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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九十六章 浙江局势

    海瑞至今不过是个知县,地位不高,只不过是个举人出身,和东南士林少有往来,再加上向来没人缘,官场消息不是不灵通,而是完全不通。
    直到这时候才咂摸出味道,感情这位新任浙江巡按是来找钱渊麻烦的。
    虽然对钱渊本人也没什么太多的好感,但海瑞也很清楚一件事,找钱渊的麻烦,至少在浙江,那就是找宁绍台三府的麻烦,也是找镇海的麻烦,更是找通商一事的麻烦。
    久久的凝视下,王本固不自觉的移开视线,正准备打圆场缓和下气氛,却听见海瑞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展才其人,击倭有功,设市通商使倭患平息,但擅自招抚汪直,鼓吹商贾,使东南遍地言商,一时风气大坏。”
    王本固笑着挑刺,“应是前浙直总督胡汝贞招抚靖海伯吧?”
    海瑞嗤之以鼻,“自汪五峰来降,胡汝贞再无一日踏足宁绍台三府。”
    这和临行前师相、赵大洲私下交代相符,王本固点点头,海瑞的评价还算客观,这也是朝中部分清流对钱渊的印象。
    但王本固不太相信,这也是浙江官场对钱渊的印象……毕竟面前这位可能……不,绝对无法代表浙江官场。
    王本固随口问起浙江各事,心里在缓缓盘算,最近几个月来,随园事衰,高拱频频有侵权之举,陛下虽对钱展才依旧宠信,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么这次南下,自己有没有可能借势而为,一鼓作气。
    王本固心里清楚一个事实,自己在东南这边闹得再怎么凶,对手只会是随园……只要自己不侵犯浙江官场大部分人的利益。
    朝中,无论高新郑甚至李时言都不会因为东南事为随园出头,至于师相徐阶就更别提了。
    而归属随园的势力中,户部侍郎黄懋官、刑部侍郎潘晟未必刚出头,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孙升虽德高望重……但以其行事手段,理应不会出头。
    王本固在心里冷笑,自己和赵贞吉先后南下浙江,虽然都是师相的心腹,但实则不同。
    和赵贞吉不同的是,我这次不会坏了开海禁通商,而只是侵权而已。
    只要商路不绝,就不会有人为随园出头……王本固毕竟入仕十多年,这点利害关系早就想的通透。
    王本固心不在焉的发问,对面的海瑞也心不在焉的应付,他同样陷入了沉思。
    不同的是,海瑞想起了钱渊,那个和自己只见过两次面的青年。
    其实钱渊看不惯海瑞,而海瑞同样看不惯钱渊,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钱渊伙同浙直总督抄了富阳县捕头刘家。
    而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前,和戚继美所率义乌兵就是在富阳县汇合,当时还击退了数百倭寇,海瑞命县人赶制干粮。
    除了这两次见面,海瑞再也没见过钱渊,倒是这个名字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第二年侯涛山一战后,海瑞辗转听闻,才知道当年刘捕头被抄家的内幕。
    对于钱渊其人,海瑞认知不深,但对于开海禁通商,海瑞并不反对,但却对汪直、毛海峰那些倭寇很是排斥。
    打量了下对面的中年官员,海瑞在心里琢磨,看来是钱展才的对头,也不知道有什么背景。
    就在茶水都喝干了,海瑞准备撵人的时候,外间响起了当当当的锣鼓声。
    海瑞一个箭步窜出去,“怎么回事?”
    “大人,走水了,在东三街!”
    “快,召集人手!”海瑞高声呐喊将县衙的杂役全都叫出来,还忍不住骂了句,“钱展才……扫帚星!”
    虽然对钱渊恨之入骨,但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呵斥,王本固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
    元宵佳节举办灯市,天下府洲都一个样,时不时就会走水……这也能骂到钱渊身上?
    王本固忍不住猜测,这海瑞和钱渊有多大仇啊!
    反正县衙没办法落脚,王本固索性跟在众人屁股后面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了将黑夜映的通红的火光,看起来火势不小。
    前面嘈杂声越来越响,锣鼓声、竹哨声时不时划破长空,衙役、兵丁将人流疏散开,王本固皱着眉头细看,却见有一道水龙突然腾起扑向火场,很快,又有十几道水龙腾空而起。
    跟在海瑞身后的一个小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还好,还好,食园的人赶到了,还好有龙泉公。”
    王本固更糊涂了,走水了要骂钱渊,火灭了就赞钱渊,浙江人的思维都这么跳跃?
    还好这位小吏不像海瑞那般头铁,看王本固纳闷的样子,赶紧解释了几句。
    元宵灯市,天下各府各州均有,杭州历来是东南重镇,繁花似锦,但自从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后,东南倭乱大起,灯市就在杭州绝迹。
    嘉靖三十六年徐海身死,设市通商,倭患渐息,但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巡抚赵贞吉再罢灯市,直到嘉靖三十八年元宵节,就是钱渊组织了大规模的灯市,从那之后恢复了传统。
    当年钱渊组织灯市,也怕走水,所以立下了多条规矩,还说什么杭州人流最多,特别是钱塘县,最容易走水……
    但钱渊也在杭州以及各地设置了“消防队”,其他府洲不好说,但钱塘县这边是由杭州食园负责的,这也是水龙来的这么快的原因。
    “他们都是钱家护卫?”
    “大部分都是,缺胳膊的那个就是头目,郭远,松江人,早年就跟着钱龙泉,桐乡大捷时候丢了条胳膊,后来就定居在杭州食园了。”
    王本固微微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他认得郭远,当年自己以为即将赴任浙江巡按的时候,和徐璠、张居正、吴时来在钱家酒楼聚饮,最后闹出一场风波,当时钱渊身边带的是杨文、郭远。
    被烧了的是一家酒楼,并不是因为灯市走水,而是厨房用火不慎点着了柴火,心累的海瑞知道自个儿是骂错了人,但也板着脸,只是因为心急救火,脸上被熏的一片漆黑,须发卷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郭远面无表情的指挥人手细细检查,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搜一遍,以防余火复炽。
    其实海瑞和郭远是认识的,嘉靖三十五年,海瑞和钱渊发生冲突,就是因为海瑞扣住了在闹市不慎踩伤行人的郭远。
    酒楼掌柜苦着脸坐在地上,看到海瑞猛地跳起来,“知县大人,知县大人,走水是……”
    “放他过来。”
    海瑞发话也没用,拦在外围的护卫看郭远点头这才让开,掌柜冲过来噗通跪在地上,“是一群醉汉吃多了酒发酒疯……请大人做主啊。”
    海瑞细细问了几句,拉着脸左右看看,视线落在不远处地上六七个大汉身上,有的被烧伤了,有的逃出来的时候摔伤了,还有两个醉醺醺的酒还没醒。
    “都带去县衙。”海瑞咬着牙发号施令。
    食园的护卫不会听海瑞的,但十几个衙役、捕快一拥而上,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高声喝骂频频响起,伴随着酒楼掌柜的指责声,周围永远存在的吃瓜众的喝彩声。
    等海瑞处理妥当了,才发现那位新任浙江巡按御史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人群中。
    王本固是个聪明人,眼力也不算太差劲,试探海瑞看起来有点冒失,但那也是海瑞太过奇葩,之后的几天内,王本固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来,甚至都没去驿站。
    一直等到正月二十一日,浙江巡抚侯汝谅巡视金华府回到杭州,在王本固看来,同为徐阶门生的侯汝谅才算是自家人。
    “本还想着和子民一同守岁,不料今年腊月大寒,运河冰封。”侯汝谅笑着做了个手势,请王本固入席,“今日为子民接风,张先生一同坐吧。”
    王本固看了眼去迎自己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笑道:“又无外人,一同入席就是。”
    一省巡抚早年非常设,如今已是常设,并无佐官,巡抚下面只有文员、小吏,论权柄,最受侯汝谅信任的张师爷算是巡抚衙门的老二。
    “那学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师爷陪着小心最后落座。
    只略略寒暄几句后,王本固单刀直入,问起了镇海通商。
    侯汝谅眼帘微垂,自顾自斟了杯酒缓缓饮着,一旁的张师爷接过来,叹道:“王御史有所不知,中丞这一年来,挺难熬的啊。”
    看王本固神色狐疑,张师爷也顾不上东翁的面子,仔仔细细的将去年赴任时候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呃,或者这干脆就是侯汝谅让下属说的。
    从巡抚衙门内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其他人全都作鸟兽散,侯汝谅几乎无人可用,到前几任浙江巡抚免了各府常例银,再到前任浙江巡抚谭子理临走使了绝户计……到现在巡抚衙门还欠着镇海银子没还呢。
    王本固暗骂侯汝谅无能,身为一身巡抚,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居然被逼到这般地步。
    侯汝谅去年被徐阶平调入浙,就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虽然不想招惹宁绍台,但最终还是被浙江官场排斥,以至于碌碌无为。
    浙江省如今靠着海贸大发横财,侯汝谅当年摆明了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受到了浙江官场的冷遇,纵然位高,也很难受。
    这其中,侯汝谅也不是不能强行施展手段……可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登基。
    随园的背后是有隆庆帝的身影的,这一点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侯汝谅如何会在这种时候招惹随园呢?
    虽然接到了徐阶来信,但在浙江熬了一年多的侯汝谅不太看好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有意无意的外出巡视,没有第一时间迎接王本固。
    这一年来,侯汝谅深刻的明白钱渊在东南的影响力到底有多深,这绝不是调任几个知府、知县就能抹杀的。
    说的更简单点,京中少有人看得出来,如果钱渊一声令下,东南不说一个乱字,至少输京的税银数目就会降低,虽然钱渊不太可能做这种犯忌讳的事,但万一被逼得无路可退……侯汝谅瞄了眼对面的王本固,如果你能抗,那就你抗吧。
    王本固手中筷子无意识的夹起一片辣椒,嚼了几口后神色一滞,嘴巴微张,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嘉靖三十五年,辣椒在京中还属于珍品,只有钱家酒楼有售,王本固是北方人,很是喜欢辣椒,但自从那次钱渊横插一杠子之后,纵然辣椒如今遍布京师,他也再也没尝过。
    浙江局势复杂是王本固赴任前有所考量的,但他没想到,复杂到这个地步。
    唐顺之巍然不动,镇海知县孙铤是随园中坚,郭中、方逢时初来乍到……这些是王本固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入浙一年,名义上执掌一省军政的浙江巡抚侯汝谅对浙江的掌控力度如此薄弱。
    王本固还想趁着随园如今势力大衰的时刻趁热打铁,痛打落水狗呢。
    直接了当的去抢班夺权?
    这么看来,成功的可能性真的不大……第一套方案只能暂且搁置了。
    要不要去接触下台州知府方逢时……王本固开始准备第二套方案,毕竟第二个开海通商的宁海县隶属于台州,而不是宁波府。
    而且宁海知县赵大河虽然也被视为随园中人,甚至和钱渊、徐渭等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但却算不上随园中坚,未必会一条路走到黑……而且他毕竟是宁海知县,上官不是唐顺之而是方逢时。
    只要有一个突破口,只要能证明不是只有随园执掌才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税银……别说朝中将会涌出多少眼睛都绿了的官员,至少户部尚书方钝都不会在通商一事上铁铁的站在随园一方。
    王本固举杯一饮而尽,准备问起去年末已经赴任的方逢时,但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还伴随着杂役下人的惨叫。
    侯汝谅先是脸色一沉,随之失笑道:“子民也看到了,一省巡抚,毫无威仪,居然都敢打上门来了!”
    王本固冷笑一声,心里却惴惴不安,不会是钱家护卫打上门来了吧……他对钱渊还算了解,也曾经参与过和随园众人的斗殴,那位青年看似冒失,但一旦做出这等事,那都是成竹在胸。
    当年的浙江巡抚赵贞吉被兵围巡抚衙门,名望大跌,就是明证。

