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一章 迷雾(上)
在第一次下东南之后,钱渊就有了暗中掌控东南的大体思路。 不是为了造反,不是为了割地称王,甚至都不会涉及到朝争,钱渊只是希望将自己在东南抗倭的影响力渗入这片土地,以利于开海禁后的一系列举措。 但毕竟,这是个官本位的社会。 钱渊问心无愧,但随着随园势力的一步步膨胀,随着钱渊依旧得新帝宠信,官僚集团很难容忍东南被钱渊如此操控。 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也是因时势而成,钱渊从没想过放弃,也从没想过退缩……当然了,在做出选择之前,需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清楚楚,竖起耳朵听个真真切切。 所以,绍兴知府梅守德调任大理寺少卿,钱渊只是找了个由头给了林烃脸色看……反馈过来的信息显示,在收下曾铣平反冤狱这份厚礼后,李默并没有背信弃义的打算。 奇怪的是,梅守德入京后,新任绍兴知府始终没有出炉,只以同知暂署理府衙……钱渊一时间觉得眼前尽是迷雾,犹豫不决。 直到十二月中旬的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迁山东按察副使。 随园中,孙鑨双眉紧锁,徐渭一脸不屑,钱渊只轻笑两声,而钱铮一脸的尴尬。 一个三甲进士出身的知府升任按察副使治理学政,这是越级升迁,对于宋仪望本人来说是好事……但要知道之前的绍兴知府梅守德早在嘉靖三十三就赴任,而宋仪望不是,他是接任谭纶的台州知府。 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是因为钱铮的举荐,更因为宋仪望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也就是说,在政治势力派别上,宋仪望被视为随园一派,但他的升迁,钱渊事先并不知情。 显然,这是有人在搞事,而且是针对东南,更是针对钱渊。 “展才,何人主使,所为何事?”孙鑨轻声问:“如何应对?” 顿了顿,孙鑨苦笑补充道:“大理寺少卿、山东按察副使,毕竟是升迁,总不能顶回去……” “吏部都下了公文,顶回去?”徐渭嗤笑道:“如今的天官可不是当年的吴鹏!” 当年吴鹏攀附严嵩任吏部天官,而钱渊在东南的布局多和吴鹏相关联,如吴成器陆续转任台州推官、宁波推官,唐顺之升任宁波知府,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都是吴鹏襄助。 严党溃败给钱渊带来的最大坏处就在这儿,当年吴鹏任吏部尚书,钱渊和严世蕃时常往来,说起来后者很是帮了些忙。 “一个又一个……”徐渭面色阴沉,“不可不防。” 钱渊抓起个梨子啃了两口,他知道徐渭什么意思。 文官集团对钱渊这种近乎割据的行为有着天然的警惕性,这种排斥甚至都和党争没什么关系,即使是徐阶的死对头李默也曾经默许侯汝谅平调浙江巡抚。 最早被调离的是东南文官中和钱渊私交最深的吴百朋,从一介巡按直升巡抚,吴百朋身后只有钱渊,虽然是因为闽地倭乱调任福建巡抚,但也看得出其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接着是戚继光升任福建巡抚,俞大猷调任南赣总兵……这还是和福建、江西战事有关。 谭纶丁忧守孝……这个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但平调浙江巡抚的是徐阶的门生侯汝谅,南下接任浙江巡按的庞尚鹏也是徐阶的门生,浙江总兵董邦政重病请辞,接任的董一奎还是徐阶的人,甚至和钱渊私交极深的卢斌投入徐阶门下转驻松江府。 “渊儿?”钱铮不满的看着侄儿啃梨子啃的果汁四溅。 “宋仪望、梅守德……不过小事。”钱渊丢下果核,取过毛巾擦拭着手。 “小事?” 钱渊傲然一笑,如果只是调个巡抚,调几个知府过去就能翻盘,自己何至于在东南耗费那么多时光,耗费那么多心血? 从嘉靖三十二年因嘉定大捷小有名声以来,钱渊刻意结交无数人脉,再到两度南下,屡屡力挽狂澜,又设市通商,声望臻于顶点,在东南埋下了无数的棋子。 绍兴知府、台州知府没了又如何? 难道吏部还能将下面的通判、推官、同知,再下面的县令、县丞、典吏、主簿全都撤了? 就算吏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这种坏规矩的事,那不入流的小吏、文员、捕头、衙役呢? 宁绍台三府,纵然是小吏文员这样地头蛇,但地处临海,也常年受到倭寇来袭的威胁,哪个不对钱渊感激涕零。 这种感激的情绪难以持久,所以钱渊用利益编就了一张大网,从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最早出海贩货的船队,除了汪直属下之外,往往都和地头蛇、本地大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戚继美、戚继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这些将领麾下的兵丁一旦伤残退出军队,往往都是由钱渊来安置的,这些人虽然别说官职、吏员,不入流都算不上,但却遍及三府,以管事的名义操纵着无数关卡。 没了浙江总兵又如何? 卢斌弃之而去又如何? 前段时日,华亭老友孙克弘来信,唏嘘提及旧事,当年在嘉定城外初逢,长水塘边、桐乡城外并肩,后同驻守台州的侯继高和卢斌割袍断义。 现在卢斌在东南很受鄙夷,毕竟他几乎是被钱渊一手扶上去的,因隆庆帝登基大赦出狱的卢镗也对幼子深感失望。 钱渊不再去想卢斌,但就算戚继美也被调离,还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张元勋、葛浩…… 就算所有的旧部都被调离,没有安全感的汪直身边还有位军师呢……如果情况真坏到那地步,钱渊也不会心慈手软,弄出点动静来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钱渊不像其他的文官只是稳坐中军帐,摇扇坐谈兵,他曾亲身临阵,他曾提刀杀倭,他也筹谋军饷,使大军后勤无忧,甚至就是他立下了首级兑银三十两的规矩。 大量的钱家护卫入军,大量的旧部散布在浙江诸军之中……朝中很难想象钱渊对东南诸军的影响力。 官本位的社会中,官职本身代表着地位,代表着权力,也代表着对属地的生杀大权,这种模式很难说好坏。 而钱渊早在几年前就确定,自己就算连续得嘉靖帝、隆庆帝两任帝王宠信,频频立下大功,也很难短时间内爬到高位……甚至他对此也不太在乎。 所以,钱渊选择了走底层路线,别说台州知府、绍兴知府了,就算把宁波知府给别人,想让他干不下去……甚至坏事,对钱渊来说是不难的。
第八百八十二章 迷雾(下)
但不惧怕别人抢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也不代表着钱渊对这一切有资格熟视无睹,自己的沉默将很可能导致对手的得寸进尺,而得寸进尺到一定地步……钱渊就算想使出手段,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不是陛下的意思。”钱渊抿了口茶下了这个结论。 徐渭赞同道:“不错,若是陛下有意,必然会先行通气。” 隆庆帝的性情和嘉靖帝差别太大,很容易被臣子摸清,以其对随园,对钱渊的态度,若要对东南动手,必然会有所动作……说得不好听点,若是隆庆帝不声不响动手,这是逼的臣子离心。 嘉靖帝无所谓臣子离心,但隆庆帝是在乎的,还有大批的潜邸旧臣等着上位呢。 “昨日放衙后去了林宅,不是李时言。”钱渊笑着看向钱铮,“叔父,记得今日午后,梁生提起……昨日黄昏,张子维来访?” 钱铮皱眉点头,“昨日来随园,你去了林宅,文长在家……张子维言,吏部可能会调离台州知府宋仪望……不料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升任山东按察副使。” 显然,张四维的来访是受了其舅父吏部天官杨博的指派。 “嗯,吏部亦无可奈何。”钱渊忍不住笑了,“大义在前,又有陛下口谕……” 这下钱铮也没话说了,曾铣平反之日,隆庆帝当众宣称,“谏言得罪诸臣,一律免罪,存者召用,没者恤录。” 巧合的是,梅守德、宋仪望都是得罪了严嵩、严世蕃被贬谪出京的……如今清算严党,这两人或回京任职,或升迁按察副使,理所应当啊! 用张四维的话来说,吏部都找不出反驳的话。 钱渊微微摇头,对张四维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如今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外朝中能与内阁相抗衡的唯有吏部天官杨博。 谁不知道随园首在钱渊,而钱渊之重首在圣眷,次在东南,而东南之重首在宁绍台,连续调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连续两次,第一次钱渊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而这一次,张四维昨日黄昏登门来访,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 没有给钱渊任何回旋的余地,使手段的时间……杨博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是黑手之一。 自从钱渊归京以来,很多人都看出了,只要不触及东南,就不会和随园发生矛盾……当然了,这也是很多人无法忍受的理由。 之前嘉靖帝尚在,钱渊虽被闲置,但圣眷不衰;隆庆帝登基后,对钱渊依旧信重…… 能盯着陛下的压力,毫无顾忌的怼上随园,同时还能让吏部天官出手……还有谁呢? 随着钱渊的细细讲述,朦胧的迷雾被风儿吹散,孙鑨讶然问道:“竟然是高新郑?” “必然是他。”徐渭阴着脸道:“徐华亭如今麻烦事多着呢,李时言、吴曰静已然排除……” “内阁中父亲和吕阁老一直称病……”孙鑨喃喃道:“那只能是高新郑了……张子维是其心腹,也只有他使得动吏部天官。” 侧厅一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出现同一个疑问。 为什么? 其实随园众人和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心里清楚,虽然都是陛下旧臣心腹,但未来必然分道扬镳,两两敌视。 想玩一家亲……别说实在合不来,仅仅是陛下也绝不想看到,频频对随园施恩,隆庆帝也是有所指向的。 但纵然有隙,陛下登基尚未满一年,短时间内还能维系一定的表面关系,为何高拱如此迫不及待? 更别说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不去找徐阶、李默的麻烦,却掉过头找随园的麻烦,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关键是,陛下如何看待此事。”徐渭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点。 事情已经出了,随园被打了个埋伏,而钱渊绝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唐顺之、孙铤、赵大河、宋继祖…… 问题的关键还是隆庆帝的心态。 西苑。 粗如儿臂的大烛边,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的揉着眉心,脸上颇有愁容。 昨日今日高拱两次觐见,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东南的不放心,更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随园,对钱渊的立场。 反正陛下您要以权力制衡……那我也不用客气。 “朝中税赋多赖东南,东南财源半数在宁绍台三府通商口岸,不能握于朝中,难道到时候内阁去俯仰随园鼻息吗?” 隆庆帝清晰的记得高拱的那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高拱说的有道理。 但隆庆帝也清晰的记得钱渊如何解释……随园不可能长久把持通商一事,一个不好,随园土崩瓦解,为万夫所指。 “臣当年舍翰林而南下,不惜此身而亲身击倭,设市通商亲力亲为,无非为朝计,为陛下计,如今通商初开,海禁未解,随园亦不惜此身,为陛下探路。” 两人说的各有道理,偏偏又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隆庆帝虽然内心深处对父亲嘉靖帝仍然有着不解的恨意,但他亲身体验之后,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能力。 现在的高拱远不能和极盛时期的严嵩相提并论,而随园的资历也不能和十年前的徐阶相比,嘉靖帝能从容的通过权力制衡,挑拨分宜、华亭政争来操控朝局,而隆庆帝在高拱、随园之间显得犹豫不决。 说到底还是资质的高低区别,易位处之,嘉靖帝会毫不犹豫的给高拱一巴掌,再给随园一棍子……前面的徐阶还没滚蛋呢,现在就内斗了? 说到底还是隆庆帝心软,他虽然有意使制衡之术,却非冷漠无情之人。 “陈伴,你说……展才会不会明日就要递帖子觐见?” 肃立在一旁的陈洪躬身道:“老奴不敢贸然揣测。” 隆庆帝苦笑一声,“高师傅太心急了,而展才可没华亭那般能忍,别一个不好闹出事来。” 陈洪没吭声,心里却暗暗点头,钱龙泉那人向来是受不了气的,随园那帮人……近墨者黑,这些年三番两次闹出大动静。 如果黄锦仍在,一定会告诉隆庆帝,这是想瞎了眼啊! 嘉靖帝曾私下和黄锦聊起过,钱渊每一次闹出大动静,都是有深思熟虑的,即使是当年第一次入京打的徐璠哭鼻子,也是顺势而为,有意为之。 而这一次,高拱提前打了小报告,使钱渊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难道宁绍台三府是你钱展才的自留地,朝廷都不能干涉? 这一点,高拱和钱渊显然是看清楚了的,而隆庆帝显然没看明白。
第八百八十三章 洪洞县里无好人
