了。

    毓德宫中,嘉靖帝斜斜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床边肃立的是黄锦和陆炳。

    自从永寿宫被焚毁,嘉靖帝就暂时移居毓德宫,自从病重,毓德宫的妃子尚寿妃已然被移居他处,只有黄锦、陆炳、太医院几名御医和几名服侍的宫女才能出入。

    “文孚,朝中如何?”嘉靖帝依旧闭着眼睛。

    “内阁徐阁老掌总,六部运转不懈。”陆炳轻声道:“三日前兵部送来军报,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汇南赣总兵俞大猷,与福建总兵戚继光南北夹击,三度败倭,已然收复失地。”

    嘉靖帝对这些并不关心,微微睁开双眼,幽深的眼眸中闪烁着寒光,“裕王如何?”

    陆炳心中一紧,“裕王殿下于后院叩拜为陛下祈福。”

    “景王?”

    “景王殿下亦如此。”

    “高拱那厮呢?”

    “常在太常寺,隔日往礼部、国子监。”陆炳感觉额头有冷汗冒出,“二十日内,裕王府送去两盒点心,高府回赠一盒茶叶。”

    嘉靖帝轻轻哼了声,不过就是召太医院的院判入西苑,还没死呢,高拱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原本在计划中,嘉靖帝是准备让高拱接任礼部尚书,可惜这货太能跳了……礼部尚书出缺,西苑召太医院随侍西苑,高拱频繁出入裕王府,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虽然避人耳目,但这一代的锦衣卫密探……不说外地,在京城是有足够的实力监视百官的,很快就传到嘉靖帝耳中了。

    这才有了高拱兼任礼部侍郎这回事……高拱先是糟心,之后惧怕,现在是举步维艰,不敢动弹。

    虽然起复兵部尚书的王邦瑞是高拱的姻亲,但将杨博调离兵部转吏部尚书,针对的就是高拱,毕竟张四维对高拱俯首帖耳,而杨博又手掌西北兵权,威望极高。

    嘉靖帝这种疑心病不比曹孟德低的皇帝,对这种事总是极度关心的……而且在他内心最深处,隐隐能感觉得到,不管是裕王还是景王,对自己这位父皇只怕更多的是怨恨。

    呃,这倒是真的,大一统王朝,很少出现那种新帝登基,立即翻案的。

    嘉靖帝的视线转向黄锦,“内阁?”

    “徐阁老坐镇直庐……”黄锦犹豫了下接着说:“政见不同亦常事。”

    嘉靖帝心知肚明,李默肯定是和吴山联手抗衡徐阶,内阁里一团糟,徐阶纵使握有票拟之权,也难以随心所欲。

    徐阶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清算严党,清算严嵩,清算赵文华、鄢懋卿,甚至清算严嵩,一来提高声望,二来腾出位置。

    长久的沉默后,黄锦试探道:“皇爷,已然入冬,西苑阴寒,不如回皇宫暂居?”

    这句话让嘉靖帝暴怒起来,尖酸刻薄的叱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猛烈咳嗽声让黄锦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这句话隐藏的涵义在于,回皇宫,就是等死……明朝皇帝除了朱棣之外,都驾崩于宫中。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移居西苑后,所有的朝臣一致认为,这位皇帝只会在临死前才会回宫居住。

    喘着粗气的嘉靖帝胸膛不停起伏,恶狠狠的盯着还在用力磕头的黄锦,“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侍候新主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嘉靖帝没有理会黄锦,仰头盯着空旷的屋顶,其实他也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迁怒而已。

    司礼监掌印太监、锦衣卫指挥使,这两个位置向来是天子家臣才有资格担任,不管是黄锦还是陆炳,嘉靖帝一旦驾崩,他们必然失势。

    陆炳可能还稍微好点,锦衣卫名声虽然不好听,但陆炳和文官体系的关系还行,对不少人都有过施恩之举,与内阁徐家,礼部孙家都有姻亲关系,或许能得善终。

    而黄锦,只怕最大的优待就是去守帝陵了。

    毓德宫的屋顶一片漆黑色,但似乎眼前五彩斑斓,恍恍惚惚间,嘉靖帝看见了很多很多……

    从大明门踏入京城,也踏入升天大道的荣光;俺答围城时的窘迫、愤怒以及耻辱……

    在金水河畔振臂高呼的杨升庵,一力相争的张孚敬,坚持不肯戴上道冠的夏贵溪,心哀独子被杀的严分宜……

    太多太多的画面在嘉靖帝面前一一闪过,引发他无限的回想,最终他闭上眼睛……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群面目狰狞手持绫布、钗簪的宫女。

    “不回宫。”嘉靖帝疲惫的开口,“命内阁每夜轮值西苑。”

    黄锦和陆炳都松了口气,一旦皇帝驾崩,如果在宫内自然不愁,按例行事即可,但如果在西苑……有内阁撑着,就不会乱。

    说的轻点,有内阁顶着,黄锦和陆炳不会受到指责。

    说的严重点,景王还没外出就藩呢,虽然内阁徐阶、李默都有门生姻亲入裕王府,但这种事,谁敢大意?

    门外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黄锦抬头看了眼,“皇爷,该服药了。”

    嘉靖帝面无表情突然问:“钱渊还没回京?”

    “没有,尚在汉中。”陆炳应道:“红薯、洋芋试种亩产约莫十六石,已传回户部,方尚书命侍郎黄懋官领户部官员、小吏十余人于西北推广各县,钱渊应请留下相助。”

    “哼,这是个聪明人。”嘉靖帝冷笑了声,补充道:“至少比高拱聪明。”

    黄锦端着药进来,小声问:“皇爷,可要召展才回京?”

    安静片刻后,嘉靖帝叹道:“随他去吧。”

第八百零九章 京中乱局

    钱宅后院。

    谭氏和陆氏带着几个侍女众星拱月的将小七围在中间,钱渊西去两个月了,小七的肚子早就大起来了,眼看着就要临产,而钱渊还没有回来。

    女人生产向来是鬼门关,特别是第一胎,这段时间谭氏和陆氏天天陪着小七,甚至刻意的指责钱渊……就怕小七心情不好。

    “没事,他回来也帮不上忙,都已经安排好了。”小七神情温和的很,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埋怨。

    谭氏松了口气,但还是嘀咕了几句,陆氏也在帮腔,说起自己当年生长女,丈夫早上去翰林院,晚上回家才知道当爹了。

    一旁的小妹瞄了眼嫂嫂,她是知道这位二嫂的性情的,二哥要是赶不回来,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回家的路上,在马车上,小妹还特地说笑了几句,林烃撇嘴道:“如今京中局势复杂难言,舅兄恰好出京巡视地方,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回来。”

    “复杂难言?”

    “嗯。”林烃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年多来朝局变幻莫测,林家也被卷入其中,虽然家族没有和随园挂上钩,但林烃本人……在大半年前那场大斗殴后,他被视为随园一员。

    钱渊出京至今不归,却在出京前三日选择让林烃迎亲,这说明钱渊是有着短时间内不回京的计划的。

    早在谭氏携女入京那日,林家就在和钱家商议婚期,但一直没定下,冷不丁突然成亲,林烃难免心中有些疑惑。

    而最近几日的一些流言蜚语让林烃有了些隐隐的猜测。

    京中流言,太医院院判及数名御医大半个月都没出过西苑,陛下病重难以起身。

    如果陛下驾崩,短时间内婚期必定会延期。

    林烃在随园也厮混了大半年,很清楚钱渊、徐渭两人都是简在帝心,应该是知道点内情的。

    回到家,林烃先陪妻子回了小院,才转身去了书房,自从林烃成亲后,林庭机一家都迁居到老宅。

    “噢噢噢……”一进书房,听了李默的只言片语,林烃不由惊叹,“果然如此!”

    看李默的视线转过来,林烃犹豫了下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的确如此,两个多月前,陛下呕吐不止,召御医问诊,当时钱展才和徐文长都在场。”李默低声道,他脾气有点像夏言,对太监很不感冒,这消息两个多月才知道。

    事实上,这个消息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因为从今日起,内阁徐阶、吴山、李默、吕本四人,每夜一人轮值西苑,以防不忍言之事。

    这等于证明了嘉靖帝的确病重的消息。

    李默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琢磨,徐阶那厮必定早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这段时日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书房里一片寂静,而距离这儿并不算太远的徐宅书房里,则是一片喜气洋洋……虽然没说出口,但这喜气却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的脸上。

    徐阶的确早就知道嘉靖帝病重的消息,早在钱渊、徐渭觐见碰到嘉靖帝呕吐、神志不清产生幻觉的第二日,徐阶就知道了。

    对此,徐阶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快要熬出头了!

    这位天子少年登基,御宇近四十载……徐阶觉得,要不是修道炼丹,自己只怕熬不过对方。

    先是严世蕃被劫杀,后是严嵩没有致仕或罢官而是死在任上,再之后徐阶得知,严嵩死前将所有家财送入内承运库……从那之后,徐阶就死了在嘉靖一朝扬眉吐气的念头。

    不得不说,严嵩这一手挺狠的,徐阶清算严党或许有可能,但清算严嵩身后事甚至找严嵩那些孙子算账,那就难了。

    事实上,严嵩两个义子赵文华还是工部尚书,鄢懋卿还是大理寺卿,虽然前者两次上书请求致仕,但嘉靖帝留中不发,这已经显示出了态度。

    徐阶知道,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为帝,自己才有施展手段的机会和空间,毕竟自己是内阁首辅,而高拱只兼任礼部侍郎,短时间内很难得以入阁。

    陆光祖轻声道:“师相,克柔来消息了,已然两次拜访刘老夫人。”

    “本朝之冤首在于少保,次在曾子重。”冯天驭笑道:“元辅此举,妙至毫巅。”

    曾铣被冤杀的确令天下人动容,但最重要的是,前内阁首辅夏言因此而被弃市,成为明代第一位被杀的内阁首辅。

    当年曾铣入狱论罪,三司会审定类比守边将帅失守城寨的罪名,而嘉靖帝不满发回重审,最后是以串通内阁官员的罪名论死。

    等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先由曾铣案引出夏言案,再由夏言案引发诸多舆论,最后矛头直指严嵩,清洗严党,召回诸多良臣,徐阶相信,就算顶了个妄杀严世蕃的黑锅,自己也能拥有足够执掌朝政的威望和底气。

    严嵩!

    你觉得你死了,就万事皆休了吗?!

    徐阶阴测测的盯着窗外被洒下的月光照得亮堂堂的花坛,严嵩,就算你死了,化作鬼魂,也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着!

    看着老夫如何收拾你留下的赵文华、鄢懋卿、董份、刘伯安,还有内阁那个当年阴了自己一把的吕本!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虽然你死了,你儿子也死了,但你孙子孙女还没死绝……严绍庆、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还有你那个和孔家定亲的孙女!

    不能将你挫骨扬灰是我此生憾事,不折腾你这些孙辈,如何能解我这十余年心头之愤呢?!

