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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七十一章 到任(中)

    胡应嘉很清楚一点,不管自己是不是被坑得赴任宁波知府,但既然来了,那自己的功业必定会和通商事紧紧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胡应嘉心意逾坚,但同时也暗骂远在京城的钱渊太不地道,我怎么也算半个自己人,连我都坑……半塞半送的将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丢过来,想跑都跑不掉。

    而今天,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孙铤出手维护高家,那意味着胡应嘉在镇海很难有所作为……除非让钱渊出面调解,但一旦钱渊出面,自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大白于天下,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现在就要看孙铤能不能秉公而断。

    心里思绪万千,脸上一丝不露,胡应嘉就站在码头处等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虽不敢凑过来,但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子。

    “是高家?”

    “哪个高家?”

    “嗨,还能有哪个高家,前几日的邸报没看?”

    “噢噢,杭州府钱塘县的那个高家!”

    “一报还一报啊,当年慈溪袁家船都被烧了,如今高家也被查了!”

    “这就不是一回事,胡知府是元辅门生……”

    “噢噢,懂懂懂,就是来找麻烦的!”

    “这下好了,找到钱塘高家头上……”

    “也该,高家那几个这些日子嚣张的很呢!”

    “来了,来了,孙知县来了,边上那是……”

    “那是府衙推广海刚峰。”

    “噢噢,听说过,海笔架嘛。”

    走在前头的海瑞还是那一派作风,身后的孙铤面色阴沉,右手紧紧握着挂在腰间的长剑。

    自从知晓胡应嘉接替逝世的唐顺之赴任宁波知府后,孙铤就一直心里不爽,不是因为大家是同年进士,自己是知县,对方是知府……而是因为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为此孙铤还去信京中,埋怨钱渊、徐渭没能拦住。

    一个多月来,孙铤或公或私找了胡应嘉不少麻烦,但让他意外的是,胡应嘉忍气吞声,而且将府衙、通商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虽然孙铤非常怀疑胡应嘉还记仇自己当年一拳砸断鼻梁骨的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胡应嘉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事实上,满朝官员中,除了随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官员就是胡应嘉。

    就在孙铤不太想和府衙发生冲突的时候,却出了这种事……孙铤顺着人群分开的道路径直走到码头处,眼角余光瞄见还跪在地上的高家下人,不禁恨得牙关痒痒。

    宁波知府出缺,最终被徐阶得手,高拱在京中愈发跋扈,随园隐秘出手,依旧犀利……但在隆庆帝看来,随园放弃了继续把控东南通商事的企图,这是需要给出补偿的。

    最早是借孙升致仕,提孙鑨入詹事府,并给钱渊升了官,之后因李默病逝,有科道言官弹劾林庭机,后者请求致仕,但隆庆帝明旨使林庭机转任南京刑部尚书。

    这个礼部左侍郎由谁接任,是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关注的重点话题。

    最终谁都没想到,不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也不是国子监祭酒殷士儋,而是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高仪。

    李春芳接任礼部左侍郎……高拱肯定是不干的;殷士儋接任……高拱也肯定是不干的……而高拱最信任的张居正还是国子监司业,不可能绕过国子监祭酒殷士儋。

    于是,高仪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高仪,嘉靖二十年进士,杭州府钱塘县人,仕途不畅,嘉靖三十八年其幼女嫁于徐渭,以此幸进,先由南京国子监司业升任祭酒,之后兼南京太常寺卿,两年内就一跃而为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

    高仪攀附随园而幸进,而钱塘高家在镇海这边自然是觉得应该有些特权的,特别是高仪升任礼部侍郎之后……

    孙铤和胡应嘉没什么话说,海瑞亲自挑了几个信得过的管事上船查验,一刻钟后拿着算盘下来,拨了几下才说:“应缴纳税银一千八百两白银左右,但通关文书的附录上只缴纳税银六百两,漏缴纳税银千余两。”

    孙铤面无表情的回身,一脚将面色灰败的小吏踢倒,“说,收了高家多少银子!”

    小吏抖似筛糠,一边磕头一边说:“小人没有收银子,没有收银子!”

    胡应嘉哈的笑了声,这话谁信啊。

    “可能真的没收银子。”孙铤走开几步,对胡应嘉和海瑞低声说:“通商事设有条例,若误事,罚银、杖责、驱逐,若收取贿赂而误事,当斩首示众,所以……”

    “文和知镇海事数年,虽未历战事,但也非柔弱之辈。”胡应嘉冷笑两声,让人将高家下人提来。

    这厮太不经事,之前嚣张,现在看那吏员软成一滩泥,也怕了起来,供道:“写了欠条,写了欠条,一百二十两银子!”

    孙铤紧紧抿着嘴看向旁处,还真成精了,不肯事先收银子,等船只通关出海之后才拿着欠条去收银子!

    胡应嘉不再问话,剩下的事都交给了推官海瑞。

    一刻钟后,事情已经清楚了,到目前为止,县衙户房吏员赵立收高家贿赂白银一百一十两白银,并欠条一百二十两白银,玉器数件,吃请数次,其间还涉及码头两名管事。

    孙铤越想越气,越想越火,狠狠一脚揣在那高家下人的胸膛上,“一船货物出海,获利颇丰,何苦来由!”

    胡应嘉冷笑道:“获利颇丰,那是高家的,他自己能有入账几何?”

    孙铤也反应过来了,这事儿和高家还真未必有关系,八成是高家下人贪财……一次能省下千余两白银,这是能进他自己腰包的。

    而吏员赵立知道高仪是徐渭的岳父,高仪又高升礼部左侍郎,成为随园明面上的官位最高者之一,自然愿意“帮一把”,既帮了对方也帮了自己……关键是一旦事情被戳穿,高仪、徐渭都是随园中坚,孙铤未必会将自己怎么样。

    这次真是丢脸……而且还是在胡应嘉面前丢脸,孙铤迟疑要不要拔出剑给这厮一个透心凉!

第九百七十二章 到任(下)

    胡应嘉瞄了眼海瑞,这个锅……自己肯定是要背的,但也要拉个人一起背。

    这位是唐荆川病逝前举荐的,虽然不算随园一党,但终究和随园有些渊源,而且听说海瑞和钱渊有旧,

    “胡某赴任宁波知府以来,向来萧规曹随。”胡应嘉扬声道:“人赃并获,口供无误,还请刚峰决断。”

    海瑞立即答道:“按前例,吏员收取贿赂而使商家减漏税银,不过百两,杖责二十驱逐,过百两,斩首示众。”

    “码头管事牵线搭桥,但未收取贿赂,当罢职驱逐。”

    “高家贿赂吏员,当禁出海十二月,另罚银数倍。”

    渐渐靠拢过来的人群原本还在议论纷纷,如今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想,这次随园真是丢了大脸。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孙铤脸上,胡应嘉看似镇定,但也惴惴不安,万一孙文和要掀桌子,自己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孙铤深深打量了胡应嘉一眼,轻声道:“此事非高家所为,只是高家下人为私利所为,不如只罚银了事?”

    胡应嘉轻描淡写道:“刚峰如何说?”

    海瑞皱眉思索时,孙铤和胡应嘉对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

    胡应嘉琢磨孙铤原本性子跳脱,南下历练数年,心思深了,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也听得懂了。

    而孙铤在琢磨胡应嘉之前那番话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将事情都推到高家下人身上,自己至少能给高仪、徐渭一个交代。

    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大量海商听闻消息都赶过来看热闹……这事儿很可能成为胡应嘉能不能彻底掌控通商事的证明。

    不多时,府衙刑房吏员、捕头已经到了,在墙上贴出告示,并大声宣读,诉其罪名。

    “镇海县衙吏员赵立,收取贿赂使商家漏……真要砍了脑袋啊!?”

    “那还有假!”旁边见多识广的人嚷嚷道:“前些年龙泉公还在镇海,隔一段时日就要砍几个脑袋!”

    “毕竟是吏员,居然不报上去,直接砍了……”

    “有龙泉公当年旧例在先,谁还能说甚么。”

    “这位胡知府也是个狠人!”

    “能和钱砍头比?”

    “要知道他才来了一个月,居然拿随园开刀,你说够不够狠?”

    “这倒是,孙知县这次也被弄了个没脸。”

    “难说难说,谁不知道镇海这边是龙泉公一手打造,不信真砍了脑袋……记得赵立很早就跟了龙泉公。”

    “是啊,说不准今儿收押,明儿就……”

    “看!鬼头刀都举起来了!”

    码头处的高台上,胡应嘉扬声道:“镇海设市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例,当机立断,不可迟缓!”

    两个刽子手都转头看向另一侧,孙铤面色铁青,双手笼在袖中,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赵立嘴巴被塞的死死的,扭着身子拼命挣扎,一旁的高家下人已经是屎尿齐流。

    “斩!”

    海瑞一声厉喝,刽子手不再迟疑,一脚将两人踹倒,瞅准时机,鬼头刀一闪而过,两颗头颅咕噜噜的滚到台下。

    台下一片沉默,不少人目光闪烁不定,吏员赵立被斩首示众,这是自钱渊回京后第一个被杀的吏员,而与钱渊不同的是,行贿的高家下人也被砍了脑袋。

    心思敏锐的人都猜得到,这是在为钱塘高家开脱,但他们也不禁惴惴,受贿的被砍,行贿的也要被砍……这位宁波知府真够狠的!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受贿的总是受到更多的指责,事情败落后也会受到更多的处罚,而行贿的就松快多了……

    胡应嘉凝视下方,心里估量自己此举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引起县衙乃至孙铤的敌视,这是肯定的,但对自己执掌通商事,把控府衙内部,自然是有利的。

    反正你钱展才说了要狠一点,如果有人来找麻烦……胡应嘉瞄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游击将军张一山,心想这厮也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忙。

    孙铤是第一个挥袖离去的,之后海瑞、宋继祖也纷纷离开,张三向胡应嘉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后也走了,胡应嘉在台上怔怔的站了好久。

    张三在镇海时日久了,当年也跟着钱渊北上在随园呆了好久,很清楚孙铤的性情……手下户房吏员被砍了脑袋,丢了大脸的孙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闹出点什么事来。

    反正少爷交代过了,只要不出大乱子,自己不能明面上给予胡应嘉任何助力……张三能不同情胡应嘉嘛,这位真是被少爷坑惨了。

    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踱步上来的叔父胡孝行,“叔父,算是和孙文和撕破脸了。”

    “迟早的事。”胡孝行不在乎的低声说:“回头我再打探打探……”

    “罢了罢了。”胡应嘉打了个寒颤,想了想突然问:“这事儿没人怂恿叔父吧?”

    胡孝行眨眨眼,“没有……其实这事儿知晓的人不算少,只是钱塘高家是随园一党……”

    “那余姚陈家、新昌潘家、山阴诸家、会稽陶家?”

    “那几家都还算守规矩。”胡孝行悻悻道:“钱龙泉是善财童子,随园颇有财力,又不会少了他们的银子。”

    胡应嘉舔舔嘴唇,视线在叔父身上来回打转,犹豫片刻后低声说:“胡家船只出海,绝不能……”

    “那是当然!”胡孝行笑道:“绝不会给孙文和找茬的机会。”

    胡应嘉也算了解孙铤……好吧,了解随园这帮人的性子,全都不是君子,报仇是从早到晚,绝不会等三年,而且往往是哪儿痛就往哪儿戳,还会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孙铤如若要报复,还有比胡孝行更合适的人选吗?

    打起精神继续忙碌,直到天色暗了,胡应嘉才疲惫的回了府衙后院,随意吃了点填饱肚子,歪在椅子上默默思索。

    南下之前和钱渊密议,其一是萧规曹随,尽快掌控通商事,其二是董家……如今前一条算是勉强完成了,而后一条,也要提上日程了。

    抿了口茶,胡应嘉诧异问:“居然是明前龙井,哪来的?”