让隆庆帝意外而不安的是,在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任山东按察副使后的三天内,随园一直保持着沉默,钱渊并没有递帖子入西苑觐见。 如果换成嘉靖帝,钱渊绝不敢玩这种小心思,会在第一时间觐见,不管是小小的埋怨,还是捏着鼻子对高拱歌功颂德的同时挖坑,总归不会保持沉默。 和心思太深,太难侍候的嘉靖帝相比,隆庆帝虽然在登基后也展示了些许手段,但总的来说,史书中对其性情宽宏的评价很是精准。 到了第四天,隆庆帝召见潜邸旧臣张居正、诸大绶、林燫,言谈间问到了钱渊。 这三个人,诸大绶是随园一员,林燫的弟弟林烃是钱渊的妹婿,而张居正是钱渊的密友。 呃,至少在隆庆帝看来,张居正和钱渊多年前就结交为友,同为徐家女婿,又同背弃华亭……西苑事变当夜,张居正密告钱渊,这就是明证。 当日黄昏,张居正、诸大绶、林燫并张四维、林烃、陶大临等人一同拜访随园。 六个人加上钱渊、徐渭,打哈哈打了半个时辰,问题的关键是钱渊那张脸……皮笑肉不笑的,而徐渭那张嘴……皮里阳秋的,饶是张居正、张四维不停缓和气氛,半个多时辰后也就散了。 看着林燫寒暄几句也出了门,钱渊随口道:“不急着觐见。” “陛下那边……” “陛下性情宽宏有度。”钱渊一边扯淡一边在琢磨。 钱渊始终不太看得懂高拱这次的出手,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东南出手? 他总觉得在高拱的出手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在没有完全看清楚之前,钱渊不想贸贸然入西苑觐见,一旦和隆庆帝摊开说,很多事情就不好讲了,后续事件的变化也很难插得进手。 众人聊了一阵,林烃、陶大临、诸大绶准备起身离开,虽然以随园为名,在这儿甚至有专用的卧室、书房,但毕竟都是成了家的人。 临行前,今日和张居正、林燫一同觐见的诸大绶突然随口道:“对了,今日张叔大提到,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有可能回京。” “什么?!”钱渊霍然起身,“庞少南要回京?” 陶大临、林烃诧异的停下脚步,看着面色变幻莫测的钱渊,一旁的徐渭知道内情,低着头在思索什么。 “庞少南是华亭门人……” 诸大绶迟疑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徐渭打断,“此事是张叔大私下提起?” “林贞恒落后几步,张叔大随口提起。”诸大绶忍不住问:“庞少南和随园……” 钱渊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再想想……” 等三人离去,徐渭直截了当的说:“庞少南虽是华亭门生,但却是张叔大的人。”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在厅内来回踱步,“恰逢来随园之前,张叔大私下告知端甫兄,绝不会是随口一提……” 徐渭猜测道:“张叔大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他有那份好心?”钱渊狐疑道:“别是故意坑我们……” 要是张居正听到这句话,心里真是哔了狗,这次他还真是好心好意来提醒,当然了,这和庞尚鹏可能丢掉浙江巡按这个位置也有很大关系。 “不对。”钱渊突然想起了什么,“庞少南被调回京中,这等事如若是内阁决议,李时言不会不知道……” “如若是徐华亭一人独断,他张叔大如何能知道,这对翁婿早就翻了脸。”徐渭补充道:“不过,都察院那边也有可能……” “还是不对,左都御史崦山公虽是嘉靖二年进士,但不党不群,与徐华亭走的不近,和高新郑也走的不近。”钱渊喃喃道:“张叔大如何知道庞少南会被调回京中?” 这时候,放衙的钱铮进来了,听到侄儿和徐渭的疑问,脸色一变低声道:“今日午后,左都御史周南乔上书请求致仕,陛下命明日廷推下一任左都御史。” 钱渊停下脚步,呆呆的僵立在那儿,好似有一道闪电猛地撕裂他的脑海,一瞬间他想通了整件事,脱口而出,“高新郑、徐华亭联手!”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钱铮目瞪口呆的看着侄儿,这也太能联想了,谁不知道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内阁里都吵成一锅粥了。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徐渭艰难的开口道:“纵观前后,确有可能……还记得那日徐华亭力赞海运代漕运一事……应是华亭对高新郑之邀。” “左都御史周延致仕,高拱、徐阶联手,廷推能胜券在握,下一任左都御史必为徐阶的人。”钱渊缓缓踱步,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而庞少南虽是徐阶门生,但实则是张叔大的人……所以张叔大才会知道,一旦左都御史落入徐阶之手,庞少南很可能会被调回京中。” 徐渭转头看向钱铮,“世叔,左都御史……徐华亭门下可有合适人选?”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两人。”钱铮苦笑道:“毕竟左都御史无需翰林资历,三甲进士出身亦能担之。” “如此看来,梅守德、宋仪望……”徐渭咬着牙道:“高新郑这是要背信弃义……亏你还送了份重礼给他!” 钱渊面沉如水,脚步越来越快,脑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高拱、徐阶的联手将极大的改变如今的政治局面,别说随园了,就是随园、李默、吴山联手,都很难抵挡得住。 虽然不知道高拱、徐阶如何密议,但猜也能猜得到一二,高拱能借徐阶之力迅速布局,壮大势力,为日后的正式执政打下牢固的基础,同时还顺带着能压制住随园这股日后的对头。 如果能顺利的将东南宁绍台三府的通商口岸握于手中,高拱对随园的忌惮将大大降低。 而徐阶,能依靠高拱在内阁站稳脚跟……毕竟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想要接任内阁首辅,还得好几年光景。 钱渊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仅仅只有好处,也带来了劣势……思维定式。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立即和徐阶开打,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最终前者得隆庆帝如此宠信也不得不请辞归乡,蛰伏数年。 而这一世,嘉靖帝提前驾崩,隆庆帝提前上位,高拱今年才上任礼部尚书,他是有一定的耐心的……虽然不知道这耐心能维持到哪一天。 钱渊再一次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当年徐阶、严嵩第一次联手冤杀张经,驱逐聂豹,第二次联手赶走了不可一世的李默。 而如今,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 都不是好鸟,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突然面容一僵,好悬笑出来……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氏,但祖籍……正是山西洪洞县。
第八百八十四章 肯定和不肯定
已是深夜,书房内,孤灯边,钱渊坐在桌边久久出神,深深的疲倦感涌上心头。 那些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的货色,真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然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些许改动,但钱渊有一种无力相抗的沮丧感。 高拱和徐阶的联手,几乎可以控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朝局,而李默、吴山、吕本、孙升不说他们的势力无法与对方相比,即使在年龄上,他们也即将致仕。 六部尚书中,兵部、吏部、刑部、工部、礼部的尚书要么是徐阶的人,要么是高拱的人,而户部的方钝向来不涉党争。 除了内阁、六部尚书之外,最有分量的位置就是左都御史,周延致仕……也不知道徐阶挑选谁继任。 但徐阶和高拱联手,已经垄断了廷推。 也不知道是谁勾搭谁的,两个老不要脸的王八蛋! 如何破局? 指望隆庆帝吗? 钱渊首先就排除了这个思路,虽然在隆庆帝的计划中,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 但在实际操作中,高拱如果能通过徐阶迅速上位,显然是符合隆庆帝心思的……内阁的权力制衡,最大的目的也不过是给高拱留出壮大势力的时间和空间。 倒是徐阶这边,钱渊疑窦丛生…… 和高拱合作,除了些许交易条件,比如左都御史,比如浙江巡按御史,这些能帮助徐阶在内阁站稳脚跟,但徐阶也应该想得到,高拱势力越大,自己下台致仕的时间就会越早。 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能迅速稳定自己的地位,但从长久考虑,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徐阶年纪还不大,今年才五十八岁,身体也没问题,执政七八年都有可能。 高拱忍得了这么多年吗? 还是徐阶给出了承诺? 徐阶熬了十多年熬走了严嵩,这是个对权力有着无比向往的官僚,他会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十多年的努力? 而高拱也熬了十多年才熬到隆庆帝登基,能容忍徐阶长久的执政吗? 所以,虽然能确定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但钱渊始终难以看清,徐阶为什么这么做? 但钱渊能肯定,徐阶再能交易,但和高拱之间的矛盾却是不可调和的。 高拱急于上位的心思和徐阶隐忍十余年也急于上位的心思……其实根源不同,后者因为对权力的绝对渴望,而前者除了对权力的渴望之外,还有着澄清天下,行新政的宏愿。 距离随园不算太远的张府,书房里,一杯凉茶,一盏孤灯,张居正也陷入长久的沉思中。 有难以忍受的愤怒从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官员内心深处涌出,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 是自己的地位太低,是自己的力量太弱……高拱在选择和徐阶联手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自己这个徐家女婿的感受吗? 西苑那一夜后,张居正很清楚,以徐阶的性情,最恨的人中,自己能和钱渊相提并论……说不定自己还会略高一筹。 庞尚鹏即将被调回京中就是明证,那是张居正笼络来的不多的人手之一。 想想严世蕃的下场,张居正后背都发凉,自己那位岳父可不是个善茬,而自己并没有随园那样无论武力、官场都有自保的能力。 张居正有些失望,但却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的情绪流露,如今自己只能依附于高拱,因为接下来……高拱必定势力大增,自己并不是不可取代的人物。 对于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张居正并不赞同,但他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西苑那夜之后,徐阶内阁首辅的位置摇摇欲坠,这半年来,关于徐阶即将被斥罢的传闻满天飞,选择和高拱合作,是能起到短暂稳固位置作用的。 受钱渊这种穿越蝴蝶的影响,在隆庆帝登基之初,这一世的高拱和原时空有了很大的区别。 历史上的高拱已经入阁,而且是仅次于徐阶的内阁首辅,两人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内阁次辅和其他阁臣的区别就在于随时能接任内阁首辅,能没矛盾吗? 而这一世的高拱才刚刚从礼部侍郎上位礼部尚书,只是轮值西苑直庐而已,还没有正式入阁。 想到这,张居正苦笑了声,如果先帝迟几年驾崩,可能朝中就不会如此混乱不堪了。 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后,将潜邸旧臣大肆提拔入阁,甚至以侍郎之位入阁,但这也是有先决条件的,比如当时的张居正已经是国子监祭酒了。 这一世裕王府旧臣基本都是走储相路线,即使是随园中正式入裕王府的诸大绶也是走这条路的,但除了高拱,都没有走通,没有走完。 有的还在翰林院,有的还在詹事府,有的还在国子监……只有高拱一个人跳进了六部。 不入六部,就不能入阁,张居正在心里盘算了下,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是殷士儋,接下来应该是自己、林燫,还有南京国子监的高仪……对了,还有丁忧守孝的陈以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跳进六部。 已经是国子监司业,又是陛下潜邸旧臣,张居正如今的心思倒没前些年那么迫切了……主要原因在于,他需要一些帮手。 这是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的一个关键原因,这些年一直守着裕王府,高拱夹带里没人……也就是说,他缺少党羽。 高拱的姻亲倒是不少,但大都地位不高,而裕王府的那些同僚……随园就不说了,陈以勤、殷士儋也是对头,林燫是李默一党,只有张四维、张居正两人。 所以,当徐阶略略展示善意,高拱就主动凑了过去。 高拱希望尽快的掌控权力,但这些并不是有圣眷就能做到的,需要时间,也需要人脉,而徐阶显然是帮的上忙的。 与徐阶联手,聚拢党羽,等入阁后就能大权在握……张居正在心里冷笑了声,你高新郑想得倒是美。 毕竟之前这十余年的惨烈政争,高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严嵩、徐阶、李默谁都不去招惹他……所以,高拱对徐阶的认知,是不够深刻的。 张居正敢肯定,徐阶不会那么轻易的交权,新郑、华亭之间,他日必有纷争。 唯一让张居正难以揣测的是,随园会怎么做?
第八百八十五章 更恨谁?
随园会怎么做?
