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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三十章 海瑞

    两年多后,钱渊再一次出现在镇海县城外的码头上。

    举目四望,处处凋零,原本应该人流不息的大路空无一人,两旁专供交易的市场凌乱不堪,甚至几栋屋子被烧的只剩残砖断瓦,有恸哭声顺风隐隐传来。

    钱渊握着苗刀的手青筋毕露,“京中均赞胡克柔有理政之能,真是做的好大事!”

    胡应嘉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骂娘,第一反应是,镇海乱成这样怪得到我头上?

    第二反应是,这厮还要我沉在水底……也是,元辅还没滚蛋呢!

    倒是一旁的郑若曾劝道:“也不能怪胡知府,搜捕靖海伯,镇海大乱,海商人人自危,更多有无赖趁火打劫……”

    话未说完,城门处有两人大步走来,为首人须发尽张,怒目而视,“董一奎!”

    这一喊响如霹雳,震得董一奎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来人是宁波推官海瑞。

    海瑞这半年来在东南名声大震,一方面是得唐顺之举荐出任宁波推官,另一方面是因为年初纵火一案。

    边军冲进钱塘县衙抢夺人犯,海瑞站在大牢门口,手持利剑,不对来人,而是稳稳放在脖颈处……啧啧,能不名声大振吗?

    而今日是展现海瑞性情火爆的时刻,只见他大步而来,走到近处突然猛地加速,挥着拳头冲向了董一奎……

    不能怪海瑞太冲动,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而来的宁波同知宋继祖阴着脸解释了几句,今日上午张三攻破府衙抢走了钱锐后立即出城,侯汝谅、胡应嘉、王本固、董一奎一干人也都随即出城。

    当时满城大乱,人心惶惶,而董一奎几十个亲兵趁乱放火打劫,沿街砍杀数名县人,抢劫财物,张三将钱家护卫都一并带走了,海瑞带着府衙、县衙的捕快、衙役无法阻拦。

    “梁生带着护卫队已经进去了。”一旁的彭峰小声说。

    钱渊点点头,抬手指了指码头左侧的空地,扬声道:“一律枭首。”

    其他人听不懂,但跟着钱渊很长时间的戚继美、杨文、卢斌都心里有数,这将是第五座京观,规模大小就要看钱渊接下来下手轻重了。

    那边海瑞被孙铤、张三拦下来,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转头来找钱渊的麻烦,“钱展才,若不是你贸然招抚倭寇……”

    “住嘴!”

    “海刚峰!”

    几声厉喝打断了海瑞的话,不禁孙铤、郑若曾,即使是侯汝谅、胡应嘉也纷纷皱眉。

    钱渊当年设市通商,于国有功,其中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在于招抚汪直,而且以和汪直紧密联系的方式开展海贸。

    这一点不仅科道言官曾经弹劾,而且朝中重臣中,如李默、吴山、杨博、冯天驭都很有意见。

    在东南,因为利益关系,倒是少有人当面指出,但海瑞可不管这些,在浙江来来回回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他承认海贸对国家、民众的好处,但也警惕于海商和倭寇的统一性。

    这是很多文人对海商的认知,即使一时俯首,但时日一长,必露狼子野心,这也是汪直逃窜出海,消息传开后,两浙大乱的一大原因。

    钱渊不在意的挥挥手,先让杨文接手防务,再令周泽、张三接手府衙、钱家老宅各处,最后才转头道:“本官错了。”

    几年前就有过恩怨的海瑞还等着钱渊的刻薄反驳,没想到听到了这句话。

    “通商,寇转为商,此语实在大谬。”

    “如此,当开战,斩汪直首级!”

    海瑞茫然的盯着钱渊,又微微转头,看着周围的侯汝谅、胡应嘉、宋继祖、孙铤、郑若曾。

    几人都在心里吐槽,后面还有一大堆事呢,你还有心情调侃海瑞?!

    钱渊还真没这闲工夫,主要是想留出时间,先让张三带着父亲钱锐回老宅……今日父亲在众人面前现身实在是迫不得已,而护卫队里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松江人。

    比如周泽,他和张三一样都是钱家佃户子弟,而钱家早年和族人不合,钱锐凡事亲力亲为,周泽未必不认识。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钱渊这才启步,随口说:“汪直此僚,盘踞倭国多年,麾下势众更甚徐海,必不能速胜,两年平息已是幸事。”

    “这两年内,蓟辽宣大的粮饷,山东先大旱后大涝的赈灾,治理黄泛、开凿河道的银钱……”

    “商路断绝,税银全无,两京户部枯竭无力……”

    “推官的意思是,任由俺答南侵,黄河泛滥,漕运艰难,至于山东灾民,死就死呗,反正不管你海刚峰的事。”

    听到这刻薄的反讽,海瑞反而松了口气,对,就是这个味儿。

    一路走到县衙门口,钱渊驻足皱眉,几十个大户家主、商行掌柜正在等候,人人脸上都有着焦急,但看向钱渊的眼神中都带着希翼。

    身后的胡应嘉暗叹一声,钱渊在东南的地位绝不仅仅局限在官场和军中,这位青年巧妙的让自己在通商事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用利益织出了一张大网,一柄利剑能将这张大网戳出几个大洞,但只要网中心的那只蜘蛛还在,这张网就有恢复的可能,甚至能将利剑包裹在其中。

    钱渊略微拱手见礼,“诸事均已知晓,钱某南下巡视海疆,恢复通商事,自然责无旁贷。”

    对面人群中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喘息声,人人脸上都带上喜色,最前方的中年人是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的次子,拱手笑道:“龙泉南下,难可立解,东南诸君翘首以盼。”

    “直友兄客气了,过些日子再登门造访,这几日尚需理顺诸事。”钱渊的视线落在了走出县衙大门的周泽身上。

    看周泽略微点头,钱渊回头招手叫来孙铤,指着彭峰低声说:“彭峰做事精细,他留在县衙,盯住王本固那厮,一张纸一句话都不能漏出去,实在不行打晕了丢在屋子里。”

    “知道。”孙铤低低应了声,他心里清楚,关键在于盯住王本固,不在于不能泄露信息,而是不能让信息传给王本固。

    从外游山到镇海一路上,孙铤已经全盘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钱渊是得陛下许可秘密出京,所以徐阶来不及通知王本固。

    浙江沿海这么多官员中,只有王本固和董一奎是钱渊的铁杆,而侯汝谅不是徐阶的心腹,入浙两年碌碌无为,不得徐阶重视,胡应嘉就更不用说了,二五仔啊。

    一旦徐阶传信,只可能是给王本固,接下来钱渊要做的事,决不允许王本固通过董一奎再掀起任何风浪。

    转头看了眼侯汝谅、董一奎,钱渊思索片刻才说:“中丞、董总兵暂且在府衙歇息,明日群议正事。”

    也不理睬这两人的神情,钱渊看向海瑞,“梁生,调三十护卫,再从杨文军中选武卒百人,均交于海推官。”

    “许你决断之权,三日之内,镇海再有乱事,本官唯你是问。”

第一千三十一章 扔锅

    回到府衙,胡应嘉看着地上那几扇今日上午才被踹倒的门板,再看看角落处清晰可见的斑斑血迹,抬头正瞥见还戳在大树上的短矛,看似平静但两手微微颤抖。

    在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刻,钱渊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收拢大军,扣押王本固,处事果决,令众人俯首,即使贵为浙江巡抚的侯汝谅也无力抗衡,这让胡应嘉如何不激动。

    “克柔,钱龙泉跋扈至此,委屈你了。”侯汝谅叹道:“但以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侯某也无能为力,还望克柔以大局为重。”

    呃,胡应嘉差点没反应过来,我委屈什么?