    跟了胡应嘉十多年的亲随笑着说:“杭州府那边送来的,原先每年都要送入京中随园,今年……”

    “今年随园的份额不送了?”胡应嘉嘿嘿笑道:“杭州知府倒是有点胆气。”

    “魏国公的姻亲。”亲随解释道:“据说和钱龙泉没什么来往,转送宁绍台的府衙了。”

    胡应嘉又抿了口,满意的点点头,心里却在幸灾乐祸,还真以为随园失势了啊,这货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钱展才那厮最是睚眦必报。

    不过也是活该!

    胡应嘉挥手斥退亲随,心想那厮把自己送到火山口,没了明前龙井算得了什么……还亏自己南下之前与其密议,到任后一天到晚愁着税银会不会继续减少。

第九百七十三章 干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大街上响起,身材挺拔的青年和满脸笑容的中年人在一间店铺的门口拱手相迎,十几个商贾啧啧赞叹着围绕过来。

    镇海设市通商四年多了,毕竟这是个小城,唐顺之、孙丕扬、孙铤几任知府、知县都在不停拓展城池范围,如今镇海分为旧城、新城,新城还分为东城、西城,但最适合的店面都在旧城。

    能在旧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弄一个这么大的店面,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在镇海能成为坐地虎的商贾,既是和气生财,共同携手的同行,也是相互敌视,抢肉吃的对手,自然是要来打探一二。

    “马掌柜,生意兴隆啊。”上前打招呼的是镇海本地商贾郑掌柜。

    郑家早年以海贸而兴,后因海上械斗得罪周家,满门三十余男丁只活下了不到十人,直到侯涛山一战后,周家被抄,郑家人才回到乡梓,再度以海贸而起,对钱渊自然是感激涕零,和钱家护卫头领洪厚也常有来往。

    马掌柜笑着起身寒暄了几句,但话里话外一丝口风都不漏,只说是外地客商,眼见镇海繁华,这才起意设置商铺。

    郑掌柜在心里琢磨了下,犹豫着要不要打探打探对方的来头,能再旧城立足的都不是普通商贾。

    正犹豫间,外间一阵骚乱,郑掌柜偏头看去,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出现在门外。

    “拜见明府。”

    众所周知,孙铤这几日心情不好,只勉强笑了笑,身后的郑若曾上前寒暄,气氛这才松动下来。

    片刻后,来打探的商贾们纷纷离去,看店里没什么外人,孙铤才转头道:“马德馨是你……”

    “在下马顺,马大帅族侄。”中年人恭敬的躬身应道:“还请明府关照。”

    “关照?”孙铤哼了声,“如何关照?赵立和高家仆役的首级还挂在南城门口!”

    虽然才抵达镇海几日,但马顺也听说了这事,心里不禁嘀咕,贪百两白银就要砍脑袋……如果是西北,全军上下将校得被砍得一个不剩。

    场面有些僵硬,郑若曾看向那青年,笑道:“这位如何称呼?”

    “在下麻贵。”青年人英姿勃发,“只是瞻仰镇海繁华,来看看热闹……”

    “嗨,就留在镇海如何?”

    “谢开阳公好意,等商号无碍,在下还是要回西北。”

    一旁的马顺低声说:“已为舍人。”

    “西北麻家?散骑舍人?”孙铤点点头,“如此年轻便为近侍武将,想必是麻家此代英杰。”

    郑若曾也不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问道:“听闻货物已然装载,就等着出海了?”

    “是,半个月前使人南下,多亏周大人族人襄助,已然准备妥当。”

    “海船何来?”

    “与新昌潘家、余姚陈家合用。”

    一问一答都是麻贵开口,马顺默不作声,显然两个人是以麻贵为首。

    孙铤突然插嘴道:“船只报备,是以谁的名义?”

    麻贵眨眨眼,“此次出海,货物均是商号采买,自然是以商号名义,只交付潘家、陈家船只租金。”

    “已然报备?”孙铤皱眉道:“但凡出海船只,均编号在册,只怕府衙还是要算在潘家、陈家头上。”

    “那明府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孙铤不动声色道:“想必两位也听说了前几日码头之事,孙某也想不到……”

    “设市通商自展才而起,孙某也不讳言,随园中多有族人出海贩货,不料县衙小吏贪财收取贿赂,险些坏了大事。”

    “所以,孙某已然决意,但凡和随园有瓜葛的,报备、估值、缴纳税银,镇海县衙均不插手。”

    孙铤起身叹道:“毕竟陛下尚未正式开海禁,随园不敢因私利而坏大事。”

    年轻的麻贵显然被糊弄住了,而马顺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试探问:“如若府衙那边……”

    “绝无可能。”孙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若有碍难,便来县衙,胡某为你们做主。”

    将孙铤、郑若曾送出门,马顺回头苦笑道:“都说南人精细,喜欢肚子里做文章……”

    “是想我们和胡克柔碰一碰?”麻贵疑惑道:“咱们和随园可没太多来往,胡克柔吃饱了撑着犯难我们?”

    “嗨,人家不都问清楚了嘛,船只是借用潘家、陈家的,今日他孙文和又亲自来庆贺商号开张……”马顺摇头道:“报备、填写通关文书、估值、缴纳税银这么多事,咱们还是第一次,说不定哪儿就会耽搁了……”

    “到时候孙文和就有借口了?”麻贵不屑道:“随园好大名声,也不过如此。”

    当报备文书送到府衙,并且特地送到胡应嘉面前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其中问题。

    孙铤想的可不仅仅只是找个由头报复那么简单,人家是想搂草打兔子,一锅烩呢。

    自董一奎南下之后,北边乃至西北的大量商贾都蜂拥而至,如麻家、马家这样的将门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有王府参与其中。

    之前董一奎勾搭上侯汝谅、王本固,如若麻家、马家能勾搭上胡应嘉……那接下来孙铤就有足够的底气了。

    胡应嘉拿起毛笔画了个勾,交代道:“户房都看着点,第一次出海,能通融就通融,如若难以裁决,立即报上来。”

    吏员躬身应是,迟疑着退出门。

    胡应嘉忍不住笑了笑,随园使麻家、马家南下参与海贸事,孙铤和郑若曾必然是不知晓的,否则就不会干出这种事……自己早上还在琢磨用什么理由关照关照那家商号呢。

    的确,孙铤和郑若曾不知此事,名义上麻家、马家使子弟南下参与通商事,是借用随园士子,前山西城固知县周诗的名义,钱渊并没有送信过来。

    在丢了个大面子之后,孙铤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当初钱渊费尽心机将董一奎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自己如若能将麻家、马家和胡应嘉绑的死死的……

    孙铤在镇海好些年了,很清楚只要董家还在走私,镇海税银就很难大幅度回升,朝廷能忍得了吗?

    忍不了,缉私就是必然的选择。

    到时候,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董一奎逃不了干系,而和董一奎同为西北将门出身的麻家、麻家绑的死死的胡应嘉能逃得了干系吗?

第九百七十四章 海市

    四月末,正是江南好风光时节,虽然荷花未开,但气候不冷不热,湖水清澈,荷叶接天,令人心旷神怡。

    侯汝谅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里,自斟自饮,悠然自得,虽然烦心事多,而且朝廷开始推行一条鞭法,地方阻力不小,但身为一省巡抚,若是不想理事,也没人来打扰他。

    若只想虚度光阴,浙江巡抚实在是个好位置,养老的好位置,侯汝谅入浙两年多,虽然无甚政绩,但靠着海贸也捞了不少银子。

    但若想借此建功立业,浙江巡抚也的确是个好位置,两浙沿海锐意进取,以一省之力对天下,对朝廷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侯汝谅实在不甘心。

    自从胡应嘉赴任宁波知府后,侯汝谅就知道,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已经不稳了,如若接下来高拱上位,自己肯定灰溜溜滚蛋,如若还是师相徐阶在位,也很可能将自己调离。

    毕竟一省从巡抚、巡按到总兵以及天下第一知府的宁波知府全都是徐阶门下,这是不符合官场规矩的。

    这时候,张师爷匆匆而来,“东翁,宁波知府递了帖子。”

    “嗯?”侯汝谅神思不属,随口道:“他胡克柔执掌通商事,好大威风,镇海县衙的吏员说砍就砍,孙文和都丢了大脸,来见我作甚?”

    “东翁……胡克柔就在门房等着。”

    “这个时辰?”侯汝谅惊讶的回过头,这个时代登门拜访,都要提前递帖子,但如今都快黄昏了,胡应嘉递了帖子理应去驿站歇息,明日正式登门,怎么会在门房守着?

    片刻后,胡应嘉脚步匆匆的赶来,“下官拜见中丞。”

    “克柔如此客气,实在不敢当。”侯汝谅虽然没起身,但言语间客气的很。

    淮阴胡家是南直隶望族,胡琏门生故旧数不胜数,胡应嘉虽然出仕时日不长,但在徐阶一党中地位不低……类似结党,地位高低往往是看你和首脑人物的关系远近,这方面侯汝谅没办法和胡应嘉相比。

    胡应嘉又施了一礼,他是个明白人,自己看似是徐阶心腹,但身份诡异,不能和王本固、董一奎等徐阶真正的心腹相交太深,倒是这位浙江巡抚算不上徐阶嫡系。

    当然了,真正的原因是,南下之前的密议中,钱渊看似无意的提起,陛下曾询侯汝谅之能,钱渊并不建议侯汝谅调离。

    寒暄中,侯汝谅挥洒自如,倒是胡应嘉有些拘谨,时不时用窥探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他在心里琢磨,钱渊不会无来由的提起侯汝谅,难道这位和自己一样?

    咳咳,人家比你胡应嘉强,你勾搭的是儿子,人家都攀上老子了。

    再闲扯几句,侯汝谅有点不耐烦,“自红薯、洋芋大行天下,前有辣椒,后有黄金棒、番茄,天下美食莫过于两浙,两浙美食莫过于镇海,克柔待会儿点评一二?”

    眼看着就要天黑了,难不成你胡克柔是特地来混饭的?

    “不敢当中丞设宴。”胡应嘉呵呵一笑,“此次拜访中丞,只是一件小事,宁波欲在杭州府设海市。”

    “海市?”侯汝谅一怔,眼角余光扫了扫一旁的张师爷。

    “所谓海市实则草市,只是因货物多为出海、入海,所以两浙俗称海市。”张师爷解释道:“当年王民应攻破沥港之前,海市遍布宁波、绍兴、杭州、嘉兴数府。”

    侯汝谅思索片刻没什么头绪,狐疑问道:“候某愚钝,克柔何以此举?”

    胡应嘉苦笑道:“入京税银锐减,接下来若不能有所起色,别说户部了,陛下都要龙颜大怒,师相也难以回护。

    无奈之下,下官先放宽出海文书,再于宁波、绍兴、杭州三府设海市,以便海商采买大宗货物。”

    看侯汝谅依旧迟疑,胡应嘉补充道:“下官执掌通商事时日尚短,但也知中丞所盼。”

    “嗯?”

    胡应嘉笑道:“中丞怕是忘了,前年末中丞入京,与国子监司业张叔大一席长谈,后来张叔大也和下官提起此事。”

    什么事?

    当然是侯汝谅念念不忘的海运。

    想起张居正,侯汝谅长叹一声,在徐阶门下,有意促成海运的只有张居正一人,侯汝谅入浙后,在京中隐隐以张居正为援。

    不料去年先帝驾崩,一日夜的功夫,徐阶、张居正反目成仇,后者投入高拱门下,侯汝谅满怀失落。

    胡应嘉很清楚徐阶对张居正的重视,也清楚张居正对徐阶的攀附,虽然他不知晓内情,但能肯定和随园,和钱渊有关。

    打量着侯汝谅的神色,胡应嘉笑道:“高新郑虽然跋扈,但师相仍是元辅,唐荆川过世,胡某执掌通商事……还望中丞襄助。”

    侯汝谅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你帮我这个忙,日后海运我就替你说话。

    略一思索,侯汝谅长身而起,抓住胡应嘉的胳膊,“不过些许小事,一封信足矣,克柔事务繁多还特地跑到杭州来,太客套了。”

    “理当来拜……”

    “既然来了,今夜就住在这儿,待会儿点评点评候某从宁波府聘来的厨子的手艺!”

