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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六十七章骚动的隆庆帝

    直接把扬州瘦马进贡……隆庆帝无语了,要是自己这么干了,人设全崩塌了好不好,臣子还不把自己视为明武宗第二啊?!

    “展才……”

    钱渊义正言辞,“陛下登基以来,朝中上下无不称道,日后必为一代明君,何以玩物丧志……”

    隆庆帝拉着脸挥手打断,“展才自入詹事府,无一日上衙,无一日点卯……”

    你丫的天天睡懒觉,搓麻将,玩的不亦乐乎,而我就该天天看奏折,忙成狗?

    “陛下为天下之主……”

    嫌累你可以不当皇帝嘛,当了皇帝就别嫌累!

    “朕决意于南宫召见群臣,以定科道言官弹劾江西巡抚胡宗宪事。”

    钱渊眨眨眼,这话刚才说过了啊,自己要在那天舌战群臣。

    隆庆帝加重语气道:“内阁、六部尚书、侍郎、左都御史、科道言官、翰林近臣均需在场。”

    啧啧,短短几个月,隆庆帝说话水平猛涨,都会留白了!

    这话意思很明显,信不信不让你露面……钱渊虽然入詹事府,但不在翰林院任职,还真没有名义出现。

    钱渊愣了下,看着似乎胜券在握的隆庆帝,决然道:“胡汝贞罪大恶极,弃市、腰斩、五马分尸……请陛下定夺。”

    “呵呵呵呵……”隆庆帝都被气笑了,“展才,真有你的!”

    看了眼站的远远的陈洪等太监,钱渊凑近小声求饶,“陛下,这等事,当近侍所为……礼部、内宫监不正在选女入宫嘛,让陈公公走一趟就是。”

    隆庆帝叹道:“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活味……高师傅那等人,展才还想不到?”

    噢噢,这意思是,高拱在这方面秉承士大夫的品行,挑出来的都是那种……呃,活僵尸啊。

    钱渊想起今日刚刚入西苑看到的那个美貌宫女,明明好身段,还有一双勾人心魂的眼睛,却像个木头人似的,从头到尾都不吭声。

    而隆庆帝之前十年困居裕王府,实在懒得应付那些木头人,听闻扬州瘦马名闻天下……

    “陛下误会了,误会了。”钱渊咳嗽两声,“扬州瘦马面貌姣好,或擅琴棋书画,或长双陆骨牌,百般机灵……实则都是教出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是有规矩的,没意思的紧。”

    看隆庆帝板着脸不吭声,钱渊真是头大,“陛下,真不是臣不忠……一旦事泄,家里葡萄架倒了还好说,只怕朝中斥臣类万梅州!”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万梅州就是宪宗朝著名的奸臣万安,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写小黄(书),还和皇帝讨论房中术,后来弘治帝登基,这厮还不肯滚蛋,被著名太监怀恩摘下牙牌驱逐出朝。

    看钱渊愁眉苦脸的模样,隆庆帝一挥手,“昔日潜邸,朕视展才为友,如今虽君臣名分,但朕愿一世君臣……”

    话没说完,钱渊只能拜倒在地,“陛下以以国士待之,臣必以国士报之。”

    “那此事就拜托展才了。”

    看着隆庆帝匆匆离去的身影,钱渊是咬碎口中牙,心里大骂高拱……又不是挑皇后,要那么严苛干毛啊!

    阴着脸先让陈洪派人将两只小鹿捆着送去随园,钱渊先去直庐转了圈,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商量商量,这个黑锅总不能真自己一个人背吧。

    但高拱不在直庐,钱渊马不停蹄奔向礼部,高拱居然还不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找了个借口寻到林庭机,又找了个小吏……摸到备选的秀女那看了看。

    还真是一群木头人啊,而且还真不够漂亮,共同的特点就是脸大……

    回了随园,钱渊沮丧的坐在后院侧屋里,多多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熟练的爬来爬去。

    今天觐见,总的来说收获很大,胡宗宪只要不死,只罢官归乡,自己就足够交代了……南宫那日如何舌辩,还要和众人商量,那日能到场的随园士子不少,诸大绶、陶大临嘴巴不太利索,但还有徐渭、孙鑨、冼烔、刚刚转入六科为给事中的林烃。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私下让人去问问已经转入都察院的胡应嘉……

    胡宗宪的事还是小事,今天觐见最大的收获在于钱渊的表演赢得了隆庆帝的信任,还好今日临时决定十真无假……现在说自己简在帝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不然也不会接到扬州瘦马这破任务!

    但扬州瘦马……决定不能背这个锅!

    “扬州瘦马,扬州瘦马……”钱渊低声呢喃,毕竟隆庆帝才二十多岁,骚动的青年啊!

    “扬州瘦马?”耳边传来疑惑的问话。

    接着是故作平静,蕴藏无限危机的问话,“都说饱暖思**,都开始准备骑扬州瘦马了。”

    钱渊一个激灵,一把拽住转头就走的小七,“哎哎哎,听我解释!”

    小七被扯的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丈夫怀中,却双目圆瞪,手中反扯着钱渊的衣衫,“走走走,找你妈去评评理,还扬州瘦马!”

    还没怎么着呢,家里葡萄架就倒了,钱渊也是欲哭无泪,紧紧抱着妻子将今天的破事说了遍。

    “真的?”

    “千真万确!”钱渊苦着脸说:“这破事还真不能干,这黑锅背上……以后名声全坏了,不说其他的,叔父都能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换成唐顺之、陆树声,还不操刀剁了我?”

    小七忍不住笑得直打跌,“你不是简在帝心吗?这皇帝老儿和你真是臭味相投啊。”

    一旁的多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呀呀叫着爬到小七怀里,一家三口抱成一团。

    钱渊在心里琢磨,绝不能买扬州瘦马,倒是可以挑个有鲜活气的女孩进去……但自己绝不能直接插手,得找个白手套。

    陈洪那边是不用打算了,那厮都已经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为内相,居然一点都不敢触怒高拱……一旦陈洪另选美女进献,高拱得扒了他的皮。

    要不找个勋贵……有东南通商的诱饵在,那帮勋贵说不定肯帮这个忙。

    “对了,外头拴在树上的那是……鹿?”小七好奇的看着窗外,两只小鹿已经被解开绳索,低着头啃着院子里的灌木丛。

    “是马。”

    被妻子手肘撞了下,钱渊翻了个白眼,“从万岁山抓来的……呃,就是煤山。”

    “嗯嗯,知道,歪脖子树,以前你说过。”小七仰起头摸着丈夫的胡子,“要不再养几只丹顶鹤,弄个水池养几条鱼?”

    “什么鱼?”钱渊随口问:“我不爱吃鲢鱼、草鱼,鲫鱼刺多,青鱼、黑鱼还行。”

    小七无语了,“那你还想吃丹顶鹤呢?”

    “没吃过,应该味道一般。”钱渊心不在焉的说:“鹿肉就不同了,鲜嫩无比,最适烧烤,我已经让小厨房试着调制酱汁了……怎么了?”

    “不许吃!”小七突然手上用力,抓住胡子恶狠狠道:“那么可爱,怎么能吃!”

    “那么可爱,一定好吃……疼疼疼!”

第八百六十八章 徐渭(上)

    随园里热热闹闹,时时闻欢声笑语,人人面带笑容,徐渭这老小子全无往日的猖狂,眼睛也终于不长在额头上,像个新郎官似的,有点腼腆。

    “文长兄,还没迎亲呢,穿戴一新,如此迫不及待?”

    被臊的满脸红的徐渭终于跳起来,嘴贱的冼烔赶紧往外逃,却被杨铨和陈有年推了回来。

    今日纳征,浙江人称为“下定”或“文定”,徐渭和高家女定亲,因高仪远在南京,由其长子受礼。

    徐渭早年就名扬天下,涉猎极广,无论是琴棋书画,军略谋算,无不是一等一,后又因青词见宠于嘉靖帝,轮值西苑,如今虽是续弦,但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当然了,在京城,徐渭最重要的身份是随园中坚,朝中皆知,但凡钱渊不在,随园以徐渭为首。

    隆庆帝登基后,随园这股政治势力已然登堂入室,甚至在隆庆帝的默许怂恿下,影响力越来越大,涉入朝政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今日来贺的,随园士子除了在外的孙铤、陆一鹏、孙丕扬、周诗、夏时之外全都到齐,隐隐为随园外围的官员齐至,其中以户部右侍郎黄懋官和刚刚调回京中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为首,甚至还有不少和随园有来往的官员来凑热闹。

    那边冼烔被徐渭揉着发髻都散了,几个和冼烔交好的给事中上来帮忙,黄懋官和钱铮笑吟吟的看着,张居正和张四维、诸大绶、林燫等潜邸臣子低声聊着什么。

    “好了,冼博茂,再撕闹把你扔出去!”钱渊声音嘶哑的笑骂了句,他向来不管这些庶务,但今天也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年来,除却家人,钱渊最信任的就是徐渭,这些年,不说可互托生死的交情,仅是自己南下数年,徐渭替自己坐镇京城,聚拢随园人心,更是狂舔嘉靖帝,就足够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忙活了。

    当然了,他更多是动嘴,具体的事务从孙家、林家借了清客、管事来帮忙,

    潘晟笑着将冼烔扯开,他侄女是冼烔的妻子,算是长辈,还训斥了几句。

    去年初,钱渊尚未回京,裕王府讲官出缺,潘晟虽为日讲官却因随园被高拱排斥,后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半个月前调回京城任工部右侍郎。

    这条储相路走的有点偏,但潘晟也不是高拱、张居正那等有雄心壮志的人,对此还算满意。

    其实今天潘晟很得有心人的注意,比如张居正就在心里琢磨,六部中黄懋官八成是要接任户部尚书,如若潘晟能在三四年内上位尚书之位,再加上内阁尚有孙鑨的父亲孙升,随园势力还真不能小觑。

    对了,还要加上今天纳征的高家女的父亲高仪,两家定亲,京中已有传闻,高仪有可能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纳征,说白了就是下聘礼。

    聘礼已经置办妥当,给足了高家面子,正准备出发,外间彭峰却来报,成国公朱希忠来访。

    正厅里登时寂静下来,因为成国公已然接任锦衣卫指挥使,钱渊也有些意外,迎出去看见不仅是成国公,尚有兴安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一干勋贵。

    “今日来凑个热闹,不告登门,还望展才勿视为恶客。”朱希忠笑着拱手,和官位最高的黄懋官、潘晟、钱铮打了个招呼,又和张居正、林燫等潜邸旧臣寒暄几句,显得八面玲珑。

    正厅里这才恢复了喧嚣,显然朱希忠是以勋贵身份来贺,还很细致的没有单人来访,带上了一干勋贵。

    “礼单都交给外头张三了。”朱希忠大大咧咧,冲着徐渭拱手,“恭喜文长了。”

    徐渭回了一礼,眼角余光瞥了瞥面带笑意的钱渊……陆一鹏就任海澄知县已经一个多月了,看来进展不错,今日这种场合勋贵都要来凑一脚。

    那边应城伯孙文栋年岁不大,嚷嚷道:“听闻高家好古,今儿我可是出了大本钱,云林子的墨竹图!”

    在场的都是文人,登时一阵骚动,云林子是元末明初的倪瓒的别号,此人师法董源,擅山水、墨竹,后世将其列为元四家之一,在明朝名望不低。

    朱希忠笑道:“英国公今日家有琐事,无暇分身,托老夫带了副梅花图。”

    在场诸人中,潘晟在京时日最久,又书画皆精,见多识广,眼睛一亮抢先问:“可是梅花道人?”

    看朱希忠点点头,潘晟转头看向徐渭的眼神中带着羡慕嫉妒。

    诸大绶知道钱渊对这些不太精通,低声解释道:“吴镇吴仲圭,元人,嘉兴人氏,号梅花道人。”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有点印象,好像也是元四家之一,记得流传后世有一副著名的《渔父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般勋贵,还真会送礼,徐渭这等人,你送他金银珠宝,说不定还要被嘲讽只知阿堵物,送他这些书画,还真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好一阵议论纷纷之后,朱希忠看众人要出门,咳嗽两声道:“再等等吧。”

    钱渊一怔,低声问:“成国公是自西苑而来?”

