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脸谱下的大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一章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黑漆漆的屋子里,随着轻微脚步声响起,烛火由远而近,将不大的屋子照的亮堂堂一片。

    “还好,还好,没破了相,不然回头嫂子还不拿扫帚抽我。”钱渊将烛台放在桌上,“这处隐秘,不为人知,大哥放心就是。”

    床榻上的钱鸿翻身而起,哼了声,“就应该抽你……那茶盏本就是砸你的!”

    钱渊哈哈一笑,“大哥勿怪,弟弟也替你报了仇不是,刑部侍郎呢,正三品的朝廷大员,硬生生被弟弟扇了个耳光,又踹了脚……要不是怕一脚踹死,非让他吐两口血不可!”

    “你倒是威风……”钱鸿揉了揉脸,虽然早早跟着父亲经商,但毕竟是钱家子弟,他很清楚今天钱渊的所作所为有多跋扈。

    “刑部是徐华亭的地盘,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就刚才,让梁生领着护卫,敲断了徐家下人十条腿。”

    钱鸿无语了,怔了会儿才问:“那陛下也没怪罪你?”

    “小弟简在帝心嘛。”钱渊嘿嘿笑道:“在陛下看来,是我受了委屈。”

    “你受了委屈?”钱鸿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今日亲眼所见,自己这个弟弟嚣张跋扈到……堂堂刑部尚书怕被扇耳光,连门都不敢进。

    “当然是我受了委屈。”钱渊收起笑脸,“二舅的身份,已然向陛下说明……宜黄谭氏,江西小三元,钱展才的舅父,甘冒奇险居于虎穴,为官军败倭立下奇功,又掌管皇家船队……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入寇台州?”

    钱鸿沉思片刻,低声道:“如若消息散开……”

    “如若散开也没办法。”钱渊的神情转冷,“不如此,陛下如何容我再度南下。”

    “什么……啊!”钱鸿神色大变,今日受伤的胳膊不小心撞了下桌角。

    “小心点。”钱渊扶着兄长老老实实坐下,“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今夜就要出发。”

    “兵部侍郎?”

    “是兵部侍郎衔。”

    “真的要南下?”

    “东南到底出了什么事……二舅下落不明,父亲……”钱渊叹道:“若是真的靖海伯复叛,至少要将父亲抢回来吧。”

    “我……”

    “你留在京中。”钱渊摁住兄长的肩头,“随园中无人知晓你的身份,但我会留王义在京,他可以信任。”

    “大哥,如若靖海伯真的叛变,汪逸必然弃市……还好今日配合的不错,你就别回靖海伯府了。”

    “就留在这儿,东南诸事,我会陆续写信回来……”

    “小弟,父亲……”钱鸿神情有些痛苦,“带着父亲、二舅回京。”

    钱渊沉默片刻,露出一个神色复杂的笑容,“那是当然。”

    知晓谭七指身份的人其实不少,但谭纶丁忧,荆川公病逝,吴惟锡调任福建巡抚,戚元敬北上蓟门,如今浙江一省,只有杨文一人知晓。

    如若现在东南已经闹开了,杨文理应不会坐视不理。

    而知晓父亲身份的只有张三,算算时日,从王本固第一封奏折入京已经四日了,加上奏折在路上的时日,如果父亲那边有什么不妥,张三的密信应该已经入京。

    到现在还没什么消息。

    钱渊只能这么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

    这一天,从上午的王本固第二封弹劾汪直复叛开始,到刑部、大理寺急奔靖海伯府,再到钱渊大发神威将刑部郎中殴至重伤,给了赵贞吉一个大嘴巴子,一直到钱渊入西苑觐见,出来后钱家护卫立即去找徐家下人的麻烦……

    实在是精彩纷呈。

    但钱铮脑子一直是乱的,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是他将王本固弹劾奏折的内容送去随园的。

    直到这一刻,钱铮怔怔的看着面前正在长揖行礼的侄儿,“什么?你再说一遍。”

    “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三日后陛下明旨,这三日随园封禁,还请叔父代为隐瞒。”

    “代为隐瞒……你母亲不知情?”

    钱渊沉默片刻,“三日后请叔父代为……”

    长长的叹息声打断了钱渊的话,钱铮转头盯着跳动的烛火,“渊儿,若事不可为,还是收手的好……”

    钱渊眉头一挑,“非是侄儿莽撞,此次实在是徐华亭欺人太甚,党争无错,但不顾大体,坏国事而党争!”

    “此时若退,能退到哪儿去?”

    “两家早为死仇,若两浙倭患复起,侄儿不能平倭,钱家失势,徐华亭必定斩草除根!”

    “叔父,别忘了严东楼是如何死的!”

    啧啧,这个黑锅早就死死扣在徐阶头上了,钱铮也是神色微动。

    钱铮又叹了口气,“徐氏还有身孕……总要给她留点颜面。”

    “呃……”钱渊没想到钱铮看出自己的想法,思索片刻后笑道:“此番也未必要对徐家下手,到现在还不知道东南到底局势如何呢。”

    “随便你吧。”钱铮摇摇头,“从嘉靖三十四年入京时就知道,为叔是管不了你……”

    “叔父说笑了。”钱渊犹豫了下,“等侄儿南下后,叔父闲暇时……”

    察觉到钱铮灼灼视线,钱渊偏开头继续说:“或可和新郑一叙旧情。”

    钱铮也是无语了,自己当年还在京中就和高拱相熟,嘉靖三十年起复后一直和高拱有书信往来,回京后还是自己将侄儿引荐给高拱。

    但在随园异军突起,钱渊展现了对隆庆帝强大的影响力之后,高拱和钱渊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钱铮和高拱也渐渐陌路,多年交情毁于一旦。

    钱铮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侄儿,你确定我现在去和高拱叙旧情,人家不会将我赶出来?

    “等一等,等时机成熟。”

    对接下来高拱、徐阶爆发的朝争,钱渊并不看好高拱,徐阶手段老辣,高拱虽然简在帝心,但并没有十足把握。

    当然,钱渊也承认,自己的想法受了原时空的影响。

    不过,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一切,让钱渊能确定,高拱在党争方面是有底线的,不像徐阶那般肆无忌惮,毫无底线。

第一千零二章 南下

    径直去了钱宅后院,今天上午小七就带着多哥儿搬到这边来了,若无其事的和母亲、叔母打了个招呼,钱渊往里在侧屋里找到妻子。

    一进门,钱渊就笑喷了,“啧啧,红木书桌,放上四五百年还不价值千万,哎呦,徽墨歙砚,宣纸湖笔,这架势……娘子这是要做篇传颂千古的名篇了?”

    小七没好气的随便捡了只鞋子砸过来,看屋内屋外没人,才骂道:“还不是你挖的坑!”

    “都说你是咏絮才女嘛。”钱渊笑得直打跌。

    这两年小七没什么“大作”传世,叔父钱铮已经念叨了好久,侄儿媳妇搬过来,钱铮立即嘱咐妻子陆氏布置出来……

    看小七脸色转青,钱渊赶紧收了笑声,“咳咳,我错了,我错了……正好要写封信呢,还请娘子?”

    小七这才收回手,过去拿了砚滴准备磨墨。

    钱渊摸了摸生疼的手背,看妻子一只手磨墨,另一只手还护着小腹,忍不住又笑了,“才三个月……也太夸张了点吧。”

    小七丢下墨锭,喝道:“你今儿是撞客了吧!”

    “撞客这词儿……记得《红楼梦》里有,怕这会儿还没这词呢。”钱渊笑着坐下,选了支毛笔蘸了墨汁,早就打好了腹稿,一挥而就。

    “给谁的?”小七懒洋洋的坐下,探头看了眼,“林冲……豹子头?”

    “给前浙江副总兵卢镗卢子鸣。”钱渊随口问:“小黑呢?”

    小七怔了怔,突然低声问:“你要出京?”

    “嗯?为什么这么问?”

    “去东南?”

    看丈夫没有吭声,小七叹了口气,“昨天去看小姑子,听说东南倭寇又在闹事了……”

    钱渊平静的看着桌上的信纸,伸手搂着妻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些年来,你每次出征上阵,都要特地抱一抱小黑,你说它是你的吉祥物。”

    回应小七的是长久的沉默。

    “回京的时候给我带点水果……”

    “放心,没危险。”钱渊强笑道:“真的没有。”

    “我在东南留了不少后手,如果汪直叛变,也有办法收拾他。”

    “俞龙戚虎是击倭名将,但别忘了,民间流言戚继光的兵法还是我教的呢。”

    “不要脸。”小七皱皱鼻子,犹豫了下低声问:“什么时候回京?”

    “尽快。”钱渊拍拍大腿,强行把小七拉过来坐着,“真的不危险,没骗你。”

    “和历史上不同,汪直得封靖海伯,若无必要,必不会再叛,只是怕出乱子,这才想了个办法南下去查查……”

    “对了,到时候让快船装着冰块,送点榴莲入京,你就好这一口。”

    毕竟是枕边夫妻,小七垂下头看着丈夫抚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沉默良久后问:“什么时候走?”

    “随园封禁三日,家里只有你和叔父知道,我今夜启程。”

    “等你回来。”

    钱渊突然弯腰,从地上拎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小黑,狠狠的撸了几把,又狠狠的吸了几口,“你看,有护身符呢。”

    回到随园书房,钱渊久久站在窗边,突然从墙上取下那柄苗刀,沉吟片刻后又取下那柄暗哑的长剑

    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长剑,嘉靖三十五年两度南下,那时候的自己踌躇满志,而且有着充足的信心和底气,但这次……前途未明,福祸难料。

    每一处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甚至还冒险去见了一次大哥,钱渊恍然发现,这一次南下,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

    但实际上,前两次南下更为凶险,而这次……毕竟这么些年来,自己在东南有太多的布置,为什么自己信心不足呢?

    钱渊腰携宝剑,手中左刀右剑,缓缓走出书房,眼见神情平静的徐渭、孙鑨,再看见颇为踊跃的梁生,一旁的彭峰正在指挥护卫将分拆的狼牙筅装箱……

    钱渊哑然失笑,前两次南下,自己信心十足,最重要的原因在乎自己知道,猖獗一时的倭患将在胡宗宪的手中被平定。

    如今,自己以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东南多有旧部,根基深厚,自己居然隐隐有些惧怕……无非是因为原时空没有这么一出而已。

    右手微微用力抽出长剑,皎洁的月光洒在剑身上,映射出逼人的寒意,钱渊眯着眼大步向前。

    来到这个时代快十年了,从小小秀才到如今名满天下,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身为穿越者吗?

    不,绝不是。

    嘉定城内,持枪出城,金塘岛上,出谋定计。

    长水河畔、桐乡城外,镇海码头,那些垒起的京观,还有无人知晓埋在江西偏僻山谷中的无头尸首……这些都证明了我。

    既然下定决心南下,为何心中惴惴,为何没了那些年奋勇向前的锋锐?

    这条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要有担当。

    不管东南发生了什么,都不能阻拦我!

    “都准备好了?”

    “少爷,都准备妥当,已经有两批护卫提前出城,去通州准备船只。”彭峰上前两步,“通州、临清、扬州三地均有护卫驻守,随园留十人,南下护卫连同三地,共计一百零九人。”

    “王义留守随园。”钱渊笑道:“当年在华亭组建护卫队,就是一百零八人,没想到又兜回去了。”

    徐渭难得没有和钱渊斗嘴,“当年在杭州府就听闻钱家一百零八护卫名震东南,屡有战功。”

    钱渊哈哈一笑,“梁生?”