同样的问题在徐阶脑海中盘旋,不过只一瞬间,他就不再去想,原因很简单,自己和高拱联手,纵然钱渊机变百出,最多也只能从其他地方讨回一些便宜。
大局已定。
书房里的气氛是最近两年内最为活跃的一次,刑部尚书冯天驭、礼部侍郎李春芳、刑部侍郎郭朴、吏部郎中陆光祖、都察院御史王本固、林润、胡应嘉、邹应龙都在列,谈笑无忌,对明日的廷推都充满了信心。
“徐文长此僚,尖酸刻薄,媚上得以升迁,据说曾与严东楼交好……”冯天驭捋须而笑,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
书房内登时安静下来,徐渭书画大家的身份在朝中是没有地位的,青词如今更是没有用武之地,他给朝中官员留下的主要印象是……随园的二把手。
陆光祖听了这话微微垂头,他是嘉兴府平湖人,出身东南,早在多年前就曾听友人提起,徐渭欲续弦,闻女方姓严,一力相拒。
“嘉靖三十五年榜眼,不过四年,已经是翰林侍读学士,升迁之速,闻所未闻!”邹应龙响应了一句。
郭朴也笑道:“子实十年方为翰林学士,文长三年升侍读学士,啧啧。”
李春芳笑了笑没说话,他和徐渭一样以青词见宠,也是一甲进士,但从嘉靖二十六年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被升为翰林学士,比起来,徐渭更快。
听身边众人议论纷纷,一直保持沉默的胡应嘉在心里吐槽……一群欺软怕硬的,那日徐渭一竿子捅到冯天驭心窝上,但谁都知道徐渭的背后的钱渊。
背地里都不敢怼钱渊,只敢拿徐渭说嘴,真是丢人现眼!
坐在书桌后的徐阶脸上笑意缓缓褪去,“不论随园。”
诸人均躬身应是,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咱们暂时不去捅那个马蜂窝……徐阶在心里猜测,等这个马蜂窝过两天被捅了之后,钱渊会找谁的麻烦?
反正钱家和徐家已经撕破脸了,钱渊会不会去找高拱的麻烦?
一夜长谈后,众人起身告辞,徐阶坐在桌后未动,嘴角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如今朝中,论对权力制衡的了解,还有谁比徐阶更精通呢?
仅仅换位而思,仅仅一个身份的转换,徐阶巧妙的拿回了主动权。
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徐阶密派冯保出宫,虽然冯保莫名其妙的悬梁自尽,但其出宫去了裕王府是确凿无疑的,徐阶勉强保住了内阁首辅之位。
这次徐阶选择和高拱联盟,最大的好处无疑是能暂时立稳脚跟,除了个别位置之外,他愿意向高拱让步……不要脸一点,他都肯将票拟之权送给高拱。
等高拱羽翼丰满,等高拱入阁执掌大权……那时候,内阁中,今年已经六十八岁的李默应该致仕了,吴山今年也六十七岁了,吕本、孙升这半年上了好些奏折请求致仕。
到那时候,面对羽翼丰满,执掌大权,跋扈更甚当年李默的高拱,除了徐阶,隆庆帝会选择谁来制衡高拱呢?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经历让徐阶很清楚这个道理,只要是帝王,甚至只要是上位者,总是要懂些权力制衡之术……不懂的,下场都会很惨。
今上虽然年轻,虽然手腕尚不熟练,但也懂这个道理啊。
徐阶拾起茶盏抿了口浓茶,笑着想……陛下试图以随园制衡高拱,可惜已经不可能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陛下太年轻了,想的也太简单了,登基后频频对潜邸旧臣施恩,而随园士子资历不深,因此连续提拔如潘晟、高仪等随园外围官员,又让孙鑨、孙铤之父孙升入阁,这如何不让高拱忌惮。
当然了,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东南。
自嘉靖三十六年起,东南先后择镇海、宁海两地设市通商,税银滚滚而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到如今三年多了,所有人都知道通商对朝廷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谁把控通商税银,就能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和实际权力。
钱渊至今不过在詹事府任个闲职,位不高权不重,却在朝中有如此分量,随园聚拢的势力、隆庆帝的信重都是原因,但最关键的,还是他把控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
想想看,从唐顺之、宋继祖、赵大河、孙铤,再到如今在福建着手通商的陆一鹏、孙丕扬……高拱能忍吗?
高拱有匡扶社稷的志向,但对权力也有着极度的渴望,他可以忍受东南通商事暂时由徐阶把控,因为徐阶年纪摆在这儿,而且日后必定是被自己取而代之,但他难以忍受这些被日后可能最大的对头钱渊把控。
高拱和徐阶有着共同的判断,如若能将东南通商事抢走,随园必然势力大衰,钱渊在朝中的地位,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分量都会大大的降低。
推开窗户,已然入秋,又是深夜,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徐阶精神一震,在心里又细细盘算。
虽然高拱在裕王府待了那么多年,但在陛下心目中地位,未必就比钱渊高……如若事情顺利,只怕陛下会加恩随园。
但不管再怎么加恩……随园实力大减已是必然。
一步步来吧,就从明日的廷推开始。
徐阶随手披了件衣衫,冷笑着仰头看向弯弯的明月,如若钱展才忍不住这口气去找陛下哭诉,那就有热闹看了。
自半年多前西苑那一夜之后,徐阶在钱渊和张居正之间摇摆不定,不确定自己更恨哪一个……
有时候早上起床觉得更恨张居正,白眼狼啊,要不是这厮密告,自己何至于如此境地!
但等到夜间放衙时候,徐阶觉得更恨钱渊,这厮给自己挖了多少坑,即使是那一夜,若无随园,自己也不是没有反手的可能。
在被严嵩压制的这十多年内,徐阶一边缩着脑袋当乌龟,但也一边在寻找各种人才充当羽翼。
这十多年来,徐阶挑中了很多人,但不得不承认,最出色的两个,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是钱渊。
关上窗户,准备回后院歇息,徐阶在心里想,自己被女婿、孙女婿联手坑的这么惨,高拱应该能信任自己报复后会择机致仕的许诺吧?
这是徐阶和高拱交易的一个难点,高拱不在乎徐阶报复钱渊,甚至也愿意帮一把,但很在乎不可能和徐阶重归于好的张居正。
第八百八十六章 去不去?
随园。
钱渊再不复之前沉着神情,在脑海中反复盘算,身边的徐渭在破口大骂,对面的孙鑨愁眉苦脸,另一侧的诸大绶苦口婆心的劝着钱渊。
“展才,事已至此,不可意气用事,当明日觐见。”
孙鑨也劝道:“再不觐见陛下,荆川公、文和只怕也要……”
“鲜廉寡耻至此,高新郑他和严分宜有何区别?!”徐渭还在大骂,“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到你了,别只顾着骂!”钱渊眉头一挑,催促道:“随手抓一张就是了。”
徐渭瞪了钱渊一眼,丢了张三筒。
“胡了。”钱渊把牌一推,拿过算盘就要算番。
“咳咳。”
门口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众人转头看见面色铁青的钱铮和一脸无奈的杨铨。
沉默了三秒钟后,钱渊起身勉强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文长兄、文中兄、端甫兄都说……一边搓麻一边思索,更易灵光一闪……”
这么扯淡的解释,徐渭和孙鑨面无表情,诸大绶那么好的性子都忍不住呸了一声。
钱渊还觉得有点委屈,前世多少难事都是在麻将桌上解决的!
众人在侧厅坐定,视线都集中在去年入京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杨铨身上,论对朝中官员履历,自然是杨铨居首。
“一个个说吧。”杨铨咳嗽两声,“昨日廷推左都御史,张永明,嘉靖十四年进士,世叔的同年,外放知县,回京入六科,先后弹劾严分宜、严东楼,兵部尚书戴金,外放陆续出任云南副使、山西左右参议、江西左布政使,前年调任南京工部侍郎,去年振武营兵变后,升任南京户部尚书。”
钱铮摇摇头,“此人早年因弹劾闻名,中外惮之,但弹劾严分宜被贬谪出京……”
“不用猜了,必是华亭门下。”徐渭冷笑道。
诸大绶诧异道:“听闻今日左都御史已然令浙江巡按庞少南回京。”
庞尚鹏都被赶回来了,钱渊也不避讳,随口道:“庞少南虽是徐阶门下,但却和张居正亲近,朝阳兄,何方人氏?”
“乡梓湖州乌程。”
钱渊想了下没什么头绪,接着问:“今日那两个呢?”
昨日廷推,南京户部尚书张永明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工部郎中方逢时外放台州知府,南京户部郎中郭中外放绍兴知府。
“方逢时,字行之,湖广嘉鱼人氏,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宜兴知县、户部主事、工部郎中。”
简单的介绍让侧厅沉默下来,片刻后孙鑨皱眉道:“湖广人,张叔大的同乡……”
诸大绶补充道:“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
钱渊没去管这些,而是追问道:“郭中?”
“郭中,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为南京户部郎中,其子郭宁娶高新郑二女。”
“亲家啊。”
“那方逢时应该是徐华亭的人?”
这个很好理解,这次往东南插手,总不能只便宜了高拱吧?
徐渭看了眼钱渊,“不好说,继任浙江巡按御史不知是谁……”
庞尚鹏被调回京中,下一任浙江巡按理应是徐阶的人。
钱渊揉着太阳穴,真是麻烦啊,如今的朝局情势复杂堪比当年严嵩、徐阶朝争时代。
但不同的是,严嵩、徐阶的对峙是听从嘉靖帝的指挥棒,而这一次……都快失控了!
徐阶的党羽张永明突然调任左都御史,高拱的亲家郭中外放绍兴知府……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说到底,隆庆帝的能力和手腕不足以驾驭如此复杂的朝局,如果换个性情刚毅的可能还会快刀斩乱麻,而隆庆帝性情宽宏,处事犹豫不决……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高拱才会做如此选择。
而且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徐阶和高拱联手……这从明面上还真不太看得出来。
张永明就任左都御史,从资历上来看是合适的,廷推也只是险胜而已,而且并未听说此人是徐阶党羽……若不是张居正提前告知庞尚鹏被调回京,徐渭适才也不会断定张永明是徐阶的人。
甚至于,若不是徐阶、高拱的手伸向东南,随园也很难探查真相。
所以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想想也是,当年徐阶和严嵩两度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朝中有几个人知晓?
去西苑觐见吗?
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转个不停,去哭诉那是傻叉行为,去戳穿徐阶、高拱的联盟,更是傻到不能更傻。
但不去吗?
高拱、徐阶会不会更过分?
台州知府、绍兴知府、浙江巡按、浙江巡抚、浙江总兵……这么多势力汇合在一起,唐顺之和孙铤、赵大河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如果高拱、徐阶的手伸向宁波府,甚至伸向镇海,自己能忍吗?
纵然自己的影响力足够大,但如果事情发展到通商口岸的可能易手,无法接受这样结果的自己再行反击,很可能会将事闹大,闹的不可收拾……
吃过晚饭,众人散去,徐渭陪着钱渊细细盘点了一阵后也回了一墙之隔的家中,只留下钱渊一人在书房苦苦思索。
“少爷。”
钱渊推开窗户,彭峰站在窗外,轻声道:“镇海来人。”
“谁?”
“护卫老人,带来口信。”
钱渊转身出了书房,一名眼熟的护卫大步走近,单膝跪地,“拜见少爷。”
“起来。”钱渊打量了两眼,“记得去年初启程入京,你媳妇正巧怀了身子,这次总是个大胖小子了吧。”
护卫摸着头嘿嘿笑道:“托少爷洪福,的确是大胖小子!”
钱渊也是无语,会不会说话,你媳妇生了儿子……托我的洪福?
护卫队从刚开始的二十多人到入京前的近两百人,钱渊几乎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大部分人是何时应募入队。
面前这个护卫汤易,嘉兴府平湖县人氏,当年崇德大捷时逃入城内,应募为乡勇,手刃倭寇数人,战后投入钱家门下,之后又被杨文、张三带入军中,直到去年初才从江西回到镇海。
第八百八十七章 伏笔
当年从镇海启程回京之前,钱渊对护卫队做了安排,总共两百出头的护卫,一部分留在了镇海,由洪厚统率,一部分被塞进了杨文、张一山麾下,剩下的都被钱渊带入京中。
虽然南北消息不断,但在如今状况下,传递消息有点显得有些迟缓……而钱渊这个穿越者,对信息的传递速度非常重视。
“说正事吧。”钱渊示意彭峰倒杯茶来,“只有口信,看来不是小事。”
“最早是台州临海柳家秘告,郑先生、夫山先生派人打探,杨游击也使了手段试探,确认从去年十一月开始,陆续有海船私自出海贩货。”汤易大大喝了口热茶,继续说:“宁波府不太清楚,但温州府、台州府均有大户参与,而且……”
“嗯?”