    虽然是低声询问,但大厅里人满为患,周围众人都听见了,脑子不好使的有点两腿战战,想起了去年陶大临被锦衣卫抓走的一幕,但绝大部分人都再次向徐渭投去羡慕嫉妒恨的视线。

    朱希忠笑了笑没吭声,心里却也在羡慕,随园钱渊、徐渭得先帝宠信,不料新帝登基,仍然如此信重。

    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亲自来了,隆庆帝赐下一对红珊瑚树,徐渭激动的叩谢天恩,围观人群寂静无声,没想到陛下赐下如此重宝。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几人中,张四维、林燫神色淡淡,张居正看似嘴角带笑,实则心里叹息不已。

    隆庆帝的心思,别人猜不出来,但对这几个知晓当年裕王府内诸事,更清楚高拱、钱渊起隙的潜邸旧臣来说,并不是秘密。

    从之前公开提起随园而不是指名道姓,到诸大绶、钱渊频频受召入西苑,再到今日徐渭得赐重宝,隆庆帝的心思越来越明显,日后随园必然是高新郑的主要对手。

    张居正在心里盘算,只怕高仪真的要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了,而两京国子监祭酒是平级的,兼任太常寺卿有机会一步登位礼部尚书,只是国子监祭酒也能调任六部侍郎。

    刚刚回京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前年末调任南京礼部侍郎的陆树声,甚至是这一世的高拱走的都是这条路……甚至还有如今国子监祭酒的殷士儋、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林燫。

第八百六十九章 徐渭(中)

    两株艳红的珊瑚树被小心的安放在聘礼的第一位,从孙家借来的管事忙着去修改聘礼单,书法独步东南的潘晟抢过毛笔一挥而就。

    其他人都是羡慕嫉妒,而钱渊撇嘴,心里很是不屑。

    红珊瑚树,历朝历代都是重宝,几年前陆一鹏的妹妹出阁,汪直使人送去珊瑚树,那份嫁妆单亮瞎了整个松江府。

    但如今通商数年,钱渊虽然从不收取贿赂,但也收了如汪直等海商送来的不少奇珍异宝,比如嘉靖帝最喜的走盘珠,只不过这些宝物都送进了内承运库。

    而这些宝物中,最常见的就是用红珊瑚打制的各式古玩、器具,不比内地,海商搜寻这些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

    换句话说,隆庆帝是花了小钱办大事,真是葛朗台啊!

    换算下,钱渊定亲的时候,嘉靖帝赏赐了一柄黄玉制的玉如意,当时价值比红珊瑚树要低,但现在后者已经贬价了好不好。

    终于可以出发了,徐渭本人是不用去的,黄懋官、潘晟、钱铮都是长辈,自然是钱渊、孙鑨、诸大绶、陶大临等随园士子出面。

    这个时代的士子一般都对这些礼节了然于心,毕竟六礼就出自《礼记》,而孙鑨、陶大临都治《礼》,诸大绶更是无书不读,钱渊只需要抓着两只大白鹅露脸就行了。

    高仪长子相貌堂堂,次子清俊文雅,估计这位高家女相貌应该还不错……也是,徐渭都相看过了,那日回了随园据说兴奋难抑。

    一通繁琐的礼节之后,高仪长子和孙鑨都商定了婚期……真够快的,但不快不行啊,高家女年近二十,而徐渭都四十好几了。

    回了随园,陶大临笑着将一副画卷和一个匣子递给徐渭,“看看吧,福气不浅。”

    徐渭正要拿着画卷和匣子回屋细看,那边孙鑨咳嗽两声,“只是山水图和一枚印章而已。”

    徐渭犹豫片刻展开画卷,并不是惯常的山水图,而是一副园林画,有溪水、小桥,有菱舟、小船,溪流一角满池荷花,遥遥对岸有小楼一角,隐隐可见女子身影。

    “虽然娟秀,然用笔有粗沈风范。”诸大绶笑道:“对了,其母族苏州府长洲人,沈石田常驻苏州。”

    潘晟啧啧道:“沈石田画技博取众长,上承董北苑、巨然,又师法吴梅花,英国公今日所赠梅花图倒是来的好巧。”

    钱渊在一旁听的半懂不懂,文人墨客就这破德行,非不肯直呼其名,姓氏后面有时候是号,有时候是字,有时候是籍贯,有时候是官职……

    一旁的潘允端小声向钱渊解释,后者听了会儿才弄懂其间的关系。

    所谓的沈石田就是明代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沈周,其年迈时用笔沉稳,浑厚简达,湿润苍茫,时人称为“粗沈。”

    董北苑就是大名鼎鼎的董源,巨然是其学生,两人并称董巨,对之后几百年间江南山水画影响极大。

    吴梅花就是梅花道人吴镇,元四家之一,今日英国公送来的梅花图的作者,沈周曾仔细揣摩吴镇画风,称其为师。

    徐渭欣赏了会儿这幅画,又打开匣子,这次钱渊不用别人提醒就知道了……鸡血石印章。

    众人啧啧称奇,冼烔取来印泥和纸,徐渭小心的盖了个印,是小篆的“青藤”二字,边缘淡淡几笔描绘出枯干藤枝的模样,显得格外有趣。

    杨铨有点羡慕,叹道:“文长兄与展才,一擅书画,兼通金石,一善诗词,更有妙手回春之术,令人羡煞。”

    徐渭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钱渊脸上笑嘻嘻,心里……

    还好小七有个妙手回春的人设,不然自己脑袋里那点诗词还真不够用!

    晚饭之后,众人散去,钱渊这才拉着徐渭坐下。

    钱渊细细说起这些日子的准备,“房子已经替你挑好了,就在背后那条街……开个侧门,两家人窜门都不用上街。”

    “前后三进,高家女就算陪嫁奴仆也足够了,尺寸早就量了,高家让人去打制家具……如果是红木要等等?”

    “那般奢靡作甚。”徐渭嘿嘿一笑,“你后院的家具……记得徐家费了好大的气力。”

    钱渊瞪了眼,那是张氏为女儿打制的,结果便宜了小七。

    “今儿聘礼给了好大面子,那两株珊瑚树高家肯定是要退回来的。”钱渊接着说:“你院子里的丫鬟、侍女、下人到时候一并过去,别落的和张叔大一个下场。”

    徐渭深以为然,当年张居正说是娶妻,几乎和赘婿似的,前屋后院全都是徐家的下人,还是这两年才转过来。

    “此外,嘉兴府那边替你买了个庄子,约莫两百亩良田,收成一部分送到山阴,一部分送上京,如今是杭州食园派人打理,以后你自己挑人去接手。”

    徐渭点头应是,他知道钱渊财力雄厚,以两人的交情,也用不着客套。

    “你徐文长百般机灵,经义诗赋,军略谋划,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成婚后……琴棋书画诗酒花,却要变作,柴米油盐酱醋茶。”钱渊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钱家酒楼送你两成份子,用不着你管事,每个月也能补贴不少。”

    徐渭这下有些吃惊了,他很清楚,只是两成分红,这栋钱家酒楼一年下来至少也得千把两白银。

    “回头找个信得过的挂在他身上。”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瞥了眼徐渭,笑道:“别看现在红红火火,京里那般同行贼着呢,菜式学了不少去,再过几年估摸没现在这般光景了。”

    论起来,钱渊穿越而来,对诸多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但严嵩、严世蕃还是败落,徐阶还是在严嵩滚蛋后升任内阁首辅。

    嘉靖帝依旧作死,张居正依旧还在蛰伏,胡宗宪依旧还是岌岌可危。

    即使没有钱渊,徐海也会被砍下头颅,俞大猷、戚继光也必将为一时名将,即使是杨文也会成就名声,被誉为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而名垂青史。

    只有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一个是汪直,这一世依旧接受招抚,却成功的设市通商,甚至被封为靖海伯。

    一个是李默,这一世他没有死在狱中,而是数年后得以起复,如今入阁为内阁次辅。

    最后一个就是徐渭,

第八百七十章徐渭(下)

    这一世的徐渭,虽然没有成就助胡宗宪谋划东南抗倭,但就个人而言,他考中进士得以入仕,聚拢随园诸杰,以青词见宠,嘉靖帝也常常亲询徐渭关于东南战事的种种。

    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钱渊横空出世抢走了徐渭的风头,但这一世的徐渭在东南抗倭上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原时空逊色。

    杀妻、自杀、写下《自为墓志铭》,入狱七年情绪郁愤,以至于“忍饥月下独徘徊”,自持斧毁面破头,寒冬过世,身边只有老狗相伴……这些都不会再出现了。

    一边笑谈,钱渊一边看着徐渭脸上毫不遮掩的笑意,对于他来说,能改变面前这个中年人的人生轨迹,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嘉兴府那个庄子,还是让杭州食园打理,收成都送到山阴,母亲身子不适长居京中。”徐渭长吁短叹,看钱渊正出神,“嗯?”

    “没什么。”钱渊收起思绪,叹道:“这次小弟可是安排的妥妥当当,估摸着十多年后多哥儿娶亲,小弟也就这般费心。”

    “那就谢过展才了?”徐渭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突然咂咂嘴感觉这话好像哪儿不对劲……

    看徐渭神色狐疑,钱渊赶紧扯开话题,“勋贵倒也算了,没想到今日陛下也有所赏赐。”

    “的确出乎意料,”徐渭皱眉道:“除却李子实,其余诸人都……”

    钱渊轻描淡写道:“这是好事,陛下对随园信重。”

    虽然这些年裕王时常来随园,和徐渭也相熟,但后者在朝臣心目中的第一印象依旧是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翰林词臣。

    当年那些轮值西苑,专门撰写青词的臣子……袁炜病重,董份罢官,郭朴被平调刑部侍郎,严讷惨到被踢到南京任太常寺少卿。

    只有李春芳调任礼部右侍郎……但也说不上多好,这个职位他两年前曾经担任过,如果嘉靖帝没有驾崩,按照历史轨迹,他应该在两三年内接任礼部尚书后入阁。

    而徐渭这小半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仍然是翰林侍讲学士,也没在詹事府任职,但今日纳征,隆庆帝突然赏赐,这意味着徐渭在陛下心目中,是以随园一员的身份。

    这是隆庆帝放出的信号。

    “但也使随园为众矢之的。”徐渭反驳道:“如若我没猜错,潘思明回京升任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很可能会是高仪接任。”

    “直呼其名?那是你日后老丈人。”钱渊打趣了句,心里盘算了下,“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是殷正甫,后面还有张叔大、林贞恒。”

    “总要让潜邸旧臣抢个位置。”徐渭想了会儿,“高新郑那边……只怕要怒火中烧。”

    钱渊嗤笑道:“如今朝中徐华亭还没死心,高新郑烦心的事多着呢,如今的随园……至少尚无大九卿……噢噢,季泉公即将致仕。”

    孙鑨的父亲孙升入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连续上书请求致仕归乡,钱渊前几日探过隆庆帝的口风,孙升和吕本可能都会致仕。

    钱渊和徐渭都心里有数,随园中如孙鑨、杨铨、吴兑、陈有年、诸大绶也都影影绰绰猜得到,隆庆帝无非是希望再过几年,高拱执掌大权……随园能够对其制衡。

    再过几年,黄懋官应该已经是户部尚书了,潘晟、钱铮甚至高仪也应该身居高位……因为夏言平反冤狱,钱铮最近大出风头,传闻可能会调入六部任侍郎,这传闻钱渊都不知道是怎么传起来的。

    再过几年,陈以勤、殷士儋应该也入阁了,他们都是和高拱不合,却和随园交好的潜邸旧臣。

    再过几年,谭纶应该得以起复,历史上他在嘉靖一朝末期已经是蓟辽总督,后来还担任过兵部尚书,还有如今的福建巡抚吴百朋,因功回朝,至少一个侍郎。

    更何况,随园有东南为根基,即使那时候朝中将通商事全都收拢,钱渊依旧能深层次的影响东南沿海。

    这么看来,随园是有制衡高拱的实力的,隆庆帝选择随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渭今夜有点兴奋,看钱渊陷入沉思,自顾自的铺开宣纸,选笔磨墨,时而草书,时而作画。

    钱渊抿着残茶,嘴角带起一丝讥讽,一丝无奈。

    与高拱发生冲突,这是钱渊不想看到的局面,毕竟高拱其人,有任事之能,愿看到开海禁通商,愿海运代漕运,愿行新政。

    而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高拱……那高拱和随园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

    隆庆帝这厮好的不学……把他老子的制衡之术倒是学会了,虽然这一套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高拱性情傲慢,目中无人,更兼气量狭窄,原时空中连陈以勤、殷士儋都容不下,张居正要不是装孙子未必有机会一击致命……

    钱渊猜测,如今徐阶难以掌控内阁,诸事均是阁臣共议,徐阶票拟,一个不好高拱、李默就会面圣……毕竟隆庆帝不是老子儿子那种几十年不见朝臣的君王。

    在这种情况下,以高拱的性情,有强烈迫切上位执政的希翼,必定会和徐阶甚至李默发生冲突。

    随园不掺和进去,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钱渊正在打各种算盘,那边徐渭满意的自夸了句。

    “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当以此画为最!”