    对了,目前我还是他钱展才的对头呢。

    略一思索,胡应嘉就明白侯汝谅这话的意思了,人家钱渊鞭打王本固,一脚将其踹晕,现在还扣在县衙里,显然是将其作为主要目标。

    咱们就别去凑趣了,顺水推舟将黑锅扣在王本固头上好了,而钱渊之前一系列的言语也显示了他有这方面的意愿。

    所以,要以大局为重!

    把锅扔给王本固,那就是大局!

    至于侯汝谅为什么要如此暗示,那就要问问胡应嘉为什么之前在甬江岸边,侯汝谅、董一奎、董一元、方逢时异口同声反水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了。

    胡应嘉心里哭笑不得,但脸上摆出一副为难神情,“汪直逃窜,商路断绝,胡某辜负师相重托,但如若……子民兄诸般作为均为社稷思虑,胡某实在不忍……”

    一旁的侯汝谅、方逢时、董一奎在心里齐齐冷哼一声,什么狗屁为社稷思虑,他王本固是玩命找钱展才报仇,向首辅献媚呢。

    胡应嘉哭笑不得,自己当时真的没必要那么……这不是怕那句事泄导致汪直逃窜,最后查到自己头上嘛。

    看胡应嘉默许,众人都松了口气,这几个人里面,只有胡应嘉是徐阶心腹,其他几个都只是党羽,以徐阶为靠山,但关系算不上特别近。

    在侧厅坐定,抿了几口茶,略微舒缓情绪后,方逢时叹道:“当日王子民行此险事,方某便不赞同,太过阴诡……”

    侯汝谅瞥了眼过去,娘的马后炮倒是精熟,巡抚衙门去文相询,以为我不记得你是怎么回文的?

    “今日所见,钱龙泉直趋阵前,言辞犀利,跋扈非常,旗号一立,众军束手,不敢妄动。”方逢时若有所思道:“如此威势,朝中怎么会放其南下,而且还是加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

    一时间厅内沉默,的确,按官场规矩来说,钱渊在东南官场、军中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朝廷一般是不会让他再赴东南的。

    不过,按规矩来说,钱渊当年在东南立下如此大功,税银又关乎朝廷大计,他理应以此邀功而避嫌,但钱渊反其道而行之,一直没有实权但始终试图将东南通商事握在手中。

    董一奎吞吞吐吐试探问:“会不会是假的?”

    看众人投来诡异的视线,董一奎摊手道:“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海疆,如此大事,就算陛下许可,高阁老许可,但……”

    “师相决计不许,除非陛下直接中旨。”胡应嘉接口道:“就算陛下中旨,师相也会立即派信使南下……何况陛下中旨,可能性不大。”

    这句话大家都懂,和嘉靖帝比起来,如今这位陛下不是那种明断刚强的君主,刚刚登基一年多,不太可能在这种国之大事上一意孤行。

    侯汝谅摇头道:“想不通,想不通……”

    当然想不通,钱渊冒险将谭七指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并带上了关乎到内承运库的皇家船队,才使隆庆帝下定决心。

    董一奎又重复了遍,“会不会是假的?”

    沉默片刻后,胡应嘉摇头道:“不可能,或许是钱展才密求陛下?”

    顿了顿,胡应嘉解释道:“钱展才得两任帝王宠信,今上潜邸之时常去随园,听闻有时候钱展才高卧酣睡不起,今上也不在意。”

    方逢时早年曾经在京中任户部主事、工部郎中,但之后外放一直在知府位置上打转,对京中诸事了解不多,听到这话不禁失态到龇牙咧嘴。

    董一奎呆了半响,颓然道:“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要看他钱展才如何收拾这残局了。”侯汝谅笑吟吟道:“不过,本官前日抵达镇海,力劝王子民勿起战事,可惜御史奉天巡按,不受巡抚管辖。”

    董一奎浑身一紧,险些骂娘,你个不要脸的!

    但仔细想想,居然是真的,侯汝谅抵达镇海的确是劝王本固息战,只不过后来被王本固劝动,如果胡应嘉和自己肯替其隐瞒,还真露不出来。

    但自己呢?

    侯汝谅咳嗽两声,“董总兵虽手掌一省兵权,但事事不得不俯首王子民,其间……想必钱龙泉知晓内情。”

    面无表情的胡应嘉看着这一幕,在心里琢磨自己得记得清清楚楚,回头和郑若曾碰一面。

    距离府衙不算太远的钱家宅院的后院中,钱渊皱紧眉头,“父亲,身份已然泄露,就不要……”

    “不去,如何取信汪直?”钱锐霍然起身,挥袖道:“不用说了!”

    钱渊的脸有些扭曲,其实这是最好的机会,父亲离开汪直的最好机会,此时脱身,汇集已经离开汪逸的兄长钱鸿,不必隐姓埋名就能脱身。

    “父亲,招抚汪直,设市通商,于国多有大功,此次虽是巧合,但大战不起,父亲亦有功劳。”钱渊用力拉着父亲的衣袖,“就算当年父亲为徐海谋主,也足以抵消!”

    “难道你想有个曾为徐海、汪直谋主的父亲?”钱锐手腕用力,将衣袖拉开,“你不在乎,但为父在乎。”

    “青浦徐氏堂号,难道族谱上有个曾沦为倭寇,烧杀抢掠,设计数度大败官军的钱刚直?!”

    钱渊有一种飘忽感,从某个角度来说,自己从来没有融入到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对家族的向心力是后世无法比拟的,钱锐宁可漂泊海上,宁可隐隐无名,也不肯再回钱家,原因有很多,比如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感,但最重要的还是怕玷污家名。

第一千三十二章 议定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锐拉着儿子的胳膊一起坐下,“若不回去,汪直未必信得过官府,而且也未必压得住下面各支船队的船主。”

    看见儿子眼中闪现的幽深目光,钱锐加重语气道:“渊儿,你如今身镇东南,负天下之望,万般干系汇集一身,当年你可以冒险,但今日不可!”

    钱渊呆呆的僵坐在那,一时难以接受。

    “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如此拖泥带水,真真辜负偌大盛名!”