    可惜严世蕃已经死了……徐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到现在他也猜不到到底是谁杀了严世蕃。

    但徐阶可以肯定,不管是谁,都不会站出来承认,这个黑锅只能自己来顶。

    顶这个黑锅毫无疑问是吃亏的,短期来看,自己被陛下排斥,内阁里吃了不少亏,间接促使李默起复入阁,南京唯一的重要棋子户部尚书马坤被杀。

    长期来看,这种阴蓄死士行刺的手段,必然让徐阶颇受指责,甚至会影响到徐家后人的仕途。

    但徐阶不在乎这些,反正陛下驾崩,裕王对严世蕃压根就没什么好感,如此手段虽然受人诟病,但同时也带着极强的威慑力。

    而徐家后人……徐阶也心知肚明,长子次子都是不成器的,幼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而老家那群……更是废物,到现在整个徐家,除了徐阶和徐涉,别说进士举人了,连个秀才都没有。

    目前来看,顶这个黑锅最大的问题在于……徐阶的视线转向了一直沉默的女婿张居正。

    自从投入徐阶门下,张居正出谋划策,后来成为东门快婿,更是为徐阶心腹,但自从今年初入裕王府,与高新郑交好,徐阶明显感觉到张居正有疏远之迹。

    究其根本,一方面在于高拱、裕王代表的通天大道,另一方面,徐阶猜测可能有严世蕃之死的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僚,所以后世对其的评价远在张居正之下,他始终不知道张居正要的是什么……

第八百一十章 意外(上)

    明朝是封建时代官员假期最少的一个王朝,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从弘治年间开始,各种各样的假期充斥每个月。

    如元宵、冬至一休就是三天,如重阳、端午也一般都要休一天,春节更是夸张,连着元宵能一直休息到正月二十左右,比后世的七天春节假期强多了。

    而且嘉靖一朝……这位皇帝虽然掌控朝局手段了得,但却比较懒,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每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二月,都是施行旬休制,每五天放一天假。

    嘉靖三十八年,虽然陆续有西南土司作祟,山东大旱,赣地、粤地连续遭贼兵侵袭,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朝中也有足够的余力去应对。

    说到底,这大部分还是通商带来的好处,镇压民乱,赈济地方,这都是需要中央财政……户部出力的,手上有银子,自然有底气。

    虽然传言……呃,已经确凿嘉靖帝病重,毕竟太医院的御医和内阁阁臣夜夜轮值西苑,朝中重臣又多有调换,京中局势复杂难言,但气氛还算不错。

    什么气氛?

    轻松的气氛。

    对御宇内近四十年的嘉靖帝的病重,其实绝大部分官员心里都是松了口气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皇帝太难侍候了。

    对此,内阁中,首辅徐阶是这么想的,李默、吴山也是这么想的,吕本……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谁都盼着新帝登基……听说裕王殿下宽宏有量,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呃,高拱这厮,说不定都在暗暗祈祷,早点升天好不好?!

    虽然名义上都视帝王为君父,但如海瑞那般听到皇帝驾崩嚎啕大哭甚至呕吐的臣子并不多。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嘉靖帝在这方面可能是明十三帝中名声最丑的一个。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嘉靖帝那边片刻离不开御医,内阁众人一日三惊,就连李默都没心思和徐阶对着干了。

    瞄了眼吴山递来的奏折,李默无所谓的点点头,“如今两浙无倭患之扰,丁忧守孝自是常理。”

    熬了十多年终于坐在上位的徐阶叹道:“谭子理自嘉靖三十一年入浙,先后历任多职,募兵成军,奋击倭贼,堪称文武双全……”

    一连串的赞誉,吕本昏昏欲睡,吴山面无表情,李默冷笑连连……谁不知道你和你自家的孙女婿已经翻了脸,现在大赞特赞那厮的小舅,装模作样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看无人凑趣,徐阶咳嗽两声道:“浙江乃东南膏华之地,又有镇海、宁海两县通商,巡抚一职不可空缺……”

    李默阴测测道:“按例,当九卿并阁臣廷推,再陛下钦点。”

    “时言兄,如今廷推暂停……”徐阶轻声慢语,嘉靖帝病重不能视事,这段时日碰到廷推都是内阁并六部尚书合议,再由徐阶票拟送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批红。

    李默沉默片刻后又说:“庞尚鹏资历尚浅。”

    庞尚鹏是如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有可能被直接提拔为浙江巡抚的,原时空中的胡宗宪,这一世的吴百朋,都是先例。

    但庞尚鹏是徐阶的门生,李默自然不会轻轻放过。

    “辽东巡抚侯汝谅可调任浙江巡抚。”徐阶轻声道:“山东布政使升任辽东巡抚。”

    李默在心里盘算了下后不吭声了,侯汝谅是徐阶的门生,同级调任浙江巡抚,山东布政使这是自己的学生,能抢个辽东巡抚也算升迁甚速。

    这两货一搭一唱商量好了,很快票拟送入司礼监,第二日黄锦批红下发内阁,此事便成定局。

    徐阶是满意的,李默虽然不满意但也是能接受的,但有些人不满意,比如随园。

    “石斋公此举实在太过轻忽!”林烃在书房里昂首直言,“两浙乃东南膏华之地……”

    “闭嘴!”林庭机训斥道:“两浙乃大明之地,一省巡抚去留是你能私下言论的吗?”

    “拦不住的。”林燫冷静的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设浙直总督府,后胡汝贞行提编法,不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甚至山东诸省均推行提编法,耗尽民力,如江西南安县已然提编至嘉靖四十一年。

    如今朝中户部充盈,多赖镇海、宁海税银输京,不将浙江巡抚握于手中,内阁首辅权责必然大减。”

    林庭机微微点头赞同长子的分析,不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拿下,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就坐不稳位置。

    “但元辅和随园……”

    林烃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林庭机打断,“谭子理非他因去位,而是丁忧守孝。”

    林燫补充道:“尚未涉及宁波、台州两府。”

    林烃一屁股颓然坐倒,半响后才道:“听闻数年前朝中议开海禁通商,元辅不置可否?”

    “如今税银入京,元辅哪里会再厉行海禁?”林庭机摇摇头,“当年之事,复杂难言,多涉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当年分宜、华亭政争惨烈,后者欲攻胡汝贞,然展才在陛下面前数度力荐,更亲身南下,与胡汝贞合力剿灭倭患。”林燫轻声道:“随园也是那时起与徐府起隙,以至于分道扬镳。”

    不同于父兄,林烃是去过镇海的,他很清楚钱渊在东南,在两浙,在宁绍台三府,在海贸中的地位。

    他反复思索后苦笑道:“看来展才要回京了……”

    “嗯?”

    “嗯?”

    “展才回京当夜,随园聚饮,屡屡提及开海禁通商一事。”林烃低声道:“对随园来说,两浙乃是根基,如何能落入有隙的华亭之手?”

    不等林庭机、林燫的反驳,林烃继续道:“钱龙泉在两浙的名望非常人可及,台州、宁波两府,上至府尹、参将,中及小吏、大户,下至百姓、海商、农夫,无不俯首帖耳……侯汝谅想坐稳浙江巡抚,只怕不易。”

    “但华亭欲将镇海、宁海握于手中,只能选择将如宋仪望、荆川公、孙文和、杨文、卢斌等文武将官调走……展才如何能忍?”

    “今日石斋公一退,华亭必然进取,而展才绝不会退。”

    林烃叹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八百一十一章 意外(下)

    谭纶丁忧守孝这是个意外,钱渊以及随园对此没有做过任何准备,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的继任者,随园以及相关势力中,是有不少可能的接替者的。

    比如说在设市通商一事上地位仅次于钱渊,实际操作犹有过之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比如以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的高捷,高拱的长兄。

    比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吴百朋关系极好的福建按察使汪道昆。

    李默对浙江巡抚这个位置不太重视,以至于徐阶轻轻松松的将其握在手中,显然,这是对钱渊的一大潜在威胁。

    “未必。”徐渭阴着脸低声道:“李默亦看中了镇海、宁海的税银。”

    一旁的钱铮、孙鑨还没明白,但兵部郎中吴兑、户部郎中陈有年对视一眼,他们俩是听懂了的。

    “展才南下三年,手段不凡,隐隐有割据之像。”吴兑苦笑道:“剿杀徐海,他乃首功,设市通商,他一力承之。”

    陈有年也苦笑了几声,“唐荆川、宋仪望……再到孙叔孝、孙文和,还有卢斌、杨文、侯继高,要么是展才一手扶持,要么是展才故部。”

    “内阁对此颇为不忿……”徐渭拉着脸说:“他们是想将这块肥肉……至少是想将展才一脚踢开。”

    钱铮试探问:“未必吧,再说东南通商,本就应握于朝中。”

    “咳咳咳!”孙鑨猛地咳嗽几声,这位怎么这么天真,“世叔,不论其他,徐府与随园早就撕破了脸,若侯汝谅插手镇海商事,甚至请调荆川公、文和,如之奈何?”

    “徐华亭此人,极善隐忍,手段阴诡,更兼睚眦必报。”徐渭嗤笑道:“难道指望他插手两浙,却和随园相安无事?”

    徐渭对钱渊的计划了解的最为全面,东南海贸最好能握在随园手中……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么多口岸呢。

    随园可以容忍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的势力插手,可以容忍晋地官员插手,甚至可以容忍张居正的插手,但绝对不会对徐阶让步。

    钱渊当年初入京城,睚眦必报的名声就遍传全城,但如今,论睚眦必报,首推徐阶……严嵩儿子都死在他手里嘛。

    之前几年,随园和徐阶闹得多僵……不说倒霉的徐璠了,赵贞吉灰溜溜的被赶走就是明证,徐阶甚至指使门人将陶大临一并带入昭狱,所以一旦徐阶插手,必然和随园大起纠纷。

    “怎么办?”

    是钱铮问出口,但其他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徐渭身上,钱渊未回,能做主的只有徐渭。

    “已然急信去西北,展才需尽早回京。”徐渭咬着牙道:“至少态度要摆出来……登之去拜会张四维,让其和高新郑通气,再让陆子直、冼烔上书弹劾侯汝谅……至于罪名?”

    陈有年突然说:“去岁今年,输辽东耕牛、白银,账目不齐……确有其事。”

    “好,就以此由。”徐渭停顿了下,又道:“带上礼部左侍郎林利仁。”

    钱铮一皱眉,林庭机和钱家是姻亲呢。

    孙鑨笑着解释道:“会让林贞耀私下告之,不过表明态度而已。”

    弹劾侯汝谅是针对徐阶的,而弹劾林庭机是针对李默的。

    钱铮苦笑点头,心里犯嘀咕,侄儿几家姻亲,徐家、林家似乎都和侄儿不是一条路。

    京中向来宵禁,但这个夜晚,西城的街道小巷中,来往的人不少,个个脚步匆匆,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张居正安坐在书房内,接过管家游七递来的信件,拆开看了几眼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位岳父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内阁那边还没摆平,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了。

    最开始的计划中,徐阶清算严党,是准备从赵文华开始的。

    一方面,赵文华是严嵩义子,任工部尚书,而工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是严党的自留地,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数不胜数,想找理由实在是轻松之极。

    另一方面,赵文华当年南下督战,构陷张经、李天宠,举荐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

    选择赵文华,一可以为张经、李天宠平反,二可以涉及胡宗宪。

    论地位高低,胡宗宪是比不了身为工部尚书的赵文华的,但论重要性,胡宗宪比赵文华要大得多。

    至少,可以从胡宗宪身上牵扯到严嵩、严世蕃……徐阶很清楚,想斩尽杀绝,就必须将胡宗宪拉下马。

    可惜就在钱渊离京前不久,这个计划被无情的推翻了,都察院御史陆一鹏弹劾赵文华修建三大殿迟缓不力,赵文华立即上书请求致仕,然后将黑锅扔到了徐璠身上。

    如果按照计划选择赵文华为突破口,很可能将徐璠带进来……张居正虽然不太确定徐璠陷得有多深,但可以确定,随园那边肯定是知情的。

    张居正猜测随园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默契……或者说的更直接点,钱渊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联系,毕竟这两个人当年在浙江就有来往。

    的确如此,赵文华执掌工部数年,他本人在部务这一块的能力是有的,早查的清清楚楚,并且相关账目都送到随园去了。

    徐璠侵吞了重修永寿宫的巨木百余根,各类木材数以百计,部分出售得银,部分在西城、城外修建豪宅,为徐府别院。

    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原时空中的赵文华就因为侵吞木材,被嘉靖帝定罪,以至于罢官,如今却将黑锅甩到了徐璠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很难直接在赵文华身上做文章,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

    原本徐阶不会动作这么快,但恰好谭纶丁忧守孝,浙江巡抚出缺,徐阶将门生侯汝谅塞到浙江去了。

    和徐渭、孙鑨他们猜测的有所不同,徐阶的确会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但侯汝谅去浙江,是去找胡宗宪的麻烦的。

    如今的胡宗宪只是江西巡抚,但是,当年的浙直总督的账目还是留在浙江的……提编六省,截留盐税,当年的胡宗宪被称为“金山总督”,手中银钱数以万计,怎么可能没有贪污?