    钱渊好奇的起身瞄了眼,宣纸上画的是随园的前院,四方桌边,四人或随意卧坐或正襟危坐,桌上星星点点都是麻将牌,围观的七八人或指指点点,或开怀大笑,远处还有数名大汉正在烤全羊……

    “这是你,这是博茂,这是君泽……”徐渭嘿嘿笑道:“烤全羊的……梁生和王义啊,对了,今晚拟诗,明日补上!”

    “这幅画……”钱渊吃疑问:“比起今日提起的沈石田如何?”

    徐渭傲然道:“仅以此画,当比白石翁晚年。”

    一般来说,画家的巅峰期都是晚年,徐渭真够傲气的。

    钱渊面无表情,但有点想笑……徐渭敢说出这种话,这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能进博物馆,如果后世再弄个什么国宝档案……

    今天请浙****馆长为大家介绍这一轮国宝,明朝大才子徐渭所作《随园麻将图》。

    画中都是随园士子,这是明朝中期的一个著名政治团体,他们在干什么呢?

    在搓麻将,所以,从这幅画上能考证出,至少在嘉靖、隆庆年间,麻将已经出现了,而且和现代的麻将没有太大的区别。

    啧啧,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第八百七十一章陆宅(上)

    偌大的花园里,一位中年人披着常服正随意踱步,眉头紧锁,目光茫然。

    沿着蔓延的长廊一直往西,站在凉亭中眺望不远处的池塘,池塘中间架着假山,周边多有茵茵茂茂的绿植,一名大汉背着沉重的石块吆喝着而来。

    “嗯?”

    “父亲,假山多有破损。”身后的年轻人轻声道:“三弟使人从通州采买。”

    中年人冷哼了声,“如今不比当年,不可再驱使军士为奴。”

    “父亲,前几日英国公府修园子……”

    “你也知那是英国公,陆家得封世袭爵位了?”中年人回头训斥道:“为父不望尔等为杰,但也不能如徐家子那般招祸!”

    徐璠、徐瑛在衙内圈里早就成了笑话,年轻人忍笑点头,补充道:“父亲,此人非军士,乃是军匠,已然脱籍,投入门下,去年负石背土,曾得父亲一赞,其女在后院为侍女。”

    中年人这才释然,“记起来了,此人力大,食量亦惊人。”

    这时候,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管家小跑着奔来,“老爷,大少爷,有投帖,是随园钱龙泉。”

    安静了片刻后,年轻人轻声叹道:“父亲卸职半载,即使姻亲也少有往来,不料钱龙泉却登门来访。”

    这位年轻人就是陆炳的长子陆经,自从成国公接任锦衣卫大权之后,基本上没什么人再来拜访注定将败落的陆家,而最近一个月更甚,已经很长时间无人登门。

    被严世蕃誉为天下之才的陆炳冷笑两声,他心里明白,自家败落,突登门造访,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随园里没有这样的人,钱渊更不是那等人。

    之前半年都没有来访,钱渊却选自己被科道言官弹劾的时候来访……陆炳猜想应该是今上的意思。

    “父亲,先回房吧?”陆经轻声建议,毕竟陆家放出风声,陆炳重病卧床。

    “不必了。”陆炳面无表情道:“领来就是。”

    当钱渊漫步而来,还想寒暄几句的时候,陆炳转身劈头就问:“陆某决意,下月三女出阁,展才意下如何?”

    钱渊轻笑一声,索性一屁股坐下,手摇折扇,“此事文孚兄和季泉公商议就是。”

    陆炳被这话堵的有点胸闷,娘的嘞,以前当面称呼陆指挥使、镇督、东湖公,现在变成文孚兄了?

    老子今年都五十岁了,长子比你钱展才大四岁,你称我为兄?

    陆炳阴着脸回过身,继续看着正在搬运石块的下人,他劈头问这句话是试图打探随园的态度,更是在打探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不肯放一马,要对陆家动手,纵使孙升不肯悔婚,钱渊这个兔崽子也一定会把事儿给搅合了。

    陆炳知道身后的这个青年人是如何的手段了得,更没有什么仁慈心性……徐华亭都快被怼的吐血三升了。

    之所以放出风声重病不起,是因为陆炳遭到了无妄之灾,之前的几十年内,他得嘉靖帝信任,权柄一时无二,即使是严嵩严世蕃也不敢得罪,但也得罪了不少人……在嘉靖帝手下做事,陆炳又不敢隐瞒,自然是要得罪人的。

    于是,也不知道这股风潮自何处而起,居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

    最让人诧异的就是罪名……伙同严党谗毙夏贵溪。

    前一阵正是夏言被平反,此事一时轰传天下,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传闻,当年夏言欲治罪陆炳,后者以黄金厚贿,夏言不允,陆炳长跪不起哭泣谢罪,才得以幸免。

    所以,后严嵩严世蕃构陷夏言,陆炳襄助严党,最终才使夏言遭弃市。

    啧啧,逻辑上还挺通顺的呢。

    而事实上,这是扯淡,朝中绝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这是扯淡。

    在夏言执政期间,陆炳只遭到一次弹劾,上书的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陈其学,其于嘉靖二十六年上书弹劾陆炳,罪名有三,驱逐流民、禁民间中钱、受奸商贿赂。

    此事一度闹得很大,但前两个罪名实在是无稽之谈,驱逐流民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中钱是民间流传的劣币和假币,本就该禁,而受奸商贿赂……嘉靖帝亲自下令搜捕奸商,最终陆炳遭训责。

    不论陆炳应不应该因为嘉靖帝的宠信逃脱罪责,但从头到尾,夏言都是没有插手的……锦衣卫是天子爪牙,是帝王家奴,夏言怎么可能会插手?

    所以,虽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但实际上波澜不惊,都在看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有厌弃的态度,自然会有人出面……光是讨个陛下欢心也足以回本了,后来张居正过世,就有官员窥探万历帝的心思而上书弹劾追责,以至于连连晋升。

    陆炳没有再开口,钱渊也没有出身,只以玩味的眼神注视着陆炳的后背,半年不见,向来挺直的背脊似乎有点驼了。

    前段时日科道言官的弹劾唤醒了钱渊前世的记忆,史书上提到陆炳伙同严世蕃构陷夏言,没想到却是空穴来风。

    史书可能是历史上最能扯淡的一类书籍……钱渊有点想笑,《明史》上记载陆炳构陷夏言,但也记载……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难不成夏言两榜进士,官至内阁首辅,却不是士大夫?

    长时间的沉默后,陆炳忍不住了……钱渊倒是不急,缓缓摇着折扇,左顾右盼打量着这座在京城中名气不小的园林。

    “真羡慕龙山啊。”

    这园林真不比随园差,钱渊一边琢磨一边随口说:“记得黄公公是文孚兄长辈吧?”

    龙山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号,而黄锦的侄女是陆炳的第二任妻子。

    陆炳提起已经归乡养老的黄锦,语气颇为羡慕,显然也有效仿之意。

    “你钱展才难道会和徐璠分了辈分?”

    “姻亲也未必会雪中送炭,更多是落井下石。”钱渊笑着说:“倒是钱某这般好,不指望雪中送炭……对那些可能落井下石的,更是早早分道扬镳,文孚兄那些姻亲啊……”

    陆炳苦笑几声,虽然没开口,心里也认可对方这句话,陆家的姻亲多的是,可惜月许以来,无人登门。

    陆炳嗤笑两声,“陆某虽然心向往之,但受皇室大恩,陛下但有指派,陆某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钱渊起身唰的一声收起折扇,冷笑道:“名望皆损,史书记载陆文孚构陷夏贵溪,平湖陆氏自陆文孚后一蹶不振,其子罢官流放,或许还会抄家?”

    转头四顾,钱渊手中折扇画了个圈,“这园子将来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陆炳面无表情却声音苦涩,“若展才有意,可自取之。”

第八百七十二章陆宅(中)

    钱渊的视线落在池塘中的假山上,“陆家近状如此,却还要修园?”

    “真是不知死活!”

    “此言何意?”陆炳眉头挑了挑,心里起了波澜。

    不知死活……虽有死,亦有活。

    钱渊神色一缓,行礼道:“陆文孚其人,忠心先帝,功当与开靖,自不需提,十余年间权倾朝野,却未行大狱,当不类严分宜、东楼之辈。”

    陆炳脸上神色变换莫测,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如果是隆庆帝的交代,面前的青年早就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如果是隆庆帝要放一马,甚至施恩,也不会让钱渊来,李默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面前的兔崽子想敲竹杠……陆炳叹了口气,如果只是看中了这座园子就好了。

    钱渊笑吟吟的看着陆炳,又转头赏景,心里嘀咕……那帮勋贵口风不紧,自己还真放不下心,那口黑锅,还是你陆炳来背吧。

    下定了决心……被狠狠敲竹杠的决心,陆炳长吁短叹的陪着钱渊在园子里溜达,仔仔细细介绍这座园子长达六年的修建细节,话里话外将这座园子捧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笑道:“这等豪宅,留在陆家手里,实在是取祸之道。”

    陆炳挤出一个笑脸,你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劫就抢劫呗,还说的好像被逼似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钱渊今天挺有兴致的,一边逛园一边闲叙……这些天要么忙着徐渭纳征,要么头痛于胡宗宪的破事……现在科道言官对其的弹劾越来越狠,已经开始弹劾胡宗宪坐拥兵权,预谋不轨。

    虽然胡宗宪如今只是个江西巡抚,麾下能打的只有江西总兵刘显,但那帮科道言官嘴皮子上下翻飞,声称胡汝贞曾先后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东南新军乃其一手打造,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等名将均其旧部,如今贪恋兵权,恐有不忍言之事。

    那日钱渊听叔父详叙奏折内容,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胡宗宪这个锅背的……如果能一手掌控东南诸军,胡宗宪何至于先图汪直头颅,后入闽赣剿匪。

    不过胡宗宪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虽然钱渊叮嘱他一动不如一静,但这些时日连续三份奏折,请求致仕。

    结果是……科道言官咬得更狠了,你胡宗宪不心虚会请求致仕?

    这些屁事也让钱渊挺头大的,胡宗宪要是落了马,不说这厮会不会扯着自己和汪直一齐倒霉,至少成功清算胡宗宪,科道言官背后的徐阶很可能借此将手伸入东南。

    如今弹劾胡宗宪最起劲的是历史上胡宗宪的老朋友……王本固,徐阶的心腹门生。

    昨日徐渭入西苑因得赐红珊瑚树而叩谢隆庆帝,钱渊硬着头皮陪着去……隆庆帝随口提了句,就这几日在南宫召见群臣。

    钱渊当场脸就黑了,隆庆帝这是在逼自己啊,看来不弄个美女进去,说不定还真进不了南宫。

    但一个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于国屡屡有功,如今任职詹事府的文官,替皇帝搜罗民间美女,这传出去……钱渊觉得,就算随园同僚能理解自己,但钱铮、陆树声说不定真的会翻脸。

    于是,昨日黄昏回了随园,今日钱渊就来了陆宅拜见陆炳……搜罗美女,这对已经卸任的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更是个机会。

    至于对陆炳本人来说……他应该无所谓背这个黑锅吧?