    设置海市只是小事,顺手帮忙而已,如果能得到胡应嘉助力,或许日后行海运事还有可能……这样的算盘,侯汝谅自然会打。

    夜间,吃的肚肥肠满的胡应嘉躺在客舍床榻上,心里琢磨钱渊这厮对东南的局势实在是了如指掌,不过这厮不逼就不肯出手帮忙,这种事以后可以多做做。

    赴任宁波知府后,胡应嘉按兵不动,凡事萧规曹随,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入京。

    一封信是给徐阶的,字字泣血,声称自己一时大意,自告奋勇,被坑的太惨。

    另一封信是给钱渊的,破口大骂,声称钱渊若不帮忙,他就辞官归乡……到时候看你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最终钱渊回信,指点胡应嘉在杭州府设置海市,促使海商在海市采买大宗货物。

    胡应嘉收到信,反复考虑半个月,才决定赴杭来找侯汝谅。

第九百七十五章 拜门

    虽然胡应嘉不懂东南大户走私导致货源不足的道理,但经过个把月的时日,他敏锐的发现,原本应该繁华的遍布镇海县城内外的商铺并不足以满意海商的胃口。

    很多客商手中的货物都是为了出海贩货准备的,但往往在杭州府甚至嘉兴、苏州就已经出手了,这也导致相当部分的海商只能沿水路往西寻找货源。

    但这个时代,货物买卖的渠道相对都是固定的,新人很难插手,即使你提高价格,也未必能买得到东西,而且还会被同行排斥。

    仔细思索后,胡应嘉才发现钱渊这个建议的关键之处在于南北运河。

    东南虽然水路纵横,但大量的货物是通过南北运河沿着苏州、嘉兴抵达杭州府,再向东通过绍兴府入宁波府,再入镇海。

    问题就在这儿,宁波府有甬江、鄞江、慈溪,绍兴府的上虞县、余姚县有姚江直通慈溪,但杭州府入绍兴府的是一条运河,西兴运河。

    这条运河不大,虽然绍兴府年年修缮,但运力有限,大量在南北运河上航行的货船不愿意转入西兴运河,再加上杭州府繁华不弱镇海,客商云集,货物在杭州府就能出手,没必要再转去镇海。

    当然了,胡应嘉不知道的是,这里面很有董家,以及和董家联手的东南大户的功劳。

    胡应嘉只是希望通过在杭州府设置海市,来达到出海税银增长的目的,而钱渊是希望杭州府能成为货物集散中心。

    “说起来,最适合出海的还是杭州府。”胡应嘉喃喃念叨了几句。

    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得到,杭州府是南北运河南方的起点,又濒临海疆,而且位处杭州湾,松江府、宁波府两边若有得力水师护卫,实在是最合适的地点,可惜杭州府是东南重镇,一旦出事,这个责任……钱渊也背不起。

    辗转反侧半夜,胡应嘉才沉沉睡去,心里还在狐疑,钱渊那厮会不会又在给自己下套……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第二日,胡应嘉拜别而去,临行前侯汝谅将杭州知府、钱塘县令都叫来,公然交代设置海市一事。

    “子民兄一直未至镇海,至今尚未见面。”胡应嘉早就从叔父那知晓一个多月前的事件,低声说:“还望中丞叮嘱一二,勿坏大事,使师相进退维谷。”

    侯汝谅苦笑着随意点头,他很清楚王本固的性子……现在恨钱渊恨得牙关痒痒,只是如今暂时蛰伏而已。

    不肯去镇海,无非是王本固觉得自己夺权最终被逼退,胡应嘉从容赴任执掌镇海事……徐阶一党内部,也是要争权夺利的。

    “子民去了台州。”侯汝谅略略交代一句就转身离开。

    后面的张师爷凑上前,“一个多月前,台州黄岩县附近有倭寇侵袭沿海,杀戮渔民,王御史心忧战局,赶去查实。”

    “一个多月前?”胡应嘉瞳孔微缩,也就是说,王本固离开镇海后,很快就去了台州。

    胡应嘉也了解王本固的性子,这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如此受辱,必要复仇……再加上台州知府是方逢时,这不能不让胡应嘉浮想联翩。

    外人不知,但胡应嘉是徐阶心腹,很清楚方逢时的背景,嘉靖二十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历任户部主事、工部郎中,两次外放,始终在知县、知府位置上打转,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严嵩病逝,终投入徐阶门下。

    胡应嘉叹了口气,算算看王本固都在台州熬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毕竟宁绍台三府,总的来说,台州才是钱渊根基最深的一个府洲,毕竟长时间驻守,毕竟前后有谭纶、宋仪望两任知府。

    .离开杭州,胡应嘉没有直接回镇海,而是在绍兴府萧山县落脚,因为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如今就驻守萧山县。

    选择萧山县是董一奎刻意的选择,他虽然和胡应嘉一样并不懂货物有限导致税银锐减的道理,但他很清楚卡住西兴运河的重要性。

    董一奎麾下对这条运河的把控相当到位,很有一部分客商之所以选择在杭州出手货物就是不想过这一关,因为这儿是浙江一省唯一设卡收银的水路关卡。

    明朝的卫所制度对这个国家的军事建设的影响涉及到太多的方方面面,但有一点是以往朝代都难以企及的,卫所制度在迅速腐化后,短短不到百年时光就培养出了一大批名声不显,但实力遍布西北的将门。

    若不是明朝文官地位太高,武将地位太低,而京城距离西北太近,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其他朝代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北宋时期的西军,杨家将死的干干净净,但折家、种家一直到二帝被掳还是西军翘楚,类似的还有吴家、刘家,南宋初年中兴四将,除了岳飞之外的三人都出身西军将门。

    但折家、种家可不是北宋养出来的,早在五代十国,诸侯林立的时期,他们已经盘踞西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董家是西北将门之一,最初董一奎并不想南下,在西北已经是副总兵了,去东南作甚?

    但如今,董一奎已经不想再回西北了,虽然是卫所出身,但有的是办法改换门庭,甚至脱籍都有可能,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科举。

    张居正、胡宗宪、诸大绶,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是军籍出身,甚至是锦衣卫军籍出身,但考中进士,立即改换门庭,为书香门第。

    所以,在拼命赚银子之外,董一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请先生,长子二十岁留在西北,剩下的四个儿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还来得及。

    “董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笑道:“即使是两浙童生,自幼苦读,衣食无忧,不得分心,二十岁前能取中秀才也少之又少。”

    董一奎不由联想起让自己头疼的随园,嘀咕道:“钱展才、诸端甫、徐文长他们……”

    中年人一时哑然,心里吐槽,你真是找不到人比了,随园中多为东南年轻俊杰,即使年岁最长的徐渭当年也是神童,就你家里那几个小兔崽子想和他们比?

    董一奎咳嗽两声,“以先生看,若是在西北应试……”

    中年人掐指一算,“再过两年,二公子可以下场一试。”

    董一奎点点头,“每月束脩再加十两银子,还请先生尽心。”

    “多谢大人,必不负所托……”

    话还未说完,外间亲随咳嗽一声,董一奎打发走中年人,“何事?”

    “老爷,宁波知府拜门。”

    片刻后,董宅中门大开,董一奎亲自出迎。

第九百七十六章 不能做主

    一方面虽均是徐阶门下,但文贵武贱,另一方面董一奎大肆走私,也要探听这位新任宁波知府的态度。

    董一奎大开中门出迎,给足了胡应嘉面子。

    “天宿兄。”胡应嘉笑着说:“京城一别,已近三年了。”

    董一奎南下入浙之前曾经拜访过徐阶,就是在书房外和胡应嘉寒暄几句,拱手笑道:“犹记得克柔兄当日风采,董某不敢或忘。”

    “哈哈,天宿兄称一句克柔即可。”胡应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位中年壮汉,便是这个人以蛮力破巧,让钱渊在东南布下的大网有破漏之忧。

    南下之前与钱渊密议时,胡应嘉听其不下三次提到董一奎这个名字,显然对其极为重视。

    “不敢不敢,如此时局,克柔兄毅然南下,担负重任,令人钦佩。”董一奎言语间有试探之意,他是知晓王本固是如何被逼退的。

    胡应嘉顺着杆子往上爬,“税银锐减,朝中大震,陛下、元辅均心忧东南,胡某也是勉力支撑,今日来访便是上门求助,还望天宿兄助一臂之力。”

    “呵呵,呵呵,克柔兄说笑了……”

    “如此大事,怎能说笑?”胡应嘉笑道:“镇海税银,关乎国之大计,胡某到任后,首要放宽通关文书,想必天宿兄也听说了?”

    董一奎微微点头,这事儿传遍两浙,他如何不知,不少之前被拒绝发放通关文书的船只都被允许出海。

    “其次,胡某昨日赴杭,与中丞大人议定,在杭州府钱塘县设海市,一来便于客商云集,二来便于海商采购大宗货物。”胡应嘉诚恳道:“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南北运河从扬州至杭州,除却八大钞关的扬州关、浒墅关、北新关三处,水路均不设卡收缴税金……”

    董一奎神色微动,这是瞄准了自己在西兴运河的关卡来了。

    其实胡应嘉这个要求是没道理的,原则上天下收取商税的地方和机构除了八大钞关之外非常少,府衙、县衙倒是要收,只不过大都不是以商税的名义。

    类似董一奎这种设卡发财的事天下多了去,特别是西北,通往草原的路上往往都要设卡,名义上是为了军备,实际上是为了求财,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了。

    但在西兴运河设卡,为的不仅仅是那些税银,更多是为了收购大宗货物,而且这事儿董一奎自己也不能做主。

    看董一奎迟疑,胡应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前些时日胡某斩杀镇海县衙吏员,天宿兄应该知晓?”

    “自然知晓。”董一奎嘿嘿笑了笑,“克柔兄刚强直断,孙文和丢了好大面子,而且还说不出口。”

    “发放通关文书在府衙之手,报备、估值、缴纳税银……府衙县衙都能接手,但府衙有权分配。”

    “海市一成,客商云集,采买货物,径直出海贩卖……”

    胡应嘉轻声道:“堂堂正正即可。”

    “克柔兄此话何意?”董一奎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警惕。

    “何意……天宿兄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胡应嘉苦笑拱手道:“还请天宿兄帮这个忙……毕竟都在一条船上,两个月税银账目入京……”

    “此次胡某得手宁波知府,实是侥幸,陈登之因籍贯被元辅所否,张孟男虽为高新郑内侄,却一意孤行,退位让贤,胡某这才赴任……”

    “若是税银不增,只怕高新郑、钱展才都要插手了……到那时候,只怕事有不协。”

    董一奎还是没吭声,自从决定留在东南,他就有转暗为明的想法,能堂堂正正出海贩货,自然是好事。

    如今胡应嘉已经执掌通商事,而且压得住镇海知县孙铤,无论是通关文书、估值都不会出问题。

    但问题在于自己身后的那些东南大户肯不肯?

    这些人基本都曾被唐顺之拒绝发放通关文书,基本都和随园不合,甚至和钱展才有仇……

    换句话说,这几家都是在随园的黑名单上的,一旦欲公开出海,会不会惹得随园反击?

    而且一旦设置海市,撤销关卡,自己还能不能以公平的手段采买到足够多的货物?