    其实朝中官员也都知道,胡宗宪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与严党没什么瓜葛,但之后……不给严世蕃送礼,胡宗宪别说浙直总督了,浙江巡抚都做不下去。

    账目问题,这是胡宗宪难以摆脱的困境,也是徐阶志在必得的东西。

    当年赵贞吉赴任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去查账,可惜这货剑走偏锋搜捕汪直,让钱渊将其一棍子打翻。

    但如今,徐阶有足够的把握。

    不说其他的,浙直总督府的账目不可能全都被烧了,按例是应该有留存的,而且南京以及各地府衙都有相关往来账目,只要查,肯定查得出来。

    只要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徐阶就能堂而皇之的通过科道言官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通过胡宗宪追溯严世蕃,再到严嵩,再到严党……

    再通过给曾铣、夏言等人翻案……徐阶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张居正揉着眉心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其他的不说,侯汝谅入浙……只怕不会太顺利,而且那位据说秉性刚强,刚愎更甚赵贞吉。

第八百一十二章 侯汝谅

    三年之后再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十年了,侯汝谅终于得以脱身,对此他本人对徐阶感恩戴德。

    侯汝谅,嘉靖十七年二甲第二十七名进士,名次不低,但没能选庶吉士,也没能入六部六科,而是选官陕西一地知县。

    知县换知县,知县换知县,一直到十年后的嘉靖二十七年,时任吏部侍郎的徐阶将其评为政绩卓越,侯汝谅才被调入京中都察院。

    但事实上,侯汝谅在京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很快就被踢走巡按辽东。

    后辽东饥荒……辽东巡抚当时出缺,谁都不肯去顶这个缺,最终侯汝谅转为辽东巡抚去扛这个锅。

    在辽东十年了,侯汝谅看的很清楚,这地儿实在不是能建功立业的地方,不说其他,延绵两年的这场大粮荒让辽东人口锐减,百业凋零。

    所以,当侯汝谅接到调令的时候,喜不自禁,趋马急奔赶至京中。

    调任浙江巡抚,是侯汝谅最理想的选择,一方面,辽东饥荒,多赖浙江粮米北输,虽然这批粮米没有入辽东,但户部就能从北边调集粮米入辽东,从这个角度来说,侯汝谅和浙江也算有点渊源。

    另一方面,侯汝谅是朝中少有的公开赞成海运的官员,辽东粮荒,他一度上书请求东南海运粮米入辽东赈灾。

    东南沿海数省,论海运旺盛,莫过于浙江。

    所以,准备大展拳脚的侯汝谅在听到徐阶这番话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浙直总督府早在去年便已裁撤,但相关账目留存于浙江巡抚衙门。”冯天驭仔细解释道:“欲清除严党,必京中、地方响应,严党中的封疆大吏,莫过于胡汝贞。”

    “提编六省,截留盐税,贿赂倭首,每月必送金银珠宝去分宜。”徐阶面无表情的说:“如今朝中严党虽纷纷求去,但如此轻易脱身,如何对得起杨继盛、沈青霞?”

    侯汝谅听得很明白,徐阶这是要以胡宗宪为突破口清算严党……严嵩死在任上,谋划劫杀严世蕃,显然不能让这位满意。

    徐阶盯着侯汝谅,缓缓道:“历任两任巡抚,待得他日,当能回朝担负重任。”

    这是给好处了,侯汝谅不敢再想,面前这位看似慈眉善目,但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谨遵元辅之命。”侯汝谅起身应道,又问:“不知从何处着手?不知谭子理和胡汝贞……”

    “并无瓜葛。”冯天驭解释道:“但未必要从浙江查起,当年浙直总督府提编六省,福建、江西……呃,可以从南直隶、南京、山东查起,另外,传闻胡汝贞和汪五峰是同乡,曾私下颇有来往。”

    “待机而动。”徐阶提示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徐阶意思很明白,引而不发,等嘉靖帝驾崩,科道言官会请求罢提编法,然后弹劾胡宗宪,才到侯汝谅提供证据的时候……这种话私下也是不好说出口的。

    冯天驭看了眼一直沉默的张居正,“叔大可有补漏?”

    张居正轻声道:“其一,不坏通商事,其二,不可使倭患再起。”

    徐阶和冯天驭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指随园。

    掀胡汝贞的老底,肯定不会仅仅涉及胡宗宪一人,整个浙江之前多年都在范围之内,不可能不会涉及招抚汪直之事……毕竟,名义上是胡宗宪出面招抚汪直的。

    在徐阶上任首辅不久,还在清算严党,地位尚未稳固的情况下,和随园发生冲突,不是什么好事。

    冯天驭皱眉道:“元辅,此次上任浙江巡抚,总不能还任由宁海、镇海漂泊在外。”

    侯汝谅精神一振,“镇海如今好大名声,下官南下,当尽力而为。”

    虽然对东南不太了解,甚至对朝中局势也懵懵懂懂,但侯汝谅知道,镇海、宁海通商是对接户部、内承运库的,实在是不合规矩。

    对侯汝谅来说,查账而清算胡宗宪等严党只是党争,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自己念念不忘的海运却能给自己争取到极大的好处……但首先,自己这个浙江巡抚需要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

    侯汝谅觉得,这也是徐阶所需要的。

    一听这话,冯天驭就知道,随园和徐府的关系,侯汝谅全不知情,想了想,他轻声道:“宁波知府唐顺之,儒学宗师名望遍传海内,又有设市通商之大功,当提拔回京入朝。”

    “只怕难为。”

    没有等徐阶开口,张居正率先道:“先有谭子理,后有唐荆川。”

    张居正这话是在说,谭纶丁忧那是没办法,再将唐顺之调走……你以为随园那边不会发飙?你以为随园那边真的那么好欺负?你以为徐阶接任内阁首辅就能肆意妄为了?

    徐阶深深的看了眼自己这个女婿,转头看向侯汝谅,“小心一二,镇海、宁海两处需谨慎行事。”

    “应房回去吧。”徐阶犹豫了下,才说:“老夫尚有公务,叔大作陪小酌几杯。”

    张居正躬身行礼应是,他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徐阶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以前要凝重的多。

    前院侧厅中,张居正以徐府女婿的身份作陪,侯汝谅笑着说起当年旧事……嘉靖二十七年,他被调入都察院,曾经和还是庶吉士的张居正有过来往。

    “辽东是真的冷,土硬如铁,锄头都不好使。”侯汝谅听张居正问起辽东事,连连摇头道:“红薯、洋芋试种,只选了一乡之地,收获寥寥。”

    侯汝谅对海运念念不忘,仔细问起东南诸事,特别是海船数量、规格。

    张居正轻声道:“之前宁波府输粮米入闽赣,其实就是走的海路,但船只都是五峰船主所有。”

    “沿海卫所未有海船?”

    “沿海卫所早就不堪用。”张居正摇头道:“南京船厂这些年倒是送了些新船去沿海,但大都是沙船,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抵巨浪。”

    侯汝谅琢磨了下,“也就是说……能走海路的大船,基本都在倭寇手中。”

    “海商,是海商。”张居正立即纠正,又说:“倒是钱展才在镇海、定海建船厂,这两年修了不少新船,大都是战船,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入闽击倭,用的就是新建的战船。”

    短暂的沉默后,侯汝谅叹道:“问题还是在镇海、宁海两处……居然不受浙江巡抚、布政司管束,实在令人费解。”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这话没办法接啊。

    他是知情的,最早浙江巡抚衙门的确是参与其中,但无奈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接任的赵贞吉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最终钱渊甩开浙江巡抚,直接和户部、内承运库对接,也得到了户部尚书方钝甚至嘉靖帝的默许。

    再到后来钱渊用三百根巨木抵定通商事,宁波知府、镇海知县都是在嘉靖帝面前挂了号的,甚至谭纶升任浙江巡抚,留下来的台州知府这个位置,吏部都要询随园。

第八百一十三章 近朱者赤

    钱渊不愿意,也不敢对镇海、宁海松手,这是他的底线,但同时也坏了规矩……这个时代的规矩。

    说的小点,这么大一块肥肉,你随园想连皮带骨全吞下去,连口汤都不给别人留吗?

    说的大点,军政商全都是钱渊心腹旧部,你是想割据一方吗?

    这也是李默对浙江巡抚落入徐阶手中视而不见的主要原因……开海禁通商可以,但必须掌控在朝中重臣手中。

    而这是钱渊不能接受的,他努力了那么久,花了多少心思,就是为了把控通商,通过开海禁,沟通东西方的交流。

    如果将这些全都交出去,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历史上的隆庆、万历年间,海贸旺盛之极,但最终呢,东西方的交流始终局限在商贸往来,真正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东西基本都没有被引入。

    钱渊相信,虽然自己并不太懂需要引进什么,但至少能分辨出哪些是值得引进的。

    小酌片刻后,侯汝谅起身准备告辞,张居正笑着一起出门。

    “昨日就听说了,据说就在这几天?”

    “是啊,不敢耽搁。”张居正招手叫来随行的下人,上轿离去,他妻子徐氏身怀六甲,即将待产。

    侯汝谅这边还在门口等着,徐府管家正在安排,冷不丁徐璠出来了,嚷嚷着让管家赶紧送银盆。

    “鲁卿,这是?”侯汝谅好奇问。

    “催生礼……”徐璠笑了笑,回头喊了句,“两份,是两份……另一份送到随园去。”

    这是东南的习俗,出嫁女儿待产,娘家会送银盆或彩盆,簇花朵、通草、贴套,及眠羊卧鹿,送至婿家,名为“催生礼”。

    “噢噢,鲁卿也要做外祖了。”侯汝谅恍然大悟,他知道徐璠长女嫁给了钱渊,不过这两位据说当年很是不合。

    “人家肯认这个外祖?”略微尖锐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徐璠回头冷着脸训斥道:“与你何干!”