    “安排妥当了。”梁生大大咧咧的说:“崇文门那边不行,内城门从宣武门出,外城再转左安门,是锦衣卫安排的。”

    明朝北京夜间宵禁,但这主要是针对平民百姓,有官身的或者官员府邸出身,只要不犯禁,还是能出入的。

    钱渊的视线落在了徐渭和孙鑨身上,行礼道:“此番南下,京城诸事就拜托文长兄、文中兄了。”

    徐渭、孙鑨长揖回礼,“分内之事,还望展才南下,扫清诸乱,平定东南,力保通商不绝。”

    就在这个夜晚,在徐阶、高拱还在猜测单独奏对内情的时候,在隆庆帝的希翼中,钱渊率护卫悄无声息的在锦衣卫的掩护下离开北京,一路南下。

第一千零三章 仇恨

    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觉得前生今世在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朝中党争博弈,俺答频频南侵,东南倭乱多年,背后终究都是利益驱使。

    个人的感性、情绪是不能和时代洪流相抗衡的,严嵩、徐阶、高拱这些党派魁首也不会以个人喜怒来决定举止,即使是最为情绪化的李默狂怼徐阶,主要原因也在于朝中需要制衡,而不是他和徐阶的仇怨。

    这是必然性,但钱渊无意识的忽略了偶然性。

    在这个时代,某些人的性格、情绪、喜怒促使了偶然性出现的可能。

    如果让钱渊知晓东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他可能会脱口而出,“七种武器,多情环。”

    王本固自视甚高,当年浙江巡按一职被钱渊夺走,已觉颜面无光,那些年来,钱渊在东南名望越高,王本固越觉得难堪。

    好不容易熬到钱渊回京,王本固终于得手浙江巡按,他觉得自己一心为公,并不执着于复当年一箭之仇,只想接手通商事,最终却再次遭到羞辱。

    被赶出镇海县的那一刻,王本固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渐渐长大,王本固也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偏偏他在巡视温州回程的途中碰到了一个人。

    同为徐阶门下的台州知府方逢时。

    今年二月,台州的黄岩、太平两县近海处曾屡屡遭海盗侵袭,侯继高、张三率军进剿,之后很快就风平浪静。

    但就在四月中旬,方逢时、王本固在和温州府接境的台州府太平县碰面,近海处有三四艘海船互相攻伐。

    太平县严守门户,但那几艘海船打得有点惨烈,只有一艘海船逃窜,剩下的海船均被击沉,只有数十人乘舢板逃上岸来。

    那数十人分成两拨,均披头散发,均指责对方是倭寇……王本固精神大振,亲自坐镇审问,最终查出了其中一拨的首领是汪直麾下的谭七指。

    谭七指虽然刻意少露面,又常年漂泊海上,但名头倒是不小,很多人都知道他曾是徐海麾下倭寇头目……这一履历让王本固兴奋起来。

    一夜长思之后,王本固写了封信,两份奏折,让心腹亲随北上,先送信入徐府,恰巧京中正因为胡应嘉使东南税银锐增,导致徐阶和高拱发生冲突。

    徐阶倒是没想对付随园,只是想借此事让高拱退却,但没想到王本固的第二封奏折中,弹劾汪直复叛。

    王本固毕竟入浙也几个月了,看的很清楚,想报仇,指望京中博弈太难了,钱展才简在帝心,很难被搬倒。

    但如果以谭七指弹劾汪直复叛,钱渊就难受了……这两个人是绑在一起的。

    就在钱渊离京的那一日,王本固在三个月后再次抵达镇海。

    董一元遥遥眺望金鸡山脚风平浪静的招宝村,转头问:“汪直还在?”

    “绝对在。”一个中年汉子用力点头,“昨儿还去镇海县城,就在钱家酒楼吃的饭,今日上午去了徽州会馆,现在还没走呢。”

    董一元蹬蹬蹬下了顶层,进了船舱,“王大人,看起来汪直不像要闹事啊?”

    王本固笑着说:“天宿兄没交代你?”

    “大兄交代了,一切都听大人安排。”

    “那就是了。”王本固拾起茶盏,视线也落到金鸡山脚,“其实靖海伯是不会叛的,也没必要叛……”

    “那……”

    王本固没有解释什么,只吩咐道:“这次让你手下兵丁都老实点,别再闹出事。”

    王本固虽然想报仇,但并不打算将自己也赔进去,甚至还想借此升迁,自然不会逼的汪直叛变。

    他是想收服汪直。

    可能吗?

    以前不可能,但现在未必。

    虽然钱渊和汪直有太深的渊源,甚至王本固知道汪直曾经拒绝过徐阶的招揽,但此一时,彼一时。

    一方面随园在东南的影响力正在渐渐削弱,宁绍台三府的知府都已经调换,最重要的绍兴知府是同为徐阶门下的胡应嘉。

    另一方面王本固可以确定,自己弹劾汪直复叛的奏折在京中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汪直难道不恐惧?

    就算汪直还指望随园出手相助,但王本固手里是有谭七指的,虽然这个谭七指至今还没有招供,但他几十个手下都已经招供,而且签字画押。

    让汪直明白,和钱渊划清界限才能保全通商事,才能保全他自己,汪直就有可能转投入师相门下……有这样的功勋,王本固升官发财那是顺理成章。

    至于弹劾奏折,全都推到谭七指头上就是了,反正那厮是徐海旧部,干惯了杀人越货的事,逻辑符合的很。

    只要汪直转入徐阶门下,再加上宁波知府是胡应嘉,随园根基全失,就算依旧简在帝心,但在朝中的分量将会急剧下降,王本固再想痛打落水狗……不算难事了。

    王本固踩着踏板走上码头,看见对面码头管事投来诧异的视线,心中冷笑几声,他认识这厮,是孙铤的心腹。

    别着急,昨日在上虞县落脚的时候,听闻致仕的前东阁大学士孙升病重,孙铤要不了多久就要丁忧了,到时候再收拾你们。

    “子民兄,怎么来的如此突兀?”胡应嘉亲热的将王本固迎入府衙,“到任几个月都吝啬一面,三番两次相邀都不肯来……”

    王本固的视线扫过府衙内来往的小吏、文员,“克柔南下是肩负重任,为兄何敢相扰,直到听闻税银激增,才来登门恭贺。”

    “此为公事,子民兄真是说笑。”胡应嘉一路带着王本固去了后院,看似沉着,实则心慌,刚坐定就低声问:“可是师相有令?”

    王本固对胡应嘉还算信任,毕竟都曾经同遭某人羞辱。

    “可有办法让为兄和五峰一见?”

    “靖海伯?”胡应嘉心里一个咯噔,犹豫片刻后小声问:“子民兄这是要……”

    和钱渊有仇的王本固突然要见靖海伯汪直,由不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胡应嘉不小心谨慎。

第一千零四章 阴差阳错的偏差

    王本固想干什么?

    联想起和王本固一起来的董一元,后者还带了一百亲兵,胡应嘉桌案下的手握成拳头。

    “子民兄,通商事多仰仗五峰,至少从镇海出海,往东去倭国,往南到福建一带,往北到通州一带,都要挂着五峰旗号。”

    “若是搜捕靖海伯,只怕东南大乱,倭寇四起,商路断绝,通商必然事败,税银……”

    “子民兄,不是小弟不肯,这等大事……当然,如若是师相嘱咐,自然遵从。”

    胡应嘉知道这肯定不是徐阶的主意,因为他半个月前还收到徐阶的来信,让他在东南不要惹出乱子。

    王本固虽然信任胡应嘉,但同为徐阶门下,也是有竞争的,并不愿意将所有实情相告。

    迟疑了会儿,王本固低声道:“靖海伯部下谭七指,克柔可知晓此人?”

    胡应嘉微微点头,的确知道这个人。

    “此人复叛,率倭寇侵袭台州府太平县,方知府与为兄恰巧都在县城,后被官军击败擒获。”

    “什么?”胡应嘉一惊,“真的复叛?”

    王本固嗤笑道:“此人曾是徐海旧部,杀人越货是常事,哪里肯老老实实出海贩货?”

    胡应嘉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那小弟令人去金鸡山……”

    “不用,汪直今日入城,如今在徽州会馆。”王本固笑道:“克柔勿忧,只是问问详情而已……汪直尚在城内,必然是谭七指一人。”

    胡应嘉点点头,招手叫来亲随,当着面交代,又对王本固说:“这三个月,靖海伯也曾来府衙两次,想必不会推辞。”

    “克柔实有任事之能。”王本固不得已称颂几句,同为徐阶门下,欲接手通商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

    两人正寒暄时,外面人影闪动,胡应嘉皱眉喝道:“什么事?”

    “老爷,袁家人又来了。”

    “真够麻烦的。”胡应嘉无奈的向王本固解释,“慈溪袁家,早年和随园闹得……船只都被烧了,非要出海贩货,又嫌税银太多……”

    “慈溪袁家,是袁懋中?”

    “就是他家。”

    胡应嘉连连抱歉,起身出屋,脚步加快,转到后宅的后门处,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在拐角处等候。

    “谭七指复叛。”

    “什么?”

    “谭七指复叛,王子民约谈靖海伯。”

    “约谈?”老人眼中先是一片迷茫,之后立即咬着牙低声道:“不行,若是王子民以此要挟,靖海伯难免为其所动。”

    “让靖海伯出城,去舟山躲躲?”

    “好。”老人干脆利索的点头,转身离去。

    胡应嘉关上门,快步回去,他已经猜到了王本固想做什么,一旦汪直投入徐阶门下,随园……就惨了。

    不能让汪直和王本固见面,只能让汪直躲出去,只要不碰面,就算王本固上书弹劾,罪名也不过就是谭七指一人而已,京中还有随园在,汪直应该不会遭殃。

    但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胡应嘉的预料,也出乎王本固的预料,更出乎让人急行通知汪直的郑若曾的预料。

    徽州会馆。

    侧厅旁边的屋子里,汪直目光闪烁,“召我去府衙……先生?”

    “不碍事。”钱锐笑着说:“老船主不是去过两次了嘛,怕是有事相商。”

    钱锐很笃定不碍事,原因很简单,他早就从张三那儿知晓,胡应嘉和钱渊的关系。

    再说了,胡应嘉使税银激增,名望大涨,怎么可能自毁长城。

    事态从这儿开始偏移。

    王本固只是想收复汪直,借此打击钱渊复仇,同时可以巩固稳定徐阶在内阁的话语权。

    胡应嘉、郑若曾只是想让汪直出去躲一躲,避开王本固可能的威逼利诱,想办法探听清楚谭七指事件的内情,再和京中的钱渊联系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而钱锐……什么都不知道。

    信息的延误以及不对等,让事态发生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生怕汪直不安而主动出府迎接的王本固、胡应嘉站在台阶上,远远看见汪直一行人已经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了,一个青壮突然赶上来冲入队列,附在汪直耳边说了几句。

    去舟山避避?

    汪直还在犹豫,身边的王一枝最擅望远,指着府衙门口惊呼道:“义父,是浙江巡按王本固!”

    另一侧的毛海峰一声爆喝,“义父,走,是董一元那厮带的边军!”

    汪直还想问问身后的钱锐,毛海峰已经拔出长刀叼在嘴里,单臂拉着汪直就往城门方向奔去。

    王本固这下傻眼了,不顾体面的下了台阶追过去,“别走!”

    当然了,王本固是赶不上的,但是他身后的董一元追得上啊,立即抽刀吆喝了声,带着亲兵狂追而去。

    是你说的,一切都听你吩咐嘛。

    这下搞笑了,本来只是约谈,却变成一场追逐战了,董一元后面咬得死死的,不用毛海峰拽着了,汪直也开始撒丫子狂奔了。

    东南最著名的海商头领,靖海伯汪直在大街上狂奔,身后一群官兵持刀追击,眼见这一幕,县人、客商、海商无不瞠目结舌,镇海县城登时一片大乱。

    “关城门!”

    “关城门!”

    南城门的兵丁不敢怠慢,只要城中生乱,关门是第一要务,但就在他们奋力推门的时候,斜刺里一股人马杀了出来。

    “滚开!”