    说到底,董一奎自己做不了主。

    “钱展才其人,心思莫测,手段狠辣,在东南有个绰号,钱砍头。”胡应嘉轻声道:“缉私手段极为迅猛,当年侯涛山一战,千余首级垒成京观,杀性之大令人咂舌……”

    “入浙近三年,如何不知?”董一奎苦笑道:“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即使放在西北,诸家将门亲兵中,也是一等一的精锐。”

    “但……”

    迟疑了会儿后,董一奎低声道:“克柔兄乃元辅亲近人,董某也不愿欺瞒,此事非董某能做主的……还需去问一问……”

    胡应嘉沉默片刻后,点头道:“那就等天宿兄的好消息……但设立海市已势在必行,若西兴运河关卡不撤,胡某只怕自身难保。”

    董一奎拱手道:“即使关卡不撤,但只要是海市货物东去,董某也会设法放行。”

    胡应嘉深深的看了眼董一奎,寒暄几句后起身离去。

    西兴运河上,胡应嘉回首看着已经看不清的萧山县城,再转头看向前方,河风扑面而来,将他的衣衫刮的呼呼作响。

    南下已经一个半个月了,直到今天,胡应嘉才知晓为什么南下之前的那次密议,钱渊将董家视为大敌。

    也明白了钱渊为什么不通过公开的手段驱逐董家这颗毒瘤,甚至隐隐有将其留下来的意愿。

    董一奎身为浙江总兵官,是被徐阶特地塞到浙江制衡钱渊旧部戚继美等人的,很受徐阶的重视,却在走私一事上不能做主。

    而以钱渊的心性手段,镇守东南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什么人是让他忌惮,要留下董一奎这个后手的?

    只可能是华亭徐氏,准确的说,是内阁首辅徐阶。

    胡应嘉深深吸了口气,风中夹杂着丝丝曾经让他厌恶如今却无所感的腥味。

    又掉进那厮挖的坑里了!

    让麻家、马家参与海贸事,只不过是个掩饰,或者说只是随园伸出的橄榄枝。

    留下董家,必然和朝争有关……胡应嘉在心里琢磨,钱渊会怎么利用这件事呢?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盛况

    自从嘉靖三十四年临平山一战来,食园就成了杭州名胜之地。

    无数人津津乐道于钱渊从杀父仇人金家手中夺下这栋宅子改名食园,津津乐道于倭寇来袭,闲住食园的钱渊毅然出城,巧计破敌,战胜而归后,无数因此活命的百姓在食园门口叩首相谢。

    还有从食园流传出去的钱家椒,还有每年元宵节食园门口都会堆起的鳌山灯。

    但很多外地人并不知道,杭州有两个食园。

    老食园虽然当年被钱渊塞给了胡宗宪,但实际上还住的是伤残的钱家护卫和家眷,其中多有华亭、上海、嘉定、昆山人氏,郑若曾每次来杭州都住在这儿。

    “先生起来了。”中年妇人笑呵呵的打招呼,回头喝着让人捧来热。

    等郑若曾洗漱完,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早点。

    郑若曾笑了笑,和已经坐下来享用美食的茅坤、沈明臣打了个招呼,“不愧是食园啊。”

    捏着油条的茅坤大笑,“南有食园,北有随园,虽均名扬天下,然各有所长。”

    “来来来,加点小葱,再加点辣子。”沈明臣虽是东南人氏,但口味比较重,最喜欢辣椒,吃豆腐脑不吃甜,不吃咸,而吃辣豆腐脑。

    仆妇笑着给沈明臣的碗里加了葱花,又舀了一满勺的油辣椒,这才转身将三杯沏好的茶端上来。

    郑若曾鼻尖微动,抿了口茶,眼睛一亮,“宜兴阳羡。”

    “汤清芳香,正所谓‘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沈明臣笑道:“阳羡历来与龙井齐名,被列为贡品,最上等自然是进贡京中,但今日阳羡也算上品了。”

    “物以稀为贵,阳羡产出太少,虽名重一时,但流传不广,今日真是好口福。”郑若曾沉吟片刻,叹道:“倒是托了他胡克柔的光。”

    沈明臣和茅坤没接这个话茬,但也没表示反对。

    自四月中旬至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胡应嘉与浙江巡抚衙门、杭州知府、钱塘知县合办的海市如今旺盛一时,名声借助各地的客商已是名扬天下,大量的货物从全国各地转运而来,海市中每日成交的贸易额令胡应嘉也瞠目结舌,如阳羡茶这种珍品也得以在杭州出现。

    杭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合适了,无论是东南西北均有水路直通,南北运河贯穿大半个国家,向西的河流能辗转抵达江西、湖广,又有水路直通镇海。

    大量海商在杭州海市采买货物,这一个多月来,虽然镇海县人流量有所下降,但从镇海报备缴纳税银出海的船只比上个月猛增,胡应嘉就此成功破困而出。

    虽然胡应嘉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但此番举动很得东南赞誉,即使是郑若曾、茅坤、宋继祖、沈明臣等对海贸知之甚深的人也不禁暗中夸赞,就连孙铤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唱赞歌。

    “如此手段破局,出乎所有人预料。”沈明臣饶有兴致的问:“展才回信如何说?”

    郑若曾目光闪烁不定,呵呵笑道:“展才也很是意外……询问税银能回升到什么地步。”

    “回头去问问府衙户房那边就知道了……”

    “胡克柔……记得和展才颇有间隙?”茅坤突然打断沈明臣的话。

    郑若曾轻轻点头,当年胡应嘉随黄懋官、陈有年南下查验红薯事,茅坤还在江西跟着胡宗宪,沈明臣归乡隐居,只有郑若曾还在镇海,很清楚当年胡应嘉和钱渊闹得有多僵。

    茅坤和沈明臣不同,他是有起复的心思的,之前将希望寄托于胡宗宪,如今要指望随园,对胡应嘉成功执掌通商事,而且使税银回升很是警惕。

    此次三人同行赴杭,虽然各有原因,但也是为了一窥海市。

    略坐了坐,三人出了老食园,沿路往钱塘县东侧走去,一路上挑着担子的货郎、满载货物的马车川流不息,各种稀奇古怪的叫卖声响彻耳边,远远看见钱塘江边的海市,虽人头耸动,但排列有序,一副繁华盛世的景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沈明臣叹道:“但千年以下,钱塘繁华无过于此。”

    茅坤眯着眼打量着海市门口高台上的几个人影,“胡克柔也在?”

    “他前日启程回镇海了。”郑若曾摇头道:“但宁波同知宋继祖尚在。”

    在杭州府设置海市,而且是规模这么大,人流量这么多的海市,对海商、客商、宁波镇海都有着直接的好处,但对杭州府、钱塘县的好处就比较间接了,这个时代不讲究产业带动效应这一套的。

    所以,从一开始,胡应嘉就亲自参与其中,而且从镇海调来了不少文员、吏员、管事,一个月下来得有半个月在钱塘县,宁波同知宋继祖处事精细,被胡应嘉丢到钱塘县,一个月都难得回几次宁波府。

    台上挂着各种牌子,牌子上写着各种货物的价格范围,另悬挂着一张大图,标明海市中各类货物的地点。

    看宋继祖忙的满头是汗,郑若曾三人也没上去招呼,只顺着人流往海市里面走去。

    “最早的海市其实是草市,丢在地上摆个摊而已,现在至少有帐篷……那边还建了屋子。”沈明臣笑道:“也是,茶叶易潮,瓷器易碎。”

    茅坤左顾右盼,各种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传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情不自禁的潮红,不禁点头道:“胡克柔倒是有些手段,如此盛况……之前数年在镇海也见不着。”

    那当然,钱塘县虽是个县,总面积不见得比镇海大多少,但适用面积却大得多。

    同样也在左顾右盼的郑若曾手缩在袖中,默默计数,进了海市没一会儿,已经看见至少十二人了……都是从镇海调来的管事,而且都是钱渊的旧部。

    比起沈明臣、茅坤,郑若曾对钱渊更为了解,也知晓钱渊在东南的根基有多深……不说别的,胡应嘉在杭州府钱塘县设置海市,调来这么多曾经为钱渊旧部的管事,那钱渊的影响力必然会蔓延开来。

    郑若曾不由思索,这是钱渊想看到的吗?

第九百七十八章 勾搭

    郑若曾还在心里琢磨,那边沈明臣兴致勃勃的捧着一个纸包过来,“来来来,尝尝,食园长生果……没听展才提起过啊!”

    “展才称其花生,也不知道典出何处。”茅坤剥开一个丢进嘴里,“现在但凡是番地产物,都挂了个钱家、食园的名号!”

    “汪五峰得封靖海伯,但民间还是将展才与博望侯相较。”沈明臣边吃边说:“坊间还传闻,当年展才发现辣椒……这才一心要开海禁通商……哈哈哈!”

    郑若曾也忍不住笑了,钱渊在东南有很多张脸谱,被海商视为“财神爷”,被官场视为“名将”,被倭寇视为“扫帚星”,被士卒视为“钱砍头”,但在民间被称为食园之主……用钱渊本人的话说就是“吃货”。

    吃货这个名头,再加上这些年东南民间渐渐富庶,使得钱渊的名声比前些年有了不小的变化……当年“钱砍头”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就在海市里闲逛了一个上午,直到肚子饿了,三人才起意离开,在海市门口撞见了宋继祖。

    “宋同知。”

    “鹿门公、开阳公、句章公。”满头大汗的宋继祖一边不顾体面的摇着蒲扇,一边行礼,“适才眼拙……”

    “好了,好了。”沈明臣笑道:“你先忙着吧,回头再叙。”

    宋继祖在宁波府地位不高,主要负责威远城、码头、各处商市、镇海县城扩建管理诸事,被临时遣派到杭州府来负责海市,也算胡应嘉用对了人。

    但宋继祖也被视为钱渊一党,当年他身为镇海知县,就是得钱渊举荐升任同知的,这些年勤勤勉勉,很得人心。

    迟疑了下,宋继祖走得到郑若曾身边,轻声道:“前几日回镇海,粗略算了算……五月份税银可能激增。”

    “约莫多少?”

    “至少十五万两。”宋继祖低声道:“设置海市,对海贸推动颇有益处。”

    郑若曾看似无意的点点头,寒暄几句后转身离去。

    “记得之前伯鲁兄提过,今年平均每月税银需达十三万多两,十一月份税银不低于十六万两?”沈明臣好奇问:“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意思?”

    茅坤嗤笑道:“若是陛下,如何会批红时胡克柔外放宁波知府?至于内阁……”

    “错了错了。”沈明臣失笑道:“华亭、新郑可不实指派不动展才。”

    “是和户部尚书砺庵公。”郑若曾摇头笑道:“展才在信中颇为忿忿,砺庵公去年举荐平泉公调任户部侍郎。”

    “对对对,有这事。”沈明臣哈哈笑道:“想必展才憋屈的很,被逼着应下的,说起来胡克柔还帮了忙呢。”

    “憋屈是憋屈……”郑若曾低声呢喃,但被逼着应下……就未必了。

    三日后,茅坤因为叔父过世回乡奔丧,沈明臣因侄儿沈一贯今年赴乡试暂留杭州府,只有郑若曾一人启程沿水路往东回镇海。

    站在船头,郑若曾低头盯着流淌的河水,水面上波澜起伏不定,正如他如今的内心。

    这两个月来,他和钱渊依旧保持着极高的通信次数,也常常提起胡应嘉设置海市事,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很不寻常……郑若曾考虑过要不要接下来在信中提示一二。

    你总不会忘了去年咱们在随园前院聊天的内容吧?

    那天也没喝酒,你钱展才不至于全忘了吧?

    那日胡应嘉放了钱塘高家一马还能说是初来乍到,后来对潘家、陈家的船队毫无阻碍已经有点古怪了,再到设置海市,将大量钱渊旧部召来出任管事……郑若曾开始怀疑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是不是有隐秘的联络。

    这些只是线索,最关键的是,郑若曾清晰的记得,去年自己因曾铣昭雪平反事入京,曾经在随园和钱渊讨论过东南走私复起,后者随口说出理应在苏州、杭州这些能借助南北运河的大城设置海市。

    郑若曾还记得钱渊提起一个词……货物集散中心。

    虽然没有去查证,但郑若曾能肯定,胡应嘉破局手笔是来源于钱渊。

    钱渊这些奇思妙想往往和时代惯例是不符合的,郑若曾对此也有认知,他不信那么巧,钱渊所想正好也是胡应嘉所想。

    但是,为什么?