第八百九十七章 挑拨

    这个人长的很奇怪,虽然有手有腿有脑袋,但四四方方,一眼看过去会诧异,你怎么没脖子?
    王本固站在台阶上皱眉,应该不是文人……长成这样,如果是个举人,去吏部一辈子都选不上官。
    的确不是文人,侯汝谅淡笑着走下台阶,“一言不合,就要拔刀闯入巡抚大堂,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做派?”
    王本固立即用崭新的视线打量那个中年汉子,这位是浙江总兵董一奎的弟弟,浙东参将董一元……天可怜见,这位王本固眼里的中年汉子董一元今年才二十四岁呢。
    南下之前,徐阶在书房曾经告诉过王本固,多年前徐阶曾经对董家兄弟父亲董旸有恩,正是因为这份渊源,徐阶才会调其入浙……当然了,浙江因海贸富庶是主要原因。
    想到董家兄弟的来历,王本固又斜眼瞥了瞥侯汝谅,嘴巴倒是挺利索的。
    台阶下的董一元虽然一时恼怒,但也知道分寸,恭敬行礼道:“末将失礼了,实是前些日子,十余亲兵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着董一元的解释,侯汝谅脸颊动了动,和王本固交换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这货都听不懂,刚才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指责是在骂人呢。
    文人就这德行,就算骂人也是七拐八拐。
    董一元是宣府前卫人,陆续在宣府、蓟门任职,曾任石门寨参将,从来没有在大同任职。
    侯汝谅那句“难道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明显和董一元的履历对不上,倒是董一元的父亲董旸官至大同参将。
    这是在骂你没家教,还捎带上人家已经死了的老爹,侯汝谅一说出口就有点后悔……没想到对方完全没听懂。
    张师爷在一旁试探问,“亲兵失踪……逃兵?”
    逃兵在明朝中后期是非常普遍的事。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侯汝谅和董一元异口同声。
    董一元有这样的自信,虽然因为钱渊的折腾导致朝廷财政的好转,间接使明朝特有的家丁制度没有登上历史舞台,但董一元本身就是卫所出身,带来的亲兵都是依附董家而生存的,怎么可能突然一下逃走十多个。
    而侯汝谅能确定不可能,是因为他看的很清楚,那些西北军汉一入浙,简直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整天乐不思蜀,逃个屁!
    董一奎、董一元南下入浙,一共带来了七八百的兵丁,这些大爷南下之后是肆无忌惮,到处惹是生非,不夸张的说,侯汝谅被浙江官场所排斥,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侯汝谅有点头疼,真心话不想管这些破事,谁知道那些丘八去哪儿了,虽说南人文弱,但败倭的也是浙兵,下起黑手也未必输给北人。
    “对对,就是正月十五元宵那日,他们入城看灯市,结果就没了……”
    董一元还在向张师爷解释,一旁的王本固眼瞳微缩,上前两步轻声问:“入城赏灯,顺带饮酒?”
    “呃……”董一元愣了愣才点头,这是自然的。
    钱家酒楼提纯的高度白酒量非常少,因为晋商掌握了西北商贸,所以边塞很少见得到,反而是钱渊在东南几年,高度白酒在浙江反而价格并不高,东南人更喜欢黄酒,西北人更希望高度白酒,那些边军入城,赏灯是其次,主要还是来买醉的。
    王本固在心里琢磨了下,“董参将可知食园?”
    “钱龙泉的食园?”董一元的脸色冷下来,“是钱家的护卫干的?”
    “不太清楚,不过……”王本固面无表情道:“本官恰巧元宵当日抵达杭州钱塘,闹市中见醉汉闹事,钱塘知县海瑞命衙役搜捕,当时食园的钱家护卫也在场。”
    呃,王本固这几句话说的含含糊糊,没撒谎,但关键的地方都是一带而过,比如军汉不仅闹事而且还失手放火导致走水,比如食园的钱家护卫虽然在场,但只是救火并没有协助海瑞搜捕军汉。
    侯汝谅斜着眼看了眼王本固,这位对钱龙泉的恨意如此深,再或者是师相指派?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侯汝谅能清晰的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挑拨之意。
    这种挑拨有用吗?
    当然有用,董一元已经随便行了一礼,一边吆喝一边大步往外,看样子是要去找钱塘县衙的麻烦了。
    一方面董一元相信,如果没有钱家护卫协助,仅凭钱塘县衙的衙役、捕快不可能压得住十几个军汉,而去年董一元在镇海和唐顺之、孙铤闹翻,就有数十钱家护卫在场。
    董一元是卫所出身,又身为参将,也看得出钱家护卫之精锐。
    另一方面也是董一元愿意相信。
    董家兄弟是被徐阶调入浙江,而随园和徐府的翻脸早在前年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而董一元亲眼目睹,唐顺之、孙铤、赵大河是如何拒绝董家在通商上分一杯羹。
    正愁着没出气的地方呢……董一元心里还忍不住回想,如果这事儿能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张一山、杨文两个游击将军出面,大哥董一奎这个浙江总兵就有足够的名义将其请调。
    当天晚上,在巡抚衙门后院落脚的王本固得到消息,董一元径直去了钱塘县衙,逼知县海瑞交人……口舌之争,海瑞将董一元骂得狗血喷头。
    董一元恼羞成怒,带着人大打出手想直接将人抢走……这下好了,四个衙役被打伤,两个捕快断了胳膊,而海瑞一人持剑站在牢房门口。
    董一元也傻眼了,就没见过这种官儿。
    不能怪董一元少见多怪,王本固和侯汝谅听到下人通报都瞠目结舌……海瑞那把剑不是朝外,而是朝内。
    只要董一元敢闯,他海刚峰就要刺下去……自杀不太可能,自残总是可以的吧。
    一个参将传入县衙抢夺人犯,并逼的知县……一个文官不得不举剑自裁,这种事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董一元。
    关键不在于双方的背景,而是双方文武的身份……海瑞虽然只是个举人,虽然人缘差劲,但毕竟有功名在身,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
    “真够绝的。”张师爷在书房里摇头叹道:“海瑞其人,有凛然风范。”
    “无甚用处。”侯汝谅平静下来,“董一元那厮缺心眼而已,若想捞人,有的是办法。”
    这时候,外间又有下人来报,张师爷出去片刻后回来,看了眼窗外不远处还亮着的灯火,那儿是王本固住所。
    “何事?”
    “董一元领人去了食园。”
    “打起来了?”
    “嗯,让人盯着,随时来报。”
    “不管。”侯汝谅面无表情的交代,“就算死了人,也不管。”
    张师爷犹豫了会儿,轻声道:“东翁,听闻钱龙泉其人,颇为护短。”
    侯汝谅沉默片刻叹道:“王子民南下,多事矣。”

第八百九十八章 董一元

    杭州食园,共计三十七户人家,虽然大都伤残,但也都是上过战场,亲身搏杀的老兵。
    所以,当董一元气势汹汹打上门,径直闯入院子后,面对的是几面盾牌后探出的十几根破旧的长矛。
    盾牌摇摇晃晃看上去不太稳,被举起的长矛颤颤巍巍都快掉下来了,但数十名老兵平静的眼神,整齐而安静的队列,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在边塞呆了十多年的董一元停下了脚步,脸上的怒容缓缓消失,顺手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他能敏锐的察觉到对面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杀气。
    钱家护卫其实在民间是有“钱家军”的绰号的,和浙东、福建一带流传的“戚家军”交相辉映。
    不同的是,戚家军到如今逾七千大军,向来独立作战,而钱家护卫人数不多,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三百人。
    但在民间,钱家军更具传奇色彩,自嘉靖三十二年以来,每战必为大军先锋,力守城池,急行相援,挫敌锐气,扬威东南。
    队列中央,缺了左臂的郭远手摁腰间刀柄,扬声道:“董参将砸门入户,所为何事?”
    董一元沉默了会儿,“元宵灯市,董某身边亲兵入城赏灯,被钱塘县衙无故扣押,据说你们也在场。”
    郭远愣了下,点头道:“的确在场,那十余人纵火焚烧酒楼,以至于死伤多人,理应被县衙扣留,下狱定罪。”
    董一元眉头一扬,身后几十名亲兵伧一声齐刷刷拔出腰刀……在董一元看来,这是郭远承认了。
    而郭远有点莫名其妙,一时间没弄明白其中关卡,只能吆喝一声,身后冒出三四个护卫,平举鸟铳,火绳已经在缓缓闪烁火花。
    董一元倒吸一口凉气,右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立即涌上来将其护在中间。
    本就是宣府卫所出身,父兄官至总兵参将,自己也是参将,董一元对火器有着很深的了解……当然,是这个时代普遍意义上的了解。
    边塞使用火器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成祖五征蒙古时期,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便是在茫茫草原上扬名立万,如今西北军中也多有火器。
    董一元南下入浙,对因击倭立功的浙兵不屑一顾,但意外于东南冒出来的精良鸟铳,这实在是杀人利器……就现在这距离,那四五支鸟铳,一波发射足以将自己身边的亲兵打散。
    看着董一元狼狈离去,郭远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低声嘱咐护卫分头往京中、镇海、上虞几地报信。
    钱家军先后几任头领的名字也被广为传颂,如任游击将军的杨文、张一山,如今还在钱渊身侧的周泽、梁生、彭峰,还有留驻镇海钱宅的洪厚。
    有的骁勇无双,有的腹有韬略,有的擅使火器,各有特产,相对来说,留守杭州食园的郭远比较平庸,只能说一句,循规蹈矩。
    但也正是因为循规蹈矩,郭远在桐乡大捷中丢了条胳膊,伤愈后被钱渊放在了杭州。
    说是循规蹈矩,但换句话说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如果今日换成杨文、彭峰、梁生等人,第一时间就会点出最关键的那点……虽然钱家护卫在场,但并没有动手助县衙捕快动手。
    而郭远没这份心思,始终被动应付,在看到无法和平解决之后,毫不犹豫的秉持钱家护卫向来的不示弱作风,强行驱逐董一元。
    虽然郭远循规蹈矩,但也知道,这件事才是开头呢,不会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食园门房两个护卫被打的鼻青脸肿,其中一个门牙都被打落了,钱家护卫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丢过这种脸?!
    郭远相信,如果就这么算了,不说其他人,护卫队前后两任头领梁生、张三肯定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回到城东南的董一元拉着脸在心中发狠,自从去年随大哥南下入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始终被排斥在通商事外,但也没吃过这种亏。
    今日气势汹汹登门,最后狼狈而逃……董家三代之内,出了一个总兵,两个参将,四个游击,已经算是将门世家了,年轻气盛的董一元哪里肯丢这个脸?
    更何况,被扣留在县衙狱中的十几个亲兵中,有一个让董一元无法放手的人……母亲梁氏的侄儿,自己的表弟,而且其姐姐嫁给了大哥董一奎。
    想想也是,虽然是年节时分,虽然是元宵,但普通的士卒如何能离开军营,去赏灯畅饮。
    董一元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顺手操起一柄长枪舞动,心里还在琢磨,大哥去了绍兴府,这几日就要回来,如果表弟还被扣在狱中,甚至被定罪,咱董家的脸就算丢光了。
    “二爷。”一个亲兵小跑着奔来,神情慌张。
    董一元丢开长枪,接过毛巾擦擦手,“怎么了?”
    “刚逮着个落单的捕快……”亲兵凑近小声说:“钱塘知县那厮好不歹毒,居然明日就要发落!”
    “什么?”董一元眉头大皱。
    一般来说,县衙会选在月中、月末开堂审案,再勤快点十日一审案,而明日是正月十九,海瑞居然要开堂。
    再说了,一般来说,京中要等到二月初开衙,地方上要早一点,但正月十九也太早了点。
    海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有着不为这个时代所认同的坚守,但毫无疑问,这是个有勇气,并且有行动力,脑子也很好使的人,不然也不会手持长剑朝着自己胸口站在监狱门口直面董一元了。
    在董一元退去之后,海瑞第一时间下了决心,明日立即提审军汉,定罪上呈,不然被烧毁酒楼的掌柜、被烧毁民房的百姓、被烧死的那个伙计,还有被烧伤的六人,这个公道如何去讨?
    董一元头痛欲裂,自己那个表弟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而且居然喝醉了导致走水,走水也就算了,居然没跑掉!
    但这个表弟是家中独子,向来无法无天,又特别受大嫂宠爱,大哥去绍兴之前还特地交代过……万一被定罪,家里那可真是要翻天了,从母亲到大哥大嫂全都绕不了自己。
    想了又想,董一元叫来从西北带来的账房先生,半个时辰后又叫来了守在家中的几十个亲兵,抬出了大箱大箱的银子。

