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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一十章 背锅(章节贴错,和前一章互换)

    钱宅后院,难得的汇集一堂,能到的人基本都到齐了,虽然随园就在钱宅之内,但实际上是分开的,左边一小半是钱宅,其余地方都是随园。
    小七倒是常来,但钱渊是很少到钱宅后院用饭的,本来作息时间就不太正常,更别说今天还带来了陆树德。
    谭氏为长嫂坐在首位,其次是钱铮、陆氏、陆树德,接下来是黄氏、钱渊夫妇,再往下是勉强能坐着的的两个孩子。
    几只小猫在屋子里乱窜,惹得两个丫鬟到处抓,正在上菜呢,一个不好就要出事。
    “说起来父亲一去南京就是四年,终于回京了。”陆氏兴冲冲的说:“小叔,你那栋宅子有点小,就这几天挑栋大点的,至少前后得三进……”
    “说的是,记得钱家护卫在东塘巷有间宅子。”谭氏兴致勃勃的说:“明儿我们去看看,如果合适,再把东西都添置齐了。”
    陆树德向钱渊投去绝望的眼神,而后者像是没看到似的,只顾着吃菜,还偶尔体贴的给妻子、孩子夹菜。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陆树德身登皇榜,那时候陆树声正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已经两年了,陆树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堪称无拘无束。
    随园众人中,公认最自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历史上修建豫园的潘允端,另一个就是陆树德了。
    几乎每日要么钱家酒楼,要么随园小厨房,闲暇时画几幅画都算是正事了,更多时候还是聚众搓麻……正月里通宵搓麻,他和冼烔、潘允端是绝对的主力。
    想都不用想,陆树声回京,这样的好日子肯定是没了,这还是小事……关键是,自己肯定会为之前两年的逍遥付出代价,而在陆家,这种代价除了棍棒不会有第二种。
    “渊儿,渊儿?”
    “嗯?母亲说甚?”
    “东塘巷是有间宅子吧?记得去年你提起过。”
    “有有有,地方不算太大,前后只有两进。”钱渊随口说:“不过就平泉公和与成两人,也能住。”
    陆树德恨恨的瞪了眼好友,“这两天听同僚提起,大兄这次调任还是吃了亏的?”
    “的确如此,岳父本为南京礼部侍郎,回京理应平调礼部侍郎,或吏部侍郎,转任其余四部侍郎,算不上升迁。”钱铮也瞪了眼侄儿,“若非渊儿涉身其中,岳父……礼部如今是漩涡,但吏部侍郎应是情理之中。”
    “渊儿……”
    “嗯?”钱渊横眉竖目,盯着陆树德,“你叫我什么?”
    陆树德缩缩脑袋,壮着胆子嘀咕,“小两辈……”
    一旁的陆氏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谭氏、黄氏、钱铮都不吭声,小七忍不住偷笑。
    “胆儿倒是肥了!”钱渊冷笑道:“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看来为兄要向平泉公好好絮叨……”
    “渊儿!”钱铮皱眉打断,想说什么却不大张得开嘴。
    陆树德鼓足勇气但偏头不敢看钱渊,只对钱铮说话,“上次听文中兄提及,渊……渊哥如果书法稍稍有点模样,也不至于难回翰林。”
    钱铮抿了口酒没吭声,侄儿回不回翰林,哪里是这些旁枝末节能决定的。
    陆树德看侄女婿没反应,嘴皮子利索起来了,“翰林院里都说渊哥那笔字堪比蒙童涂鸦,就连南京翰林院都有耳闻,连大兄都被连累了……”
    当年陆树声会试第一,但殿试只是二甲第二,主要就是因为那笔字……现在翰林院都说陆树声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样。
    钱铮才懒得管这些屁事,其实他也有点杵这位岳父,他是少年进士,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同时赴京赶考的陆树声会试落榜,直到嘉靖二十年才一举高中……再加上陆树声那古怪执拗的脾气,翁婿关系算不上好。
    听陆树德说个没完,钱铮瞥了眼侄儿,意思很明显,赶紧的,把这事儿完结了。
    钱渊早就打定了主意,冷笑着打断陆树德的话,“平泉公什么样的人?”
    “品行高洁,清廉无双,两京翰林、国子监谁不敬仰?”
    “更兼淡泊名利,待人如春风拂面……”
    几个女眷还好,钱铮和陆树德都面无表情,牙都快酸倒了,陆树声任两京国子监祭酒,制定学规条教十二章,多有监生背地里破口大骂,至于翰林院的同僚……曾经给陆树声一个评价,狷介耿直。
    刚才吃的有点多,说到这儿,钱渊也有反胃呕吐的冲动,赶紧话题一转,“平泉公虽为陆氏,却非华亭陆,乃是开封兰考迁居华亭,族人稀落……”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意味深长的说:“昨日听闻陛下召平泉公回京,猛然醒悟,平泉公今年已六十有三了。”
    看着陆树德,钱渊嘿嘿笑着说:“与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陆树德如坠冰窟,咬着牙暗骂,你也太毒了!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后,远在南京的陆树声让女儿女婿,甚至拜托了同乡、同年,可陆树德这厮,连相看都不肯去。
    钱渊得意的笑,有这事顶在前头,陆树声那老头儿还有空闲来管随园这边的事?还有精力来教训自己?
    钱铮给侄儿递去一个满意的眼神,有这事在前面,自己耳根子也能清静清静。
    陆氏大力点头,轻轻拍拍桌子,“小叔,此事刻不容缓,父亲入京后必然会问起。”
    陆树声都六十多岁了,估摸着是生不出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过继侄儿,自然要催着陆树德尽早成婚。
    钱渊倒是不知道,历史上的陆树声是个牛人,嘉靖四十五年,都快七十岁了,生下唯一的儿子……呃,也不知道血统正不正。
    说起相看,陆氏和谭氏、黄氏、小七几个女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陆树德沮丧的坐在一边,钱铮和钱渊这对叔侄也只能听着。
    陆氏久在京中,父兄都是两榜进士,谭氏、黄氏入京不过一年多,来往的女眷不多,而小七熟悉的女眷都是随园士子家里的。
    “诸端甫有个侄女……”
    “记得陈登之有个妹妹……”
    “不太好吧?”钱渊有点头痛,如果真的从随园士子的亲眷中挑,比如陈有年……那他不是比我要高两辈了,以后肯定成为笑柄。

第九百一十二章 弄险

    一个多月了,董一奎也略微了解对面这货的秉性,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低声问:“唐荆川真的不会硬顶着?”
    “很可能不会顶着。”王本固继续忽悠,这次如若能一战功成那自然是好事,但如果被顶回来,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看董一奎还没下定决心,王本固暗骂这货看起来五大三粗,没想到胆子这么小,补充道:“当然了,私下肯定会有动作。”
    “私下?”
    “钱展才在东南筹谋多年,与诸军将领都交情甚深。”王本固看了眼董一奎的表情,嗤笑道:“当年赵大洲搜捕汪直,钱展才率护卫急行赴杭,调军兵围巡抚衙门……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件事董一奎也有耳闻,咂舌道:“真是肆无忌惮,那……”
    “天宿调集兵力,随本官一同前去。”王本固停顿了下,“钱展才在浙江一省……浙西参将戚继美,宁绍台参将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张一山……”
    “杨文驻守镇海不敢稍离,张一山在定海后所,侯继高驻守台州府宁海县,戚继美驻扎上虞……可否调离?”
    “一旦调离,镇海县只剩下百余钱家护卫,无碍大局。”
    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点,王本固可没指望光是一通嘴炮就能抢班夺权,将那几支军队调离,让董一奎率军东进,是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长时间的思索后,董一奎咬着牙点点头,“我来想办法!”
    为什么挑中董一奎,王本固自然有很多原因,而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参将级别的将领调任那是需要兵部文书的,如戚继美这样的名将甚至要过内阁一道手,王本固给徐阶的信中也提议调离戚继美,但徐阶回信明确的否定了这个提议。
    不是徐阶不想,而是实在做不到,得了莫大好处的杨博原本就说服了高拱,再加上如今杨博又署理兵部事务,想通过兵部将戚继美、卢斌调离浙江,更是没指望。
    但参将级别在驻区范围内的调配是不需要兵部核准的,说得简单点,浙江总兵董一奎是有权利指挥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在浙江省内剿匪的。
    当然了,必须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参将戚继美都能调离,更何况游击将军张一山、杨文了。
    计划拟定,王本固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董一奎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
    无独有偶,另一头,也正在商量这事。
    地点在上虞县城。
    纵观浙江一省,钱渊掌控力度最强的是宁绍台三府,但也不是这三府所有县城都俯首,其中对钱渊向心力最强的几个县城是绍兴府的上虞县,会稽山阴,台州府的临海、宁海、黄岩,以及宁波府的镇海、鄞县、慈溪、定海。
    这也能看得出钱渊当年的主要的活动区域,钱渊长期定居台州临海,宁波镇海,而钱家护卫中有大量黄岩县出身的护卫,几任黄岩县令都是钱渊同年。
    宁海、镇海两地先后设市通商,鄞县、慈溪县是姚江、慈溪转入甬江的要道,依靠海贸大发横财,而戚继光以及侯继高长期镇守定海,如今张一山就驻守定海后所。
    不同于宁波、台州,绍兴的上虞、山阴会稽两县虽然也因为临近水路海贸而兴盛,但境内并没有出海口,他们对钱渊感恩戴德主要还是因为当年那两场大战。
    嘉靖三十六年,山阴会稽即将城破,钱渊携戚继美急行百里相援,钱家护卫破敌前阵,继而大败倭寇。
    同年,上虞县遭倭寇狂攻多日,钱渊、戚继美、杨文率军来援,先一战败倭,之后又以钱家护卫为核心,两百甲士横扫十倍敌军,终保下上虞县城,等到了来援的戚继光。
    如今的浙西参将戚继美就驻守上虞县,再加上镇海人多眼杂实在招人耳目,选在上虞密议,的确是最合适的。
    参与的人都是最得钱渊信任的几个人,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钱渊一手带出来的戚继美,以及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
    呃,唐顺之当然不在,这老头秉性太直,看不惯的东西太多,最厌恶的就是阴谋诡计……关键是钱渊信不过这老头。
    “此时放手,展才能控得住局势吗?”戚继美有点担心,“而且能确定董一奎会将我调离上虞?”
    在座的人中,只有郑若曾和孙铤知晓钱渊的全盘计划,两人对视一眼后,前者低声道:“放心就是,刚刚得报,处州府有盗匪劫掠村落。”
    “处州……有点远,万一有事,只怕赶不回来。”
    “但杭州至宁波,上虞县正卡在姚江上,不将你调离,王子民、董一奎不会贸然东进。”孙铤解释道:“不过此事的确是弄险,一个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预先取之必先允之。”郑若曾摇头道:“以王子民心性、行事手段,至少有六成可能。”
    孙铤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苦涩,不禁牢骚道:“难道是账目不清吗?难道税银入京不及时吗?难道孙某以及同僚受贿吗?”
    “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若是通商事落入王子民、董一奎之手……开阳公,你可知会如何?”
    不等郑若曾回答,孙铤阴着脸继续说:“必然随意索贿,必然弄虚作假,通商事必然一片大乱,到时候根基动摇,随园还能有何凭仗立足朝中?”
    从嘉靖三十七年到如今已经三年了,原本皮肤白皙的孙铤因为长时间的阳光暴晒、海风吹袭而肤色大改,原本性子跳脱的孙铤磨砺至今,沉稳老练,目光长远又细致入微,他很清楚镇海对随园,对钱渊,对朝廷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一旦失去对镇海的控制,随园必然根基动摇,之前钱渊那么多年的努力一朝成空。
    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孙铤能猜得到,必然是狗咬狗一嘴毛,但高拱、徐阶占据高位,失去东南通商掌控的随园有能力反击吗?
    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
    钱渊之所以得两任帝王宠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通商带来的莫大好处,巨木、红薯、洋芋、税银。
    失去这些,这些年树敌无数的钱渊会有怎样的下场?