    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而徐阶和钱家虽是姻亲,但早就势不两立。

    而胡应嘉和随园大部分士子虽是同年,但殴斗都不止一次了,鼻梁骨就是孙铤打断的,其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和钱渊几度发生冲突,甚至被骂得面红耳赤,传闻呕血不止。

    钱渊居然会手把手教胡应嘉如何破局?

    郑若曾绝不信这是出自于钱渊的公心。

    开玩笑,如果钱渊真那么公正无私,一心为国,何至于将宁绍台视为属地,何至于在东南扎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何至于将通商事视为私事?

    只有一种可能,胡应嘉和钱渊私下一直有联系。

    黄昏时分,船只抵达镇海,郑若曾放眼望去,码头处停泊着数十艘船只,各式装载货物的马车、牛车络绎不绝,精神抖擞的胡应嘉正站在高台上凝神细看,时不时高声嘶吼几句。

    每个执政者的风格都是不同的,唐顺之执掌通商事更多是用人,细查关键地方,而胡应嘉却是亲身上阵,事无巨细,当然了,这和后者刚刚执掌通商事,能放心用的人不多也有关系。

    “开阳公回来了。”胡应嘉笑着看向走来的郑若曾,“听闻开阳公、鹿门公去了杭州?”

    “得益于海市旺盛,出海船只比去年大有增长,必然税银激增。”郑若曾恭维道:“府尹大人此举,不局限镇海,连通三府,如此破局,实是奇思妙想,非常人能及。”

    胡应嘉脸上略略有不自然的神色,谦逊道:“开阳公过誉了……”

    “绝非过誉!”郑若曾正色道:“在下去信京中,展才亦拍案叫绝!”

    胡应嘉一时无语,他觉得面前这老头完全在扯淡……这压根就是钱渊的主意,甚至其中不少细节都是钱家护卫通过张三辗转送信告知的。

    看看胡应嘉的神情,郑若曾差不多心里有数了,不用去查证,面前这位肯定勾搭上了钱渊……也不知道是怎么勾搭上的。

    展才啊展才,你这勾搭人的能力,真是绝了!

第九百七十九章 突变

    高台上一时沉默下来,只有号子声、风声时不时传来,胡应嘉心里狐疑不已,难道钱渊和这老头说过了?

    其他人感觉不到,但胡应嘉心里是有数的,自己从一个多月前筹谋在杭州府设海市,府衙、县衙都有不小的阻力,但面前这位在镇海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名士是帮了不小的忙的。

    为什么帮忙?

    总不能是出于公心吧?

    据说郑若曾和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来往过密,这些年留在镇海,被视为钱渊代言人,最明显的例子即使,钱家护卫头领洪厚只听从郑若曾的指令。

    郑若曾心里却在想,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和钱渊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了海市,但钱渊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显然,这件事他还需要隐瞒。

    但需要隐瞒的应该不是自己……呃,很可能是孙铤,毕竟当年殴斗,总不能两人现在合作无间吧。

    郑若曾都有点可怜孙铤了……等他知道实情后,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就在这时候,凄厉的竹哨声在江面上陡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胡应嘉还没反应过来,但郑若曾久历战阵,声音入耳便是脸色大变,这不是爆竹声,而是鸟铳发射的声响。

    疾走几步转头看去,隐隐可见出海口处有硝烟升腾,十几艘大小船只越驶越近。

    “快!”郑若曾一把揪住胡应嘉的衣袖,“可能有倭寇来袭,立即派人整顿码头,务必不使起乱!”

    “先告知杨文……”

    “杨文必会出击。”郑若曾目光炯炯,转头向高台下的亲随喝道:“去唤文和、洪厚来!”

    瞄了眼不远处的威远城,城头上已有旗帜示警,炮口对着江面,郑若曾略微放松,“杨文乃钱家护卫队头目出身,必领军出击,洪厚如今掌南边钱家护卫,若要行举城之力,必要其……”

    “看!”胡应嘉指着远处打断道:“是杨文吗?”

    郑若曾手忙脚乱的让亲随找出望远镜,细看片刻后,喘了口粗气,在胡应嘉的搀扶下才缓缓坐下,“是杨文,看模样大获全胜……等等吧。”

    胡应嘉终于冷静下来,迟疑片刻后视线投向了对岸的金鸡山,脸色一变抢过望远镜,“汪五峰想作甚?!”

    对面的金鸡山招宝村外的码头上,人头耸动,披甲持刀,都在警惕的看着这边。

    郑若曾接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就丢开,摇头道:“必与五峰无关。”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若是五峰起乱,必不止于此,杨文何能如此迅捷平定?”

    看胡应嘉神色还是有些慌张,郑若曾低声呵斥道:“克柔掌镇海通商事,又为宁波府尹,当镇定自若,不可示弱人前!”

    胡应嘉强行咽了口唾沫,“开阳公说的是,说的是……”

    片刻后,胡应嘉突然转头盯着郑若曾,称自己“克柔”,我们的关系有这么亲近吗?

    好吧,胡应嘉差不多能确定,对方肯定知道自己是个二五仔……

    这时候,一路疾奔而来的孙铤、海瑞、洪厚、郭远等人都已经到了。

    “已然派人去杨文那边问了。”洪厚第一时间说:“定海后所、宁海、象山各地也派了信使。”

    海瑞面露忧色,指着江对面低声道:“若是汪直作乱……”

    “就算码头尽失,只要紧闭城门,汪直攻不进来。”郑若曾摇头道:“必然不是汪直作乱……”

    “但若是……”

    孙铤撸了撸袖子,打断海瑞的话,“遍数倭寇破城,必有内应,若是五峰起事,县城内早已哄然。”

    “当年选在镇海设市通商,展才也考虑过……”郑若曾指着威远城,“紧闭城门,威远城头铁炮数十,倭寇近城都难。”

    一直单臂拿着望远镜的郭远突然回头说:“不像是倭寇。”

    “什么?”

    “不像是倭寇来袭。”郭远迟疑道:“船头旗帜分明,而且都是商船。”

    郑若曾猛地醒转过来,“不错,即使倭寇也用的是商船,但必然架炮,至今只见硝烟,未闻炮响。”

    看海瑞还要问,郑若曾丢了个眼色过去,胡应嘉指着台下,“刚峰兄身为推官,还请整肃码头。”

    海瑞倒是没推辞,大步往台下走去,洪厚点了十几个护卫跟随,郑若曾心想,这下好了,台上都是“自己人”。

    这时候,对岸一叶扁舟已抵码头,一位青衫老者在四个大汉的护卫下往高台行来。

    “那是谁?”

    “方顿,汪直谋主。”郑若曾想了想,才接着说:“当年汝贞兄、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为其出谋划策者就是此人,只是这些年深居简出,少有人识。”

    “噢噢,听说过。”一旁的胡应嘉点头道:“据说此人原是徐海谋主。”

    “徐海在上虞一战中溃败窜回老巢,汪直率军进逼,就是此人献上徐海头颅……”郭远低声介绍,“好些人都猜测,此人是汪直安插在徐海身边的暗间。”

    郑若曾突然开口道:“荆川公曾经提起此人,不类凡品。”

    钱锐登上高台,视线一扫,都是自己啊,但也不禁失落,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三不在……这厮虽然率军驻守定海后所,但常在镇海厮混,偏偏关键时刻不在。

    “学生方顿拜见诸公。”

    “也曾进学?”

    “在下南直隶应天府人氏,也曾进学,困于院试不得寸进,转而经商,沥港被毁时流落海外,幸得靖海伯收留。”钱锐不急不缓侃侃而谈。

    方顿这个身份背景钱渊倒是安排过,不敢说没有纰漏,但本就是流落海外,混迹倭寇之中,用假名也无可厚非……其实之前主要是为了应付徐海和汪直,前者是用不上了,后者……现在也用不上了。

    胡应嘉看了眼郑若曾,面前这老者气度从容,言谈间温文儒雅,还真不类凡品。

    “方先生此来?”

    “学生入幕靖海伯府,奉伯爷之命前来,询出海口战事详情。”钱锐行礼道:“若有贼寇来袭,靖海伯府愿出亲兵相助。”

    从钱锐登台开始,即使心里还在怀疑汪直的胡应嘉也放心下来了,如若今日正是汪直闹事,就不会将身边谋主送过江来演戏。

    “尚不知详情。”郑若曾插嘴道:“还请先生于此稍候。”

    钱锐又行了一礼,默不作声的退到角落处。

第九百八十章 幸灾乐祸

    金鸡山脚,招宝村。

    村头几十匹高头大马,聚拢了数十精壮大汉,人人腰佩长刀,甚至还能看见几根用蓝布包裹起来的鸟铳。

    村外码头上,十几艘大小船只已然蓄势待发,王一枝、毛海峰手摁腰间佩刀,凝神盯着江面。

    “到底出什么事了?”

    “辛苦方先生了,先喝碗凉茶。”

    前一句话是脾气火爆的毛海峰,后一句话是王一枝。

    “的确出了些事,但和咱们没干系。”钱锐接过碗喝了几口,耳边传来树上知了没玩没了的鸣声,“今年热的可真早。”

    王一枝笑道:“还没到黄梅天呢,再过些日子能凉快点。”

    钱锐点点头,丢开碗往里走,村里都是汪直麾下家眷,虽然肃然,但也能看得出几丝慌乱,甚至有的人家已经大包小包堆在小车上了。

    再往里走,到了汪宅门口,百多个手持利刃的大汉正在四周巡视,徐碧溪一脸焦急的在门房处等候。

    “义父,义父!”

    “嚷嚷什么,没得失了气度。”汪直在院子里倒是悠闲,瞄了眼钱锐的神色,才转头继续训斥徐碧溪,“若是朝廷背信弃义,还用等到今天,若是倭寇来袭……”

    “若是倭寇来……”徐碧溪眨眨眼,“那……”

    “那对老船主来说,对咱们来说,是好事。”钱锐笑着接上,“当年钱龙泉一力坚持和老船主联盟,无非就是看中老船主纵横海上……若有新倭,自然是要老船主出力的。”

    “那也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毛海峰嘀咕道:“当年海道副使丁湛还送了几十艘福船呢,但王民应没几年就攻陷沥港。”

    “此一时彼一时。”钱锐大笑着指着毛海峰,“当年海道副使丁湛是个什么角色?”

    毛海峰还不服气,“听县人闲聊,钱渊在京中也就个闲职,无甚权柄。”

    “住口!”汪直一拍身边的桌案,“为父都要称一声‘钱龙泉’,你倒是有胆子直呼其名!”

    毛海峰和徐碧溪、王一枝都是一愣,以前没外人的时候,咱们不都这么叫吗?

    汪直咧咧嘴,这还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说人家方先生八成和钱渊有勾结吧?

    “背后直呼其名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不要当面就是了,钱家护卫脾气可不太好。”钱锐一笔带过,仔细解释道:“钱展才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只待了半年就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但终究也算翰林出身。

    如今虽是闲职,但却在詹事府任职,也算储相,就算不能入阁,只要积累资历,一跃可为六部侍郎,毕竟他是陛下潜邸旧臣,简在帝心。”

    “听懂了?”汪直挥着蒲扇点着毛海峰,“说到底还是钱龙泉年纪太轻,至今未满三十,不然早就升上去了,再说了,随园士子虽然都年岁不大,但隐隐都算陛下潜邸旧臣……对了,还有那个高,高……”

    “杭州钱塘高仪高子象,其女前年嫁于徐文长,后陆续升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太常寺卿,两个月前转北京礼部侍郎,兼掌詹事府。”钱锐如数家珍道:“此外,尚有通政使钱刚聲、户部侍郎陆平泉、工部侍郎潘思明,户部侍郎黄霖原。”

    “一溜的侍郎,也没个尚书……”

    “你个憨货,出去!”汪直骂道:“钱龙泉未满三十,他压得住一个大九卿?!”