    “二公子。”侯汝谅不想掺和进去,打了个招呼就往后退了步,他认得徐瑛,昨日就是这位代表徐阶出城相迎的。

    徐瑛略微点头,扬声道:“别说外祖了,岳父他都不一定认呢!”

    徐璠喘着粗气却回不了嘴,他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真的不一定认自己这个岳父……但现在永寿宫重建,自己还不能得罪随园。

    侯汝谅越听越觉得不对头,想起适才书房里徐阶的话,张居正的隐隐提醒……谁不知道钱渊在东南通商事中的重要性,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这位名扬天下的士子?

    自从两个多月前,徐璠给了徐瑛两个巴掌加了记窝心脚,兄弟俩已经反目成仇,徐璠虽然是长兄,但奈何人家有老娘啊……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啊!

    这段时日,徐璠很是吃了些亏,季氏已经过世两年多了,想借着这次徐阶升任内阁首辅续娶,结果被张氏搅合了两次。

    而两个多月前的那次冲突,徐瑛倒是没记恨钱渊……毕竟没亲自动手嘛,而是将所有怨恨都堆积在徐璠身上。

    按照张氏后来的解说,随园那边只是找徐璠的麻烦而已,和徐瑛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对翁婿早就是死对头,贪巨木之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怎么可能和徐瑛有关。

    徐瑛倒是记得,当时在寺庙发生冲突的时候,钱渊虽然让人将徐府下人都揍了顿,但对自己……毫发未动,揍自己的是徐璠。

    兄弟俩来回怼了几个回合,徐璠懒得理睬这个作死的弟弟,只催促管家安排人送银盆去随园,而徐瑛拉着侯汝谅步行出了府。

    徐瑛这货太年轻,又养于妇人之手,眼珠子只盯着眼前那一片……就在前些天,他偶尔知道徐璠在城外有一座庄园,专门去看了下,豪奢不让王府啊!

    所以,徐瑛主动请缨出城迎接侯汝谅……他是看中了这位即将上任的浙江巡抚,谁不知道如今浙江海贸发达,银钱滚滚。

    不过,徐瑛没有先提起这事,而是郑重其事道:“候兄,适才得知,科道言官以贪污年初春耕银为由相劾。”

    听到那句候兄,侯汝谅也是无语,你这年龄给我做孙子都够了,但随即听到有科道言官弹劾,他脸色一变,“何人弹劾?”

    春耕银是户部拨下去的,用以购买种子、农具、耕牛,当然了,上面拨款,下面层层扒皮,这是难免的事。

    侯汝谅也扒了皮,但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没少拿,也没多拿……哪个王八蛋拿这种事弹劾,还讲不讲规矩了!

    在自己即将赴任浙江巡抚的时候,突然有人出手弹劾,显然是意有所指,侯汝谅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问清楚,何人弹劾,何人主使。

    “礼科给事中冼烔冼博茂,都察院御史陆一鹏陆子直。”

    虽然随园名扬天下,侯汝谅也是封疆大吏,但毕竟久未归京,他对随园的印象只集中在那几个头面人物身上,比如钱渊,比如徐渭、诸大绶、孙鑨,再加上户部的陈有年,压根就不知道冼烔、陆一鹏。

    正要问这两人的来历背景,徐瑛冲着对面走过来的年轻官员努努嘴,“他就是冼烔。”

    当面呼其名,在这个时代不仅很失礼,而且是得罪人的事,冼烔面若寒霜,但没有开口,他认出这是徐阶的次子徐瑛……虽然不怕,但不想招惹对方。

    冼烔正要转身而走,侯汝谅却上前两步行礼,“听闻今日,科道言官弹劾本官……”

    冼烔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了下这人,正要开口,徐瑛嗤笑道:“小小给事中,谁给你的胆子。”

    侯汝谅一听这话,一看对面青年官员的敛起来的眼神,就知道这下糟了……但他却低估了冼烔的战斗力。

    所谓近墨者黑……呸,是近朱者赤,在随园里和徐渭、钱渊厮混的久了,人人的嘴皮子都挺利索的。

    冼烔温和的笑了笑,“在下的确是小小给事中,嘉靖三十四年浙江乡试第四十三名,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两百名开外,不过三甲同进士而已,敢问这位……身着便服,为何不穿儒衫?”

第八百一十四章 可惜了

    实话实说,明朝内阁重臣的儿子中,徐阶这三个儿子真的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当然了,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没有大奸大恶的能力。

    无论是眼界、资质各个方面都太差,不说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了,人家张居正、王锡爵、申时行的儿子个个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就算有舞弊之嫌,但没能力,硬捧也捧不上去啊。

    严世蕃一死,自以为是京中衙内第一的徐璠飞扬跋扈,但随园立马教他做人,这位老实下来了,但徐瑛开始接班了。

    毕竟徐瑛在外头还没吃过什么亏,父亲是内阁首辅,岳父是锦衣卫指挥使,姐夫是国子监司业……上次在寺庙里,即使钱渊也没直接对他动手。

    所以,在听到冼烔那句貌似温和,实则尖刻无比的嘲讽后,面红耳赤的徐瑛第一反应不是掩面而走……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惯常的行为模式。

    徐瑛的反应是,挥拳直击,冼烔鼻血长流。

    周围一片惊呼声,哎呦喂,果然是徐家人啊,记得大半年前也是徐璠先动的手。

    事实上,历史中华亭徐氏名声的糟糕,主要就集中在徐瑛身上,这方面他在历史上的名声没有严世蕃大,但比严世蕃更糟,人家至少兔子不吃窝边草,特别是江西战事之后,分宜人对严世蕃被杀还挺有怨言的。

    而徐瑛了,后来在松江府弄得天怨人怒。

    这时候正是放衙时,十余个官员围观,不少人心里嘀咕,就说嘛,自从那次大斗殴之后,随园都安静了大半年了,终于又要闹事了!

    还是徐家,还是对方先动手的……已经有好事者飞奔着去最近的翰林院了,徐渭可是一把好手!

    冼烔退后两步,团团做了个揖,扬声道:“还请诸位作证,这位尚不知名姓的少年郎,在下不过询问何时进学,却遭其殴打。”

    一旁有人忍不住嗤笑,最近一年徐瑛露面次数挺多的,认识他的人不少……但人家徐璠还过了县试,算是童生,而徐瑛据说连县试都过不了。

    听到嘲笑声,徐瑛面色铁青,甩开拉着自己的侯汝谅,冲上去又是一脚,冼烔往后退了步让开,飞起一脚踹在徐瑛的膝盖上……这下好了,徐瑛摔了个狗吃屎。

    啧啧,经验丰富的很……围观的吃观众都在心里赞叹。

    “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徐瑛狼狈的爬起来,双眼充血的破口大骂,让跟着自己出来的徐府下人上去拿人。

    冼烔冷笑看着上来的徐府下人,只说了一句话,“胳膊不疼了?”

    那四个徐府下人登时停住了脚步,他们都记得,大半年前那次大斗殴,七八个下人掺和进去,结果全都被钱家护卫追上打断了胳膊。

    “好了,些许小事,也闹成这样。”两三个官员出列劝阻,两个拉着冼烔,一个拉着徐瑛。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冼烔那边没挣脱开,而徐瑛一甩胳膊挣开了,冲上来狠狠两拳砸在冼烔脸上。

    周围的吃瓜众第一反应是,完了,这下算是闹大了……大家都是知道随园那帮人的脾气的,没一个是能忍气吞声的,每一个都是不怕事的。

    拉着冼烔的那个官员无奈的放开手,心想随园和徐府明明是姻亲,怎么就能闹成这样,还不是一次两次!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徐瑛不知所措的看着脸上红肿,血迹斑斑但神情平静的冼烔。

    西城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的住宅,这个时候街上都是放衙回家的官员,聚集起来已经有数十人之多。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传来,众人回头看去,人群如刀切黄油般的分开,数十骑缓缓趋马而至,为首者面如寒霜,手持马鞭,身姿挺拔,正是风尘仆仆刚刚回京的钱渊。

    钱渊接到徐渭密信时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他可以确定的是,徐阶是准备对胡宗宪动手,但不确定的是,徐阶会不会对镇海动手。

    对此,徐渭在信中仔细的替钱渊分析过了,徐阶这等人,不会任由镇海、宁海始终握在随园手中,要知道户部方钝已经年过七旬,而最可能接任尚书之位的黄懋官又和随园交好。

    早就撕破脸了,如今又即将再起冲突,还需要留什么脸面?

    钱渊双腿一夹,胯下良驹轻嘶一声,突然加速,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直冲到徐瑛面前。

    手上用力勒住缰绳,高头大马扬起双腿,将双腿抖个不停的徐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钱渊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小丑,心想徐璠那货都老实了,怎么这厮这么不知死活?

    徐阶也是够了,长子送出来不够,还要把次子也放出来……这种货色,锁在狗笼子才合适。

    刚刚赶到的陆一鹏和潘允端小声打听了会儿,才凑上去在钱渊耳边说了遍事情来由。

    “呼!”钱渊一甩马鞭,冷笑道:“你乃何人,无功名在身,胆敢在天子脚下,当街袭两榜进士,六科给事中。”

    地上的徐瑛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围观的吃瓜众也都无语了,有可能不认识吗?

    “这位便是钱龙泉?”侯汝谅上前打了个招呼。

    钱渊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扬声道:“可有刑部官吏在此,如何判决?!”

    侯汝谅为人自负,一时间脸色铁青。

    “展才何至于此?”赶来的冯天驭气喘吁吁,苦笑道:“这位是……”

    “大司寇在此最好不过了。”钱渊拱手行礼,“此人未穿官服,显然未出仕,未着儒衫,显然未进学……噢噢,刑部的确管不了,应该交由宛平县处置才是。”

    徐瑛不比徐璠,后者已经出仕七年了,而徐瑛的确还没出仕,张氏还指望这货能在科考上有所作为呢。

    不过钱渊心里也明白,自己完全是瞎扯淡,内阁首辅之子和六科给事中殴斗,无论如何也闹不到明面上去。

    人群中的林燫冷眼旁观,仔细看了又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林烃没来!

    正准备转身离去,林燫听到一旁有个嘴巴挺阴损的同僚嘀咕了句,“可惜了,钱展才怎么就娶了徐家女!”

    周围人都转头看来,那货耸耸肩,“不然今天真有好戏看了。”

    林燫也是无语,如果钱渊没有娶小七,估摸着现在应该是饱以老拳了……当年钱渊初入京城,天都没黑就把徐璠打得鼻青脸肿,据说回去还被徐阶抽了顿狠的。

    赶来的同僚越来越多,随园的孙鑨、徐渭、陶大临等翰林官,以及徐阶门下的几个……隐隐有几个大半年前被打的去医馆的。

第八百一十五章 后悔

    当街痛殴姻亲,而且还是长辈姻亲,这种事钱渊是不会做的,但他有的是办法……最直接的,最有可能对徐瑛动手的,除了徐阶还能有谁?

    “巡按、巡抚辽东,劳苦功高,奇思妙想,于国有益,正当奋力向前,却与这等人厮混,何苦来由。”

    听到那句“奇思妙想”,侯汝谅猜测这是指海运一事,但听到最后那句“何苦来由”,他心里一凉……就算钱徐两家不合,但徐阶身登首辅,随园也不会明面上违抗,今天这事是自己不对,理应第一时间拦下。

    侯汝谅是个能听得懂话的人,他听出了钱渊话里话外的惋惜,他也听得懂半个时辰前在徐府,张居正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在东南,没有随园的允许或默认,你很难有所作为。

    “展才!”听闻消息刚刚赶到的张居正发髻散乱,冲进人群拉住钱渊,“展才,三思三思!”