第九百一十三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上)

    对于孙铤的担心,郑若曾心里有数,但他不这么认为,一方面在于这次计划是有可能成功的,另一方面他并未出仕,能深刻感觉到钱渊在民间、商贾、海商中的强大影响力。
    换句话说,虽然钱渊在信中从无提起,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痕迹,但郑若曾心里,是有B计划的。
    “文和勿急。”郑若曾劝道:“其一,展才预先有所准备,此次虽然弄险,但成功机会不小,月余前元宵纵火一案,老夫在杭州见过王子民,其人有些能耐,也有些心机,但志大才疏,看似稳健,实则性急。”
    “末将前些日子在杭州也见过一次。”戚继美低声说:“随行的夫山先生颇为不屑,言其人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
    张三突然插嘴道:“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出海贩货,嘉兴、松江、绍兴、杭州均有参与,另三江所等卫所也有份,那些边军阔绰的很,而且巡抚衙门……”
    “不仅侯汝谅,王子民也有份子。”戚继美断然道:“当日身边亲兵给门包……二两银子,王子民身边的管家颇为不屑。”
    二两银子,在如今的杭州府算不上大笔,但仅仅一个巡按御史,还是门包,二两银子已经是超规格的了……要知道当年内阁首辅严嵩家的门包也不过就三两银子而已。
    “果然是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孙铤想了会儿,“王子民虽为徐华亭门生,但到了关键时刻只怕不会死扛到底?”
    郑若曾用力点点头,“就算他能扛一会儿,也不会扛太久。”
    “就怕他正式接手,立即上书朝中。”戚继美担忧道:“一旦朝议定下,再翻盘就不容易了。”
    郑若曾还没吭声,孙铤轻轻拍了拍桌子,“通政司?”
    其他三人立即明白过来,外地官员上书,都是要过通政司这一手的,而正印官通政使就是钱铮。
    在心里琢磨了下,孙铤还是摇摇头,“太弄险了。”
    “无奈之举。”郑若曾叹道:“谁想得到高新郑居然会和徐华亭联手……”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张三问:“郑先生,适才其一,其二呢?”
    郑若曾打起精神看向杨文,“其二就是你杨筠江。”
    杨文拱手道:“少爷吩咐过,但请郑先生指派。”
    “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先例,镇海最先试行,海船来往数以千计,又多有不法之徒。”郑若曾声音虽轻,但语气斩钉截铁,“继美、张三、侯龙泉均可调离,但你杨文镇守镇海,不可擅离职守。”
    杨文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应声道:“绝不擅离镇海。”
    这个回复是有分量的,这意味着杨文一个游击将军将硬顶着浙江总兵官的指派,换成战时,董一奎斩了杨文都不算过分。
    张三、戚继美懵懵懂懂,但孙铤听明白了郑若曾这番话,一方面不能让王本固、董一奎轻易接手,另一方面也要提防董一奎玩一手狠的。
    “筠江的确不能离开镇海。”孙铤喃喃念叨了几句,“那次董一元气势嚣张……”
    “其三呢?”张三又追问。
    郑若曾苦笑了声,“其三嘛……自然是老夫去向荆川公说个分明。”
    孙铤同样露出了苦笑,“辛苦开阳公了。”
    杨文、戚继美都不明所以,但孙铤是明白的,唐顺之主持通商事已经四年了,于国于随园均有大功,但并不算随园中人。
    而钱渊这次的全盘计划,东南只有孙铤和郑若曾知晓,唐顺之是不知情的……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需要唐顺之的参与。
    孙铤这句“辛苦”是真心实意,而郑若曾在心里暗骂,这等得罪人的事……当年在嘉定城初见,就应该知道钱展才那厮不是个好鸟。
    一席长谈结束,又用了些酒菜,孙铤、杨文、张三立即启程,只有郑若曾留了下来。
    杨文需要镇守镇海,不能稍离,张三驻守慈溪,而孙铤在镇海凡事亲力亲为,忙的每天都是精疲力尽。
    其实不是孙铤不会用人,他也不想凡事亲力亲为,可惜他上任之后,先是宁海,之后又是泉州、厦门,而且还都是随园士子主管,每一次都是从镇海抽调人手……那一段时日孙铤几乎天天晚上不骂几句钱渊都睡不着觉。
    上虞城头,郑若曾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岭依旧挺拔,沃野中隐隐可见有农夫耕种,再转头换了个方向,姚江水滚滚动向。
    “当年就是在这儿吧?”郑若曾指了指城外。
    “是啊,张三当时在城内,事后还后怕不已。”戚继美笑道:“两百甲士横扫,钱家护卫正是由此战而被誉为精锐甲于东南。”
    郑若曾怔怔的看着城外,良久才道:“自嘉靖三十二年两浙倭乱以来,几经辛苦,几经磨难,终至此时,若是两浙再乱……继美可有信心重头来过?”
    戚继美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在下不过小小参将……”
    人活世间,有千百模样,钱渊前世的记忆让他对很多事都有所忌惮,也让他拥有比这个时代士子更高的底线,这是没办法的事,时代的局限性在这儿展露无遗。
    郑若曾很清楚开海禁通商事对朝廷来说有多么重要,也很清楚这事对随园代表着什么。
    郑若曾并未出仕,但受钱渊信任,消息灵通,又沉得下心,更有闲暇,也不像何心隐那般专注王学儒学,对东南沿海有着自己的理解。
    从还在浙直总督时期目睹钱渊、唐顺之、孙丕扬从无到有设市通商,聚拢海商,输税银入京,输粮米入闽赣去辽东。
    再到离开总督府,受钱渊之邀前往镇海,虽然期间曾经入谭纶幕府,但绝大部分时间,郑若曾都在镇海,对通商事各个关节都了如指掌。
    如果拱手让出,会出现什么后果?
    郑若曾可以预见两浙会遭到什么样的灾难,贪腐、欺压、走私泛滥,甚至再无今日海贸的井井有条,海商与官府,与民众,与客商,与大户之间再次出现种种间隙,最终重演当日倭乱之源。
    所以,在郑若曾心目中,有这样的虽然简单但很多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想法,海贸一事,掌于随园之手,方能顺畅而通。
    这种想法源自于钱渊之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源自于钱渊、孙铤等人的两袖清风,更源自于钱渊从设市通商开始就不停抛出的各种计划……至少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各种制度。
    所以,郑若曾和徐渭有着同样的想法。
    到事急之时,不妨养贼自重。

第九百一十四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下)

    郑若曾在镇海县并没有正式住所,一直是借住在钱家,偌大的宅子前后五进,其中后三进都被封存,前两进容纳钱家护卫和郑若曾等人。
    “郑先生回来了,一去三日,先生辛苦了。”洪厚迎着郑若曾进门,一路上碰到的下人、护卫都恭恭敬敬。
    “鹿门公呢?”
    “鹿门公去了威远城。”洪厚低声道:“又送来几门西洋炮。”
    “还是铁炮?”
    “是铜炮。”
    郑若曾脚步一缓,他曾经听钱渊提起过,火炮最好的是钢炮,其次是铜炮,最次才是铁炮,但因为好钢难得,如今即使西洋最好的火炮也不过是铜炮。
    但铜在中国向来是能直接代替银子用的……事实上,一直到海贸大兴之前,白银在民间流通不多,铜才意味着钱。
    这也是郑若曾难以理解的地方,从招抚汪直开始,光是自己所知的,诸军以及炮台、水师收购各式火炮就接近百余,哪来那么多银子?
    汪直帮的忙?这是也不会傻到如此心甘情愿吧?
    想了会儿后郑若曾将此事抛之脑后,这不是当务之急,继续往书房走去,他又随口问:“句章呢?”
    住在钱宅的不仅仅是郑若曾,自从钱渊回京,再到谭氏、黄氏等女眷也入京后,多有文人墨客借住钱家,但常住的除了郑若曾,只有他当年在总督府的同僚,茅坤和沈明臣。
    茅坤是受郑若曾之邀而来,同时也希翼借随园之力起复,沈明臣是主动跑来……
    洪厚沉默了下,看看天色,“正午时分,句章公理应去了酒楼。”
    郑若曾又是脚步一缓,笑道:“句章真是神仙!”
    沈明臣本就是宁波府鄞县人,距离镇海很近,族内也直接参与海贸生意,找了个理由常住镇海。
    当然是神仙了……天天吟诗作赋兼把钱家酒楼当食堂以至于乐不思蜀,甚至沈明臣还不要脸的将侄儿都带来,还口口声声说是钱渊邀来的。
    洪厚还出面证明,的确是少爷邀来的……提前投资嘛,历史上的沈一贯可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出仕的未必都是聪明人,但从千千万万竞争者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内阁首辅高位的,肯定是个聪明人。
    一路进了书房,跟在后面的洪厚将书童赶出去,亲手斟茶,“辛苦先生了。”
    郑若曾抿了口茶,摇摇头,“展才虽是世家子弟,但不擅品茶,只知牛饮,你们也有样学样,烹茶之道尚未入门……说吧,什么消息?”
    洪厚干笑两声,“先生说的是,昨日一早得信,处州府龙泉县,金华府东阳县均有盗匪出没,台州府太平县、黄岩县似有倭寇来犯,浙江总兵已然下文。”
    “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去龙泉县剿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去金华府,游击将军张一山去黄岩、太平。”郑若曾看洪厚一一点头,忍不住冷笑一声,“盗匪也就罢了,居然还弄出倭寇来犯!”
    开海禁通商的前提并不仅仅是招抚汪直,而是平息倭患,自从徐海授首,汪直来降,浙江沿海的倭患也不是立即就能平息的,戚继光、戚继美、杨文、张元勋、葛浩、卢斌、侯继高等将用了大半年的光景才彻底绞杀倭寇,并使倭寇视两浙为死地,纷纷向南方逃窜。
    现在居然又有了倭患,郑若曾不禁心里啐骂了几句,王本固、董一奎这是想抢班夺权?
    分明是想掀桌子啊!
    要知道随园的根基在东南通商事,但前提是钱渊、胡宗宪招抚汪直,平息倭患……如若倭患再起,不要说什么开海禁通商了,科道言官会疯狂上书弹劾虚报战功的钱渊。
    就在郑若曾琢磨要不要修改计划的时候,洪厚突然开口道:“处州龙泉那边不知真伪,但太平、黄岩……”
    “嗯?”
    “的确有点问题。”洪厚轻声道:“昨日闻讯,已经派人打探消息,今日回报,倭寇来袭并无此事,但出海渔民却遭劫掠。”
    郑若曾警惕起来,思索片刻后问:“可有伤亡?”
    “两县相邻,七日内先后亡三人,伤十余人,三艘渔船被劫。”洪厚迟疑道:“消息不会有假,都是信得过的人手,去黄岩县的护卫是梁生侄儿,黄岩县下梁乡人氏。”
    最早是梁生投入钱家门下,不到一年就出任护卫队头目,之后梁家子弟多有投入护卫队、戚继美、侯继高军中。
    如今梁家在黄岩县势力不弱,光是县衙里捕头就有两个,而且谭纶受钱渊之托在浙江沿海以乡勇之名练兵,黄岩县乡勇就是梁家起的头。
    郑若曾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眼中有狐疑之色,前些日子福建总兵戚继光北调蓟门总兵,南赣总兵俞大猷调任广东总兵,这时候却有倭寇来浙江沿海闹事?
    郑若曾倒是没怀疑信息的虚假,但却怀疑会不会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怀疑的对象自然是两个,一个是王本固、董一奎,而另一个却是钱渊。
    前者的目的无非在于调虎离山,甚至想掀桌子,而如果是后者……郑若曾眯着眼想,钱展才长于谋略,心机深沉,但有时候亦有赤子之心,没想到入京几年,倒是长进了。
    “郑先生,候龙泉之前得先生嘱咐,已定明后日启程往太平剿倭,张三哥那边……”洪厚小声问。
    侯继高和张三是不同的,前者是卫所出身,后者是钱家佃户出身,对钱渊的忠诚度有所区别。
    换句话说,如果钱渊要闹点动静出来,侯继高即使自视为钱渊一党也未必肯事事从命,而张三是肯定会听命的。
    回过神来的郑若曾直起身,拾起茶盏抿了口,“让张三去。”
    不能怪郑若曾如此猜测,黄岩、太平均在台州境内,虽然如今知府调换,卢斌背弃,但钱渊在台州境内的势力依旧雄厚,是有能力有手段弄出点动静来的。
    而且也只能选在台州,绍兴府已经被董一奎插手,宁波府……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都驻扎宁波,选在宁波等于是欲盖弥彰。
    要不要去信问一问……郑若曾犹豫了下,这等事是不能落在纸上的。