    当钱渊用委婉的口吻旁敲侧击后,陆炳眼睛都瞪圆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别看那些科道言官弹劾自己,只要隆庆帝龙颜大悦,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此事为兄一力承当!”陆炳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多谢贤弟了。”

    得!

    也是个不要脸的,刚才还腹诽钱渊称“文孚兄”呢,现在一口一个“为兄”、“贤弟”……

    “这园子……”

    “明日就去过户!”陆炳大手一挥。

    钱渊叹了口气,“文孚兄重病不起,难道不知如今朝局?”

    “文孚兄乃李时言门生,而如今陛下频频施恩随园……”

    陆炳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座园子送给钱家是无所谓的,但自己是李默的门生,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刺激如今与李默结盟的高拱,而高拱本就和随园有隙……

    陆炳被弹劾月许,姻亲故旧踪影全无,而李默却两次登门来访,而且还在隆庆帝面前为陆炳说过情。

    “展才的意思是……”

    “唐初名将夔国公刘弘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临终对子孙言,若贤,固不藉多财;不贤,守此可以免饥冻。”钱渊轻笑道:“文孚兄若离京,难道三子能留得住这座园子?”

    看陆炳没明白过来,钱渊补充道:“今上登基之前,便秘问内承运库。”

    陆炳愣愣的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元质?”

    钱渊没吭声,赵文华身为工部尚书,又是严嵩义子,名义上当年就是他谗毙张经、李天宠,而且还与胡宗宪牵扯不清……能得以平安致仕归乡,送进内承运库的财物起到了关键作用。

    钱渊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严嵩、严世蕃、赵文华都如此……你陆炳想安然脱身,买路钱是不可能不出的。

    “舍不得?”

    陆炳嗤笑两声,后退两步,深深一礼,“今日多谢展才襄助。”

    钱渊挽起陆炳,笑容可掬,“写就礼单,却要押后,之前提起那甚急。”

    陆炳连连点头,先送美女入宫得陛下欢心,后送礼单乘胜追击,陆家才能成功脱身。

    “对了,这几日小弟就要觐见,先写就礼单吧。”钱渊小声补充道:“挑个性子跳脱点的,礼部选出的都是些木头!”

    话音未落,钱渊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坛边,一个身着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背对这边,正在给花儿浇水,轻轻摇摆的腰肢散发出无穷魅惑。

    “咳咳!”

    听到刻意的咳嗽声,绿衣女子猛地回身,脚步轻踩显示出青春洋溢的活力,嘴角微微上翘,一双桃花眼似嗔似喜,看到陆炳屈膝行礼,却大胆的打量着钱渊。

第八百七十四章陆宅(下)

    如果换成什么大唐双龙世界,钱渊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身具媚骨,八成是阴葵派的人!

    “呃……这个就不错,如果没有适合的……先送进去试试。”钱渊啧啧两声。

    “后院侍女而已。”陆炳犹豫了下,钱渊得今上宠信,私交颇深,理应不会乱说。

    盘算了下,陆炳决定再想想,出身陆府,如果能讨得陛下欢心自然是好事,但如果坏了事……

    两人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后入了正厅,分坐品茶,陆炳苦笑道:“陆某今年可没有明前龙井,慢待展才了。”

    钱渊哈哈一笑,虽然侯汝谅上任浙江巡抚,但杭州知府依旧送来今年的明前龙井,分量比去年还要稍多。

    “精品自然留着,普通茶叶才出海贩卖,南洋以及西洋番商对此并不精通。”钱渊随口道:“文孚兄且放心,钱某是个讲究情分的人,日后陆家无论落脚安陆或平湖,东南通商均有份额。”

    “不必了。”陆炳摇摇头,“此番散尽家财,安陆亦有田庄,子孙足以饱腹。”

    “文孚兄倒是好雅量,陆家那些姻亲却个个恶如凶狼……”

    陆炳哼了声,“手无兵权,安养百年,又贪恋财货,还不被贤弟玩弄于股掌之上?”

    陆家的姻亲中虽然有严嵩、徐阶、黄锦、吴鹏这样的文官、宦官,但大部分还是勋贵家族……成国公、安定伯、广宁伯、兴安伯、应城伯,都已经被钱渊拉上了海贸这条贼船。

    “还算讲规矩。”钱渊一点都不客气,“就是赵家不要脸了点。”

    陆炳苦笑着起身行礼致歉。

    钱渊指的是陆炳前些年扶正的妻子赵氏,其父嘉靖十七年进士,翰林侍读赵祖鹏。

    赵祖鹏的确有些不要脸,其幼女据说才貌双全,先是看中了当时简在帝心的徐渭,之后又看中了嘉靖三十八年殿试状元丁士美,两度逼嫁,徐渭破口大骂,丁士美一力坚拒。

    这还罢了,赵祖鹏是浙江人,知晓这些年浙江因海贸大兴,亲自南下去了镇海,公然打出女婿陆炳的名号招摇撞骗,弄得镇海乌烟瘴气,孙铤还来信京中,而唐顺之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就为了这事,去年末陆炳和随园还有小小摩擦。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陆炳才写完礼单,钱渊大略看了遍丢回去,“重写,白银、黄金均有零有整。”

    陆炳连连点头,有零有整显得真实点,这种细节……你也不早说,等我写完了才说!

    拿着重新誊写的礼单离去,陆炳还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到二门处,“此番多谢贤弟了。”

    听“贤弟”这个词听多了,钱渊有点哆嗦,这么多年来……上一个如此称呼自己的是张居正。

    “文孚兄,教你个乖。”钱渊回头又看了眼这座园子,笑道:“如若真得陛下欢心,将这栋园子送出去……”

    陆炳若有所思的看着钱渊离去,回身叫来长子陆经,低声询问了几句。

    片刻后,陆炳就得到了回复,他诧异的指着还在劳作的下人中,那位因力大被收入陆家门下的大汉,“便是此人之女?”

    陆经肯定的点点头。

    离开的钱渊怎么也想不到,有时候历史那般残酷,但有时候历史也那般有趣,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原时空中,裕王长子、次子先后夭折,第一任王妃早逝,第二任王妃迟迟无生育,直到嘉靖四十年,裕王临幸了王妃身边的一名侍女,两年后,这位侍女生下了明神宗万历皇帝。

    而这一世,裕王长子并未夭折,王妃的身边少了个侍女……而这位侍女随其父投入陆家门下。

    巧合的是,这位女子遵循着历史轨迹将再次出现在隆庆帝身边。

    更巧合的是,钱渊随口提起,如若此女得陛下宠爱,可将这栋豪宅赠其家人。

    而原时空中,陆家修园,这位侍女的父亲李伟背负石土,后隆庆帝登基,陆炳遭到清算,等到明神宗年间,摇身一变为李太后的这位女子将这栋豪宅赐给了自己的父亲武清伯李伟。

    回到书房坐定,陆炳仔细筹谋,将女子送入西苑并不难,毕竟执掌锦衣卫数十年,又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是姻亲,西苑里人脉关系多的是。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女人能不能得到陛下的宠信,陆炳思索良久还是下定决心两手准备,先送进去,同时密派心腹搜寻民间美女。

    “父亲。”陆经敲门进来,“那份礼单……”

    “买命钱。”陆炳简单直接的回道:“如若此次事成,你三人均辞官归乡。”

    陆经顶了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虚衔,下面两个弟弟也顶了锦衣卫千户,陆炳知道自己这三个儿子才能平庸,反正是混不出头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过日子。

    正想着,陆炳突然改口道:“不回安陆,回平湖。”

    虽然陆炳生于安陆,但陆家祖籍嘉兴府平湖县。

    陆家因陆炳简在帝心而盛,也必然因嘉靖帝驾崩而衰,以后的路怎么走……陆炳有过长时间的思索。

    如果没有意外,陆家绝不可能再复制陆炳这条路,想再度兴起,只有两个选择,其一,科举入仕。

    不是开玩笑,军籍甚至锦衣卫军籍考进士在明朝中后期很正常,最典型的就是张居正,他就是军籍,还有胡宗宪,锦衣卫军籍,甚至随园里的冼烔、吴兑、陆一鹏都是军籍。

    陆炳在心里盘算了下,三个儿子是不中用的,想走这条路只能看第三代了。

    其二,海贸。

    虽然远在京城,但陆炳对东南海贸的兴起有着比寻常官员更深刻的认知,这股浪潮已经吞没了两浙、苏松,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福建、广东。

    如果后人不能科举入仕,依靠海贸,至少能做个富家翁。

    陆炳揉了揉眉心,想走海贸这条路,很可能无法绕过钱渊,这又是个人情。

    陆炳是个聪明人,猜得出送女入宫,是钱渊扔过来的黑锅,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还是一份人情。

    虽然这些年执掌锦衣卫的陆炳在嘉靖帝面前从无诋毁随园,甚至在陶大临下狱的关键时刻递送消息,但陆炳也知道,自己欠对方的人情还不完……这还没算上当年李默免于死在狱中一事呢。

第八百七十四章 事成

    事实证明了钱渊的眼光。

    八月十二日,陆家辗转通过内宫监送李氏入西苑。

    八月十三日,隆庆帝临幸李氏,赏走盘珠三颗。

    八月十四日,陈洪秘呈陆家礼单,当日便送入内承运库。

    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隆庆帝携皇后、皇子并妃嫔赏月,李氏随身服侍。

    当夜,隆庆帝赏赐阁臣、六部尚书、勋贵并潜邸旧臣月饼,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亦得赏赐。

    而钱渊在八月十八日被召入西苑,也就是这一天,李氏被封为淑妃。

    “展才辛苦了。”

    隆庆帝和颜悦色,嘴角带笑,看样子对钱渊辗转送来的礼物非常满意。

    “为陛下效劳,臣不敢言辛苦。”

    钱渊脸颊上的肉抖了抖,这次拉皮条拉的……呃,陆家、皇帝、李氏、自己,算是四赢吧。

    还是在这座凉亭里,隆庆帝笑着随口道:“这两日朝中倒是清净了些。”

    “圣君在位,何人胆敢放肆。”钱渊不阴不阳的接了句。

    隆庆帝指的是自从赏赐陆炳月饼之后,弹劾陆炳的科道言官好像都哑巴了……虽然无数人暗骂陆炳太不要脸!

    可以想象下,如果这是钱渊干的,万一泄露出去,那些科道言官绝不会哑巴,甚至所有的科道言官都会群起而攻之……还好找了陆炳来背锅。

    “明日南宫召见群臣,展才准备的怎么样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钱渊犹豫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不敢隐瞒陛下。”

    隆庆帝好奇的翻开看了几眼,不禁笑骂:“真是一肚子鬼心眼!”

    钱渊还真有点冤枉,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徐渭的点子……这也代表了很多出身东南的官员的想法。

    通政使钱铮私下统计过,上书弹劾胡宗宪的科道言官以及两京六部主事、郎中、员外郎中,东南出身的官员不到一成。

    胡宗宪的确攀附严党,厚贿严东楼,但他也的确有任事之心,也有任事之能。

    多年前那场扫平东南倭患的连年大战中,涌现出了无数能臣名将,文有谭纶、唐顺之、王崇古、吴百朋,武有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斌,还有两度南下在诸次大战中均有杰出表现的钱龙泉……

    但东南官员心里是有数的,论功,胡宗宪排在首位,至少,不应该比声望更高、名气更大的钱渊低。

    对这些东南官员来说,护卫乡梓之地的胡宗宪百般不是,但也罪不至死……大量的弹劾奏折都将胡宗宪与故宣大总督杨顺、前大理寺卿鄢懋卿相提并论,后两人都下狱论死。

    隆庆帝将册子看完丢回给钱渊,“有用吗?”