第八百九十九章 闹大了

    仅仅一个晚上,郭远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毕竟食园的消息渠道相当广泛,其他的不说,就是那个酒楼被烧了的掌柜和食园都很熟悉。
    当第二天早上护卫来报钱塘知县海瑞升堂审案的时候,郭远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幸灾乐祸,他曾经听少爷钱渊评价过这位海知县……神鬼皆惧。
    但是,三刻钟后,去现场看热闹的护卫急匆匆来报后,郭远愣了半响,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张掌柜人呢?”
    “快去查,多带些人手!”
    事态的变化如此迅速,让知晓内情的人无可适从。
    无可适从指的是郭远,酒楼掌柜张富贵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和食园有来往,甚至辣椒从食园传到外间,第一个移植的就是张富贵,也是他将辣椒称为“钱家椒”。
    无可适从指的也是侯汝谅,这位浙江巡抚头痛欲裂,昨天还说王子民南下入浙,多事矣……结果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怕这也是王子民想不到的?”张师爷如此猜测。
    侯汝谅冷笑道:“但这不也是他王子民想看到的吗?”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其实不算很多,台州知府方逢时和徐阶、高拱都有来往,绍兴知府郭远是高拱的亲家,真正算是徐阶门下的只有两个人,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总兵官董一奎。
    而侯汝谅入浙一年多了,至今控制不住局面,王本固立即选中了董一奎……虽然是个武将,但王本固很清楚,随园在浙江的势力中,军方是占了很大比例的,董一奎是个很适用的棋子。
    更何况,以文驭武,一旦事成,大部分的功劳都会落在王本固一个人头上。
    张师爷叹息一声,“如果不是海刚峰,未必会如此……”
    侯汝谅苦笑两声,“海刚峰性子太执拗了,今日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他还能如何?”张师爷摇摇头,“民不举官不究,只能不了了之。”
    民不举官不究,这就是董一元干出的破事……类似的事东南不多,但是西北不少。
    董一元最早是准备拿银子去打点县衙……倒是没奢望能贿赂敢拿着利剑对着自己胸口的海瑞,但县衙其他小吏总是要恰饭的吧?
    但可惜海瑞这厮在县衙里是一手遮天,那些小吏谁都不敢收银子……不是因为他们廉洁至此,而是知道办不成事,没了信誉,这买卖以后都没人上门了。
    于是在账房先生的点拨下,董一元派人拿着银子开路,短短一夜,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都拿足了赔偿银子,被烧伤的六人也都得到了赔偿。
    被烧死的伙计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董一元买通了族老,不以此相告。
    唯一的漏洞是酒楼掌柜张富贵,董一元舍得出银子赔偿那些伤者,实在不行还能软硬皆施,但决计舍不得出大笔银子赔偿酒楼的损失。
    在杭州最繁华的中心区域,三楼高,占地颇大的如此酒楼,要全额赔偿,要几千两银子,董一元就算肯出,也没那么多钱。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张富贵不肯要赔偿。
    所以,在今天上午海瑞开堂后,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没来,被烧伤的六人没来,被烧死的伙计的族老也没来……甚至酒楼掌柜张富贵也没出现。
    没有原告,海瑞想审案都审不下去,民不举官不究,人家都不告了,你还能怎么办?
    这也是郭远为什么要跳起来让人立即去找张富贵的原因……没有出现在县衙大堂上,要么是收了足够多的赔偿,要么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郭远对张富贵的品行有足够了解,后者怕会成为事实。
    看起来是巧合,但实则是必然的结果,侯汝谅揉着眉心如此想……西北军汉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海瑞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摆在那儿,再加上王本固四两拨千斤的挑拨。
    长叹一声后,侯汝谅苦笑对张师爷说:“只要别再把食园牵扯进来就行……如今浙江一省,候某身为巡抚,却无实权,还不如在辽东……”
    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户房小吏的呼喊声。
    张师爷脸色一变将人引了进来,小吏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大人,不好了!”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什么叫我不好了!
    “钱塘知县海瑞他……他他……他将囚犯送去食园了!”
    “什么?!”侯汝谅毫无仪态的跳了起来,“他海刚峰想作甚?!”
    昨日才搬进巡抚衙门后院,一席长谈后又搬了出来的王本固忍不住笑着摇头,还想着昨日董一元太怂被赶出食园,没想到海瑞这厮居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囚犯送进了食园。
    对王本固来说,选择董一奎、董一元兄弟的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一条是,董家想参与通商事被镇海拒绝,所以董家和随园之间是有很大间隙的,再加上徐阶曾经施恩董家……王本固相信,董家兄弟将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当然了,这也是有对比的,王本固为什么搬离巡抚衙门后院,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侯汝谅对开海禁通商事,甚至对宁波、镇海的善意,甚至一年多来,侯汝谅和随园一方的势力没有任何的冲突。
    “都问清楚了?”
    “决计无错。”下人信誓旦旦的向王本固保证,“找了县衙小吏问过了,其实海瑞也别无选择。”
    “为何?”
    “海瑞平日里待在县衙时辰不长,董一元想抢走囚犯太容易了,而杭州知府是魏国公的姻亲,从不管这些闲事,而囚犯又没定罪,按察司也不会接手。”下人嬉笑道:“倒是食园有这个名义接手。”
    “嗯?”
    “食园里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以郭远为首,大都是县衙白役。”
    王本固噗嗤一笑,这回是歪打正着啊。
    所谓白役,就是没有编制的差役,这也是钱渊势力向下延伸的一个分支,所以,海瑞有足够的理由将案犯交给食园看管。
    至此,酒楼纵火一案彻底闹大了。

第九百章 谈判

    食园的大门已经被拆毁,几十个军汉手持长矛、腰刀虎视眈眈,旁边有人将湿漉漉的棉被顶在拆下的门板上充作盾牌。
    “真打啊?”账房先生瞄了眼里面,小声说:“闹大了,只怕大爷要发作……”
    “表弟还被扣着呢,要是捞不出来……”董一元狠狠瞪了眼。
    账房先生缩缩脑袋,心想梁家两只母老虎在董家作威作福……正在腹诽,突然看见街口冒出一堆人来。
    “二爷,又有人来了。”
    董一元懒得管,已经三天了,来劝和的人数不胜数。
    董一元这边还算好说话,交人就行。
    无奈里面的郭远不肯,一方面是义愤填膺,一方面是源自钱渊前世这个刑警对护卫队的影响。
    郭远只提出一个要求,以人换人,交出张富贵。
    郭远虽然不算聪明人,但也不傻,都好几天了,张富贵都渺无音讯,八成是死了。
    “都准备了!”董一元吆喝了声,“里面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别丢人!”
    要不是里面藏有鸟铳,早就攻下来了,不信钱家护卫敢杀人相胁,不过董一元也不是没办法,湿棉被加上门板,足以抵挡鸟铳了。
    就在这时候,一旁的账房先生猛地回身拉了把董一元,“二爷,你看!”
    董一元回头看见排列成行的士卒,人人穿盔戴甲,前方盯着长长的狼牙筅,之后的两面盾牌,盾牌手两侧探出锋锐的枪头。
    队列还在转弯,董一元一眼瞥见后面跟上来的还有鸟铳手,长枪手腰间挂着长刀,背上负着短矛,甚至他都认得那位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负责留守镇海钱家老宅的护卫队头领洪厚。
    董一元身后的亲兵们如临大敌,将门板正面对着来敌,纷纷引弓搭箭。
    “二爷。”
    “别急。”董一元冷眼看着,心里默算,也不过百来人,“在杭州府和我董家比人多?”
    董一奎、董一元入浙后,麾下主要驻扎杭州府、绍兴府、嘉兴府,想调人再容易不过。
    洪厚这次急行赴杭,除了带来了留守的几十名护卫,还从张一山麾下抽调了几十个老兵……倒是没开打的意思,但总不能泄了气势。
    曾经被钱渊专门排练过的护卫队步伐一致,声声作响,无比整齐,一股令这个时代军人难以理解的气势在这条街道上升腾。
    “嗖!”
    一支利箭突然从董一元身后射出,猛地扎在盾牌上,使得大步而来的队列为之一乱。
    账房先生回头低声骂了句,真是不晓事,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董一元倒是露出了笑意,他知道是身后最精箭术的亲兵头目的手笔,这一举显然用意是打断对方的气势。
    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吆喝声,董一元还没反应过来,三根短矛狠狠掷来,将蒙着湿漉棉布的门板轻易的撕裂。
    董一元阴着脸,缓缓抬手,从脸上拔出一根小小的木刺,右手已经抬起,虽然对面尽皆精锐,但不说营中士卒,光是留在杭州府的亲兵就有三四百人……
    “天星,暂且住手。”
    董一元回头看见这几天时常打交道的新任浙江巡按王本固,“王御史来了……”
    王本固疾步赶来,故作怒容,“嗯?”
    董一元勉强笑着拱手行礼,“子民兄。”
    站在王本固身侧的侯汝谅心里鄙夷,你王本固两榜进士,和一个武将以字相呼,真够不要脸的……听听,哪个文人会取字天星?
    王本固探头看了几眼,松了口气,嗔道:“天星,做做样子就罢了,还真的大打出手?”
    如果董一元和洪厚真的在杭州府内火拼,不管胜负如何,不管影响如何,王本固本人肯定吃不了好。
    王本固只是想借此事拉拢董一奎、董一元兄弟,并借此向镇海伸手而已,可不想引火烧身。
    “那边来人了,坐下详谈吧。”王本固低声道。
    两刻钟后,巡抚衙门内的偏厅里,侯汝谅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上,左侧是王本固、董一元,右侧是茅坤、郑若曾、海瑞、洪厚。
    “晚辈嘉靖二十三年入京,便闻鹿门公大名。”王本固笑着寒暄道:“后鹿门公致仕,朝中无不惋惜。”
    侯汝谅看茅坤没有反应,接口道:“顺甫兄当年于国有功,惜科道言官以莫须有相劾,不得不致仕归乡。”
    “东南事变,鹿门公奋起襄助,必能名传后世,正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本固笑容夹杂着怪异的神情,“胡绩溪、钱龙泉,不知鹿门公觉得,谁优谁劣?”
    侯汝谅懒得开口了,他和茅坤是同年进士,关系还不错,很清楚茅坤那张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茅坤冷冷的看着对面王本固,这厮话里话外夹杂着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你茅坤入胡宗宪幕府,无非是为了起复,如今胡宗宪被弹劾导致罢官归乡,你还想掺和东南事吗?
    第二层是,你茅坤先选了胡宗宪,如今又选了钱展才,你觉得随园能帮你起复?
    “子民说的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茅某人问心无愧。”茅坤冷笑道:“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王子民居然字中还有个民!”
    一句话就能破功,王本固脸都红了。
    茅坤先后入胡宗宪、随园幕府,不管其用意如何,总归为国出力,于国有功,配得上一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而你王本固巡按浙江,挑拨是非,亲眼所见军汉醉酒焚毁酒楼,烧死一人,烧伤数人,却不问青红皂白,如何配得上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董一元虽然附庸风雅取了个字,但对这些完全听不懂,粗着嗓门喝道:“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处置,食园无故扣留士卒……”
    “郭远乃是钱塘县衙白役,本官将案犯……”
    “放屁,什么案犯,状纸拿来看看!”
    海瑞被气得脸色发青,拍案大骂,“酒楼掌柜张富贵何在?!”
    “张富贵是谁?关我屁事!”
    侯汝谅听了一阵才挥手打断,看向茅坤下位的郑若曾,“开阳公,此事如何处置?”
    郑若曾起身行礼,笑道:“不敢当中丞大人如此称呼。”
    “当得起,当得起。”侯汝谅随口道:“谁不知道开阳公当年是浙直总督府第一幕僚。”
    “中丞大人此言大谬,这是在挑拨在下和鹿门公呢。”
    茅坤冰冷的脸缓和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即使不计浙直总督府,记得伯鲁兄和俞志辅相交投契。”
    郑若曾先看了眼董一元,然后视线落在王本固身上,笑眯眯道:“不仅俞志辅,郑某与戚元敬、北山公亦来往颇多。”
    侯汝谅也看了眼董一元和王本固,举杯道:“去年的旧茶,虽是龙井,却非明前茶,诸位请。”
    郑若曾抿了口笑道:“明前龙井,尽入随园,真是可惜了。”
    茅坤也笑着补充道:“钱展才饮茶如喝水,的确可惜了。”
    王本固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起身出门,董一元懵懵懂懂的跟在身后。
    “去吧,让人传信,让董总兵来一趟。”
    “嗯?”
    “人家嫌你不够格呢。”
    董一元听不懂,王本固自然是听得懂的,之前郑若曾、茅坤点出的俞大猷、戚继光、董邦政都官至浙江、福建总兵,这是要让董一奎出面呢。
    “