第九百一十五章 工具人

    隆庆元年二月,浙江省处州府、金华府、台州府频频匪患,盗匪出没山林袭扰村民,又有海盗自海上来,袭杀渔民,以至于船毁人亡。

    台州知府方逢时、金华同知、处州推官均上书巡抚衙门,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巡按王本固合议,命浙江总兵董一奎率诸军进剿。

    董一奎言东南诸军皆为精锐,不弱边军,调浙西参将戚继美进剿处州盗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剿杀金华府盗匪,游击将军张一山南下台州击沿海倭寇海盗。

    二月二十三日,王本固、董一奎乘坐的官船顺流而下,一路往镇海进发,并从杭州府、绍兴府抽调边军数百,浙东参将董一元再率千余大军尾随其后。

    就在这一日,已经在镇海四年多的宁波临时知府衙门的后院中,向来稳重,从不背后言语伤人的唐顺之戟指大骂。

    唐顺之是何等人物?

    早在三十年前就名扬天下,潜心学问十余年,又开海禁通商立下大功,虽然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但向来严于律己,背后言语伤人这等事……唐顺之还是第一次干。

    能让唐顺之如此不顾脸面的,除了当年逼他出山的钱渊还能有谁呢?

    “稳坐京中,高官厚禄,轻摇羽扇,坐看东南危局,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东南沿海水深火热?”唐顺之越骂越来气,“如此弄险,若事有不协,满盘皆输!”

    “难道他钱展才不知道董一奎汇同大户走私出海贩货?”

    “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赵大洲欲捕杀汪直而乱浙江一省?”

    脸上一片潮湿的郑若曾不敢去擦拭,顺着唐顺之的话也骂了几句,才小心翼翼道:“通商税银于朝中颇有大用,这番……王子民应不会效仿赵大洲吧?”

    唐顺之冷笑道:“闹出点事还不容易,如若搜捕汪直下狱,沿海便是一片大乱,说不定倭患再起,他钱展才敢冒这个险吗?”

    话赶话没好话,郑若曾不吭声了。

    唐顺之突然一怔,“张三率军去了台州府……有海盗来袭……”

    “郑开阳,是不是钱展才指使?!”

    “绝不是!”郑若曾硬着头皮否认,“荆川公理应知晓,钱龙泉有赤子之心。”

    唐顺之眯着眼盯着郑若曾,好久之后才冷然道:“若被老夫查出一点半点儿和他钱展才有关,休怪老夫不见旧日情面!”

    “请荆川公详查。”郑若曾悄悄咽了口唾沫,“但此番危局,还请荆川公襄助。”

    唐顺之和郑若曾也算有交情,今天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用老夫襄助?”

    “他钱展才不都安排好了吗?”

    “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却有你郑开阳替他筹划!”

    冷言冷语几句后,唐顺之又来了火气,“当年崇德城内初见,便知此人喜以钱财御人,又惯剑走偏锋!”

    “当年东南击倭,几度弄险,后侯涛山搜捕海商,更是弄险,一个不好身死事败!”

    郑若曾忍不住分辨道:“不以钱财御人,何以有东南精锐,何以能一战扫平徐海,当年朝中局势如此,若不剑走偏锋,难道让朝中诸公将东南视作政争之地?”

    “侯涛山一战,展才筹谋良久,百般用计,看似弄险,实则稳妥……”

    唐顺之瞠目道:“当年若海商不攻侯涛山,转攻镇海县城,以何应对?”

    “台州推官吴成器已然备倭,威远城设有铁炮,海商能攻入县城?”郑若曾也不退缩,争辩了几句后索性一语戳穿,“荆川公无非是觉得钱龙泉瞒着你筹谋而已!”

    唐顺之这老头脸都有点红了,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羞的,啪一下拍着桌子瞪着郑若曾,“郑开阳,你把话说清楚!”

    屋内安静了会儿,郑若曾推开窗户,夹杂着海味的劲风呼啸而来,吹的唐顺之头上白发乱飘。

    自嘉靖三十六年至今,唐顺之以近花甲之年转任宁波知府,筹划开海禁通商,虽然钱渊领总并调配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但终究是唐顺之白手起家,事事亲躬,不遗余力,耗费多少心血,终使通商一事成为定居。

    郑若曾有些心软,京中政争,宁绍台三府,另两位知府都被调走,唯独唐顺之留了下来。

    其实去年京中传言,唐荆川卧病在床,吏部当选派他人,只是高拱、徐阶都觉得应该徐徐图之,直接调走唐顺之,随园说不定要掀桌子……毕竟随园也算是陛下潜邸旧臣,钱渊依旧简在帝心。

    但郑若曾是知情的,从去年初开始,唐顺之就曾一度患病卧床不起,只是一直强撑着而已,去年末还呕血不止,唐鹤征力劝其父致仕归乡修养,但唐顺之坚守其位。

    扶着唐顺之坐下,郑若曾叹道:“荆川公,通商之权日后必然归于朝中,但如今……朝中政争依旧,丢开随园,谁能秉公而行?”

    这句话让唐顺之满脸怒容渐渐褪去,钱渊在通商上无一文入私囊,孙丕扬、孙铤、赵大河诸人均两袖清风,陆一鹏、孙丕扬在福建设市通商,多有拒豪富馈赠……

    反过来看,董一奎入浙后就盯上通商这块肥肉,被拒绝后和东南大户联手走私贩货,王本固、郭远、方逢时个个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官员。

    而且如今除了镇海、宁海两地,厦门、泉州初设,若不立下规矩,日后广州、苏松、通州、山东……

    唐顺之不得不承认,无论以公论以私论,暂时由随园主持通商事,是最合适的。

    但无奈这老头儿犟啊,总不爽自己被钱渊当枪使,偏偏什么事儿都瞒的死死的,直到最后时刻或者需要自己出面的时候才……

    就比如这次,自己突然发现戚继美、侯继高、张三全都领军外出,正要思索时,郑若曾就登门来访了……前面都安排好了,你这个工具人可以出场了。

    这换成谁心里能没气啊?

    但唐顺之也不想想,他可不是随园中人,也不是如郑若曾这般对钱渊死心塌地的士绅,又名望如此之高,钱渊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

    于是,唐顺之虽然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嘴上依旧冷冷,“若老夫不许,如之奈何?”

    郑若曾瞥了眼唐顺之的神情,叹道:“如荆川公不许,重建市舶司,自然内宦掌之,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

    “钱展才!”唐顺之第二次拍案而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不干,那我就和太监联手!

    这种不给人留退路的手段……如何不让唐顺之想起旧事,当年还在台州临海,钱渊请唐顺之出山主持通商大事,便是以严嵩的义子鄢懋卿相胁。

第九百一十六章 流言(上)

    王本固意气风发的走下官船,浙江总兵官董一奎、浙东参将董一元随在身后,出城至码头相迎的是宁波府同知宋继祖。

    嗯,已经提前探听过消息的王本固并无不满,当年身为浙江巡抚的赵贞吉来镇海,连个小吏都没露面呢。

    而且宁波府官阶最高的是唐顺之,王本固不指望大名鼎鼎的荆川公来码头相迎,同知宋继祖来相迎已经是高规格了。

    不能怪王本固意气风发啊,在他看来,原本只有四五成的胜算能增至六七成了。

    处州府、金华府的盗匪作乱是个幌子,但台州府沿海遭海盗袭扰……真不是王本固做的手脚。

    在王本固看来,上一次的试探,随园已然有畏缩之态,而在倭患可能再起的情况下,此番夺权的成功率大大提升……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听命,只有杨文一人留在镇海。

    不过王本固也觉得正常,如果杨文也离开,说不定他还心中狐疑呢。

    上了马车,将窗帘掀开,王本固用本就带着偏见的视线打量这座在短短四年内传遍天下的临海县城。

    四年了,如今的镇海虽然受困于地形,不能如南京那般成为天下有数的雄城,但因濒临河海交汇之处,人流量只怕不弱于南京。

    当年钱渊一次又一次提议将外城的城墙扩建,最终被唐顺之、吴百朋、宋继祖否决,但事实证明了钱渊是对的,如今压根看不到城墙了,反正在王本固茫然的视线中,满坑满谷都是人。

    王本固不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哪里看不出镇海的繁荣富庶,不禁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儿称为聚宝盆都不算过分啊,你随园将聚宝盆死死护在身后,是怕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身为徐阶心腹,王本固自然知道,徐阶和高拱的联手,就有东南这块肥肉的因素,甚至这些年来,随园势力渐渐增强,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但在朝中政敌比比皆是,也正是因为将东南这块肥肉一口吞下不让他人染指这个根本因素。

    一路绕行进了城,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王本固并不意外的看到唐顺之并没有出迎。

    这是理所应当的,明朝官员的地位高低很难用品级、权力大小来恒定,唐顺之虽然不过是个知府,但却是世间公认的大儒,王本固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紧接着王本固就觉得不对了,唐顺之不在府衙,问遍佐官,谁都不知道唐顺之去哪儿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扑了个空?

