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脸谱下的大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二十六章 突变

    长时间的沉默,显然王本固丢来的诱饵有足够的诱惑力,但同时也带着风险,彻底和随园撕破脸的风险。

    侯汝谅断断续续的低声道:“王子民能拿捏得住镇海吗?”

    “要知道……那是钱龙泉苦心经营数年之地……”

    “唐荆川致仕,但孙文和还在……”

    “还有海商……王子民能降服汪五峰?”

    侯汝谅多年前就对海运事非常上心,当年回京曾经向徐阶打听过……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侯汝谅隐隐猜得到,师相徐阶曾经试图招揽汪直,但并没有成功。

    再加上王本固身为徐阶门生的身份……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当年的赵贞吉。

    所以,侯汝谅非常怀疑王本固能不能降服汪直。

    对王本固来说,通商事这块肥肉他不打算从根本上进行大规格的切割分肉,对于海商来说,只要维持旧况,理论上就不会出问题。

    所以,王本固是不在乎能不能降服汪直的。

    但是侯汝谅很在乎,他入浙一年多,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他已经查探过,想以海船运粮北上,途中部分海域是汪直的地盘,而且归属官府的船只无论运量、航速、抗风浪都很难和汪直麾下相提并论。

    所以,侯汝谅想以此建功立业,就绕不开汪直。

    在心里琢磨好久,侯汝谅苦笑一声,也未必是坏事……原本是绕不开随园,都接触不到汪直,如今至少有王本固在,只需要说服汪直。

    “收拾东西,把人召齐了,明日启程,巡视宁波。”

    听到侯汝谅的吩咐,张师爷没有第一时间应是,而是迟疑未动,张嘴欲言。

    “嗯?”侯汝谅看了眼过去,“相识十余载,相伴八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钱龙泉……”张师爷微微叹了口气,“东翁入浙年许,当年在京中也曾与其会面,以东翁看来,钱龙泉何许人也?”

    侯汝谅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随园未必会眼睁睁看着?”

    “钱龙泉少年得志,锐意进取,又兼心思深沉,这都不说了。”张师爷看了眼门外,“去年初,东翁入浙,多遭磨砺,但胡汝贞致仕归乡后,东翁巡抚一省,虽仍然不畅,但再未……”

    侯汝谅沉默的点点头,他去年受命转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抓胡宗宪的小辫子,编织罪名以为徐阶所用,结果屁都做不了,库房空空如也,手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甚至账目上还欠着镇海银子。

    但自从南宫廷议之后,胡宗宪致仕归乡,侯汝谅在浙江的日子好过多了,至少如严州府、处州府都送了常例银来,虽然不多,但至少有,而且镇海那边不再频频要债了……

    张师爷加重语气道:“还记得胡克柔来信提及南宫事?”

    “好了。”侯汝谅挥挥手,他已经明白幕僚的意思了,苦笑道:“钱展才此人……听闻钱家护卫头领王某为故三边总制曾公旧部,多少人心头发凉。”

    当日南宫之中,科道言官两相争执,徐阶使了阴招……结果钱渊二话不说,轻描淡写一刀捅在徐阶心腹,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胸口。

    张师爷的意思很明显,随园中大都是年轻官员,但钱展才其人,心思深沉,擅埋伏笔……王本固未必稳操胜券。

    说不定王本固脚边已经有坑,只是暂时没踩到。

    说不定王本固脖颈上已经悬了一把钢刀,只是他没发现而已。

    张师爷秉承幕僚的本分,提出此时侯汝谅掺和进这件事可能的风险。

    “海运代漕运,就算功成,也非一日夜之功。”张师爷劝道:“不如暂且观望些时日……”

    等一等,这对侯汝谅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随园无反击之力,侯汝谅再动身也来得及。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侯汝谅突然拿起茶盏,一口饮尽早已凉透的残茶,嘴中不停咀嚼,将茶叶咽了下去,“若弃,此生再无望。”

    “月前,元辅来信,一年之内,大理寺左右少卿必然出缺。”

    张师爷没话说了,这句话他也听得懂。

    如果侯汝谅协助王本固掌控通商事,那么海运代漕运可以小规模试行,等侯汝谅入京出任大理寺左右少卿,再外放的话,就能一展宏图。

    从时间上来说,两到三年之内,正正好。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主责邦国折狱详刑之事,左右少卿虽然是副职,在前面几十年内的迁转是有不成文规定的。

    就像国子监祭酒只会挑选资深翰林官,之后一般调任礼部侍郎一样,大理寺少卿往往选有巡抚经历的外官担任,再外放一般是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南京,或巡视漕运,或治理黄泛,或总理粮储,这是最可能和海运挂上钩的官职。

    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和侯汝谅一样是三甲进士出身,就是从山东巡按转山东巡抚,回京出任大理寺左少卿,之后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江南粮储,再之后升任南京户部侍郎。

    看侯汝谅下定决心,张师爷也不再劝了,只说:“明日启程,东翁略略相谈即可,可召见汪五峰,王子民那边……属下带文员、吏员协助。”

    侯汝谅拍了拍张师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属下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如果万一出了事,王本固栽了,侯汝谅不至于被牵扯的太深。

    就在两人感慨之际,外间有下人来报。

    “什么?”侯汝谅脸色大变,“你亲眼所见?”

    “多有人目睹。”下人苦着脸,“如今就在钱塘县衙。”

    侯汝谅嘉靖进士掀起衣衫下摆就往外一溜小跑,嘴里还在催促,“快快快,把人都撒出去,整个杭州府的名医全都请来!”

    张师爷也有点慌了,难道这次真的不是随园挖坑?

    致仕归乡的唐顺之自镇海启程,由水路西行,至杭州府,至钱塘县衙拜访海瑞。

    尚未进门,唐顺之就在县衙门口突然呕血昏迷,短短一个时辰,噩耗传遍杭州,多少士子登门相探,多少名医被或请或挟而来。

第九百二十七章 举荐

    唐顺之在东南的名望是不需要再复述的,侯汝谅如此急迫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参加嘉靖十七年会试,唐顺之就任同考官,虽然不是房师,也有渊源。

    县衙大院里,侯汝谅来回踱步,眼角余光瞄见后院一位老人出来,正想赶过去,一位中年人已经抢先问:“养愚兄,如何?”

    老人没有说话,只微微偏头。

    刚刚赶来杭州府的茅坤面色惨白,“义修兄……”

    对茅坤来说,唐顺之的生死很可能关乎到随园对东南通商事的掌控力度,如今已然致仕,如果就此离世……

    侯汝谅看到茅坤的脸色略略安心,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手扶额头觉得头痛。

    唐顺之身为大儒,于国多有大功,死在致仕途中……这不算什么大事。

    好吧,能算大事,但病逝本身是无法造成什么影响的。

    但如果是徐阶门生强行夺走通商之权,驱逐唐顺之……致使其心生忧愤,沉疴不起,这就难听了。

    浙江设市通商至今,多少人感恩戴德,对象第一是钱龙泉,第二就是唐荆川。

    前年末在京城亲眼目睹随园与徐府二公子徐瑛殴斗的侯汝谅在心里想,如果钱展才如今就在浙江,只怕已经操起钢刀领着钱家护卫杀到镇海去了。

    好吧,虽然钱展才还在京中,但孙铤在浙江……当年随园闹六科,孙文和一拳打断胡应嘉的鼻梁,也算扬名士林了。

    “陆先生,荆川公可醒了?”侯汝谅低声问。

    老人点点头,“已然醒转,服了两副药,见效不大。”

    这位老人是嘉靖年间的名医陆岳,字养愚,湖州府乌程人,少时习儒,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不中,转而习医,几十年下来精于医术,名重江南,远至闽粤,和茅坤相交莫逆。

    看侯汝谅吞吞吐吐,陆岳轻声道:“长不过月许,不可轻移。”

    不远的县衙后院里,中间三两间屋子,周围全都是菜地,海瑞站在门口,面色沉重,目带哀意。

    轻轻推开门,海瑞换了副神情,笑着说:“陆养愚的名声,海某当年于琼州亦有所闻,必然手到病除。”

    斜靠在床头的唐顺之面色惨白,但仍然嘴角带笑,“刚峰何必虚言,人皆畏死,唐某亦是凡夫俗子,只不过……”

    “只不过甚么?”

    “心仍有憾。”唐顺之努力支撑了下身子,但还是没能坐起来,苦笑道:“当年唐某在乡间闲居,住则茅舍,睡则门板,夏不摇扇,冬不生火……”

    海瑞赞道:“荆川公有大魄力。”

    唐顺之呵呵一笑,“前些年展才以此相责……”

    “他懂甚么!”海瑞皱眉。

    “去人欲而闻良知……”唐顺之神色复杂,“罢了,罢了。”

    唐顺之像个苦行僧一般对自己如此苛刻,无非是为了摆脱**的引诱以便修行,而钱渊对此嗤之以鼻,这么干,于国无用,于己……只能早逝,更是屁用都没。

    唐顺之对钱渊的态度也嗤之以鼻,但事到临头,也有点悔意……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却后悔自己没有再多活一段时日,能将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的青年看的更清晰一些,更遗憾于自己无法目睹正式开海禁之后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适才问过养愚,不可移位,看来是要客死异乡。”唐顺之淡淡道:“吾儿何时能至?”

    “昨日午后送信去了南京,如若顺利,五日之内理应能到。”

    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征如今正在北京国子监。

    屋内沉默下来,唐顺之仰着头呆呆的看着屋顶,好久之后突然问:“刚峰,展才何许人?”

    海瑞思索片刻,“击倭有功,通商有功,但亦有瑕疵,招抚汪直恐留后患,东南遍地言商事,文人墨客亦如此。”

    “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至今倭患难息。”唐顺之突然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儿,才接着说:“通商……朝中无银,如何治理黄泛,若有天灾,如何赈灾,俺答南下,军饷何来?”

    顿了顿,喘了口气,唐顺之轻声道:“开朝近两百载,土地兼并如此,通商实是一条路。”

    看海瑞眉宇间的执拗,唐顺之叹了口气,“吴成器,嘉靖三十五年丁忧归乡,后受胡汝贞之邀夺情起复,长水镇、桐乡、上虞数次大捷,其人均有战功。”

    海瑞知道这个人,虽然少时习儒,但并没有功名,以军功入仕,夸功东南,和钱渊渊源不浅,但也是胡汝贞的乡党。

    “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起意举荐吴成器出任宁波推官……一晃四年了,也该归乡守孝了……”

    唐顺之转头看向海瑞,“汉之汲黯、宋之包拯,刚峰若有此向,老夫不再多说。”

    海瑞郑重的作揖行礼,“请荆川公指点。”

    “展才信中曾言,刚峰可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唐顺之摇头道:“但在老夫看来,刚峰非迂腐之辈。”

    海瑞眯着眼回忆那个青年,这个评价太过尖酸刻薄,倒是和那人的口吻很是符合。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唐顺之挥手道:“一府推官,主掌刑名,但宁波推官,首要刚强。”

    “以武力称雄的海商,广有人脉的世家,族内有显贵的高门,与国同休的勋贵……”

    “若无刚强秉性,难当此职。”

    久久凝视海瑞,唐顺之轻声道:“需借刚峰之刚强一用。”

    海瑞沉默片刻后,再次作揖,“不惜此身。”

    唐顺之对海瑞的欣赏是具有特殊性的,他曾经仔细点评过海瑞出仕后的一系列让同僚瞠目结舌的举动。

    天下人皆知,公生明廉生威,但天下只有海刚峰一个人能做到。

    海瑞的人缘……好吧,他压根就没人缘,按理来说,早就该滚蛋了,但至今依旧不倒,上司敬畏,同僚敬畏,下属敬畏……

    海瑞如若能出任宁波推官,刚强的秉性,清廉的作风、对律法的严格执行等等必能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是,唐顺之隐隐感觉得到,钱渊虽然对海瑞不屑,但对其也有着一份敬畏。

    和钱渊相处已经将近八年了,唐顺之很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在钱渊心目中,能得其相敬的人,寥寥无几。

    又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汁,唐顺之沉沉睡去,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你钱展才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事有不协,海刚峰能力挽狂澜吗?