    钱渊长叹一声,“父亲久在汪直身边,言其不想开战,自然不假,只需两方停战,如今宁波调走张三,但卢斌、戚继光均已抵达。”

    “还望父亲寄语,任由汪直择日,孩儿在沥港旧地翘首以盼。”

    钱锐思索片刻,点头道:“有吴淞水师在,再加上戚继美、杨文两部,沥港的确最为合适。”

    “另外,各地严守海疆……”钱渊不自觉的压低声音,“今日收到福建巡抚惟锡兄的来信,戚元敬北调蓟门,留守泉州的丁邦彦所部出海逐寇,捕获海盗,有随戚元敬南下入粤的老兵认出,是张琏部下。”

    “张琏?!”

    “不错,当年张琏在闽赣粤闹得好大,逃窜入粤后,被两广总督吴桂芳并俞大猷、戚继光合力绞杀。”钱渊低声道:“虽然大部或死或降,但张琏率残部逃窜出海,扬帆南去。”

    “前段时日,华亭徐氏的船队往南洋贩货,归途中遭海盗劫杀,而二舅也是从南洋归来途中遇上海盗……”

    “张琏此人倒是不甘寂寞,在陆地上成不了事,逃窜出海也要搅合!”

    “所以,此次父亲肩上重任……”

    “明白了,先和汪直议和,搜寻张琏踪迹,再使两浙水师、吴淞水师出击。”钱锐点点头,“此事不可拖延,就算你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重,但商路断绝,税银枯竭,陛下不会忍太久。”

    “不错,父亲明日一早启程。”钱渊想了会儿,“孩儿遣派周泽护卫父亲以防万一,戚继美、卢斌会大兵压境,一旦有事,周泽会放出信号……”

    钱渊猛地站起大步走到门口,“张三,周泽。”

    “拜见少爷。”张三顿了顿,斜眼看了看周泽,才向钱锐拜倒,“拜见老爷。”

    周泽脸上无甚特别神色,“拜见老爷,拜见少爷。”

    “我知道你,周泽。”钱锐温和笑了笑,“你弟弟周济在徐海麾下为间,曾立下大功,你二叔曾跟着我南下北上经商,却没在沥港……说起来是钱家对不起你。”

    周泽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松江全府,就属钱家佃户最为好过,后少爷组建护卫队,给衣给食,奉养家眷,二弟、二叔九泉之下亦不悔。”

    钱渊偏过头去,周泽的二叔当年跟着父亲来宁波贩卖白糖,最终父兄跌入大海侥幸逃生,其余伙计无一幸存,而周泽的弟弟周济被钱渊派到谭七指身边,就在一个月前和谭七指一直被王本固搜捕入狱,熬刑不过重伤而死。

    钱锐叹了口气,“明日启程回舟山,就拜托你了。”

    “定不负老爷、少爷重托。”

    一旁的张三愣了下,“少爷,我不去吗?”

    “你如今身为游击,即将南下护佑宁海。”钱锐笑道:“听闻周泽曾随戚继美南下闽赣,多有战功,若不离军,至少也是个游击了。”

    钱渊勉强笑道:“那是他急着娶老婆。”

    周泽的妻子就是小七身边的晴雯,两人早已成婚,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张三,你从麾下挑选,周泽,你从护卫队中挑人,以台州、处州、金华三地出身为主,华亭人一个不要。”钱渊吩咐道:“凑集三百武卒,装备齐全,若有不足,从杨文所部挑选。”

    顿了顿,钱渊看向周泽,“彭溪镇那边这次来了多少人?”

    “五十人。”

    “都带去。”

    看着周泽出去,张三留了一步,“少爷,鲁鹏还在门房等着。”

    看儿子神色冷漠,钱锐劝道:“渊儿,不可只行霹雳手段。”

    “那是当然,刚柔并济方为正道。”钱渊点头冷笑道:“但董一奎那厮还在呢。”

    张三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懂。

    钱锐倒是对儿子了解颇深,赞同道:“董一奎身为浙江总兵官,又是徐华亭党羽,在汪直诸事抵定之前,最好不动,但渊儿南下,宁波如此乱局,不可不行事震慑他人,那只能委屈鲁鹏了。”

    张三这下算是听懂了,现在不能动董一奎,那只能拿鲁鹏来杀鸡儆猴,回头收拾了董一奎,再给鲁鹏上香?

    “少爷,今日鲁鹏避让,不至于死吧?”

    钱渊懒得搭理张三,吩咐道:“让他将部下交出来,你一并带去宁海,鲁鹏……”

    “要不就让他做一段时日门房?”

    “胡扯!”钱锐笑骂道:“在钱家宅院做门房,那是罚吗?”

    “也是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新科进士最高也不过七品呢。”

    这时候的鲁鹏正垂头丧气的坐在门房里,感觉眼角都有点湿润了,王本固、董一奎那帮人都是后来入浙的,哪里知道钱砍头的手段……

    鲁鹏很清楚,自己和卢斌是不同的,一方面卢斌身为吴淞总兵,麾下精兵数千,还兼管吴淞水师,地位不低,换句话说,对钱渊很有用,而自己麾下千五士卒,而且还有缺额,战力不强。

    另一方面卢斌和钱渊关系太深,而鲁鹏和钱渊的关系要远得多,但他升迁却是因为钱渊,先后受两任浙江巡抚吴百朋、谭纶重视,从叛离的角度来说,自己是钱渊最可能的开刀对象。

    鲁鹏咬咬牙,自己也知道董一奎那厮不少机密事,要不要交份投名状?

    “老鲁,说你聪明也聪明,说你蠢也蠢!”张三慢悠悠的走进来,“好日子不过,非要跟着那帮人厮混,现在好了,他们未必倒霉,黑锅得你来背。”

    “三哥,三哥。”鲁鹏急的满头大汗,“当年在上虞县,做哥哥的可没慢待你……”

    “好了,好了。”张三推开鲁鹏,“手下还有几个人,都去宁海,立功赎罪,至于你嘛……”

    鲁鹏立即从袖子里摸了个什么塞过来。

    “咳咳,这是做甚,少爷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张三赶紧收起来,“海推官那边缺少人,去帮帮忙吧,以后怎么着……要看你表现了。”

第一千三十三章 气度

    镇海县城外的码头处,仅仅一夜之后,虽无旧日通商繁华,如云船帆,但已无昨日冷清萧条。

    被雇佣来的大队青壮在以宋继祖、孙铤为首的官吏、管事的指挥下平整道路,搭建房屋,修缮墙柱,虽然干的热火朝天,但工地上听不见太多嘈杂声,倒是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站在工地右侧的一位老者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又转头看向码头不远处的空地上,刚刚押送来的二十多个无赖被一一踢倒,一声令下,手持长刀的武卒一刀劈下,紫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脸上沾染着血迹的武卒不以为意,附身捡起头颅扔到一边。