    “可能没用。”钱渊坦诚的回答。

    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没用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钱渊没回答,一方面在于解气,徐渭、诸大绶、陶大临、孙鑨大量出身浙江的随园士子都忿忿不平,另一方面是给胡宗宪吃一颗定心丸……钱渊记得原时空中,胡宗宪滚蛋两年后又被召入京中问罪,最终途中不堪折辱愤而自杀。

    当然了,这次的定心丸不是黑锅,钱渊决定自己来扛。

    当然了,“没用”是假的,只不过隆庆帝没看出来,

    看钱渊不吭声,隆庆帝也不管,反正后日自己只顾着看戏……只要没什么意外,胡宗宪的结局应该是罢官归乡。

    “对了,鹿肉滋味如何?”隆庆帝似笑非笑道:“前些天,你说随园还在调制酱料?”

    钱渊眼神闪烁,“尚未毕工,还请陛下稍候。”

    “哈哈哈……”隆庆帝大笑道:“还说不是畏妻如虎?”

    那两只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想吃……钱渊走近点都要被骂,那哪里还是鹿啊,都成了祖宗了,在随园里到处撒欢!

    钱渊拉着脸问:“徐文长?诸端甫、孙文中……必然是徐文长!”

    虽然随园被视为裕王潜邸旧臣,但真正和当年裕王有过接触的除了钱渊本人,只有潘晟、诸大绶、孙鑨、徐渭等几人,自从那日徐渭得赐珊瑚树后,经常入西苑。

    闲扯了几句,隆庆帝起身出了凉亭,随意走动,陈洪带着侍者远远退开,钱渊落后半步跟在身后。

    回头看了眼,隆庆帝小声说:“土特产……”

    钱渊简直要爆炸了,你还要土特产啊?!

    也不怕****?!

    “咳咳。”隆庆帝嗔怪的瞥了眼,“这事儿陆文孚知情?”

    钱渊松了口气,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绝不知情!”

    隆庆帝满意的点点头,“陆文孚此人倒是知趣,听说中秋那日他将宅子都送出去了。”

    豪宅还是落到了李伟的手里。

    “展才你也是满肚子的鬼心思,把陆文孚当枪使。”隆庆帝笑道:“今日陆文孚上书请致仕,并其三子归乡,展才以为如何?”

    “此乃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

    锦衣卫虽然不是太监,但却被视为天子爪牙,皇室家奴,不是文臣能干预的……原时空中万历皇帝那般报复张居正,就有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对张居正俯首帖耳的因素。

    更别说……反正黑锅陆炳已经背上了,至于陆家的命运如何,这和钱渊有什么关系?

    “今日内阁纷争不断。”隆庆帝双手负于身后,沿着细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前,“海运代漕运,元辅赞之,瓯宁驳之,展才欲开海禁,又设市通商,出海贩货的海船数不胜数,此事展才如何看?”

    御前问话,不能长时间思索,钱渊简短道:“海运代漕运,国之大事,臣奉职詹事府,不敢妄言。”

    顿了下,钱渊补充道:“陛下当询其余阁臣并两京户。”

    沉默了好一阵儿后,隆庆帝叹道:“登基半载,方知理政之难。”

    钱渊艰难而隐晦的回答到:“陛下登基时日不长,待扫清沉疴,澄清宇内,必能蒸蒸日上。”

    隆庆帝转头瞥了眼,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扫清沉疴……把徐阶、李默甚至是吴山等人全都赶走,让高拱、张居正为首的潜邸旧臣执掌大权……

    这的确是个办法,而且能够让自己迅速轻松下来,隆庆帝在心里琢磨着,吕本、孙升多次上书请求致仕一直被留中不发,等过了年,应该差不多了。

    吕本也就罢了,孙升是隆庆帝特地留下来的,毕竟这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随园第三号人物,另一个执掌镇海通商事,孙升在内阁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随园的……虽然他很少去直庐上班。

    显然,这几天淑妃服侍的不错,隆庆帝这只小蜜蜂找到了适合钻进去的花朵,意志开始被慢慢磨去。

    钱渊一进西苑就发现了这一点,隆庆帝看似精神抖擞,实则眼圈发黑,好像被吸了阳气似的,看来这几天过的很爽……

第八百七十五章 猜测

    出了西苑,钱渊第一时间让人送信出去,打听内阁今日纷争之事……他隐隐察觉到,有点古怪。

    黄昏之后,随园偏厅里,钱渊、徐渭、孙鑨、钱铮四人围桌而坐,整理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消息……其实在黄昏时,内阁纷争已经传播开了。

    “不对劲。”徐渭和钱渊有同样的感受,“徐华亭想做什么?”

    比较起来,海运更快捷,更方便,只是近海折损也不多,即使有折损也比漕运的折损、耗用要小得多。

    这也是高拱、张居正日后施政的重要一条,但问题是,内阁纷争,高拱没怎么开口,反而是徐阶和李默闹的不可开交。

    徐阶将门生侯汝谅顶在前面,大谈特谈海运能带来的好处,而李默……也不知道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怨,反正直接怼上去了。

    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钱渊和徐渭、钱铮、孙鑨皱眉苦思,如果还施行海运,不管怎么实施,都需要大量的海船,以及护卫的水师。

    而东南海船的主要聚集地在宁绍台三府,水师大部分在台州指挥使葛浩手中,小部分驻扎松江府在吴淞副总兵卢斌麾下。

    虽然卢斌隐隐投入徐阶门下,但欲行海运事,不可能绕得过宁绍台三府,也不可能绕得过随园。

    “如若高新郑欲行海运,侯汝谅……徐华亭……”孙鑨猜测道:“随园和高新郑……”

    钱渊和徐渭都听得懂这句话,徐阶很清楚高拱有以海运代漕运的思路,孙鑨是猜测徐阶是试图让高拱接过手。

    有点复杂,有点绕,钱铮一时间没看出来,徐渭和钱渊沉默不语,孙鑨小声解释。

    徐阶这么做,好处很明显,自己主张海运代漕运,李默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而高拱却是海运的支持者……李默、高拱本就脆弱的联盟有可能因此而破裂。

    这半年来,李默冲锋陷阵,高拱步步紧逼,两人至少在内阁配合的很不错,徐阶这个内阁首辅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丢出一个诱饵……让李默、高拱的联盟起隙,这对徐阶来说自然是好消息。

    更关键的是,如果海运代漕运一事被定下来,徐阶很可能不会亲手主持……高拱也不会将这件事主导权让给任何人,到时候,高拱必然会跟海运绕不过去的随园产生矛盾。

    听完的钱铮怔怔的愣在那儿,看看若无其事的侄儿,冷笑连连的徐渭……最终钱铮拾起茶盏没滋没味的喝了口。

    “狼吃肉,狗吃屎,下辈子都改不了!”钱渊无所谓的叹了口气。

    论政争水平,熬了严嵩十多年的徐阶毫无悬念的碾压李默和高拱,要不是李默不讲规矩的当面狂怼,以及高拱和隆庆帝特殊的师生关系,他们联手也不是徐阶的对手。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突然发难,却被徐阶轻而易举的驱逐,这一世情势大为不同,但徐阶的手段依旧巧妙。

    徐渭冷笑道:“接下来就要看高新郑吞不吞饵了。”

    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只是轮值直庐参赞机务,这半年多来他在内阁和李默联手,顶的徐阶非常难受……但同时,朝政大事他没有主导权。

    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何等大事,如果高拱接下这幅重担,而且能办得成,必然能迅速掌控朝政。

    但问题就在于,能不能办得成。

    钱渊摇头道:“高新郑此人,性情狂傲,难以容人,却不是个蠢人。”

    “难说。”徐渭也摇头,“高新郑其人,性子太急,不然去年就应该升任礼部尚书了。”

    钱渊继续摇头,“海运代漕运,哪里有那般容易,一个不好,动摇天下,高新郑不会贸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

    今天徐渭和钱渊杠上了,也继续摇头,“高新郑可使漕运依旧,以海运补之。”

    “运河沟通南北,多少货物从运河南下直至东南沿海。”钱渊嗤笑道:“如若海运通行,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河道?”

    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了,虽然这些年一直没有大修河道,直到今年隆庆帝登基,才提拔大理寺少卿潘季驯为总督河道,并南京户部商议修河道,但每年还是要拨些银子下去的。

    从大局上来说,南北运河起到的最大作用是沟通南北,沿河的德州、临清无数城镇因此兴盛,靠河吃河的人数以十万计。

    但在朝中来看,南北运河的作用在于漕运,以中原、东南的粮草北输,保证京兆甚至西北的粮米供给。

    如果海船能顺利的将大量粮米运到北方沿海,那漕运必然衰败,朝中很难会继续维持对南北运河的修修补补。

    一旦如此,别说那几十万的漕丁,就是沿河的那些靠河吃河的人也不会答应……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漕运培育出的既得利益者,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

    钱渊曾经对高拱说过,若试图以海运代漕运,必是万般无奈之下,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方能为之。

    看徐渭终于不吭声了,钱渊才下了结论,“只要高新郑脑子没坏,必然暂时蛰伏不动。”

    徐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指着桌上的纸笔,“快点吧。”

    “你不写?”

    孙鑨咳嗽两声,”文长兄书法气势磅礴,引人注目……”

    “气势磅礴?”钱渊冷笑道:“犹记得文中兄当年评价是,用笔狼藉。”

    看孙鑨盯着自己,钱渊一摊手,“小弟不能动笔……”

    孙鑨还没开口,徐渭冷笑道:“的确,展才用笔如涂鸦,太容易被认出。”

    “那谁写……”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孙鑨猛地止住了笑声,难以置信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徐渭和钱渊同时点了点头。

    沉思片刻后,孙鑨诚恳的说:“其实这封文书一出,外人都能猜得到必是随园手笔……”

    “那也不能落人口实!”

    “文中最善馆阁体,一笔一划均合乎规范,今夜就拜托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愣了会儿,转头看去,“世叔……”

    钱铮立即起身拂袖离去。

    钱渊已经开始磨墨了,徐渭已经将纸铺开。

    为胡宗宪写下这封文书,是不忿满朝弹劾胡宗宪的徐渭出的主意,孙鑨和钱铮也颇为赞同。

    而写这么多……是钱渊今晚出的主意。

    因为钱渊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几十年后的那桩妖书案。

第八百七十六章 棋盘外

    虽然随园中多有俊杰,虽然徐渭聪明绝顶,孙鑨家学渊源,甚至有钱渊这样的穿越者,但他们并没有猜中徐阶突然抛出海运代漕运的真实用意。

    以海运代漕运,一个不好就要南北大乱,甚至可能掀起民乱以至于动摇国本,钱渊看得出来,徐阶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徐阶起床梳洗的时候天色依旧未亮,在昏黄的灯笼的指引下他先去了书房,这是他从严嵩独掌朝政后就开始的习惯。

    徐阶原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抛弃这个习惯,但没想到严世蕃死了一年半,严嵩死了大半年,而自己依旧保持这个习惯。

    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徐阶在盘算今日南宫之事,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胡宗宪的去职已然是必不可免,甚至很可能会下狱论罪,为此几个门生私下也使了些手段。

    关键还是在浙江……徐阶的计划中,一方面在松江府另设口岸通商,调任的吴淞副总兵卢斌能派的上用场,另一方面要将宁绍台三府握于手中……当然,名义上是握于内阁手中。

    而浙江的关键在沿海通商口岸,徐阶知道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后很是不顺,被自己那位孙女婿连续几个下马威,如今束手束脚,而调去的浙江总兵董一奎还没什么动静。

    浙江官场论权重,无非巡抚、巡按、总兵三人,名义上都是徐阶的人。

    徐阶枯干的老脸动了动,巡抚侯汝谅、总兵董一奎是没问题的,而浙江巡按庞尚鹏……他记得很清楚,此人是自己半年前的得意门生,东床快婿张居正举荐的。

    要不要将此人拿下呢?

    徐阶在心里思索,备用的人选倒是有,但李默肯定是反对的……如果此次谋划能成功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天色渐亮,徐阶准备出门,心思又转到了今日的胡宗宪身上……攀附严嵩,贪污军饷,厚贿东楼,贪恋兵权,倒要看看你最后是什么下场!

    当然,徐阶说不出口还有个理由……若非你胡宗宪非要和钱渊同污合流,老夫未必不能容你。

    徐阶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失衡,只要听到……只要想到那个人,内心深处就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怨毒。

    徐阶犹记得,一年多前曾经有一夜,梦中隐隐可见,自己逼退严嵩,清洗严党,迎回众多贤臣,声望一时无二……他记得很清楚,那夜就是京中传闻钱渊启程回京的前一夜。

    自那之后,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除了严世蕃意外被劫杀之外,几乎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这让徐阶如何不恨?