第九百零一章 看似结束的开始

    “茅坤?”
    “不不不,关键不是他。”
    “茅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通军略,晓军机,但他在镇海地位并不高。”
    王本固淡然的向坐在面前的中年大汉解释道:“关键是郑若曾。”
    “郑若曾?”中年大汉就是如今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字天宿。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就是郑若曾助钱展才守城,那是后者初出茅庐第一战。”王本固显然做了很多的准备,“也是钱展才将其推荐给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后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陆续离开总督府,郑若曾是第一个投入钱渊门下,后因钱渊回京,将其推荐给时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
    “谭子理丁忧守孝,郑若曾再回镇海,诸般事明面上是唐荆川,暗地里却是郑若曾。”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去年故三边总制曾铣平反冤狱,钱家护卫头领王义乃曾铣旧部。”
    董一奎点头道:“虽南调入浙,但也听闻此事。”
    “当时郑若曾赶赴京城,传闻王义就是其引入钱展才门下。”
    董一奎沉默片刻,拱手道:“那就都拜托子民兄了。”
    王本固笑着摆手,“此事双方均有理有亏,就看待会儿天宿如何说了。”
    两人相视而笑……也是不要脸的,董一奎比王本固大两岁,一口一个子民兄。
    当天下午,巡抚衙门侧厅内,侯汝谅百般无聊的坐在主位上,手捧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听着对面的海瑞在那絮叨。
    “此案其实分为两件,其一,案犯纵火焚烧酒楼并两件民房,并烧死一人,烧伤六人;其二,次日开堂审案,酒楼掌柜张富贵失踪,至今未见踪迹,曾有人看见浙东参将董一元身边账房与张富贵在河边言语……”
    海瑞滔滔说个不停,言辞颇为愤慨,但坐在两侧的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段话上,他们都知道,重点在于钱家护卫或者说镇海和董一奎兄弟之间,一个酒楼掌柜的生死算不上大事。
    好一会儿之后,海瑞实在找不到话说才闭上嘴巴。
    侯汝谅只是个看客,这次连寒暄话都懒得说了,还是郑若曾笑着说:“董总兵来的好快。”
    “听闻军报,立即赶赴杭州。”董一奎面容冷峻,“听闻有盗匪或倭寇攻入杭州府钱塘县,本官受朝中派遣任浙江总兵,自然要护卫城池,剿灭来寇。”
    郑若曾一怔,这上来就放大招,不讲武德啊?!
    茅坤冷笑道:“若有倭寇来袭,首当其责的难道不是董总兵你。”
    “杭州府内,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盗匪倭寇?”王本固递了个梯子过去,“天宿可不要危言耸听。”
    “王大人,在下绝非妄言。”董一奎扬声道:“东南诸军,均驻扎各地,绝无调动,而盗匪手持鸟铳,穿盔戴甲……的确算不上盗匪,这是要造反啊,本官这才急赴杭州,调动大军,欲一举而歼……”
    得,茅坤被堵得都没话说了,人家把话都说死了。
    当年钱渊还没入京之前就在东南搞风搞羽,但那时候的护卫队武器配置比较简陋,直到钱渊巡按浙江,才扩充护卫队,并配备了铠甲、鸟铳。
    如今已经不算战时,而且钱渊回京两年,护卫队本身倒是无所谓,但铠甲、鸟铳都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所有的……董一奎扣的这顶帽子虽然有点扯淡,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茅坤开口道:“董总兵欲剿匪,悉听尊便,倒要看看谁胜谁负。”
    “天下雄军莫过边军,但朝中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王本固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苦来由,鹿门公还请息怒。”
    董一奎瞄了眼洪厚,对方坐在最下位,面相忠厚老实,但看不出有什么畏惧,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神色。
    和弟弟董一元不同,董一奎仅仅看到洪厚坐在那,就知道钱家护卫在浙江的地位,也能看得出洪厚本人在护卫队的地位。
    厅内能有位置的要么是官身,要么是茅坤、郑若曾这种有功名的士子,洪厚据说不过是钱家佃户出身,居然也能有位,食园的护卫头领郭远今日也来了,但只站在一旁。
    董一奎心想,如果说宁波镇海诸事,官面上以唐顺之、孙铤为首,暗地里以郑若曾为首,那么洪厚这个人应该就是钱展才特地留在镇海的。
    那边茅坤、王本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董一元偶尔助阵却不得要领,倒是董一奎和郑若曾说笑寒暄……本以为今日审案的海瑞脸色有点发黑。
    虽然懵懵懂懂,但海瑞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双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案件本身上。
    这是当然,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不过是烧了几间楼房,烧伤几个人,只死了一人而已,这算什么大事?
    对董一兄弟来说,表弟以及亲兵的生死才是关键,董家丢不得这个脸。
    对于茅坤、郑若曾来说,试探对方会不会立即将手伸入镇海,试探对方出手的力度,这些才是大事。
    通商事是随园立足朝中的根基,是茅坤欲起复的契机,是郑若曾一展抱负的机会,这些……哪一件不比案件本身更重要?
    “元宵走水,楼房被焚,行人烧伤,自然是要找出源头的,自然是要赔偿的。”董一奎慢慢说:“如此,食园扣留士卒,理应放还。”
    这话儿说的很明白,董家已经赔过钱了,你们就应该放人。
    茅坤冷笑道:“尚有一人至死,杀人者偿命。”
    “证据确凿?”董一奎笑道:“何人首告?”
    海瑞再也忍不住,戟指大骂,“杀人灭口……”
    “住嘴!”王本固呵斥道:“此事关乎甚大,微末官位,也敢妄言,来人,叉出去!”
    如今是试探镇海,试探宁波,试探随园的最好机会,王本固如何能容忍海瑞坏事。
    三两个杂役迟疑着将海瑞拉了出去,门外犹自传来夹杂着地方口音的骂声,甚至传来嚎啕大哭,偶尔听得见“太祖皇帝”……厅内众人都黑了脸。
    郑若曾不自然的端正了下坐姿,勉强笑道:“扣留士卒,理应放回,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王本固试探问:“据说昨日不慎……食园两人带伤?”
    “董参将亲兵亦有人负伤,两相抵消,就此作罢。”郑若曾快刀斩乱麻。
    还真是这位做主,董一奎瞄了眼王本固,“便依郑先生所言。”
    郑若曾起身笑道:“说起来也是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般最好。”
    一场风波看似就此结束,但无论是王本固还是郑若曾都心里清楚,这才刚刚开始。
    但就在此时,一直肃立垂头的郭远上前两步,猛地抬头扬声道:“张富贵人在何处?”

第九百零二章 影响

    食园。
    已然夜深,二月的东南,带着湿气的入骨寒风呼啸而来,刮得林子一片呼呼作响。
    不大的卧室中,郑若曾疲惫的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在心里来回盘点今日之事。
    先逼出董一奎,对方以势相迫,最终和解……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镇海,是随园的退缩。
    当年钱渊率钱家护卫横行东南,向来所向睥睨,无论碰上何事,从不退缩。
    这一次的退缩,以及王本固、董一奎的咄咄逼人,倒是和朝中局势相符。
    王本固判断的没有错,留在东南的诸人中,钱渊最倚重的是唐顺之、孙铤,最看重的是戚继美、杨文,最信任的是父亲钱锐和张一山。
    但所有人中,能够真正拿主意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就是郑若曾。
    也只有郑若曾通过书信,隐隐得知钱渊的诸般计划。
    与此同时,食园的另一头,也有人难以入眠。
    但与郑若曾不同的是,郭远是因为愤怒而难以入眠。
    自去年初董一奎、董一元入浙,边军士卒在城中肆无忌惮,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这次焚毁数屋,烧死一人,甚至杀人灭口,使民不举官不究,不了了之。
    更让郭远愤怒的是,诸位文武官员来回算计,不过交易而已,何人想到过如今不知生死不知何处的张富贵?
    若是少爷在,绝不至此!
    躺在床上的郭远猛地直起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沉默片刻后下了床,随便披了件衣衫,冒着寒风出了屋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打开房门的洪厚睡眼朦胧,只听见郭远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入京,去找少爷做主!”
    ……
    一盏油灯,两杯清茶,桌边的王本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面的董一奎细细聆听,不时点头赞同。
    “随园能在朝中有如此地位,早年因钱渊、徐渭媚上得先帝宠信,后因随园掌控东南通商,使税银输京。”
    董一奎连连点头,却心里吐槽,咱是老大粗,但消息也不是那么不灵通的……你王子民早年就和钱展才有仇。
    董一奎甚至很清楚,随园能有如今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媚上,更重要的是钱渊两度南下,力挽狂澜,设市通商,之后又在先帝驾崩当夜,亲率护卫扶今上登基。
    王本固细细解释道:“天宿久在边塞,理应知晓,自嘉靖二十九年后,边军饷银年增,但至嘉靖三十二年后又再度减少……”
    “嘉靖三十六年,大同、蓟门遭俺答袭击,粮饷缺额甚多,但户部拨银补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边军饷银再度年增。”董一奎接口道:“东南设市通商,也正是嘉靖三十六年。”
    “不错。”王本固抿了口热茶,笑道:“所以随园才能凭此立足朝中,嚣张至此,跋扈至此。”
    对这种装模作样的文官,董一奎有些无奈,但只能接口道:“今日倒是看不出嚣张跋扈?”
    “那自然是有缘由的。”王本固忍不住笑道:“掌控东南通商,何等大事,如何能置于他钱展才之手?”
    “从唐荆川、孙叔孝、赵大河到孙文和、陆子直,从宁波到台州,从浙江到福建……”
    如果是钱渊在场,一定唾这货一脸……现在知道东南通商是何等大事,历史上你还不是捕杀汪直,以至于东南大乱。
    王本固洋洋得意的解释道:“朝中决不许随园始终掌控通商事,元辅不许,内阁不许,高新郑亦不许!”
    董一奎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不知道台州知府方逢时的背景,但郭中是高拱的亲家的消息已经传遍浙江官场。
    迟疑片刻后,董一奎低声道:“听闻今上潜邸时厚待钱龙泉?”
    “的确如此,陛下当年随意出入随园。”王本固点头道:“先帝驾崩,钱展才率护卫护送陛下入西苑。”
    “那钱龙泉与高新郑?”
    “哈哈哈,天宿勿忧。”王本固大笑道:“此事非隐秘,钱展才与高新郑当年在裕王府中便是对头。”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董一奎,王本固补充道:“陛下亦不许。”
    董一奎眉头一挑,重复了一遍,“陛下亦不许?”
    “先有天宿南下出任总兵,之后浙江巡抚、巡按,再到按察使、台州知府、绍兴知府……”王本固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如今只剩下宁波府了,而宁波府中,只需要拿下镇海县。”
    “计从何出?”董一奎也不傻,知道面前这位中年官员是想把自己当枪使。
    “慢慢来,慢慢来。”王本固心有成算但不想提前泄露,只笑道:“不过以势迫之而已,只要通商不绝,陛下乃至朝中诸公,均乐见其成。”
    “那需末将做甚?”董一奎的姿态愈发低了。
    “不急不急,自然要用得到天宿。”王本固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自从徐阶有意使门生取代庞少南巡按浙江,王本固就开始做各种准备,或者不仅如此,自从嘉靖三十五年钱渊抢走浙江巡按后,王本固就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东南诸事,他总觉得,自己会来到这儿。
    所以,王本固对东南的事算是门清,甚至还曾经私下拜访过在浙江丢尽脸面的赵贞吉。
    所以,王本固才会有了这一次的试探。
    如果这次的事放在两年前,王本固相信,董一元的下场不会比赵贞吉好。
    当年赵贞吉搜捕汪直,钱渊赶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钱家护卫肆无忌惮闯入衙门……但这一次,在郑若曾的主导下,钱家护卫如此隐忍退缩。
    不过,这也符合随园如今在京中的现状……虽然不甘心,但只能步步退缩,试图保住镇海最后一块自留地,但外间的猛兽已经露出森森白齿。
    王本固打听过,当年围困巡抚衙门的将领是浙江游击将军鲁鹏,曾经在上虞大捷与孙丕杨并肩作战,并得钱渊相援。
    如今,鲁鹏仍然驻守杭州,但被董一奎收拢的乖乖巧巧……王本固如何会用不到董一奎。
    王本固的视线并没有穿越重重迷雾,看清钱渊刻意向下延伸影响力,但他却很清楚,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都是钱渊旧部,而且都驻守在宁绍台三府。
    想试图抢班夺权,就要以防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想单刀直入,王本固知道,不可能绕过浙江总兵董一奎。