    所谓乱世须用重典,而昨日的镇海县城就是乱世,最初边军士卒引发骚乱,随后也有海商趁火打劫,流氓无赖窜入城中肆意妄为,直到黄昏时候海瑞率百余护卫、武卒在杨文所部的协助下整肃城内,搜捕不法。

    厮杀声一夜未停,县城内外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而码头边的京观也渐渐垒高,令人侧目不敢直视。

    真不愧是钱砍头啊,不过杀的好,老者咬着牙盯着京观,他是镇海郑家的家主,族内以经营茶叶、瓷器为主,昨日别说铺子了,要不是海瑞带护卫赶来相援,就是老宅都要被匪徒攻破。

    “刚峰兄。”老者对又押送十几个被定罪的匪徒赶来的海瑞行礼。

    其实海瑞对这些凭海贸发家的没什么好感,只勉强点头,走过几步突然回头,“昨日之事实为天灾**,但若让本官知晓郑家克扣佃户……”

    “郑家绝无此事!”老者扬声道,但凡天灾**,大户基本上都会克扣佃户来弥补,不过这几年在东南情况略好一些。

    “那就好。”海瑞不再搭理,转身离去。

    老者感激海瑞昨日急援,也知道这位本地推官的秉性,不过听海瑞如此说话,心想这份人情还是得记在龙泉公的身上……也是,昨日海瑞身边的都是钱家护卫。

    不过,龙泉公居然这么重视海瑞,要知道龙泉公北上入京数年,留守的钱家护卫向来只有身为随园中坚的孙铤指挥得动,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这个问题也在海瑞脑海中盘旋,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更知道那位名震东南的青年俊杰看自己并不顺眼,但昨夜城内大乱,对方却毫不犹豫第二次派出护卫队,而且明令由自己节制。

    看着又是十几个脑袋被扔到京观上面,视线远眺,正好看见不远处的侯涛山。

    半山腰处,直面甬江,就是唐荆川的墓地,海瑞忍不住回想,荆川公临终前曾经说过,钱展才其人,有时候气量狭窄,一点小事也要记挂在心,睚眦必报的名声流传极广。

    比如从昨晚就死皮赖脸跟在海瑞身边,搜捕盗匪不遗余力,甚至亲自担任刽子手的游击鲁鹏,谁都知道这位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但荆川公也提到,还有些时候,此人心胸宽广,只要你有能力,即使关系不好,也愿意用你,并不在乎你的态度,也不在乎你的立场。

    当年胡宗宪攀附严党上位,整个东南士林都对其鄙夷万分,但钱渊认准此人,大力支持,田洲狼兵使胡宗宪暂时坐稳了浙江巡抚的位置,之后他又入京搅动风云,使胡宗宪终升任浙直总督,总领抗倭事。

    后来胡宗宪与其决裂,但钱渊还是举荐胡宗宪的乡党吴成器转任宁波府推官……想到这,海瑞虽然依旧忿忿于钱渊招抚汪直以至于今日之惨状,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气度。

    “有船来了!”

    如今通商断绝,怎么会有船来,海瑞转头看去,是一艘不小的沙船,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人马从城门处趋马奔来,径直上了码头,只分出一骑向着海瑞而来。

    ……

    府衙侧厅内。

    “本官不管你攀附何人,也不管你走私贩货。”

    钱渊的第一句话让董一奎松了口气,但后者紧接着又紧张起来,连走私贩货都可以忽略,那接下来肯定……

    果然,钱渊森然道:“钱家护卫这些年来护佑东南,战功累累,每人刀下都数十倭寇亡魂,你以骑兵冲阵,护卫队阵亡三人,伤六人。”

    还没等董一奎说话,一旁的杨文接道:“自嘉靖三十五年起,护卫队阵亡一人,当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

    死了三个,要我交出三百颗首级?

    董一奎脸色惨白,这是他想不到,也不可能接受的条件,他转头看向侯汝谅,你昨夜说会替我说话的!

    坐在上首的侯汝谅面带微笑,似乎正在倾听众人的议论声,时不时点头,曲起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椅子的扶手。

    仔细一看,董一奎鼻子都气歪了,那节奏熟悉的很,分明是今年杭州府很流行的那折《宝剑记》。

    厅内气氛凝重,董一奎汗如雨下,好久之后才支支吾吾道:“下官愿为阵亡护卫抚恤……”

    钱渊嗤之以鼻,冷笑道:“用你走私贩货得益的白银?”

    一旁的胡应嘉和方逢时都两眼看着天花板,默不作声,而侯汝谅依旧嘴角带笑,历经宦海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得清钱渊这做派,而且他也知道钱渊的秉性。

    如果真要以百倍首级相祭,钱渊不会在这儿问,昨天借收拢大军,威势逼人的机会,直接让人砍三百首级就是了。

    而今日最先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条件铺路而已。

    钱渊一心两用,一边处理董一奎这破事,对鲁鹏打压,那就要对董一奎怀柔,但一味地怀柔是不行的,必须先要给对方一点颜色,否则这厮心里都要起疑。

    而钱渊另一边还在想着,今晨父亲启程东去,虽然有周泽率三百武卒护卫,但还是有点冒险,毕竟事实上,这是官府第二次背信弃义,汪直能压得住手下那些海商吗?

    正在慢慢想着,眼角余光看见人影进来,钱渊招手道:“郭远,听闻今岁正月十五中秋佳节,有盗匪在杭州府钱塘县纵火伤人?”

    “浙江参将董一元身边亲兵,正月十五纵火焚烧酒楼一座,民居四间,烧死一人,烧伤六人,酒楼掌柜张富贵当夜失踪,尸骨无存……”

    “也未必是董一元杀的吧?”钱渊哼了声,“时任钱塘知县何人?”

    “时任钱塘知县正是下官!”门外一人大步而入,声音洪亮,正是海瑞。

第一千三十四章 人犯

    不管史书如何去评价海瑞,但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为了留名青史还是真正的大公无私,这个出身琼州的举人是历史上不多的,设身处地为民众谋取利益的官员。

    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

    海瑞算不上公正,但在这个时代,小民和乡宦之间有公平吗?