    出了门上了轿子径直往西苑去,刚刚抵达还没进门,徐阶甚至还没来得及下轿,他最为信任的门生胡应嘉急匆匆赶至。

    “师相。”胡应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轿边,“师相,昨夜有人投帖。”

    “投帖?”徐阶下了轿子,接过门生递来的两张纸细看,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师相,学生去问过冯府、张府,还问了几个同年……西城几乎传遍。”胡应嘉保持着气喘吁吁的姿态,“怕是……”

    “必为随园手段。”徐阶冷笑道。

    原因很简单,因为徐府没有接到投帖。

    都不用去想,想保全胡宗宪的人未必只有随园,但投帖各处却漏了徐府的……只有李默和随园有可能,李默的性子做不出这等事,如此剑走偏锋的手段,倒是符合钱展才的性情手段。

    徐阶甚至都知道,随园根本不避讳被别人猜出来。

    “师相,今日南宫议事可要变动?”胡应嘉小心翼翼问。

    徐阶思索良久才道:“无需变动。”

    胡应嘉躬身应是,快步退去。

    “此为妖书!”徐阶暗暗咬牙,但看向胡应嘉背影的视线中带上几丝欣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

    今天的京城有些古怪,特别是当群臣齐集南宫的时候,气氛更是压抑。

    没有人寒暄,但眼神交流中都有着……看过了?噢噢,我也看过了的交流。

    钱渊从来没想过替胡宗宪脱罪,只会考虑让胡宗宪活着……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还没有完全蜕变成政治人物,其实胡宗宪的死对他对随园来说,是好事。

    所以隆庆帝下令南宫议事的时候,钱渊从一开始就没有舌辩群臣的企图,他将功夫用在了棋盘外。

    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口口声声下狱论罪,想要破局,就要从舆论上下功夫,徐渭的那份妖书就是杀手锏。

    这是明朝独有的政治制度或者说是政争手段,先制造舆论,形成潮流后再以大势压迫……纵使是原时空中的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也叫苦不迭。

    难得出了西苑,隆庆帝很早就到了,他对今日的议事并不在乎,说到底罢免胡宗宪是任何哪一方都可以接受的,而胡宗宪的死活只是他金口一张。

    不过,这是隆庆帝除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召见群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和之前近四十年死气沉沉不同的东西。

    隆庆帝更希望亲眼看见,名望愈高的随园在朝中政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关乎到日后制衡朝局的关键。

    “都到齐了?”

    “皇爷,阁臣、都察院、六科、翰林、国子监……詹事府均已到齐,六部尚书、侍郎中唯有户部尚书未至。”

    “砺庵公年高望重,户部之事又繁杂。”隆庆帝点头道:“再等等吧。”

    陈洪笑着应是,比起上一任,这位陛下真是宽宏有度啊……换成嘉靖帝,不说什么责罚,光是尖酸刻薄的话就让人受不了。

    方钝已经到了南宫门口,身边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而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早就进去了……毕竟这位在户部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

    看方钝脚步不停,黄懋官咳嗽两声,“砺庵公……”

    “嗯?”方钝诧异的看着下属递来的两张纸。

    “昨夜有人投帖……西城百余官员府邸……”

    黄懋官神色不变,今天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大规模召见群臣议事,也是随园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的亮相。

    依附随园的官员其实不少,但由于钱渊本人的年龄限制,聚拢而来的官员大都年岁不大,官位不高。

    其中能正式站出来的除了不太可能站出来的东阁大学士孙升外,只有工部侍郎潘晟和户部侍郎黄懋官。

    黄懋官正想着心事,身边的方钝已经停下了脚步。

第八百七十七章 南宫(上)

    “恰逢中元,京中老吏以锡箔折锭,沿路焚化,不意恍惚见人,明月高悬,不见人影……”

    “似着红袍,或穿盔戴甲,腰间佩剑……”

    “老吏相询,鬼言为人蒙冤十数载,圣君在位,平反昭雪,中元鬼门,游荡而来。”

    看到这,方钝心里还有点懵懂,但一眼扫下去,不禁停下脚步。

    “老吏闻言细辨而恍然,恸哭而拜,若公未曾蒙冤,京兆何来大祸,国何来之耻。”

    这显然是在说今年被平反昭雪的前三边总制曾铣,几个月前曾铣平反,大量官员的上书中都提到了这一点,若是曾铣没有下狱论死,一定不会出现俺答肆掠边塞,兵逼京师的惨剧。

    “公曰‘吾闻圣君在位,澄清宇内,贵溪、李珍均得以昭雪,何故京中仍隐见冤云沸腾?’”

    “老吏细询,公曰‘咸阳城中,卫鞅车裂;风波亭内,武穆被缢;东市之中,错遭腰斩,皆有冤云蔽日。”

    方钝将纸张递回给黄懋官,启步前行,在心里想,这几句话怕是出自展才手笔,简明扼要,却文彩稍逊。

    的确如此,徐渭的原文实在是……用钱渊的话说就是,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这种文章一定要找个比照物,全篇用曾铣亡魂的身份说出本就是个对照,另外还要用类似的人物身份类比……当然了,用岳飞来类比实在是太过了,但另两个人倒是真的很合适。

    商鞅变法强秦,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根基,但违礼义,弃伦理,严刑峻法,多用酷吏,最终遭车裂酷刑。

    晁错也差不多,善谋国不善谋身,最终于东市遭腰斩酷刑。

    这两个历史人物,正面评价几乎和负面评价相抵,明代对他们的评价大抵是赞其能,贬其法,叹其冤。

    方钝面无表情的走入大殿,走入明显留给自己的空位上,想起书里最后一句话。

    “公叹而退之,曰‘圣君在位,愿再无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今天议事虽然不在皇宫之内,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朝会了,无数道视线投向站在不远不近,不前不后的钱渊身上,显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昨夜大肆流传的那封文书是出自随园。

    阁臣站在最前方,接下来是六部尚书、侍郎,国子监、翰林近臣、潜邸旧臣,接下来才是人数最多的科道言官。

    而名义上代表詹事府的只有钱渊一个人,没办法,他既不在国子监任职,也没有兼职翰林官。

    群臣齐至,隆庆帝登上高位,一套流程之后,下面有点安静。

    隆庆帝诧异的看着沉默的臣子们,他有点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大九卿沉默还好说,毕竟身份摆在那,但那些科道言官……不就是你们天天上书,个个嘴皮子利索吗?怎么都哑巴了?

    啧啧,御史向来是清流所在,一般来说是来自三种人,新科进士外放知县,政绩卓越入都察院,如陆一鹏、孙丕扬就是这种,从六科抽调入都察院,如胡应嘉,还有从行人司抽调入都察院,如邹应龙。

    不管是哪一种,都察院御史少有超过四十岁的,而且资历深的也会外放出去任巡按地方、盐务、军务,有的能直升巡抚如王民应、胡宗宪,有的会转任地方官,还有的会入六部。

    也就是说,都察院御史,资历都不深,比如徐阶门生王本固,任陕西道御史,已经是一等一的资深御史了,但却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才入都察院……那时候,嘉靖帝都缩在西苑好些年了。

    六科更惨……御史不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但给事中是可以的,如冼烔就是例子。

    说到底,嘉靖帝罢朝会数十年,类似的面对面的唇枪舌剑的场面……好几十年都没见到过了,这一批科道言官对此有点陌生。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陛下命臣等议江西巡抚胡宗宪贪污军饷、厚贿奸党事……”

    “陛下命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三法司尚未定罪,胡宗宪仍然在职……”

    冼烔的反驳还没说完,中年官员高声驳斥道:“那是胡宗宪厚颜类万眉州!”

    一般来说,被科道言官弹劾的官员就算做做样子,也要上书请求致仕……而胡宗宪被弹劾了一个多月才勉强上书请求致仕,从这点上来看,还真有点像不肯弃职的万安。

    这位中年官员口舌犀利,冼烔有点词穷,刚刚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的周诗,以及调任兵部给事中潘允端出列相助,也不过只打了个平手。

    隆庆帝在上面看的津津有味,阁臣等大九卿都只观战不语,钱渊有点好奇,这中年官员貌不惊人却言能压众。

    被钱渊手肘撞了下的张居正无奈的低声说:“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外放萧山知县,一个月前回京任刑科给事中。”

    听到“欧阳一敬”这个名字,钱渊立即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人,骂神啊!

    虽然不太记得倒在欧阳一敬弹劾下有哪些人物,但钱渊清晰的记得,高拱和徐阶的政争的导火索……就是因为欧阳一敬的弹劾,据说后来高拱起复,欧阳一敬怕的连夜逃窜,在路上被吓死了。

    钱渊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下高拱,也不知道这一世会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欧阳一敬已经投入徐阶门下,喏,如今被徐阶视为最可靠的门生胡应嘉都出来帮忙了。

    两边的辩驳开始激烈起来,一边是以随园士子为主,还有几位东南出身的官员,一边是以徐阶门下的欧阳一敬、胡应嘉、邹应龙为主,李默、高拱门下都沉默不语。

    两边对峙,唾沫横飞……而钱渊听得有点瞌睡,不讲事实,不讲道理,旁征博引,处处用典,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往往能占的上风。

    看这边有点撑不住了,随园第二号人物,以牙尖嘴利,言辞刻薄著称的徐渭出场了……这位仁兄一上场就是一阵狂喷,嘴皮子上下翻飞,欧阳一敬登时有点顶不住。

    没办法,徐渭骂得有点阴损……你欧阳一敬外放萧山知县不过大半年光景,屁事没做,却能回朝任给事中,比较起来,胡宗宪还算做了事的呢。

    这话粗粗一听没什么,但细细一想……这是在骂人呢,胡宗宪攀附奸党上位,你欧阳一敬不也一样,有什么脸弹劾胡宗宪?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南宫(中)

    随园中人除了几个性格比较稳重的之外大都嘴皮子利索,这是钱渊熏陶出来的,而徐渭的嘴巴是出了名的毒……这个是天赋。

    但徐渭可不是科道言官,他一下场也引发了连锁反应,同为翰林官的姜宝等人也陆续出列。

    从科道言官到翰林官,再转移到六部……各位尚书自重身份,但各部侍郎纷纷出口。

    最让人意外的是刑部侍郎郭朴……这位原时空中和李春芳、袁炜等人并列青词宰相的官员,追随李春芳的脚步投入徐阶门下,也没其他选择,李默、高拱都不肯收。

    李默早就看这些词臣不顺眼,而高拱……这半年来也陆续笼络了不少人,看不上郭朴。

    除了郭朴,还有徐阶的死党户部右侍郎赵贞吉,礼部右侍郎李春芳。

    另一边,工部侍郎潘晟、户部侍郎黄懋官也出来了……前者倒是无所谓,后者心里有些不爽,但也知道,今日议事,随园一方官阶以自己为首,而且他也清楚自己的根基在哪儿。

    大殿内高声叱骂不停响起,相互的指责已经开始演化为谩骂……对此,站在最前方面无表情的徐阶的想法是,这一届不行啊!

    钱渊靠在最近的一根大柱上歇着脚,眼角余光扫着看的津津有味的隆庆帝……其实妖书一出,隆庆帝下令详查,再顺水推舟勒令胡宗宪罢官归乡,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关键在于,昨晚钱家护卫将几百份妖书洒遍西城,到如今,差不多满城皆知了。

    胡宗宪是不能和岳飞、商鞅、晁错相提并论的,但却是能和曾铣相提并论的。

    妖书最毒的地方,是将曾铣扯了进来,这会让无数人浮想联翩。

    曾铣被冤杀,边塞十余年难宁,如若胡宗宪下狱论死,他日东南事乱,一个不好,这笔旧账就会被翻出来。

    曾铣被冤杀,是因为朝中有奸臣严嵩,而胡宗宪被冤杀……自然也是因为朝中有奸臣。

    谁是奸臣?

    又有谁敢保证东南不生乱?