第九百零三章 一击致胜?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但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一夜过去了,董一奎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但陷入沉思的王本固仍然精神抖擞,他似乎看到了前方露出的光明,似乎看到了自己执掌大权,不仅仅是唐顺之、孙文和,更有钱展才、徐文长在自己面前俯首。
    王本固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机会,能比某人做的更好。
    但他也知道,想做得更好,首先要削弱甚至扫清那个人在东南的影响力。
    侯汝谅的弱势让王本固失望,但董一奎的来投让他燃起了希望……说到底,钱渊在东南的赫赫威名是从数度击倭,力挽狂澜开始的,所以,钱渊的影响力相当一部分都在军中。
    在卢斌叛去徐阶门下之后,王本固一度兴奋,但很快发现,接下来的那些将官个个都是钱渊的死党。
    杨文、张一山是钱家护卫出身,王本固不抱指望。
    侯继高和钱渊交情极深,数度并肩,又是乡党,还曾公开斥骂卢斌。
    而戚继美干脆就是钱渊一手扶起来的,军中遍布钱家爪牙。
    所以,王本固在离京之前曾经向徐阶建议,找机会将戚继美、杨文等将领陆续调出浙江,可惜徐阶没有点头。
    事实上,徐阶也想这么干,只是那日恰巧得到消息,钱渊入西苑,与陛下同食烤肉,显然宠信依旧。
    再之后,徐阶也找不到机会了,钱渊迅速出手补上了这个破绽,以许晋商组建船队出海为条件和杨博交易,辗转换取戚继美、杨文等人留驻浙江,只调福建总兵戚继光北上。
    董一奎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王本固的浮想联翩。
    “子民兄,今日在巡抚衙门,似乎和中丞大人……”
    “候汝谅入浙年许,无寸功可表,元辅……”王本固摇摇头,“只怕是帮不上忙的。”
    董一奎咧咧嘴,今日在巡抚衙门里,王本固越俎代庖命人将海瑞叉出去,当时候汝谅的脸色很是难看,太不给面子了!
    想了想,董一奎劝道:“中丞大人有雄心壮志……”
    “以海运代漕运?”王本固嗤笑道:“实乃异想天开,他至今连杭州府都控不住,就是因此!”
    杭州是南北运河的南端起点,多少人依靠运河而活,即使是海贸在浙江沿海如此旺盛,运河带来的便利也占了不小的因素。
    一旦以海运代漕运,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缮河道吗?
    即使是早有此意的张居正、高拱、钱渊也不敢随意打这个主意,王本固在前些天和候汝谅长谈时就察觉到了这点,候汝谅试图以此建功立业,可能也是其为此一直和宁绍台保持着相对克制的姿态的缘由。
    “中丞大人有此念也无可厚非,浙江沿海北上即山东,再往北能直抵辽东,以海运代之,便捷太多……”董一奎随意说了几句,话题一转,“但海贸的确获利颇丰……”
    说到这,董一奎嘴上不停,右手从袖筒中探出,一张薄薄的礼单从桌下伸了过去。
    王本固心中有些鄙夷对方鬼鬼祟祟的做派,但也没有拒绝,顺手接过礼单低头看了眼,登时瞳孔微缩,嘴巴不自觉的长大,连鼻息都粗重起来。
    董一奎心里有些鄙夷,一副清高的模样,还不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路做派!
    “天宿……”
    “子民兄放心就是,董家从不吃独食。”
    董一奎温和的笑了笑,虽然因为长得太丑导致笑容有些狰狞,但在王本固眼里却极富魅力。
    迟疑了下,王本固低声问:“庞少男?”
    “那是自然。”董一奎也压低声音,“中丞大人那边也有份。”
    王本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片刻沉默后笑着拱手道:“实在愧受。”
    “这话就错了,还要子民兄主持大局呢。”董一奎一边恭维,心里又在鄙夷,娘的见了面一整天了,直到这时候才拱手行礼,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董一奎算不上聪明人,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但也不是蠢货,走私贩货自然获利颇丰,给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分润一二……这算是公关费用。
    至于候汝谅、王本固为什么会收……千里做官只为财嘛。
    就算这两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总是要吃饭穿衣的嘛,阿堵物说起来臭味熏天,但世上谁不爱?
    海瑞那种在县衙后院种菜的官儿……天下也就这一个而已。
    当然了,不得不承认,还有个原因。
    随园一党从来不为银钱犯难,这是朝中皆知的事,钱渊回了都察院,很少去点卯,但只要去了……同僚都能去钱家酒楼混一顿好的,至于各种打折卡更是漫天飞舞。
    即使不计钱渊,如陈有年、吴兑、冼烔、潘允端这种在六部六科时常交际的官员,出去吃吃喝喝基本都是他们买单。
    孟尝君啊!
    但你随园虽然有个钱家酒楼,为什么这么有钱?
    虽然钱渊自称在东南通商中无一文入私囊,但除了户部个别官员之外,相信的同僚实在是寥寥无几。
    你钱展才在东南这些年吃的盆满钵满,难道我就不能吃?
    你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侯汝谅入浙后无所作为,但也被董一奎拖下了水,毕竟建功立业是建功立业,但还是要恰饭的啊!
    看王本固收下礼单,董一奎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海刚峰啊。
    “子民兄今日法眼无差,做主的的确是那郑若曾,但要拿下镇海,官面上就必须拿下一个人。”
    “谁?”
    “宁波知府唐顺之。”董一奎咬牙切齿道:“此人处事精细,眼光高明,文武双全,又极得大户称颂,更精于算术……”
    “而且两袖清风,不贪不占。”王本固轻笑一声,“荆川公早名闻天下多年,乃儒学大家,又是王学门人,旁人想弹劾都找不到理由。”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镇海的出海文书发放之权,如今在唐顺之手中,若要拿下镇海通商事,的确绕不开此人。”
    这句话隐有深意,董一奎这方面比弟弟董一元要强,知道王本固隐隐点出了董家走私贩货。
    正是因为唐顺之一力拒绝董家的船队出海贩货,这才逼的董一奎不得不选择和大户合作走私贩货。
    缓缓拾起茶盏,抿着已经凉透的残茶,王本固轻笑道:“还是那句话,不急,慢慢来。”
    在王本固的思维模式中,这些年来,浙江的势力对比始终是和朝中势力对比挂钩的。
    当年严嵩权势滔天,胡宗宪、赵文华在浙江一手遮天,徐阶先后几度出手均遭败北,唯有钱渊得先帝宠信而身涉其中。
    而如今,徐阶、高拱联手摘桃子,纵然随园心不甘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只要做好准备,王本固相信,必能一击致胜。

第九百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上)

    从去年末到今年初,无数人的视线都落在浙江一省上,无数人都在猜测随园下一步会做什么。
    但随园什么都没做,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平淡的过去,即使是东南传来消息,钱家护卫和浙东参将董一奎的亲兵在杭州府险些大打出手,随园也能平静面对。
    不仅仅是随园,自二月开朝以来,朝中一片祥和气氛,似乎所有争斗都已经停息,似乎所有龌龊都已经消逝。
    嘉靖一朝从无片刻安宁的内阁都日日可闻笑语,这让朝中官员瞠目结舌。
    当然了,细究之下,还是有颇多玄机的。
    徐阶虽为元辅,有票拟大权,但事事询高拱,后者至今没有入阁,只是轮值西苑直庐,却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换成其他人,可能还会谨慎一二,但以气自豪的高新郑不会,他坦然受之……事实上,原时空中,致仕后重新杀回来的高拱在内阁中排位不高,却硬生生的压制住了李春芳,实际行使内阁首辅大权。
    孙升、吕本还没有致仕,前者去年就不怎么上衙,后者在直庐吃瓜吃了十多年,已经吃腻了……可惜这两位上书请求致仕,隆庆帝始终留中,还不是虚情假意的那种挽留。
    不得不说,内阁能保持这样的气氛,和徐阶化身舔狗有关,和高拱实际执掌大权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李默。
    年纪太大了,正德十六年,李默高中进士才二十多岁,如今已然年近七十,年前和高拱争执以至于晕倒,年后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也难以承受长时间的工作强度,只能在家中休养,偶尔才去直庐。
    六部的气氛比内阁更好,高拱一人独揽礼部、吏部、兵部,徐阶抢走了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方钝……这老头向来是不群不党。
    内阁平和,直接导致六部的运行始终保持顺畅,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再加上清算严党以胡宗宪的致仕而宣堡终结,六科、都察院的言官们也勉强满意了,朝中各部以及外地空出来的官位也都被填满,
    终究一句话,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随园。
    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的陆树德正在和林烃、冼烔、潘允端搓麻,前三人年岁相仿,而潘允端向来喜欢玩,这几人年节时候基本天天都在麻将桌上。
    正月里没什么事,绝大部分随园士子都长时间在随园逗留,对外自然是说挥毫泼墨,吟诗作赋,但实际上每日畅饮,夜夜搓麻,随园几乎每夜灯火通明……反正他们在随园都有专用的精舍。
    “今年倒是风平浪静。”陆树德随口嘀咕道:“前几日还听同僚说起,数十年党争尽去,如今新帝登基,正当奋发而前。”
    林烃和潘允端对视几眼,都不以为然,陆树德虽然是钱家姻亲,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兄长,还有个两榜进士的姐夫,但实际上陆家算不上官宦世家,对朝中动态也没有什么敏感度。
    而林烃和潘允端不同,前者出身闽县林氏,后者出身上海潘氏,族中多有出仕者,父亲也都身居高位,很清楚如今朝中的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但冼烔有不同的看法,“六条……与成这话也不能算错,至少今上登基后,朝中重臣更重事而非党争。”
    一旁观战的吴兑点头道:“博茂说的对,高新郑其人,虽量窄倨傲,但的确能任事,一扫这几十年腐朽之味。”
    “当然能任事。”正在和诸大绶下围棋的徐渭冷笑道:“徐华亭恨不得让徐璠认其做干爷爷了!”
    “文长你这张嘴!”对面的诸大绶笑骂道:“也就展才不在,不然又要闹一番。”
    这段时日徐阶的确有点不要脸,舔高拱舔的别人都看不下去,如今高拱看似还未入阁,但真真权倾朝野……当然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隆庆帝的信任以及徐阶的刻意退让。
    不说其他的,清算严党之后空出来的官位,相当一部分都落到了高拱党羽手中……虽然之前缺少羽翼,但手上有位置,还怕没人来投吗?
    今年正月里,高府的门槛都快被登门的客人踏平了,就连徐阶都在正月初五带着老婆儿子登门造访。
    一直在边上饮茶的孙鑨在心里想,记得前些年展才还在东南时候,来往信中称华亭有龟蛇像,去年严嵩病重,先帝驾崩,华亭如久候多时的毒蛇一般,如今又缩起脑袋装乌龟。
    正在琢磨着,看到杨铨和陈有年联袂而至。
    “登之、朝阳。”孙鑨笑着起身,“如何?”
    “文中兄。”陈有年苦笑道:“兄长所询,吏部?户部?”
    孙鑨问的当然是吏部事,这也是今日大伙儿齐聚随园的原因,毕竟都二月中旬,除了天天看似懒散的钱渊外,大家都是要上衙的,就算只在翰林的徐渭也是要去点卯的。
    “户部……”孙鑨迟疑问:“户部有事?”
    “还记得前几日户部赵大洲转任工部侍郎吗?”陈有年脸色有点发黑,“砺庵公今日告知,欲调平泉公接任。”
    厅内安静片刻后,陆树德一跃而起,“什么?!”
    “兄长要回京?”
    “与成,也未必作准嘛。”林烃忍笑看着好友,陆树德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多怕陆树声啊。
    陆树德连连点头,但旁边的吴兑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平泉公,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二,久有名望,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任南京礼部侍郎,正合适回京出任六部侍郎。”
    杨铨补充道:“其余五部不好说,但户部向来不涉党争,砺庵公举荐……只怕十拿九稳,此事理应和展才相关。”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户部如今最重要的两件事,推广红薯、洋芋,以及收取东南通商税银,都和随园,和钱渊有着莫大的关联……而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又是钱渊叔父钱铮的岳父,其弟弟陆树德是随园士子。
    但对于陆树德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噩耗啊……小杖则受大杖亦受的悲惨岁月只怕又要来袭了。
    陆树德突然一个激灵,自己在中进士之前哪一段岁月最好过……嗯嗯,是钱渊在陆家读书的那段日子。
    还在心里琢磨怎么让钱渊去背锅,陆树德听见一直没吭声的徐渭冷笑着骂道:“都说户部不涉党争,但用起计来,不让分宜、华亭!”