    徐碧溪在一旁笑道:“他就是恨当年钱龙泉几次戏耍他,两次被逼着去南洋,后来大冬天被逼着挖荠菜……”

    “咳咳咳,好了,都闭嘴,我看你们是闲出鸟来了!”

    汪直骂了几句,转头瞄了眼笑吟吟的钱锐……他可没忘记,当年毛海峰被钱渊赶去挖荠菜,这厮转头拉着方鸿一起挖。

    “这些都不说了。”钱锐又补充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最大的差别在于,这一次开海禁通商是朝**议,老船主还被封爵靖海伯,若是朝廷要背信弃义对老船主动手……难道不怕商路断绝,倭寇再起?”

    汪直点头称是,这一点他在这几年内早就想明白了,朝廷若是背信弃义,东南沿海再无宁日……而且俞志辅南调广东,戚元敬北上蓟门,也显示了朝廷并没有算后账的意思。

    “还是不稳当。”毛海峰嘀嘀咕咕道:“要不义父去舟山避避?”

    “避个屁!”汪直懒得理睬,只问:“方先生冒险过江,可查实了?”

    “那是自然。”钱锐平静的和汪直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心里有数,汪直早在一年前就察觉到钱锐和钱渊有勾搭,而钱锐也察觉到汪直已经察觉到了这点。

    出海口一片大乱,杨文率兵进剿,汪直一面吩咐徐碧溪等人整理兵械,一面……还没等他开口,钱锐就自告奋勇过江一探虚实。

    “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杨文那厮都出兵了!”

    “威远城头的铁炮对着出海口,但也有对着金鸡山的!”

    钱锐笑吟吟的接过蒲扇摇着,“没什么,不是倭寇来袭,也不是朝廷……”

    才开了个头呢,钱锐忍不住扑哧一笑,“内斗而已。”

    “内斗?”

    “谁和谁内斗?”

    钱锐慢条斯理的说:“一个月前,十五艘大船入镇海,光是转货就用了三天,把码头都占满了,气得镇海知县孙文和操起长刀要砍人……都记得吧?”

    “当然记得,华亭徐氏呗。”徐碧溪哼了声,“好大的排场,占了码头就不肯让,连续三日等着船只从杭州海市等地运货过来,还在镇海这边强买强卖,惹得孙文和勃然大怒,海瑞那老头还差点被徐府下人给揍了。”

    汪直也忍不住插嘴道:“十五艘大船,而且其中还有几艘……记得是当年钱龙泉办的船厂里出来的,可真阔气!”

    “船厂出来的都是战船,却被拆了铁炮当做货船。”钱锐摇头道:“那一批船队在舟山盘桓,共聚集近四十艘海船,才扬帆南去,今日就是回程。”

    “适才是山阴诸家人来报,从南洋回程途中碰到海盗,其他船只果断抛货入海逃离,只有徐家的船队……”

    毛海峰咂咂嘴,“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可不是,十五艘船丢了八艘,剩下的七艘也只能抛货。”钱锐一摊手,“等到了舟山,徐家管事不干了,非要其他船队赔偿!”

    “赔偿?”汪直都听愣了,出海贩货是高风险的买卖,你自个儿亏了本还能让同伴赔偿?

    “然后就打起来了?”

    “可不是,徐府剩下的七艘船一路追到出海口……”

    汪直啧啧两声,躺回藤椅上摇着,眼角余光却瞥见钱锐流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

第九百八十一章 选择

    松江府,华亭县。

    和原时空不同,这个世界的松江府没有经历太多的倭患,比起嘉兴、绍兴、台州各地来说,日子好过的多。

    但事实上,日子也不好过。

    面无表情的卢斌轻轻一拉缰绳,胯下马放缓了速度,他转头看去,大片的良田,茂盛的桑林,辛勤劳作的佃户……这些都是徐府在短短几个月内揽入怀中的。

    记得还是嘉靖三十五年在嘉兴府,自己和钱渊曾经聊起过,他说徐府贪婪更甚东楼,当时自己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

    也是,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在嘉定城内相遇,他就没有错过,他说戚元敬必为一时名将,他说统领抗倭大业者必为胡绩溪……

    想起那个人,卢斌心中一片黯然,几度并肩,几度携手,那些烽火岁月中结下的友情,随着自己的抉择都随风散去。

    父亲虽然出狱,但却愤然回乡,甚至不肯踏上松江土地一步,卢斌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会恨我吗?

    想必会的。

    卢斌面如枯木,听见身边亲随的喊声,才恍然发现到了城门口,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向着城内走去,脑海里依旧神游物外。

    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张元勋、葛浩、杨文、张一山……自己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嘉定大捷,他本可以趋马逃离,却选择了持枪出城,让自己一夜成名。

    嘉兴大战,父亲败北,卢家声名尽丧,是他带着自己连连大捷,保下卢家。

    论情分,论渊源,论恩情,自己本应该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

    俞志辅、戚元敬陆续南下,自己是他安插在东南武将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向来对友真挚,对敌狠辣,却没有对我动手……

    如果你动手了,即使我罢官下狱,心里也能好受点,偏偏你置若罔闻……

    “下官拜会徐七爷。”

    “等着吧。”

    卢斌垂下头,身边的亲随赶上去塞了两个门包,那门房才神色略松,大大咧咧的说:“都留点神吧,昨日七爷大发脾气,被拉出去打板子的都有七八个呢。”

    好一会儿之后,卢斌才被下人引入府中,还在院门口,就听见里面尖锐的喝骂声。

    “董一奎那厮说的好听,缴纳税银,报备出海,现在呢!”

    “还有那卢家子,没有父亲,他能坐到吴淞总兵?”

    卢斌就站在院门口听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里面那位正在骂天骂地的是两个月前被赶回老家的徐阶次子徐瑛。

    徐阶兄长两人,弟弟一人,如今自己和徐涉出仕,两位兄长留在老家,下面子嗣多达十余人。

    之前十多年,华亭徐氏已经足够张狂了,但等出生在京城第一次回松江的徐瑛出现,松江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张狂。

    不过两个月,徐瑛在松江府侵吞良田、桑林十余万亩,强行驱逐徐府周围住户,大兴土木,拆屋重建,为此闹出四五条人命官司,从松江知府、推官到华亭知县个个都焦头烂额。

    这种比严世蕃更贪婪,更没有底线的人,自然不会忽略海贸带来的丰厚利润。

    董一奎还是真想洗白,使了各种手段,劝徐府以正常的渠道出海经商,甚至揽过了缴纳税银,徐瑛这才点头。

    虽然才回松江两个月,虽然是个晚辈,上头还有两位伯父,六个兄长,但身为内阁首辅的儿子,徐瑛如今在华亭徐氏说一不二。

    不过徐瑛不太看得上原本走私中的那几艘船,要做就要做的大点,东南多河近海,但能抗海上巨浪的大船却没那么多,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吴淞总兵卢斌的身上。

    当年卢斌率军镇守定海后所剿灭倭寇,麾下本就多有海船,后来钱渊筹建船厂,主要供给时任台州指挥使的葛浩,但也有部分分配给了卢斌,这些船只都被卢斌带到了松江。

    所以,卢斌实在不太能理解徐瑛为什么尖锐呵斥,你要船,我也给你了,你要护卫,我也给你了,还要怎么着?

    战船被毁,士卒损耗,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你骂我什么?

    但片刻后,卢斌明白了。

    “当年父亲招揽,汪直那厮攀着钱家一力拒绝,钱展才和汪直是什么关系?”

    “但凡出海都要挂汪直五峰旗号,他汪直就是个倭寇头子,在海上杀人越货算的了什么?”

    “说不是钱展才指使的,你信?”

    “近四十艘大船,最终受损的却只有我徐家,其他几家居然毫发无损!”

    卢斌无语的垂下头,这也太能扯淡了,面前这位也太好骗了点,徐府的管事是把这位当傻子了吧。

    汪直若是动不动杀人越货,东南海贸能如此旺盛吗?

    其他船只毫发无损,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抛货逃离?

    只有你徐府的船队受损……要不是我派去的兵丁强行将货物抛离,怕是一艘船都回不来!

    不过卢斌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之前走私了那么多次都没出事,偏偏徐瑛接手就出事了,而且徐瑛的三堂兄还挂了……

    “废物,废物!”

    “早知道就该让你老子死在昭狱里,做老子的是废物,儿子也是废物!”

    “早就听说了,你卢斌当年是钱展才的人,这是又想改换门庭了?”

    “随园肯收你吗?!”

    毫无疑问,徐瑛是将这个责任,这个锅砸在卢斌身上,或者说砸在钱渊身上。

    不是我的错,是钱渊指使的!

    是钱渊指使汪直在海上杀人越货!

    而且钱渊还有内应!

    谁?

    当然是卢斌。

    终于听明白了的卢斌突然笑了,白森森的牙齿让徐瑛住了嘴,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后退一步是无意识的,但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后,徐瑛更是勃然大怒,在他看来,卢斌是徐府门下走狗,居然敢向着主人呲牙!

    但还没等徐瑛开口训斥,卢斌已经转身,大步走出院子。

    趋马出城,在官道上狂奔好一阵儿后,卢斌才放缓马速,突然对左右亲随道:“若辞官归乡,我父是喜是忧?”

    “少爷……”

    没有得到回答,卢斌也不在意,但琢磨来琢磨去,愈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卢家是处州卫世袭千户,如今只有卢斌一人出仕,刚刚年满三十,已然是吴淞总兵。

    父亲罢官归乡,长兄沿袭处州卫千户,二兄操持庶务……自己归乡也没什么不甘心的,至少不会再被牵扯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中。

    而且父亲出狱后,只在苏州见了一面,痛斥自己背信忘义,若就此辞官,父亲说不定还会赞成。

    卢斌打定了主意,随即又想到,早知今日,当年父亲出狱,自己就应该筹谋辞官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接纳?

    随园。

    书房里,钱渊漠然的看着手中的这封信,沉思片刻后在一旁的书架上翻了会儿找出另几封信。

    在前世,下海后钱渊也遇见过类似的事,商场上勾心斗角,为了一张单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钱渊并没有掌控一切的强烈渴望,他也知道政治的黑暗一面,所以他也有心理准备。

    所以,当卢斌选择徐阶的时候,钱渊显示出了他少有豁达的一面,这些年来只有这一个,已经不错了……更何况对方有足够的理由,至少在这个时代。

    但钱渊没想到的是,卢斌会选择辞官。

    “这么多信?”

    钱渊回头笑着捧起扒着自己小腿的儿子,又吻了吻小七的脸颊,“之前的信,我以前就有这个习惯,如果有人定期写信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放好。”

    小七哼了声,“咱们大学毕业后都是用的电子邮箱,写信……还定期写信,都需要整理,你高中女同学吧?”

    “哎呦,咱家醋坛子又翻了!”钱渊哈哈一笑,“我可以保证,这些信都是男人写的。”

    小七嗤之以鼻,这个时代还能有女人给你写信?