    “钱渊扬声道:“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两浙为东南精华,钱某今日急急回京,拜见新任浙江巡抚,不料却见如此惨状。”

    “浙江巡抚指使此人殴斗六科给事中,张叔大,你觉得应该是我三思还是他三思?!”

    这句话将整件事的性质全然变了……虽然是冼烔、陆一鹏先弹劾侯汝谅,但现在变成了侯汝谅当众殴打弹劾自己的随园士子冼烔。

    在东南做出好大事的钱渊急奔回京,欲拜会新任浙江巡抚……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合则两利嘛,但刚回京,却见到密友冼烔被当街殴打。

    “散了吧。”钱渊挥挥手,盯着徐瑛笑吟吟道:“放心,不打你不骂你,回去多吃点,好日子等着你呢。”

    张居正拉着徐瑛疾步离去,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钱渊手持马鞭站在街中一动不动。

    陶大临上前两步,低声道:“如此了事?”

    “博茂只是皮肉伤,歇息几日就好。”吴兑走过来,“侯汝谅调任浙江巡抚,此事不可轻忽。”

    周围一片安静,只徐渭阴阳怪气道:“诸位不知展才本性吗?”

    钱渊噗嗤一笑,拍了拍冼烔的肩膀,“放心吧,我可不是君子。”

    几人还没明白,徐渭已经做旁白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可真不是君子。”

    一直没说话的孙鑨笑道:“还十日就放衙了,博茂直接请假吧。”

    陆一鹏也补充道:“最好今晚让博茂去趟医馆。”

    这场摩擦看似风平浪静,但实则影响深远,至少随园对侯汝谅接任浙江巡抚的态度已经表现出来了……这也是徐渭指使冼烔、陆一鹏弹劾侯汝谅的用意,而且如今有了个勉强能搪塞的借口。

    谁不知道随园向来上下一心,凝聚力极强也是随园被朝中官员如此重视的一大缘由……冼烔都被打成重伤了,还指望随园配合侯汝谅这个新任浙江巡抚?

    徐瑛回了家,徐阶今夜轮值西苑,但接到信后立即派了人回来,徐瑛第一时间就被叫到书房外,门都进不去,直接在外面罚跪……张氏来求都没用,凌晨回家的徐阶被气得言辞不慎都说出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溺死之类的话了。

    虽然是偶然事件,毕竟谁都不知道谭纶会突然丁忧守孝,但对徐阶来说,侯汝谅入浙,意义重大。

    一为胡宗宪,这关系到徐阶能不能借清洗严党获得威望,在裕王登基后能不能站得住脚跟,能不能完全压制住李默。

    二为通商,这关系到徐阶日后执政的权力大小,虽然他只是个官僚,但眼光并不差,这十多年来大明举步维艰,关键就在于财政。

    任由通商口岸的府县与户部对接,这对内阁的执政有着相当大的影响,这也是李默默许的原因……外朝已经有了个能与内阁并列的吏部天官,难道要再出个与内阁并列的计相?

    当然了,徐阶也未必一定要选镇海、宁海,但无奈他手下拿不出能执掌此事的学生、党羽,设市通商……说起来简单,但难度却是一等一的。

    徐阶几乎能肯定,如果从门生中择人往苏松、闽粤之地设市通商,要么事不成例,完全无法和镇海相比,要么一团乱麻,任由东南海商大户随意出海。

    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引起倭乱……这种蠢事,徐阶是不会做的,反正有镇海、宁海这两块已经煮好,甚至已经摆上桌子的现成肥肉。

    但是,徐阶也清楚自己那位孙女婿的手段,清楚对方在东南根基有多深,赵贞吉回京后对浙江官场、军方、民间、商行的仔细叙述让徐阶一度后悔和随园决裂。

    从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深层次参与到东南抗倭开始,到嘉靖三十八年回京,六七年间,这位年轻才俊在东南绽放出令人不敢逼视的万丈光芒,几乎一手掌控东南沿海。

    如果提前知道钱渊在东南做出如此大事,甚至因为在东南的根基在朝中有如此分量……而不仅仅是依靠简在帝心,徐阶会选择笼络,至少是避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先是赵贞吉被钱渊一脚踹飞,后有陶大临被牵连入狱……对于前者,徐阶不后悔,但他现在真的后悔做后一件事。

    正是因为陶大临被牵连入狱,徐阶和随园之间的关系才**裸的展露出来。

    所以,徐阶也赞同张居正的那句话,侯汝谅此行入浙,首要的是寻找可以掀胡宗宪、严世蕃老底的证据,就算没有也要造一份出来,对镇海、宁海通商事不要出手。

    等徐阶在朝中地位稳固,执掌大权之后,再徐徐图之,将镇海、宁海握于内阁手中。

    但现在,徐瑛对冼烔当街大打出手,钱渊看似温和没有反击,却显然对侯汝谅入浙有了明显的排斥。

    当年赵贞吉身上发生的一幕幕让徐阶印象深刻,那可是名望不逊色唐顺之的儒学大家,就任浙江巡抚后几乎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却是一脚踩进泥坑。

    现在好了,随园已经摆出了态度,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虽然已是定局,但能不能发挥作用却很难说了。

    就徐瑛的态度而言,随园会相信,侯汝谅或者侯汝谅身后的徐阶不会对镇海、宁海出手吗?

    徐阶一声长叹,怎么就生了这两个逆子……徐璠要哭了,怎么每次都要带上我?!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为谁?

    徐阶在书房里苦苦思索,而距离徐府不远的林家老宅的书房里,李默气极反笑,“难不成他钱展才还真想割据东南?!”

    今日科道言官上书弹劾,目标不仅仅只是侯汝谅,还带上了礼部侍郎林庭机,显然,这是针对李默的。

    突然弹劾林庭机,这就是随园的态度。

    林庭机和林燫都默然无语,唯独林烃起身,声音清亮,“绝非如此。”

    李默笑着问:“贞耀说来听听。”

    “敢问石斋公,若选派其他官员,能保证通商一事如此顺利吗?”林烃坦然直言,“若选派其他官员,能保证不上下齐心,贪污税银吗?”

    简简单单的两句反问,让李默陷入沉思。

    这两句话,其一指能力,其二指廉洁。

    设市通商,许民间海贸,这是本朝未有之事,若不是对东南有着极深的了解,若不是对沿海驻军有极强的控制力,若不是勾连汪直这等巨贾,如何能顺利行之?

    而钱渊在设市通商的过程中两袖清风,不收一文常例,甚至连东南大户年节礼都拒之门外,这也得士林称颂。

    “钱龙泉如何不知,朝中必不许他长期掌控东南通商事?”林烃扬声道:“但其一意孤行,无非是不想前功尽弃,孙叔孝南下闽地,择泉州设市通商,立下空囊前去,空囊而回的诺言,朝中有几人能为之?”

    林烃很清楚,钱渊的底线就是开海禁通商,任何党争都不能影响到这一点,所以在李默、徐阶、严嵩之间的党争,随园向来是置身事外。

    当年严党对抗倭、通商有所助益,随园和严党颇有来往。

    当年赵贞吉一意坏通商事,钱渊不惜兵围巡抚衙门。

    如今轮到李默来选择。

    通商事落到以前的严嵩,现在的徐阶手中,毫无疑问是一场盛宴,上下瓜分,必然是一场乱局。

    而李默相对来说,为人公正,又性情倨傲,门下党羽大都是如林庭机这般的正统士子。

    “随园愿以礼相赠,望石斋公助一臂之力。”

    看着一揖触地的林烃,李默哑然失笑,“贞耀如今算是随园一员了。”

    林庭机和林燫都没吭声,这代表着,这是林家的选择。

    李默瞥了眼林庭机,笑道:“贞耀说来听听,他钱展才以何礼相赠?”

    林烃起身干笑了两声,“这个……晚辈不知内情,但钱龙泉这等人,当不会妄言。”

    沉默了好一阵后,李默轻轻点头,“那便如此,此事老夫会留意的,话说钱展才其人,也应无割据称王的心思。”

    林烃大喜,这次自己算是立功了。

    “不过,老夫有个条件。”

    “石斋公请说。”

    “时日不限,海船不可控于汪直之手。”

    林烃松了口气,笑道:“此事钱龙泉早有准备,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就在镇海、定海修建船厂,即使汪直麾下亦多有安排。”

    “汪直麾下?”林燫惊讶反问。

    “毕竟当年汪直和徐海齐名。”李默缓缓点头,“钱展才其人,真是人如其名,谋划之深如渊。”

    林烃兴冲冲的连夜去了随园,一进去却看到个陌生人在众人环绕之中高谈阔论,此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双目隐有精光,腰间携挂一柄长刀,一派武人风范。

    “贞耀,快来见过夫山先生。”

    林烃心里一动,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传人何心隐。

    “随园中的确人才济济,东南文气大都汇聚一堂。”何心隐哼了声,“他钱展才还真有割据东南之心?”

    “说这些话做甚!”正从堂内走出的徐渭不屑道:“若钱展才有此心,你何柱乾如何会千里赴京,入住随园。”

    这两人都是心学传人,也都是脾气古怪的,刚才只一顿饭的时间已经吵了不下三四次了。

    徐渭瞥了眼林烃,“妥了?”

    林烃用力点头,凑近低声问:“到底是什么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徐渭推开林烃,“登之、子直、君泽还有贞耀,你们陪着博茂。”

    孙鑨、陶大临起身准备往后面去,徐渭眼角余光扫了眼何心隐,“还要八抬大轿请你?”

    四人走进偏院,如洗月光下,石桌边,钱渊正双手背后,仰头观月。

    今日之事让钱渊下定了决心,为此他不惜送出厚礼……还不止一个人,除了李默,还有高拱。

    虽然这份厚礼是送两个人,但只有一份……但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李默、高拱会不会都认为自己被骗了……不管了,反正就这样,谁也没规定一份礼不能同时送给两个人!

    何心隐突然急奔京城找到钱渊,这让后者明白了胡应嘉的那句话。

    这是钱渊下定决心的另一个原因,侯汝谅入浙,是去掀胡宗宪的老底的。

    查账?

    开玩笑,不说胡宗宪给汪直屡屡送去的重礼,即使是钱渊在整军抗倭、设市通商上和当时的浙直总督府也有银钱上的来往……如今括苍山中的作坊,当年从胡宗宪手上弄来的大批精铁、工匠。

    何心隐不忿于胡宗宪毅然离开浙直总督,游历京中入住耿家,后耿定向就任江西巡按,何心隐没有随之南下,而是嘉靖三十八年初才离开京城去了江西。

    何心隐带来了消息,耿定向正在查账,查从宁波府输入闽赣总督府的账目。

    徐阶已经开始动手了,耿定向是第一个,侯汝谅是第二个,目标直指胡宗宪。

    钱渊其实不太在乎胡宗宪的死活,也不在乎严党的被清算,但他在乎的是徐阶。

    五年了,钱渊从来没有忘记陶宅镇的那个雨夜,在那之后,即使娶了小七,他也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丝和徐阶和解的念头。

    这只是感性的那一面,而理性的那一面……徐阶是个典型的官僚,长期的政争让他只有一种认知,不是门人,就是敌人。

    钱渊可以容忍高拱、李默甚至张居正将手伸进东南,却难以容忍徐阶这么做。

    如果让徐阶顺利的由胡宗宪追溯到严嵩、严世蕃身上,那么徐阶很可能就此坐稳内阁首辅这个位置,难道到时候他不会将手伸进东南?