    留守钱宅的护卫头领洪厚手持长刀杀将过来,身后数十护卫赶上将半闭的城门推开,汪直来不及打个招呼,已经被身后众人簇拥着挤出城门,向着码头奔去。

    “直接去舟山!”毛海峰高声吆喝指挥,“你过江,让大伙儿抢船,赶紧跑!”

    紧要关头,汪直也恢复了当年大豪本性,喘着气阴着脸,直接抢了几艘正在装载货物的商船。

    后面的洪厚已经和董一元杠上了,长枪利刃往来,地上血迹斑斑,等董一元冲到码头处,汪直已经登船径直往出海口方向去了。

    匆匆赶到的王本固、胡应嘉都欲哭无泪,怎么就成这模样了?

    原本井井有条的码头处一片混乱,甬江上更是船只频频相撞,对岸的金鸡山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商船,招宝村的青壮都是汪直旧部,听闻消息纷纷抢夺船只,哀嚎声、叱骂声不绝于耳。

    什么都不知道的孙铤怒火中烧,拔出腰间长剑扑向王本固,“贼子受死!”

第一千零五章 大乱(上)

    这些年来甬江被誉为“银江”,船只往来如梭,繁花似锦,但今日一片狼藉。

    官兵持刀追击,逼得汪直抢夺两艘商船逃窜,和汪直牵扯比较深的几个海商也胆战心惊的跟着窜向出海口,扰的江面上乱七八糟。

    对面金鸡山脚的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商船,留守招宝村的徐碧溪带着青壮抢夺船只,撞开拦路的商船,甚至引火焚船以便逃窜。

    码头处也是一片大乱,被推倒的货车、被人群挤倒踩伤的伤者,甚至还有流氓无赖趁着混乱大发横财。

    眼见这一幕,刚刚赶到的宁波推官海瑞瞠目大怒,“孙文和,你还胡搅蛮缠什么!”

    被胡应嘉拦住的孙铤恶狠狠的瞪着王本固,转身持剑高呼:“听我号令,但凡制乱者,皆可杀!”

    前一任宁波推官吴成器屡上战场,颇有战功,招来不少当年旧部,眼见如此乱局,排列成行,拔出长刀,声声高呼,再加上各处管事拼了命的维持,三刻钟后,码头处终于平静下来。

    “仅码头处死伤六十七人,落水数以百计……”

    “被焚毁、凿沉船只十二艘,集市铺子损失尚未统计完毕。”

    赶来的郑若曾面色惨白,宁波同知宋继祖双目赤红,宁波府被誉为“天下第一府”,而镇海县也有“天下第一县”的美誉,如今不说一片焦土,也已经人心大乱。

    汪直被公认为东南实力最强的海商头领,受招抚以来,盘踞在他身边的商贾数以千计,又因为进献巨木、红薯、洋芋得封靖海伯。

    这样的人物在镇海县被官兵搜捕,必然对通商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很多人都想起了当年沥港被毁,汪直东窜……难道今日重演旧事?

    难道朝廷又要禁海?

    在场目睹这一切的无数海商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他们已经给了朝廷背信弃义的定语,毕竟,官府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为何不出兵?!”

    “抢夺商船逃窜出海,你却眼睁睁的看着!”

    王本固阴着脸训斥刚刚赶到的游击将军杨文……后者驻地在镇海县东面的出海口处,依山傍海,修筑炮台,但杨文第一时间在望远镜里看见了狼狈的汪直,果断的约束部下,使汪直得以逃脱。

    王本固心里都哔了狗了,好好的约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弄得汪直逃窜出海……接下来怎么办?

    还在想着呢,后面一只手扒着王本固的肩膀一用力,满头大汗的孙铤已经扬起了右手。

    “文和,文和!”

    “同舟共济……”

    胡应嘉插到两个人之间挤开王本固,孙铤的大巴掌险险没扇在那厮的脸上。

    “同舟共济个屁!”孙铤跳脚大骂,“王子民,你个祸国殃民的王八蛋!”

    “汪五峰身为勋贵,谁给你的胆子搜捕?!”

    “若没有旨意,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铤很确定不会有旨意搜捕汪直,为了南北消息通畅,钱家护卫在南北运河搭建消息网,驿站再快也快不过随园。

    王本固铁青着脸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没听见孙铤的辱骂声,低头沉思片刻后招手叫来了董一元,低低吩咐了几句。

    看着董一元派出的亲兵乘船往西面去了,王本固才昂首上前,推开胡应嘉,“靖海伯复叛……”

    “放屁!”孙铤怒喝道:“靖海伯昨日还入城饮酒,今日在徽州会馆与乡人聚饮,何来复叛!”

    说着孙铤又伸手要拔剑,这一次郑若曾赶上来摁住了,“王御史的话倒是听不懂。”

    郑若曾心里是有数的,自己派人告知汪直去舟山避避,本意只是不希望汪直和王本固碰面,没想到阴错阳差弄得汪直逃窜出海,引得一片大乱。

    其间缘由复杂,郑若曾知道王本固手里是有些东西,但绝不能在这儿公布,否则坐定靖海伯汪直复叛,那就万事俱休了。

    胡应嘉也反应过来了,“子民兄,靖海伯可能是出海巡视舟山事……”

    不管怎么样,先糊弄过去再说。

    但人家王本固将前后事仔细琢磨过了,看周围有管事、县人、客商聚拢,突然放声道:“十余日前,本官巡视温州、台州两府,于台州府太平县遭倭寇围城,后败倭擒获倭寇头目,此人即谭七指。”

    周围安静下来,随即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谭七指在镇海名气不小,当年进献巨木的海商名单中,汪直居首,后面就是毛海峰、谭七指。

    也有人做恍然大悟状,毕竟谭七指曾经是徐海旧部。

    但一直沉默垂头站在一旁的杨文猛地抬起头,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谭七指?!

    那是少爷的嫡亲舅父,那是宜黄谭氏子弟,那是前台州知府、浙江巡抚谭纶的堂兄!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定出了问题!

    那边王本固还在那瞎扯淡,“攻城略地非倭寇所长,东南城池被破,多为里应外合,汪直那厮常驻金鸡山,却连着几日入城,必定是为了里应外合攻破镇海县城……”

    这扯淡扯的……别说面色铁青的郑若曾、孙铤了,就连胡应嘉都面无表情。

    说这是扯淡,一点都不夸张,周围的海商都在心里嘀咕,靖海伯复叛,还要自己亲自入城为内应?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官兵搜捕汪直,后者逃窜出海,王本固公开下了这个结论,身为浙江巡按,他有这个权力,即使是浙江巡抚侯汝谅也无法干涉。

    郑若曾悄然看了眼胡应嘉,后者还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沉思片刻后他拉住了要上去和王本固玩命的孙铤。

    原本只是约谈,如今闹成这个地步,实在是意外,但汪直公开被官兵搜捕,逃窜出海,都不用猜……东南海商必然大为警惕,通商事必然衰弱,商路就算不至于断绝,也必然税银大减。

    这个锅,王本固不会背,更不会让同为徐阶门下的胡应嘉去背。

    于是,王本固将这个锅扔到了靖海伯汪直的头上。

    反正弹劾奏折已经入京,反正谭七指还在我手中,而你汪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夺商船逃窜出海,说你复叛,一点问题都没有。

第一千零六章 大乱(中)

    已是深夜,钱宅前院依旧灯火通明,茅坤、沈明臣还没回来,只有郑若曾、孙铤二人坐定,洪厚站在一旁。

    “密信八日后应该能入京。”洪厚小声说:“要不我去一趟?”

    “算了。”孙铤没好气的哼了声,他已经从郑若曾那知晓内情,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一方面在于汪直,另一方面就在于洪厚。

    “早知道会闹成这样,还不如关了城门将靖海伯留下来。”孙铤挥手让洪厚出去,才低声问:“开阳公,可不能开玩笑……”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郑若曾斜眼瞥着孙铤,“展才在信中也有暗示,只是你没看出来而已。”

    孙铤也是无语了,这几个月自己在干什么,“展才这笼络手段……胡克柔是华亭心腹,和随园可是泾渭分明的。”

    郑若曾继续分析道:“谭七指入寇台州府太平县……已经让护卫赶去查探了,就算确有其事,估摸也只是小打小闹,如果真的攻城略地,张元勋、葛浩那边不会一点消息都过不来。”

    “适才和胡克柔见了面,王子民已经言明,原本是想以谭七指之事要挟,逼迫五峰投入华亭门下……”

    “王子民倒是看得准。”孙铤阴着脸,“靖海伯复叛……当年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又因红薯、巨木、封爵事……已经扯不开了。”

    “一旦确认靖海伯复叛,展才必遭弹劾,通商事罢,商路断绝,就算陛下不降罪,随园也根基全无。”

    郑若曾叹了口气,“所以,老夫传话,让靖海伯去舟山避避,没想到闹成这副模样,老夫罪莫大焉。”

    “要不是董一元那厮持刀追击,也不会闹成这样。”孙铤捂着脑袋一副头疼模样,“怎么办?”

    已经想了很久了,连晚饭都没胃口,但郑若曾和孙铤除了让护卫北上入京通信,南下查验谭七指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外间有杂乱的急促脚步声,孙铤皱眉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是满头大汗的张三,身后是目光闪烁的杨文。

    “靖海伯复叛?”

    “今日之前,绝无此事,但今日之后……”郑若曾干巴巴的说:“多少人亲眼目睹汪直抢夺商船,逃窜出海。”

    “都逃出去了?”

    孙铤细细打量神情紧张的张三,缓缓道:“没听说什么人落在府衙那边手里……汪直、毛海峰、王一枝、徐碧溪还有汪直几个账房幕僚都跑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张三大大松了口气,随手扯起衣衫用力抹着脸上层出不穷的汗珠。

    得护卫通报,张三夜间冒险趋马从定海后所狂奔而来……真怕钱锐一命呜呼或者被搜捕下狱。

    郑若曾大致说了一遍,“王本固定然上书弹劾靖海伯复叛,驿站和码头已经布置过了,但没发现什么踪迹。”

    “上一次王子民密信、奏折都被拦了……这次肯定会谨慎的多。”孙铤摇头道:“而且如若靖海伯这次被逼的……这奏折咱们如何能拦……所以,关键在于,靖海伯会不会就此离心。”

    郑若曾补充道:“还有,谭七指是不是真的入寇太平县。”

    “假的。”一直沉默的杨文突然说:“谭七指绝对不会入寇台州。”

    孙铤哼了声,“这种事你能作保?”

    “能。”

    孙铤愣住了,“谭七指此人曾是徐海旧部,你也敢作保?”

    “敢。”

    郑若曾眉头一挑,杨文是钱渊留在东南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钱家护卫头领出身,钱渊对其极为信任,而杨文为人沉稳,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等话。

    和平倭之后才南下的孙铤不同,郑若曾早年入幕胡宗宪幕府,很清楚钱渊在徐海身边埋有眼线……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谭七指了。

    郑若曾心思急转,如果如杨文所说,谭七指绝无可能入寇,那这一切应该是王本固折腾出来的……

    到底太平县出了什么事?

    王本固应该不是来逼着靖海伯起事的,否则不会亲自来镇海县。

    但如今事已至此……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

    侧厅内寂静无声,郑若曾皱眉苦思,突然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随着洪厚的高声呼和,数十人回应,有兵刃相撞的声响传来。

    杨文、张三脸色大变,抓起随身携带的长刀奔出,大门处密密麻麻的兵丁分出一条路,露出了身着软甲的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和浙江巡按王本固、绍兴知府胡应嘉。

    几个月前,受到孙铤、郑若曾那样的戏耍羞辱,王本固阴测测一笑,轻描淡写道:“靖海伯复叛,得钱家护卫相助,逃窜出海,此事不可不追究。”

    “狗屁!”孙铤毫不示弱,“浙江巡按王本固,嫉贤妒能,为一己私仇使东南大乱,商路断绝,必遗臭万年!”