    王本固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掉了个头去了镇海县衙,知县孙铤倒是在,身边还有推官吴成器、洪厚。

    孙铤也行,这是个主要目标,唐顺之算不上随园中人,但孙铤是正儿八经的随园中坚,甚至是随园在浙江明面上的第一任。

    但还没等王本固发难,对面的孙铤就已经发难了。

    “领兵数百,持刀拿枪,凶神恶煞,哪来的土匪!”孙铤不屑指着王本固身后的边军,“台州推官吴鼎庵,东南击倭名将,杀尔等如同杀鸡。”

    王本固身后的董一元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强忍着没有骂出口,上次能怼海瑞,那是因为海瑞只不过是个举人,而面前这位是两榜进士出身,官宦世家子弟,父亲孙升还是内阁大学士。

    脸涨的通红一方面是被气得,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丢脸,对面洪厚身后的几个钱家护卫,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而且服装统一……而董一元身后那些边军,穿的五花八门,对比起来真是土匪进城。

    “本官代天子巡狩浙江,此番巡视宁波镇海,宁波府尹荆川公何在?”

    “巡视何地?”

    “镇海。”

    “本官知镇海事,在县衙相迎,王御史若要寻府尹,自然是去府治,来镇海做甚?”

    王本固被这话噎的胸闷,唐顺之这几年到底有没有去过宁波府治鄞县都难说!

    轻轻舒了口气,王本固决定不和孙铤一般见识,当年在京中也是个闻名的主儿,随园闹六科,就是这货一拳将胡应嘉的鼻梁打断,到现在一吹风就鼻涕不止。

    “自嘉靖三十五年钱展才巡按浙江,设市通商,发放通关文书,许船只出海贩货。”王本固直截了当的说:“后庞尚鹏接手依旧,本官前袭两位前任之责,发放通关文书。”

    孙铤暗想,对方果然是用这一条来抢班夺权的,庞尚鹏名义上接手但实际并不侵权,只怕也是因此才被调回京中。

    腹稿早就打好了,孙铤随口应付道:“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府衙之责,王御史去寻荆川公便是,寻本官做甚?”

    “只是通报一声而已。”王本固丢下句话,平静的转身就走。

    孙铤也不理睬,转头说:“让他们折腾去,若是那些军汉闹事,别手软。”

    洪厚应了声是,而吴成器低声道:“只怕王子民要闹出点事来,要不要跟着?”

    “无妨。”孙铤无所谓的摇摇头,“咱们一天多少事?哪有那闲工夫陪他们耍?”

    从县衙又转去府衙,唐顺之还是没露面,王本固有点沉不住气了,咬着牙想了会儿,转身叮嘱董一元,“就从明日开始,未有本官批文,船只不得出海。”

    董一元大惊失色,“强行截断甬江,只怕要犯众怒……”

    “把消息散出去就是。”王本固低声道:“不信他唐荆川还沉得住气!”

    董一元终于听懂了,如今通商事是在唐顺之手上,若是甬江被截断,唐顺之是要背责的,而王本固名义上是站得住脚的,并且朝中的高拱、徐阶也会支持王本固。

    最关键的是,对于唐顺之、随园来说,甬江被截断导致通商暂时断绝,这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王本固并不打算犯众怒,只是希望以此逼唐顺之露面而已。

    府衙、县衙都是对头,王本固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就在城中客栈落脚,又嘱咐了董一元几句。

    没一会儿,董一元手下的军汉就在城内闹出了几桩风波,关于无巡按御史批文不得出海贩货的流言蜚语在短时间内传遍镇海。

第九百一十七章 流言(下)

    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

    汪直和钱锐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者自从来降之后,除了被赵贞吉吓出一身冷汗之外,基本上顺风顺水,虽然不能独霸通商渠道,但海上依旧称雄,五峰旗号依旧名声赫赫,明朝到倭国的渠道依旧被汪直垄断。

    而后者一脸的懵逼……这次的计划,钱锐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突然换了个巡按御史,突然跑到镇海来抢班夺权,而且浙江总兵也随行而来。

    又恰好是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都离开宁波的当口,钱锐忍不住心里琢磨,这也太巧了点。

    钱锐倒是无所谓戚继美、侯继高,那两位虽然在钱渊心目中更重要,但钱锐更关注的是张三。

    张三是钱家佃户出身,他是知道钱锐钱鸿父子的,当年就是他在黄岩县撞破并擒下钱鸿,后来往来密事也大都是由其负责。

    钱渊心想,如果事变,即使张三不得已率军南下台州,也应该来报个信或者使人留言,这种通信渠道是早就设定好的,并不复杂难办。

    想了良久,钱锐咬着牙挥手道:“老船主勿忧,如今通商已经四年多了,税银输中枢,谁敢断了通商路,别说东南海商、大户,就是朝中都忍不了!”

    边军散播的是流言,这种几真几假的流言最容易走样,传到汪直耳中,已经是……新任巡按御史王本固汇同浙江总兵董一奎明日一早率军截断甬江,但凡欲出海贩货的船只,一船千金。

    汪直点头道:“就算是宁波、台州两府的府尹都忍不了,他们可是要分润的。”

    忍了忍,汪直还是没忍住,低声问:“是不是钱龙泉在京中失势了?”

    钱锐察觉到汪直问这句话意有所指,镇定的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才说:“反正不关我们的事,若无老船主的五峰旗号,船只出海贩货难保平安,加上老船主已得封靖海伯爵位,朝中不会轻动。”

    汪直若有所思的看着钱锐,沉默了会儿后点点头,视线又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钱锐心里有点抖,身为谋主,与外人勾结,向来最为上位者所恨,自己虽然一直深居简出,虽然和家人少有会面,但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的。

    最显著的漏洞就在于城内的那座宅子,后院和钱宅后院相通……如果是因为此事,那就万事皆休了。

    钱锐心里明白,别看汪直如今安享富贵像个富家翁,但能纵横海上这么多年,能竖起五峰旗号,不敢说杀人如麻,但绝对是心狠手辣之辈。

    “老船主放心通商事不会变更,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钱锐咬着牙补充道:“陆子直、孙叔孝于福州设市通商,多有两京勋贵参与。”

    汪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些年得先生襄助,方能顺风顺水,还望先生不弃老夫。”

    钱锐勉强笑道:“老船主这是说哪里话……”

    “不早了,先生歇息吧。”汪直起身出门,突然回头道:“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方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汪直能从多如牛毛的海商中杀出一条血路,被公推为海商头目,论能力,论眼界,论心机,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猜得到,这位方先生似乎和钱龙泉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从当年的受降,到后来的设市通商,再到自己被赵大洲下狱时候钱龙泉、方先生之间的默契,还有钱展才对番地传来的粮食作物的兴趣……汪直记得很清楚,西红柿、黄金棒,自己都在那座小岛上看到过,都是方先生亲手培育而成。

    最关键的是,汪直是个商人,讲究一个无利不起早,之前漂泊海上那是没办法,但定居镇海之后,这位方先生一不置地,二不收银,三不纳妾,比传统的士大夫还要士大夫。

    这如何不然汪直起疑呢?

    当然,汪直也清楚一件事,自己在京中最大的助力,最稳固的盟友便是随园。

    所以,虽然猜到了什么,但汪直不准备戳穿。

    一个晚上,钱锐都没睡好,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模模糊糊之间,还在想着远在京中的家人。

    幼女前年末就出阁了,林烃那小子是否良配?

    长子钱鸿入京也一年多了,几次来信都是通过汪直这边的渠道,不敢提起他事,倒是次子钱渊来信隐隐提了几句。

    信中还提到谭氏三番两次要启程南下回镇海,但如今东南有纷乱之像,钱锐也赞同妻子暂留京中。

    对了,二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多哥儿,只取了个小名,次子来信让自己取大名,但犹豫了好久写下几十个名字,钱锐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

    迷迷糊糊间,钱锐终于沉沉睡去,但好像还没过一会儿,外间响起的砰砰砰敲门声将他惊醒。

    “方老爷,是毛头领来了。”外间有杂役在门外禀报。

    钱锐揉着朦胧睡眼刚坐起来,看见毛海峰径直冲进卧室,登时心里一个激灵,漂泊海上这些年,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时候死……东南必然大乱。

    钱锐脑子飞速的转动,还没来得及想个大概,毛海峰急不可耐的冲到床边,单手抓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衣衫,“方先生,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什么?!”钱锐猛地站起来,楞在原地,敢真的截断甬江商道,那个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是不想过日子了?

    钱锐对这次的事一无所知,但两年前倒是听儿子和张三都提起过,当年就是钱渊抢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

    抢过衣衫随便裹了裹,钱锐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毛海峰无语的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平日里不是辰时就起床了吗?刚才义父问你在哪儿,到处都找不到人,居然还在床上……”

    “少废话!”钱锐大步往外走,“倒要看看,那个新任巡按御史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边这边……方先生,义父在金鸡山上呢。”

    王本固没吃过熊心,更没吃过豹子胆,自然是不敢干出截断甬江这种大事的,事实上,这是董家闹出来的破事,说的更明白一点,是小人作祟。

第九百一十八章 火并(上)

    自从元宵纵火一事,随园畏缩,以至于案犯毫发无损,边军气焰愈加嚣张,这次来了镇海,又得王本固之命四处散播流言,更是跋扈非常。

    当年设市通商,钱渊汇同唐顺之、吴百朋、孙丕扬等人详尽的分解海贸各个环节,每个部门每个管事都是专职专责,说的简单点一个词,井井有条。

    而这些向来没规矩的军汉堪称肆无忌惮,在城内到处惹是生非,居然跑到码头去撒野。

    码头处来往货船数不胜数,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一旁的草市中多有客商将货物摆出来让客户挑选……别看都是几个麻袋铺在地上,说不定人家库房里堆得高高的。

    一个军汉看中了一位南京客商摆出来的丝绸,那是大名鼎鼎的云锦,上去摸了几把被训斥了几句……这下好了,转头就将董一奎的小舅子,也就是杭州钱塘纵火的那位给叫来了。

    烧了酒楼,烧了民房,烧伤了人,甚至烧死了人都能平安无事,这位小舅子自然是百无忌惮,人狠话不多,丢了几个铜板拿着云锦就要走人。

    开玩笑,这种云锦虽然不算顶级,但一匹市价也将近二十两银子,如果卖到南洋,至少能翻三个跟斗,那位南京客商之所以在草市摆出来,无非是想借助海商多赚一点……现在人家只丢了五六个铜板,自然是要扯着小舅子不肯放手。

    这下好了,那位南京客商被爆锤了一顿,摊子被砸了,货物全都被抢了,一旁正在和客商议价的海商看不过去,只说了几句也被裹挟进来,一棍下去头破血流。

    草市的管事是戚继美的旧部,当年上虞大捷时重伤,被钱渊要来安置在这儿,类似的情况在宁绍台各地数不胜数。

    管事也不顶用啊,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头,左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还没说几句就被捶的爬不起来。

    事情彻底闹大了,宁波推官吴成器都到场了,但小舅子完全不放在眼里,还放出话来,今儿我要是不痛快,你们以后都别想痛快……不给你们发放通关文书,以后你们都得喝西北风!

    场面为之一静,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昨天就已经传遍镇海,难道是真的?

    难道真的要截断甬江?