第九百二十八章 僵持

    镇海县城之内,说起城内最著名的地方,很多人都会异口同声,钱家酒楼。

    不说其他的,红薯、洋芋、黄金棒、葵花籽等等西洋来物都是从钱家酒楼传出来的,各种做法,各种菜肴,已经成了镇海一景。

    第一次来镇海县的人,往往会慕名而来,点几道小菜,温一壶黄酒。

    来这儿的有来往客商,有腰缠万贯的富豪,有满嘴之乎者也的士子,倒是少见官军,即使有,也大都是将官一级,毕竟镇海县周边,多少将官都出身钱家护卫或钱渊旧部。

    但今天,酒楼上下大都是军汉,毫无疑问,自然是那群如今在镇海县内跋扈到没人敢管的边军。

    “有点奇怪。”刘洪站在角落处微微摇头,“居然跑到这儿来撒野……”

    “他们连食园都敢攻打!”郭远哼了声。

    今日四通商号已经正式成立,刘洪、郭远是受老友相邀赴宴,钱家酒楼的掌柜也是护卫队出身,山阴大捷时负伤,后来跟着钱渊来了镇海。

    “不对劲。”刘洪再次摇头,“董一元在食园撒野,洪厚率护卫队相援,前日边军祸乱码头,杨文立即率军进剿,险些火拼。”

    郭远立即明白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钱家酒楼是谁的产业,却来这儿撒野,必然有因!”

    刘洪点点头,心里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

    还没等刘洪琢磨出味儿,边军已经开始闹事了。

    “没雅间,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这儿烧了!”

    敢这么嚣张跋扈的,除了董一奎那位小舅子还能有谁,不过这厮是趴在软轿上屁股向上……前日被送去镇海县衙,整整四十棍。

    郭远冷冷的瞥了眼,转身就走,前日他特地求到县衙,求到孙铤面前……可惜孙铤怕郭远坏了事没答应,不然这位小舅子现在应该入土了。

    “往上,往上,去四楼!”小舅子左顾右盼,指着朝南的雅间,“就这间了。”

    两个军汉推门进去,呵斥道:“滚蛋!”

    雅间里是一位正在饮酒的中年文士,惊愕的转头看来,“尔等……”

    眨眼间,中年文士已经辨认出对方的来历,勉强堆积起一个笑容,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立即离去。

    反正没等到人,钱锐心里也不气,最重要的是,没等到人,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应该没有偏离真相。

    三日前,钱锐通过隐秘渠道送出信号,随后三日内每日黄昏,均在这个雅间等候,但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三始终没有出现。

    张三如今是浙江都司游击将军,麾下千余士卒,若聚集乡勇近两千人,身边大军环绕,不太可能出事。

    但张三一直没有应邀而来,钱锐隐隐感觉得到,从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南下,从唐顺之突然撒手致仕,再到今日张三未有回应……应该是儿子挖的坑吧?

    全天下,能够得到钱渊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一个都没有,能得到钱渊最大信任的人,就是钱锐。

    在镇海相处的这两年,钱锐对儿子的秉性、性格、手段有着足够多的了解,甚至他通过儿子几次并不提防的言语中猜得到,严世蕃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当年设市通商之初,通商事遭朝中弹劾,又有海商对钱渊本人虎视眈眈,

    最终呢?

    钱锐曾经从头到尾仔细揣测过,也和儿子细细讨论过,从引得朝中科道言官疯狂的弹劾,到引得海商聚集千余盗匪攻入侯涛山……最终全都调进了坑里。

    三百根巨木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让科道言官乖乖闭嘴,率三百甲士藏于金鸡山内的戚继美在海上的背后露出獠牙……

    取道下楼,钱锐眯着眼打量着这些边军,老老实实坐在那喝酒吃菜的寥寥无几,几个伙计正被边军打骂,甚至那位见过很多次面的掌柜被踩在脚底。

    钱锐更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儿子是什么性子?

    睚眦必报,而且绝不是什么君子……三年?隔了一天都嫌晚呢!

    儿子身边的那些护卫都一个德行,不惹事,但从不怕事,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尺,我必然还人一丈!”

    没办法,这是钱家护卫队的传统,从钱渊第一次入京当日痛揍徐璠后训斥张三后留下的传统。

    钱锐知道那位酒楼掌柜,是儿子在崇德大捷时收归门下,是个心有傲气的人物,今日却逆来顺受……如果没有人事先嘱咐过,能忍得下这口气?

    走出酒楼,找了个角落看了会儿,一直看到洪厚带着几十个护卫急匆匆赶来,钱锐才转身离去。

    已近黄昏,天色转暗,钱锐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正在入城的那群人,不认识,但前呼后拥,看样子不是普通人。

    过江回了招宝村,钱锐径直去了汪直大宅。

    “还是没消息?”

    “嗯。”

    默契于心的简单对答让一旁的徐碧溪、王一枝满脸茫然,汪直知道方军师和钱渊之间必然有来往,钱锐也知道汪直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戳穿而已。

    自从唐顺之离开之后,镇海县衙理论上是没有太多实权的,孙铤又刻意不揽事上身,导致如今的通商事一团乱麻,董家那边放出话来加税银一成才能拿到通关文书,王本固也没正式否认。

    江上的大批商船一时进退不得,真的多缴纳一成税银?

    如果真的缴纳,以后很可能就会成为定制,即使王本固滚蛋,换了个宁波知府只怕也不会改。

    大量的海商都将视线投向了汪直,您老和龙泉公投契,又得封靖海伯,五峰旗号依旧威名赫赫,你肯多出这笔银子,那我们就出。

    汪直当然不肯出,一直僵持在这儿,每日询问钱锐……试图从这儿寻找到突破口。

    一连三日都没什么消息,汪直在心里琢磨,钱锐这边到底行不行?

    而钱锐倒没什么沮丧的神色,他很确定,这次不是冲着汪直来的,而是冲着钱渊来的。

    既然没有通知自己,那么,自己就不要多管闲事,省的横生枝节。

    就在这时候,最近天天在城内闲逛打听消息的毛海峰冲了进来,“义父,浙江巡抚侯汝谅刚刚入城。”

第九百二十九章 虚言

    当侯汝谅在宁波府衙后院见到胸有成竹的王本固的时候,前者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赞誉笑容,心里却充斥着鄙夷。

    王本固只是在入仕之初做过地方官,三年考满后就被提拔入都察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都察院,理政上不能说一点都不懂,但这方面的确非其所长。

    而侯汝谅不同,在就任辽东巡按之前,在地方上磨砺了十多年,比王本固强的太多了。

    一进镇海,侯汝谅第一时间发现江面上船只混乱,通商事一塌糊涂,短时间这不算大事,只需要理顺就能安抚。

    但进入府衙后,侯汝谅无语的发现,王本固正在仔细的研究通商事的流程,而且将海商、大户、世家分门别类。

    侯汝谅也是醉了,该做事的时候你非要做官,该做官的时候你却非要做事!

    现在是忙这些的时候吗?

    “确凿无疑?”

    “千真万确。”侯汝谅叹了口气,“当年在京中诗文唱和,人人称道,不意未过花甲之年,将将离世。”

    王本固的嘴巴都张大了,他一直以为这是某些人为了不可告的目的放出来的流言,没想到唐顺之真的快死了……感情那日唐顺之不是在虚张声势?

    王本固的心立即定了下来,唐顺之真的病危,这意味着其让权之举应该出自真心。

    “听说鹿门公也去了?”

    “嗯,就是茅鹿门派人请了湖州名医陆岳,但病入膏肓,药石无用,长不过一月。”侯汝谅瞥了眼王本固的神色,补充道:“杭州也有五六位名医登门,连药方都不敢开。”

    王本固来回踱了几步,“那日荆川公说去年末呕血数升,精血尽丧,只是回光返照……”

    看王本固脸上露出的喜色,侯汝谅不悦的咳嗽一声,“荆川公品行高洁,子民还需慎言。”

    王本固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是。

    唐顺之交权之后立即启程离开镇海,到了杭州才病倒,如果是病倒甚至死在镇海……王本固能想象得到随园会将多少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抢班夺权逼死当世大儒唐荆川,王本固绝对会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留名史册,更别说士林以及科道言官会如何疯狂的斥骂……简单的说,一句话,如果唐荆川死在镇海,王本固能安全的滚蛋致仕都算是幸运的了。

    侯汝谅换了个话题,询问起镇海诸事。

    “大抵都理顺了,随园那边……”王本固低声说:“适才边军在钱家酒楼闹事,洪厚率护卫赶至,两边正闹得欢……”

    “随园必然不会冷眼旁观。”侯汝谅提醒了句。

    “那是当然,此番荆川公致仕,随园不说满盘皆输,也必然手忙脚乱。”王本固笑道:“三日前送别荆川公,孙文和都没露面。”

    侯汝谅不想掺和随园的事,转而问道:“接手通商事,可有定计?”

    “正需中丞襄助。”王本固哈哈笑道:“当日王某许诺萧规曹随,自然不会毁诺,这几日细细查看,荆川公分权分责,条理明晰,只需照做即可。”

    侯汝谅沉默片刻后道:“远在杭州,亦听闻董家狂言索贿。”

    “不过虚言而已。”王本固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侯汝谅略一思索就懂了,税银之外再加一成才发放通关文书,从海商到东南大户都会非常不满,但如果这等流言蜚语满天飞之后,王本固才跳出来批驳,坚持税银不变……如果实施的顺利,王本固立即能稳固的掌控住镇海。

    王本固又不傻,早就想清楚了,想抢班夺权,就不能让各家各户的利益有损。

    瞄了眼王本固,侯汝谅心里多想了些,说不定这厮还打着让董家背锅的念头呢……毕竟远在杭州府的自己都听说了,是董一元口出狂言。

    “明日即刻正式接手,不论府衙吏员、文员,各处管事人手缺乏。”王本固轻声道:“已然缴纳税银的船队均放行出海,尚未报备的船只颇多,董家那边就算了,还要请中丞襄助。”

    侯汝谅眯着眼问:“府衙吏员不太听使唤?”