第九百零五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中)

    偏厅里,钱渊正细细听着郭远用愤慨的口吻讲述杭州发生的一切,这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青年脸涨得通红,激动之余甚至隐隐对郑若曾、茅坤也颇多埋怨。
    而钱渊用欣赏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
    钱家护卫中涌现出了好些人物,资质最好的自然是杨文,这位在历史上是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官至辽阳总兵。
    其次是彭峰,胆大心细,临阵勇决,指挥上不逊色杨文,余者如梁生、洪厚、张三都各有所长。
    但只有郭远最对钱渊脾气,这一次的行事手段和展现出的性格特点让钱渊想起了前世那些刑侦大队的同事。
    “不用心存侥幸,张富贵必已身亡。”钱渊放下茶盏,轻声道:“无需责郑先生、鹿门公,他们行事自有考量。”
    钱渊不太清楚茅坤为什么去了巡抚衙门,但却清楚郑若曾逼出董一奎后选中的隐忍,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董一元,董一元……”钱渊起身来回踱步,“真是肆无忌惮,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钱渊前世在体制内也不是个官儿,这一世虽然也知道有时候需要顾全大局,但人活一世,很多时候的选择却是因为感性。
    但即使因为感性做出选择,但也需要足够的借口,而不是去硬怼,就比如钱渊当年明明是为了打击走私,却用了自己当年被倭寇裹挟掳走的借口,侯涛山一战让无数海商瑟瑟发抖。
    这两个多月来,通过几乎是每日都有的书信,钱渊清楚的认识到,董家如今在东南闹得有点大,也太过贪婪。
    “这次回浙江,刘洪随你一同南下。”钱渊缓缓道:“路过扬州,问问王义那边安顿的如何了,让他回京。”
    郭远懵懵懂懂的应了声,又试探问:“少爷,张富贵之事……”
    “嗯?”钱渊眉毛一挑,“适才说过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海刚峰忍不了,难道我钱展才就能忍了?”
    郭远松了口气,双膝跪下磕了个头,“还请少爷为其做主。”
    “你也跟了少爷我好些年,不知道我最是厌恶叩拜之礼?”钱渊上前挽起郭远,“此次南下,你为刘洪副手。”
    目送郭远离去,钱渊微笑着在心里想,如此品行,放在官场里,不可为正印官,但做个副手恰如其分。
    明面上打理酒楼,暗地里负责南北密信来往的刘洪此次南下,是正式组建以钱家为主体的商号,钱渊试图对开海禁,进行东西方交流等事务进行目的地明确的指导,就不可能不涉身其中。
    虽然有父兄、二舅在那边,但钱渊很多事情是不能直接指挥他们的,甚至很多事情是不能与他们沟通的,让能保证听话的刘洪出面,是钱渊早就选中的一条路,郭远为其副手,正合适。
    将护送曾铣家人回扬州定居的王义召回京中,不是为了顶替刘洪,钱渊这是看中了王义的背景……边军出身。
    自从钱渊在东南折腾出那么大的局面后,这个时代已经渐渐和原时空有了微妙的区别,以海贸为代表的商业大潮席卷了社会的各个阶层。
    从杂乱无序的海商,到原本以盐业为主的徽商,到渐渐再度起势的闽商,到依靠运河而存的各类商贩,以及遍布天下的客商,最后钱渊引入了实力雄厚对海贸垂涎多年的晋商。
    从沿海因为海贸而兴的富户到遍布东南的世家大族,渐渐衍生到士林阶层,衍生到南京勋贵,最后钱渊将京中如英国公、成国公这些勋贵一网打尽,甚至就连皇室也参与其中……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那支谭七指掌管的皇家船队是立下大功的。
    但钱渊刻意让东南诸军不染指海贸,对各个将领施行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钱渊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至少要保证持续到正式开海禁之前。
    这也是没办法的,之前那些年,东南走私猖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卫所参与其中,当年的张四维就是个典型。
    海贸的顺利实施本身就要靠东南诸军的护卫,如果他们也参与其中……可以预见的是迅速腐化坠落。
    但军队在这个时代对社会的影响力是不可以忽视的,虽然文贵武贱,虽然武将地位低,但却是一把能伤人的利器……一边想着,钱渊转身去了书房,董一奎的南下入浙让钱渊不得不提前走这一步棋。
    那就是边军将门。
    其他地方都好说,但边军将门是明朝中后期很难逾越的一大势力,钱渊和这股势力原本不打算有过多的接触,毕竟自己在东南诸军中已经有极强的影响力了。
    董一奎兄弟的入浙让钱渊不得不将边军将门引入海贸这盘大棋中,一方面在于将门本身对财富的贪婪,另一方面在于董家对镇海的不怀好意和不守规矩。
    而王义边军出身,又十余年不忘旧主曾铣的履历让他可以成为钱渊和边军将门之间的联络人。
    但钱渊没有更改计划的念头,一旦让军队这头怪兽参与到利益分配中,很可能会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
    最简单的,如果边军参与进来,那东南诸军会怎么想?
    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死了那么多人打下来的,边军一文不花的就要来分肉吃……他们能吃,我们反而不能吃?
    没这个道理!
    到那时候,钱渊也没辙了。
    所以,边军想参与进来,可以。
    但是,只能让将门参与进来分润,也只能让他们以商号的形式参与,而不能以边军的身份。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入仕也很久了,还曾经去山西转了一圈,钱渊对边军将门也不算陌生。
    如今的边军将门还没有到万历、天启、崇祯年间那么强的地步,李成梁至今还没出头,祖大寿的祖家还寂寂无名,吴家更是没影的事。
    而董一奎的父亲董旸曾任大同参将,董家在边军将门中名气不小。
    钱渊是肯定会和董家翻脸的,但绝不能和边军将门翻脸,这也是将他们引入海贸这盘棋的一个原因……那么,就必须找到能压制得住董家的将门。

第九百零六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下)

    琢磨来了好久之后,钱渊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姓氏。
    “马”。
    马芳的马,明朝中期最擅长指挥骑兵的名将,也是曾铣被杀后,涌现出的新一位俺答克星,嘉靖帝都曾经感慨过,“勇不过马芳”。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之后,俺答几乎连连南下,但几乎每一次都在马芳手里或多或少吃瘪,到后来俺答干脆绕着走,但马芳是盯着俺答穷追猛打。
    最有意思的是,马芳八岁时被蒙古人劫掠去草原,练出一身好本事被俺答提拔到身边服侍,结果这两位最后成了生死冤家对头。
    嘉靖三十六年,俺答劫掠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辽总督王民应、蓟门总兵欧阳安事后均下狱论罪弃市斩首,唯有时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金山寺一战重创敌军,逼的俺答北撤。
    如今马芳任蓟门总兵,但杨博那边传来的消息,马芳有可能调任宣府总兵,蓟门总兵会留给即将北上戚继光……这倒是符合原时空的轨迹。
    虽然是农户子弟,非卫所将门出身,但马芳在如今边军中威望极高,长子马栋为游击将军,姻亲中也多有将门,足以压制董家。
    事实上,历史上的马家子弟,光是总兵就有三个,不比李成梁差多少。
    最重要的是,马芳这个人品行上有点像戚继光,喜欢以“土产”馈赠上官,是个识时务的人。
    而且马芳和杨博、王崇古都交好,这是条能利用的线……杨博只能算是高拱羽翼,但绝不是高拱死党。
    思索良久,钱渊再度提笔写下第二个姓氏。
    “麻”。
    嘉靖三十五年末,宣大总督杨顺勾搭了俺答长子辛爱的小妾,引得辛爱兵围大同右卫,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杨顺统兵无方,时任宣府副总兵的麻禄主持守城,拆屋为薪,杀马为食,麻家子弟死伤十余人,终守住大同右卫,等到援军。
    大同右卫保卫战之后,麻家一跃而为边军中影响力最大的将门之一,就在去年夏天,俺答南侵,麻禄汇同大同总兵刘汉诱敌深入,于大沙口伏击蒙军,血流成河,斩首数以千计。
    和马家不同的是,麻家子嗣众多,姻亲遍布西北军中,麻禄平辈中,副总兵一人,参将一人,游击两人,而麻禄一支,其长子麻锦、麻富在去年大战中有杰出表现,麻富甚至被任命为延洲副总兵。
    事实上,历史上的麻家就是在嘉靖、隆庆年间起势,一直到明末之前,光是总兵级别的将领就有将近十人,不比李成梁、祖大寿、吴三桂那几家差。
    但钱渊选中麻家,主要是因为麻禄的幼子,这是他难得记得住的名字,万历年间的名将麻贵。
    马家、麻家,如果能顺利的联络上,董一奎、董一元不说失势,能不能活着回家都难说的很……如今董家在浙江闹得不小,只不过钱渊退避三舍而已。
    钱渊不相信,海贸这块肥肉……都送到嘴边了,马家、麻家会忍得住不咽下去。
    在心里盘算良久,钱渊这才定下神,看了眼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彭峰,“刘洪南下,酒楼自有人打理,但南北密信来往之事,你担起来。”
    彭峰躬身应是,其实当年在镇海,王义、梁生率护卫队先后入闽赣,南北来信就是彭峰负责的。
    “对了,人都到齐了?”
    “吏部杨郎中、户部陈郎中已至。”
    钱渊点点头,丢下笔起身去了正厅,刚进去就听见了徐渭那句“户部用计,不让分宜、华亭!”
    “渊哥,大兄要入京了!”陆树德神情慌张,声音发颤,甚至都不叫“展才兄”而用起当年旧称“渊哥”了。
    “平泉公要入京?”钱渊想起陆树声那老头也有点发憷,“转任……呃,对了,户部侍郎出缺?”
    同为松江人的杨铨和潘允端同情的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世上能让钱渊稍有畏惧的人不多,但陆树声绝对是一个。
    钱渊强自镇定的捋了捋胡子,想起徐渭刚才那句话,思索片刻后脸色一变,脱口而出,“砺庵公这也太……真是老而不死……”
    狐朋狗友徐渭立即接上去,“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诸大绶无语的看了眼这位同乡好友,嘴巴还是那德行,人家展才还知道留一半不肯说,你倒是肆无忌惮。
    不能怪徐渭啊,当年东南设市通商,钱渊还未归京,随园是徐渭掌总,为了税银、粮米不知道被户部尚书方钝坑了多少次……
    纵观六部,和随园关系最好的就是户部,这和钱渊设市通商,以及引入红薯、洋芋有很大关系,当然了,户部尚书方钝不涉党争也是重要原因。
    除了方钝这个正印官,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是随园外围,负责税银的宁波清吏司郎中是随园士子陈有年……但刚刚离任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是钱渊的仇人。
    赵贞吉由江西巡抚入京为户部右侍郎,主要负责的就是和镇海核对税银账目,但实际上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在户部上下关系都好,直通户部尚书方钝,所以赵贞吉实际上这一年多来都是在和宁波知府唐顺之、镇海知县孙铤扯皮。
    因为这几年来,先后蓟门重建防线,辽东饥荒,山东大旱,贼兵乱闽赣两省,再加上提编多年,多省民力枯竭,户部通过徐渭、钱渊指派宁波、镇海几次借出税银、粮米。
    方钝虽然自身清廉如水,但却是个不要脸的,虽然不至于不认账,但却下定决心不肯还了……甚至不惜将赵贞吉引入户部负责此事,铁铁的防火墙啊。
    现在防火墙跑到工部去了,方钝立即找到了继任者,钱铮的岳父,钱渊的老师,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
    这个新型防火墙说不定比赵贞吉还要好用呢,现在唐顺之、孙铤想讨回那笔旧账……信不信陆树声能打上随园?
    方钝这老头也太鸡贼了,也难怪钱渊、徐渭都脱口而出,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陈有年苦笑道:“前些年还好,自从展才归京,砺庵公就有点……现在好了,搬出平泉公……”
    “前些年当然好。”钱渊嗤笑道:“文长兄吃了多少亏!”
    徐渭黑着脸转过头不吭声,说起来那些旧账都是在他手中欠下的。
    “渊哥,渊哥……”陆树德听不太懂,但出于对大哥的畏惧,不自觉的靠向了钱渊,“上次大兄来信,责你字体丑陋……”
    钱渊鄙夷的看了这厮一眼,当年在陆宅被关小黑屋,还经常被揍,就有你的功劳,现在还玩这一手?
    我背锅了,你大兄就不会针对你了,对吧?
    想得美!