    消息灵通的海商已经知道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昨日抵达镇海。

    但赶过来的钱家护卫可不管,谁敢在镇海闹事,收拾你没商量!

    北京勋贵、朝中大佬的子侄在镇海闹事,轻则杖责,重则……反正前年京山侯族人在镇海闹事,还弄出一条人命,最终那厮消失的无影无踪,京山侯长子在京中还被打断了腿。

    对了,还有当年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袁炜,慈溪袁家三番两次,先是以势相逼,以位压人,之后厚礼相贿,软言相求,可惜钱渊软硬不吃……如今袁家倒是有资格出海,可惜他们已经没这心思了。

    就在正月间,历史上曾经入阁的袁炜在北京病逝,官至刑部侍郎,赵贞吉也是因此调任刑部,陆树声这才回京入户部……如今慈溪袁家争家产闹成一锅乱粥。

    一阵嘈杂声中,齐齐举起长棍的钱家护卫将十几个军汉打的落花流水,那位小舅子还挨了两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闹出如此乱局,只两个巴掌了事?”人群外的郭远心不甘情不愿。

    一旁的刘洪轻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少爷说的。”

    郭远咬牙切齿,“刘哥你先进城,小弟再看看,倒不信在镇海,董家人也敢那般跋扈!”

    刘洪和郭远刚刚抵达镇海,开始着手组建商号,不以随园命名,不以钱家命名,而是取了个“四通”的俗名。

    不是钱渊要银子,实在是耗费太大,括苍山那边的作坊研发费用太高,再加上准备将北边将门扯进来,也要给南边的旧部点好处……四通商号并不仅仅只有钱家。

    刘洪径直入城,郭远就站在码头边,找了个高处细看。

    那位吃了亏的小舅子不肯善罢甘休,摸着屁股一溜烟的跑远,没过一会儿,就有七八艘兵船横在了甬江上截断了商道,数百边军聚集而来,持刀拿枪,凶神恶煞,驱赶码头、草市的围观人群。

    赶来的洪厚昨日就得孙铤嘱咐,自然不会示弱,一声令下,数十钱家护卫直面边军。

    钱渊在东南始终向下延伸的影响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只有数十个护卫站在前头,后面手持棍棒的壮汉多达数百。

    码头、草市的大大小小管事大都是军中出身,甚至是钱家护卫出身,每一个要么是钱渊的旧部,要么是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的旧部,每一个人钱渊都认识,叫得出名字,聊过天,喝过酒。

    董一奎、董一元还在城内和王本固在一起苦苦等着唐顺之的出现,哪里想得到自家小舅子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破事。

    金鸡山上,听徐碧溪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钱锐思索片刻,看向汪直,“此事实属意外,应该很快就平息,老船主之意?”

    汪直幽幽叹道:“董家如此肆无忌惮,嚣张跋扈,至此唐荆川、孙文和均未现身,看来随园在京中真的势微了。”

    钱锐沉默了会儿,勉强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反正和咱们无关。”

    “哈哈哈,的确如此。”汪直大笑着挥手让诸人散开,转头目光炯炯盯着钱锐,“但对方先生来说,未必无关吧?”

    察觉到身边最信任的谋士和钱渊暗中有来往,汪直解开了很多谜团,为什么当年实力雄厚的徐海最终败北,为什么当年受招抚和钱渊商议通商事,会那么契合……好像干菜烈火,一碰即燃。

    但汪直并不准备将此事彻底捅穿,毕竟自己和钱渊的盟约仍在,那位青年依旧是自己最坚实的盟友。

    “自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后在沥港初见,实在是天下少有的俊杰,又目光长远,料事如神,当年还以为虚言,不料三年之后真的得赏靖海伯的爵位。”汪直摇头道:“老夫不信,如此局面,钱龙泉无能为力。”

    钱锐心中略安,突然眼神一闪,指着远处,“老船主看,那是谁的旗帜?”

第九百一十九章 火并(下)

    最前面是三十多匹高头大马,身着铁甲,背上负刀,马上还携带着长枪。

    后面跟着的数百步行士卒,以三十人为一队排列整齐,手持狼牙筅、长枪、鸟铳,人人背负短矛。

    一旁的甬江上,十几艘兵船已然缓缓驶近,甲板上还放置着虎蹲炮,炮口直指横在江面上的船只。

    慌忙赶出城的董一奎低声道:“是杨文。”

    “钱家护卫出身,对钱渊俯首帖耳。”王本固点点头,“事已至此,先不动。”

    看董一奎有些犹豫,王本固骂道:“束家不齐,闹到这个地步,上次元宵走水闹得还不够大吗?”

    顿了顿,王本固又补充道:“已然犯众怒了,但势不可泄,正好逼唐荆川出面。”

    在王本固想来,孙挺已经知道自己来意,唐顺之至今不肯出面,倒是有点意思……虽然事情有点不太好收拾,但王本固觉得,成功的几率更大了。

    虽然王本固坚持势不可泄,但局势不是以他的意愿而转移的,随着隆隆炮声,那七八艘横在江面上的兵船逃之夭夭,甚至还有两艘撞在一起,十几个士卒失足落水,狼狈不堪。

    郭远手搭凉棚眺望,不是船上的炮,而是威远城的铁炮。

    岸边聚集在一起的数百边军抽刀在手,但随着杨文的高声叱喝,士卒们手持狼牙筅、盾牌依次上前,隐隐半包围将边军围在中间。

    一场火拼眼看着就要发生了。

    杨文麾下都是老兵,最早随其参加长水镇、桐乡大捷,大部分都经历过山阴大捷、上虞大捷,这些年战必胜,攻必克,心有傲气。

    而边军向来自视天下强军所在,从不将南人放在眼里,说的夸张点,类似的火拼他们见得多了。

    王本固左顾右盼,看到面无表情的吴成器往人群中退去,看到钱家护卫头领洪厚手持一柄鸟铳瞄着边军,看到城门口的孙铤正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

    真要火拼?

    王本固有点头大,本来顺风顺水的事,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住手!”王本固喝了声。

    不出面不行啊,截断甬江以至商路断绝,这个锅唐顺之未必背得起,而王本固是肯定背不起的……陛下、高拱肯定会大怒,徐阶倒未必会怪责,但很可能会换一个浙江巡按御史。

    闹到最后,唐顺之、孙铤、杨文肯定都讨不了好,说不定通商一事就此改弦易辙,从此牢牢控于朝廷之手……但王本固本人,下场堪忧。

    王本固如何愿意看到这一幕,如何甘心自己成为牺牲品?

    城门口的孙铤悄然走进,听见了王本固的喊声,笑着说:“子民兄,大点声,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啊?!”

    这话说的在理,虽然王本固说了住手,但前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没办法,在场那么多人呢,你那嗓子哼哼谁听得见?

    王本固狠狠瞪了眼孙铤,推开拦在身前的下人,大步走上去。

    孙铤双手笼在袖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闹成这样的确是意外,但意外成为试探,结果和郑先生预料的分毫不差。

    王本固这个人,对自身的建功立业之心远远高于对朝廷,对徐阶的忠心……说得简单点,此人私心重于公心。

    一直坚持钱渊计划太过弄险的孙铤直到这时候才松了口气,按照王本固这性子,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能提高不少。

    士卒们已经手持鸟铳排列成行,将不远处的边军牢牢锁定,火绳正在燃烧,场面安静了下来,这时候王本固声嘶力竭到破了嗓子的吼声才传来。

    “住手!”

    “都住手!”

    王本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身后的董一奎、董一元神色有些惴惴,这般南蛮子居然玩真的啊?!

    转过头的杨文冷漠的看过来,微微挥手示意,身边小校高声传令,鸟铳手们没有射击,但依旧手持鸟铳瞄着边军。

    缓缓趋马而来,杨文看了眼远远眺望的孙铤,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游击杨文见过总兵大人。”

    董一奎脸色相当的难看,带了这么多年的部下被对方如此轻易的围起来,太丢脸了……虽然心里也知道,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对方那几十根精良鸟铳。

    后面的董一元脸色更难看,他看见不远处的郭远正冷笑着看着这边,忍不住出口叱骂:“火并友军,谁给你的胆子?!”

    杨文的视线转移到董一元脸上,认认真真看了几眼,才平静的说:“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设市通商,天下商货多集于此地,盗匪、山贼、海盗频频来此劫掠。”

    “前浙江巡抚尧山公、前浙江副总兵戚元敬均建言,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以镇,并派驻精兵护佑商道通畅。”

    “在下于嘉靖三十六年受命镇守镇海,护佑甬江水道,四年内大小战事三十一起,斩首八百有余,俘虏千余。”

    “今日得报,数百闲汉,衣冠不整,手持利刃,哄抢草市,祸乱码头,必是盗匪来袭。”杨文有条不紊的说:“还请总兵大人放心,威远城铁炮已然对准截断甬江的贼船,定让其船毁人亡!”

    慢慢走近的孙铤毫无顾忌的噗嗤笑出来了,看着王本固、董一奎兄弟的脸色,笑声越来越大。

    数百闲汉,衣冠不整,这种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边军的军汉自然是有军装的,但实际上都是近乎家丁的出身,朝廷发下来的那些战袍压根就没用处,更何况从寒冷的西北来到江南,手头又多了银子,自然穿的五花八门。

    哄抢草市,祸乱码头,这是在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呢,到底今天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必是盗匪来袭,于是游击将军杨文率军进剿……脸色最难看的董一奎自然不会忘记,一个多月前,自己在巡抚衙门内就是指责携带鸟铳的钱家护卫队近乎盗匪,最后逼的郑若曾不得不让步。

    孙铤打量着杨文,钱家护卫中,除了张三,杨文的资历最深,战功最著,随钱渊识文断字,腹有韬略……

    没想到学了个全,看似平淡实则尖酸刻薄的嘲讽还真有钱展才的风范。

第九百二十章 埋骨

    钱宅前院的院子里,唐顺之正和郑若曾相向而坐,石桌上四盘菜肴,一壶黄酒,两个酒盏。

    镇海一地,明面上以唐顺之为尊,暗地里郑若曾掌控钱渊留在东南的诸多势力,明暗两方联手,王本固、董一奎入宁波府后,每一步动作都有人送到这儿,绝无纰漏。

    听了护卫禀报,郑若曾笑着摇头,“虽是意外,但也适宜。”

    “王子民无非是想接手通商事。”唐顺之神色淡漠,“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无碍,杨文已然接信。”郑若曾苦笑道:“还好将杨文留了下来,不然边军祸乱码头,还真不好收拾。”

    唐顺之没结果话茬,只一杯又一杯的饮酒,良久之后长叹道:“如今镇海,堪为天下之最,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了,只恨日短,难久睹盛况。”

    郑若曾持壶斟酒,笑道:“的确堪为天下之最,然荆川公未及花甲,有的是时日。”

    唐顺之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意,摇头道:“去岁鹤征屡劝老夫致仕归乡修养,然病死床榻,非吾所愿。”

    郑若曾沉默片刻,低声道:“公久负天下之望,奋发而前,不肯懈怠,何以今日如此消沉,若为展才之事……”

    “非也非也。”唐顺之拾起筷子夹了筷菜,笑道:“展才倒是养出一群好厨子……凡人寿数,乃是天定,快到日子了。”

    “荆川公……”

    唐顺之举杯示意,“嘉靖三十六年,徐海授首,汪直来降,倭患渐息,本以为会老死床榻,不意展才相邀,于镇海做的好大事,实是一偿心愿……老夫已去信武进,愿埋骨镇海,不归乡梓。”

    郑若曾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何以至此?!”