    这等可能留下无穷后患的破事,自然是没人肯做的。

    科道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而其他人……也就和钱渊仇最深的赵贞吉喋喋不休,郭朴、李春芳都只是点到为止,不出恶语。

    所以妖书一出,钱渊已经达到了目的,不说其他,胡宗宪必然能活。

    就算没想到此处的科道言官口口声声要杀胡宗宪,徐阶都会出面拦住……万一出了事,这个坑不会牵扯到李默、高拱,肯定会坑了徐阶自己。

    所以,徐阶一直保持沉默,而钱渊还有闲情雅致和一旁不愿意理睬他的张居正、林燫扯淡。

    但问题在于,徐阶不清楚胡宗宪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至少在明面上,胡宗宪和钱渊是没有撕破脸的,两人从嘉靖三十三年的临平山一战开始携手并肩。

    是钱渊一力举荐,嘉靖帝钦点胡宗宪就任浙直总督。

    是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又入京面圣,胡宗宪才免遭厄难。

    最重要的上虞大捷,名义上更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并浙江巡按钱渊联手大胜。

    而最关键的是,随园如此力挺胡宗宪,徐阶能轻易的判断出,钱渊和胡宗宪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再想想几个月前成功脱身而去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这让徐阶不得不警惕,溃散的严党余孽有和随园同流合污的迹象。

    只能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徐阶想得越多,偏的就越远……他能容忍胡宗宪活下来,但很难容忍胡宗宪继续在位,甚至因军功入朝。

    曾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旦入朝,抢个尚书绰绰有余,正巧兵部尚书王邦瑞年迈……这样的人物投入随园,不仅是徐阶,高拱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所以,现在大殿中吵得乱七八糟,实际上胡宗宪已然脱险,正在吵的是……胡宗宪究竟有罪无罪?

    呃,这个……钱渊就不大关心了。

    他更关心的是,这是随园这股政治势力第一次正式的公开的亮相,不能输。

    自从一年前嘉靖帝病重,徐渭不能轮值西苑,随侍帝侧……虽然在随园依旧是二号人物,但话语权,或者说在外间的分量越来越轻了。

    虽然黄懋官、潘晟出了面,对面有郭朴、赵贞吉,但徐渭站在最前方,嘴皮子上下翻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攀附严党?”

    “绝无此事!”徐渭大发厥词,“胡汝贞任浙直总督乃先帝钦点,与严分宜何干?”

    “厚贿严东楼,谁有真凭实据,尔等言官不过风闻奏事罢了!”

    这等话连隆庆帝都听不下去了,连贿赂严世蕃都不认了,好嘛,徐渭都想刨了根。

    胡应嘉、王本固等人对视一眼,都出奇愤怒,你徐渭斗嘴现在是不讲基本法了?

    当年胡宗宪贿赂严世蕃……朝中谁不知道?!

    要知道弹劾胡宗宪奏章中的罪名有很多,但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攀附严嵩,厚贿严东楼。

    只有敲死胡宗宪贿赂严世蕃,才能敲死胡宗宪贪污军饷,才能确凿胡宗宪金山总督、用度奢靡的罪名。

    准备了这么久,显然不会让徐渭就这么混过去。

    王本固冷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若无攀附严党,胡宗宪何以每三月重礼厚贿严东楼?”

    王本固拿出的册子显然是胡宗宪贿赂严世蕃的账本礼单……但虽然清算严党,但严嵩严世蕃都死了,严府并没有被抄家,这账本是从哪儿来的?

    今日这等场合,想来王本固也没胆子拿假的上来说事……大殿内一时寂静下来,王本固高声念了几行,递给赵贞吉、郭朴等人传看。

    议论声渐渐响起,户部右侍郎赵贞吉看模样义愤填膺,须发尽张,“仅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白银四千两,并各式古画、古书、文玩珍品各十五件!”

    上面的隆庆帝虽然知道,胡宗宪想坐稳浙直总督,就不得不攀附严嵩,厚贿严东楼,但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皱眉头。

    王本固身后的胡应嘉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心里吐槽,自从张居正之事后,徐华亭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这事儿自己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呃,其实徐阶也不知道,他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了眼钱渊,他相信,这点小麻烦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郭朴接过看了几眼,然后是一旁的李春芳、林庭机,一路传了下去。

    “粗粗一算,一年仅白银就过万两。”李春芳摇头道:“东南战事,耗银甚多,还能挤出如许多银两?”

    赵贞吉眼睛一亮,“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东南早已于镇海设市通商……”

    “住口!”

    一声轻喝打断了赵贞吉的话,户部尚书方钝横眉竖目,“镇海税银账册,自嘉靖三十六年八月起至今,老夫亲查,绝无纰漏!”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南宫(下)

    看赵贞吉哑口无言的模样,钱渊嗤笑了声……呃,笑声有点大,惹得赵贞吉面色铁青的看过来。

    钱渊也不出列,随口道:“自找麻烦!”

    将胡宗宪贿赂严世蕃与贪污军饷,再与东南税银挂钩……第一个惹到的不会是随园,而是户部尚书方钝。

    这位老头操持户部快十年了,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南墙北墙都被拆光了,直到最近两年因为东南税银总算喘了口气,哪里容忍赵贞吉坏事。

    账册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张居正压根就没看,顺手塞给了钱渊,无数道视线投来,想看看这位有什么招。

    但钱渊也压根就没看,直接丢给了徐渭。

    徐渭不慌不忙翻开册子,随口道:“宋徽宗《秋鹰图》、周仲朗《杨妃出浴图》,这两幅画倒是耳熟。”

    “十日前,蒙陛下圣恩,召臣等鉴赏唐宋大家画艺。”诸大绶笑道:“当日倒是见过这两幅……”

    宋徽宗自然是不用说了,周仲朗即周昉,是中唐吴道子之后的丹青大家。

    “如此说来,此乃皇室珍藏,为何在胡宗宪贿赂严东楼的礼单上?”徐渭不屑的看向赵贞吉、王本固,“这账册从何而来,如此诬陷重臣,无耻之尤!”

    赵贞吉都要吐血了,偏偏又说不出口,严嵩两次将家产送入内承运库都是暗中所为,虽然朝中颇有议论,但明面上是从不提起的……臣子贿赂皇帝,说出来那简直是在自找麻烦。

    王本固也快吐血了,这账册是他私下买通了严府管家严年……不是说只钱银入库,字画送回分宜老家了吗?

    现在想想,怕是上当了。

    站在最前面的徐阶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一个的……钱渊都没出手,已经扛不住了。

    在徐阶心目中,如今他最信任的门生是邹应龙、王本固、胡应嘉,在名望大跌之后,他在科道言官中的影响力也主要是依靠这三个人……没什么其他原因,这三个人都和钱渊有仇。

    邹应龙两次被钱渊踹飞,去年还被徐渭打进医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被钱渊强行抢去;胡应嘉南下巡视红薯事几度被钱渊羞辱。

    但徐阶也知道,论能力,论资质,他们都无法和以钱渊、徐渭为代表的随园相比。

    虽然有欧阳一敬、姜宝、郭朴、赵贞吉相助,但也已然落入下风……这份账册就是明证。

    这份账册被徐渭骂得狗血喷头,李春芳、赵贞吉、郭朴等侍郎级别的高官,以及姜宝等翰林官都缩了头,只剩下欧阳一敬、邹应龙一等科道言官还在撑着场面。

    李默面无表情,实则好笑的看着这一幕,他是最早知晓妖书内容的那批人,昨晚在细细琢磨之后,已然断定今日议事的结局。

    除了科道言官以及和随园、胡宗宪有深仇大恨的赵贞吉之外,没有人站出来直言胡宗宪罪名,李春芳、郭朴、姜宝等徐阶党羽也不过敷衍几句……这就是妖书带来的影响。

    如果能敲死胡宗宪,他们会一拥而上,而妖书的出现很可能让胡宗宪逃得一命,那么他们官僚的本质会让其小心谨慎……别到时候被反咬一口,要知道胡宗宪今年未满五十。

    场面已然失控了,徐渭和冼烔一唱一和,从赞誉胡宗宪浙直、闽赣战功,到胡宗宪回朝理应去南京还是北京。

    看热闹的李默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了,而高拱和徐阶脸色都非常难看,如果胡宗宪洗脱罪名回朝,必然投入随园。

    一直观棋不语的钱渊忍不住啧啧出声,一方面因为徐渭等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庆幸自己事前的安排。

    如果没有在隆庆帝面前埋了坑,胡宗宪说不定还真能翻盘回朝呢!

    钱渊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有点迟,一直等到护卫将传单洒出去才睡着,算算一共也没睡两个时辰。

    这个哈欠打的声音有点大……不是因为钱渊声音太大,而是周围安静下来了,因为内阁首辅徐阶终于忍不住出列。

    坐的有点歪歪斜斜的隆庆帝正襟危坐,“元辅有何计议?”

    “江西巡抚胡汝贞,独支东南战局数年,击倭有功,后调任闽赣总督,击溃贼军,屡有战功…”

    随着徐阶缓缓而出的话语,下面的群臣先是一阵骚动,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几个月来,徐阶的党羽上蹿下跳,清洗严党他们最为起劲,大量和严嵩严世蕃关联的官员被一批批的驱逐、贬职,赵文华、董份、唐汝楫去职,倒霉的鄢懋卿被判弃市,最后的堡垒胡宗宪……徐阶却要力保?

    就在片刻之前,欧阳一敬口口声声胡宗宪该杀,胡应嘉声称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必然贪污军饷,王本固更是大骂胡宗宪厚颜无耻没有第一时间上书请辞。

    “虽朝中言官弹劾,但胡宗宪实于国有功。”徐阶扬声道:“除却散阶,先帝加兵部尚书衔,并无其他赏赐,陛下可召其回朝,论功行赏。”

    钱渊散漫的站姿渐渐端正起来,手肘撞了撞一旁的张居正,“你这位老丈人可真不是省油的灯,人老成精啊。”

    不过三两句话间,如张居正、钱渊、徐渭、高拱等人都看出来了,徐阶这招先是欲抑先扬,然后嫁祸江东……脑子太好使了。

    张居正神色不善的瞪了眼钱渊,心里嘀咕,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还真是练出来了。

    欲抑先扬是目的,嫁祸江东是手段。

    什么手段?

    徐阶话音刚落,隆庆帝还没想明白呢,内阁次辅李默就跳出来了。

    “胡汝贞虽于国有功,然攀附奸党,贿赂奸臣,何以论功行赏?”李默高声道。

    徐阶真是能算计,以退为进,只不过几句话,李默就乖乖的跳了出来,成为攻伐胡宗宪的头牌。

    没办法,李默入阁也将近一年了,每日所思所想……除了国家大事之后,但凡涉及朝争,都秉持着怼徐阶的原则。

    徐阶笑着微微转身,“适才众人议事,言胡宗宪并无攀附严党,亦无厚贿严东楼。”

    “此事论行亦论心!”李默直接一句话怼回去。

    “那以石斋公看来?”

    “当召回京中,三法司共……”

    “咳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默的话,钱渊先给了徐渭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缓步出列。

    长达一个时辰的口舌之争后,徐阶、李默陆续出列后,随园的首脑钱渊也终于正式亮相。

第八百八十章 膝盖中箭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缓步出列的青年官员身上。

    虽然钱渊只在詹事府任职,手中明面上没有一丝权柄,但大部分人都心里有数,这位的隐藏实力和对朝局的影响力在朝中至少能名列前五。

    之前徐阶侃侃而谈的时候,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李默急吼吼的跳出来他也看出内情了。

    看向这位自己非常欣赏而且隐隐觉得臭味相投的臣子,隆庆帝笑着问:“展才觉得如何?”

    钱渊先行了一礼,看向李默,“石斋公,胡汝贞、唐思济诸人并无恶迹,何以论罪?”

    李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适才说话的老话,“论迹亦论心。”

    攀附严党,那就是有罪,胡宗宪攀附严嵩身居高位,唐汝楫攀附严嵩官至右谕德兼太仆寺少卿,诸如此类有相当一批官员,只是亲近严党便遭到清洗。

    钱渊隆重拜倒,言辞真切,“陛下,臣有罪,曾收严分宜贿赂。”

    大殿内更安静了,隆庆帝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收分宜贿赂?”