第九百零七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再下)

    没理会陆树德,钱渊转头看向杨铨,今日随园汇集一堂,主要就是为了杨铨。
    “昨日天官上书,奏折中有重振纲纪、刷新吏治之语。”杨铨平静的说:“但石沉大海,陛下至今未有只言片语。”
    厅内沉默下来,在场的人大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即使有如冼烔这样的平民出身也经历了嘉靖三十五年那场变故。
    今年是京察年,而杨铨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是京察中的关键人物。
    熟知典故的诸大绶迟疑道:“京察乃本朝之制,未必就定在二三月,新帝登基,稍稍迟缓?”
    陶大临赞同道:“洪武年间,三年一考,后宣宗登基,定十年一考,再到弘治年间定六年一考,陛下或再变?”
    “也就是自弘治年间起,四格八法,不过为党争而已。”徐渭摇头道:“新帝登基,正需重振纲纪,陛下不会变的。”
    众人都点点头,在场的大都经历了严嵩、徐阶斗得白热化的那段时日,嘉靖年间的京察基本都是党争,隆庆登基后的京察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钱渊缓缓坐下,杨博昨日上书请求京察没能第一时间得许,他就猜到可能有什么问题,没想到陛下还真留中不发。
    一时间钱渊实在想不明白,如今内阁中还算风平浪静,吏部尚书杨博和高拱交好,左都御史张永明党附徐阶,正好联手主持京察。
    难道是杨博想以吏部主持京察,排斥都察院的参与?
    的确有这个可能,之前十多年来,李默、吕本、吴鹏三人先后主持京察,李默就不用说了,眼里也就有严嵩、徐阶,哪里会把左都御史放在眼里。
    另两人都唯严嵩之命是从,所以这些年来,都察院从没有实际上参与主持京察,甚至御史也成为被吏部考核的目标。
    难道是陛下察觉到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了?
    钱渊有些烦躁,自己还指望这次的京察能搞点事呢!
    要知道名义上如总督、巡抚、巡按都是在地方任职,实际上都是京官,但总督、巡抚是不需要京察的,而巡按是需要接受京察的,王本固在浙江搞风搞雨……实在让钱渊放不下心。
    但钱渊能确定一点,京察惯例已久,以隆庆帝的性格不可能罢京察,现在朝中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只是这一次隆庆帝的留中和隐忍不发,导致谁都无法判断,这场暴风雨会在今年什么时候来临。
    知道暂时不会京察后,众人都散去,正月里每日在随园聚饮搓麻,各家女眷都心怀不满呢,虽然都在这儿有房子住,但还是回家比较妥当。
    “都走了?”
    “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渊疲惫的一屁股躺在小七过年时候折腾出的沙发上,“你以后别瞎咧咧了,现在外面都说随园士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正和儿子在床上嬉戏的小七随口问:“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说你们天天搓麻?”
    钱渊沉默片刻后回道:“是说随园人都畏妻如虎。”
    “哈哈哈哈……”小七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钱渊也是无语,回京后随园每日宾客盈门,随园士子如果不是有事聚首,一般都会带着女眷来,这些女眷早就耳闻小七的赫赫威名了。
    最早是冼烔……去年其妻潘氏回乡,这货几个月都待在随园不肯走,好不容易放假呢。
    之后是陆一鹏、陈有年、周诗、杨铨、林烃……都是年纪相对小的,现在连随园的二把手,也是核心成员中年纪最大的徐渭也没能逃出毒手。
    去年刚刚成亲的时候,徐渭还经常逗留在随园……之后高氏得小七秘技,驯夫之术大成,今天一散,徐渭不顾钱渊的嘲讽都要回家。
    “那可不能怪我,老夫少妻嘛。”小七撇嘴道:“咱们也算是女拳代表了。”
    “屁!”钱渊骂了句,但看了看妻子脸色赶紧低头道歉,“口头禅,口头禅……”
    小七哼了声,正准备教训几句,外面传来了大嫂黄氏的声音。
    “嫂嫂……母亲叫我有事?”钱渊顺手披上衣衫就往外走,不顾身后小七鄙夷的眼神。
    刚进后院,小侄儿就冲过来,一个箭步跳起来,钱渊无奈的弯腰接住,“今儿背书怎么样?”
    身后的黄氏斥道:“还不下来……三首诗背了一天都结结巴巴,二弟,以后可不能惯着他。”
    “好了,好了,还小呢。”钱渊安慰了几句,抱着侄儿进了屋。
    “算算虚岁已经六岁了,还小?”黄氏唠唠叨叨的发愁道:“当年你五岁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下《千字文》了。”
    旁边丫鬟将孩子接了过去,谭氏从内室出来,听了这话也眉头紧锁,“说起来他往上四代都是读书种子,怎么就不喜书,反而……”
    说到这,谭氏瞪了眼儿子,“你还让护卫给他做了木枪木剑!”
    “练了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坏事。”钱渊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掏了个干果塞进嘴,“强身健体呢。”
    黄氏脸色有点难看,闷闷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钱渊愣了下反应过来了,家里父亲虽然没有功名,但当年也是县试案首出身,才学不凡,自己和叔父钱铮都是两榜进士,再往上的早逝的爷爷是秀才出身,曾祖鹤滩公那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大哥钱鸿只自幼读了几年书,这方面也没什么天赋。
    “嫂嫂也忒多心了。”钱渊直截了当的一语揭穿,“自家孩子,自然是盼着百般好,放心好了,一定给他找个好师傅启蒙,日后文状元武状元拿个遍……给嫂嫂争个诰命回来!”
    黄氏这才转嗔为喜,转头看着谭氏,“母亲,您看……”
    看母亲为难的模样,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母亲想回东南?”
    “那是自然,公公还在东南呢。”黄氏低声说:“上次在寺庙倒是忘了问你大哥要不要回东南。”
    “大哥暂时不回东南。”钱渊沉默片刻,缓缓说:“最近东南不太平静,母亲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虽然当年入京前,在东南安置了多枚棋子,但谭纶丁忧,梅守德、宋仪望外调,卢斌背弃而去,一张严密的大网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
    虽然还有信心,也布下了足够的后手,但父亲钱锐是钱渊的底牌,是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底牌……如果母亲谭氏这时候回了东南,父亲很可能会多有顾忌。
    片刻后,钱渊加重了语气,“母亲暂且留在京中,东南事定,孩儿亲送母亲南下和父亲团聚。”

第九百零八章 长进了

    还算稳定的朝局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并没有被打破,只是京中气氛越来越压抑,毕竟京察就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一般让人难安。
    倒是高拱越来越倨傲,越来越嚣张,甚至有时候都在内阁亲自执笔票拟,徐阶……用钱渊的话来说就是,装孙子的水平已经是大巧不工,令人赞绝。
    当然了,高拱也是有这个资格的,聚拢在他身边的党羽越来越多,隆庆帝对其的信重始终没变。
    二月二十一日,高拱顺利进位内阁,越过孙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并仍执掌礼部尚书。
    “也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高新郑的意思。”徐渭对此嗤笑评点道:“这是绝户计啊!”
    孙鑨低头想了会儿,“礼部左侍郎林庭机,右侍郎李春芳……”
    林庭机是李默的人,走的是最正统的储相路线,翰林、詹事府、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春芳早年因青词见宠,后党附徐阶,虽然未历詹事府,但却被先帝特赐翰林学士,这两个人都是有资格升任礼部尚书的。
    但这两个人都和高拱是不对付的……徐渭和孙鑨都猜测高拱有意霸占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原因很简单,入阁一般都是从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入阁,其他五部尚书入阁可能性不大……这些年来张璁、夏言、严嵩、徐阶、吕本、吴山、李默、孙升,再到高拱自己,无不如此。
    卡死了礼部尚书之位,就能卡死入阁这条路。
    但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钱铮有不同看法,断然道:“绝非高新郑所为,今上虽宽宏有度,但非孱弱之主,威福岂能掌于人臣之手?!”
    看了眼徐渭,钱铮补充道:“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不错,理应是陛下的意思。”钱渊也赞同道:“陛下是在等人。”
    徐渭明白过来了,“殷士儋、张叔大、林贞恒?”
    “还有丁忧的陈以勤。”钱渊点头道:“都是潜邸旧臣,都能一步上位礼部侍郎,甚至礼部尚书。”
    钱铮又补充道:“若非丁忧守孝,逸甫此时理应接任大宗伯。”
    的确,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又是第一批与高拱同时入裕王府的讲官,陛下登基后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又兼翰林侍读学士,司经局洗马,是最有资格接任礼部尚书的人选。
    而其他三人殷士儋、张居正、林燫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资历实在浅了点。
    顿了顿,钱渊嘿嘿一笑,“高新郑这次是背了黑锅。”
    孙鑨和徐渭都忍不住也笑了,高拱入阁还要霸着礼部尚书这个位置,虽然因为党羽众多没什么人质疑,但科道言官那边……一片骂声。
    那帮科道言官,怼天怼地怼空气,这些年来别说严嵩、李默、徐阶了,就是嘉靖帝都敢怼,还怕你高新郑?
    估计现在高拱心里都哔了狗,当年裕王府的同僚中,除了现在只能死心塌地的张居正之外,其他人都视自己为敌……特别是陈以勤、殷士儋,现在自己还要为他们背锅。
    正聊着呢,吴兑突然匆匆忙忙进门,神色肃穆,“凤泉公病重。”
    徐渭和孙鑨的视线立即集中到一脸无语的钱渊身上,所谓的凤泉公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邦瑞,高拱的同乡,也是高家的姻亲。
    王邦瑞其实从去年初起复兵部尚书以来,只三五日上衙一趟,大部分时间都不视事,兵部很多事都是前兵部尚书杨博私下操办。
    这也是钱渊为什么要付出代价和杨博背后的晋商达成交易的原因,杨博是有能力影响参将以及以上级别将领调任的。
    现在交易达成了,戚继光那边都准备北上就任蓟门总兵了,但王邦瑞居然病重。
    一旦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易手,杨博还能不能影响兵部?
    之前杨博能影响兵部,一方面是前兵部尚书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身为高拱的羽翼,而王邦瑞几乎就是高拱的白手套。
    “话还没说完呢。”吴兑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高新郑言唯约堪为将才,陛下命杨惟约兼理兵部事。”
    安静了片刻后,钱渊苦笑道:“如今君泽兄也如此善谑……”
    杨博署理兵部对随园来说,暂时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之前达成的交易原本还有出问题的可能,现在是一丝可能都没有了。
    杨博虽然位高权重,但行事却不像高拱、徐阶那般能完全自己做主,背后的晋商对其是有很大影响力的……至少在东南通商一事上。
    杨博也是没办法,杨家、王家、张家各自有一个出仕者,剩下的有两三个正在科举,其余的全都是经商为生,是晋商的头面人物。
    回过神来,孙鑨不禁咂舌,“陛下对高新郑如此信重……”
    六部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吏部,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是外朝中唯一能和阁臣平起平坐的人物。
    其次是户部、兵部、礼部,再次是工部、刑部,但从权责上来说,礼部分量不重,主要是为了入阁,而户部权责……受明朝财政制度的影响,称不上计相,而且南京户部也分去了不少权力。
    所以,实际上来说,从权责角度来看,吏部之后就是兵部,而杨博能手握两部,举荐的高拱实在是得隆庆帝信重。
    其实历史上,高拱卷土重来之后,入阁为大学士兼掌管吏部,后将吏部交给了杨博,再之后兵部尚书出缺,高拱请隆庆帝下旨,命杨博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兼管兵部事。
    “自杨惟约上书请京察被陛下留中不发,京中颇有传闻,天官不稳。”钱铮低头说:“现在看来,皆是虚妄。”
    “本就是无稽之谈而已。”钱渊摇摇头,心里有点急,要不要入西苑觐见试探一二……但这种事贸然试探,说不定偷鸡不成蚀把米。
    众人散去后,徐渭准备从侧门径直回家,看了眼旁边无他人,低声说:“展才,但凡行大事,不可拘泥。”
    “嗯?”
    “不论闽粤,两浙太安静了点。”徐渭目光炯炯。
    钱渊脚步一顿,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中年官员,这句话意思太明显了,说得好听点是展示随园在东南的地位,说的难听点就是养贼自重。
    徐渭避开钱渊的视线,补充道:“欲不适其落入他人之手,内宦或可为臂助。”
    让太监掺和进来?
    这不是好事,不说太监的贪婪,至少会引起文官体系的反感。
    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太监能参与进来,随园或许能始终深层次的参与到开海禁中。
    钱渊叹了口气,用一句话将徐渭气得挥袖而去。
    “相识七年,文长兄真是长进了。”