“据郑先生说,似乎有边军参与其中。”
钱渊立即想到了调任浙江总兵的董一奎,按例这厮应该带了亲兵赴任,看来是想来抢肉吃。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税银不过出海价格的一成……荆川公不放他们出海?”
“嗯,边军将校跟没见过银子似的,居然在镇海以低价强卖松江商人送来的棉布,还殴伤数人,闹得不小。”汤易低声回复道:“董总兵的弟弟董游击曾在府衙和荆川公、孙知县撕闹过。”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边军将领向来贪财,想吃肉倒是理所应当的,就是不知道即将赴任的郭中和方逢时是个什么品性。
虽然远在京城,但钱渊对浙江上至官场,下至商队船队,各种消息都搜集的很齐全。
很可惜,浙江巡抚侯汝谅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也算不上两袖清风,但并不贪财。
“看来临平山一战砍下的头颅还不够多!”彭峰冷哼道:“少爷,戚参将、侯游击、杨文、张三都还在……”
钱渊摆摆手,“不可妄动。”
沉默片刻后,钱渊轻声道:“杨文可探查出,船队从何处走私出海?”
“大抵是台州的黄岩县,绍兴的沥海所、三江所,可能嘉兴府的海宁卫也有。”汤易仔细道:“多有卫所人手,也是从这儿查出边军踪迹。”
钱渊点点头,边军将领向来将卫所兵视为奴仆,甚至视为自家的下人。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钱渊在心里掐算时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立即让荆川公、孙文和、赵大河上书,痛斥船队走私一事。”
每年的三月中旬、七月中旬、十月中旬,是东南查验账目,上缴税银的时间点,次年的一月本来应该还有一次,但会因为正月不开朝而移至次年三月中旬,开朝都要二月了。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最近的时间点应该是明年三月,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东南只有唐顺之等人上书痛斥走私贩货,而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动……走私船队将会不可抑制的迅速扩大。
明年三月的税银数目……可能会下滑,甚至下滑到很难看的地步,而那时候……方逢时、郭中已经上任三个月了,而唐顺之、孙铤已经提前上书。
这个锅难道不是方逢时、郭中来背?
这样的小小反击……通过对比彰显能力,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钱渊已经开始打歪主意了,如果税银数目下滑的不多,要不要让唐顺之做点手脚……可惜这老头八成不肯。
这时候,外间又传来脚步声,单臂的刘洪看了眼彭峰和汤易,默然无声的站到一边。
钱渊眼神一凝,微微颔首,嘱咐彭峰道:“护卫队留在京中尚有多少人?”
“去年入京九十八人,原本在京中十六人,共计一百一十四人,后陆续离京十八人,尚有九十六人。”
“拨出六十人,分为三班。”钱渊略略算了下,“分别在扬州、通州、杭州设点,每日递送两浙事入京,均以密信写就。”
“汤易,适才吩咐的事,你明日一早启程南下,先告知郑先生,后通报孙文和、赵大河、杨文、张三,诸事均由郑先生主持。”
钱渊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不是给你的,给你家大胖小子的。”
汤易笑着接过,“回头让婆娘带着小子给少爷磕头。”
“少在这卖乖了,彭峰带着他去歇息。”
看着两人离开,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头看向刘洪。
“黄字甲号房。”刘洪低声道:“看样子挺急的。”
半刻钟后,钱家酒楼的侧门处,一辆马车悄然驶出,转了两个弯,在拐角处略作停留,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人强作镇定的下了车,疾步离去。
“克柔来了。”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张永明笑着招呼道:“克柔可有意南下?”
“总宪说笑了,此事要看师相之意。”胡应嘉笑吟吟的行礼,又和邹应龙、王本固打了个招呼。
庞尚鹏已经归京,浙江巡按御史出缺,按例是左都御史挑选两人上报内阁,由隆庆帝御笔钦点……但实际上这个操作是有讲究的。
如果是嘉靖帝这种难侍候又心机深的,必定是御笔钦点,如果是隆庆帝这种性情宽宏的,内阁的意见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今天在徐府汇集一堂的,全都是都察院的人,从左都御史张永明,到资深御史王本固,再到胡应嘉、邹应龙。
呃,想的再深一点,王本固、胡应嘉、邹应龙都和随园不合,有的被气吐血,有的被揍了不止一顿……徐阶显然是要挑钱渊的仇家去接任浙江巡按这个位置。
进了书房,诸人坐定,徐阶瞥了眼胡应嘉,“两年前克柔曾南下查验红薯事,先说说吧。”
这话一出,出仕多年的王本固还好,不太老到的邹应龙脸色微变,难道师相已经决定让胡应嘉巡按浙江?
“学生出身淮安,但早年曾随父在嘉兴府、杭州府,前年重归故地,如旧人离别十载,不敢相认。”胡应嘉轻叹道:“两浙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但如今却是遍地言商事,处处谈银钱,阿堵物熏人口鼻……”
瞥了眼脸色没什么变化的徐阶,胡应嘉略微顿了顿,话题一转,“但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于侯涛山设市通商,开海禁通商之势已然不可阻拦,否则……不说别的,户部得闹翻天。”
张永明苦笑道:“去年接手南京户部,库内空空如也,早听闻京城户部太仓库的银子都堆不下了。”
“提编六省,耗干民间,若不是东南税银,方尚书早就请辞致仕了。”胡应嘉应道:“随园那帮人,眼里只有银子……”
徐阶手中把玩着一块玉制镇纸,“克柔不必避讳。”
“少湖公勿怪。”张永明饶有兴致的说:“早闻钱龙泉之名,算算……克柔于其还是同年。”
胡应嘉点点头,“钱展才其人,确有手段,但也胆大妄为,前后六任浙江巡抚,除却兼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只有吴惟锡、谭子理能站稳脚跟。”
张永明在心里默算,还有三个是阮鹗、赵贞吉、侯汝谅,前两个都是被钱渊直接或间接赶走的,侯汝谅据说在浙江只能勉强支撑,日子难熬的很。
“然东南税银之重……”胡应嘉停顿片刻,“东南不可乱。”
“克柔长进了。”徐阶笑着颔首。
胡应嘉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东南税银对朝廷太重要了,必须收归朝中,但不可使东南生乱。
原因很简单,人家随园初创,一直好好的,你们一接手就弄得一团糟,户部怎么想,朝中怎么想,陛下怎么想?
“师相过奖了。”胡应嘉牙齿咬着下嘴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行礼道:“学生自入仕以来,先外放知县,后于六科、都察院任职,但自南下查验红薯事后,心有所念,忽有所感,请师相准学生调入六部。”
“嗯?”张永明诧异的看着胡应嘉,“克柔?”
就连心中不忿的王本固和邹应龙都惊奇的看过来,胡应嘉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被公认是那一科进士中除了随园走的最顺的一个。
外放知县后调入六科,再入都察院,如果这次能巡按浙江,说不定熬上几年就能巡抚一省,这样的先例多的是,当年的王民应,历史上的胡宗宪,如今的浙江巡抚侯汝谅走的都是这条路。
一旦巡抚一省,资历够了回朝说不定就能上位六部侍郎,再不济也是大理寺少卿之类,但胡应嘉却要跳到六部去。
而且还是在浙江巡按御史出缺的时候。
徐阶心里略略思索,不禁感慨,论能力,胡应嘉是不缺的,而且又有曾南下的履历,按道理是浙江巡按御史的最佳人选。
之所以想转入六部,无非是怕同门操戈,因为这段时日以来,王本固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己有意南下巡按浙江的意图。
没办法,当年王本固差不多都已经启程南下了,结果钱渊横插一杠子将浙江巡按抢了去……为了这事,王本固被气得七窍生烟。
这些年来,京中但凡说起钱渊在东南的丰功伟绩,大抵都要带上王本固……还好当年钱渊抢了去,不然别说如许多税银入库,说不定东南倭乱还没平息呢。
这让王本固如何忍得了?
先有钱渊的弃之如敝屣,后有张居正的背叛,听到胡应嘉如许话,徐阶心里暖洋洋的……还好自己眼睛不是全瞎的。
“不为科道,愿入六部,克柔有济民宏愿。”张永明如此评价。
科道言官是动嘴的,入六部是要做庶务的,而且胡应嘉是三甲进士出身,不历外官,难升侍郎,一旦出京说不定就是十多年。
“那就子民吧。”徐阶看了眼王本固,“此去东南,需谨慎行事,但也无需畏惧退缩,当断则断。”
王本固起身行礼,“学生谨记元辅教诲。”
虽然还没有正式报上去,但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左都御史,再加上已经和高拱达成了交易,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已然不可变更。
转过头,王本固看着胡应嘉的眼神带着感激,“克柔……”
“子民兄,财帛动人心。”胡应嘉面色肃穆,“钱龙泉以此掌控通商事,子民兄不可一意相抗,亦可以此相对。”
王本固若有所思,财帛动人心……钱渊做的,我也做的!
在走出书房的时候,王本固在心里发狠,钱展才,当年之事,我一刻都没有忘怀,当年之耻,我必然让你也感受一遍!
到现在,王本固都记得,那次是自己和吴时来、张居正、徐璠等人在酒楼聚宴,名义就是为自己送行……结果饭都吃完,钱渊就来砸场子了,砸了场子还不算,等自己出了门才知道,到嘴的鸭子扑哧扑哧着翅膀飞走了。
在徐府门口作别,王本固上了轿子,还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眼胡应嘉,顾全大局,又心思机敏,更难得有如此肚量,今天这个人情自己要记住。
还不知道自己赚了份人情的胡应嘉脸色发黑的从偏门进了钱家酒楼后院,这条路他今晚已经走了三次了。
还是那个房间,桌上的酒菜未动,坐在桌边的人也没换,似乎一直在等着,胡应嘉连续自斟自饮了三杯,才叹道:“一步一步……到如今,脱不开身了。”
“上了贼船就别想下了。”钱渊笑吟吟的提起酒壶又替胡应嘉斟了杯酒。
“那也未必。”胡应嘉冷笑道:“大不了效仿张叔大。”
正在饮酒的钱渊咳嗽一声,好悬没被呛着,哭笑不得的摆手道:“那可不同……张叔大是被逼上梁山。”
“嗯?”胡应嘉诧异问:“那夜到底有何内情?张叔大突然背弃华亭……”
“不好说,不好说。”钱渊笑着敷衍几句,看看胡应嘉脸色,“是王子民?”
“嗯,邹应龙与你我同年,从行人司调入都察院,资历浅了点,也没历外官履历。”胡应嘉随口道:“浙江巡按一职如此重要,为何要让出去……王子民可是恨你不死。”
“让他折腾去。”钱渊避而不答,反问道:“克柔兄你自己呢?”
“临行前,华亭问户部、工部。”胡应嘉犹豫道:“约莫是户部,说不定还会插手宁波清吏司。”
如今宁波清吏司主管通商税银,无论是正在运行的镇海、宁海,还是刚刚初创的泉州、厦门,而负责的主官是户部郎中陈有年,随园核心人物。
胡应嘉这句话也显示了,他如果从都察院转入六部,级别约莫是郎中,这不算低了,一旦外放就是知府,毕竟入仕才不到五年,当年的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才任郎中,之后外放台州知府。
第八百八十八章 借口
聊了一阵后,钱渊让刘洪将胡应嘉送走,又让小厨房做了份夜宵,自顾自吃了起来……今天一整天就没个空闲时候,肚子都没填饱。
“大晚上的,这么油腻你肯吃啊!”钱渊无语的看着梁生,“去弄个火锅来。”
一刻钟后,钱渊面前摆了个专用的小锅,下面是烧的火红的碳,沸腾的汤汁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麻辣味儿的。”钱渊自己动手,将黑木耳、冻豆腐放进去,一旁的梁生客串服务生,用小勺子在摆弄着虾滑。
刚要吐槽梁生的手艺,钱渊突然对这一幕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么小的锅,桌上摆的林林总总各种菜式,有点像豆捞坊呢。
就是火力有点小,钱渊无聊的等着,门口却传来脚步声,徐渭突然摸上门来了。
“哎呦,你鼻子倒是灵,刚煮熟你就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徐渭嘿嘿一笑,操起筷子,出手如电,戳中一个在汤锅里漂浮的虾丸。
一个人吃饭总不如两个人吃的香,钱渊动作也快了起来,甚至犯了规拿个勺子把虾丸全都捞到碗里,惹得徐渭瞠目大骂。
又拨了些菜下去,看梁生出了门,徐渭才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王子民?胡克柔?”