    “荆川公突然致仕,自然是心有怨气,无可厚非。”王本固看上去不太在意。

    这次夺权大获成功实在出乎王本固预料,原本想着接手发放通关文书之权而已,不料唐顺之全盘脱手,而且立即启程离去……原先王本固还有些犹豫,但现在已经定下心了,这老头是真的快死了。

    不过全盘接手通商事,王本固手里没有足够的人手,又信不过也不敢信董家,这才勾连侯汝谅来帮忙。

    侯汝谅转头看了眼院子里正在闲聊的诸人,道:“张子固是侯某从辽东带来的幕僚,通律法,擅算术,其余文员均听其调配,子民可随意使唤,不过……”

    “哈哈,自然不会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王本固琢磨了下侯汝谅这几句话,笑道:“汪五峰常驻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丞可要召其相询?”

    王本固很清楚,想借用侯汝谅,就必须让其入局,虽然侯汝谅入浙一年多始终没有和镇海这边闹得太僵,但只要侯汝谅能和汪直勾搭到一起,就无法脱身。

    静静的等了会儿,没等到侯汝谅的回复,王本固笑着补充道:“尚未报备缴纳税银的船队……汪直麾下十艘海船,已被扣下。”

    侯汝谅眉头一挑,“如此说来,侯某还是亲自登门的好。”

    显然,王本固扣住汪直的船队,是提供侯汝谅和汪直交易的砝码。

    又闲聊了几句后,侯汝谅突然低声道:“随园以钱龙泉为首,此人向来睚眦必报,锐气逼人,必然不会忍气吞声,子民需提防一二。”

    王本固点评道:“随园在镇海之人虽多,但上得了台面的,唯有孙文和一人。”

    侯汝谅点点头,“孙文和世家子弟,其兄孙文中亦是随园中坚,其父季泉公为内阁大学士,随园若有异动,必有孙文和。”

    王本固哈哈笑道:“都言随园中尽皆俊杰,但孙文和……也不知晓钱展才为何挑了此人知镇海事。”

    侯汝谅目光闪烁不定,但没再说什么。

    “镇海因海贸聚银而闻名天下,不过美食佳肴亦是一绝,今日为中丞接风,还请点评一二。”

    王本固嘴角带笑,心想孙文和还真不怎么样,估摸着现在都被气得跳脚了。

第九百三十章 三万两千两

    的确,就距离这儿不远的镇海县衙,已经在这儿历练数年之久的孙铤没忍住脾气,顺手操起一把长刀,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虽然是文官,也没上过战场,但身为镇海知县,孙铤几乎什么事都得负责,从通商流程到查验货物,从估算货值到整肃次序,当年的跳脱青年使起长刀也有模有样。

    “王子民,王子民!”孙铤扔下长刀,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一旁的郑若曾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品茶,随口道:“明明是两千三百两,如何变成两万三千两的?”

    孙铤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那日因为边军祸乱码头,自己狮子大开口,从两千三百两变成两万三千两。

    孙铤觉得这也不算大,只是添了一个0而已,如今镇海这边用的都是钱渊推广的阿拉伯数字。

    但他没想到,人家的回击来的这么快,而且这么明目张胆……这事儿传出去,多少人得笑的直打跌。

    当日董家倒是许诺将两万三千两白银缴纳到县衙,但银子还没送来呢,孙铤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杭州周家、绍兴诸家、会稽陶家、余姚陈家、新昌潘家组建的船队报备,需缴纳税银两万三千两白银。

    有点巧合,巧合到孙铤的气都没地方撒。

    船队原先报备,应缴纳税银两千三百两……好吧,人家没多要一文钱。

    一报还一报,你孙文和要收董家的银子,那府衙这边也会收那几家的银子。

    陶大临、陈有年、诸大绶、周诗、潘晟,全都是随园嫡系,王本固这是明目张胆啊!

    偏偏孙铤还没办法公开抱怨泄愤,因为府衙那边已经私下送了消息出来,郑若曾也和孙铤讨论过,董家狂妄索贿,但王本固一直没有表态,只要不傻,他绝不会加收税银。

    这意味着这支船队加收税银的事被捅出去,也不会招致众怒,外人只会将其视为孙铤和王本固、董家的私人恩怨。

    你先要收人家三万两千两白银,人家才会收船队三万两千两白银,一文钱都没多收你的。

    都是好友,孙铤倒是不怕友人相责,但问题是自己一巴掌扇过去,人家躲开后一巴掌扇过来,而自己没躲开。

    太丢人了!

    王本固对孙铤颇为不屑的原因就在这儿,玩弄这些小聪明,简直犹如儿戏,也不知道季泉公是怎么教的!

    这也是王本固和随园的区别所在,前者最执着的是官场角斗,但随园士子在钱渊的刻意影响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具体事务上。

    杨铨、周诗、孙叔孝、陆一鹏如此,孙铤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地方上用实际行动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不仅仅只是耍嘴皮子。

    但王本固这个巡按御史,就是专门耍嘴皮子的。

    喘了会儿粗气后,孙铤终于平静下来,“开阳公,看这局势,只怕王子民还没察觉到……要不要提醒一二?”

    看郑若曾没表态,孙铤拉着脸说:“这几日董家嚣张,边军跋扈,虽不敢再祸乱码头,截断甬江,但也乱哄哄的一片,大好局面别毁之一旦!”

    “多少海商在斥骂王本固、董家贪婪至此,再如此下去,只需数日……要知道,那些海商能转去宁海、泉州、厦门!”

    “到那时候,即使再行缉私,就算展才南下,只怕镇海税银也难以回复!”

    郑若曾忍不住笑道:“文和是怕被陆子直、孙叔孝压过一头吧?”

    孙铤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否认,“展才这次筹谋实在让人看不懂,一个不好就满盘皆输,就算功成,也难以除源,朝中无论何人掌权,也难忍通商事为随园长久控之。”

    郑若曾也承认这点,叹道:“今上宽宏,若华亭去位,短期内倒是有可能……”

    “什么?”孙铤想了会儿才想通,“华亭去位,陛下以随园制衡高新郑?”

    郑若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也只是从钱渊那么多封信中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毕竟高拱已然入阁,而随园这边,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级别,难以相抗。

    但如果随园能拿捏通商事,奉承好陛下,倒是有资格制衡高新郑。

    安静了片刻,孙铤忍不住又问:“徐华亭会去位?”

    郑若曾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谁知道呢……但今年乃是京察年。”

    看孙铤若有所思的模样,郑若曾起身道:“荆川公致仕,王子民全盘接手,胜局已定,接下来就要看他王子民怎么选了。”

    “是选不惜己身而襄助华亭,还是选留有用之身而退却。”

    “若三日内尚未察觉,府衙户房吏员会捅出来,无需文和提示。”

    “告知杨文、洪厚,自今日起,但凡边军闹事,一律严惩。”

    孙铤一条条记下,诧异的问:“开阳公要离开镇海?”

    郑若曾叹道:“自嘉靖三十六年离总督府,在镇海盘桓多年,与荆川公投契结交,如今……如何能不去送他一程。”

    孙铤沉默下来,半响后才低声问:“荆川公去年末真的呕血?”

    “呕血数升,强撑至今。”

    “荆川公……”孙铤神色落寞,“若不是为通商事,若不是为随园,荆川公何至于官至宁波知府……”

    “荆川公不会在乎这些……”郑若曾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郑若曾想起去年因曾铣昭雪赴京,与钱渊曾有一席长谈,席间钱渊曾言,天下庸碌者比比皆是,英杰之才亦多,但能得起敬意者少之又少。

    数遍天下,也不过聊聊数人而已。

    前兵部尚书聂豹绝对是一个,当年为抗倭大局宁愿主动避让胡宗宪的浙江巡抚吴百朋算一个,不贪近功谋勇双全的俞大猷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唐顺之。

    如今,吴百朋为福建巡抚,俞大猷回了广东老家,聂豹早早过世,而这些年为通商事竭尽全力的唐顺之也即将离世……郑若曾在心里想,钱渊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感慨。

    郑若曾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沿着新城开辟的道路一直往东,一路走到侯涛山边,在仆人的搀扶下,郑若曾艰难的登山前行。

    早年是个秀才,后得举荐入国子监,游历天下,广有见识,郑若曾和普通的士子是不同的,他涉猎极广,就连阴阳五行、风水都懂一些。

    这几日郑若曾每天都要来侯涛山转一圈。

    一直到黄昏时分,郑若曾才下山,径直去了码头,乘船往西而去。

第九百三十一章 登门

    悠悠一夜转过,清晨的镇海县正沐浴在如烟似雾的春雨中,已是二月末了,换成其他地方,这是一场让人欣喜的春雨。

    贵如油的春雨,对农业国家来说太重要了,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

    但对于在钱渊刻意的影响下转化为商业城市的镇海来说,但凡风雨交加的天气,都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存在。

    风向能相当程度的影响船只出海的速度,如果风太大,甚至通商事都要暂时停歇。

    而雨水会使这个时代的运输成为麻烦事,虽然甬江能勾连慈溪、姚江、西兴运河、钱塘江一直连到南北运河,但大批的货物要从码头运输到仓库,这都是要靠牛马车的。

    天才蒙蒙亮,侯汝谅就在张师爷的陪伴下出了府衙,在城内四处闲逛。

    春雨如烟,刻意没有打伞的侯汝谅发髻微湿,眯着眼看着缓缓而来却极为平稳的马车。

    对于常年出入镇海的客商、行旅来说,雨水交加,马车牛车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但那些外地人如第一次来镇海的侯汝谅看来,已经足够快了。

    因为这是侯汝谅第一次看到如此宽敞平整的大道,雨水打湿了地上的青石板,却一眼看去,几乎看不到水坑,这是两京、苏杭这样的大城也难以一见的。

    “真是条好路。”张师爷低声嘀咕道:“但如此青石板,想必耗费不小。”

    “一旦损坏,立即更换。”侯汝谅笑道:“否则你以为镇海县衙凭什么能从税银分润?”

    张师爷嘿嘿笑了笑,“王子民对孙文和颇为不屑,但属下看来,孙文和理政之能。”

    侯汝谅也笑了,“荆川公掌通商事,掌通商权,但具体事务都是同知宋继祖、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文和,其中孙文和最为关键。”

    “不错,镇海县城内外,多少管事都是钱展才旧部,听闻多为当年戚继美、侯继高、卢斌麾下士卒出身。”张师爷点头道:“而镇海县内,只有孙文和一人是随园嫡系。”

    孙文和在镇海能得心应手,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身随园,下面的管事个个俯首听命,不敢懈怠。

    这也是王本固为什么要请自己来的缘由,钱龙泉在镇海根基太深……侯汝谅长叹一声,“侯某也算少年进士,入仕至今已逾二十载,目睹多少名臣随风而去,从未见过钱龙泉这般人物。”

    张师爷沉默了会儿,换了个话题,“今日去金鸡山,东翁可有定计?”

    “哪里有什么定计……”侯汝谅苦笑道:“以大义相劝?以通商相迫?”

    “听闻钱展才和汪五峰是莫逆之交,当年大洲公搜捕汪直……”张师爷皱眉道:“倒是不知如今?”