第九百零九章 还来得及

    此时的徐府书房里,徐阶笑着说起今日之事,自从和高拱联手之后,之前十多年每日都是黄昏后才回家的徐阶显得轻松多了,如今还是二月,天都没黑,徐阶就已经到家了,饭都吃完了。
    下首坐的是刑部尚书冯天驭,左都御史张永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林润、户部郎中胡应嘉。
    年前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胡应嘉就从御史跳到了户部出任郎中,也就是从那之后,徐阶将胡应嘉视为嫡系心腹,每每议事都要召其参与。
    “的确,杨惟约有将才,署理兵部也顺理成章。”徐阶笑着说:“高新郑如今真是不可一世。”
    胡应嘉附和道:“师相此举,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徐阶忍不住指了指胡应嘉,笑骂道:“克柔你这张嘴……据说还和同僚争论不休,差点动手?”
    “为公不为私。”胡应嘉正色道:“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账目不清,学生自然要秉公而言。”
    呃,钱渊倒是提过一次,做戏就要做全套,正好你进了户部,那就是徐阶安插在户部的钉子,不去怼陈有年那就不正常啊。
    一旁的张永明疑惑的看了眼冯天驭,后者微微点头,“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随园中人。”
    “克柔先后入六科、都察院,自然应秉公而言。”徐阶笑道:“不过再过几日,稍稍留手吧。”
    看胡应嘉一脸的迷茫,徐阶解释道:“前日户部尚书方仲敏亲入西苑觐见,举荐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调任户部侍郎,明日批红即下。”
    “陆平泉?”冯天驭有点意外。
    陆树声走的是储相路线,由翰林院到国子监,再到南京礼部侍郎,回京转任户部侍郎,这不是升任,甚至平调都算不上。
    冯天驭和张永明不明所以,但胡应嘉隐隐猜得到,怕是户部尚书方钝使的阴招,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
    “此事无关大局,但克柔还是小心点好。”徐阶笑着提点道:“陆平泉其人虽淡泊名利,但处事严苛,之前任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条教十二章,监生无不战战兢兢。”
    胡应嘉赶忙应是,他倒是听华亭人氏的陆一鹏提到过,当年陆树声教导钱展才,小杖大杖一起上。
    党羽一一散去,徐阶一个人独坐书房,冷笑着在脑海中复盘这段时日高拱的所作所为,真够跋扈的啊,比当年的严世蕃、李时言都要跋扈!
    令杨博以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自己还占了个礼部尚书,高拱这是想一口把肉吞肚子里,连口汤都不让别人喝啊!
    徐阶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议事却和门生党羽谈笑风生,自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其实王邦瑞病重不是一两日了,而偏偏在这几日,高拱入阁后仍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同时还上书举荐杨博署理兵部。
    徐阶通过种种渠道打探消息,猜测这很可能是高拱和隆庆帝之间达成的协议,这种协议抬不到明面上,甚至说不出口,但却实实在在存在。
    徐阶也能猜得到,高拱占据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很可能出自隆庆帝之意,无非是为了后面的那些潜邸旧臣,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林燫甚至可能还有高仪。
    而高拱背了这个黑锅,于是提出了让杨博兼署理兵部的要求。
    虽然无法断定,但徐阶打探到这几日隆庆帝心情不算太好,而且频频召见诸大绶、林燫、殷士儋、胡正蒙等旧臣,但身为高拱心腹的张居正、张四维没有得到召见。
    徐阶知道,自己的猜测至少对了十之六七,高拱的强势、跋扈显然在陛下心里埋下了钉子。
    不得不说,细查人心,徐阶的确有这个水平。
    历史上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整整十四年的陪伴,让隆庆帝对高师傅的信重无可复加。
    但这一世,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就出入裕王府,直接导致了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下滑,无论是私人关系上,对隆庆帝的助益上,钱渊都不弱于高拱。
    而这一世的高拱因为嘉靖帝的提前驾崩,并没有在隆庆帝登基之前入阁聚拢党羽,导致高拱比原时空中还要跋扈,如何不让隆庆帝心中不悦呢?
    最要命的是,这是一次交易,臣子和帝王之间的交易……类似的交易在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但对于高拱和隆庆帝这样的关系来说,这种交易无疑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不算深但也不算浅的鸿沟。
    李默抱恙,孙升、吕本即将致仕,吴山庸碌之辈……徐阶在心里想,丁忧的陈以勤还有两年才能起复,殷士儋、高仪之辈短期内不可能入阁,陛下不以我徐华亭制衡,还能用谁呢?
    这段时日里朝中局势的变化都在徐阶的计算之内,起身踱了几步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只看了一眼,徐阶的脸色微变,书里夹着一张旧纸,上面是两首诗。
    徐阶第一时间就回忆起,这是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张居正来访以此正式投入徐府门下。
    徐阶烦心的将书塞了回去,虽然他依旧对权力有着极度的渴望,但毕竟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不可能不考虑身后事……当然了,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在历史中活的更万年王八似的,张居正都死在自己之前。
    徐阶平辈的兄弟四人,除了自己,只有徐涉考中进士,下一代中一个出挑的都没有,到现在居然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先后挑中钱渊和张居正,一方面是因为朝政使然,另一方面徐阶也有让他们照看徐家后人的念头……历史上倒是的确成功了,海瑞就是为此罢官,弄出了个“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而这一世,钱渊就不说了,张居正被前者逼上梁山和徐阶决裂……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但每每想起,徐阶都咬牙切齿。
    从那两首诗想到了张居正,从张居正想到了钱渊……徐阶幽幽的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那位青年和自己是一种人。
    看似冒进,实则亦能隐忍,一旦勃发而起,心狠手辣不让严东楼专美于前。
    自己明年就六十岁了,而那位今年还没满三十岁,自己致仕后徐家再无人能顶起大梁……徐阶推开窗户,感受着初春的寒意,心想自己的下场能比严嵩好多少?
    思虑良久后,徐阶走回书桌边,铺纸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小心装好,亲自封口,徐阶拉了拉绳子,对进屋的老管家说:“明日一早启程,急递浙江王子民。”
    如果今年一切顺利,高拱跋扈,陛下以自己制衡高拱,那么东南通商事很可能会落在自己手中,随园必然势力再衰……徐阶在心里想,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第九百一十章 心真脏

    这一年是隆庆元年。
    混乱的嘉靖一朝终于结束了,朝中似乎平静下来,但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隆庆帝尚未下旨开始京察,京中暂且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态势,而这场暴风雨却是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浙江开始酝酿。
    王本固将昨日收到的信件又细细的看了遍,才小心的收起来放好,在心里琢磨了会儿,从那次试探到现在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原本还想着再等等,但师相似乎不想等的太久。
    也罢,终究是有理由去抢班夺权的,而且董一奎也算配合,而且就算不成,也决计吃不了亏。
    王本固思虑良久后招手叫来下人,“来了吗?”
    “正在偏厅饮茶。”下人从袖子里取出礼单呈上,“送来两个箱子。”
    王本固嗤笑一声,“难道真以为本官贪财?”
    跟了王本固十多年的下人陪笑着将礼单放在书桌上,心里却隐隐知道主人是什么打算……海贸利润丰厚,就拿这点边角料来打发本官?
    偏厅里,看到王本固进来,董一奎立即起身行礼,“子民兄。”
    “天宿来了,坐吧。”王本固看了眼茶盏,笑道:“今年的明前龙井还没到时候,不过也快了,到时候给天宿留点。”
    “粗人一个,只知牛饮而已,不敢暴殄天物。”董一奎不动声色的轻声问:“到时候了?”
    “一叶知秋啊。”王本固轻笑点头,“昨日接到京中来信。”
    整个浙江官场都知道,明前龙井在很多时候都代表了一个人,每年的明前龙井,相当一部分都会送入京中随园。
    最早是赵文华,之后是胡宗宪,再之后还有谭纶,即使是去年侯汝谅接任浙江巡抚,也没缺了钱渊的那份明前龙井。
    寒暄片刻后,董一奎细细听着王本固的讲述,沉思良久苦笑道:“如此单刀直入?”
    “便是如此单刀直入。”王本固点头道:“且为天宿分说详情。”
    “子民兄请说。”董一奎眉头皱起。
    “若前任巡按宣府的御史主责钱粮配给,继任者主责何事?”
    “自然依旧主责钱粮配给。”董一奎觉得莫名其妙。
    “便是因此,才能单刀直入。”
    王本固细细讲述后,董一奎才明白过来。
    巡按一职非立国之初就常设,一般是为了某件事才会临时设置,到如今除了个别的如巡盐御史之外,一般的巡按地方的御史的权责范围都是接任上一任御史。
    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
    说的简单一点,御史能管的范围太广了,前任御史得罪人的地方,继任者是不会去触碰的,但如果是前任御史做得好的地方,继任者都会发扬光大。
    时间一长,御史的权责范围就会有所固定,特别是如开海禁通商这种本朝未有之制。
    而嘉靖三十六年,招抚汪直,于镇海设市通商,其中有两个关键点,其一是收取税银,这是由镇海县衙、宁波府衙负责的,其二是发放通关文书,这是由宁波府衙发放的……但实际上,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一直掌握在钱渊这个浙江巡按的手中。
    当然了,钱渊当时没想的太远,为了给那八家海商挖坑下套,为了剿杀那些走私海商,他才始终将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握在手中。
    当时宁波知府唐顺之每次发放文书之前,钱渊都要过一遍,将那八家海商踢出局,呃,可能还要添上几家掩人耳目。
    钱渊回京后,继任的浙江巡按庞尚鹏是张居正的人,频频巡视宁波,始终不涉通商事,但是,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名义上是握在庞尚鹏手中的……只是实际操作上由宁波知府唐顺之负责。
    毕竟到目前为止,虽然全天下都知道海贸获利颇丰,知道税银能解朝中用度不足,但隆庆帝还没有正式下令解除海禁,相关的机构都没设立,只以当地府衙、县衙兼管,只在户部设立宁波清吏司而已。
    所以,王本固至少从明面上,从官场规矩上,是可以抢走发放通关文书之权的。
    至少在官场上,唐顺之孙铤没有足够的借口回避,顶多是扯皮。
    董一奎可没那么好忽悠,立即有了异议,“话是如此说,但如若唐荆川不肯交权,硬顶着……”
    “未必会硬顶。”王本固胸有成竹,问道:“以天宿观之,唐荆川何许人也?”
    “世间大儒,文武双全,又品行高洁,随园在东南最重要的人物。”
    “哈哈哈,前几句都对,但最后一句……”王本固摇头笑道:“世人视唐荆川为随园中人,但实则其非钱展才嫡系。”
    “嘉靖三十五年,随园初建,尽皆当年新科进士,后有贪图幸近官员攀附,如户部侍郎黄懋官,刑部侍郎潘晟,南京国子监祭酒高仪,但在东南,算得上随园一员的只有三个人。”
    “谁?”
    “福建巡抚吴百朋,镇海知县孙文和,宁海知县赵大河。”王本固轻拍桌面,“此事天宿无需相疑,本官作保,唐荆川绝非随园一员。”
    董一奎半信半疑,唐荆川在东南好大名声,当年钱展才设市通商,实际操作大都是唐荆川,居然不是随园一员?
    王本固还真没说错,唐顺之这老头当年是半主动半被逼着出山主持通商事,虽然对钱渊颇多赞誉,但的确算不上随园一员。
    至少除了东南通商之外,唐顺之在政治派别上是不站在随园这一边的,这一点和潘晟、黄懋官、高仪等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董一奎还在犹疑,王本固又补充道:“京中消息,高新郑已然入阁,内阁中师相与高新郑相安无事,至少东南一事配合默契……内阁如何能容忍东南通商事握于随园手中?”
    “从去年宋仪望、梅守德、卢斌等人陆续被调出浙江后,随园势力大衰,其原在东南的跋扈也渐渐衰减。”
    停顿了下,王本固才接着说:“一个月前纵火一案,以此试探,天宿强硬不退,最终郑若曾只能忍气吞声……这也符合京中随园现状。”
    “噢噢噢,原来那次子民兄是为了试探镇海态度?”董一奎看似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却在暗骂。
    都一个月了,董一奎早就打听清楚弟弟董一元为什么和食园郭远发生冲突,除去海瑞那个脑壳瓦特了的将案犯送入食园关押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王本固轻描淡写的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的目的在于试探镇海那边的态度有多坚决……这些文官,心真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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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