    不够公正,但却悯民。

    钱渊对海瑞的观感很大程度上受史书的影响,对其的态度说不上好坏,但对于悯民这一点,却很是赞同。

    抵达镇海虽然才一两日,但钱锐对海瑞的观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这位不仅仅只是海笔架,只为小民做主,做实事也很有一手。

    不说率武卒清理城内,单是之前三四个月内各种事务,海瑞上手快,做事稳妥,细致入微,很得胡应嘉、孙铤好评。

    事实上,海瑞在原时空中,隆庆年间出任苏松巡抚,主持黄浦入海工程,史书评价:“布袍缓带,冒雨冲风,往来于荒村野水之间,亲给钱粮,不扣一厘,随官人役亦未尝横索一钱。”

    从这方面来看,海瑞是很有强的实干能力的,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从钱塘知县升任宁波推官,海瑞在唐顺之的提点下只去管城内治安,货船抽检,货物估值等等失误,刻意的没有去管刑狱事,但年初的纵火案是压在他心底的一块巨石。

    滔滔不绝的申诉响彻厅内,海瑞瞠目怒斥,虽然公生明廉生威,但几个月前的董一奎没有什么压力,而今日的董一奎不敢反驳,汗如雨下。

    没办法,这时候的海瑞背后有人撑腰啊,虽然海瑞和钱渊都心知肚明,得唐顺之举荐的海瑞其实并不是钱渊的人,但董一奎看得见这两日钱渊对海瑞的信重。

    但海瑞也拿不出什么真正的证据,话语中看似铁板钉钉,但从本质上都是推测……虽然大家都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台州知府方逢时忍不住插嘴道:“断案岂能凭虚指揣测?”

    没等海瑞发怒,钱渊笑道:“的确如此,不能靠虚指揣测,当有真凭实据。”

    “刚峰兄,纵火案人犯几人?”

    “十二人。”

    “再加上酒楼掌柜张富贵失踪,董总兵理应交出十三人犯。”

    “人犯并非主谋……”

    “刚峰兄,凡事不可苛求。”钱渊笑吟吟道:“董总兵可愿交出十三人犯?”

    董一奎支支吾吾,和百倍首级相祭比起来,十三颗头颅自然要便宜多了,但如果能不死人……董家已经计划迁居东南,如今东南算不上稳当,但无论在东南还是在西北,身边这些亲兵是董家的底牌。

    更何况,那些人犯中,还有自己的小舅子呢。

    “本官向来不为人所难。”钱渊哈哈一笑,手指门外,“进来。”

    一位身着软甲的青年将领大步入内,“末将李超拜见龙泉公。”

    李超,温州人,上虞大捷之后,谭纶入温州追剿倭寇时提拔的将领,后随戚继美入闽赣,战功累累,积功升任浙江游击,驻守温州。

    因为两年前卢斌转任吴淞总兵,葛浩、张元勋两部北调防御宁海,以至于钱渊在事发地太平县附近没有得力人手,才让李超临时接手,也是他救出了谭七指,并护送到镇海。

    抬进来的担架上,谭七指脸色惨白,虽然衣衫齐整,但显然还负伤颇重,浓重的喘息声让一旁的方逢时坐立不安……他现在后悔自己刚才插什么嘴,谁说定案非要真凭实据的?

    “这位就是谭隆吧?”侯汝谅起身近前,“方知府,王子民弹劾其率倭寇侵袭太平县?”

    “绝无此事。”方逢时擦了把额头的汗珠,钱渊昨日才抵达镇海,但什么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侯汝谅都起身了,胡应嘉、董一奎也起身做做样子,只有钱渊还坐在那,目光冷峻,暗暗咬牙。

    二舅是什么性子的人?

    不愿入仕,随意散漫,纵酒高歌,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远至海外,和父兄不同,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本可以在徐海授首后就飘然离去……

    即使如此,他也已经丢了三根手指……

    “想必诸位都在想,为何钱某如此迅速南下,而且加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

    “王子民此僚倒是有些谋略,五月二十八日,以谭七指侵扰台州府太平县而弹劾靖海伯汪直复叛的奏折已然入京。”

    “当日,钱某于大理寺、刑部手中抢出了靖海伯世子,后入西苑觐见。”

    “当夜,陛下密旨,许钱某以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谭七指绝无可能沦为倭寇。”

    担架上的谭七指有些紧张,这小子不会将自己的身份丢出来吧,宜黄谭氏绝无从贼者!

    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钱渊缓缓起身,“嘉靖三十五年,钱某南下之前拜会尚在潜邸时的陛下,许诺为皇家组建船队,充实内承运库。”

    “什么?!”胡应嘉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

    侯汝谅、董一奎、方逢时无不神色大变,眼神涣散。

    谭七指最早是徐海部将,后投靠汪直,单独领一支船队,常出海贩货,这些并不是秘密,而汪直麾下,类似的独立船队相当的多,谭七指并不显眼。

    但谁想得到,谭七指这支船队是专供皇家内承运库的呢。

    侯汝谅以手加额,庆幸自己涉入不深,难怪钱渊会神兵天降的突然出现在镇海,从王本固奏折入京开始,钱渊就知道谭七指绝不会沦为倭寇,以此说动陛下,才能以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

    能单独领皇家船队,这种大有前途的工作……谭七指怎么可能放弃,领着手下上岸去抢那三瓜两枣?

    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少,汪直、徐碧溪、毛海峰、钱锐、钱鸿都知道,但钱渊北上之后,这件事渐渐被人淡忘,而汪直在隐隐探知钱锐身份之后,更是不管不顾,只让谭七指和钱锐对接。

    侯汝谅在心里想,自己要不找个机会调任吧,当年履新,钱渊三板斧下来,自己就差点撑不住,之后宁绍台三府的知府全数调换,自己觉得随园在东南势力略略减退,但谁想得到,钱渊居然埋下这种暗棋。

    最让侯汝谅浮想联翩的是,这种暗棋还有多少?

    这次将王本固坑了个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的大跟斗,下一个会是谁?

    难怪有人评价钱龙泉人如其名,心思如渊。

    寂静中,胡应嘉抬头绕有深意的看了眼钱渊,好吧,这位同年的手段……真是处处下棋啊。

    统领皇家船队的人选绝不会随意挑选,胡应嘉能肯定,这位谭七指是钱渊的人,难怪传闻就是此人砍下徐海头颅。

    钱渊手摁桌案,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如坠冰窟的董一奎,“记得是令弟奉命搜捕谭隆。”

    “董总兵,可愿交出十三人犯?”

第一千三十五章 时机未到

    镇海县外码头边。

    董一奎、董一元面无表情的看着十三个亲兵被踢倒,被砍下头颅,并丢上京观。

    虽然没有详细统计,但董一奎略略一算就知道,这座京观中,至少有三四十个边军士卒的头颅,除了这十三个,还有昨日祸乱城中被搜捕的多人。

    “这就算完了?”董一元心中忿忿。

    董一奎没吭声,视线落在了身边的胡应嘉身上,在侯汝谅万事不管,王本固被扣押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徐阶在东南唯一的心腹门人胡应嘉。

    “毕竟是一省总兵官,他钱展才还能如何?”昨晚深夜和郑若曾碰了面的胡应嘉摇头道:“别只看他嚣张跋扈,实则很有分寸。”

    “当年钱展才在东南何等威势,压得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黯淡无光,锋锐如剑,所向披靡,但回京后虽力助今上登基,也受元辅、高新郑打压,随园气势衰落,如今再返东南,欲行大事,自然是要先杀鸡儆猴的。”

    董一奎嘴角动了动,娘的我就是那只鸡?