    侯汝谅摇摇头,“去年胡克柔曾经来信,汪五峰之子在京中被勋贵欺辱,故京山侯与永康长公主之子崔芹第三日就被打断了腿……明面上与随园无关,但传闻……”

    伸手阻止了张师爷的发问,侯汝谅笑道:“高新郑有意行海运,元辅也曾提议,今日只是试探一二,总要等王子民掌控通商事后再细细议之。”

    “府衙那边,你带着文员帮帮忙,不必随我去金鸡山了。”

    侯汝谅眼神闪烁,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意味着东南税银不再控于钱渊之手,也意味着随园必然势力大衰。

    徐阶的力挺,未必能成事,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然是赞同海运的高拱,再接着……侯汝谅想起了前年末和自己有一席长谈的张居正。

    虽然徐阶在去年曾提议海运,但不过是向高拱透露出的善意,侯汝谅在这方面不太信得过徐阶,相对来说,他更信得过高拱和张居正。

    但上了徐阶这条船,想下去就难了……侯汝谅叹了口气,自己不是自身组建随园,又得陛下宠信的钱展才,也不是身为潜邸旧臣,转过身能成为高新郑心腹的张叔大。

    身着一袭青衫,只带了四个随从,侯汝谅取道出门,乘一页扁舟过了江。

    今日府衙贴出告示,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可出海贩货,余者按例报备查验,估算货值,缴纳税银。

    江面上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再无前几日堵塞场面,侯汝谅手搭凉棚,远远眺望,看见金鸡山脚的码头处,停着十艘大船,那应该就是汪直麾下即将出海的船队。

    金鸡山脚处原本并无村落,一直到钱渊选定对面的侯涛山设市通商,汪直才起意于此设立村落,原本只是聚集青壮,后来渐渐也有家人、女眷来此定居,到如今汪直本人也定居于此,身边的头目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也都住在这儿。

    四年前这儿只有数十间屋子,如今却有村落三处,房屋数以百计,青壮千余,人口数千,大部分都是当年纵横海上的海盗及其家眷。

    就和镇海县城只有一江之隔,这也是如海瑞等部分官员对钱渊颇有微词的原因……是,人家现在改吃素了,但如果人家哪一天又馋肉食了,怎么办?

    侯汝谅转头看向侯涛山上的威远城,昨夜席间王本固提到,威远城上的铁炮威力非凡,吓得边军胆战心惊。

    汪直年岁不小了,今年已经五十有四,大半夜的雨让他昨晚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起了床,正在享用早点。

    和随园相关的船队报备被索要两万三千两白银,这事儿让汪直警惕起来,但到如今,自己麾下正准备出海的船队报备上去,到底应该缴纳多少税银,府衙、巡按那边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汪直一边嚼着油条一边在琢磨,听闻唐荆川在杭州病倒,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如今边军肆掠镇海,董家索要重贿……难道自己之前想的差了,随园就此一蹶不振?

    但方先生一直平心静气,看模样胸有成竹的模样……

    想到这,汪直转头吩咐,“去将方先生请来。”

    自从谭氏启程入京,钱锐就尽量不在镇海县城居住,而是选在招宝村落脚,就住在距离汪直宅院不远处。

    不多时,钱锐就来了,但身边还跟了个毛海峰。

    “义父,外间有人送了名帖来。”毛海峰神色古怪的很。

    汪直诧异的抬起头,“名帖?”

    招宝村内全都是汪直的麾下,客商谈生意,理应是去江对面的码头,谁会来这儿?

    而且还送来名帖,这是士子的做派,普通人谁讲究这一套啊。

    汪直第一反应是孙铤,但接过来打开看了眼,不禁瞳孔微缩,“浙江巡抚!”

    沉思片刻后汪直扬声道:“开中门相迎。”

第九百三十二章 海运(上)

    看着毛海峰出门,汪直回屋换了正装出来,才转头低声问:“去年听先生提起过此人……”

    “侯汝谅,嘉靖十七年进士,山西人,久历外任,嘉靖二十八年入都察院,后巡按辽东,转辽东巡抚,嘉靖三十八年末调任浙江巡抚。“钱锐不假思索的报出履历,“其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左侍郎,与徐华亭有旧。”

    汪直沉默了会儿后举步前行,心里暗骂,又一个徐阶的门生,来了浙江一年多了,现在跟闻到臭味的狗一般也终于第一次踏足镇海,而来了镇海第一件事就来招宝村,这厮想做甚?!

    郑重其事的将侯汝谅请入大厅,汪直诧异于对方姿态如此谦和,意外于对方只带了几个亲随。

    寒暄了几句,弯弯绕绕了好一阵儿之后,侯汝谅才用隐晦的言语提起正事,站在身后的钱锐不得不低声解释,汪直这才听懂了。

    以海运代漕运……虽然侯汝谅只提到了海运,并没有言明取代漕运,但汪直哪里听不出来,这事儿在东南通商之后曾一度在东南为人提及,还是唐顺之、钱渊一手压下来的。

    汪直常年纵横海上,很清楚以海船运输粮食北上并不算什么难事,当年辽东饥荒,他曾经自告奋勇运粮北上,但被钱渊一力拒绝。

    当时汪直就特别纳闷,同样是走海路运粮,能输闽赣,不能输辽东?

    还是钱锐私下提醒,汪直才弄懂期间关卡,闽赣和运河无关,但辽东和运河息息相关……虽然远了点,但辽东的粮米都是户部从北直隶调配,其中大部分存粮都是南北运河的北端通州的仓库中的。

    不太清楚钱渊那边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汪直打着哈哈,眼角余光瞥了眼钱锐……我不清楚,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侯汝谅的视线也落到了钱锐的身上,一身青衫,虽皮肤黝黑但腹有诗书气自华,和汪直、毛海峰等人有截然不同的区别。

    “还未请教,这位是……”

    “应天府方钝拜见中丞。”钱锐上前一步行礼道:“嘉靖三十七年,辽东饥荒,易子而食,中丞巡抚辽东,可谓于民有功。”

    侯汝谅叹息道:“说起来本官和镇海还有些渊源,当年便是镇海输粮由运河北上,户部才能腾出手来赈灾辽东,但如若当年以海船北上……能多活多少人?”

    钱锐没有接过话茬,脚步微退,这等事,他身为汪直谋主,在汪直没有表态之前不能太主动。

    侯汝谅有些失望,转头再看向汪直,“前年入浙,便多闻五峰之慷慨豪气,当年设市通商,雇佣民夫,五峰给以给食,甚至发放赏银,进献巨木以利重修三大殿,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得封靖海伯。”

    “海运于国有大利,本官知晓,欲行此事,必得五峰襄助……”

    “若是五峰相助,伯爵之位实在低了点。”

    汪直有些不屑,你老师当年直接给了个侯爵的承诺,老子都没答应……当然了,是钱展才不让我答应,而你现在给个空头承诺,就要老子帮忙?

    “海运的确于国有益……”

    侯汝谅精神一振。

    汪直慢吞吞的说:“但这等事……汪某实在理不清头绪……方先生如何看?”

    侯汝谅眉头一皱,看来这位方先生还真是汪直的谋主,但刚才的态度好像不太赞成啊。

    汪直才不想掺和进这等事,一招霸王卸甲,反正这事儿看似是侯汝谅和自己这个靖海伯商议,但说到底还是和随园相关,那就方先生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如若随园最后要怪罪,也怪罪不到老夫头上!

    钱锐缓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听闻中丞大人当年上书朝中,请东南以海船运粮北上,以解辽东饥荒。”

    和汪直不同,钱锐一看到侯汝谅的名帖就知道这厮登门的目的……前年末侯汝谅南下,钱渊立即派了护卫密信送到了父亲的手上,将侯汝谅的老底全都抖了出来。

    侯汝谅微微点头,心里有些诧异,这等事虽然算不上什么秘闻,毕竟是正式公文,邸报上并无,京中同僚知晓很正常,东南士子知晓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自己入浙一年多了,但一个海商身边的文士能知晓……这是否映射出汪直和随园之间的关系?

    “此举的确于国有益,调配海船直通天津港口,若是风向适宜,一趟来回不过三十日。”钱锐侃侃而谈道:“相较而言,漕运从杭州、嘉兴启程,至通州约莫两月有余,往返一趟约莫半年,一石粮入京,途中损耗需两石,还没计入时不时漂没的数量。”

    所谓的漂没不是指漕运的船只破损导致粮食损失,而是只存在账面上但实际上没有的粮食……碰到这种事,漕丁往往逃遁,不然哪里来的粮食去通州交粮?

    一听这话,侯汝谅就知道面前这位是个内行人,不禁点头赞同道:“其实从杭州至通州,最多月余,但漕船航行,吃水太重,又常有船舱破损,往往三月方至,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先是山东大旱,运河缺水,隔年大旱后大涝,河道多有堵塞,去年又是黄泛……只为修整河道,每年户部都要拨大批银两,若是走海路……”

    “老船主麾下海船自然是绰绰有余,只要通商不断……”

    钱锐的话说到一半,侯汝谅就扬声打断道:“本官昨日抵镇海,与浙江巡按王子民商议,今日府衙必出通关文书,船队只需按例缴纳税银,出海之事决计无碍。”

    一旁的毛海峰眼睛一亮,有这句话,董家那边再要银子就能堵回去了。

    汪直倒是没什么表情,手捋长须默默听着。

    钱锐微微一笑,“王御史倒是打的好算盘,这个人情卖的……”

    毛海峰这等憨货没听懂,汪直是有数的,府衙那边扣着船队不表态,就是特地留给侯汝谅来卖人情的。

    侯汝谅干笑两声,立即询问道:“不知老船主能出多少海船?”

    这厮有点不要脸啊,之前还口口声声五峰,现在跟着方先生叫老船主了,汪直无语的笑道:“那要看方先生如何调配了。”

    侯汝谅也无语了,看了眼钱锐,还真绕不过你啊!

第九百三十三章 海运(下)

    当然绕不过钱锐。

    这种破事,汪直一点都不肯沾手,把方先生顶在前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到时候随园算账,有方先生在,如果随园势衰,自己大不了将方先生丢开……

    “最初无需多少海船,但需立下条例。”钱锐笑吟吟道:“可仿宁波旧例。”

    “宁波旧例?”侯汝谅犹豫了下,“自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荆川公使海船归途采买粮米,可抵扣税银,于宁波、绍兴、台州各地修建粮仓,听闻盈余颇多……”

    “当年闽赣战事纷纷,朝中令镇海输粮米相援,便是老船主以海船运粮至福建省福州府,由闽江一路西去。”钱锐点头道:“日后海船归途可于南洋各地采买粮米,或于镇海、宁海各地运载漕粮。”

    “其一,天津需设市通商,其二,海上风高浪急,若船毁人亡,需朝中拨银赔偿,否则事不可续,其三,可抵扣税银。”

    侯汝谅在心里来回琢磨了一遍,这样的条件别说苛刻了,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海船运粮北上,天津自然是需要开放的,事实上天津一直有码头,而且漕运也有类似的规矩,漕船运粮北上,归途也是要采买货物赚银子的。

    抵扣税银,这原本就在镇海实施了好些年了,唐顺之就是以此在宁绍台三府修建大批粮仓……当然了,这里面也有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作祟,唐顺之对海贸可能发生的粮食危机非常敏感。

    赔偿损失的海船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怎么算都比修河道、治理黄泛来的划算,大不了以税银相抵,都不用户部拨银。

    钱锐笑道:“其实最合适的不是镇海、宁海,而是嘉兴府、松江府、通州府以及山东。”

    侯汝谅点头赞同,这几个地方都更靠近产粮区,运送漕粮的确更合适,只是这几个地方目前都没有设市通商,不比镇海有优势。

    钱锐和侯汝谅在那商议各种细节,汪直坐在主位上听的都要打瞌睡了,毛海峰索性出了门,他即将率船队出海。

    钱锐说的头头是道,各种细节详尽得往往侯汝谅都没想到……这是自然的,因为钱渊虽然拒绝当年汪直海运粮米输辽东,但事实上,他是赞同海运的。

    商议到最后,饶是侯汝谅宦海浮沉十余年,也不禁眉飞色舞,只要事成,侯汝谅相信,自己一定能名留史册,说不定日后还能执掌大司农呢。

    “如今老船主麾下船队大都出海未归,还有十艘海船这两日就要启程。”钱锐缓缓道:“海船多装载铁炮等火器,换储存粮米也需要更改船舱,而且还需要调配船只,尽量选福船运粮,可能尚需些时日。”

    侯汝谅倒是没怀疑,而汪直咳嗽一声,拾起茶盏喝茶掩住脸面,扯淡呢,舟山那边光是福船就四五艘。

    察觉到侯汝谅看过来,汪直又咳嗽一声,“方先生所言,即汪某所言。”

    侯汝谅松了口气,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钱锐,此人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心思缜密,有算术之能,见识亦广,不类凡品。

    侯汝谅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试探问道:“老船主,待得试行海运之时,可否借方先生一用?”