    “董一奎,你想好了,东南大乱,别说随园,就是陛下、高新郑也绕不了你!”

    “你以为徐华亭能护得住你?!”

    “大同董家,也是西北将门,难道在你董一奎手里断了根?!”

    “若倭患再起,王子民说不定能博个平倭之功,你胡克柔可只是绍兴知府,商路断绝,必然……”

    “好了!”郑若曾厉喝一声打断孙铤滔滔不绝的话,他上前行了一礼,“王御史、胡知府、董总兵,事尚未至此,何以……”

    胡应嘉长叹一声,“适才已接到消息,汪直逃窜至舟山,董总兵率军赶至镇海备倭,不得不……”

    “克柔无需再多说了。”王本固嗤笑道:“里应外合,也未必是汪直。”

    郑若曾不再说了,径直后退,一直退到护卫中去……现在局势已经很清楚了,洪厚力阻兵丁关闭城门,以至汪直窜至舟山,隐隐引发东南危局,王本固这是要扣下洪厚,以此将事攀到钱渊身上。

    董一奎上前两步,眯着眼盯着杨文、张三,“两位既入军,那就不是钱家的家奴……”

    杨文、张三的反应非常直接,同时拔刀在手,身后数十护卫平举盾牌、狼牙筅、长枪,几只鸟铳的枪口已经对准董一奎。

    王本固咬着牙看着这一幕,你孙铤、胡应嘉商量事,不去县衙跑到钱宅来作甚,杨文、张三两个都是游击将军,居然不回驻地,私自离营!

    董一奎冷着脸往后退,身边的亲兵举着盾牌护住,后面的兵丁源源不断的涌入,隐隐成半包围之势。

    孙铤和郑若曾都心里有数,绝不能将洪厚交出去,否则屁股就擦不干净了,更何况王本固本来准备将黑锅砸在汪直头上,现在还想接着砸在钱渊头上。

第一千零七章 大乱(下)

    一场火并看起来不可避免,董一奎身后都是边军,入浙两年多了,除了弟弟董一奎,他陆陆续续从边军调来不少人手,虽然西北以卫所兵为主,不能远调,但以亲兵的名义却是可以的。

    如今董一奎身为浙江总兵官,麾下直属就有两个参将,六个游击将军,这次急赴镇海,全军上下近六千大军,而且已经传出军令,调驻守杭州府西侧的浙西参将汤克宽、驻守嘉兴府的游击将军岳浦河。

    没办法,董一奎也知道,光是宁波府,就有杨文、张三两个钱家护卫头目出身的游击,再加上驻守台州府的游击侯继高,温金台参将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不多调些人手过来,董一奎实在没什么底气。

    这还是戚继美被调驻处州的前提下。

    董一奎低声问:“子民兄,杨文、张一山两人均是钱家家奴出身……”

    这是董一奎在问……要不要一起收拾了?

    现在动手,别说洪厚了,就是杨文、张一山两人也能一股而下,后面就方便多了。

    看王本固脸上神情莫测,胡应嘉心里哆嗦了下,凑近几步低声道:“子民兄,朝中尚未定论……”

    王本固冷笑道:“三日之前,弹劾靖海伯复叛的奏折已抵京城。”

    胡应嘉脸色大变,你丫的都已经弹劾汪直复叛了?

    “若此次和汪直谈妥,自然是罪名归属谭七指。”王本固轻描淡写道:“现在也好说……汪直复叛,得钱家护卫相助逃窜出海,为祸海疆……”

    “钱家护卫在东南名望极高,号称精锐甲于东南。”胡应嘉拼命的转着脑子,“董总兵有信心?”

    王本固奇怪的偏头看了眼,“克柔到底想说什么?”

    “其一,不论洪厚,若搜捕杨文、张一山,那侯继高、张元勋、葛浩……还有戚继美。”胡应嘉轻声道:“现在汪直真的可能起事,而这些将领都曾击倭有功。”

    王本固不由点点头,董一奎毕竟是边军将领,在东南打仗未必吃得开,至少海战他肯定不擅长,如若要剿倭,那些在东南土生土长的将领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杨文、张一山下狱……

    胡应嘉松了口气,继续说:“其二,先将汪直复叛的事敲死,随园的事不急……”

    这句话王本固一听就懂,汪直和钱渊关系太深,只要敲死汪直复叛,钱渊不死也要脱层皮,随园更是要倒了大霉。

    王本固犹豫了下,“那也得动手。”

    王本固当然清楚,对方是绝对不肯交出洪厚的,但这个人必须握在手中,否则日后想把事扯到钱渊身上,难度就稍微大了点……毕竟那厮简在帝心。

    “子民兄说的也是。”胡应嘉笑着微微点头,突然上前两步,笑容可掬道:“杨文,张一山,你二人乃浙江指挥都司麾下游击,对浙江总兵拔刀相向,以下犯上,念尔等击倭杀贼有功,暂不与你二人计较。”

    “文和,开阳公,今日之事,实在令人瞠目,但当年钱展才择镇海县设市通商,置诸多条例,记得其中有一条……”

    “城内纷乱,当即刻紧闭城门,洪厚此人却阻拦兵丁关门……当搜捕下狱论罪,不知胡某可有记错?”

    后面的王本固轻轻一笑,扬声道:“其罪在洪厚一人。”

    “子民兄这真是气量宽宏。”胡应嘉笑得更甜了,“这样好吧,洪厚下府衙狱……其实靖海伯未必真的复叛,董总兵率大军而来,也只是备倭而已。”

    对面沉默以对,无论如何,钱家护卫一分为二,洪厚是钱家护卫在东南的首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交出去?

    胡应嘉长叹一声,“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此赞誉是诸位勇士在战场上杀出的威名,沙场百战得归,难道今日死于同僚之手?”

    “胡某实在诚为可叹。”

    后面的董一奎先举手示意身后亲兵准备进击,又低声说:“子民兄,胡知府真是好口才啊。”

    王本固没吭声,心想胡应嘉这两年也真是历练出来了,有理有据,听起来甚至是在为对方考虑……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本固的想法没错,对面四个人,孙铤、郑若曾都知情,而张三……钱渊和胡应嘉之间信件往来就是他负责的。

    这时候,阵列中的洪厚归刀入鞘,阴着脸将长刀扔给部下,解下背上鸟铳,空着手大步出列。

    “老洪!”

    杨文低喝一声伸手要拉,一旁的张三手肘撞了过去。

    “老洪放心,有少爷在,出不了事。”张三扬声道:“洪厚,松江府上海县人,于嘉靖三十五年入军,诸战斩倭寇首级逾半百,后随军南下闽赣,统领火器,升任把总……”

    “府衙大狱……若洪厚在狱中,哪怕少了一根毫毛……”

    “王子民、胡克柔、董一奎、董一元……”

    张三咬着牙厉声道:“那就不要怪我不讲规矩了!”

    “王子民,你是顺德府人,太远,不过你入浙几个月,已经纳了两名小妾。”

    “胡克柔,淮阴倒是不远,你自己掂量……”

    “好了。”郑若曾打断张三的狠话,“诸位自己思量吧,已然夜深,送客。”

    胡应嘉眯着眼转头就走,出了府才低声道:“钱家护卫对钱展才颇为忠心,洪厚身为把总,也要离军重归钱家门下……先不要用刑,等京中消息。”

    王本固点点头,“就丢在狱中不理会,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汪直。”

    赶上来的董一奎笑着说:“今日多谢胡知府了,钱家护卫的确精锐,真的火并……只怕儿郎死伤不少。”

    胡应嘉勉强笑道:“胡某也是有私心的。”

    “嗯?”

    “若是子民兄能迅速平倭,或能再开商路。”胡应嘉对王本固笑着说:“只要商路通畅,说不定还能补些税银,若是县内火并,只怕短期内通商事无望。”

    王本固知道胡应嘉只是随口应付,也不在乎,只捋须微笑,他只在乎胡应嘉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理论上,若是汪直复叛,倭患再起,能统率诸军的人选,浙江省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浙江巡抚侯汝谅,名义上浙江巡抚是有兵权的,另一个就是奉天巡按的王本固。

第一千零八章 调军(上)

    府衙后院,胡应嘉默不作声听着王本固高谈阔论,一旁的几个书生时不时恭维几句,话里话外对随园颇多鄙夷。

    胡应嘉瞄了眼最不要脸的那个……此人是范大冲,宁波鄞县人,早年入南京国子监,但科考连连落榜,如今归乡打理家族庶务,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一阁的创立者范钦。

    嘉靖三十六年,通商初设,本地豪族对府衙收缴税银很是不满,最典型的就是慈溪袁家,为此钱渊不惜撕破脸皮将袁家一艘大船在出海口处击沉。

    而鄞县范家也是如此,为此在之前的四年内,范家一直没有被允许参与通商事,至少没有直接参与。

    为此,范家和唐荆川、孙铤、钱渊都不合,上一次王本固来宁波闹事,范大冲就主动请缨,王本固对其颇为优容。

    而这一次,王本固对范大冲有点冷淡,原因很简单,两个月前,范钦被调入南京,出任南京兵部左侍郎。

    靖海伯汪直复叛,两浙倭患再起,如果无重臣奉命南下,能承担重任的只可能是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当年这两个位置和浙直总督并列为东南击倭三大巨头。

    而王本固在徐党内部的地位是比侯汝谅高的,但还有一种可能,北京那边无重臣南下,而是以南京兵部率军进剿,考虑到年龄和履历,南京兵部左侍郎范钦是最有可能的。

    王本固将一群士子送出去,回首道:“天宿提议,大营设在镇海县,还需克柔襄助。”

    “那自然是义不容辞。”胡应嘉笑着说:“已经挑选过了,最适宜的是两处,一为对岸金鸡山脚,不仅有招宝村等三四个村落,而且地势平坦,可容大军驻扎,二是出海口处的外游山附近,不过那儿……是游击杨文军营处。”

    王本固不假思索道:“那就选金鸡山。”

    杨文那厮虽然只是个游击,但几乎跟着钱渊参与了每一次大战,战功累累,长期驻守镇海,是钱渊的铁杆部下。

    “好,各种器具、帐篷等物,自然是府衙承办。”胡应嘉追问道:“虽朝中尚未明令,但靖海伯逃窜至舟山,需调配两浙兵力,约莫多少……在下需提前筹划。”

    王本固指着正巧进来的董一奎笑道:“王某入浙时日不长,克柔赴任至今未过四个月,调配兵力……天宿如何说?”

    董一奎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了,“除却驻守宁波的两部之外,已调严湖杭参将汤克宽,温金台参将张元勋,宁绍参将侯继高,另有驻守绍兴的游击岳浦河、驻守杭州的游击鲁鹏两部,加上中军,共计两万兵丁。”

    “当年上虞大捷,听闻胡宗宪出兵不过万,如今两万大军……”王本固笑道:“胜券在握。”

    其实这些都是昨晚王本固和董一奎已经商量好了的,调兵公文都已经发出去了。

    胡应嘉迟疑了会儿,轻声道:“听闻当年上虞大捷,时任把总的戚继美率军为先锋……”

    “戚继美还在处州,调配只怕来不及。”王本固随口瞎扯,驻守严州的汤克宽都来得及,戚继美怎么可能来不及?

    杨文、张一山、侯继高各部本身就在绍兴,那是没办法,还能让在东南诸将中战功最著的戚继美来掺和?

    听说戚继光是那厮的学生,而戚继美压根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胡应嘉沉默了会儿,低声问:“汪直还在舟山?”

    这是胡应嘉想不通的地方,你汪直纵横海上那么多年,听闻在倭国也颇有基业,直接扬帆远去就是了,干嘛待在舟山不走?