“王本固。”钱渊嘀咕道:“海鲜酱油到底是怎么调的,味儿总不对……”
“巡按一职早年非常设,当年是事发而设,如今已成惯例,权责之内往往沿袭上任。”徐渭拿了根牙签剔着牙,“去年的庞少南得张叔大嘱托,即使巡视宁绍台三府,也不过敷衍了事,但王子民此人……”
“剔牙到一边剔去。”钱渊嫌弃的将徐渭赶到窗边,才说:“要的就是他能闹事。”
徐渭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迟疑道:“不好控制,还不如让胡克柔去。”
钱渊摇摇头,却没解释什么。
“别闹得太大。”徐渭冷笑着提醒道:“如若荆川公得知内情……”
这是很容易被猜出来的,至少对于徐渭这种对钱渊心机手段都很熟悉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穿。
高拱、徐阶陆续将手伸入东南,欲夺走通商之权,钱渊如果到了最后时刻,很可能会在东南闹出点动静来……以其在东南的根基,并不难。
说白了,这和养寇自重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唐顺之能不能看得出来……不过这老头对钱渊的手段也熟悉的很,而且对其品行始终保持着怀疑。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钱渊恬不知耻的笑道:“再说了,如果是侯汝谅、董一奎、方逢时、郭中、王本固……那和我有什么干系?”
徐渭也是无语,胡应嘉密通随园,这种事在如今是密事,但等徐阶致仕甚至过世,有可能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候……难怪钱渊吩咐胡应嘉入六部,避开了巡按浙江。
不过,钱渊可不仅仅只考虑到胡应嘉的身份。
在知道可能巡按浙江的人选时候,钱渊就选中了王本固。
原因很简单,历史上的王本固搜捕汪直,一力斩杀,引出了新倭之乱,有胡宗宪不敢相争的缘故,也有朝中舆论的缘故,但王本固本人的性格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主导作用。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带着王本固拜访随园,一席长谈之后,察觉到王本固对通商事态度的钱渊才会出手抢走了浙江巡按一职。
被胡应嘉告知如果不是他,就是王本固之后,钱渊选择了让胡应嘉避让,让王本固南下。
如今高拱、徐阶联手,虽然钱铮、徐渭、孙鑨等人都有些惶恐不安,但钱渊本人却相对比较镇定,因为他了解高拱。
高拱此人,身负豪气,勇于任事,也不缺乏政治斗争的能力,但太过倨傲,性情急躁,面对即使联盟的徐阶……只怕也忍不了太久。
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中,高拱、徐阶的联手对东南却造成了极强的威胁,而王本固的存在……有可能让钱渊有机可乘。
钱渊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起到作用,但总归多埋下一颗棋子……总是好事。
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是能救命的,比如这一次让胡应嘉入六部。
胡应嘉入六部可能是员外郎,也可能是郎中,一旦外放就任知府,而胡应嘉曾南下入浙查验红薯事,在镇海待了两个月,对通商事的环节也了解的很深……一旦日后浙江沿海知府出缺,胡应嘉就能顶上去。
最关键的是,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最妙的是,胡应嘉是南直隶淮安府人,并不是浙江人。
随园是以松江、绍兴两府士子为核心的,绍兴士子除了孙铤寄籍顺天府外,都不能在浙江为官,而松江出身的士子……杨铨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陆一鹏主持厦门通商事,陆树德太过年轻。
而潘允端……算了,这位历史上豫园的修建者就不提了,天天无所事事,就属他来随园搓麻找人搓麻次数最多。
吃完夜宵,徐渭也懒得回家,就在随园睡下,虽然家就在隔壁,但在随园还是有专门的起居室和书房的……钱渊还指望这位多留点墨宝呢。
钱渊回了后院,先去看了眼儿子,小多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还好今天没怎么折腾。
依旧没有睡意,钱渊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看见不远处地上一团黑影,走过去踢了脚才发现是那只小鹿。
如今这两只小鹿已经取代小黑成了家中镇宅之宝了,小多还小,但八两和钱铮的女儿天天骑在小鹿背上……
钱渊皱着眉头在琢磨,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据说鹿长的大了,肉就不嫩了……
从宋仪望、梅守德被调离宁绍台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如今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期间还有郭中、方逢时调任,这两日还有王本固巡按浙江……也该去西苑一趟了。
正好用鹿肉为借口,钱渊决定明日一早去小厨房看看,几个月前就让他们调制烤鹿肉专用的酱料。
第八百八十九章 觐见
湖边的凉亭中,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在面前折腾,好好的桌子被挖了个洞,正好嵌进去一块铁板,下面是冒着火苗的碳炉。
钱渊猜测的没错,至少这个时候的隆庆帝,心里是懵懂的。
朝局的变化,徐阶、高拱两个始作俑者自然不用说,李默、随园也能看得清楚,即使是吴山、吕本等人也多多少少猜得出一点,但年轻的隆庆帝……
也不能怪他,困居王府这么多年,从来不涉朝政,裕王府内的人脉关系都混乱的很,这导致了隆庆帝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虽然登基之初也展示了些手段,但总的来说,心思太浅,手段显得也有点稚嫩……到现在还没看出徐阶和高拱的联盟关系。
当然了,从表面上来看,高拱收获颇丰,除了亲家郭中调任绍兴知府,几个门生也得到了提拔,甚至另一个姻亲妹夫刘巡从德州知府升任湖广按察副使。
而徐阶这边,除了廷推的左都御史张永明之外,只有王本固赴任浙江巡按御史……但前任御史庞尚鹏名义上也是徐阶门下。
隆庆帝如今担心的是,面前大大咧咧和陈洪商量怎么吃肉的钱渊心灰意冷……毕竟自己曾经隐隐许诺过,东南通商事初创期间暂时由随园主管。
和嘉靖帝比起来,隆庆帝只会死板的行使权力制衡的原则,而不会与时俱进的调整。
刚刚登基的时候,隆庆帝选择留下徐阶,以李默制衡,希望高拱能迅速聚拢势力入阁执掌大权。
于是高拱选择和李默联手,根本原因在于徐阶欲借清算严党而稳固地位。
但可惜之后的清算严党的功劳……被隆庆帝自己抢走了,高拱没捞到多少好处。
之后高拱才会选择和徐阶联手,尽快聚拢党羽……而这样的变化,隆庆帝并没有看到。
他只看到,高师傅不停的提拔门生党羽,这对隆庆帝本人来说,是愿意看到的。
没办法,这位今年才二十三岁,放在前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让他跟从亿万人中通过种种残酷手段挑选出来的精英人物过招……太难为他了,又不是穿越者。
“陛下?”钱渊提醒了句在发呆的隆庆帝,“差不多了。”
隆庆帝回过神来,“肉呢?”
“君子远庖厨嘛,让陈公公弄好了再端上来。”钱渊从边上的小箱子里取出盒子,里面是枣红色的酱料,“可惜北直隶……花银子都不太收得到鹿,得再北边一点。”
“所以就来西苑打秋风?”隆庆帝笑骂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带走的那两只小鹿还在后院养着呢!”
“文长兄那个碎嘴!”钱渊嘿嘿笑道:“其实他自己也馋呢。”
隆庆帝凑上去闻了闻盒子里的酱料,随口道:“展才,东南……”
恰巧陈洪端着盘子过来,“陛下,肉来了。”
“正好锅热了。”钱渊亲自动手,将切得薄薄的鹿肉铺在铁板上,用夹子不停的来回翻动。
陈洪上前两步,“龙泉……”
“懂懂懂……陛下用膳需先行试吃。”钱渊拿起筷子夹着肉,在酱料里打了个滚,“呃,鲜嫩无比,更甚小牛肉……可惜了,应该先用大料、老酒、姜蒜腌制一下……”
隆庆帝忍不住笑得身子都在发颤,“此道,展才可称大家了。”
“谢陛下隆恩。”钱渊咂咂嘴,指点陈洪继续烤肉,又说:“可惜京城除了西苑,没地儿寻鹿,倒是北边有……回头让护卫去问问。”
“只看着北边,南边不管了?”隆庆帝有意无意的插了句,拾起筷子吃了片鹿肉,沉思片刻后吩咐,“陈伴,万岁山颇为空旷。”
一旁的陈洪两眼茫然,钱渊忍笑提醒道:“陛下言万岁山空旷,陈公公或可等开春后使人送些小鹿入西苑?”
“噢噢……”陈洪嘴角动了动,想了会儿脚步往后移,一直退到亭外。
钱渊瞥了眼陈洪,接过木夹子继续烤肉,随口道:“陛下勿忧,他人主动请缨,这是好事……臣倒是愿意继续在詹事府混迹。”
“文长前些日子提到过,用展才自己的话说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隆庆帝笑骂道:“神仙日子啊!”
钱渊继续打岔,笑着说:“回头臣去问问工部,三大殿何时完工……”
“嗯?”
“赶在那之前外放,或者去南京也行。”钱渊将一片鹿肉夹到对面的盘子里,眨眼笑道:“臣可受不了半夜三更起床,顶着星星月亮上早朝。”
隆庆帝脾气再好也翻了个白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感,自从高师傅搞事之后,钱渊就没进过西苑,但今日觐见,一如往昔。
“若是陛下有命,臣自然责无旁贷。”钱渊诚恳的说:“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举,臣亲身犯险,战战兢兢,中玄公豪气干云,愿一力担之,其实臣……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隆庆帝的嘴巴都张大了,至少能塞个鹅蛋进去。
钱渊夹起一块鹿肉塞进嘴,嚼了几下才解释道:“得陛下信重,随园主持东南通商事,孙文和、赵大河、陆子直、孙叔孝四处设市通商,多少人恨之入骨……这么大一块肥肉让随园包圆了,惹得无数人眼红。”
“本还想着有陛下撑腰,随园再撑几年,至少立好规矩……中玄公愿意接手,其实臣是真心感激。”
隆庆帝想了会儿,开口问:“绍兴、台州两地知府调换,对镇海、宁海税银收入有影响吗?”
“不太好说。”钱渊一边烤一边吃,“不论绍兴,宁海隶属台州,这就要看台州知府方逢时肯不肯萧规曹随了。”
顿了顿,钱渊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隆庆帝,笑道:“其实宁波知府荆川公也该调任了,本为理学大家,这些年于国有功,又两袖清风,理应调入朝中。”
隆庆帝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当然了,钱渊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试探企图。
“唐荆川于国有功,但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两处乃是重中之重,暂不可调离。”
说的好听点,隆庆帝这是谨慎行事,毕竟绍兴、台州均履新,还不知道会如何,而税银是朝中不可或缺的。
说的不好听点,隆庆帝在东南也欲行制衡之术,这是他允许高拱插手东南的缘故,也是留下唐顺之、孙铤的缘故。
浙江一省的局势在隆庆帝眼中就如同朝廷的局势,徐阶一党手握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官三个头脑人物,高拱拿下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中的两个知府,而随园龟缩在宁波勉力支撑。
但钱渊不这么看,即使不去计算自己扎根东南的影响力,只要唐顺之还在,孙铤还在,再加上戚继美、杨文、侯继高,随园随时都有翻盘的可能。
第八百九十章 随园麻将(上)
在长达一个月的动荡后,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局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风平浪静。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在于礼部尚书高拱,多少官员将高新郑围在中间捧其的臭脚。
好事风平浪静的朝局下,隐藏着即将而来的狂风暴雨,而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如今已经不可一世的高新郑。
虽然还未入阁,但高拱愈发倨傲,再加上徐阶这厮在内阁里对其的忍让甚至恭敬……用钱渊的话来说,比当年严嵩、徐渭舔嘉靖帝还要过分。
而高拱一点都不觉得过分,得志便猖狂,在直庐对吴山、吕本不客气也就罢了,对李默都不太客气……
李默什么脾气,当年虽然落败,但面对严嵩、徐阶都能当面狂喷,再加上徐阶、高拱的联手让他想起了当年旧事……就在腊月二十七日,即将封印过年的时候,两人在直庐大吵一架。
这一架吵的……影响力有点大,首先,李默、高拱因为清算严党制衡徐阶的短暂联盟彻底土崩瓦解……虽然已经事实性的完结一个月了。
其次,李默毕竟年纪大了,回家越想越气,一口气没提上来晕过去了,等太医院的太医上门之后……高拱借此名声大噪,要脸的说一句高新郑牙尖嘴利,不要脸的赞中玄公类夏公瑾,当年夏言就是靠这一招打响名声的。
不过这些和随园都没什么关系,在钱渊连续五天入西苑觐见之后,随园已经安静下来……呃,也不能算是安静下来。
毕竟高拱的手伸向了东南,毕竟高拱是去摘桃子的,隆庆帝虽然对此并不反对,但也对钱渊有一份愧疚,再加上前些年钱渊有大功于朝,一直未得封赏。
在腊月二十八,隆庆帝亲下谕旨,命钱渊兼任太常寺少卿,原本钱渊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而太常寺少卿是正三品,一下子提了四级。
在明眼人眼里,这不仅是酬功,也是补偿,补偿东南通商事被高拱、徐阶摘桃子之事。
“虽然未有先例,但正三品入六部,可为侍郎。”陈有年啧啧道:“说不定明年展才就是上司了。”
“太常寺大都是翰林官兼任,储相之路,陛下却令展才兼任。”孙鑨是官宦子弟,摇头苦笑道:“难道外放?”