    汪直愣了下,险些笑出声来,这位浙江巡抚是想将随园之首钱展才的人收为幕僚?

    “那要看方先生愿不愿意了……”汪直随口扯淡,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想起了徐海。

    从汪直查探到方先生和钱渊似乎有联系之后,他就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在自己受招抚之前,还是在方先生还在徐海麾下之时。

    徐海那厮骁勇善战,麾下数千精锐,又狡诈多疑,不料却在绍兴上虞城外被官军一战围歼,汪直事后曾经打探过,虽然主要原因是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所部战力强劲,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徐海,但官军以上虞为诱饵,诱敌深入也是重要原因。

    汪直瞥了眼钱锐,记得自己正准备棒打落水狗的时候,正是方先生献上徐海首级。

    面对浙江巡抚侯汝谅的招揽,钱锐也是哭笑不得,正要推辞,突然外间传来嘈杂声,毛海峰大步走来,“一人持中丞大人的名帖求见。”

    侯汝谅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来了金鸡山招宝村的只有张师爷和王本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如果是王本固,一定是出了大事,如果是自己的心腹……那事肯定更大!

    商议海运事对侯汝谅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是王本固执掌镇海不能出乱,否则一切都是镜中水月。

    将看似沉稳实则脚步匆匆的侯汝谅送走,汪直才拉着钱锐笑问:“随园真的愿行海运?”

    钱锐敏锐的察觉到这句看似寻常的询问中夹杂着的试探,只笑着说:“浙江巡抚登门,虽老船主身为靖海伯,但总不能硬生生顶回去吧?”

    汪直能确认身边的这位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有联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一无所知,这句话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说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是联盟,或者上下管辖关系,那方先生绝不可能知晓钱渊对海运一事的真实态度,如果他知道……就代表着他和钱渊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暗子而已。

    汪直想到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钱渊在镇海是不赞成海运的,而方先生却反其道而行。

    看汪直沉默的若有所思,钱锐笑着继续说:“其实对老船主来说无所谓,若是王子民执掌镇海,侯汝谅行海运事,老船主出些海船算的了什么?毕竟此事明面上和随园是扯不上关系的。”

    “若是随园翻盘……”汪直接着说:“反正适才先生已经拖着了,改制调拨海船……若随园有后手,应该就在这几日。”

    “侯汝谅拜会老船主商议海运,这是大事,却有人急行请见……”

    “说明,就在今日。”汪直深深的看了钱锐一眼,这位方先生的行事手段如罩云雾,使自己很难判断他和钱渊的真实关系。

第九百三十四章 突变(上)

    已近午时,钱锐告辞回了自己的宅子,用了点简单的饭菜,躺在院子上的藤椅上,春雨早就停了,虽然地面依旧潮湿,但太阳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万点光辉。

    眯着眼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钱锐似睡非睡之间回想今日之事,又努力回忆两三年前自己和儿子几次对海运、漕运的讨论。

    海运取代漕运,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即使把时日放宽到几十年,可能性也非常的小。

    但不取代漕运而试行海运,倒是可以试一试。

    无论是朝中阁老六部,还是地方大员,一旦起意试行,必然碍难重重,关系太大了,其他的不说,这直接影响到南北运河两岸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切身利益。

    敢行之的官员必有大背景,大魄力,大胸襟,必须有坚韧难当的顽强意志……比如已经入阁的文渊阁大学士高拱。

    但即使是高拱想试行海运,也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一个让和漕运相关衙门、相关利益人无法指责的理由……就像当年侯涛山一战,钱渊实为缉私,但明面上却是为当年百余倭寇破六府窥南都,私下更是为自己被倭寇裹挟复仇,这让无数内心深处忿忿的海商找不到指责的理由。

    想到这,钱锐叹了口气,侯涛山一战砍下了千余首级就在码头垒成京观,当年钱渊私下就说,顶多能震慑四五年而已。

    但至今才两年多,在董家的怂恿和组织下,大批次的走私已经开始盛行,镇海虽然依旧繁华,但汪直麾下屡屡发现从绍兴、嘉兴、松江府各处出发的走私海船。

    汪直本人倒是没有干老本行的想法,即使是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头目也没有,但这样的局势维系下去,后面会发生什么就很难预料了。

    在长达几个月的默默观察后,钱锐也看得清为什么那些人要走私。

    一方面在于唐荆川始终对发放通关文书执行的很严格,很多没有门路的各地豪商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在于部分手中有海船的那些大户、海商很难采购到足量适意的货物。

    因为大量的货物交易就在镇海,顶多是在鄞县,最早参与进来的海商、大户差不多都能吞圆了。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允许晋商等其他地方的利益团体参与进来的一个原因,货源不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入浙后的董家成了中间人,在被拒绝参与海贸事之后迅速找到了突破口,将手中有海船的大户、海商组织起来,在苏松、嘉兴、杭州、绍兴等地采买货物,通过走私的方式出海贩货。

    越想越远了,钱锐微微笑着睁开眼,举起手以衣袖挡住已然有些刺眼的阳光,又回想起侯汝谅这个人。

    此人算是能吏,颇有手段,对海运极为迫切,又对镇海随园都还算和善,倒是个能用的人物。

    钱锐重新闭上眼想着当年儿子临行时的那番话,心想要不要过几日找个机会见张三一面,写封信给儿子……

    被赞许为能吏的侯汝谅如今一脸的铁青,一进府衙就找了个私屋,细细的询问张师爷。

    两刻钟之前,就是张师爷狼狈的在府衙杂役的指引下急匆匆赶到招宝村去的。

    半响后,侯汝谅双目无神的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只觉得口干舌燥,“确凿?”

    “不好说,但问过王子民身边亲随,至今尚未查账。”张师爷也是脸色灰败,“三月就要解押税银入京,如今库房正在盘账,说就这几日来报。”

    侯汝谅深深吸了口气,心头复杂难言,王本固果然掉进坑里了,随园挖好的一个大坑。

    真是个废物,的确,你王本固是巡按御史,无衙门,只巡视,但你是个普通的巡按御史吗?

    执掌镇海通商事,只顾着接手夺权,却不去看看屁股下面到底是凳子还是火堆!

    现在的关键是,王本固肯不肯硬着头皮破局……如果坚持住,说不定诸事都有转机,但王本固本人的下场就难说了。

    两刻钟后,在码头巡视的王本固匆匆忙忙赶回府衙,进了门,看见枯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的侯汝谅。

    “中丞?”突然被叫回来的王本固有点紧张。

    侯汝谅沉默的点头打了个招呼,低声道:“嘉靖三十八年末,得师相指派巡抚两浙,子民可知侯某入浙后,是如何境地?”

    王本固有些意外,这种自己丢脸的事拿出来说什么?还特地将忙的手忙脚乱的自己叫回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巡抚衙门向来无佐官,侯某入内,除却从辽东带来的三位幕僚,数十护卫之外,只有吏员文员五人,三个年过五十,一个残了腿,一个瞎了眼。”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当然记得清楚,侯汝谅南下之前在京中因为徐瑛那厮和钱渊怼了一场,结果转头就是个下马威。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下马威,太惨了点吧!

    “吏员文员均被谭子理驱散?”

    “当然不是。”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解释,“几任浙江巡抚衙门,吏员、文员、杂役均是从杭州府衙、钱塘富阳等县衙、布政司、按察司各处调配。”

    王本固不吭声了,心想谭子理这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钱展才使的阴招,还真带着他的风格呢。

    这还没完呢,侯汝谅加重语气,“后整理库房,空空如也,别说银子了,一文钱都没有,而且自吴惟锡起,浙江巡抚免各府常例银。”

    “吴惟锡、赵大洲、谭子理……”王本固咂咂嘴没话说了,赵贞吉担任浙江巡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基本没有实权,当然赵贞吉本人并不贪财也是一个原因。

    “中秋时账目尚有白银二十六万两,但就在谭子理丁忧前,二十六万两白银尽输镇海。”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说:“吏员整理账目来报,两年内,巡抚衙门向宁波借银数十万两。”

    “直到今日,巡抚衙门尚欠宁波府衙三十万白银。”

    王本固咽了口唾沫,南下之前自己还鄙夷侯汝谅无甚作为,但能撑到这个地步,真的不容易啊。

    没银子,没人手,甚至当时京中徐阶也帮不上什么忙,侯汝谅能到如今虽然还隐隐被浙江官场排斥,但也聚拢了不少人手……从能力上来看,侯汝谅的确是个能吏。

    侯汝谅加重语气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但凡转任,必详查账目、库房,所以赴任必备精于算术的幕僚。”

    “子民虽为巡按,但如今执掌通商事,可查了宁波府衙的通商税银收缴账目?”

    “可查了宁波府衙储放通商税银的库房?”

第九百三十五章 突变(中)

    面对侯汝谅的问题,王本固一脸茫然,片刻后才摇摇头。

    的确没有查账查库房,一方面是王本固手中没信得过的人手,另一方面唐顺之走的太快,王本固急着接手。

    其实从唐顺之交权离开镇海的时候算起,王本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退一步意图后计,要么进一步……未必能功成,但无论成败,无论进退,自身必然遭千夫所指。

    能不能有活路走,都要看随园的态度。

    面对脸色铁青的张师爷的指责,匆匆赶来的户房吏员委屈的摊手道:“每年三月初第一次递交账册上京,三月十五日之前押解税银启程,户房从二月十五日开始整理账册……”

    说到这顿了顿,吏员冲着后面喊道:“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将账册递过来,“这是自去年九月自今年二月的税银分账目,只是还没有汇总……”

    张师爷冷哼了声,这厮刚才可不是这态度,蛮横非常,就差赶人了。

    他也懒得计较,将账本抢过去,拿过算盘开始算,只看了两眼,张师爷就头皮发麻。

    宁绍台三府以及户部其他的不好说,但和税银相关的账目都用的阿拉伯数字,记账方式也和这个时代有不小的区别,这都是钱渊几年来不停的教导导致的……唐顺之也有功劳,几乎是拿着鞭子赶着钱渊去上课。

    面对这样的账目,张师爷虽精于算术,更擅拨算盘,但一时半会儿也无处下手。

    那边王本固还没察觉到异常,压低声音问:“户部命宁波每三月递交账册,押解税银入京,怎么会六个月的账目?”