    “你也见过,咱们在临海时候,当时的宁绍台参将卢斌。”钱渊随口解释道:“不对,不是他,是他老子,以前的浙江副总兵卢镗。”

    “我知道他,卢斌。”小七想了想,“就是那个背弃随园投向……”

    “嗯,就是他。”钱渊嘿嘿笑着将多哥儿举高高,“他日子不太好过,想跑路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厮政治上太不成熟了,还好有个知道利害的老子。”

    这封信就是卢镗写来的,事实上,从卢镗出狱归乡后,每两个月都会来一封信。

    卢斌不懂事,但卢镗很上道。

    曾经官至浙江副总兵,也曾经两度入狱,曾经战功累累屡败倭寇,也曾经丧师数千,拥有这样起伏跌宕人生的卢镗在这方面比卢斌强的太多。

    为了孝道而改换门庭,说起来也不算大错,但问题是这么做值不值得。

    卢镗入狱数年,在昭狱中并不是耳目闭塞,如果儿子没有选择徐阶,只要新帝登基,自己也能出狱。

    钱渊曾经亲自入狱告知卢镗,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作保,至少在昭狱内,卢镗无忧。

    而卢斌却畏惧父亲被徐阶所害,被几句话吓得心神难安,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投入徐阶门下。

    等卢镗回到东南,目睹东南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受到钱渊在东南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后,他甚至都没等到回老家处州,就动笔写下第一封信送入京中随园。

    徐阶垂垂老矣,钱展才未满三十,即使只为了处州卢家考虑,卢镗也不敢怠慢……如今只能两边下注。

    而这次卢斌决定辞官致仕……气得卢镗直跳脚,见过蠢的,但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也有这么蠢的。

    你是改换门庭投入徐阶门下,如今想施施然脱身,你觉得徐阶动不了你?

    就目前这局势,徐阶若是对卢斌动手,随随便便按个罪名,会有谁替卢斌说话?

    难道指望钱渊不计前嫌?

    卢镗的心思……钱渊一览无遗,真不想管这狗皮倒灶的破事,但又不能不管,卢斌想辞官归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徐府。

    “呀呀,呀呀呀!”

    “怎么了?”

    “他想下地呢,现在都学会跑了。”小七抱着儿子放在地上,小家伙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啪一下坐在地上,傻乎乎的抬着头呵呵笑,嘴角还有口水呢。

    “傻儿子,刚还夸你呢!”小七哭笑不得抱起多哥儿。

    “还小呢。”钱渊随口安慰了句,心思还在卢镗这封信上。

    徐阶在京中如今局势不太好,被高拱打压的挺惨,而华亭徐氏又太过张狂,太过跋扈,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卢斌想辞官归乡,自然是因为和徐府那边合不来,但哪里能轻轻松松脱身,除非不被找后账。

    朝中能挡得住徐阶出手的势力并不多,高拱是一个,但显然,随园也是一个。

    卢镗不许儿子辞官,并送来这封信,显然有重归随园的心思。

    接纳吗?

    当时戚继美还在江西,浙江总兵董邦政病重,钱渊在东南布局中,武将以卢斌为首。

    卢斌背弃,导致侯继高、张三、张元勋连锁反应调换驻地,也逼的钱渊不得不付出代价,才使兵部尚书杨博将戚继美调回浙江稳住局势。

    如今想重回随园,不说杨文、张三、侯继高等人怎么想,对随园本身的权威来说,也是有负面影响的。

    但不接纳吗?

    不管卢斌是主动的还是被逼的,终究和华亭徐氏勾结走私,而且还借出兵丁、海船,这都是钱渊可以利用的。

    不接纳,很可能导致卢斌只能选择徐阶,而且事情很可能会越来越糟……卢斌想不到,但卢镗不会想不到。

    “看你眉头皱的!”小七伸手抚平丈夫的眉毛,“其实在咖啡厅之前,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在老家见过你,看起来挺年轻的啊。”

    “啧啧,早就对我心怀不轨。”钱渊努力舒展眉毛,叹道:“前世下海经商,虽然也麻烦但终究能立稳脚跟,反正也不指望发大财,但这一世……埋在心头的事太多太多……”

    丈夫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小七在钱渊赞许的目光中将多哥儿放在地上,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别逼自己,虽然我前世读书时候对历史不感兴趣,但也知道,你做的足够多,也足够好……”

    “上次高拱和徐家联手时候,你还骂骂咧咧,大不了不干了,回头找个机会把努尔哈赤给剁了就算完,只要不是满清入关就行……”

    “这个……倒是要干的,其实在原时空中,明朝灭亡,如果没有满清,异族很难入主中原。”钱渊嘿嘿笑道:“但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要改朝换代,我更希望是南边的人,更靠海一些……”

    外头有下人禀报,小七也笑着说:“都忘了来书房做什么了,高家姐姐来了,说徐渭有事找你……”

    “嗨,让他等等就是。”钱渊搂着妻子,“对了,你那个二叔真是了不得啊!”

    “徐瑛?”

    “恩,在松江肆意妄为,光是人命官司就七八条,放在后世,就算是二代也得被送进去!”

    “随你,反正和我没干系,不用顾忌。”

    “嗯。”

第九百八十三章 导火索(上)

    沿着蜿蜒的长廊漫步往前,还没到正厅,就听见徐渭的牢骚,还夹杂着孙鑨、冼烔的劝慰。

    “这是怎么了?”钱渊走进正厅,打了个哈欠,“文长兄向来孤傲于世,如今也满口阿堵物?”

    徐渭都被气笑了,没中举前他倒是的确这德行,但出仕这么多年了,入直西苑时长期和户部尚书方钝打交道,如何不懂钱财的重要性。

    “才将将黄昏,天都没黑,你满口哈欠,这就困了?”徐渭指着钱渊,“管你真的假的,当初是你和文中兄做的大媒,这事儿就交给你们!”

    看钱渊投来询问的目光,孙鑨无奈解释道:“高家那边想出海……但报备不过,假借新昌潘家的船只……”

    “肯定还是报备不过。”钱渊立即听懂了,“船只都是编了号的,借给别人无所谓,但高家……被禁出海三个月。”

    高家贿赂镇海县户房吏员,导致吏员被斩首,高家被罚银,并被禁止出海三个月,这件事让徐渭在随园丢尽了脸……当然,这是他自己觉得。

    如今又要辗转违规出海贩货,徐渭都无语了,这么死要钱吗?

    “大舅子找上门,文长兄被气得……总不能骂回去吧。”孙鑨摊摊手,“这事儿潘思明不知情,还是博茂牵的线。”

    “你做的好事!”徐渭指着冼烔的鼻子,“这种破事也插手,酒楼分红的银子不够你花?”

    冼烔脸都涨红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我可没收银子!”

    “好了!”钱渊喝道:“博茂,你还不知道文长兄那张嘴,他是气你插手东南商事!”

    “插手东南商事不是忌讳,但忌讳以此违规手段。”孙鑨补充道:“当年展才设市通商,于其中不收一文贿赂,就是怕惹事,你倒是凑上去!”

    “算了,别说他了。”钱渊随口道:“回头让虞臣兄跟他好好聊聊。”

    冼烔登时像被戳了针的气球似的瘪了下去,他最怕的就是如父如兄的陶大临。

    钱渊无奈的左顾右盼,这种破事……但是没办法啊,这种破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大家都是东南士子,各族都是地头蛇,都是当地豪族,甚至钱渊为了增强随园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刻意的让各家都参与海贸中……就连闽县林家都在厦门那边分一杯羹呢。

    孙鑨换了个话题,杨铨、林烃、陆树德、周诗陆续来蹭饭,气氛这才渐渐松快起来。

    “先来碗绿豆汤,那边西瓜切好了,都是在井里冰镇过的!”

    “别啃了,待会儿饭都吃不下。”

    “要什么冰块,小心吃坏肚子。”

    乱七八糟的一阵纷乱后,众人才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坐下聊天,只有陆树德和林烃还在那啃着西瓜。

    “登之兄来了。”钱渊眼尖看见陈有年进来,笑道:“赶紧,西瓜被贞耀、与成啃得只剩最后几块了。”

    杨铨一巴掌拍在陆树德后脑勺上,抢过最后一块递给陈有年,“登之兄,听说如今户部均赞,胡克柔不让展才专美于前?”

    “呃……”陈有年先啃了两口西瓜,才笑道:“砺庵公亲口所说,而且是专门找到陈某,一字一句……”

    “哈哈哈……”

    众人中,徐渭放声大笑,孙鑨眼睛眯成一条缝只微微笑着,其他几人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摇头苦笑,有的心中忿忿。

    钱渊看陈有年瞥过来的视线,伸手拱拱以示求饶,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的官员,加上赴任镇海知县的孙铤一起有五人,除了孙铤、黄懋官、胡应嘉本人外,还有两人,一个是远去厦门的陆一鹏,另一个就是陈有年。

    和其他人不同,陈有年本就是随园中坚,南下查验,北上返京都是和胡应嘉同行,甚至受钱渊指派在返京途中和胡应嘉缓和关系……再往后,钱渊回京后接过了这条线,孙鑨、徐渭也知情。

    所以,陈有年心里是有数的,胡应嘉在东南的诸般作为,钱渊至少是掺和进去的。

    “说起来张孟男还挺亏的。”林烃丢开西瓜皮,“都几个月了,还没司职,还不如去宁波呢。”

    六部郎中这个职位不算低,外放是知府,往上就是侍郎,张孟男几个月前被高拱塞进刑部是不得已的,因为只有刑部和户部才有十三清吏司,至少十三个郎中。

    但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一党,反正张孟男触怒高拱,他自然不会安排,林烃和张孟男是同科进士,又同在刑部任职,自然看得清楚,颇为张孟男不忿。

    “听说了,高新郑当初被气得大发雷霆,正好刑部如今在华亭手中……”杨铨轻声道:“张元嗣品行高洁,不附权贵,虽无司职,仍每日点卯,从无缺勤。”

    徐渭嘿嘿笑了声,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笑声。

    钱渊无奈的看向杨铨,“朝阳兄这是指桑骂槐?”

    “都知道是指桑骂槐了,还问甚么?”

    论缺勤……满朝官员,可能没人能和钱渊相提并论,从回京到现在,除了去山西查验红薯、洋芋事外,他几乎什么都没做,以前在都察院还好,隔上七八天总是要去点卯一两次,进了詹事府……到现在一年多了只去过一次,反正詹事府官员除了他之外,都是有本职的。

    不过钱渊脸皮厚的很,就当做没听见。

    孙鑨将话题转回来,“若是随园照拂,怕是火上浇油。”

    “这倒是,高新郑那脾气。”周诗突然说:“税银账目入京后,据说内阁纷争不断……”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张孟男品行高洁,但却坏了高拱的大事。

    如果说几个月前宁波知府失手,高拱还想看徐阶和随园互掐的好戏,但等着三个月税银账目入京后,他实在忍不了了。

    胡应嘉成功的执掌通商事,先刷新吏治,不惜砍了镇海县衙的户房吏员,后在杭州设置海市以集天下客商,税银数额急剧上升,也使得徐阶在内阁中扳回不小的劣势,甚至如今徐阶对户部的影响力都在上升。

    这都是高拱无法忍受的。

第九百八十四章 导火索(下)

    三日前,宁波府衙递交三月、四月、五月税银账册入京,其中三月份还只是八万多两,但四月已经有十二万两,五月激增至十六万两,满朝称颂胡应嘉之能。

    在关键时刻,毅然南下,挑起重担,使东南税银恢复,很多官员将其和当年毅然南下抗倭的钱渊相提并论。

    徐阶一党欢欣鼓舞,在长达一年被压制的状况下,胡应嘉于东南破局,必能成为徐阶有力的支撑。

    高拱自然是跳着脚大骂,并且开始考虑,是直捣黄龙还是先剪除羽翼……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京察的风声,吏部天官杨博二月份上书请求京察被隆庆帝留中后,就再没什么动作了。

    但最受影响的是随园。

    随园能成为一股政治势力有很多原因,比如志同道合,比如钱渊和徐渭的生死之交,比如当年在随园背后若隐若现的裕王府,比如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科考的同年,比如大都出自东南。

    但随园能立足朝堂,而且能直面徐阶、高拱这样的大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钱渊、孙铤、陆一鹏、孙丕扬、陈有年等人在开海禁通商上起到的作用和地位。

    如今胡应嘉异军突起,必然使随园在有心人心目中的地位下降……简而言之一句话,你们不是必须的。

    这也是今日这么多人齐聚随园的原因,大家都感觉到了威胁,杨铨、陈有年用开玩笑的口吻转着圈提起胡应嘉和税银,无非是在问钱渊,可有对策?