    到那时候,钱渊还能掌控东南沿海,顺利的实施自己已经盘算好些年的计划吗?

    听到身后的咳嗽声,钱渊缓缓转身,看向何心隐的眼神犀利而冷静。

    “夫山此来,为东南乎?为绩溪乎?”

第八百一十七章 辅佐

    满怀希望急奔京城,受到随园如此款待,又知道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刚刚和随园发生冲突,何心隐觉得不虚此行。

    如此劈头问来的这句话让何心隐心头大震,为东南还是为了胡宗宪……这是不是意味着胡宗宪是可以牺牲的呢?

    “展才,人无完人,东南败倭,可不是仅仅靠着……”

    何心隐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打断道:“胡汝贞此人,虽其量窄,又好大喜功,喜用阴损权谋,但兼资文武,腹有韬略,更有理政手段,东南败倭,其居首功。”

    “如此大功,虽有污点,难道就此……”

    “夫山可知如今的两浙,今后的闽粤、苏松会如何?”钱渊再度打断道:“东南必担天下之任,日后,夫山可随意择地讲学。”

    何心隐面露挣扎,要知道在此之前十多年里,虽然徐阶、聂豹、唐顺之等心学门人经常讲学,但总的来说,心学是受到限制的。

    允许在东南讲学,这对何心隐有着极强的诱惑力……他也相信,对方有这样允许的资格。

    沉默了很久,何心隐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几只茶盏摔落,双目充血的他盯着钱渊,“华亭欲以绩溪首级震慑天下,收拢人心,难道展才就不怕牵连自身吗?”

    钱渊轻描淡写笑道:“些许小事而已,毕竟姻亲,大不了低头就是,元辅难道还会一刀砍了我?”

    一旁的陶大临瞪大了眼珠,孙鑨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别说话……而徐渭两眼翻白,抬头赏月,这话能蒙得了谁?

    何心隐可是知道钱渊和徐阶之间关系的,不屑冷笑道:“若肯屈膝,那就不是钱龙泉了!”

    钱渊面不改色,“夫山过奖了,愧不敢当。”

    “就是你肯屈膝,只怕下场不让严东楼!”

    钱渊这下脸色微变……啧啧,徐阶这个锅背的!

    何心隐喘了几口粗气,突然平静下来,坐在石凳上,缓缓道:“当年离了总督府,曾去镇海一行。”

    “当时钱某尚在温州府……”

    何心隐没理会钱渊,接着说:“曾与义修兄有一席长谈,何某曾问,荆川身负天下之望,何以为区区龙泉所用。”

    钱渊这下有点尴尬了,当年他是软磨硬泡,不惜拿严嵩干儿子鄢懋卿威胁,逼的唐顺之接手通商大事的。

    “说吧,要何某做何事!”

    孙鑨和徐渭是知情人,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陶大临目瞪口呆……感情刚才都是在做戏?

    “夫山先生这几年不见,劲力倒是大了好多,摆好的茶盏都被……”钱渊讪讪的拿起唯一没掉下去的茶盏给何心隐倒了杯茶,“还是年初送来的明前龙井,最后一点了,尝尝?”

    何心隐都懒得看忙活的钱渊……刚才还口口声声夫山,现在变成夫山先生了!

    “好了,好了,此事钱某一力担之,总行了吧?”钱渊双手持杯,“汝贞兄也真有点手段,居然能让夫山先生动身北上。”

    “当年就告诉他,留条后路,他倒是好,浙直总督没过瘾,还要弄个闽赣总督,现在好了,严分宜一去,人家要掀他老底。”

    “说正事!”何心隐接过茶盏,没好气的瞪了眼钱渊,当年还不是你太出风头,逼的胡宗宪这个堂堂浙直总督只能另辟蹊径。

    “耿定向那边无需担心,江西战事已歇,理应调回京中,即使留在江西,宁波输赣钱粮到底是多少……不过重新做本账而已。”

    何心隐摇头道:“不仅仅是宁波镇海,还有福建……的确可行。”

    何心隐也听懂了这句话,钱粮输赣,经手的人不少,但总理诸事的不过就唐顺之、吴百朋、汪道昆等人,都是靠得住的。

    徐渭在一旁详细解释道:“再不济……推到汪五峰身上就是,当年海运粮米南下入闽,都是汪五峰的船队。”

    “关键在于当年的浙直总督府。”钱渊接着说:“虽然事务杂多,但大体可分为两边,其一是总督府之内,其二是总督府之外。”

    “仔细说说。”

    “总督府之内,账目虽然留存在浙江巡抚衙门,但都是大账,没有明细,当年赵大洲都查不出什么,他侯汝谅查得出?”钱渊摇头道:“各处明细,经手的是王先生和伯鲁兄。”

    “伯鲁如今在哪儿?”

    “离开总督府后,伯鲁兄入幕小舅……现在应该在镇海。”钱渊轻声道:“其实总督府内无惧,伯鲁兄不会坏事,王寅如今就在汝贞兄身边,所以关键在总督府之外。”

    “当年浙直总督提编六省,截留盐税,汝贞兄被称为‘金山总督’,其实他本人并不豪奢,其他方面也不怕查……就算科道言官空穴来风,京城尚有随园在,但两方面才是重点,其一是分宜。”

    何心隐拉着脸,这不是他经手的事,但也是知情人,胡宗宪每三个月要送严世蕃一批银两和珍宝。

    “谁说送进严府银库了?”钱渊笑吟吟道:“绝无此事,比如一捧雪。”

    “噢噢噢,原来一捧雪是汝贞兄送严东楼的!”徐渭惊叹道:“如此稀世奇珍,从哪儿弄来的?”

    “一捧雪”是名闻天下的玉杯,据说能消灾驱邪、消除疾病,一旦注入沸水,天气可以幻化成漫天飞雪。

    这等事何心隐却不知情,傻乎乎的看着徐渭,后者解释道:“如今在内承运库。”

    孙鑨补充道:“严分宜临终前,将严府库内银钱、古玩、书画、珍宝全都送入内承运库。”

    “严分宜的确老辣。”钱渊笑道:“其实侯汝谅去查账,这方面我反而不担心,反正是扯嘴皮子而已,银子都进了皇家内库,还有什么好说的?”

    “钱某担心的是其二。”

    何心隐终于听懂了,“汪直?”

    “不错,就是汪直。”

    平心而论,胡宗宪这个人不贪,耗用的银钱大都用在正事上,但有一点是肯定逃不过指责的,那就是徐海大举入侵的时候,胡宗宪惧怕汪直同时来犯,以大批银钱贿之。

    这件事不仅东南官场多有传闻,即使是京中也有传言,当年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有作乱之迹,就是这个原因……毕竟他和汪直是同乡。

    何心隐在心里盘算了好久,才问:“需要何某做甚?”

    “立即启程去东南。”钱渊轻声道:“戚继美即将调驻浙江,望夫山先生辅佐,不使东南沿海生乱。”

    如果谭纶在,一切都好说,但如今谭纶丁忧,徐阶门生侯汝谅入浙,唐顺之、宋仪望都位居其下,也不善兵事,钱渊才会选择何心隐。

    在明朝,很多时候,官位的高低并不能决定其撬动资源的能力,

    论名望,论地位,论人脉,论知兵事,何心隐虽然是个白身,却是最好的选择。

第八百一十八章 加十棍

    直庐。

    徐阶难得的阴着脸看着手上的奏折,斥道:“胡闹!”

    吴山迟疑了会儿,轻声道:“无战功而封爵,而且还是世袭爵位,的确不合适。”

    李默笑着看向吕本,“听闻去年陛下闻红薯事,曾言如若不假,朝廷不吝封爵之赏。”

    吕本缩了缩脑袋不敢掺和进去,他记得很清楚,那次徐阶丢了大脸。

    “麾下数以万计,持刀拿枪,既能扬帆出海,亦能攻城陷地,汪直其人心思难以揣测,如何能封爵!”徐阶冷笑道:“据闻钱展才与汪五峰颇有来往……”

    要是钱渊在这儿,得一口唾沫啐在徐阶这老贼脸上,心思难以揣测,恐有不忍言之事……当年是哪个不要脸的派人秘密联络汪直?!

    我不过是提议世袭伯爵,你可是给出世袭侯爵位呢!

    说到底,原因在于钱渊和汪直是同盟而已,其他人不能确定,但徐阶是能肯定的,自己给出价值不菲的条件,汪直都没来投!

    徐阶随手将奏折丢到一边,“打回去,通政司该梳理了。”

    看热闹的吕本在心里啧啧,昨天儿子吃了亏,今儿就找人家叔叔麻烦……通政司的主官通政使是钱铮。

    “打回去?”李默眉毛一挑,“如此大事,还是请陛下决断的好。”

    徐阶犹豫了下,这段时间李默和自己的关系略微缓和,还做了好几次交易,想了会儿才点头道:“那就先留下……”

    “留中啊!”李默拖着长长的调子,“先对陛下旧言置若罔闻,后又企留中不发……”

    吴山和吕本都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徐阶简直想一巴掌将李默抽出去……留中不发,这向来是皇帝的特权。

    最后,奏折被送进了司礼监,都懒得票拟的徐阶在心里暗骂,但凡是和那厮沾边的都没好事!

    到了黄昏,徐阶、吴山、李默都出了西苑,今夜是吕本轮值直庐。

    刚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进书房,徐阶就听到个坏消息。

    “戚继美调驻浙江都司?”徐阶眼神一凝,“兵部已然下文?”

    “已然下文,调令已经出京。”陆光祖低声道:“可要书信南下告知?”

    徐阶点点头,这等事自然要告诉一声今日启程南下就任浙江巡抚的侯汝谅。

    顿了顿,徐阶有点不解,“这等事为何内阁不知?”

    陆光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昨夜师相轮值西苑,今日一早兵部调令呈上,但参将调驻无需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只是呈报而已。”

    内阁从某种角度来说只是皇帝的秘书团,但在实际操作中,却是比宰相的权力还要大,朱元璋试图重六部而轻中枢,为此甚至废除三省,而在明朝中后期,内阁全面压倒了六部。

    除了吏部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之外,其他五部的大小事务都是要在内阁过一遍的。

    徐阶面无表情的盯着院子角落的一根棍子,不用说,肯定是李默瞒下来的,自己是午时才回直庐的……反正不用票拟,李默瞒下来也不担责任。

    关键在于,自己和李默好不容易暂时停战,而李默突然出手……显然是和随园那边达成了默契。

    如果调令被徐阶过目,很可能会被否决,毕竟戚继美如今亦被列为名将之流,而且是钱渊一手带出来的铁杆心腹。

    都用不着猜,戚继美调驻浙江,必定是因为侯汝谅接任浙江巡抚。

    也就是说,那厮昨日才回京,到现在十二个时辰都没到,先表明对侯汝谅的态度,不惜使兵部调戚继美回驻浙江,然后又暗通李默,使徐阶和李默脆弱的同盟关系土崩瓦解。

    还不止如此,徐阶脸色越来越难看,钱渊入京几个月都没去拜会裕王,就是因为和高拱关系紧张,听说即使后来裕王调解也没什么用……而今日来看,钱渊和高拱暗中是有来往的,甚至可能是同盟。

    参将调驻,虽然不需要过内阁,但必须要过兵部大司马之手,而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高拱的同乡姻亲。

    “师相?”陆光祖莫名其妙的看着缓缓走向墙角处的徐阶。

    “来人。”徐阶神情漠然的转过身,将粗大的棍子交给管家,“再加十棍。”

    一直跟在身后的徐璠先是一惊,然后幸灾乐祸,昨晚父亲在西苑轮值,传回消息给了徐瑛十棍,今天再加十棍……让你和钱展才那厮怼!