    “不是指你,纵火案只是个由头,给你点颜色看看而已。”胡应嘉冲着海瑞身后的鲁鹏努努嘴,“那位才是鸡。”

    只是给我点颜色看看,就砍了我身边十三个亲兵的首级?

    算算看,仅仅两日,张三攻打府衙,后骑兵冲阵大败,再到亲兵乱镇海被搜捕,最后拉出杭州纵火案,已经死了将近两百人了,我身边亲兵一共也就不到五百人。

    胡应嘉察言观色,轻声道:“不论攀附,不论走私。”

    这是钱渊在府衙斥责董一奎之前的话。

    “海刚峰一力追索,钱展才却断然否决,显然没有穷追之意。”

    董一奎细细想来,不得不承认,自己还真不是那只鸡,不然钱渊不会将走私事公开说出又不管不顾,也不会拒绝海刚峰坚持往下查的请求。

    “再说了,让你兄弟率部回杭州。”胡应嘉叹道:“子民兄是管不着了,中丞大人倒是不沾身,你兄弟回杭州,只留胡某一人在虎穴……”

    “的确苦了克柔兄了。”董一奎有点可怜胡应嘉。

    毕竟在他们这些徐阶门人看来,钱渊虽然最恨王本固,但对胡应嘉也应该恨之入骨……这两日,那厮在公开场合不止一两次训斥胡应嘉了。

    王本固欲坏通商事,而胡应嘉是想抢夺通商事管束之权……而且也已经成功了。

    胡应嘉努力挤出个苦笑,不再说话,转身往城内走去,步伐缓慢沉重,看上去颇为落魄。

    一直走到城门口,胡应嘉转头回望,这两日被吓得够呛的董一奎兄弟已经准备登船离去,那些这七八日里在镇海县城跋扈非常的边军士卒个个乖巧的像只鹌鹑。

    按理来说,钱渊对董一奎怀柔,理应有些其他的表示,但钱渊实在不想委屈自己,要知道谭七指逃入太平县,身边尚有三十一人,而董一元搜捕入狱,最终只活下了十二人,十九人或遭受刑或受伤不得救治而死。

    其中就有周泽的弟弟周济。

    今日周泽护卫钱锐登舟山岛,而钱渊却要公开对董一奎怀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钱渊实在不想做。

    所以,才有了胡应嘉的出面。

    最后看了眼董一奎的身影,胡应嘉抬步走入城内,沿着街道漫步而行,心想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董一奎。

    以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海疆,鞭打扣押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游击将军鲁鹏下场堪忧,同时浙江总兵官董一奎被训斥又被其赶回杭州,身边十三名亲兵被砍下头颅……说起来有点跋扈。

    但要知道这是钱渊。

    钱渊是什么样的人?

    不寡恩,但绝对刻薄;非君子,有仇必报。

    搜捕谭七指、指使骑兵火拼,致使多名钱家护卫丧命,这种事想简简单单的含糊过去?

    对钱渊知之甚深的胡应嘉不这么认为,更何况人家手里有谭七指统领皇家船队这个让所有人无话可说的理由。

    胡应嘉、王本固都没有去提醒董一奎,人家放过你,绝对是暂时的。

    为什么要对董一奎暂时怀柔……胡应嘉缓步走入府衙大门,眼见钱渊和侯汝谅在院子里踱步。

    不知道侯汝谅猜不猜得到,但胡应嘉心里是有数的,钱渊南下,第一件事是收拢大军,使战事不起,第二件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打王本固。

    虽然这行事风格符合钱渊给人的印象,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钱渊需要以这种酷烈的手段来展示他的决心……准确的说,不是做给当时在场的人看的,而是做给万里之外的徐阶看的,做给隆庆帝看的。

    胡应嘉相信,几天之后,徐阶看到昨晚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而在浙江一省,除了王本固之外,徐阶门下还有多人,而钱渊一个都没得罪死,方逢时今日已经启程回台州了,侯汝谅在那儿和钱渊聊天,自己就不用说了,而董一奎在被逼交出十三人犯之后,也得以回返杭州。

    归根到底,一句话,如今东南未稳,钱渊不想在这时候得罪死徐阶。

    或者说,在徐阶和高拱即将正式开打的时候,钱渊不希望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东南来。

    或者说是钱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徐阶,虽然是你心腹门下王本固搞出来的破事,但我只针对他一人而已。

    胡应嘉在心里盘算,方逢时不太好说,自己早就是二五仔,侯汝谅毕竟是浙江巡抚,而且这两年从来没有和宁波、镇海发生过正面冲突……那到最后,钱渊选择下手的目标,除了董一奎,还能有谁呢?

    什么时候动手,关键不在东南,而在京中局势。

    “镇海一县大乱,胡知府不去坐堂,不去巡视,还有闲工夫来闲聊?”

    胡应嘉面无表情的听着钱渊的奚落……你演戏不要这么用力好不好!

    侯汝谅咳嗽两声,笑道:“海刚峰、宋同知、孙文和均是干才,克柔只需掌总嘛。”

    打了句圆场后,侯汝谅苦笑道:“昨日之事克柔也亲眼目睹,侯某有意邀方先生入幕,绝无加害之意。”

    看钱渊满脸不信,侯汝谅不得不继续解释,“三个多月前,侯某曾去招宝村登门拜会靖海伯,提起海运诸事,方先生于此多有建议……”

    “海运?”钱渊重复了遍,笑道:“当年便知晓中丞大志,如今尚有此念?”

    尚有此念?

    听到这句话,侯汝谅精神一振,若不是心心所念,自己何至于两赴镇海,何至于被拖下水到这地步。

    昨日一力邀请钱锐入幕,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舟山虚实,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的海运。

    胡应嘉斜眼瞥着浮想联翩的侯汝谅,心想这厮的老底怕早就被钱渊摸得清清楚楚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胡应嘉转头看见钱家护卫头领梁生狂奔而来。

    “少爷,舟山动乱!”

第一千三十六章 舟山动乱

    昨日一早离岛,寻杨文未果,不得不冒险潜入镇海县城,结果被捕获,最终引得官军对峙,险些火并,要不是钱渊赶到,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今日一早回返舟山,钱锐不免讪讪,心想这次让汪直看笑话了,不过拖延王本固攻打舟山,等到了渊儿赶至镇海收拢大军,倒也不算毫无收获。

    站在船头甲板上,钱锐在心里盘算如何与汪直说清来龙去脉,如何讨价还价,还有那个侥幸不死试图在海上分一杯羹的张琏。

    手摁刀柄站在一旁的周泽眯着眼眺望越来越近的舟山主岛,侧头看向护航的两艘战船,吴淞水师已经启程往象山岛而去,自己手中只有这三百武卒,一旦事有不协,就算拼光了,也要护卫老爷安全离开。

    有蒙蒙细雨落下,被海风一吹,将钱锐、周泽吹的满头满脸都是。

    “不对。”钱锐皱眉,“码头有点乱……”

    周泽从怀中取出望远镜看了会儿,神色一变,“两股青壮互相厮杀……汪直麾下内乱?”