“外放可惜了。”诸大绶轻笑道:“如若在太常寺、太仆寺磨砺几年……”
话还没说完,向来是冷面笑匠的周诗突然插嘴道:“还有太医院。”
“哈哈哈……”冼烔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倒是嫂子更合适呢!”
钱渊无语的看着这帮人,“又不是我一个人升任。”
“这倒是,不过这次也谢过展才提携了。”向来端谨的陶大临笑着说:“《永乐大典》重校约莫年后能完工,愚兄这是借了展才之力。”
“说的是。”孙鑨反手指了指自己,“枯坐翰林五年,原本还以为要等九年考满,的确要谢过展才。”
杨铨在吏部向来以公允著称,凛然有名臣之风,也只会在随园说笑,这时候以羡慕嫉妒的语气叹道:“还是你们翰林升官容易,这次借展才之便,全都升任。”
隆庆帝这次施恩堪称大批发,随园中人在六部、六科、都察院任职的那是没办法,要走程序,但翰林院……隆庆帝是能一言而决的。
诸大绶本就是日讲官、裕王府讲官出身,正儿八经的潜邸旧臣,四个月前就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这次任职没变,但翰林兼职被提了一级,为翰林侍讲学士。
陶大临这些年一直缩在翰林院重校《永乐大典》,只是个翰林编修,这次被提为翰林侍讲。
孙鑨在翰林院……呃,真的没做什么,也被提拔为翰林侍讲。
众人正在说笑,钱渊却摇头道:“朝阳兄此话有谬,可不是所有翰林官都升官了的……”
杨铨一愣,转头看见了正在翻白眼的徐渭……这位老兄当年因青词见宠,虽然没有入詹事府,但去年升任翰林侍读学士,在翰林院仅次于翰林学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诸大绶叹道:“嘉靖三十五年春节,我等在随园订交,直到今年才能重聚首。”
“嘉靖三十六年,展才已经去了东南,端甫兄丁忧守孝,朝阳、嘉旭、子直都外放……”
“展才兄一直到去年五月才回京,朝阳兄、嘉旭也是今年才调回京中。”冼烔板着手指头算着,“可惜文和兄、子直兄都外放了,人还是不齐。”
众人一起数数,当年第一批组建随园的士子,孙铤任镇海知县,陆一鹏去了福建,周诗是今年九月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最倒霉的是松江上海的夏时,一直在地方任职,从四川到山东,再到湖广。
之后陆续进入随园的士子中,陆树德、林烃都在京中,包柽芳选官南京户部主事,孙丕扬巡按福建负责通商事,赵大河任宁海知县。
随园外围的黄懋官、潘晟等人都是侍郎级别,倒是不太来随园,还有福建巡抚吴百朋,有可能这一两年会被调入京中。
钱渊算了算,还是今年人最齐呢。
林烃好奇的看着众人说起当年科考前的旧事,小声问一边的好友,“与成,正月里随园做甚?”
陆树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冼烔已经嚷嚷了,“当然是搓麻,除了搓麻还能作甚!”
潘允端啧啧道:“当年科考前正月里,昏天黑地啊,彻夜不眠……结果那次除了我,居然全都上榜了,贞耀,如若去年你也搓麻,说不定能进一甲……”
“咳咳!”
听见陶大临的咳嗽声,冼烔不解的回头,“虞臣兄……呃,世叔。”
钱渊眨眨眼看着走进来的叔父钱铮……噢噢,好像刚才算人头把叔父给忘了,在外人眼里,钱铮可是不折不扣的随园中人呢。
在门外停了好一会儿才进门,钱铮环顾四周,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说了,只道:“今年最后一份邸报,适才吏部发出公文,陕西按察使王崇古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
厅内一片寂静,钱渊轻轻叹了口气,高拱也太心急了点。
吏部的杨铨立即报出王崇古的履历,“王崇古,字学甫,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先后任安庆知府、汝宁知府、常州兵备副使、苏州兵备副使、河南布政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陕西按察使。”
徐渭接口道:“此人是吏部杨惟约的连襟,张子维的舅父。”
第八百九十一章 随园麻将(下)
自张四维得高拱举荐入裕王府,所有人都将杨博视为高拱党羽,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钱渊印象中少有的原时空和这一世没有变化的。
诸大绶看了眼钱渊,“王学甫任苏州兵备副使,击倭有功,与展才是故交。”
钱渊点点头,“此人的确知兵事,不弱吴惟锡。”
这是个很高的评价,吴百朋这些年来在浙江巡抚、福建巡抚两任上理民事、整军伍,屡有战功,堪称文武双全,被视为名臣。
钱渊在脑海中回忆,好像历史上著名的“俺答封贡”就和王崇古有关。
“展才?”徐渭担忧的看了眼过来。
有的人不明白徐渭的意思,但也有人听得懂,除了钱铮、孙鑨两个时常参与随园核心事宜讨论的人之外,和东南联络较深的陈有年、周诗也能听得懂。
很可能这是高拱对杨博、张四维的施恩,而杨博会不会有所回报呢?
而高拱目前主要做两件事,其一聚拢党羽,其二把控东南通商事,而这两件事,吏部尚书杨博都是帮的上忙的。
钱渊倒是不担心这个,唐顺之、孙铤两个人是隆庆帝点了名留下来的,杨博想一脚踢走……不太可能。
但问题是,杨博曾长期担任兵部尚书,而且镇守西北边塞多年,是公认的朝中最知兵事的重臣。
而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个幌子,今年初起复,入冬后已经卧病在床,即使之前几个月,朝中兵事,隆庆帝、内阁也多询杨博。
也就是说,兵力调配,将领调职,杨博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钱渊担心的是,杨博会不会顺着高拱的意思……将浙江诸军全都调走。
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张元勋、葛浩……这些人都是钱渊极为重视的将领,也是钱渊的底气所在。
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需要考虑开海禁后的捍卫海疆。
送叔父出了门,抓了抓有点发痒的鼻子,钱渊回头笑着说:“刚才谁说搓麻的?”
几根手指指向了冼烔、潘允端。
“今儿这么多人呢,麻将不够,再去搬几副来,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明儿是除夕,就今儿吧,彻夜搓麻!”
钱铮一路走回后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里面“啪”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小七欣喜的叫声,“胡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钱铮捂着脑袋觉得有点头痛,随园那边就是个赌窝,连后院现在都这样了……
“总算是开胡了!”小七兴高采烈的算账。
陆氏、黄氏和谭氏在掏铜板,谭氏身为婆婆,又向来吝啬……但赌桌上,连父子都不认,何况婆媳?
不过,谭氏今天也不在乎,就在今儿中午,她带着黄氏和孙子,又去见了次钱鸿,算算几个月下来,平均每个月能见三四次面呢。
“回来了。”陆氏一边码长城一边对丈夫说:“明儿就二十九了,也该放衙了吧?”
钱铮先给长嫂行礼问安,才闷闷的应了句,“嗯,明儿不用去了。”
“骰子呢……十二……十二到底。”
“嗯?这牌有点散……”
“嫂子你收尾,最后张不要了?”
钱铮在边上好不容易插了句嘴,“嫂嫂,昨日陛下亲令渊儿兼太常寺少卿……”
“几品?”
“东风。”小七随口应道:“正三品,和六部侍郎一个级别。”
“渊儿功勋累累,早就该升官了。”陆氏接嘴道:“要我说,就应该回翰林院,去太常寺作甚!”
父亲、兄长都不在了,长嫂如母,而小七既是晚辈又是女眷,钱铮也只能逮着妻子怼了,“陛下亲命,轮得到渊儿挑吗?”
陆氏瞄了眼丈夫,都懒得搭理,只顾着算牌。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总归比在詹事府有事做。”钱铮劝道:“嫂嫂,还是要让渊儿晨昏定省,点卯上衙……”
钱铮那边苦口婆心的劝着,谭氏……没办法,远香近臭啊,现在谭氏只顾着不能公开露面相见的长子和远在东南的丈夫,哪里愿管从来都有主见的幼子。
钱铮失望的离去,他是个比较刻板的士大夫,总想着让侄儿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不是现在朝野上下看不清形象的角色……是能臣,但很滑溜,是忠臣,但擅长媚上,清臣……算了,这个角色和钱渊不太配。
钱铮又回到随园,听着里面响亮的搓麻声,在寒风中站了片刻后索性离去。
随园里摆了两桌麻将,八个人,但边上等空位的还有六七个呢,钱渊一边摸牌一边和对面的陈有年聊着。
“前天李时言和高新郑闹成那样,砺庵公居然没找你?”钱渊有点不太信。
“咳咳,砺庵公前日去了通州视察漕运事,今儿下午才回京,还没碰面……年后再说吧。”陈有年叹了口气,“只怕年后砺庵公得大怒……展才,税银真的会降?”
“**不离十,不然荆川公、文和兄上书作甚。”另一张麻将桌上的徐渭插嘴道。
钱渊瞥了眼过去,徐渭住嘴不说了……不是**不离十,而是十拿十稳,但这话儿不好说出口啊。
前日唐顺之、赵大河、孙铤上书朝中,言东南有海商不纳税银,私自出海贩货,明年税银可能有所缩减。
高拱在内阁斥责唐顺之危言耸听,而李默却觉得唐顺之说得有理……呃,其实有理无理不重要,主要是李默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吵一架,不然心里憋屈啊。
而高拱是觉得李默太过分了,怎么着,郭中和方逢时去东南履新,税银就会下降,你李默还说言之有理……非要跟我对着干?!
于是,一场让徐阶暗喜,让吴山、吕本瞠目结舌的激烈舌辩在直庐发生,高拱身强力壮,口若悬河,李默毕竟年老力衰了,吵不过吵不过……
所以,吵完之后李默更憋屈,这几天太医基本每天都要去李宅一趟。
钱渊在想着,等年后税银账目出来,估摸着方钝那老头肯定要跳脚,也不知道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随手抓了张牌打出去,“二条。”
“胡了,七小队!”陈有年抓起二条,“展才,谢了,最后一张二条,等好久了。”
“不客气。”钱渊笑着说:“登之兄,其实我是故意点炮的。”
陈有年自然不信,一边算番一边说:“如此殷勤,展才欲何求?”