    虽然汪直远去,通商事必然大衰,但至少打不起来了。

    “查清楚了。”董一奎忍笑道:“那日汪直抢夺船只逃窜至舟山,其中并无海船,都是从杭州送货至镇海的商船,近海还行,远航难抵巨浪,而停驻在舟山的海船……大都往倭国、南洋、朝鲜各地贩货,留在舟山的少之又少。”

    “若是汪直一人,怎么也能东窜倭国,但不说金鸡山招宝村被扣押的家眷,仅舟山上……男女聚众过万。”

    王本固听懂了,“若是汪直带着亲信逃了,麾下立为一盘散沙,他汪直打拼十余年,哪里忍得了这个下场,所以才会被困在舟山。”

    胡应嘉面无表情,心里哀叹,从汪直逃窜至今两天了,一个好消息都没有……呃,对于自己这个徐阶心腹门生来说,应该是都是“好”消息。

    犹豫良久,胡应嘉拉着王本固的衣袖,“子民兄,能不打吗?”

    “不打?”王本固气极反笑,“不打,那怎么向朝中解释?”

    “不打,如何锁定靖海伯复叛?”

    “不打,难道你还想看着钱展才那厮耀武扬威?!”

    在王本固看来,胡应嘉这两年历练出来了,但眼界不宽,看的不远,使税银激增让胡应嘉在京中名声大噪,但接下来税银必然锐减,这个锅不丢出去,难道还想背在身上?

    胡应嘉颓然松手,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想,如果是钱渊,他会怎么做?

    “台州指挥使葛浩?”王本固低声问:“可是钱展才旧部?”

    董一奎苦笑道:“东南诸军,少有和钱龙泉扯不上干系的,就是游击鲁鹏、岳浦河也……”

    王本固心里清楚,鲁鹏、岳浦河都在上虞大捷中立功,这一两年内陆续被董一奎收拢,据说在走私上也分一杯羹。

    董一奎仔细介绍道:“葛浩,卫所出身,擅海战,早年被时任台州知府的谭子理简拔为台州指挥使,统率战船,屡屡败倭。

    后钱龙泉南下台州,再到设市通商后,大力打造战船,葛浩统率水师南下在福建、广东沿海击倭,颇有战功,直到去年戚元敬北调蓟门才回浙,如今停驻在象山左右。”

    看了眼发呆的胡应嘉,董一奎往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道:“自从二月份将戚继美调去处州,下官接手绍兴府沿海留下的水师,但只有不到二十艘,若想攻舟山,力有不逮……”

    王本固咬咬牙,“调兵公文可有回信?”

    “有,说什么扼守象山,断倭寇南下之路。”董一奎小心翼翼道:“要不要问问杭州那边?”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浙江巡抚侯汝谅是有调配之权的。

第一千零九章 调军(下)

    王本固拉着脸没吭声。

    明初各省都是布政司管辖钱粮税赋,按察司管辖刑狱、科考,都指挥司管辖卫所,三司分立,互相制衡。

    但随着巡抚这个职务的出现,三司成为了摆设或者说成了只负责做事,但没什么权力的机构,绝大部分的权力都在巡抚手中。

    名义上一省巡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想调动台州指挥使葛浩统率的水师,浙江总兵这个武将下令,还真没有浙江巡抚侯汝谅的话好用。

    但王本固并不太想和侯汝谅打交道。

    倒不是因为两个人有仇,而是王本固想起了钱渊。

    当年钱渊南下击倭,虽然有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吴百朋,但朝中都知道,是钱渊屡屡力挽狂澜,屡屡取得大捷。

    虽然钱渊曾经几次公开说过,东南平倭,首功在胡宗宪,但事实上那几年,钱渊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彩,将胡宗宪衬托的黯然无光。

    你钱渊能做得到,我王本固也能!

    王本固来回踱步,在心里细细思量,若两京无重臣出京,很有可能朝廷会加浙江巡抚节制诸军之权,即使是师相也只会点中侯汝谅,毕竟自己这个浙江巡按是不能直接统军的。

    王本固的视线落在董一奎身上,自己无法统军,但自己能直接影响董一奎。

    自己想建功立业,那么,就不能让董一奎和侯汝谅走的太近,王本固缓缓摇头,“葛浩是谭子理旧部,和钱展才交好,又曾与戚元敬并肩……还是换人的好。”

    “浙江水师绝大部分都在葛浩麾下,其余诸军如岳浦河、鲁鹏手中战船极少……”

    “未必是浙江水师。”王本固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道:“吴淞总兵卢斌。”

    董一奎恍然大悟,前浙江总兵董邦政曾长期担任吴淞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擅火器,打造大量战船,而这一任的吴淞总兵卢斌从浙江带去了旧部,又接受董邦政留下的余泽,吴淞水师实力不让浙江水师。

    而卢斌是钱渊旧部,却在两年前转投徐阶门下,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胡应嘉突然插嘴道:“子民兄,朝廷设吴淞总兵于苏松备倭,卢斌未必肯来宁波吧?”

    “卢斌既然投入师相门下,如何有胆子拒绝?”王本固自信满满,“事可从急,靖海伯复叛,沿海水师只有浙江水师、吴淞水师能抗衡,为海疆计,卢斌率水师于镇海与大军汇合,名正言顺。”

    “更何况,六日前,弹劾靖海伯复叛的奏折已经入京,卢斌率军南下,算不上逾越。”

    王本固笑道:“此事无人知晓,算算时日,随园即使立即派人南下也赶不及……兵贵神速,接下来就要看天宿的手段了。”

    董一奎行礼正色道:“愿听大人遣派。”

    一旁的胡应嘉不再说话,无人知晓……反正至少孙铤和郑若曾是知道的。

    这几日的镇海县城内,至少一半的商铺都关了门,外面的集市更是冷冷清清,靖海伯复叛……未必有多少人相信,倒是很多人怀疑朝廷要再次厉行海禁,毕竟沥港之战距离现在也就七八年而已。

    骑在马上的孙铤狠狠的一鞭子抽在树干上,从嘉靖三十七年到如今已经四年多了,孙铤在这片土地花了多少心血,眼见如此零落,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候,西面一彪人马疾奔而来,腰间佩刀,胯下均是东南少见的高头大马,为首者豹头环眼,身形粗壮,此人就是上虞大捷坚守上虞县城立功的鲁鹏,战后论功,升任游击,驻守杭州府。

    “孙知县。”鲁鹏放缓马速,拱手行礼,“听闻汪直复叛……”

    “孙某人可没听说过什么靖海伯复叛!”孙铤哼了声,“鲁游击消息倒是灵通。”

    鲁鹏的神情有些尴尬,但随即笑道:“下官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话没说完,孙铤已经调转马头,向着东面驰去。

    孙铤当年接任镇海知县,前任孙丕扬也是随园中人,当年上虞大捷坚守县城,孙丕扬和鲁鹏并肩作战,战后论功,钱渊、孙丕扬都未鲁鹏说了话,为此孙铤这几年和鲁鹏一直是有来往的,直到去年初鲁鹏被董一奎笼络去。

    在岸边修的平坦的石子路上疾驰,呼啸而来的劲风将孙铤的发髻吹的都有些散乱,直到嗅到浓重的海腥味,他才放缓马速,径直入营。

    “杨文、张三……龙泉兄也来了。”孙铤打了个招呼,“那群王八蛋如何说?”

    王本固、董一奎设大营在镇海县金鸡山,召集众将,张三和侯继高自然不会去金鸡山,而是来杨文驻扎的营地。

    侯继高苦笑道:“浙江水师硬顶着还在象山岛左右没有北上,但葛浩也撑不了太久,若是巡抚下令……”

    “汪直困居舟山不得逃窜,若是浙江水师抵达,王子民、董一奎必催动大军攻舟山。”

    孙铤丢下马鞭,阴着脸道:“汪直在舟山经营多年,未必会败,至少能守得住,但只要打起来……复叛就变得确凿,进剿就是顺理成章。”

    “张元勋还没到,继美如今驻守处州,听闻没有调他来……”

    孙铤低声喃喃自语,“但董一奎麾下兵力也不少了……”

    “定海后所那边控的住?”

    “绝无纰漏。”张三正色道:“即使董一奎扣住我,没有我亲自出面下令,麾下将士绝不会进击。”

    杨文瓮声瓮气接道:“我这边亦如此,当年少爷重托,就算浙江巡抚、浙江总兵齐至……哼!”

    看其他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侯继高扬声笑道:“侯某不才,厚颜与钱展才并称龙泉,成不了卢斌、鲁鹏那等人!”

    “嘉靖三十二年在嘉定城与展才初识……罢了罢了,当年在嘉兴,若不是展才,早就兵败身死,这条命还了展才就是。”

    孙铤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要打不起来,一切都还能收拾,但如果董一奎真的下令强攻舟山,杨文、张三、侯继高难道还能从后面捅官兵的屁股吗?

    张三垂下头,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右手不自觉的摸到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他不知道杨文、侯继高会不会……但他是会的,而且是敢的,至少是敢做个样子的。

    一旦开战,通商事化为泡影,随园根基全失,少爷在京中必然遭弹劾……这些张三不去想,他只知道,一旦开战,官兵攻入舟山,万一钱锐身死,自己如何向少爷交代?

    张三死死握住刀柄,整个东南,只有自己知道钱锐的身份,少爷如此重托,一旦有失,百死莫赎。

第一千一十章 陶宅镇

    五月十四日,王本固意外的在台州府太平县外捕获谭七指。

    五月二十七日,王本固第一封奏折入京,满朝轰动。

    五月二十八日,王本固丢出了预备好的第二封奏折,引得诸多科道言官上书弹劾,目标主要集中在已经罢官归乡的胡宗宪身上。

    毕竟钱渊闹得那场太嚣张了,大家伙儿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反正如果随园事败,到时候有的是机会痛打落水狗。

    六月一日,王本固抵达镇海,当日靖海伯汪直突遭官兵搜捕,逃窜出海至舟山,当夜,浙江总兵董一奎亲率大军在镇海县外设营。

    六月三日,除了杨文、张一山、侯继高外,董一元、岳浦河、鲁鹏、张元勋诸多将领都赶到了镇海。

    短短两三日的工夫,靖海伯复叛的消息传遍浙江沿海,消息往南北两个方向蔓延,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区域。

    这一天,是六月四日,消息传到了与宁波隔海相望的松江府。

    睡眼朦胧的徐瑛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呆呆的盯着跪在面前亲随,“汪直反了?”

    “千真万确。”亲随擦着头上的汗,“大前天的事,汪直已经逃到舟山上去了……”

    话没说完,徐瑛狠狠一脚将亲随踹倒,“六月一日的事,今天才来报?!”

    “少爷,汪直一反,从宁波府到松江府……无人胆敢出海,官军占了水路,在镇海县的商号到现在都没送消息来,还是董一奎派人来……”

    徐瑛跳着脚大骂,骂汪直,骂王本固,也骂董一奎……因为徐家组建的走私船队昨日刚刚。

    徐瑛哪里不清楚汪直在海上的分量,他不会关心汪直为什么反,不会关心朝中是不是又要厉行海禁,更不会关心深层次中汪直叛乱对自己最恨的钱渊的影响……他只知道,汪直反,出海的船队的安全性就无法保障。

    不对,不是无法保障安全性,而是肯定会出事。

    上一次钱渊还是暗中指使,这一次汪直都能明目张胆了!

    就因为上一次船队受损严重,徐瑛怀疑是随园动的手脚,连续几次让人逼上门去,甚至写了信给宁波知府胡应嘉、浙江巡按王本固也没能讨回什么好处,所以徐瑛决定再行走私出海。

    少了税银,货源充足,船只就从吴淞总兵卢斌麾下调用,绕过镇海……茫茫大海上,汪直没了准确的信息来源,总不至于那么巧又撞上吧?