    ……

    两世为人,钱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两腿哆嗦个不停,要不是大嫂让人搬了个凳子来,钱渊怕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老婆怀孕,自己出差外地,一去几个月不回,连个电话都没有……放在后世,得被骂得狗血喷头。

    对这样的待遇,钱渊是有心理准备的,昨晚一进卧室,还没等小七发火,他就反手抽出了一条崭新崭新的搓衣板。

    看着脸上挂着悔恨的丈夫,板着脸的小七噗嗤笑出来……然后,一堆婆子、侍女将钱渊赶了出去。

    已经两个时辰了,钱渊看着进进出出的那几个产婆,想问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好不容易张开嘴,却发现嗓子沙哑的像被刀磨过一般。

    “别担心,还早着呢。”黄氏倒是不紧张,“刚进去看了,挺好的,精神头也足。”

    钱渊松了口气,“快生了?”

    陆氏、谭氏都是过来人,一听这话都摇头,第一胎一般五个时辰打底,倒是第二胎开始个把时辰就够了。

    一听还要那么久,钱渊坐不住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院子里来回转个不停。

    “别转了!”王氏呵斥了声,“平平安安,一点岔都没出,急什么!”

    那边林烃陪着妻子过来打探消息,看钱渊这幅模样,不禁笑道:“舅兄向来是奔马迎面亦不改色,不料如今……”

    话还没说完,钱氏就给了丈夫一个白眼,林烃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戚继美调令已然南下……”

    “二弟调令?”王氏回过头来,“调哪儿去?”

    “回浙江。”林烃解释道:“如若调到云贵,倒是能生个副总兵,回浙江,还是参将。”

    看钱渊那边还是在满院子乱窜,时不时还要扶墙稳稳身子,林烃又说:“元敬兄那边不太好说,一省总兵官调职,内阁是要票拟的,而参将调驻,兵部即可。”

    对此,钱渊从来没有担心过,李默那边不知道那份礼物的分量……呃,毕竟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礼物。

    但高拱是知道内情的,也很清楚那份礼物有什么样的分量,戚继美调驻浙江这等小事,高拱是肯定会帮这个小忙的。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下马威

    虽然距离除夕还有些天,但北京早就天寒地冻,钱渊都急出一身汗,内衣里面湿漉漉的一片,风儿挂过来就是一个哆嗦,但仍然守在门口不肯离去,甚至还想着进去看看情况。

    陆氏、谭氏、黄氏和王氏几个女人倒是挺羡慕里面的小七的,有这么贴心的丈夫,实在是运气。

    “钱大人你先出去!”

    “不能进,不能进……”

    实在忍不住想进去看看的钱渊被拦在门外,借着门开的空档,他伸长脖子听见小七的呼痛声,这才略微放心了点,听这声音还中气十足。

    门还没关上,里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一个婆子扯着嗓门嚷道:“生了,生了!”

    后面的陆氏、谭氏一拥而上,里面已经隐隐能听得见婴儿的啼声。

    “儿子,女儿?”

    “弄璋弄瓦?”

    钱渊双手张开将人都拦着身后,阴着脸从里面努努嘴,“大人如何?”

    一个婆子奔进去片刻后才出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钱渊终于放下心来,一屁股就坐在门外的地上。

    林烃好奇的看着妇人们陆续进屋子,扶起钱渊笑道:“恭喜恭喜,弄璋弄瓦?”

    “都说了母子平安!”钱渊哼了声,“扶稳点!”

    经过一个时辰的一系列程序后,钱渊才被允许进屋,疲惫的妻子已经沉沉睡去,额头上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被包裹起来的婴儿就在枕头边。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钱渊两世第一次看到血脉传承,米粒大小的指头很是可爱……就是皮肤皱巴巴的。

    “好了,看一眼就出去。”陆氏轻声催促道:“坐月子一个不好,这辈子都遭罪呢。”

    钱渊摩挲着小七的手,缓缓将其放进被窝,正要离开,小七却醒了。

    “辛苦了。”钱渊只简短的说了句,毕竟身后都是人呢。

    小七可不管,只使了个眼色,钱渊有些迟疑,犹豫了会儿才把手掌伸过去。

    “哎……”谭氏一脸的诧异,倒是小妹忍笑拉着母亲,看着二嫂用力咬着二哥的手掌。

    钱渊像是没感觉似的坐在那,脸上还仍有笑意。

    折腾了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出了屋,去洗了澡才回了随园,心里还在想着坐月子的事。

    前世坐月子请个月嫂,实在不行去月嫂中心,这一世只能在家里……密不透风的房间,连床都不能下,而且一个月不能洗澡,想想就知道小七会抓狂。

    “恭喜,恭喜展才喜得贵子。”

    “恭喜,弄璋之喜。”

    好些人聚集随园,不仅仅是随园士子,还有不少平素来往的同僚,徐渭、林烃正在招呼,陶大临、吴兑等人的妻子一直在后院帮忙。

    钱渊喜笑颜开的一挥手,“明日大摆筵席……算了,三日内,酒楼免费!”

    钱渊有点低估酒楼的号召力,第二天消息传出去后,从早到晚,宾客盈门,酒楼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据说六部六科,翰林都察院,这几天相当多的人请了假,生病断腿,什么理由都有。

    别看都是官儿,但如果没油水,在京中也挺难熬的,如那些老翰林,虽然不至于真的肉都吃不起,但来钱家酒楼吃一顿实在心疼。

    但钱渊不在乎,真的三日之内全都免费,而且还不限量供应,随园里天天人满为患,一派喜气洋洋。

    钱渊这边心情好的不行,每天陪着老婆过月子,偷偷帮老婆擦身子,夜夜抱着老婆睡觉,而远在千里之外,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的日子简直是过不下去了。

    赴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侯汝谅刚刚抵达杭州的时候还不错,布政司、按察司以及杭州知府、钱塘县令等人均在码头相迎。

    但仅仅三刻钟后,进了巡抚衙门大门的侯汝谅惊呆了,别告诉我,一省巡抚手下就这大猫小猫两三只?

    除了杂役下人之外,衙门一共只看到了五个小吏、文员。

    侯汝谅毕竟曾任辽东巡抚,也是带了幕僚过来的,甚至还带了四五十个亲卫……都是辽东饥民,受侯汝谅活命之恩。

    最得侯汝谅信任的张师爷摇摇头,“离除夕尚有八日,虽然东翁南下需要时日,但如此懈怠也……不对!”

    侯汝谅也反应过来了,从布政司到府衙、县衙今日都去码头迎接,巡抚衙门内的文员小吏怎么可能不知道上司赴任?

    张师爷出去转了一圈,脸色阴沉的回来……一共就五个文员小吏,三个已经是白发苍苍,另外两个……一个瘸了条腿,一个瞎了只眼。

    侯汝谅和张师爷可以确定,这是个下马威啊!

    不过,侯汝谅能巡按巡抚辽东,性子自然不会软,立即叫来年纪最大的小吏,仔细盘问。

    “前任中丞大人离职的时候?”须发尽白的老吏想了想,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约莫四十人……不对,至少半百中秋时候分发月饼,连同幕僚一共五十八盒。”

    侯汝谅揉了揉眉心,“幕僚不算,仅文员、小吏。”

    “那的确约莫四十人。”

    张师爷喝问道:“人呢?”

    “不晓得。”老吏一摊手,“大人有所不知,且听属下细细道来。”

    “来人,上茶。”侯汝谅按耐住脾气,点头道:“慢慢说,说清楚。”

    老吏抿了口茶就放下了,干笑道:“属下是浙江人,喝惯了龙井。”

    张师爷嘴角动了动,有点后悔叫这厮进来,老油条了!

    “浙江不比北地,频繁战事民乱,常设巡抚。”老吏捧着茶盏取暖,缓缓道:“嘉靖二十六年,因倭患初设浙江巡抚,但两年后,朱长洲自写墓志,作绝命词,饮药而死,巡抚衙门就此烟消云散。”

    侯汝谅知道对方说的“朱长洲”指的是大名鼎鼎的朱纨,因手段酷烈导致浙闽两地豪门大户群起而攻之,不得不自杀身亡。

    “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台州、嘉兴频遭倭寇侵袭,朝中再设浙江巡抚,对了,和大人一样,也是外省调来的,时任山东巡抚的王民应。”

    侯汝谅有点不耐烦,随口道:“王凤州之父,前两年因俺答攻蓟门而下狱论死。”

    “对对对。”老吏慢吞吞的说:“当年王民应是从布政司、按察司、杭州府衙、嘉兴府衙,还有钱塘、富阳各县的县衙抽调文员、吏员充实巡抚衙门,此后这就成了惯例。”

    “砰!”

    侯汝谅面色铁青拍案而起,现在他听明白了,因为浙江巡抚并非常设,所以压根就没有惯用吏员,都是从各地抽调借用的。

    如今自己赴任浙江巡抚,那些吏员全都各回各位……这没毛病,自己都找不出发作的借口,更何况自己初来乍到,不可能脑子坏了拿这种事立威。

    自从大街上闹了那一场,侯汝谅就知道自己南下怕是阻碍重重,但没想到,对方的下马威这么狠!

    还想干一番大事呢,现在都没人手,干个屁啊!

第八百二十章 下马威(续)

    虽然这个下马威让侯汝谅愤怒非常,但他性情坚韧,从不轻言退却,更何况背靠内阁首辅,身为浙江巡抚,他有的是时间、手段来从容收拾。

    侯汝谅甚至如此想,旧人一扫而空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前面数任浙江巡抚多有和钱渊牵扯不清的人物,比如胡宗宪,比如谭纶,比如吴百朋。

    但侯汝谅没想到的是,人家给的下马威还没完呢。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火,而是去盘点,看看前任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空空如也的库房里,只有两个人在,侯汝谅终于没忍住,一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小木凳,从牙齿缝里崩出三个字,“谭子理!”

    张师爷在一旁无语的摇头,官场惯例,继任者一般不会去找前任的麻烦,但前任一般也要给点面子留点底子。

    而谭纶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估摸着库房里的老鼠都打着铺盖搬家了!