    吏员轻松的笑道:“九月、十月、十一月要等十二月才送账目入京,再解押税银入京,抵达京中都快过年了,不管是户部还是太仓库……大人懂的,都快放衙了嘛。”

    侯汝谅忍不住问道:“户部准许?”

    “那是自然,大司农亲口回复龙泉公。”吏员面容一整,“不过那是嘉靖三十八年末的事了。”

    王本固对这些不太精通,但侯汝谅是内行,轻声问道:“账目统计是何人执笔?”

    “各处管事,府衙、县衙吏员,最后由府衙户房合计。”吏员无所谓的说:“若是中丞大人、王御史有异议,各处任由查验……当年龙泉公仅在府衙、县衙两地就砍下六枚首级,到如今,何人胆敢舞弊。”

    侯汝谅点点头,这件事他也很清楚,钱展才对通商流程中的吏员、管事的管束非常严格,用孙文和从京中带来的话说就是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但至少在此之前,随园掌控镇海,又有唐顺之在上,理应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张先生查验账目,还需些时辰,属下先行告退。”

    王本固点点头挥手让吏员出去,转头看向张师爷,“如何?”

    张师爷闷哼了声,“都是新式账册,一时半会儿……”

    王本固无语了,这么认真的模样,结果连账目都没看懂?

    不过等王本固上前几步看了眼就不吭声,他同样看不懂,想了想,他转身出门召来亲随。

    一刻钟后,一个中年商贾在亲随的指引下进了屋子,行礼后默不作声的开始翻着账本。

    “先查验二月账目,汇总税银数目。”王本固交代了句,才对侯汝谅说:“此人常年在镇海经商,是胡克柔的叔父胡孝行,精通账目。”

    侯汝谅微微点头,他知道胡应嘉,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调任户部郎中,当年还在六科的时候南下查验红薯事,和随园众人闹得很僵,传闻被钱展才气得吐血。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不多,侯汝谅、董一奎、胡应嘉都是徐阶门下,在他看来都是同党。

    胡孝行自嘉靖三十六年赴镇海,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对阿拉伯数字和新式记账法都很熟悉,不用算盘,只在纸上画了画,起身道:“中丞大人,磐石公,二月税银七万六千两。”

    之所以先查验二月份的税银,是因为王本固生怕自己抢班夺权,又曾经暂时封锁甬江,耽搁了税银收入,以至于出现破绽。

    “七万六千两?”王本固眨眨眼,他不太清楚这是多还是少。

    侯汝谅立即低声说:“让户房将去年和前年的账册汇总拿来!”

    户房那边倒是很配合,吏员亲自捧着账册过来,翻了翻指着一行数字,“81000,即八万一千两。”

    “差了五千两……”王本固琢磨了下,自己一早就下令,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即刻出海,还有不少船只报备尚未查验估值缴纳税银,比如周家、诸家、陶家组建的船队理应缴纳税银三千两百两白银。

    这么算算,应该差不多。

    王本固心中大定,笑着说:“本官到任,均萧规曹随,不敢逾荆川公,但也不至于差的太远。”

    侯汝谅还有点不放心,“正月呢?”

    胡孝行那边已经统计出来,“正月税银两万三千两。”

    吏员翻了一页,“去年正月税银两万五千两。”

    这次差距更小,只有两千两。

    王本固更是放心了,正月里一般来说少有海船出海贩货。

    张师爷凑过去看了眼胡孝行的统计,“去年十二月是十一万九千两?”

    吏员搬过另一本账册,舔舔手指翻开,“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税银正好是个整数,十二万两。”

    好吧,差距越来越小,只差了一千两。

    王本固和侯汝谅都大大松了口气,三个月汇总起来一共比去年同期少了八千两白银,但总的来说变化幅度不大。

    差距最大的是二月,而自己是正月赴杭上任巡按浙江,而且立即就和随园、镇海闹了一场……但即使如此,明日立即将报备的船队估值收缴税银,应该差不了太多。

    当然了,孙铤那边的三万两千两白银就别想逃了……除非董家的银子被免了。

    想了想,张师爷还不放心问:“税银都在库中?”

    “都在库中,无论何时查验都行。”

    王本固彻底放心了,暗想侯汝谅也实在是大惊小怪,急吼吼的非要查账。

    而侯汝谅突然心里一凉,因为他正巧瞄见吏员嘴角流露出的不屑神色。

第九百三十六章 突变(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胡孝行手中的鹅毛笔划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侯汝谅在心里琢磨刚才那吏员鄙夷的神色,看来有问题。

    而王本固在措词想继续出门去码头,被叫回来虚惊一场,侯汝谅也太过小题大做了点。

    张师爷也发现了异常,丢下笔,仔细打量着吏员。

    这三个人都是懵懂的,但在镇海待了四年的胡孝行却是懂行的,当然了,吏员自然是懂,但不会说。

    胡孝行在心里琢磨了下,侄儿胡应嘉是元辅的门生,和王子民交好,再说了,侄儿可是和钱龙泉不对付的。

    “诸位大人,去年十一月税银十万六千两。”

    听到胡孝行的禀报,王本固还没来得及说话,侯汝谅已经盯着吏员,“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税银几何?”

    吏员笑着慢条斯理翻开账目,又慢条斯理的说:“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共计收缴税银二十一万三千两白银。”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一屁股坐倒,颤颤巍巍的问:“怎么会差这么多……”

    两倍多的差距,朝中不管是户部还是内阁,甚至陛下都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王本固的第一反应是,唐顺之这厮这么急着滚蛋,是想把这个锅扔给我?

    侯汝谅不这么看,去年十一月税银差额,怎么可能让今年正月上任,二月才执掌通商事的浙江巡按来负责。

    “嘉靖三十八年十月,税银二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吏员冲着胡孝行努努嘴,“去年呢?”

    胡孝行暗骂一声,你是户房吏员,又是钱龙泉一手安插进府衙的心腹,哪里会不知道,但看侯汝谅盯过来,只能低着头说:“去年十月,税银九万三千两白银。”

    这下好了,都快差三倍了!

    吏员笑吟吟的接着说:“嘉靖三十八年九月,税银二十七万四千两……”

    那边胡孝行半响都没吭声,张师爷抢过纸张看了眼,嘴唇抖了抖也没说出口。

    王本固想去看个究竟,但有点腿软,侯汝谅还算稳得住,走了几步过去瞄了眼,九万一千两。

    超过三倍了!

    侯汝谅在心里略略算了算,也就是说,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两年相差了四十六万多的白银,这是个相当夸张的数据。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吏员还在翻着账册,又说:“诸位大人,再往前,去年八月税银二十四万六千两,去年七月二十五万两,去年六月二十六万七千两。”

    侯汝谅转过头去手扶额头,人家虽然没把话说透,但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不用想,这吏员肯定当年是钱渊的心腹。

    王本固面如死灰,刚才只是脚软,现在手都在颤抖了,他想到的不是税银缺额,而是之后的事……

    一刻钟后,吏员、胡孝行、张师爷都离开了,只留下王本固、侯汝谅两人在屋内密谈。

    短暂的沉默后,带着无限的怨毒的声音从王本固牙缝中挤出,“唐荆川,唐荆川……”

    对唐顺之还带着敬意的侯汝谅这次没有开口阻拦,唐顺之的突然遁去,将一个烂摊子砸在了王本固这个倒霉蛋手中。

    所谓的烂摊子,不在于税银缺额的多少,而在于之后的王本固执掌通商事。

    原本侯汝谅以为,就算略略少了些税银,这个锅也砸不到王本固身上,朝中必然追责唐顺之……当然只是名义上的,毕竟都已经病重临死了。

    但现在,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三个月少了四十六万两税银,这必然轰动京中,不管是户部方钝还是内阁诸公,甚至陛下都会亲询此事,这个锅谁来扛?

    当然还是唐顺之。

    但问题是唐顺之已经致仕归乡,而且眼看着就要病死了……说不定京中还没接到账册,税银还没押解入京,唐顺之都已经睡进坟里了。

    再去追责唐顺之有意义吗?

    难道去追责随园?

    王本固刚抵达杭州就说过,唐顺之可不是随园的人,这不可能是他独立的判断,而应该是京中诸公的判断。

    孙铤吗?

    但镇海县衙是没有收缴税银的权力的,这个权力始终是在府衙手中,原本的唐顺之,如今的王本固。

    钱展才会看着别人将帽子扣在他自己头上?

    苦心创立的基业被人抢了,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那厮肯背这个锅?

    侯汝谅想来想去,还真不知道这个锅会砸在谁身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抢班夺权致使唐顺之致仕,亲自执掌通商事的王本固,不会被这个锅稳稳砸中,顶多就是被连累。

    关键在于,后面怎么办?

    “子固还在查账,说不定账目有问题。”侯汝谅安慰道。

    “不太可能弄虚作假。”大惊大悲后的王本固情绪稳定下来了,低声说:“唐荆川突然遁去,显然是有意为之,如何会留下这种破绽。”

    侯汝谅也同意这一点,他适才细细问过王本固那日夺权发生的一切,唐顺之显然是刻意将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和收缴税银的权力绑定,全都丢给王本固后,选择了迅速遁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账册有破绽,唐顺之的所作所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最关键的是,唐顺之的名望太高,这种名望有若实质,是能拿出来当硬通货用的……即使是浙江巡抚侯汝谅在,也很难挡得住唐顺之执意遁去。

    “那就要看子民如何选了。”侯汝谅觉得这事儿和自己干系不大,只是失望海运事只怕要搁浅,替王本固分析道:“四十六万两税银……虽唐荆川已然病重,朝中或许对子民颇有怨言,但若子民执意前行,挑起重担……”

    王本固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空洞,如果能这么选,自己还会这般模样?

    侯汝谅的话意思很明显,虽然这个锅很难会连累你,但你王本固如果坚持下来,将税银水平提升到正常水准,那必然功成。

    但这是王本固难以接受的,自己是在摘桃子,不是来种桃树的!

    现在桃园都快荒了,自己能做甚?