    昨日启程,按照路程今明两日正好在舟山、象山附近,难道倭寇会看着这块肥肉不吃吗?

    徐瑛咬着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去,把府尹叫来,还有那个江南巡按!”

    “不,让他们去陶宅镇,咱们也去!”

    ……

    嘉靖三十三年,徐海聚集两万倭寇盘踞在松江府金山卫附近,兵部尚书聂豹亲自坐镇陶宅镇直面倭寇,麾下瓦老夫人的狼土兵和吴淞总兵俞大猷轮番出击,最终使徐海转而西进……然后就是那场王江泾大捷。

    从那之后,本就因水路便捷客商云集的陶宅镇名扬东南,吴淞总兵卢斌的大营就设在陶宅镇。

    今天,卢斌没有住在陶宅镇内,而是身处镇外的军营内。

    虽是白天,但帐篷内昏暗的很,卢斌久久凝视着微小却不停跳动的烛火,脸上浮现复杂难言的神情。

    自己的选择,父亲的选择,谁对谁错?

    或许没有对错……

    “少爷,徐家那位到了。”亲兵在帐外低声禀报,“还有周知府和吴御史。”

    “他们俩来作甚?!”卢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靖海伯复叛,那支船队……”亲兵走进帐篷,“周知府和吴御史也是有份子的。”

    卢斌面无表情垂下头,片刻后走出帐篷,勉强堆砌起几丝笑容,看向正艰难从马上爬下来的徐瑛,以及在一旁等候的两位文官。

    周天瑞,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选官吏部主事,嘉靖三十九年转刑部郎中,同年外放松江知府。

    吴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一直熬到嘉靖三十九年转入都察院,今年巡按江北。

    毫无疑问,都是徐阶的门生,也是徐阶这些年挑出来备用的官员。

    “子仁,怎地不住在镇内?”周天瑞脸上的笑容很是勉强。

    子仁,是卢斌的字,

    卢斌先行了一礼,才答道:“父亲静极思动,外出游历,昨日抵松江府。”

    “子仁有孝心。”吴振脸上的笑容也勉强的很,“卢子鸣一时名将,记得前年出狱,朝中还有异议,钱龙泉一言定乾坤,说卢子鸣当年虽遭败绩,但在东南诸将中,功勋只在俞志辅、戚元敬之下。”

    卢斌脸上的不多笑容消逝了,自己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钱渊不仅没有斥责,而且在卢镗出狱的时候对其颇有赞誉之语……这也是卢斌昨日被骂得狗血淋头,昨夜就被赶到军营来住的原因。

    那边徐瑛在几个仆役的搀扶下正在走过来,但一辆马车突然驶入军营,一位中年人急匆匆的下马赶了过来。

    卢斌本就狭长的眼睛眯成一套缝,他认得此人,董传策,华亭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前年因上书弹劾严嵩父子被下狱,也是因为此人此事,使的徐阶和钱渊之间公开撕破脸,之后徐阶就出手将卢斌招至麾下。

    被董传策牵连入狱的陶大临很快就出狱了,但董传策就比较惨了,一直到隆庆帝登基才得以出狱,但也被罢官去职回了老家。

    “原汉兄也来了。”

    周天瑞和吴振还在向董传策行礼,那边徐瑛揪着卢斌压低声音吼道:“汪直那厮反了,快把船队追回来?!”

    “告诉你卢斌,追不回船队,我要你卢家倾家荡产赔出来!”

    由不得徐瑛跳脚,自从他回了松江之后,对外肆无忌惮,到处伸手,揽地不计其数,人命官司都闹出快十条了,对内也同样肆无忌惮……这次走私出海,他将能动用的银子都拿出来了。

    卢斌伸手延请众人入了帐篷,轻声道:“昨日听闻,今日已有快船追去了。”

    “能追回来吗?”

    问话的是董传策,出狱后居然不仅没有升官,反而罢官,在大略了解朝中局势后,他选择了回乡……徐阶的处境算不上多好,董传策对仕途未来不太看好,现在是一心捞银子。

    卢斌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十之**,能追回来。”

第一千一十一章 戴罪立功

    其实不是十之**,而是百分百……只不过不是追回来,那支船队压根就没出海。

    董传策松了口气,苦笑道:“都已经四五年了,不料倭患再起。”

    “而且还是汪直复叛,只怕满朝弹劾钱展才。”吴振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对那位同年是久仰大名了,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徐瑛不屑道:“要不是父亲提拔,姓钱的一名不值,成了气候却化身白眼狼……”

    “还有张居正那厮……”

    周天瑞和吴振在一旁附和,卢斌一直沉默不语。

    而董传策也没掺和进去,他资历深,常年在京中任职,当年因为出身松江也曾出入随园,很清楚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升迁从来和徐阶无关。

    卢斌的手悄悄的缩进袖子里,摸了摸藏在里面的那封信,那是父亲昨日急行赶来陶宅镇带来的。

    钱渊来信,卢斌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父亲和钱渊定期通信,应该是提到自己欲辞官归乡。

    但让卢斌意外的是,钱渊信里对此不落一字,满篇的寒暄客套话,只在最后提到了一件旧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战,深夜卢斌率军出城绕行突袭倭寇侧翼,因提前发动和城内配合不当而陷入苦战,钱渊提起当时他和郑若曾都斥卢斌为莽张飞。

    信中钱渊却提到,经多年战事,莽张飞不再,倒是能做豹子头。

    卢镗虽是武将,但自幼熟读史书,又历经宦海沉浮,光是下狱加起来就有六七年,很快看懂了这句话。

    豹子头林冲在《水浒传》中篇幅不小,但能符合如今卢斌的只有一件事,投名状。

    交了投名状,才能上梁山。

    同样,交了投名状,你卢斌才能回随园,至于你是不是辞官归乡,那就无所谓了。

    卢镗认得送信到处州府的人,钱家护卫头领之一的周泽,几句话一试探,卢镗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立即启程赶到了松江陶宅镇。

    读完这封信,而更了解钱渊的卢斌读懂了父亲没读懂的言外之意。

    钱渊是在说,你卢斌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本就是背信弃义之举,我钱渊大度不和你计较,但如今东南大乱在即,你卢斌如若不交这幅投名状,就不要怪我下手太狠了。

    卢斌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想一心靠着徐阶,就不会起辞官归乡之心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亲兵进帐禀报,“少爷,百余骑从西面而来。”

    周天瑞有些紧张,“难道是倭寇?”

    “不会是倭寇。”董邦政摇头道:“若是倭寇,理应从东面、南边而来,而且什么倭寇能聚集百余骑?”

    几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卢斌身上,而徐瑛不管这些,只问:“船队到底能不能追回来?”

    “能。”卢斌长身而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而且,已经追回来了。”

    “已经追回来了?”董邦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就在这时候,外间的嘈杂声猛地拔高,阵阵高呼声在营地中响起。

    董邦政赶上几步,猛地拉开门帘。

    视线的尽头处,原本紧闭的营地大门已然打开,或背负长刀,或手持长枪的骑兵正趋马在营外分列两排,中间一骑手持马鞭,勒马直入大营,转头四顾,气势凛然。

    周天瑞、吴振、徐瑛都跟着走出帐篷,疑惑的远远眺望,实在有点远,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但很快,他们都知道了。

    随着那匹马缓缓向前,营地各处涌来的将校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口中高呼。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终汇集成一句话。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双腿微微用力,胯下健驹低嘶一声加快了脚步,颇有风霜之色的钱渊出现在数人面前,身形依旧挺拔,双目如电,眼神中颇有冷意。

    百余骑兵未入营,数千大军即俯首帖耳,一人独骑入营直至中军帐前,高头大马,一言不发,气势逼人。

    周天瑞和吴振都不自居的往后退了一步,董邦政面色铁青的仰头盯着钱渊,片刻后视线下移落在对方的腰间,那是一柄狭长的武器。

    董邦政知道,那是钱渊在东南屡屡败倭,据说砍下不下百余倭寇首级的苗刀。

    门帘再次被掀开,面无表情的卢斌大步走出,单膝跪在马前,“下官卢斌,拜见龙泉公。”

    董邦政悄然退到一旁,他是个聪明人,之前已经有所猜测。

    周天瑞和吴振对视一眼都垂下头,这两人在京中熬了那么多年,都知道面前这位青年的手段。

    唯有徐瑛尖声叱骂,“卢斌你好大狗胆!”

    “不过门下走狗,也敢背主!”

    “我要你处州卢家满门……”

    一旁单膝跪地是军中将校无不愤慨,军帐边的卢家亲兵睚眦欲裂,这些年来,东南败倭,武将的地位渐渐提高,虽然远不能和文官相提并论,但在民间却颇受礼遇,更别说卢斌这等战功累累的武将。

    最后句话尚未说完,面色如霜的钱渊双腿用力,高头大马一声嘶鸣,一双前腿高高抬起,钱渊身随马动,操起苗刀当头砸下。

    一声钝响,尚未出鞘的刀身正正砸在徐瑛的脸上,只听得一声惨呼后,鲜血直流。

    董邦政悄无声息的又退了几步,半个身子藏在中军帐的侧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年受徐阶指使,弹劾严嵩父子的同时将随园也带了进去……说起来自己和钱渊也是有仇的。

    吴振垂着头不吭声,他和钱渊是同年,曾亲眼目睹这厮两度痛殴邹应龙。

    周天瑞强忍着心中不安,笑着上前两步,“钱大人……”

    钱渊收回苗刀,漠然的看着周天瑞,对方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你去年是刑部郎中。”

    “国子监出身,是赵贞吉的学生。”

    周天瑞不知所措,他的确出身国子监,考了好几科才中进士,早年是赵贞吉的学生,去年也是得赵贞吉举荐升任刑部郎中。

    “赵大洲,国贼也。”

    “钱大人……”

    钱渊懒得理会,视线落在一直单膝跪地没有丝毫动弹的卢斌身上。

    “若你尚在浙江,此番未必会引得东南大乱。”

    “罪莫大焉,本该弹劾,入狱定罪。”

    “但眼前诸事尚未平定,许你戴罪立功。”

    卢斌双手高举过头,拱手道:“谢龙泉公。”

第一千一十二章 越俎代庖

    董传策没有跟着众人走进中军帐,但也没能离开军营,他甚至都没有试图走出军营,只找了个偏僻的角落静静坐着。

    钱渊突兀的出现在陶宅镇,事先没有任何消息,再加上卢斌那明显的态度,董传策自然不会脑子进水认为钱渊是被罢官归乡。

    那么,钱渊的出现,很可能是针对即将大乱的东南。

    董传策不太明白为什么靖海伯六月一日逃窜出海,三日后钱渊就神兵天降。

    如果钱渊赴任东南,必然先是邸报抵达,然后当地官员迎接,沿途也会有消息传来。

    但今日所见,钱渊一行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急行,抵达后立即收拢大军,将校俯首,而周天瑞、吴振也完全不知情,这证明了钱渊南下是封锁了消息的……董传策看了眼已经紧闭的营门,在心里猜测钱渊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南下。

    记得钱渊如今在詹事府任职,南下居然敢收拢大军,显然是另有任职。

    太阳高悬,营地里安安静静,只时不时传来号令声,有大批的兵丁正在收拢军械,搬上马车一路往南去。

    董传策咽了口唾沫,他也知道钱渊在东南名望极高,根基深厚,击倭设市,将浙直总督胡宗宪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今日,董传策才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钱渊在东南的分量。

    身着银色软甲,披玄色大氅,腰间斜跨苗刀,单骑入营,卢斌尚未出面,三千大军俯首帖耳纷纷拜倒……董传策不禁暗想,封疆大吏、统兵大帅也没这气势,分明是东南王。

    踱了几步后,董传策愕然的看见吴振脚步匆匆的过来。

    “原汉兄,叫你也进去……”