    “什么?!”钱锐大惊失色,抢过望远镜细细看去,“是王黑子!”

    “这人是汪直亲信?”周泽盯着人群中一个黑大汉。

    “不是。”钱锐阴着脸低声说:“此人是广东人氏,常年在闽粤两地经商,前几年镇海、宁海陆续设市通商,他才投奔汪直。”

    周泽右手微微抬起,拔出半截长刀,“杀了?”

    钱锐心思急转,只怕岛上出了变故,船只已经渐渐靠近码头,厮杀的人群也渐渐停手,转头看来。

    “有把握吗?”

    周泽为人精细,细细看了会儿,低声道:“看似悍勇,实则不齐,阵列散乱,充数而已,三百武卒均是精锐,老爷放心。”

    船只缓缓靠在码头上,手持盾牌的武卒率先下船,引得对面两股人马齐声喝问,两边适才厮杀惨烈,都怕这是对方的援军。

    两股人马同时喝问,片刻后,双方都反应过来了,两边都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对面僵持,周泽这边行动迅速,盾牌手迅速向前扎住阵脚,狼牙筅、长枪手紧随其后,排列成行的武卒鱼贯下船,很快铺开阵势,占满了小小码头。

    虽然身后就是大海,但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的武卒心中无一丝惧意,随着周泽的大声指挥,狼筅手率先出列,将阵势缓缓向前推进。

    “是官军!”

    “狼牙筅,是戚家军!”

    “不对,是杨文那厮……”

    乱七八糟的嘶喊声响起,对面两股人马显然都不是什么好鸟,看到装备精良,身披铁甲,手持狼牙筅的武卒,很快就醒悟过来。

    带着闽地、粤地口音的觉得是戚家军,因为戚继光在福建、广东威名赫赫,而浙江口音的觉得是杨文,因为杨文是钱龙泉的心腹,常年驻守在镇海,而这两支军队和其他官军的区别就在于狼牙筅这个标志。

    钱锐是最后下船的,手中拿着望远镜,指着左侧说:“那是原先码头的守卫,头领是汪直义子刘蛟,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周泽点点头,指着右侧道:“梁小子,盯着那边。”

    “你还没我大呢,叫谁梁小子。”梁生的侄儿梁万宁嘟囔了句,反手抽出背上短矛,试了试分量,突然上前两步猛地掷出。

    一道黑影在空中迅猛划过,短矛的矛尖轻易的撕裂一个蠢蠢欲动的大汉的胸膛。

    凄厉的惨叫声后,王黑子领着麾下两百多人手往后退,雨势虽然不大,但地上已经一片泥泞,不少人惊慌失措的一跤跌倒。

    王黑子也不肯退的太远,盯着那边看了会儿,暗骂一声,你们官军上岛剿匪,没道理只逮着我厮杀。

    不多时,另一股人马中,三四个大汉哭着喊着在官军阵前或坐或跪。

    “方先生,你回来了……老船主他……”

    “那帮狗日的粤人都反了,还有好几个闽人也……”

    “徐头领被他们杀了!”

    钱锐身子微微摇晃,咽了口唾沫,在周泽的陪同下出阵,一把将坐在地上的一人扶起来,“说清楚,谁反了?!”

    “南蛮子、陈七三都反了……”

    “据说……据说老船主被他们杀了,徐头领也死了……”

    “据说?”钱锐咬紧牙关,突然给了这厮一个巴掌,怒吼道:“谁告诉你的,哪来的消息?刘蛟呢?”

    那大汉终于清醒了点,用力擦拭着脸上的鼻涕眼泪,“今日老船主召集众人议事,还没正午,刘头领带着七八个兄弟逃出来,肚子上被割了一道口子,只说粤人、闽人反了,徐头领被杀了。”

    “大伙儿正没主意的时候,王黑子这厮不知道从哪儿杀了出来,手下那帮人也没见过,刘头领又挨了两刀……”

    钱锐用力揉着眉心,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汪直纵横海上这么多年,居然阴沟里翻船了。

    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汪直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叛变的规模有多大,但从王黑子抢夺码头来看,对方是想把汪直的嫡系一网打尽。

    虽然知道面前这人没有撒谎,但钱锐还是难以置信。

    如果钱渊已抵镇海的消息已经传到舟山,别说汪直本人,那些闽粤海商也绝不敢起这等心思,毕竟大家都知道汪直和钱渊之间牵扯很深,而钱渊本人当年就是以击倭名扬东南,被称为“钱砍头”。

    如果舟山这边不知道钱渊已经南下,但大家都知道官军即将攻舟山,这时候内部叛乱,难道不怕被一网打尽吗?

    钱锐心乱如麻,咬着牙想了片刻,吩咐周泽立即派人回去。

    “要不……暂且撤离?”周泽小心翼翼问。

    部下叛乱,舟山大乱,汪直生死未卜,在不知实情的情况下,撤离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钱锐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管那些闽粤海商为什么叛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像汪直那样,再度和钱渊建立联盟。

    毕竟汪直和钱渊关系太深,而汪直又是朝廷册封的靖海伯,那些闽粤海商袭杀汪直,一旦东南通商事再起,他们很可能不会选择和钱渊结盟,类似的人选虽然少,但绝不是没有。

    而且汪直一死,闽粤海商很难控制大局,海上再也不会平静,往倭国、南洋的航路还能安全吗?

    钱锐咬着牙指着还窥探码头不肯推开的王黑子,“周泽,听闻你南下闽赣,战功累累,可能生擒此人?!”

第一千三十七章 小试牛刀

    王黑子是广州人,最早在海商李光头手下,转投入汪直门下不过三年多,赚的不算少,但也不算多,而闽粤两地的海商在汪直门下相对来说很遭排斥,所以一被招揽,立即一拍两和,即使如此,对方也扣住了他的家眷。

    舟山很大,但开发的区域有限,成规模的码头一共三处,另两处都已经沦陷,只剩下这一路了。

    而这一路是最关键的一路,汪直以及麾下头领、义子一般都是从这儿出入的,所以即使对面数百武卒,王黑子也不愿离开,万一跑出去几个头领,自己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是个账房先生,很少露面。”王黑子小声对身边中年人说:“没想到带着官军上岛……不会是官军要攻打舟山吧?”

    “不会。”中年人远远眺望,“如果是官军大举来攻,海上早就船只云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要不要退一退?”王黑子有点胆怯,“那账房先生据说是汪直谋主……”

    “汪直谋主?”中年人精神一振,“派人回去报信……必是此人背弃五峰船主勾结官府,以至于官军背信弃义!”

    王黑子嘴一咧,人家官府讲究个出师有名,咱们海盗海商也讲这一套?