    杨铨瞄了眼默不作声的钱渊,琢磨了会儿又转头细细打量徐渭,他是松江人,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后登门拜访钱渊,相谈甚欢从此订交,嘉靖三十四年同赴乡试,第二年又入随园,一同登科,他知道凭自己的眼力,是看不穿钱渊的心思的,但徐渭相对来说……

    想了会儿,杨铨笑着说:“胡应嘉确有其能,于国有功,不过于朝中未必是好事……”

    徐渭嗤笑道:“导火索啊,咱们随园只管看热闹,他们脑浆子打出来都不管。”

    “咳咳。”孙鑨插嘴道:“各司其职,不涉身其中,要知道今年是京察年。”

    杨铨差不多确定了,钱渊必有后手,徐渭、孙鑨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提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对杨铨、陈有年、吴兑、周诗等人来说,他们都已经和随园密不可分,他们日后仕途是否顺利,很大程度都要看随园,看钱渊的手段。

    周围人议论纷纷,钱渊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却将话题转回去,说:“张元嗣有任事之能,小舅对其评价不低,称其日后当为世之良臣,我等聚众而为随园,不为党争,而为社稷。”

    顿了顿,钱渊看向冼烔,“如此人物,虽是高新郑姻亲,且被其厌恶,我等何忍目睹其落魄?”

    冼烔支支吾吾,端起汤碗,“这事儿……”

    刑部是徐阶地盘,刑部尚书冯天驭,刑部右侍郎赵贞吉,但冼烔的妻子是刑部左侍郎潘晟的侄女。

    徐渭冷笑道:“不用博茂出力。”

    冼烔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做恍然大悟状,“也是,让虞臣兄登潘家就是。”

    冼烔脸色刷一下白了,连连摆手道:“无需虞臣兄,无需虞臣兄……今夜小弟就去,就去……”

    论眼睛里不容沙子的刚强秉性,随园莫过于陶大临,他若是知道冼烔为高家、潘家徇私出海经商牵线搭桥,必定是勃然大怒。

    周围人一阵哄笑,这时候下人送了饭菜进来,众人回正厅用餐,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徐渭、孙鑨留下。

    “登之察觉到了。”

    “瞒不住他的,当年他和胡克柔一起南下北上。”

    “其实几个月前登之兄应该就有察觉。”

    “嗯,展才将登之推出去打擂台,但张孟男让贤,却是胡克柔得手。”

    “说起来展才这些年出手从不落空,那次无来由出手,无来由落败,由不得登之狐疑。”

    钱渊抿了口茶,笑道:“没想到,胡克柔还真有点能耐,能做到这程度。”

    “但也过了点。”徐渭摇头道:“只怕过犹不及。”

    “你不说了嘛,这是导火索。”孙鑨细细分析道:“高新郑揽权,而且不是以自身揽权,而是以内阁揽权,如今户部相当一部分事务都是要过内阁的,若税银控于华亭之手……高新郑如何能忍?”

    “高新郑真是有魄力。”徐渭叹息道:“只要东南税银安稳,徐华亭首辅之位就相对稳固。”

    “内阁揽权……”钱渊冷笑道:“你以为他们只瞄准六部?”

    “什么意思?”

    “他们?”

    “以内阁控六科、都察院,再控六部,六部控各地巡抚。”钱渊咂咂嘴,“多年前曾听叔大有此意。”

    孙鑨和徐渭面面相觑。

    “那都是以后的事,先看如今吧。”钱渊嗤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徐瑛那厮被赶回华亭,十五艘大船出海往南洋,结果只回来了七艘,居然让同行的其他船队赔偿,为此还在镇海打了一场。”

    徐渭细细问了一遍,眯着眼低声道:“丢了八艘船?”

    “和我没关系。”钱渊一瞪眼,“船毁人亡,这等事我干得出来?”

    “再说了,汪五峰的势力范围主要是往倭国方向,南边顶多蔓延到福建、广东东部沿海,南洋那边都是西洋人。”

    “而且丢的八艘船,其中五艘都是战船,都是我当年在镇海船厂督工打制的。”

    “嗯?”孙鑨反应过来了,“徐瑛是从卢斌那儿弄来的?”

    “嗯。”钱渊忍不住笑了,“为此徐瑛还怀疑卢斌,那小子想辞官呢。”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徐渭嗤之以鼻,“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呃,不对!”

    徐渭脑子太好使了,立即发现其中的问题,卢斌早就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想辞官归乡……这等事钱渊怎么会知道?

    “他老子卢子鸣写了信来,这两年每两个月一封信。”钱渊随口说:“打的好主意呢。”

    “两头下注?”孙鑨琢磨了下,摇头道:“乡人来信,侯龙泉曾大骂卢斌……”

    “他卢家父子也颇有战功,算是匹好马。”徐渭冷笑道。

    钱渊也猜得到孙鑨和徐渭的态度,如果就这么接纳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那些人怎么看?

    徐渭那句话言外之意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钱渊的视线无意识的停留在茶盏上,卢斌若想重回随园,或安然脱身,那就要交付一件投名状。

第九百八十五章 明前龙井

    已是盛夏,虽地处北方,但也酷热难当,也只有郁郁葱葱的万岁山能略微抵挡烈日。

    陈洪躲在树荫下听着头顶知了没完没了的歌唱,不耐烦的转头四顾,呵斥道:“都麻利点,皇爷马上就要来了。”

    周围忙的大汗淋漓的太监、侍卫加快了动作,但实在收效甚微,万岁山多有草木大树,知了数不胜数,一时半会儿哪里捉得完?

    又过了会儿,已是黄昏时分,阵阵微风拂过,陈洪这才陪着隆庆帝登山在凉亭中坐下。

    “还没来?”隆庆帝无精打采,接过汤碗喝了口,“冰沙细腻,是从酒楼采买来的?”

    “皇爷,刚刚送到的,不过不是酒楼,是随园小厨房。”陈洪笑着说:“钱大人自个儿提着竹篮带来的。”

    “还是展才会享用啊。”隆庆帝瞄着正在走过来的钱渊,“去端碗百合银耳羹来。”

    陈洪笑嘻嘻的应是,快步走出凉亭却被钱渊扯住说笑几句。

    “臣钱渊拜见陛下。”

    隆庆帝诧异的看见钱渊脸上遮掩不住的喜色,“起来吧,又不是殿内叙礼。”

    三日前宁波税银账目入京,朝中上下大赞胡应嘉之能,内阁里一片纷争,但隆庆帝很清楚,受损最重的是随园,是钱渊……怎么今天一副喜笑颜开的神情?

    “喵喵,喵。”

    一只小小的黑猫从隆庆帝脚边钻出来,看见钱渊登时往边上一跃,五六岁的小男孩跟在后面咿咿呀呀的嚷嚷。

    “别追,别追!”钱渊火急火燎的跟上去,“太子,你越追它跑的越利索,上次送来的小鱼干呢,拿来拿来……”

    隆庆帝无语的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拎着黑猫回来,太子跟在一旁努力伸手够着去摸黑猫的脑袋。

    “展才真是童心未泯啊。”

    “嗨,陛下日理万机怕是忘了……”钱渊幽怨的说:“上次小小小黑在万岁山乱窜,害得太子摔了一跤……”

    “呃,然后展才被科道言官弹劾。”隆庆帝也忍不住笑了,“无妄之灾呢,其实太子也没摔着,只是逮不住小猫,被气哭的。”

    “明年太子生辰,还是换其他的……”

    “小马,小鹿,小兔子……”

    “太子殿下,就别出馊主意了。”钱渊无奈的看着满脸期望的小男孩,“这样好了,明年送一艘船。”

    “船?”隆庆帝诧异问:“展才这是要讨个弹劾?”

    太子才五岁多,去船上弄水,更容易出事。

    “哎,臣让南边朋友送些贝壳来,粘成一艘船,这么大……”钱渊嘿嘿笑着,“到时候送太子一份,哎呦,有劳陈公公了。”

    “钱大人客气了。”陈洪将汤碗放在石桌上,“这可是陛下特地嘱咐。”

    “陛下厚爱……”钱渊喝了口,点头道:“清淡解暑,香甜可口,正适宜酷夏饮用,还好这是陛下的小厨房,否则传出宫去,臣那酒楼就惨了。”

    隆庆帝大笑,“自嘉靖三十五年起,钱家酒楼在京城就独树一帜,今夜就让你尝尝西苑小厨房的手艺……放心,不留宿,你家后院葡萄架子倒不了。”

    “谢陛下厚赐……”钱渊挤出一张苦瓜脸,“但今夜真不行,不行……臣妻昨夜查出身孕。”

    “哎呦,这么巧?”一旁的陈洪凑趣道:“昨夜淑妃也有孕在身。”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钱渊笑着拱手,心里直嘀咕,淑妃就是那个原时空的李太后,这一世被自己辗转送进宫的那位李氏,还真是摆脱不了历史的惯性啊。

    “哎,也有展才之功嘛。”隆庆帝也笑呵呵的说:“难怪今日展才喜色溢于言表,还准备以贝壳制船,这是给还没出生准备的吧。”

    “是啊,臣妻身子不适……”钱渊顿了顿,才认真的说:“臣亲手制菜才入口……笑什么,笑什么!”

    “哈哈哈……”

    一旁的陈洪还只是掩嘴偷笑,而隆庆帝笑得直打跌,“展才啊展才,果然不愧畏妻如虎的威名!”

    钱渊一脸悻悻,心想今日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当年北上回京途中,小七是挺作妖的,这次还真没有。

    两口喝干百合银耳羹,钱渊咳嗽两声,“陛下厚赐,不如赐碗茶?”

    隆庆帝指着汤碗,“绿豆汤、银耳羹还不够你喝的?”

    “但好久没喝茶了。”钱渊长叹一声,“估摸着也就陛下……”

    隆庆帝收敛笑容,眯着眼打量着钱渊,才吩咐道:“陈伴,去斟两杯明前龙井来。”

    “多谢陛下。”钱渊笑嘻嘻的拱手相谢。

    茶叶自古流传,但唐宋皆是茶饼,真正符合后世饮茶的习惯是从明朝开始的,有明一代,名茶辈出,但这些年来,龙井力压群雄,被誉为“天下第一茶”。

    世人均知,每年的明前龙井除了进贡之外,大部分都是要送入京城随园,钱渊只喝得惯明前龙井。

    相当程度上,这也代表着浙江官场对其俯首帖耳的态度,从最早的杭州知府胡宗宪,到后来的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从胡宗宪到吴百朋再到谭纶,向来不会缺随园的明前龙井。

    即使是入浙两年多的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也从来没有在这等小事上作祟。

    但今年,没有明前龙井入随园,一两都没有。

    这是不是代表随园在东南的影响力渐渐消退……隆庆帝也在思索这个问题,相对来说,他是更愿意看到随园掌控东南税银的。

    可惜隆庆帝更倚重高拱,并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激怒高师傅,导致两者之间爆发激烈的冲突,这也是为什么他几个月前批红胡应嘉接任宁波知府的原因。

    从最早的浙江巡抚到后来两任浙江巡按,再到台州、绍兴、宁波三府知府调换,如今随园在浙江通商事中,只剩下要做事,手中却没有太多权力的镇海知县孙铤一人了。

    隆庆帝思虑良久,才开口道:“以展才看来,胡应嘉此人能担当大任否?”

    钱渊敏锐的察觉到,隆庆帝对胡应嘉的态度有点复杂,一方面很认可对方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又因为其能力过强而导致朝局复杂。

    钱渊能确定,高拱肯定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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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