    这个时代,别说是士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讲究个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唐顺之选埋骨镇海,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

    唐顺之并没有抬头去看震惊的郑若曾,泰然自若的品酒,“要怪就要怪展才了。”

    “四年间,他钱展才只肯掌总,虽有宋继祖、孙丕扬、孙文和诸位相助,但老夫耗尽心血,大限之日已然不远。”

    “愿埋骨侯涛山中,让老夫九泉之下亲眼目睹,看着镇海,也看着他钱展才……”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唐顺之隐隐约约感觉到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的不契合,他能感觉到钱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唐顺之很确定自己这四年来的所作所为能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但他始终猜不到那位远在京城的青年官员到底想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他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为朝中敛财?

    如若仅仅为此,他并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始终将通商事握在手中……让出这块肥肉,以此聚拢党羽,随园更容易在朝中得势。

    唐顺之知道,虽然那个人喜以钱财御人,但本身并不贪财,这点和严世蕃有着截然相反的区别。

    最让唐顺之警惕的是,钱渊和海商之间的复杂关系,说的更准确点,是和汪直之间的关系。

    当年招抚汪直,无非是因为这位五峰船主势力庞大,又有通商之心,许其通商,能迅速平息大部分倭乱。

    钱渊从嘉靖三十六年起,谋划打造战船,又在东南以乡勇之名练兵……至少他对唐顺之说的是,尽早取代汪直。

    但四年过去了,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缩减,反而愈发庞大,唐顺之能察觉到,在汪直势力膨胀的过程中,有钱渊插手的痕迹。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养贼自重吗?

    嘉靖一朝天下纷乱,但如今新帝登基,又有税银入京,天下正在休养生息,如若养贼自重,逃不过众人法眼,难免士林批驳,言官弹劾,陛下也必然心中生疑,日后难以入阁为相。

    纵然唐顺之聪明绝顶,这些问题他也始终找不到答案,所以他决定留在镇海,留在侯涛山中,即使在九泉之下,也要看着那位青年到底想做什么。

    想起海商,唐顺之瞥了眼对面坐下但脸上仍有惊容的郑若曾,“若那日老夫不许,展才引入宦官,但即使老夫襄助,他日宦官只怕仍久驻镇海。”

    郑若曾回过神来,思索片刻点头道:“这倒是,毕竟当年市舶司为宦官掌控,当年展才将通商事夺去外朝,一方面是因为朝中用度不足,太仓库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展才为皇室筹建船队,出海贩货。”

    皇家船队出海贩货,赚来的银子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去管的,以后镇海免不了太监的身影。

    唐顺之看似无意的随口道:“那支船队的头领……记得还是汪直麾下的?”

    “谭七指。”郑若曾点头道:“当年是展才从汪直那儿讨来的,还算听话,账目也清楚。”

    唐顺之微垂眼帘将话题扯开,谭七指,原名谭维,化名谭隆,宜黄谭氏子弟,谭纶的堂弟,钱渊的嫡亲二舅……这些唐顺之是知情人,当年谭纶、谭维兄弟于台州密议,唐顺之就在场。

    但显然,郑若曾并不知情。

    嘴上还在闲扯,唐顺之开始怀疑太平、黄岩的海盗袭扰到底是不是钱渊的手笔,因为谭七指在上个月元宵节第二日就率船队出海去了南洋。

    或者钱渊埋在海商中的,不仅仅只有谭七指一枚钉子?

    唐顺之回忆当年东南击倭几番密议,钱渊对徐海动向了若指掌,应该是谭七指的功劳,但后来招抚汪直,亲上沥港,仅仅一夜就达成协议,第二日汪直就亲赴镇海,选地通商……或者汪直和钱渊本身就有来往?

    唐顺之微微摇头,不太可能,因为众所周知,钱渊父兄就死于倭寇之手。

    这时候,外间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钱家护卫走近,躬身禀报城外码头诸事。

    “些许小事,闹到这番地步。”郑若曾苦笑道:“让文和、杨文勿要太过畏缩,却将王子民逼到这番地步。”

    唐顺之笑道:“文和乃随园士子,杨文久随展才,均锐气逼人……要说作戏,还是展才自己最是适宜。”

    “哈哈哈……”郑若曾大笑,“今日就拜托荆川公了。”

    唐顺之微微点头,“京中诸事,伯鲁需与展才商议妥当,此番弄险,不可不虑。”

第九百二十一章 恬不知耻

    府衙大堂上,唐顺之面若寒霜的坐在主位上,训斥站在面前的诸官,自浙江巡按王本固、浙江总兵董一奎以下,镇海知县孙铤、宁波推官吴成器、浙东参将董一元、游击将军杨文无一人敢坐着。

    没办法,唐顺之的名望太高.

    而且这种名望如若实质,是能拿得出来压得服这些人的,两边都已经动刀动枪了,唐顺之一现身,干戈立消。

    当然了,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今天差点闹出事的这些人。

    每个人都有责任……至少在唐顺之看来是这样,骂几句那是便宜他们了,就连董家兄弟这种从西北来的军将也老老实实。

    王本固非常耐心,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那,最终避免了火并,又逼出了唐顺之,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直说到嘴巴都干了,唐顺之才告一段落。

    “今日谢过荆川公训导。”王本固上前两步,轻声道:“晚辈此番巡按浙江,宁波镇海乃重中之重,欲效仿钱展才、庞少南两位前任……”

    王本固觉得不需要说太多,一方面自己的来意昨日已经向孙铤透漏,唐顺之这两日的刻意回避显然是和孙铤有默契的,而且唐顺之这等人物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而另一方面……

    适才在码头,两军对垒,一触即发,威远城的铁炮轰声大作,虽然没有真的船毁人亡,但堵在江面上的兵船的士卒被吓得够呛……王本固两边调停,喊得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了,实在不想说太多的话。

    唐顺之久久凝视王本固,挥袖道:“今上登基,当一扫旧尘,不料朝中依旧党争不休!”

    下面没人说话……也没话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党争,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肯定还是这样!

    沉默片刻后,唐顺之冷哼了声,“说到底,不过华亭、随园之隙……”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下面传来连续的咳嗽声,王本固、董一奎、杨文、孙铤都猛烈的咳嗽起来,虽然是事实,但这种事能摆到台面上来说?

    唐顺之面不改色,继续说:“老夫受钱展才之邀主持通商事,但可不是随园的人……子民你是找错了人。”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如今镇海一县,拿得出手的随园嫡系只有孙铤,你摆平他就是了……但王本固显然不会跟着唐顺之的思路走。

    想抢班夺权,镇海县衙不重要,关键是收缴税银和实际发放通关文书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王本固笑着说:“何至于此,晚辈不过依前例而行本分,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浙江巡按御史之责,晚辈接手,自然也是萧规曹随。”

    唐顺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本固还想说什么,但他不理孙铤,但孙铤却找上门了。

    王本固并不畏惧孙铤,说到底镇海县衙是实际做事的,但手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孙铤不像在福建的陆一鹏、孙丕扬,一个是知县,但上面的知府是不管通商事的,一个是福建巡按御史,更是没人管得了……再说了,福建巡抚是吴百朋。

    但人家孙铤也不傻,会避实击虚,直截了当的问:“今日贼子打砸草市码头,抢掠财物,殴伤平民,子民兄身为浙江巡按,又亲身所历,如何处置?”

    王本固暗骂这厮有点毒,这是想让自己和董家兄弟内讧啊,董家肯背这个锅吗?

    如果不肯,自己为了不节外生枝,要不要压着董家背锅呢?

    这帮边军,真够能惹是生非的,要不是还有用,真想一脚踹飞了!

    王本固心思急转,但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的浙江总兵董一奎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乃本官身边亲兵之责,既然在镇海县,如何处置,还请孙知县示下。”

    孙铤脸色微微一变,瞄了眼王本固,阴阳怪气道:“之前殴伤商贾的十六人,均杖责二十,其中一人乃主犯,杖责加倍……”

    董一元忍不住往前却被董一奎不动声色的撞了回去,后者点头道:“理应如此。”

    连小舅子都不要了?

    孙铤暗骂了句,接着说:“草市、码头多有损伤,商贾货物多有被劫掠,计有云锦十二匹,宋锦二十匹,上等茶叶三百斤……洪厚?”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处的洪厚翻出账本,面无表情的说:“共计白银两万三千两。”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你孙文和想干什么?

    发财也不是这么发的,简单粗暴完全不讲规矩啊!

    郑若曾鼻翼动了动,账目汇总后他看过,记得很清楚,是两千三百两……

    “两万三千两白银……”董一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均为本官身边亲兵,自然是本官代缴,必然送至镇海县衙,请孙知县点收。”

    董一奎虽然贪财,但并不吝啬,两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个庞大的数目,但如果能将通商事的主动权抢到手中,区区两万三千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王本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孙铤的态度越是如此,说明最后让步的可能性越大。

    如果是一年之前,随园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孙铤就不会以他事为借口,会直截了当的顶回去,坐下来谈的可能性都不大。

    随园那帮人,向来锐气逼人,而且不讲规矩。……当然了,都是钱渊起的头,前后两任浙江巡抚,阮鹗被他扇了两巴掌,赵贞吉被他一脚踹飞。

    看孙铤终于没话说了,王本固作揖行礼,“还请荆川公示下,晚辈就此接手,当然,通关文书依旧由府衙发放,晚辈不过滥竽充数而已。”

    唐顺之睁开眼,转头看向孙铤,“文和?”

    孙铤冷笑道:“听闻京中传闻,频频有同僚上书,提议重建市舶司……”

    “闭嘴!”唐顺之突然拍案大骂,“绍兴孙氏之名,难道要毁于你孙文和之手?!”

    “同僚上书?”

    “谁上书提议重设市舶司?!”

    “祸国殃民,恬不知耻,当斩此人首级以谢天下!”

    郑若曾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幕,刻意的偏过头去……就在前天,自己还以市舶司受宦官掌之相胁。

    唐荆川,你这是在骂孙文和?

    明明是在骂钱展才啊。

第九百二十二章 足够的理由

    唐顺之一连串的斥骂让董一奎、董一元懵懵懂懂,但王本固频频点头赞同,孙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言以对。

    说到底,大家再怎么争,只是内讧而已。

    文官体系内的内讧。

    但如果重设市舶司……嘉靖二年之前,本朝是有市舶司这个机构的,但一直被宦官牢牢握在手中。

    在普遍意义上,文官和宦官永远是死敌,前者发展到极致代表了相权,后者其实是皇权的分支。

    相权和皇权本就是相互制约,所有文官和宦官天生就站在对立面……虽然如徐阶、严嵩都和宦官交好,但这种事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出口的。

    也就钱渊这种穿越者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内相黄锦,严嵩、徐阶都要交好,但明面上是没有来往的。

    连续的斥骂让孙铤脸色惨白,反倒是王本固打圆场道:“嘉靖二十九年至嘉靖三十六年,朝中用度不足,户部尚书方钝每日都要愁白几缕头发,太仓户空空如也,不论通商事,但税银必须递交入户部库。”

    孙铤强行辩解道:“也不是说一定要重设市舶司,但总得有个正式衙门……子民兄,这对你也是好事。”

    “陛下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何来的正式衙门?”唐顺之嗤之以鼻,“你孙文和南下数年,虽任事勤勉,但处事周全还差得远呢!”