    最关键的是,那些砍倒桃树的人,是王本固难以下手的。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进退(上)

    当日在唐顺之面前许诺愿意萧规曹随,就因为王本固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

    “其一,前年宁海设市通商,去年又陆续有厦门、泉州,必然分流。”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税银想立即提升上去,难度太大。”

    侯汝谅点点头,这个是事实,其实去年下半年税银比前年下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幅度如此大……用厦门、泉州分流是说不过去。

    “其二……”王本固艰难的开口:“去年八月税银尚有二十四万两,但九月不足十万两……”

    侯汝谅的开口同样艰难,“约莫去年九月初,董天星登门来拜。”

    两个人原先并不知道九月份税银呈现断崖式的下跌,但在知道之后,都立即知道了缘由。

    王本固是猜到的,而侯汝谅是能确定的,自己是九月初受到董一元送来的礼单,而税银也是从九月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

    事实上,去年从三月份开始,董家就试图参与到海贸之中,但始终被唐顺之、孙铤拒绝,为此还曾经闹过一场。

    也就是从**月份开始,董家联手东南大户,开始了走私,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家族越来越多。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二月,税银下跌的幅度不大,主要是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因素,毕竟往返一趟要一个多月,这段时日正巧是年节前后。

    但十二月的税银居然比理应是出海旺季的**月份还要多,这是匪迷所思的事。

    从二十四万两税银一下子跌到九万多两,不可能全都是因为走私,有厦门、泉州设市通商的缘故,有去年九月一场海啸导致大批船只船毁人亡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董家和东南大户的联手。

    他们收购了大量货物……明朝是个农业社会国家,货物、商品虽然数目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有定量的,他们收购的多,导致海贸的交易量、出海量呈现下跌,间接导致了税银呈现断崖式下跌。

    这些王本固和侯汝谅未必懂,但他们懂一件事,肯定和董家走私有关……户房吏员最后那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在提醒了。

    “子民选吧。”侯汝谅将残茶一饮而尽。

    “中丞此为何意?”王本固目露凶光。

    侯汝谅起身踱了几步,“本官巡抚浙江一省,公务繁忙……”

    “且住!”王本固厉喝一声。

    继续全盘接手通商事,等三月份税银数目出来,王本固肯定会倒大霉,他自己有这个信心……肯定会搞砸。

    王本固敏锐的察觉到,侯汝谅有脱身的念头……你我都掺和进来了,你想行海运事,但现在看到事变,就想安安稳稳的遁走?

    “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何董家如此跋扈?”王本固冷笑道:“倒是记得董天宿提到过,巡抚衙门亦在其中分润。”

    侯汝谅嘴角抽抽,你个不要脸的,自己掉进坑里,还想把我拉下水?

    真后悔自己受诱惑来了镇海,侯汝谅咬着牙冷笑道:“只是想脱身?哪里有这么简单!”

    “中丞何意?”

    “想脱身,还要问过随园之意!”侯汝谅压低声音喝道:“还没想明白吗?”

    “税银锐减,若下月朝中问责,唐荆川已然病逝,你王子民初初到任,不会惹祸上身。”

    “但一下子比前年少了四十多万两税银,户部砺庵公必然大怒,内阁也难以忍受,陛下必然问责!”

    “你觉得朝中会不会详查此事?”

    “你觉得随园会不会掺和进来?”

    “你觉得钱展才会不会捅出董家走私?”

    “到时候董家遭殃,你王子民入浙数月,和董家之间亲密无间,人所目睹!”

    “难道说这几个月,董家没给馈赠厚礼重银?”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从董家到你,一个都跑不了!”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坐在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两眼圆瞪,恶狠狠道:“若是王某下狱,中丞觉得己身会不会亦下狱?!”

    侯汝谅脸上的神色更是凶狠,“你王子民入浙第一日就挑拨离间,使董家攻杭州食园,本官入浙年许,可从来没招惹过镇海!”

    “嘿嘿,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王本固嗤之以鼻,“你我皆元辅门下!”

    王本固也想明白了,现在往前一步必然遭殃,后退一步还要看随园愿不愿意放自己一马……但他刚才也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响彻京中。

    往前一步继续执掌通商事,如果税银数目不能上升,王本固必然被问责,说不定之前的黑锅也会顺势砸在他身上。

    其实王本固也知道,只要缉私有力,是能够挽回这一切的,但最大的走私商就是浙江总兵董一奎,难道让他去贼喊捉贼?

    更何况,能和董家联手的……王本固联想到了松江华亭徐氏,他不信本就是徐阶门人的董一奎不会将华亭徐氏扯进来。

    难道让自己去抓华亭徐氏走私?

    要不是侯汝谅在场,王本固都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一个多月之前,自己收董家的银子收的兴高采烈,后来还嫌太少,现在想想,挖这个坑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谁知道董家能闹得这么凶!

    能让税银下降幅度这么大!

    后退一步,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若是随园不罢休,一定要追责……创立通商事的钱展才简在帝心,有理由也有能力掺和进来,到时候就像侯汝谅说的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本固不在乎董家,但若是董家带出自己,别说浙江巡按这个官位了,若是徐阶不出手,自己说不定都要下狱。

    而王本固深深了解徐阶……断尾求生这一招用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候自己立即将通商事抛开呢?

    随园会看在自己乖巧的份上留条生路吗?

    难说的很,钱展才那厮是那种懂得留分寸的人吗?

    更何况,如果自己就此畏缩不前,元辅徐阶那边怎么交代?

    王本固突然想起了绍兴知府郭中和台州知府方逢时,这两位在自己之前被塞到宁绍台来,一直默默无为,现在看来,倒是他们更聪明。

第九百三十八章 进退(中)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王本固几乎要绝望了。

    只恨自己接手的时候没有立即查账……王本固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即使当时查账也没用,来不及了。

    不仅是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就连收缴税银的权力都交了出来,即使知道面前是个坑,王本固也觉得自己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自己吞下这枚诱饵,唐顺之立即遁走,显然早有计划……自己当时居然还恭恭敬敬的在码头送行。

    之前唐顺之在杭州病重的消息传来,王本固还庆幸人没死在镇海……现在想想,如果唐顺之没有遁走,自己现在就能甩手走人。

    王本固这边越想越多,越想越乱,那边的侯汝谅也不敢就此离去……现在王本固都快被逼的疯魔了,鬼知道会不会真的将自己拉下水一起倒霉。

    想了又想,侯汝谅低声问:“可写信去了京中?”

    “嗯。”王本固应了声,半响后才解释道:“师相那边,还有份奏折。”

    “奏折?”侯汝谅想了想,“以御史暂领通商事?”

    王本固呆滞了半响,轻声问:“追回来?”

    “来得及吗?”

    “不好说……师相那边是亲随送去的,奏折是驿站……”王本固一个激灵,霍然起身就要出门。

    如果能将奏折追回来,自己执掌通商事就不会公然捅到朝堂上去……再给师相去一封信,只言唐顺之病重归乡,请吏部另选宁波知府接手通商事,说不定自己能脱身。

    “不用追了。”侯汝谅哼了声,“钱龙泉在镇海多年,根深蒂固,就连府衙户房吏员都是他的人,何况县衙乎?”

    一句话让王本固颓然坐倒,的确如此,驿站向来是各地县衙管辖,府衙是不管的,而镇海知县是孙文和。

    沉默了一会儿后,侯汝谅叹了口气,“子民选吧。”

    “要么奋勇向前,但必须税银至少到十五万两……”

    看了眼王本固那副死了老子娘的神情,侯汝谅又说:“要么,去见见孙文和。”

    “什么?”

    “钱龙泉当年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耗尽多少心思,花费多少时日,始创镇海通商事,并一力推行东南沿海,如何愿意看到镇海大乱,税银锐减?”侯汝谅细细分析道:“唐荆川致仕,你王子民暂领通商事,此事必然上奏。”

    看王本固还没听懂,侯汝谅不耐烦的一甩衣袖,“钱刚聲身为通政使!”

    “噢噢噢噢……”王本固恍然大悟,自己的奏折是要通过通政司入内阁,或者直抵御案,自己可不像当年的钱渊能直接将信或奏折送到先帝面前。

    也就是说,就算自己追不回奏折,身为通政使的钱铮也能拦下来。

    但想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和随园和解、交易,甚至忍受对方的奚落、敲诈。

    “子民好好想想吧。”

    看着侯汝谅缓步出门,王本固呆呆的坐在那,好一会儿之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悔恨的揪着头发……南下时的踌躇满志,如今的丧魂落魄。

    人家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就要往里面跳。

    的确,还没摔死呢,但问题是揪着自己一只手让自己还没完全坠落的那个人……正是随园。

    坐着这屋子里,从午后一直到黄昏,再一直到一片漆黑,到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脚边……王本固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

    以钱渊在东南的根基,他会不知道税银为什么如此锐减,他会不知道董家在其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即使不是自己,也有其他人掉进这个坑里,比如也曾有意南下巡按浙江,后来让给自己的胡应嘉,还有欧阳一德、林润之。

    钱渊会伸手将自己拽上来吗?

    王本固不敢相信侯汝谅的分析,两方敌对,这时候不赶尽杀绝反而给对方留一口气?

    而且即使钱渊伸手将自己拽上来,之后呢?

    东南税银锐减,朝中必然风起云涌,陛下很可能会询钱展才,难道他会不将董家勾结东南大户走私的事捅出来?

    不大力缉私,税银如何能恢复?

    如果将董家的事捅出来,难道董一奎、董一元不会将自己拉下水?

    府衙后院里的客舍中。

    侯汝谅懒散的坐在椅子上,“让人把东西收拾好吧,明日启程。”

    张师爷应了声,“可惜王子民难堪大用,倒是误了东翁的大事。”

    “王子民此人有谋略心机,可惜太贪,既贪财也贪权,既收了董家的厚礼又没承受住唐荆川抛出的诱饵。”侯汝谅摇摇头,“的确可惜了。”

    其实侯汝谅还没说完,王本固那厮还不要脸,非要拉着老子一起倒霉……不过侯汝谅是看得出来的,镇海选择以这样的手段应对王本固的抢班夺权,意味着和解的可能性很大。

    “能将王子民捞出来?”

    “约莫可行。”侯汝谅笑道:“唐荆川交权,孙文和口口声声要辞官,现在可没动静……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通商事。”

    张师爷点头赞同,“不论党争,钱展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必然不想看到通商事一塌糊涂,若是王子民执意不退,镇海日后必乱。”

    顿了顿张师爷补充道:“东翁,可要给元辅去封信?”

    侯汝谅犹豫了下后摇摇头,他心里有数,虽然都是徐阶的门生,但党派内的地位高低从来不是以官位上下为判定标准的,王本固和徐阶之间的关系可比自己要近的多。

    自己去信,无论说什么,都难免挑拨离间之嫌,在徐阶心目中,自己入浙一年多,至今也没什么成绩,胡宗宪都安安分分的回家养老了,镇海这边风平浪静。

    说不定王本固还在给徐阶的信里说自己的小话……嫌弃自己没跟他一起来镇海呢。

    算了,什么小话都无所谓了,侯汝谅突然笑了笑,不管王本固信中写了什么,明日一定会讨回来。

    侯汝谅知道郑若曾已经去了杭州探望弥留的唐顺之,如此关键时刻居然不在镇海,必然诸事已经安排妥当,那份奏折,那封密信,一定能追回来。

第九百三十九章 进退(下)

    看着下人收拾好行李,张师爷回想今日之事,忍不住啧啧道:“这般事,随园也真够毒的,手段也了得。”

    “说起来倒是容易,但要一点点勾起王子民的心思,又不能显得太过畏缩……一点点将王子民陷入彀中,如今是进退皆难。”

    侯汝谅苦笑连连,“现在回想起来,倒是钱展才一贯的手段,当年以三百巨木将朝中百余科道言官弹劾一扫而空,奠定通商大事。”

    “算了,反正此事东翁掺和不多,容易脱身,只要王子民和随园谈妥,不至于乱撕乱咬。”张师爷叹道:“只可惜这次赴镇海一行,东翁大计未成。”

    “未必!”侯汝谅突然眉头一挑,笑道:“今日去招宝村倒有所收获。”

    “汪直肯助东翁一臂之力?”张师爷大为诧异。

    “汪直未有明言,均交托身边谋士,此人对海运、漕运颇为了解,不类凡品。”侯汝谅皱眉道:“此人姓方,好像听说过……”

    “方顿,字和泽,南直隶应天府人氏,听闻是读过书的,后转而经商。”张师爷凑近低声道:“虽深居简出,但名气不小,乡野传言,此人曾是徐海谋主。”

    “什么?”侯汝谅双目圆瞪,“徐海谋主……听闻徐海和汪直乃是死敌!”