钱渊笑嘻嘻的说:“等年后税银账目入京,还望登之兄襄助一二。”
不管方钝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税银降低,这老头首先肯定是找户部郎中,主管宁波清吏司的陈有年的麻烦。
第八百九十二章 年节(上)
隆庆元年,这个年,钱渊是既过的爽快,也过的心力交瘁。
的确爽,每天都是呼朋唤友,不是聚众畅饮就是彻夜搓麻,小七也不管老公了,除了照顾儿子之外,天天拉着婆婆、嫂嫂和婶婶搓麻……虽然小七牌技臭,但拦不住那三位一样臭啊。
也的确心力交瘁,东南危局渐显,即使是正月里,安排在通州、杭州、扬州的护卫队每日都要送来几封密信,钱渊每日都要为此费神。
要动些手脚,但不能引起轩然大波;要使税银数目降低,但不能有自己插手的痕迹。
再加上年节时分,除了杨文、张三、戚继美之外,还要和侯继高、张元勋、葛浩等人拉拉关系,特别是葛浩,手握如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钱渊还特地让人去了趟宜黄,让小舅谭纶给葛浩也去了封信。
很多事徐渭能分担,但也有的事徐渭是没办法帮忙的,比如父亲钱锐那边。
汪直如今久驻镇海县招宝村,偶尔去舟山转一转,钱锐时而在招宝村,时而在镇海县内,但始终深居简出,几次信中提到汪直如今势力愈发庞大,颇为担忧。
钱渊倒是不怕汪直势力的增长,这位五峰船主是个生意人,独子还在京中享福,而且东南水师实力的增长速度更快。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生意人,总想着垄断资源,使利益最大化。
当年汪直将其他海商排除在沥港之外,使不少海商转为倭寇,上岸侵袭,劫掠民众,这才直接促使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下定决心攻灭沥港。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厦门、泉州两地设市通商,只是初创,货物吞吐量不大,已经成熟的镇海、宁海两地……至少漂泊海上的海商,大都依附汪直才能采购。
这一方面使得走私渐渐抬头,另一方面使被汪直排斥的海上势力有聚拢相抗的苗头。
前几个月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罪名中还有纵寇一条,指的就是逃窜出海的张琏。
这位飞龙皇帝虽然几度大败,但如今在海上势力不小,几次侵袭沿海,不仅是广州,连福建都遭了殃,甚至有一次攻泉州,孙丕扬都被逼的亲身上阵,还好戚继光留在福建的戚家军赶到来援。
为此,两广总督吴桂芳,福建总兵戚继光、南赣总兵俞大猷都被科道言官弹劾。
随园院子里,冬日里,有高墙大树挡着寒风,暖暖的阳光照在两张麻将桌上。
不远处输完了筹码的徐渭正在挥毫泼墨,引得之周诗、林烃、陆树德啧啧赞叹。
赢的满面红光四肢挥舞的潘允端,输的面色铁青垂头丧气的冼博茂,懒懒散散像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的钱展才,端起紫砂壶正在饮茶的诸端甫,无不活灵活现得其精髓。
麻将桌不远的地方架着两个烤架,梁生带着两个护卫、几个厨师正在烤羊……可惜实在买不到鲜嫩的鹿肉。
钱渊在钻研了一段时日之后发现了,鹿肉不仅可以烤,也能炖,鹿腩比牛腩味道更好。
“少爷。”单臂的刘洪大步走来。
“贞耀,来替一把。”钱渊招呼了声起身离去,林烃两眼放光的接手。
五封信,钱渊叹了口气,而且其中三封都是迷信,没办法,只能回书房了……还得翻着书翻译,如果父亲钱锐是穿越者就好了,直接用英语,完全没可能泄密。
第一封信是父亲钱锐,没什么大事,只是年节问候的回信,只提了句走私愈发猖狂。
第二封信是厦门的陆一鹏,这厮虽然有点手段,也有心机,但也吃了不少苦,这是来叫屈的,并表示对京中随园众人的羡慕嫉妒恨。
此外,陆一鹏也提到了兵力调配的事,去年戚继光、俞大猷南下入粤汇总两广总督吴桂芳剿杀倭寇、贼军,但余孽藏于山中,尚未收尾。
所以戚继光如今还在广东,只留下一部分兵力由吴惟忠统率驻守泉州府,护卫孙丕扬港口,而厦门虽然距离不远,但兵力太少,陆一鹏希望钱渊在京中协助,调配一部分兵力驻守厦门。
第三封信是戚继美,这家伙终于成亲了,媳妇是绍兴会稽陶家女,还是陶大临的族中侄女。
第四封信是葛浩,在接到谭纶的信后,葛浩来信,信中提及新任台州知府方逢时往水师里掺沙子。
这四封信钱渊略略扫了眼,葛浩这是来表忠心呢,毕竟东南诸将中,葛浩名义上是地位最低的,至今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台州指挥使,军中都没个正经的职务。
这倒是个能施恩的机会……钱渊有些惋惜,早知道前几个月和高拱还是蜜月期的时候,就敲一竹杠了。
打开第五封信,钱渊笑着在手里颠了颠,虽然只是一张纸,但分量不算轻。
思索片刻后,钱渊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刘洪,“送去吧……找准时机。”
刘洪点头道:“有人盯着,今日正巧都在。”
“去吧。”钱渊挥手让刘洪出去,自己在院中来回踱步,让出一些利益,而且是自己并不在意的利益,这不是难以选择的问题。
还好去年和张四维密议的时候,自己留了个心眼……
朝野上下,将开海禁和通商视为一体,但在钱渊心里,这是两个概念。
五年前华阴大地震之后,亲眼目睹户部的无能为力之后,钱渊就有了清晰的认知,开海禁是目的,通商是诱饵,以通商带来的税银换取全面的开海禁。
如果将诱饵比作一块蛋糕,钱渊并不在乎这块蛋糕自己能吃多少,甚至不会拒绝其他势力进来分一杯羹。
但如何划分这块蛋糕,至少在短时间内,钱渊需要将其握在手里。
虽然现在开海禁通商已经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但钱渊并不看好……自己放手之后的发展。
没有一个穿越者在期间主导,开海禁只能沦落到通商,原时空中不就是这样吗?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了,钱渊也能看得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秉持“禁海,商转寇,开海,寇转商”的观点,历史上的隆庆开关很可能有减轻倭患的政治意义。
所谓的隆庆开关实则是一次扭扭捏捏的改革,海上贸易只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只有月港一个小小的港口允许民间海船出海贩货,而且对船只总量有着严格的控制。
对于明朝的中央财政,隆庆开关并没有起到实际性的作用,对于能够和西方进行沟通交流的这条渠道,明朝政府完全无视。
最能直接利用的火器,除了那几门被打捞起来的红夷大炮之外……甚至火铳都退回到火门枪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年节(中)
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在笃定开海禁之后,最先考虑的是军械方面的引入,最典型的就是鸟铳。
虽然戚继光改进的虎蹲炮很好用,但以威力而言就差的多了,钱渊辗转购买的几尊铁炮、铜炮主要设置在浙江水师和威远城,让汪直“聘请”来的几名西洋工匠还在括苍山中忙碌。
燧发枪的细节钱渊不太清楚,但大致原理还是知道的,如今括苍山中的作坊研发出了初步的转轮打火枪,但打火成功率还比较低,没有太多的使用价值。
事实上,历史上的燧发枪成熟大致要等到16世纪八十年代,但如今转轮打火枪在西方已经开始装备军队了。
钱渊坐在书房里揉着眉心,自己所望,和同僚所想,上官所想,甚至和陛下所想……看似殊途同归,但实则有着本质的差别。
或者自己捧起一个东南如同汪直一样的巨头,来间接的把控这一切。
谭七指还是钱鸿?
钱渊突然笑着摇摇头,先不去想那么远的事,就目前而言,要解决东南事,特别是军中将领调任……杨博是绕不开的,高拱在这方面主要依靠的就是前兵部尚书杨博。
只是这份礼不知道够不够打动他……钱渊咂咂嘴,这也是个老狐狸,估计看得出来,去年自己刻意留下的漏洞。
当钱渊这封信送到杨博手中的时候,回京述职的王崇古、来拜见两位舅父大人的张四维都在场。
杨博拆开信看了几眼,顺手递给了王崇古,对张四维笑道:“那位虽晚了你一科,但说不定能抢在你之前。”
“兼任太常寺少卿,说不准哪天就能入六部为侍郎了。”张四维倒是没什么异样神情,只笑道:“不过说到入阁前后,那要看陛下何时加钱龙泉翰林职。”
呃,钱渊倒是私下向高拱许诺过不回翰林,但如果隆庆帝施恩,高拱也说不出话来……事实上,高拱也心里清楚,如果隆庆帝要以随园制衡自己,多年之后的钱渊很可能会兼个翰林学士。
夏言、张璁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也都在任尚书的时候被嘉靖帝加翰林学士……这才顺理成章的入阁为大学士。
顿了顿,张四维突然苦笑道:“不论钱龙泉,张叔大必然在我之前。”
杨博微微点头,“非你之过……只能说有得必有失。”
严嵩、徐阶前几年斗得那么惨烈,杨博丁忧守孝被起复兵部尚书兼镇守宣府,但始终不肯回京,就是怕被卷入政争。
在这种局势下,张四维进入裕王府,并成为高拱的绝对心腹,也直接促使高拱和杨博成为盟友。
对高拱来说,杨博是天然的盟友,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又不像李默、钱渊多少还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过……如果是嘉靖朝还不一定,但在隆庆一朝,绝对没有入阁的可能。
对杨博来说,入阁是虚无缥缈的,能坐稳这个吏部尚书已经心满意足,而高拱也显然有意提拔张四维……这位走的是纯正的储相之路。
但谁能想得到,突然杀出了个张居正,而且还是和徐阶彻底决裂的张居正。
而张居正资历比张四维深的多,又因为和徐阶决裂只能依附高拱,很可能会被高拱首先推荐入阁。
同为高拱的心腹,张四维入阁的时间自然要往后推,说不定还在钱渊之后……因为前面还有如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这样的潜邸旧臣。
那边王崇古已经看完信了,笑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嘉靖三十四年在太平府相识,啧啧,不过六七年光景……”
张四维接过信一目十行扫下去,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许晋商自行组建海船?”
钱渊去年回京,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事,但到现在一年半过去了,晋商能参与的程度相当的有限,比如在镇海,也不过占了几个铺子而已,很难直接插手海贸。
那些南下的晋商眼见浙商、徽商赚的盆满钵满,眼睛早就绿了,不能组建船队出海,这意味着晋商只能做个渠道商,利润并不丰厚。
但凡卖到草原上的货物,必须经过晋商的手,靠着这一招,晋商赚了如山如海的银子。
这里面的道道,晋商能不懂吗?
晋商自然是有钱的,买几艘海船也不是难事,但问题是镇海、宁海对通商文书的审核非常严格,而从其他人手转买……浙商、徽商都对晋商极为排斥。
所以,钱渊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少有才名,有军略之才,这也罢了,只是这等心思手段,也不知道与吉兄是怎么教出来的。”王崇古忍不住吐槽,“当年与吉兄可是刻板的很,钱龙泉这是自学成才吧?”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与钱渊的老师陆树声是同年。
杨博也忍不住笑了,“东南这块肥肉……算是被钱龙泉榨得干干净净。”
王崇古看了眼茫然的张四维,摇头道:“子维也不必丧气,若非如此人物,若非如此心计,如何能在朝中有如此分量,使得元辅、新郑都视为大敌。”
看外甥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杨博点了句,“去年钱展才回京与你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难道那时候他想不到浙商、徽商的反对,想不到晋商难以在东南立足,想不到晋商难以组建船队出海?”
张四维愣了半天,才声音苦涩的说:“那时候他就留了余地,就是为了今日?”
“未必是为了今日,只不过今日之事能用得上罢了。”王崇古解释道:“凡事均留三分余地,留一份后手……”
杨博冷笑一声,“子维要不要猜猜,晋商南下如此艰难……会不会是钱龙泉暗中指使?”
张四维如坠冰窟,艰难开口道:“三弟来信,被人设套骗了数千两白银,就在镇海……”
“报官了?”
“嗯,查不出什么……”
“唐荆川、孙文和、吴鼎庵均在镇海,驻守镇海附近的游击杨文、张一山均是钱家护卫出身。”王崇古对东南事很熟悉,摇头道:“若是真要查,不会什么痕迹都查不出。”
沉默了半响后,张四维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封信,“舅父,那这次……”
“自然要应下。”杨博笑道:“如若拒绝,就和随园撕破脸了。”
王崇古皱眉道:“那高新郑那边?”
“东南诸军调配,这是兵部的事。”杨博漫不经心的说:“游击、把总不会报到兵部来,参将……戚继美均可留守浙江,但东南诸军中,最具盛名的何人?”