    王本固在一旁暗自啧啧,他南下之前曾经和胡赢家长谈过……听闻唐荆川能随意训斥钱渊。

    如果是以官场前辈和后辈之间的关系而论,唐顺之训斥钱渊,那是亲近的表现……不见外嘛。

    但如果是以同在一股政治势力,而且钱渊还是当之无愧的魁首的情况下,唐顺之训斥钱渊……只能说明他真的不是随园一党。

    如今公认的随园一党中,纵官至户部侍郎的黄懋官,刑部侍郎的潘盛,别说训斥了,平日里和钱渊说话都是和声和气,能够训斥钱渊的……也就通政使钱铮一人而已。

    又顺嘴训斥了孙铤好一会儿,唐顺之才住了嘴,心想如果把孙铤换成钱渊那厮就好了,老夫能一直骂到天黑都不嫌累!

    站在孙铤身后一直沉默的郑若曾忍不住了,给唐顺之递了个眼神过去,歪楼了好不好!

    唐顺之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王本固,张了张嘴又闭上,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看的王本固心里一阵古怪。

    郑若曾先是愣住了,随后有捂脸的冲动……那货八成是骂顺了嘴,把正事给忘了,忘了下面该说什么了!

    一个演员,如果没有臻入宗师境界,最重要的永远不会是临场发挥,而是按照剧本记词!

    而唐顺之这货,论六艺,均为宗师级别,但论演技……小学生级别而已。

    不过,唐顺之没有慌,而是镇定自若的转头四顾,“今日之事,既然文和与董总兵已然议定,那就此作罢,都坐吧。”

    顿了顿,唐顺之指着杨文,“去给伯鲁先生搬把椅子来。”

    郑若曾作揖行礼,“多谢荆川公。”

    唐顺之不禁有点挠头,这位是心里恼了啊,也不给个提示……

    还在回忆着呢,那边王本固笑道:“这些年,钱龙泉在东南做的好大事,在下嘉靖二十三年选官江西乐安知县,曾途径浙江,悠悠十七载,又历东南连年战事,却见富饶更甚往昔,再过数年,只怕宁波一府繁华越南都。”

    董一奎兄弟、杨文这些武将听不懂,但唐顺之、孙铤、郑若曾这是一听就明白了。

    王本固这是在说,自己只想抢班夺权,并不会坏通商事,也不会从别人嘴里抢肉吃……这个别人指的当然是宁波府衙和镇海县衙。

    “自今上正位,随园之名更是名扬天下,多得士林赞誉……”

    王本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耐烦的孙铤打断了。

    “为夺权而来,此事……”

    孙铤的话也没说话,唐顺之咳嗽了声打断道:“文和暂且饮茶。”

    有点不讲究啊,王本固倒是不会和孙铤硬碰硬,人家是宦官世家,不说其他的,老子如今还是内阁大学士呢。

    孙铤猛地站起来,扬声道:“若荆川公遂他人心意,下官不敢相拦,今日便辞官归乡!”

    “文和说甚气话。”郑若曾皱眉劝道:“尚未有定论……”

    王本固瞥了眼郑若曾,在心里打了打腹稿,孙铤大怒,这位能安坐相劝,这也证明了两人在随园的地位高低。

    唐顺之起身缓缓道:“文和知镇海县事两年有余,勤于通商事,于国于民均有功劳,何以轻言辞官?”

    郑若曾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在故意歪楼?

    “但适才文和那句话说的也对,陛下虽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但开海禁通商已成定局,户部已设宁波清吏司。”郑若曾起身道:“重设市舶司绝不可能,但终究要新设衙门管辖开海禁后的通商事。”

    王本固眼睛一亮,“倒是记得前年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崦山公提议以御史巡按通商事……”

    刚开始王本固还是一边回忆一边说,但看着孙铤的脸色,王本固越说越流畅,“都察院多有御史谈及此事,均言当以御史管辖……如今陛下尚未下旨正式开放海禁,以都察院御史辖之,理应最为合适。”

    看孙铤还想反驳,王本固只喘了口气,接着说:“当年钱龙泉设市通商,便是以巡按浙江御史为之,之后孙叔孝南下福建于泉州设市通商,也是以福建巡按御史的身份。”

    “当然了……”王本固拖着长长的调子,“都察院此议,便是在嘉靖三十八年,钱龙泉回京后……”

    这下,孙铤没话说了,毕竟大家都是要讲规矩的,公开场合说出口的话不能当屁放了……这也是王本固敢抢班夺权的一个原因。

    因为,就是钱渊提议暂时由都察院御史管辖。

    没辙啊,历史上隆庆帝登基后立即下旨开海禁,钱渊计划那时候提议正式组建相关机构,但这一世没了动静,至今还没开海禁。

    至于为什么两世有如此区别,钱渊猜测,可能有因为自己插手提前平息倭乱的缘故,因为历史上的隆庆开关本就有转寇为商平息倭乱的因素。

    当然了,钱渊觉得还有个理由,很可能高拱在隆庆帝面前进谗。

第九百二十三章 入彀

    嘉靖三十八年,钱渊归京回了都察院,多次和同僚聊起东南通商事,也的确赞同展示以御史辖之,后来孙丕扬南下就是以福建巡按的身份主持泉州通商。

    之后钱渊也很快察觉到了问题,就此闭口不谈,但都察院那帮御史很来劲……这是扩大都察院影响力的好机会,即使是时任左都御史的周延也很感兴趣。

    郑若曾眼角余光扫了扫恍然大悟的唐顺之,这出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主角唐顺之就不说了,居然会忘词,一点基本素质都没有!

    配角孙铤也不咋地,用力太过显得不够自然,而且还想抢戏!

    纵观全局,反而是反派王本固大放异彩。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看王本固神情焕发的模样,郑若曾都要猜测这货是提前看过剧本的。

    唐顺之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就是这个话题……要不是知道钱渊和王本固有仇,都要猜对方已经被策反了!

    一直到王本固说完,唐顺之转头看向郑若曾,“孙叔孝于泉州设市通商,如何辖之?”

    郑若曾犹豫片刻,拱手道:“孙叔孝身为福建巡按,不受泉州知府管辖,发放通商文书,护卫商路、港口,以当地县衙收缴税银,去岁九月,孙叔孝递交税银入户部太仓库,其中地方二成,户部八成。”

    唐顺之迟疑的曲起手指敲着桌面,这句话显示了孙叔孝在福建泉州堪称一手遮天,没办法,背后有随园,身边有戚家军,头上还有个随园大员福建巡抚吴百朋。

    孙叔孝在泉州几乎将所有权力都笼在了手中,最关键的发放通关文书和收缴税银两项,全都是孙叔孝直接负责的,只不过福建、广东还偶尔有海盗来袭,出海贩货的船只数量没办法和浙江这边比,税银相对来说比较低。

    长时间的沉默后,唐顺之微微摇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长叹道:“老夫已然年迈……”

    “未过花甲之年,荆川公何以言老?!”孙铤咬着牙高声道:“谁不知道当年赵大洲欲乱浙江一省,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王本固都懒得辩解了,心想朝中都言随园中尽皆人杰,这话也未必对,至少这位孙文和就不怎么样。

    郑若曾暗暗点头,孙铤这几句倒是符合其做派,算是今天表演的亮点。

    “时移事异,赵大洲为此丧尽声名,但那是源自当年华亭、分宜之争。”唐顺之疲惫的摆摆手,“如今朝中何人不知东南税银之重,就算是赵大洲重返两浙,亦不敢再行此举。”

    看了眼满脸通红的孙铤,唐顺之轻声道:“虽未过花甲之年,但已然精血尽丧,如今勉力支撑也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这话说出口,除了知道实情的郑若曾,谁都不肯信,这老头刚才训斥众人,中气十足,哪里像是快死了的人?

    唐顺之神色淡淡,“去年末呕血数升,延请数位名医,若是即刻归乡,还有一两年,如若……去岁吾儿哀求,但老夫坚守其位……”

    “也好,也好……”

    “随园众人,大都未过三旬,尚有时日,老夫是陪不起他们了……”

    “也好,也好……”

    “儿媳去年身孕,老夫此刻致仕,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孙儿……”

    面无表情的郑若曾悄然往后退了两步,说的跟真的似的……都已经打定主意埋骨镇海侯涛山了。

    但随后郑若曾眼中闪过一丝哀痛,虽然唐顺之正在扯淡,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孙铤反而上前两步,“当年展才力邀荆川公出山主持通商事,如今……”

    “文和,这话有点过了。”王本固笑道:“荆川公早在三十年前便名扬天下,钱展才之随园虽多有俊杰,但还没资格笼络荆川公吧?”

    顿了下,王本固补充道:“难道文和疑心荆川公?”

    这句话一出,孙铤也没办法反驳,王本固这是在说……人家都说快死了,你是怀疑唐顺之扯谎?

    孙铤惊疑不定的看了眼唐顺之,强忍着没有偏头去看郑若曾。

    “老夫知晓,他钱展才于随园聚拢党羽,欲有所为。”唐顺之挽起袖子缓缓磨墨,“难道你孙文和将老夫视为他钱展才的下属?”

    脸色极为难看的孙铤有些失望,他是真的想直接把王本固给顶回去的。

    转头看了眼郑若曾,再看看杨文,孙铤失望的看到这两位要么低头,要么转头……这一幕也落入了王本固眼中。

    沉默中,唐顺之执笔一挥而就,亲自装入信封,召来小吏,“驿站递送入京。”

    “府衙由同知宋继祖暂为署理,老夫即刻启程返乡。”

    还没等王本固说话,孙铤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郑若曾、杨文、洪厚也纷纷离去。

    像是没看到似的,唐顺之招招手,“子民近前来。”

    王本固恭敬的向前几步行了一礼,“荆川公,还是等吏部批复吧?”

    “入京需十数日,再等吏部批复,又要十数日。”唐顺之摇摇头,“等不了了……若无意外,不过两月。”

    “荆川公……”王本固难以相劝,他也相信唐顺之这样的大儒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

    “发放通关文书必由巡按御史掌之,收缴税银……其实不应以府衙、县衙所掌,他日开海禁,朝中理应新设衙门辖之。”唐顺之淡淡道:“以老夫所料,开海禁也不过就今年的事,在此之前,暂由子民代管,诸事可询同知宋继祖。”

    “尊荆川公之命。”王本固躬身应是。

    唐顺之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中年官员,平心而论,不论党派,王本固是有能力的,只可惜量窄,又私心太重,以至于落入彀中。

    “子民,主持通商事并不复杂,具体事务有镇海县衙,亦有各地管事。”唐顺之补充了点细节,“只需记住,公生明廉生威。”

    远在万里之外等消息的钱渊并不知道,各种意外、各种突发事件将设定的计划扰成一锅乱粥。

    事情的走向短期内还在计划的大致范围之内,但长期看来,前路如同有大雾遮掩,难见光明。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不信

    就在这天,四年多来未离开镇海一步的宁波知府唐顺之启程归乡。

    码头上,除了王本固、董一奎之外,宋继祖、吴成器等官员均来相送,至于吏员、文员、士子、商贾再到百姓,几乎是满城相送……但孙铤、郑若曾、杨文、洪厚等随园背景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江之隔的金鸡山上,汪直迟疑的低声问:“荆川公真的致仕了?”