    “是啊,当年徐海、汪直在海上打了一年多,汪直几个义子都是死在徐海手中,那个毛海峰的胳膊就是被徐海亲手劈断的。”

    “上虞大捷,戚元敬扫平徐海,又有吴惟锡、俞志辅堵住退路,徐海几乎是孤身逃窜回老巢,结果汪直堵上门的时候,据说就是方顿献上徐海头颅。”张师爷偏着头想了会儿,“此人赞同开海运?”

    侯汝谅点点头,“似乎汪直对其极为信任,比那几个义子都更信任。”

    “要不要明日再去试试?”

    侯汝谅迟疑了会儿,摇头道:“暂且停一停,等王子民此事过了再说吧。”

    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招宝村中,汪直在思索王本固已然放船队出海,税银标准不变,一招一式萧规曹随,有模有样,应该对通商事影响不大。

    钱锐在想儿子到底有何后手,会不会直接捅出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之事?

    但如今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都是徐阶门人,联手之下,将事情捅穿,未必能起到太好的效果。

    侯汝谅在细细盘算,王本固退缩后,自己有没有可能保持和汪直的联络,对方有没有可能提供助力?

    还在想回了杭州后,要不要亲自执笔给那位方先生去几封信……

    而孙铤一觉睡到大天亮,为此他都忍不住要感激王本固了,自从赴任镇海知县,每日手忙脚乱,别说搓麻了,就是想歇歇脚后面都有荆川公拿着棍子来撵人。

    倒是王本固来了之后,孙铤终于能休息休息了,甚至还能拉着几个幕僚师爷一起搓麻……这次不会有唐顺之来搅局了。

    至于王本固,等他强行拉着侯汝谅一起去镇海县衙的时候,后者眼尖的发现,王本固已然是鬓角微白。

    “中丞大人,子民兄。”孙铤打了个哈欠,“这么早……”

    “文和。”侯汝谅笑着说:“听闻荆川公赞文和勤勉,不意今日懒散……”

    “噢噢噢……”孙铤的感慨声打断道:“终于发现了。”

    “虽为巡按御史,但执掌通商事,又亲理府衙,居然没有即刻查阅账目,搜查库房存银?”

    “都等了好几日了……”

    “还想着要不要亲自登门提示一二呢。”

    随着孙铤阴阳怪气的话,王本固脸色越来越白,侯汝谅甚至觉得他的头发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文和少说几句吧。”侯汝谅打圆场道:“无论如何说,税银锐减,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均有责……”

    “那自然。”孙铤嘿嘿笑道:“不过中丞大人未必知晓,子民兄应该知晓的……去年十二月,荆川公与孙某均上书朝中,提及东南大户走私猖獗,致使税银下降。”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自然记得这件事,而且就是因为这件事导致高拱和李默发生剧烈冲突……斗嘴没能斗过高拱的李默甚至为此一病不起,据说今年没几日去过西苑直庐。

    现在想想,人家这个坑早早就挖好了,甚至都在奏折中点出了税银下降的缘由……

    王本固咬着牙厉声道:“若要鱼死网破,文和不妨试试!”

    “试试就试试。”孙铤不屑道:“鱼必死,网未必会破!”

    翻译一下就是,王本固怀疑随园早就有将董家联合大户走私的事捅到朝堂上,那样一来,王本固本人必然是……至少董家肯定会将他拉下水。

    “好了,好了,都别说这些气话。”侯汝谅揉着眉心有些无奈,“就算提前上书朝中,也必然追责……至少会追责荆川公。”

    “荆川公为通商事殚精竭虑至此,即使朝中不加罪,想必他也不希望看到镇海之乱!”

    回头看了眼王本固,侯汝谅轻声道:“若是子民兄执意向前,奏折送入内阁,元辅、次辅必然点头,日后暂由御史执掌通商事……侯某记得,如今京中都察院中,随园并无人手。”

    “执意向前?”孙铤嘴巴挺硬的,笑逐颜开道:“那子民兄试试,身败名裂之日,不远矣。”

    这些日子受了多少气,今天就准备出多少气,至少得回本啊,孙铤早就看破王本固这个人的秉性,决计不会执意继续执掌通商事。

    侯汝谅真心真意的苦口婆心,王本固倒是不愧其号“磐石”像块石头一句话都不肯说,孙铤担忧了这么久如今万事不惧倒是有闲心斗咳嗽。

    一直到王本固脖子上都青筋毕露,忍不住要撕破脸的时候,孙铤才懒洋洋的说:“此事在镇海闹得人尽皆知,不好遮掩……”

    “文和说笑了,难道钱龙泉筹谋良久,居然未有手段善后?”侯汝谅笑道:“文和,有甚说就是了。”

    “什么都能说?”孙铤瞥了眼王本固,“宁波知府。”

    王本固哼了声,“绝无可能,此事非王某能做主。”

    孙铤对侯汝谅摊摊手,意思是……没办法谈啊。

第九百四十章 进退(再下)

    唐顺之即将病故,这对孙铤来说,对随园来说是个意外,至少孙铤没有在信中和钱渊提起过。

    如今宁波知府出缺,谁能得手,接下来的胜利者将必然会占据主动权。

    王本固不能答应,不敢答应,也答应不了,无论是徐阶还是高拱都绝不会同意。

    侯汝谅想了想,劝道:“荆川公还不算随园中人,若是选派随园士子掌宁波府,怕是朝中……”

    “宁波知府掌镇海通商事,吏部亦难以独断,必过内阁,更何况税银锐减,陛下都会过问。”王子民转过头去,“选派随园士子,陛下也不会点头。”

    孙铤犹豫了下,“三万两千两白银?”

    “两两相抵!”王本固斩钉截铁道:“王某肯退一步,随园已然得莫大好处。”

    让王本固和侯汝谅没想到的是,孙铤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若是胡克柔,当年曾南下,未必会跌入坑中,若是林润之,只怕绝境中亦会奋勇向前!”

    侯汝谅偏过头去,好吧,随园士子都这德行,嘴巴太毒……看看王本固,一直脸色惨白,现在满脸通红跟变脸似的,搞不好孙铤再来几句就要一口血喷出去了。

    孙铤无所谓的看着这一幕,这话儿虽然有点毒,但也是实话。

    胡应嘉曾南下在镇海待了一个多月,对通商流程非常了解,甚至入户部懂新式记账法,为人也不贪婪,未必会入彀。

    而林润不像外刚内柔的王本固,是外刚内亦刚,跌入坑中也会奋勇向前,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侯汝谅又闲扯了几句,低声问:“文和,送入京中的奏折?”

    孙铤装模作样掐指一算,“如今,应该到了嘉兴,远不过通州,大可放心。”

    王本固鼻孔都微微张开了,自己六日前就送出信了,到现在才到嘉兴……按照路程至少也应该过了扬州了!

    侯汝谅有些无奈,还真是算计的好。

    瞄了眼王本固,孙铤咳嗽两声,“子民兄想必还有信件入京吧?”

    这是肯定的,奏折是送入通政司,密信是送到徐阶手中……王本固面无表情,在心里琢磨徐阶看到自己信心满满的信件,再知晓今日之事后,会是什么表情……

    “子民兄亲随,王钊,三十余岁,身穿青色长衫,六日前携信启程北上,对吧?”

    看着王本固投来的希翼视线,孙铤笑着点点头,心想与其换个浙江巡按,还不如留下这个知道厉害的废物点心呢。

    回到府衙,王本固不敢离开,不将奏折和密信拿回来就不敢走,而侯汝谅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施施然回了杭州。

    拿回奏折,意味着自己选择畏缩,宁波知府落入何人之手他无所谓,但如今的王本固清晰的认识到,无论是谁担任宁波知府,除非是……如同海瑞那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货色,不然谁都难以掌控通商事。

    不过,那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拿回给徐阶的密信,往小里说不至于丢个大脸,往大里说,自己应该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否则先喜后怒的徐阶八成想换个浙江巡按。

    王本固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至少,这次没太亏本。

    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亲随的禀报声,董一元神色莫测的走进门来。

    “子民兄……镇海县衙派人接手通商事,游击杨文率兵抵达码头……”

    “退吧。”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这次吃了个闷亏。”

    “什么?”董一元也猜到肯定是有变故,但没想到王本固有了退意。

    “什么?为什么?”王本固起身咬着牙,看了眼门外没人,才压低声音厉喝道:“你们董家做的好大事!”

    “自开国之初,东南就有走私出海贩货之事,但你们董家也不知道收敛一二!”

    “你们到底有多少船队?!”

    “到底出海贩货,获利多少?!”

    “你们去年九月起走私出海,半年间镇海税银锐减四十余万两白银!”

    王本固颓然坐倒,马后炮的他自然现在是全盘想通了,董家走私的事随园必然是知情的,只是引而不发。

    自己这个浙江巡按入浙就是来抢班夺权的,随园也心里有数,如果没有董家,或许自己会换一条路抢班夺权。

    但随园是刻意留下董家,以种种手段将自己和董家绑在一起,最后一起跌进坑里。

    和当年赵贞吉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走私贩货算什么大事,但如此猖獗……”王本固叹道:“回去告诉你兄长,收敛点吧!”

    董一元听得懵懵懂懂,片刻后低声问:“元辅那边……”

    王本固猛地抬头,“此事至今不过六日,知晓内情者,除却本官、随园、浙江巡抚,只有你们董家。”

    董一元这次听懂了,拱手道:“必守口如瓶。”

    看王本固没有说话,董一元又小声试探道:“不执掌通商事也好……”

    “待得回杭州府,董家必有重礼……”

    “好了,好了。”王本固叹道:“只求你们声势小点,税银账册即将入京,朝中必然问责,本官倒是能遮掩一二,但……”

    “随园?”

    王本固犹豫了下,摇头道:“随园未必会落井下石,但必然不会允许税银始终维系这么低的水准……你们若不声势小点,只怕……”

    “是是是,末将必然告知兄长。”

    董一元出了府衙,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骂,这厮废物一个,收了那么多银子现在要我董家收手?

    就算刚才,也没见你拒绝我许诺的厚礼啊!

    反正咱们是西北将门,在东南多赚点,说不定哪一日就调回去了,到时候……

    还在发呆的王本固在心里哀叹,如果自己入浙没有选董家,如果没有收董家厚贿……

    但这可能吗?

    钱渊刻意留下董家这只偷油的硕鼠,就是为了徐阶或者高拱伸进浙江的手……即使没有钱塘纵火一事,钱渊也会找机会让王本固和董家搅合在一起。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脸谱下的大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脸谱下的大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脸谱下的大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