熟悉东南事的王崇古脱口而出,“必戚元敬。”
第八百九十四章 年节(下)
钱家酒楼如今在京中餐饮这一行基本是独占鳌头,关键是总能花样翻新……随园的小厨房为此都名声大噪。
王崇古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外放,一直在地方任职,久闻钱家酒楼之名,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杨博是要在随园和高新郑之间踩高跷取个平衡,将福建总兵戚继光调走,但允许戚继美留守浙江。
算起来,戚继光名声更大,战功更著,而戚继美以及麾下和钱渊的关系更深。
不取平衡也不行啊,所谓的晋商,几乎渗入了所有山西籍贯的官员身上、家中。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是晋商的招牌人物,张家除了张四维之外,十多个人都是商人,王家、杨家也都差不多,典型的商人家族,和闽县林家、松江钱家没法比,和高拱都没法比……人家高家三代之内三个进士,一个举人。
“这酱料……看似普通,实则味美,鲜、辣,还带了点甜味。”王崇古放下筷子,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自太平府一别,展才青云直上……”
“鉴川先生说笑了,哪里比得上巡抚宁夏的风光?”钱渊笑吟吟敷衍道:“当年端甫兄丁忧守孝,还要谢过先生使兵丁护送。”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王崇古瞥了眼一直保持沉默的徐渭。
“鉴川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呵呵,当年展才被倭寇所掳,文长尾行千里相援,后文长病重,展才裹挟锦衣南下,生死之交。”王崇古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徐渭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一南一北,中玄公打的好主意。”
看王崇古没吭声,徐渭带着讥讽的语气继续说:“自嘉靖三十四年起编练新军,戚元敬、俞志辅、卢斌、刘显诸军均被调出,他日海疆有难,还望中玄公亲身赴难。”
钱渊没去看折子,只顾着吃菜,随口问:“全军北上?”
“蓟镇、昌平的兵丁不满十万人,均为卫所兵,老弱者占一半,防线逾两千里。”王崇古轻声道:“戚元敬所部义乌兵大半北上。”
这和历史上几乎一模一样,原时空中,戚继光率戚家军大半北上,调任蓟门总兵,之后一直留在了蓟门,直到张居正被清算才调任广东总兵,很快就致仕归乡。
徐渭看了眼钱渊,“葛浩尚在福建沿海。”
“呵呵,游击。”钱渊夹了筷土豆丝嚼了嚼,“这道菜应该多放点醋!”
“嗯?”王崇古愣了下反应过来了,沉思片刻后笑道:“久闻台州指挥使葛浩,惯于海战,屡有战功,理应升任游击。”
钱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放下筷子起身道““鉴川先生此去巡抚宁夏,必能建功立业,两三年后当能还朝。”
“两三年后?”王崇古起身准备告辞,笑道:“两三年后,子理兄也应该起复了,说不定还能共事。”
王崇古巡抚宁夏,谭纶丁忧前巡抚浙江,两人均以知兵事,通军略,有战功闻名,加上足够的资历和背景,一旦回朝应该直入兵部为侍郎。
看着王崇古出了院子,徐渭笑着说:“还不错,至少晋人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少有反悔。”
“不好说,先看看吧。”钱渊也笑了,“不过,若他日背诺,杨惟约的两个弟弟,张子维的二叔和三弟,还有王学甫的侄儿都在浙江,让人盯着就是。”
今日王崇古是代杨博赴约,许诺参将戚继美留驻浙江,游击杨文、张一山、张元勋、侯继高等人不外调,钱渊还替葛浩讹了游击。
戚继光和历史上一样调任蓟门总兵,俞大猷从南赣总兵转为广东总兵。
杨博在军事上对高拱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而王邦瑞年迈,实际上是高拱的幌子……而徐阶很难直接插手兵部。
钱渊不关心杨博是以什么理由去说服高拱的,但他信得过杨博……不是因为人品,而是这种政治交易一旦背诺,名声就全毁了,杨博没必要扯谎。
两人起身回了随园,徐渭好奇的问:“展才,你如何知晓杨惟约肯应下此事?”
“当年分宜、华亭之争那般惨烈,杨惟约远在西北冷眼旁观,朝中以为其虽不愿相抗,亦不愿同流合污。”钱渊摇头道:“实则此人极贪,有晋商之影。”
“遥领大司马?”
徐渭这句话指的是杨博当年远在西北,遥领兵部尚书,逼的兵部侍郎江东……现在已经被赶到南京担任刑部侍郎了。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隆庆元年,徐阶、高拱之争,起源就是吏部天官杨博的京察,勒令致仕罢官数十人,降职、申斥近百人,其中没有一个山西籍贯的官员,惹得朝中大哗。
钱渊一路回了后院,坐在石凳上看着小黑窜到小鹿背上,心里想,今年也是京察年啊。
不过杨博也有优点,说话算话……至少去年钱渊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南下参与通商事,戚继美最终被调回了浙江,这是钱渊在东南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在这儿傻坐什么呢?”小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今天手气如何?”钱渊挤出一张笑脸,“前天乐的都跳舞了,昨天黑着脸回来,今天呢?”
“你妈今天黑着脸说不打了,大半天了,一把都没胡……小黑,下来!”
那头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小黑赶紧跳下来,特地绕了个圈绕过小七,一个纵身跃入钱渊怀中。
“知道了吧,还是我对你最好。”钱渊撸了两把,“今天赢了多少……要不要跳个钢管舞……呃呃,别扭,别扭,轻点……”
小七手上用力将丈夫的耳朵转了一圈才松手,“没算过,但清一色就六次!”
“666……”钱渊起身搂着妻子的肩膀,“那今晚你请客?”
“什么意思?”
“大小姐,天天搓麻都不记日子了啊,今天元宵节啊。”钱渊笑道:“已经和贞耀约好了,一起去看花灯。”
第八百九十五章 元宵
嘉靖一朝已经正式成为过去,隆庆一朝也正是拉开了序幕,新帝登基,元宵佳节,京中勋贵、富商多设灯市,男女穿行,处处可闻笑声,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二哥。”三两个下人、仆妇护着林烃夫妇过来,小妹已然为人妇,还不脱少女习性,远远招手喊着。
林烃在后面警惕的左顾右盼,护着妻子往前,显然……王氏、小七传授的驯夫秘笈效果不错。
“二舅兄。”林烃笑着打招呼,他平时在随园是称呼展才兄的。
钱渊拍拍林烃的肩膀,“石斋公如何?”
“缓过来了。”林烃啧啧两声,看了眼钱渊的神情,小声说:“仍有雄心壮志。”
钱渊咧咧嘴不吭声了,如果李默致仕,徐阶和高拱这脆弱的联盟……只怕维持到第二天都够呛啊!
“二嫂,走走走,在前面定了位置的。”小妹搂着小七的胳膊,“这次我掏银子,今儿赚了不少呢!”
“今天我也赚了不少。”小七笑嘻嘻的环顾四周的人流,“你和谁搓麻呢?”
“婆婆,嫂嫂,还有贞耀……”
“你还真跟王家姐姐学啊。”小七笑得乐不可支,王氏称呼戚继光向来是称字“元敬”的。
一路往前,小七还指责丈夫不知道提前订座,钱渊嗤之以鼻,领着大家往西苑去。
西苑门口,一座庞大的灯棚让林烃、小妹瞠目结舌。
高有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上缠金龙,口中燃灯一盏,谓之双龙衔照,周围还有骑青狮、跨白象的菩萨,手臂可以摇动,手指间淌水五道,山泉飞瀑。
“这就是鳌山了?”小七转头低声说:“也没什么稀奇的。”
钱渊翻了个白眼,对咱们这种穿越者来说,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
能到西苑附近的都是达官贵人,主要是以勋贵为主,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都带着家人来赏灯,钱渊还瞥见了靖海伯汪直独子汪逸。
“展才来了。”
“龙泉公,好久不见。”
钱渊一路走过去,打招呼的人数不胜数,自从他许勋贵在海贸插一脚,这帮人和随园来往颇为紧密,正月里一个不拉都登门拜访。
成国公朱希忠拉着钱渊低声说:“戚元敬可能会调任蓟门或辽东总兵。”
“那又如何?”钱渊眨眨眼,没想到这厮接手锦衣卫指挥使后,消息这么灵通。
“厦门、泉州啊!”朱希忠黑着脸说:“前些日子还有倭寇袭泉州,要不是戚元敬在……展才,可不能让咱亏了本!”
“谁想保本让他来找钱某就是,随园全都收下。”钱渊笑嘻嘻的说:“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朱希忠狐疑的看着钱渊,他和其他勋贵不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很清楚高拱、徐阶的手都伸向了东南,所以他很怀疑钱渊能不能维系掌控通商事的权力。
钱渊懒得搭理朱希忠,今夜难得陪老婆出来转转,正要走却看到了汪逸,转头说:“盯着靖海伯世子,可不能让他出事。”
“展才放心,一直有人盯着,如若有事,立即报于随园。”
钱渊点点头,和一旁的英国公等人打了个招呼,陪着小七四处转悠。
这个元宵节,钱渊夫妇逛的兴高采烈,但也是这个元宵节,刚刚抵达杭州的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脸色铁青。
多年前东南倭乱,浙江巡按先后出了吴百朋、钱渊,既能打理后勤政务,也能统兵上阵,这两位前任在东南分量极重,再加上钱渊设市通商的种种行为,以至于浙江巡按与浙江巡抚、浙直总督被视为东南击倭的三大巨头。
提前一日派人送信去杭州的王本固想来,自己抵达杭州码头,理应是百人相迎的局面……事实上,码头上空空如也。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自己总不能就这么赴任吧?
不说是天子钦点的巡按御史,即使是个县令赴任,也不会这样吧?!
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城内的灯市,王本固咬牙切齿,他只记得今天是元宵节,所以无人来迎,他完全忘了……才正月十五,各个衙门都没开门呢。
提前派来报信的下人终于出现在码头上,身边一顶小轿,摸黑而来看上去像是夜纳小妾似的。
“老爷,巡抚衙门压根没人,小的问了,巡抚大人巡视金华府、处州府。”
王本固努力压制暴怒的情绪,“就算巡抚、布政司、按察司都没人,杭州知府呢?”
“杭州知府马德睿……是魏国公的姻亲。”
王本固一个激灵,他知道魏国公和钱渊关系匪浅,想了想又问道:“钱塘知县呢?”
下人更委屈了,“钱塘县衙倒是有人,但那县令……”
“嗯?”
“那县令直言,未闻巡按御史赴任,需知县出迎。”
王本固都被气笑了,天下有这种蠢货?
要么是真蠢,要么是随园铁杆,王本固想了想,反正侯汝谅还没回来,不如先去钱塘县衙落脚。
钱塘是杭州商业核心区域,人流量极大,再加上今日元宵,街上满坑满谷的都是人,轿子一上街就动弹不得……堵车了!
王本固索性下了轿子步行,顺着人流走了没一会儿不由诧异,街口处有衙役在高声指挥,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这钱塘知县倒非凡品。”王本固如此评价了句。
但等王本固进了县衙,刚和知县聊了几句,就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错了……的确不是凡品,简直就是个二愣子。
貌似老农的钱塘知县海瑞不耐烦的说:“巡按御史赴任,理应巡视各地,无办公衙门,县衙后院狭小,还请王大人另择地落脚。”
王本固还不太信,虽然官场有不修衙的传统,但那指的是前面,后院向来是精舍,更何况这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杭州。
但等王本固去后院看了看,无语了,只有三间屋子,其他地方全都被平整成田地,都已经种上菜了!
王本固倒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前面坐下,还特地让下人斟茶上来,海瑞面无表情的坐在对面……他原本是富阳知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苏州府长洲知县,去年又调回杭州出任钱塘知县。
其实这里面也是有缘故的,唐顺之对海瑞很是欣赏,想将其调到宁波出任同知或者通判,但远在京中的钱渊实在不太敢用这位。
“噢噢,原来兄台就是海笔架。”王本固从记忆中翻出了海瑞这个名字,恍然大悟后立即能理解为什么海瑞不肯出迎,这并不是海瑞的第一次。
海瑞倒是无所谓,喝着没滋没味的茶,坐在那一声不吭。
王本固有点尴尬,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汝贤久在浙江任职,可识钱展才?”
海瑞都懒得说话,只点点头。
“东南设市通商,银钱滚滚而来,倒是不枉姓‘钱’。”
面对王本固的试探,海瑞双目直视,朗声道:“在下琼州人氏,久闻东南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如今处处所言非诗词文赋,只余阿堵物。”
王本固心里一喜,看来浙江官场也不是谁都对镇海有好感,“东南税银入京,于国有用,但据说宁波府、台州府分润近三成税银,其余府洲并巡抚衙门并无分润……”
话还没说完,海瑞如剑一般的浓眉蹙了起来,厉声打断道:“海某人除却俸禄,身无余物,王御史欲以此羞辱海某吗?!”
王本固都傻了,难道你不是因为无法从海贸得利而厌恶随园?
想起后院那菜地,王本固更是傻了,难不成你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