    董传策神色有点难堪,但看了看吴振身后的持刀武卒,只能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走进中军帐,董传策第一眼看到的是瘫在地上的徐瑛,脸庞上由上而下一条清晰的红肿印子,嘴鼻间犹有血迹。

    看了一眼,董传策就偏过头去,你老子兄长都在那厮手里吃了那么多亏,你倒是有胆子直面相怼,还真以为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南下三个月而已,光是人命就闹出十一条,你这个府尹倒是称职。”

    昏暗的烛火边,低头看着状纸的钱渊神色讥诮,“华亭周家,只因家在徐宅右侧,全家被驱逐,房屋被徐家抢占,周家先后递交状纸入华亭县衙、松江府衙,三日之后,一家五口均无影无踪,周知府判无首告撤状。”

    周天瑞不敢坐着,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他难以想象,那状纸分明是自己亲手焚毁的,为什么还会有副本,而且还出现在钱渊的手中。

    钱渊慢条斯理的缓缓说着,一路南下,舟马不停,日夜兼程,又连续收到诸多消息,对东南局势,他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不能耽搁时间,钱渊恨不得现在就插一双翅膀飞到镇海去,一旦双方开战,就意味着自己之前多年的努力……不说化为泡影,不说从头再来,至少是前功尽弃。

    但自己一个人去,是没有意义的。

    原本钱渊的第一选择是戚继美。

    戚继美麾下大军最早是以义乌兵为主,后在台州、处州、金华再行募兵,钱渊麾下护卫队多在其中担任把总、队长,后来戚继美南下入闽赣,也有护卫入军,也就是说,戚继美麾下大军是以钱家护卫为骨架的。

    再加上戚继美在南下之前几乎每一战都是在钱渊的直接指挥下,钱渊甚至记得军中每一个将校的名字,所以,钱渊对这支军队有着很强的影响力。

    但在嘉兴府,打算径直去处州找戚继美的钱渊遇见了回程的周泽,反复思量后才决定奔赴松江府,毕竟从处州府去镇海有点远,而从松江府出海至镇海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现在外面正在整理兵备,一时半会儿难以动身,再怎么快今天也到不了镇海,钱渊强自摁耐性子处理这些破事。

    “揽地十五万顷,啧啧,严东楼还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呢!”

    “丢人现眼!”

    心里焦急万分,偏偏还要等待,钱渊心头火起,拍案低叱:“华亭徐氏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等人糟蹋的!”

    “元辅操持国事,难以分心家事,钱某心忧元辅身后事,不得不越俎代庖!”

    下面的董传策、吴振都一副听天书的神情,这两个人都是徐阶门下,前者就不说了,后者是钱渊同年,非常清楚钱渊和徐阶之间的关系。

    你替徐阶清理门户?

    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资格……你真的要脸吗?

    吴振轻轻咳嗽两声,“展才……”

    “嗯?”钱渊斜眼看过去,“松江知府不能秉公而断,江南巡按愿意接手?”

    帐篷里立即陷入一片寂静。

    “什么时候能启程?”钱渊侧头看了眼卢斌。

    “部分军械已经送过去了,两个时辰后启程。”

    钱渊正在细问,外间传来护卫禀报声,梁生拎着一个嘴里塞着破布的青年大步进来。

    “少爷,这厮是董一奎派来的亲兵。”

    钱渊皱眉瞪着梁生,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处理?

    梁生嘿嘿一笑,“郭三哥认得这厮,正月十五杭州府纵火案,此人就是其一。”

    钱渊眉头一挑,郭远在镇海为四海商号副掌柜,镇海突变,孙铤命其北上入京,是在扬州撞上的。

    为了杭州纵火案,郭远曾经亲自北上入京,得钱渊许诺……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就是他来通报靖海伯复叛的?”

    “是。”

    钱渊冷笑一声,昨日刚刚接到消息,董一奎居然敢搜捕洪厚下狱,真是个不怕死的货色!

    “身为吴淞总兵,护佑苏松两府,董一奎身为浙江总兵,居然敢调拟南下,如何处置?”

    “靖海伯复叛,自然是倭患再起,倭寇侵袭东南沿海,松江府也难逃厄运。”卢斌轻描淡写道:“董一奎倒是忠勇,派出亲兵护佑苏松,不料倭寇势大,难抵群狼,不幸战死。”

    吴振和董传策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前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后者是想起正在起运的那些军械。

第一千一十三章 警告

    梁生手一松,一脚将那厮踹出帐篷,右手拔出腰间长刀追了出去,外间一声钝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渐渐传来。

    周天瑞和吴振都是这两年才外放出京的,从未见识过当年东南击倭的惨烈,只闻了血腥味就有点神不守舍了。

    “周知府,徐瑛巧取豪夺,揽地十五万顷,城内抢占民房二十户,前后坏九条人命,尚有十余人不见踪影,松江府当搜捕下狱。”

    周天瑞腿一软,要不是董传策扶了一把就要跌倒在地。

    “展才有真凭实据吗?”董传策盯着钱渊,“东南大变在即,展才还有这心思?”

    “大变在即,大变在即……”钱渊喃喃低语几句,噗嗤笑道:“原汉兄也知道大变在即啊,想必元辅、冯应房、赵贞吉也应该知道……”

    “党争十余年,每时每刻都想着党争,想着争权夺利,大变在即?”

    “他们在乎吗?”

    “当年分宜、华亭相争,将东南视为党争战场,何人在意东南沿海水深火热?”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钱渊笑吟吟的说:“原汉兄,让松江府衙收押,实在是一片好意啊……卢斌?”

    头也没回,钱渊接过卢斌递来的一本册子,翻开看了几眼丢给董传策,“十六艘大船满载货物走私出海,钱某南下巡视海疆,首要缉私……原汉兄,你说钱某是以他徐瑛巧取豪夺定罪,还是以走私出海定罪呢?”

    董传策和吴振都听懂了这句话,若是因巧取豪夺下狱,官司总有的打,但如若是以走私出海定罪……当年侯涛山码头处,千余人头垒起的京观……“钱砍头”的绰号不仅仅是针对倭寇,也是针对那些被钱渊辣手缉私的海商。

    吴振忍不住偏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卢斌,他现在才想通,那十六艘大船压根就没出海,只怕是被卢斌扣下来了。

    而董传策想的更深,如今东南大变在即,一旦靖海伯真的叛变,钱渊将会背负如山一般的压力,奉命巡视东南海疆缉私……说不定很快朝中就会派重臣南下执掌平倭大事,所以钱渊短期内做事不会有太多顾忌,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尽可能在朝廷做出反应之前完成一切。

    “好,松江府衙搜捕下狱。”董传策咬着牙点头,至少能保住徐瑛这条性命,否则现在就要被砍了……董传策猜钱渊不至于这么绝,但他不敢赌。

    钱渊随意点点头,指着桌案上的册子,“翻到最后,周知府、吴御史都签个名……原汉兄是故交,就免了吧。”

    董传策上前翻到最后,脸色一变,“展才,何至于此?”

    “若东南大变,这有何用处?”

    “若东南未有大变,这更无用处!”

    钱渊没有理会,起身整理衣着,拿起苗刀悬在腰间,笑着对卢斌说:“可惜钟南兄弟回广西了,不然还想再讨一柄苗刀呢。”

    卢斌突然转过头去,“钟南去年已然过世。”

    “什么?”钱渊身子一僵,神情落寞,右手微微用力抽出半截苗刀,长叹一声昂首道:“自嘉靖三十二年至嘉靖三十六年,五年内多少忠勇之士埋骨东南,才换得太平世间。”

    “朝有奸党欲祸国殃民,钱某如何能容忍?”

    “当年苗刀之下半百倭寇首级,此次南下,钱某愿以此刀斩奸党头颅以保东南之安。”

    那边一直在出神的董传策突然开口问:“展才斥何人为奸党?”

    “靖海伯在镇海县城内饮酒,突遭官兵持刀搜捕,不得已狼狈逃窜出海。”钱渊笑吟吟道:“天下何人不知是钱某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谁逼得靖海伯逃窜,谁就是奸党!”

    董传策沉默片刻后走到桌案边,亲自磨墨,拿起毛笔递给了吴振。

    董传策听懂了这句话……我钱渊南下是为了东南大局,是为了通商事,更是为了我钱展才自己。

    甚至董传策听懂了钱渊没有让自己在卢斌举报华亭徐氏大肆走私的账本后签名,就是为了让自己去信京中告诉徐阶,只要不捣乱,一切都好说。

    那十五艘大船上的走私货物,有徐家的,有周天瑞的,有吴振的,也有董传策的。

    我不管你徐华亭和高新郑如何撕咬,但你徐华亭在背后针对东南事捣鬼,就不要怪我钱渊对华亭徐氏下手……反正徐家罪状累累,像个到处都是裂缝的屋子,随意一脚就摇摇欲坠。

    而徐瑛的下狱不过是个幌子,这份松江知府周天瑞、江南巡按吴振都签了名字的账册才是关键。

    自从和徐阶撕破脸之后,钱渊就暗中派人在松江华亭搜集各种人证物证,甚至那周家五口人都在他手中,加上这本账册,这是钱渊向徐阶递出的警告信号……不要来招惹我。

    董传策听得懂言外之意,所以才将毛笔递给了吴振、周天瑞。

    徐阶很快会接到董传策的信,想必会权衡期间利弊得失,在高拱之外,要不要再招惹一个强敌?

    高拱无法接受政争的失败下场,钱渊更不能接受东南大乱的下场。

    看着吴振、周天瑞都签了名,钱渊收起账册,随口道:“都回去吧……原汉兄还请留步。”

    片刻后,帐篷里只留下钱渊和董传策两人。

    “坐吧。”钱渊露出疲惫的神色,“原汉兄,往日之事随风而散,弹劾严嵩父子理所应当,带上陶虞臣……钱某知晓,非原汉兄本意。”

    董传策苦笑拱手,“多谢展才谅解。”

    “朝中华亭、新郑党争已起,但这些我都不管……”钱渊摇头道:“但原汉兄也知晓,东南税银对朝廷意味着什么……”

    “若是东南大乱,不管华亭、新郑谁胜谁负……朝廷都是输家。”

    “当然,钱某更是大输特输,东南税银乃随园根基,这一年多来华亭、新郑陆续伸手,钱某也知通商事不可能长期持于手中……但谁知道会惹出如此祸事?!”

    “商路断绝,税银枯竭,户部再行拆了西墙补东墙之举?”

    “而靖海伯复叛,战事一起,朝中科道言官必然群起而攻之……哈哈,说不定明年此时,钱某能与原汉兄在松江饮酒闲谈呢。”

第一千一十四章 启程

    董传策神色微动,长长一揖道:“不论朝中党争,如董某、与绳兄虽是师相门生,但也敬服展才为国之心。”

    钱渊神色冷淡,“今日之事,还请原汉兄详尽上禀,钱某欲补天裂,还请元辅稍稍松手。”

    “有那份账册在,徐世兄又下狱论罪,想必师相亦有权衡。”董传策点头道:“高新郑来势汹汹,师相当不会不智于此。”

    钱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就拜托原汉兄了。”

    “当竭尽全力。”董传策慨然应诺,“东南传闻靖海伯复叛,还不知其中详情?”

    “对了,请原汉兄信中提一提浙江总兵官董一奎。”钱渊突然飞起一脚将凳子踢开,“真想一刀一刀剐了他,毫无缘由搜捕汪直,以至于镇海大乱,商路凋零。”

    听钱渊详细说了一遍,董传策也吃惊于王本固、董一奎兄弟的所作所为,太不靠谱了。

    钱渊随口瞎扯,将黑锅全砸在王本固、董一奎头上,反正郑若曾、孙铤是完全没责任的。

    送走董传策,钱渊冷笑着把玩着手中的长剑,他知道,徐阶就算睡着了,两只眼睛也是睁开的,一只盯着高拱,另一只盯着自己。

    东南大乱,靖海伯复叛,意味着随园根基动摇,意味着钱渊很可能被科道言官弹劾,在这种情况下,徐阶也未必相信钱渊会对其怀柔。

    毕竟之前那些年的事实证明了钱渊对徐阶的态度是如何的决然。

    但如果加上这本账册和徐瑛下狱,钱渊相信,徐阶是有可能相信的……这也符合钱渊本人的行事风格。

    强硬、不退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埋下伏笔后手,等等……

    那本账册重要吗?