    “都启程回乡了。”毛海峰有点急,“换个知府来……不对,就算换个知府,发放通关文书都是那个鸟巡按御史管!”

    徐碧溪上前两步,“义父,要不要让人去试试,明日正好有船队出海,约莫十艘船。”

    汪直阴着脸点点头,低声骂道:“都怪钱展才那厮,如若镇海仿宁海事,大户每月均有出海文书,就无需担忧了。”

    “一在前一在后。”钱锐苦笑道:“算算荆川公尚未到花甲之年,不知为何现在就起意致仕。”

    钱锐心里是有数的,唐顺之并不是随园一党,而今天孙铤没有现身……这一切让钱锐颇多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汪直沉默片刻挥手让徐碧溪、毛海峰退下,低声问:“先生,通商事不会有变吧?”

    没等钱锐回话,汪直继续说:“汪某也知,无非朝中党争而已,但只怕当年赵大洲旧事……”

    “决计不会!”钱渊斩钉截铁如此说,又补充道:“不说老船主靖海伯的爵位,东南税银之重,何人敢断商路?”

    汪直摇了摇头,“的确,东南税银分量如此之重,朝中决计不会断了商路,但不意味着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顿了顿,汪直低声道:“如今往东,还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

    汪直的思路和唐顺之、王本固是不同的。

    王本固看到的是汪直和随园关系太深,如果能将东南通商这块肥肉抢到手,谁会去管汪直如何,难道再去搜捕汪直?然后去捅随园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随园可不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钱渊的赫赫凶名摆在那。

    唐顺之看到的是汪直和钱渊之间有着复杂难以辨认的关系,几年下来,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麾下势力更加庞大。

    但汪直看到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汪直看来,的确,自己的实力不减反增,但关键在于,原本空空如也的东南沿海,几年内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水师。

    多年前汪直冒出头,东南沿海的水师实力基本已经没有了,仅剩下的那些福船还被时任海道副使的丁湛送给了汪直。

    但四五年间,钱渊在东南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大力打制战船,即使他回京后,打制战船、火器的步伐也没有停止。

    原福建总兵戚继光、浙江游击张元勋、游击葛浩、现任广东总兵俞大猷这些将领麾下都有实力强劲的水师。

    如今商船出海,往东去倭国还是被汪直垄断,都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去南洋,已经不用挂五峰旗号了。

    这直接导致汪直在海上的声望略有缩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

    “当年钱龙泉亲上沥港行招抚事,提及朝廷不会允许老船主独占商道,如今也一样,朝中不会允许随园久占通商事。”钱锐轻声劝道:“但赵大洲旧事绝不会重演。”

    汪直眯着眼盯着甬江上已经启程南去的船只,一人孤立在甲板上的唐顺之似乎正在看着这边。

    “不会重演?”

    “必然不会重演!”

    汪直重新在心里评估自己这位军师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钱锐自然是有这个把握的,如果朝中有意捕杀汪直,自己这个谋主定然难逃一死,而钱渊能忍得下吗?

    如果有这种危险,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一山绝不会南下台州,远离镇海。

    唐顺之乘坐的船只越行越远,渐渐不可再见,汪直和钱锐久久站在半山腰处……当年设市通商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唐顺之,如今两人都离开了镇海。

    一个时代结束了吗?

    即将开始新的时代吗?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毛海峰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才说:“刚刚接手呢,就闹出幺蛾子了!”

    “嗯?”

    徐碧溪脸色也难看的很,“就是昨日闹出事的那小子,是董一奎的小舅子,已经放出话来,想要通关文书,一成……”

    “做梦!”毛海峰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刀柄,“税银一成,是当年共议定下的规矩,再交一成给他们……义父,要不我去趟京城,找钱渊那厮问问!”

    “闭嘴!”汪直无语了,心想回头得交代一句,私下直呼钱渊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方先生还在呢……不对,如果真交代了,毛海峰再傻也会琢磨方先生出问题了。

    钱锐倒是无所谓,略略解释了几句。

    徐碧溪皱眉道:“也就是说,王本固、董一奎和当年赵贞吉是一伙儿的?”

    “都是华亭门人。”钱锐低声道:“但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难说难说……”徐碧溪摇头,“义父,要不先去舟山避一避?”

    汪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看向钱锐,“先生以为呢?”

    钱锐不假思索的回答:“毛兄弟陪老船主先去舟山避一避,方某陪徐兄弟留在镇海。”

    “嗯?此为何意?“汪直深深的看了眼钱锐,“若是浙江总兵董一奎搜捕汪某,先生身为谋主,必然入狱。”

    钱锐展颜一笑,“昨日想谈,老船主忘了吗?”

    没等汪直回答,钱锐接着说:“今日荆川公致仕归乡,镇海知县孙文和未至码头相送,虽巡按御史王子民接手通商事,但若说钱龙泉无能为力,老船主信吗?”

    安静了片刻后,汪直也笑了,“汪某也不信。”

    说到底,王本固、董一奎只是从传闻中窥探钱渊的手段,哪里比得上曾经在钱渊手里吃了无数亏,也得了无数好处,常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汪五峰。

    那几年,汪直几乎每一次和钱渊打交道,都心力交瘁,都觉得难以相抗,落于下风都算是好的,往往最后只能尊令而行……当然了,绝不能忽略钱锐的作用。

第九百二十五章 诱饵

    杭州府,钱塘县。

    巡抚衙门的书房内,侯汝谅茫然的将手中的信递给对面自己最信任的幕僚。

    张师爷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抬起头来,眼神古怪非常,口中喃喃自语,“就这么简单?”

    侯汝谅的眼神同样古怪,似乎是回答,但也似乎是喃喃自语,“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入浙一年多了,侯汝谅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或者说他也不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毕竟他当时的任务只是揪胡宗宪的小辫子。

    但终归入浙这么久了,而人家王本固来了才两个多月,雷厉风行至此,单刀直入抢班夺权,居然成功了。

    对视一眼后,张师爷沉思片刻轻声道:“未必不可行,唐荆川这等人物,致仕归乡……绝不可能虚言扯谎。”

    “就算朝中选下一任宁波知府,王子民也应该站稳脚跟了……更何况吏部天官杨惟约与高新郑交好,而高新郑与钱展才虽同为潜邸旧臣,但颇有间隙。”侯汝谅叹道:“入浙年许,一事无成百不堪,入浙至今不过三月,奋发而前,一朝得势……”

    “哪里能怪东翁?”张师爷收起信,劝道:“前年末东翁入浙前便和随园起隙,后连续吃了几个闷亏,当时元辅在京中……可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候的徐阶正是低谷期,到侯汝谅就任之后……更惨,内阁被李默、高拱联手制衡,压根没办法给侯汝谅任何助力。

    “如今随园势衰,王子民以势相迫,再加上唐荆川有意致仕,这才捡了个便宜。”

    “再说了,上一任浙江巡按御史庞少南,虽为元辅门生,但似乎……呃,至少果敢决断,不如王子民。”

    庞尚鹏已经回京两个多月了,一出正月,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就有多人上书弹劾,但也有部分言官为其喊冤……此事如今在京中热议。

    原因很简单,弹劾庞尚鹏的科道言官背后,能隐隐可见徐阶的影子,而与其相抗的言官背后,高拱的身影若隐若现。

    弹劾庞尚鹏的罪名是其在浙江嘉兴、湖州两地试行一条鞭法,以银差取代力差,结果激起民变。

    庞尚鹏太急了点,而且刻意避开了最富庶的宁绍杭三府,而嘉兴、湖州两地多年遭倭寇劫掠,又被提编法榨的干干净净。

    为庞尚鹏喊冤的理由……说起来有点拿不出手,为国试行一条鞭法,不可以此相责。

    但关键就在于一条鞭法,随着隆庆帝的登基,当年裕王府内很多事都传了出来,再加上潜邸旧臣不再像前些年那般谨慎少言……所以,很多人都知晓,最支持一条鞭法的两个人,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拱,以及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再联想到张居正和徐阶这对翁婿的反目,以及庞尚鹏巡按福建时期就曾经试行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在想想庞尚鹏、王本固两任浙江巡按对镇海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条很清晰的路线在侯汝谅的脑海中展露出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朝中的水可真浑啊,虽然惨烈不如嘉靖一朝,但水中混浊难见清澈更甚之。

    更别说,今年可是京察年,庞尚鹏此事说不定会引出偌大风波。

    侯汝谅怎么也想不通,师相历经宦海数十年,门生党羽姻亲不计其数,怎么就非要和最有前途的两位姻亲后辈翻脸……徐阶要知道侯汝谅这么想,非要跳脚不可,是我要翻脸的?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徐阶也是要吐血,早知张居正、钱渊是白眼狼,还不如选其他人呢,比如和张居正差不多时候丧妻的胡应嘉。

    原本侯汝谅在新帝登基之后曾经一度谋求迁转,潘季驯转任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主责修理河道,留下来的大理寺左少卿挺合适的……可惜侯汝谅刚刚起了心思,邸报就登出来了,高拱姻亲已然得手。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侯汝谅想来,朝局如此难测,自己还是不要回京的好。

    张师爷打破了沉默,轻声问:“东翁,王子民之邀?”

    王本固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全盘接手通商事,光靠自己和手下几个下人,那想都别想。

    唐顺之留下的人王本固不太信得过,县衙那边孙铤现在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而各处的管事……经过那日一触即发的火拼,王本固更是不敢信。

    不过,王本固早就准备好了。

    侯汝谅身为浙江巡抚,虽然这一年半来无甚作为,但毕竟是封疆大吏,身份摆在那的,手下多有幕僚,多多少少也聚拢了些人物。

    关键是,王本固身为文官,本能的想拒绝董家深层次的参与到海贸中去,但总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吧,所以想借侯汝谅一用。

    更别说那些边军……个个都不是好鸟,现在简直就和掉进米缸的耗子一般,帮忙那是没指望的,扯后腿却是很可能的。

    当然了,入浙几个月,王本固和侯汝谅虽是同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想使侯汝谅帮忙,自然是要给块肉吃的。

    没有好处,能使得动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吗?

    这就是张师爷犹豫询问的原因,因为王本固给出了块让侯汝谅非常心动的诱饵。

    试行以海运代漕运。

    以海运代漕运,从弘治年间就陆续有官员提议,但一直到现在,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正式向朝中行文上书请行海运的只有一个人,正是侯汝谅。

    嘉靖三十六年,时任辽东巡按的侯汝谅目睹辽东饥荒,遍地尸骨,易子而食,转任辽东巡抚后,他向朝中要银要粮,并提议粮食由山东以船只海运直抵辽东。

    通过邸报知晓东南通商事后,侯汝谅将此作为自己建功立业,并名留青史的途径……反正他也没指望自己能胜任六部尚书甚至入阁为相。

    这就是侯汝谅愿意入浙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入浙遭到抵制后并没有刻意反击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对宁绍台三府颇为优待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就在宁波,就在镇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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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