    现在就算侯汝谅把文员、小吏都招满,也拿不出银钱发放俸禄……就连身边的几十号亲兵都够呛,最多也就混个吃喝不愁。

    张师爷劝了好一会儿,侯汝谅喘着粗气不肯出去,前者只能自己出去问个究竟。

    “自朝中设浙直总督以来,两浙税银、税粮均输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从不经手,阮鹗、吴惟锡、赵大洲均按旧例。”

    “那谭子理呢?”侯汝谅冷笑道:“他上任时,已然没了浙直总督。”

    “胡汝贞提编六省,税赋承受最重的就是浙江,多有提编至三四年后的府县。”张师爷一边琢磨一边说:“谭子理行休养生息之策,多次上书朝中,免嘉兴、湖州、严州税赋,税粮之事尽交付布政司,常例……”

    看了眼侯汝谅,张师爷咽了口唾沫才低声说:“免了各府常例。”

    在张师爷看来,前任谭子理将规矩坏的不成样子了,众所周知,县府省各级衙门,都是要收常例的,巡抚衙门这边的常例就是从浙江那么多府衙收来的。

    这对于浙江巡抚来说,这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收入,一旦出了什么紧急事,就要从常例银里拨付,更何况这也是浙江巡抚衙门的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

    侯汝谅大怒起身,没有人手就算了,浙江多有文人士子,自己总能招募来,但没有银子……放屁都不带响!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从辽东跟来的钱粮师爷走进来,“东翁,账目对不上,中秋之后,账上应还有白银二十六万两,各式绸缎布匹数百匹。”

    侯汝谅精神一振,“难不成谭子理全都……”

    “不可能,谭子理就算贪婪类严东楼,也不会做这等蠢事。”张师爷立即摇头道:“只怕另有内情。”

    “去问问。”侯汝谅咬着牙道:“就问那个老吏……哼,留在这只怕也是刻意为之。”

    片刻后,张师爷面色灰败的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合乎情理,但侯汝谅无法接受的事实。

    那二十六万两白银和布匹绸缎都是借来的……从宁波府衙借来的。

    这是个巧妙的误会。

    当年谭纶接任浙江巡抚后,手上也是空空如也,又免了各府的常例,想方设法从外甥钱渊那弄银子。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向浙江巡抚衙门输银,而谭纶尽量保持宁绍台三府的兵力调配,并许卢斌、侯继高、杨文、张元勋各将领以乡勇的名义募兵成军。

    谭纶在任的时候,巡抚衙门是很阔气的,甚至还养了个戏班子专门研究海盐腔,而谭纶上书丁忧守孝回江西老家之后,留守杭州的郑若曾接到随园密信,将手下大都遣散,库房里留存的全都送回宁波。

    说到底,和其他省份不同,浙江巡抚曾经一度罢设,前后八任巡抚有一半都被下狱弃市甚至自杀,这直接导致衙门内部的小吏、文员都有战战兢兢之感。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被抽调到巡抚衙门,这些人的本职也是在府衙、县衙那边。

    更要命的是在于库房,巡抚名义上总管一省,但浙江巡抚是不同的……至少在短时间内,镇海、宁海是不受浙江巡抚管束的,甚至隐隐宁绍台三府都有脱离之像,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内阁对给浙江掺沙子的原因。

    侯汝谅痛苦的揉着眉心,人手略微好办一点,实在不行还能去外地借调,但没银子……

    难不成现在就去镇海要银子?

    人家会理会自己吗?

    至少这个时间段,有随园在背后撑腰,唐顺之、孙文和会乖乖听话?

    唐顺之那厮一个月三四封奏折,变着花样大骂户部,主要是骂如今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难不成让各府开始上缴常例银?

    侯汝谅都不用猜,真这么干,自己的名声一定会臭到家……谭纶可以先免后恢复,但自己不行。

    这时候,外间张师爷拿着一封信进来,面无表情的说:“东翁,镇海来信。”

    “嗯?”

    “宁波府尹唐荆川催还巡抚衙门今年欠账。”张师爷低头看了眼,“共计三十八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两。”

    有郑若曾在,弄一份账目太轻松了,而且这还是扣了又扣的,实际浙江募兵、练兵、打制兵船的费用远比这个要高。

    侯汝谅都被气笑了,还有零有整的呢!

    “不入两浙,不知龙泉之重啊。”侯汝谅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吩咐,“镇海那边无需理会……宁绍台三府都无需理会,令其他府衙限期缴纳常例。”

    “东翁,只怕……”

    “先翻看账目,打听一下,浙直总督之前常例数目,只需缴纳三成即可。”

    张师爷松了口气,“属下这就去拟文。”

    侯汝谅孤身一人回了后院,这儿最早是朱纨初设,后王民应修缮而成,除了阮鹗之外,其余的浙江巡抚都驻扎此处。

    朱纨自杀,王民应下狱论死,彭黯下昭狱后被一撸到底,屠大山、李天宠遭弃市,阮鹗更是大败丧师,赵贞吉灰头土脸,胡宗宪隐有危机。

    侯汝谅在心里盘算了下,突然发现,前后这么多任浙江巡抚,目前还能平平安安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和钱渊早年投契,交情不逊徐文长的吴百朋。

    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谭纶谭子理。

    侯汝谅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仅仅是巧合吗?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不乱

    嘉靖三十七年率军先入闽后入赣,古田、宜黄、分宜数场大捷塑造了戚继美不弱其兄的赫赫威名。

    重新回到镇海的戚继美虽然未满三十,但长时间的领军作战的经历造就了他身上淡漠而不失威严的气势。

    但仅仅两年,戚继美没有想到,如今的镇海已非旧观。

    沿着甬江一路东进,沿途的码头不下十处,每一处都繁花似锦,人烟茂盛,吆喝的号子不时在江岸边响起。

    戚继美站在船头久久眺望,他记得自己当年随兄长南下入浙,初入杭州,见人头耸动,但在那之后,东南凋零,除却杭州等几座大城,东南沿海重镇都有衰败之像。

    而如今,戚继美嘴角动了动,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远处已经渐渐从江面薄雾中显露出的镇海新城,比当年的杭州还要热闹。

    总的来说,钱渊设市通商后,跟开始,对海商贸易这一块行使的是约束多于鼓励,侯涛山一战后,约束和鼓励并重,等到钱渊入京……商业大潮席卷而来,将整个东南都一口吞下。

    经过一年多酝酿后,大量的人口汹涌而来,颇有淘金模样,从内地转运来的各式各样的货物在南京,在嘉兴,在苏松,在杭州,被包装,订购,沿着水路直通镇海。

    这条利益链上,关系着无数人的利益甚至生死存亡。

    如浙江省并不靠海的湖州、金华、处州、严州,无不仰宁绍台三府而马首是瞻。

    “这边是新城,几乎都把侯涛山包起来了。”去迎接戚继美的张三指着江边说:“威远城现在设一营鸟铳兵,铁炮十尊,对面的金鸡山你肯定记得。”

    “嗯。”戚继美当然记得,两年前他就是从金鸡山中杀出,两百甲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鼎定侯涛山一战。

    “继续往前,兵船码头更靠海,每日盘查甚严。”张三指挥船夫一直向前,越过镇海老城才抵达专用码头。

    镇海县城内。

    酒楼的顶层,脸上颇有忧色的孙铤和何心隐、郑若曾围桌而坐,看到戚继美进来都起身相迎。

    “拜见孙知县,拜见夫山先生……”

    “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理会这些虚礼作甚?”孙铤迫不及待的将戚继美摁在座位上,“可接到展才书信?”

    戚继美点头轻声道:“不使两浙生乱,不使倭患再起,不使商路断绝。”

    “南下之前,展才所说繁多。”何心隐缓缓道:“刚刚接到消息,卢斌有可能被调出浙江,谭子理丁忧守孝,张元勋固守温州,总兵董邦政前些年征伐沙场,如今……”

    “如今浙江无副总兵,军中诸事,继美需一力担之。”

    戚继美昂首道:“不论其他,军中必不生乱。”

    “好!”郑若曾道:“只要军中不乱,任凭侯汝谅百般手段,也难以坏事。”

    孙铤还是愁眉苦脸的模样,摇头道:“如今京中局势复杂难言,毕竟华亭上位首辅,如若将荆川公、宋府尹、杨文甚至继美都调走……”

    戚继美突然开口道:“那就是和随园撕破脸要大打出手,走私必然再盛,倭患必然再起。”

    “诸君何必想那么多,京中只能托付龙泉,我等只需要保东南不乱,商路不绝。”

    距离这儿四五里的老城钱宅后院。

    钱锐摇着头看着手中的信,沉思片刻后叹道:“如今的东南,就像一块令人垂诞的肥肉,拎着肥肉的人虽然手持刀枪,但却年幼身小,难以相抗。”

    站在下首的张三苦笑道:“老爷,小的只知道,少爷发了话,要给那侯汝谅一个难堪,郑先生、夫山先生出了大力。”

    “荆川公呢?”

    张三一撇嘴,“他老人家自然是看不惯的,虽然写了封信去讨债,但也没当回事。”

    钱锐将信纸递过去,“如果只涉及胡汝贞,或许……”

    “绝不可能。”张三将信纸点燃,干脆利索的说:“南下传话的是周泽,他说的很清楚,侯汝谅坐稳浙江巡抚之位,有徐华亭为依仗,必然向宁绍台伸手。”

    钱锐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你去吧。”

    看着张三离开,钱锐转身从暗室去了背面,安坐半个时辰才起身出屋,乘车往金鸡山方向而去。

    钱锐隐隐猜测,儿子在京中应该只是勉力抗衡,时局走向实在是难以揣测,比如卢斌。

    周泽带来了消息,兵部晋卢斌吴淞副总兵,转驻昆山、太仓州一带。

    论战阵资历,卢斌是跟着钱渊最早的,从嘉定大捷到崇德大捷,再到嘉兴府力挽狂澜的桐乡大捷,卢斌都是在钱渊的麾下听命。

    如今,虽然戚继美从江西转浙江,而卢斌却被调离,显然,钱渊在京中处境也说不上一个好字。

    过了江,径直去了招宝村,如今金鸡山下,延绵三四个村落,大都是海商家眷聚集而成。

    “方先生来了。”汪直像个富家老翁一般坐在火炉边,冒着热气的火盆上还有两个被烤的香气扑鼻的红薯。

    “老船主这日子倒是逍遥。”钱锐忍不住抽抽鼻子,笑着接过汪直递来的红薯,“不担心?”

    汪直笑得前仰后合,“方先生没听说?新任浙江巡抚……据说前几天下雨,都找不到瓦匠修屋子呢!”

    这事儿虽然是真的,但也没那么玄乎,书房天花板漏水,侯汝谅随口吩咐了句,结果下面的亲兵不肯给钱去抓壮丁……结果隔一天又有地方漏水,亲兵想抓壮丁都抓不到。

    汪直一边笑得直打嗝一边说着已经在浙江流传开的几个笑话,钱锐颇有兴致的不停问……其实他知道的比汪直清楚多了。

    “对了,明儿就是除夕了,方先生就在这儿住下吧。”汪直搓搓手,“今年本准备回徽州,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别再出事。”

    钱锐点头赞同,“前车之鉴不远啊,当年赵大洲,今年侯汝谅,不可不防。”

    临近黄昏,钱锐出去在村子里兜了一圈,毛海峰、王一枝、徐碧溪等汪直手下的头目都在。

    其实关键在这儿,只要这儿不乱,浙江就不会乱。

    可惜东南海船大都在汪直麾下,而汪直对麾下管束力度又很强,威望又很高,不然取而代之才是最好的选择……钱锐知道儿子曾经是起过这个心思的,谭维就是备选的目标。

    突然钱锐脚步一顿,谭维率船队去南洋已经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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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