    账册本身是不重要的,只是钱渊为了安徐阶心的工具而已。

    的确,钱渊是有着怀柔之心,战事不起还好说,如若战事一起,自己接下来在东南会待上一段时日,如若徐阶在后头捣鬼,还真挺难受的。

    钱渊需要的是时间,因为他知道,高拱、徐阶的政争已经拉开了序幕,现在已经是六月份了,但还没有开始京察。

    怀柔,不意味着联盟,也不意味着钱渊会对朝中政争熟视无睹,如果非要从高拱、徐阶中选一个的话,钱渊一定会选高拱。

    如果董传策送入京中的信能起到作用,那么钱渊将在短期内无后顾之忧,更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刺出最关键的一剑。

    钱渊摩挲着手中长剑,心里暗想,也不知道到时候徐阶能不能认得出这柄剑……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将这些都抛之脑后,现在首先要确定,会不会打起来……至少今天接到护卫来报,昨日诸军的将领抵达镇海,除了戚继美之外的官军正在向镇海进发,暂时还没打起来。

    卢斌举着粗壮的蜡烛步入帐篷,身后跟着的是前浙江副总兵卢镗。

    “龙泉公……”

    “卢世叔这是做甚!”钱渊赶上两步挽起卢镗,“为其父而离,乃是孝行,若不是东南大变在即,钱某也不会逼着他上梁山。”

    “这是龙泉公给小儿的机会。”卢镗瞪了眼儿子,“背信弃义,乡梓地也多有乡人鄙夷。”

    钱渊叹了口气,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谭七指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但可以确定是台州府太平县。

    在原本的布局中,杨文、张三驻守宁波府,戚继美驻守绍兴府,台州府有卢斌、侯继高,葛浩率水师南下之后,张元勋调入温州,侯继高南下驻守太平、黄岩之间。

    但卢斌投入徐阶门下转任吴淞总兵后,侯继高为护卫通商调驻宁海周边,使得黄岩、太平两县缺少护卫。

    “梁生,地图!”

    片刻间,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地上,钱渊手持长剑点在地图上,“舟山虽是一岛,但占地颇大,虽未设县,但聚众数万,半数都与靖海伯旧部有关。”

    卢镗常年在东南沿海征战,当年攻陷沥港对舟山也颇为熟悉,指着舟山岛的西侧说:“此为岑港,山岭逶迤,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又有水源,若靖海伯龟缩坚守,官军攻之不易……”

    钱渊嘴咧了咧,难道这一世还要打个岑港之战?

    历史上的岑港之战,胡宗宪、唐顺之、戚继光、俞大猷拼了老命,嘉靖三十六年正月结束就开打,一直打到嘉靖三十七年春节前才收兵……战损比一比三,而且还有相当部分的倭寇逃走。

    仔细问了问卢镗岑港的地形,钱渊历经多年战阵,也勉强算个内行人了,一听就大摇其头,没法儿打,光是类似一线天的地方就七八个。

    更别说这一世的汪直在舟山经营了好几年,人手、储备各个方面都强的太多。

    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钱渊的视线落在了镇海县,招手问道:“董一奎那厮驻扎金鸡山,麾下嫡系多少人马?”

    郭远躬身道:“董家已经决定迁居东南,连同家仆、亲兵约莫千五,再加上卫所兵,总兵力约莫四千上下,不过浙西参将汤克宽,游击鲁鹏、岳浦河……”

    钱渊点点头,手中长剑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杨文、张三、侯继高……两浙水师……王子民、董一奎居然越界调吴淞水师南下。”

    钱渊没想到突然改变计划来陶宅镇还有这样的收获,王本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卢斌的身上,这是意外的收获。

    “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卢镗插嘴道。

    卢斌默默点头,他久驻台州,知道两浙水师的主帅葛浩虽是谭纶旧部,但和钱渊来往密切,甚至水师船只都是钱渊打造的,两浙水师南下剿倭,后来钱渊还为葛浩弄了个参将。

    王本固、董一奎派人来,无非就是看中了吴淞水师,希望能借此攻舟山,这也证明了他们难以调动两浙水师。

    “不好说,王子民此人……另外,从处州到镇海……”钱渊的长剑缓缓移动,“今日启程,理应后天才能抵达。”

    “差不多,戚继美麾下兵丁脚力颇健,一日之内赶至金华府,第二日沿曹娥江顺流而下,转入姚江,过慈溪,入甬江,三日内能抵达镇海,但船只未必够用。”卢斌低声道:“欲先声夺人,还是两军汇合更有把握。”

    钱渊犹豫了下,摇头道:“不考虑继美那边了,如若浙江巡抚侯汝谅去了镇海,葛浩是顶不住的。”

    这种事不能靠猜,万一猜错了……后果太严重。

    “准备的怎么样了?”钱渊偏头问了句,随后又说:“即刻启程,今夜驻扎金山卫,明日出海南下。”

    “调多少兵丁?”

    “除了亲兵队之外,选千五南下,首选参加过长水镇、桐乡县两场大捷的老兵,次选随你在台州杀倭的兵丁,除狼牙筅、长枪、短矛、长刀外,再携鸟铳、虎蹲炮。”

    卢斌躬身应是,大步出帐。

    三刻钟后,钱渊翻身上马,身后百余护卫跟随,一路向南而去。

第一千一十五章 不能打

    就在钱渊心里火急火燎,但不得不以镇静的神态率军南去金山卫的时候,舟山上的钱锐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舟山,虽为岛屿,但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烟,但直到北宋年间才建县治,名为昌国县,元朝升州,后来朱元璋……这位爷的三大仇敌,蒙古、大海、百官。

    所以,昌国县先是由州降为县,然后由县降为乡,昌国卫所也从舟山迁移到象山岛,从那之后,舟山陷入长期的沉寂。

    一直到正德年间,大量海商在舟山聚集设海市,舟山才渐渐昌盛,虽有东南倭乱,但从嘉靖三十六年汪直来降之后,舟山光是人口就将近十万,一个乡比内陆大部分的县都要繁华。

    但在六月一日汪直逃窜回舟山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处处见持刀拿枪的青壮,时时可闻人言沥港旧事……皆言或朝廷背信弃义,或朝廷再度厉行海禁。

    乱糟糟的消息带来的是乱糟糟的场面,人心浮动之下,大量海商头目或者说原本汪直麾下的倭寇头目都在口口声声要开战……大家都是内行人,闹了这么一出,还有可能正式开海禁吗?

    更何况金鸡山脚可不是只有一个招宝村,附近六七个村庄住着大量海商家眷,能逃出来的万中无一。

    再加上三日之内,送来的都是坏消息,浙江巡抚王本固、浙江总兵官董一奎招诸军前来,大战一触即发。

    站在半山腰处,钱锐怔怔的看着下面的集市,再无人来人往的盛况,偶尔几个过路人都手持兵械,警惕万分。

    “方先生。”

    山脚传来高声招呼,钱锐转头看去,是徐碧溪。

    “方先生,义父找你。”徐碧溪喘着粗气,“适才探子回报……”

    没听到徐碧溪继续说下去,钱锐也没追问,自三日前逃窜至舟山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汪直。

    钱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有官兵搜捕汪直,但他看的清清楚楚,钱家护卫在城门口力阻追兵。

    看钱锐举步下山,徐碧溪跟在身后,目光闪烁不定,三日前决定暂时留在舟山上,汪直就嘱咐他派人手盯着这位方先生……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他往外递送什么消息。

    三刻钟后,钱锐站在大堂的角落处,听着前面十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讨论,汪直虽然是海商头目,但这些年过去了,也冒出了几个后起之秀。

    “喏喏喏,那是老船主身边的方先生吧?”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指着钱锐,“谭七指是徐海旧部,是他带进来的对吧?!”

    坐在上首的汪直招手,“谭七指复叛,攻太平县,详情尚不知晓……”

    钱锐拱手道:“方某虽与谭七指早年相交,但这三四年来并无来往,还请老船主详查。”

    “查个屁啊,官军马上就要打上岛了!”毛海峰斜眼瞪着络腮胡,“现在问题就是,打不打!”

    “不打……难道伸长脖子让官兵砍啊!”

    “但是一打,事情就闹大了……”

    “谭七指攻台州府,早就闹大了,不然那天怎么会有官兵搜捕老船主?”

    “要不跑了吧?”

    “跑个屁,岛上这么多人,能远航的大船也就十几艘,能装几个?”

    “总不会是五峰船主带着嫡系先跑吧?”

    “其他的不说,老子两个儿子还在金鸡山那边,女儿嫁在镇海县城……”

    脾气暴躁的毛海峰拍着桌子大骂,“义父独子还在京中呢!”

    四年多了,这些海商其实已经和镇海县、宁波府、浙江扯不开了,不说别人,汪直的侄女就嫁进镇海赵家,毛海峰的堂弟娶的是一位钱家护卫的妹妹。

    这三日一直没消息来源的钱锐微闭双眼,耳朵耸起,细听各方讨论。

    如今的汪直陷入两难,打,就意味着真的复叛,意味着开海禁通商化为泡影,意味着汪直这些年的努力化为虚无,这是汪直难以接受的,更别说汪直唯一的儿子还在京中,一旦开打,必死无疑。

    但是如果不打,王本固、董一奎调集各路大军,显然是将汪直作为倭寇围剿,难道要伸长脖子等着砍吗?

    一旦反抗,汪直用屁股都能猜得到,官府肯定斥自己叛变……不然,为什么不伸长脖子让他们砍?

    跑?

    这是最蠢的选择。

    眼下舟山只有十几艘海船,满打满算也就装上一两千人,但如今舟山上粗略一算就有两三万人……如果汪直就此扬帆远去,官军必定攻克舟山,之后两浙倭患必然再起,开海禁成为泡影,独子必定死在京中,而汪直自己,人心一散,说不得还会客死异乡。

    汪直早年聚拢势力,纵横海上,但自从受招抚以来,因为和钱渊的结盟关系,成为了海商和官府沟通的重要人物,也是以此维持自身的地位,一旦没了地位,那些倭寇难道会尊重靖海伯这个爵位?

    汪直阴着脸在心里琢磨,要不要严守岑港,等着海船回航,如果顺利的话,守上一个月,回航的海船总能到了,再陆续将舟山上的人接去倭国。

    舟山这么大,官军水师很难严密封锁,更何况,那些水师还怕倭寇侵袭沿海,只怕不会随意出海……但这样一来,儿子这条命就算是完了。

    “义父,官府水师已抵镇海、定海,如何决断,还请义父示下。”徐碧溪高声道。

    钱锐眼珠子转了转,上前一步,“多少船只?”

    “铺天盖地,不计其数。”

    “必为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两浙水师。”钱渊看向汪直,“葛浩,台州人,原台州知府谭纶旧部,后因擅海战得钱龙泉赞誉,连连提拔……”

    汪直定定看着钱锐,缓缓道:“以方先生之见,但如何处置?”

    “不能打。”

    当然不能打,一旦开打,和汪直联盟的儿子在京中将会面临无法承受的压力,商路断绝,税银全无,随园根基不再。

    钱锐长长作揖,“若老船主信得过,一面使人严守岑港,一面使人入镇海,探问实情。”

    “若老船主信得过,方某人愿意走一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脸谱下的大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脸谱下的大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脸谱下的大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