    “一方名贵砚台。”钱渊叹道:“还望陛下许臣致仕归乡。”

    一旁的李默听得莫名其妙,你钱展才在朝中这两年好不得意,西苑当夜主持大局,扶陛下登基,大好前程……就为了跟我顶牛,就要请辞?

    没你这么搞事的?!

    而另一旁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徐阶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自己这位孙女婿向来是个能埋伏笔的货色,不会无头无脑说这等话。

    大殿内对钱渊知之甚深的还有一位,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视线落在了嘴角挂着冷笑的徐渭身上。

    “一方砚台,就被逼的请辞,难道要效仿洪武十二年之事?”徐渭大步向前,高声道:“臣请陛下勿起大狱。”

    洪武十二年,胡惟庸案发,被牵连下狱论死超过三万人。

    “文长所言太过了。”刑部侍郎郭朴皱眉道:“展才一时激愤,何以言大狱?”

    徐渭斜眼瞥着郭朴,眼角余光扫着郭朴身侧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冯天驭,“收一方砚台都被逼请辞,若有人厚颜请严分宜撰写墓志碑文呢?”

    “竟有此事?”钱渊大惊失色回头问:“何人胆敢如此无耻!”

    李默已经听懂了,人家出列还真不是找自己麻烦,目标还是徐阶。

    而徐阶看着装模作样的钱渊,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娘的,这小王八犊子真是无孔不入。

    徐渭扬声道:“嘉靖三十年,严分宜权倾朝野,其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因母病逝而丁忧,临行前先贿东楼,后厚颜相求,严分宜提笔为其母写墓志碑文。”

    大殿内先是安静片刻,然后议论声不绝于耳,再过了会儿,无数道视线落在了面色发黑的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脸上。

    悄悄退回去的李默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习惯成自然,差点被徐阶当枪使,而钱渊和徐渭的一唱一和,又将矛头对准了徐阶。

    人家胡宗宪说到底,攀附严嵩是为了建功立业,贿赂严世蕃……好吧,这一条今天已经被徐渭挖了根,但你冯天驭……总不能立即派人回老家,把亡母的墓碑给砸了吧?

    说真凭实据,还是你冯天驭更真一点。

    上面的隆庆帝听陈洪小声解释了几句,忍不住抿嘴偷笑,谁能想得到钱渊一竿子戳到冯天驭身上了。

    要知道,如今还被视为徐阶死党的官员中,李春芳、郭朴都是侍郎,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一个尚书。

    冯天驭很难入阁,但却是被视为徐阶党羽中的核心人物。

    钱渊也已经悄悄回到原位上,还和张居正挤眉弄眼,小声说:“还好,还好……”

    张居正无言以对,之前清洗了那么多严嵩党羽,攀附严嵩的官员,但没人以此指责冯天驭……毕竟他起复后就投入徐阶门下了。

    徐阶的嫁祸江东,想一把火将李默带进去一并烧了胡宗宪……结果钱渊张嘴吹了股西北风,这把火不偏不倚的烧在徐阶最重视的刑部尚书冯天驭身上。

    徐渭这下子得意了,唾沫横飞的说得欧阳一敬、邹应龙、林润等人回不了嘴。

    “适才谁指责胡宗宪厚颜无耻不肯请辞?”

    “胡宗宪的确厚颜!”

    “但如今朝中仍有厚颜者,还不速速弹劾?!”

    是厚着脸皮就当没听见还是出列请辞……冯天驭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暗骂,我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居然……真是膝盖无辜中箭!

    “据说其女曾有意许配东楼为续弦。”冼烔突然又放了个大招,“厚颜至此……”

    冯天驭终于忍不住了,你们随园也太不要脸,都要祸及家人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归列的徐阶突然扬声道:“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共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其人于国有功,然德行稍亏,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这句话一出,徐渭、冼烔、欧阳一敬、林润等人纷纷归列,而站在前列的高拱突然回头看了眼又靠在柱子上的钱渊。

    钱渊递了个温和的笑脸过去,高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国有危难思良将。”隆庆帝叹息道:“胡汝贞其人,先后于东南、闽赣击倭剿贼,曾有人赞其灭倭首功,然其上位非为正途,令其致仕归乡。”

    “臣领令。”徐阶松了口气。

    这场南宫嘴仗就此落幕,胡宗宪得以全身而退,李默丢了个不大不小的脸,徐阶、高拱也满意于胡宗宪没有成为随园的助力,欧阳一敬、徐渭也展示了自身廷辨的能力和口才……倒霉的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

    群臣渐渐散去,高拱踱步而来,“胡汝贞给了你多少好处?”

    “中玄公这话说得偏颇了。”钱渊笑眯眯的回道:“陛下有意放其一马……”

    “还不是你动的手脚!”高拱嗤笑道:“前日陛下召老夫入西苑……”

    钱渊笑着行了一礼,“还要谢过中玄公成人之美。”

    “无需相谢。”高拱哼了声,“胡汝贞虽德行有愧,却有任事之能,或他日起复……”

    “不会起复。”钱渊无礼的打断道。

    “嗯?”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钱渊放眼望去,看见还在打嘴仗的胡应嘉和冼烔,笑道:“陛下不会起复胡汝贞。”

    看着钱渊离去的背影,高拱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觉得自己当年的猜测越来越接近事实。

    前日被召入西苑,隆庆帝隐隐提了几句,这也是高拱今日一言不发的原因。

    高拱之所以屡屡和随园起隙,无非就是怕钱渊影响了自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现在看来,高拱的担心已经成了事实。

第八百八十一章 回乡

    二十二年前身登皇榜,观政两年外放知县,连续六年丁忧守孝,起复后陆续巡按盐务、地方、军务,借东南倭事一跃而起,陆续出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毅力和坚韧。

    但胡宗宪也是人,他出任的官职中,最高的挂兵部尚书衔,一下子被一撸到底,致仕归乡,江西名士纷纷离去,临近徽州,也不禁心有惆怅,面带愁容。

    已是十一月了,徽州府交通不利,往来多是依靠水路,但已然入冬,不仅江面,就是山路上也颇多人******干的汉子,驮着货物的骡马,时不时还有响亮的号子在山路上响起,依山而建的村落里,大树下几个货郎正在叫卖,七八个童子躲在大人的身后好奇的张望着缓缓而来的胡宗宪。

    胡宗宪手捋长须,苦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汝贞兄何以如此沮丧?”陪着胡宗宪一同返乡的王寅道:“分宜、东楼一去,严党土崩瓦解,唯汝贞兄得朝中有识之士胜赞,他日必有复起之时。”

    “有识之士?”胡宗宪不禁笑了,“此番能全身而退,还要谢过亮卿。”

    王寅连连摆手,“在下不过跑腿而已,都是展才出谋划策。”

    胡宗宪沉默片刻后叹道:“当年屡屡起隙,不意龙泉会出手相援。”

    “钱龙泉其人,虽思虑如渊,心机深沉,但毕竟年轻,有赤子之心。”王寅轻声道:“当年尚在镇海,就曾言,东南击倭,绩溪实为首功,必青史留名。”

    胡宗宪听了这话,先是一阵好笑……有赤子之心?

    在他看来,钱渊的援手很大程度在于和徐阶的对峙,在于对东南沿海开海禁通商的重视。

    但转念一想,胡宗宪不得不承认,王寅说的有道理,若无赤子之心,当年一个无职翰林如何会甘冒奇险,力挽狂澜?

    要知道当年钱渊一个庶吉士转入都察院,连连立下大功,对其本人的仕途却是没有太多助益的。

    “随园……随园……”

    听到胡宗宪喃喃自语,王寅保持着沉默,如果胡宗宪想起复,投入随园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钱渊会怎么想。

    而钱渊怎么想的关键在于胡宗宪会怎么想。

    王寅毕竟亲自跑了趟京城,回程时候钱渊的表态,以及让他带的话……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胡宗宪刚刚被弹劾的时候,言官们还没开始喊打喊杀……一直到钱渊嘱咐胡宗宪以静制动之后,言官们看胡宗宪厚着脸皮不肯求去,这才喊打喊杀。

    应该是钱渊刻意为之……王寅暗暗思索,他也难以确定钱渊到底有什么打算,更难以确定,钱渊有没有将胡宗宪纳入随园的打算。

    抛去有建功立业的能力和企图,胡宗宪也保持着一个官僚的基本思维模式……如果随园这条路不行,徐阶那条路肯定是死路,李默八成也走不通,那能不能试一试高拱呢?

    脑海中还在不停盘算,胡汝贞在王寅的提醒下停下脚步,讶然的看着七八个身着儒衫的人影出现在龙川村口。

    曾经有过龌龊,但也曾经朝昔相伴,曾经有过怨恨,但也曾经有过感激……

    看着郑若曾、茅坤、沈明臣、何心隐等人缓步而来,胡宗宪鼻头微酸,眼角隐有泪花闪烁。

    郑若曾、茅坤当年被视为总督府内的核心,通军略,晓军机,兼通地理,细查军情,被胡宗宪视为左膀右臂。

    沈明臣协王寅打理文书,撰写来往公文,多有诗词,历史上胡宗宪被逼自杀,就是沈明臣走哭墓下,为之讼冤。

    原时空中,何心隐短暂入幕后就北上入京,这一世因为钱渊的刻薄话而执意留下,嘉兴两场大捷何心隐出力不小。

    两年前胡宗宪率军驻守处州府龙泉县,一意争功,郑若曾、何心隐、沈明臣均愤而离去,一年后胡宗宪因贼军困分宜不敢进军,茅坤亦黯然请辞。

    但如今胡宗宪致仕归乡,四人齐至,不为旧情,而为胡宗宪扫平三省之乱。

    虽心有不甘,但见老友来迎,胡宗宪兴致大起,呼朋唤友,大摆筵席,席间连连畅饮,沾得胡须尽湿也不自知。

    这四位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东南士林对胡宗宪的印象,此人虽攀附严嵩,贿赂严东楼,以至于身居高位,更提编六省,截留盐税,但此人也的确于国有功,于东南有恩。

    如果胡宗宪没有被逼致仕,东南士林、官员对胡宗宪会贬大于褒,但如今……却是褒大于贬。

    胡宗宪持杯起身,对何心隐行了一礼,“若不是钱展才来信,胡某尚不知夫山亦奔走京中,如今困居乡野,只能以此酒相谢。”

    去年末,徐阶使门生侯汝谅调任浙江巡抚,目的是去掀胡宗宪的老底,是何心隐探听消息,急奔入京找到钱渊,胡宗宪一直到前段时日才辗转知道这件事。

    何心隐回了一礼,持杯一饮而尽,神情淡漠道:“此为公,不为私。”

    看了眼已熏熏有醉意的胡宗宪,何心隐补充道:“今日来访,亦为公,不为私。”

    何心隐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角色,当日他是第一个愤而离去的幕僚,但他也是第一个察觉到东南危局找到钱渊的,即使是这一次,也是他最先提议来徽州相迎。

    何心隐是个半理想主义者,但身为王学门人,自然也清楚胡宗宪的所作所为有迫不得已的一方面……当年的王阳明也不如此吗?

    这一场酒宴,这些年得以施展腹中韬略但也时时因自身困境而郁郁的胡宗宪酩酊大醉,当其醉倒之后,有快马疾驰而来。

    来人是留在镇海的钱家护卫头领洪厚,华亭人,嘉靖三十三年第二批招募入队,诸般大战均有战功,随王义、梁生入闽赣,统率鸟铳队兼管虎蹲炮,屡屡建功,戚继美曾经来信要人。

    “郑先生,夫山先生,句章公。”洪厚抢到郑若曾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若曾神色微动,“即刻启程,回镇海。”

    茅坤抢在另两人之前问:“出什么事了?”

    郑若曾思索片刻,看了眼茅坤,皱眉道:“绍兴知府梅守德被调回京中。”

    茅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走,立即回镇海!”

    王寅深深看了眼茅坤。

    和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不同,茅坤是两榜进士出身,一度盼着助胡宗宪建功立业而起复,但至今无着,刻意如此,自然是有借助随园起复的心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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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