    还没等王黑子派人回去,对面响起一声尖锐的竹哨声,排列整齐的三百武卒齐齐呐喊一声,在队长的指挥下大步向前。

    码头外空地不大,后面都是密林,只有一条供马车通行的石子路,整齐而响亮的脚步声传来,眼见官军如此声势,两百海盗登时一阵骚动。

    同样使用狼牙筅、盾牌,但戚继光和钱渊麾下的军队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前者鸳鸯阵变换自如,固守、杀敌、进击、追剿无所不能,而后者以三十人为一队,作用主要体现在固守阵地上。

    对面的中年人一眼就看穿了其中区别,松了口气道:“不是戚元敬,也是,那厮留下的千余旧部还在泉州。”

    阵后的钱锐紧锁眉头,暗叹一声,天公不作美,今日有雨,鸟铳难用,不然以火器猛轰,三百武卒迅猛进击,对面也不过两三百青壮,很难抵挡。

    几十个背着鸟铳的护卫站在阵列的最后方,只能拔出长刀。

    但虽然三十人为一队,作用主要是固守,不过随着戚继美南下入闽赣,除了火器之外,也探索出一套进击的门路。

    前阵已经接战,在狼牙筅、盾牌的掩护下,超长的长枪不停的向前戳刺,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毕竟是乌合之众,如何能和东南精锐武卒相抗衡。

    王黑子没想到这些官军居然真的接纳码头守卫,向这边杀来,不过他也不傻,一看这阵势,扭过头扯住那中年人的胳膊就往后退,岛上如今正杀的如火如荼,自己傻乎乎的硬抗这些官军作甚。

    阵中的周泽暗骂一声晦气,特地不用火器,不用弓箭,连短矛都不用,就是怕对方逃的太快,没想到这帮货色是属兔子的!

    “梁小子!”

    随着周泽一声高呼,前阵的盾牌手、狼牙筅向两侧移开,身披铁甲的梁万宁手持长刀,率三十甲士如猛虎一般扑出。

    戚继美军中向来也是三十人为一队,往往固守阵地,挫敌锐气,再选锐士披甲持刀,择机侧翼出击,古田大捷就是例子,但码头外地形狭窄,侧翼难用,再加上敌方抵抗微弱,梁万宁索性选中路进击。

    三十甲士手起刀落,片刻间冲入敌阵,如虎入狼群,势不可挡,这两三百海盗几乎在瞬间崩盘,哭爹喊娘的向后逃去。

    梁万宁不去管那些逃窜的海盗,只盯着唯一身穿软甲的王黑子穷追猛打。

    王黑子身边几十个手下,不停有人跌倒,不停有人向密林逃窜……要不要也躲入密林?

    还在转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一股巨力从腰间传来,王黑子被追兵硬生生拎着裤腰带给举了起来。

    “干的漂亮!”周泽赞道:“当年沥港招抚汪直,海盗挑衅,梁小子设擂,一人独败十三人,几无敌手。”

    “早听闻黄岩县下梁乡人武勇。”钱锐也啧啧称赞,还没到半刻钟,如猛虎搏兔,片刻间已然大获全胜,儿子还真养出了一批精锐。

    看到这一幕,钱锐不由多了些信心,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以钱家护卫为骨架的官军迎战海盗。

    “砰!”

    被摔在地上的王黑子头晕眼花,正要扭头四看,冷不丁脖颈处传来阵阵凉意,视线下移,细细雨雾在雪亮的刀身上凝结,几滴水珠缓缓从刀尖上落在脖颈处。

    “叛乱何人主使?”

    听到沙哑的问话声,王黑子紧张的抿抿嘴,“方先生,都出岛了,何必回来……”

    “老船主是死是活?”

    两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钱锐叹了口气,缓缓蹲下,

    “老船主被奸党陷害,通商事眼见断绝,老夫自告奋勇,甘冒奇险,在其间讲和。”钱锐轻声道:“若老船主已死,留你无用,老夫即刻离去,官军进剿,生死由天。”

    “若老船主还在,你反戈一击,若大战不起,恢复通商,你自然有功。”

    王黑子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这几句话显然没太多用,不说其他的,自己儿子还在人家手里扣着呢。

    钱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扬声道:“钱龙泉已抵镇海。”

    王黑子打了个哆嗦,虽然他没掺和进前几年的东南击倭诸战,但却见识过徐海的威势,钱渊这个名字对其有着极强的威慑力,谁能想到那个人居然已经到了镇海。

    “戚继美、杨文、侯继高、卢斌、张一山诸将均蓄势待发,官军精锐逾两万之数。”

    “戚继美?”王黑子**嚷了声,“他不是在处州吗?”

    钱锐盯着地上的王黑子,皱眉道:“戚继美驻守处州,得钱龙泉密令,昨日抵达镇海,麾下三千精锐,与舟山隔海相望。”

    看王黑子又沉默下来,钱锐想了想,试探补充道:“两浙水师、吴淞水师均在象山左右。”

    这一次,王黑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嚷嚷道:“是张琏,是张琏那厮勾结王一枝反叛,夺老船主之位!”

    谁都不是傻子,大名鼎鼎的钱龙泉抵达镇海,麾下精兵猛将,这还无所谓,毕竟舟山是岛屿,但两浙水师、吴淞水师齐至,意味着就算张琏勾结王一枝叛乱得手,杀了汪直,还得面对两万精锐官军以及数以百计的战船。

    这几年来,两浙水师陆续南下在闽粤沿海剿杀倭寇,船坚炮利,名声远播,而吴淞水师传承于前任吴淞总兵董邦政,当年是东南沿海唯一能出海作战的船队。

    王黑子能很轻易的判断出,这次那位飞龙皇帝栽了,真的栽了。

第一千三十八章 抉择(上)

    无比坚决的拒绝了侯汝谅,又无比坚决但惋惜的拒绝了胡应嘉,钱渊回到了钱家宅院,在没弄清楚舟山出了什么变动之前,不能让他们插手,甚至还应该有所提防。

    郑若曾听钱渊交代护卫监视侯汝谅和胡应嘉,等护卫出去后,他忍不住低声说:“克柔就没必要了吧?”

    “做戏就要做全套。”钱渊面无表情的坐下,“今日我命周泽率武卒护送方先生回舟山,让汪直择日,欲在沥港议事,但一个时辰前,护卫回报,舟山动乱,两刻钟前,又有护卫回报……”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汪直麾下叛乱,疑是闽粤两地海商联手,舟山大乱,徐碧溪、刘蛟等汪直义子头领被杀,汪直本人生死未卜。”

    屋内除了钱渊、郑若曾之外,只有杨文和孙铤。

    “乘势进军,索性剿灭汪直?”

    孙铤话刚说完就立即摇头否决,“不行,一旦官军大举进军,均会被海商视为官府背信弃义,商路必然断绝。”

    郑若曾赞同道:“展才,当命与舟山隔海相望的戚继美、卢斌两部不得妄动。”

    要不要让戚继美、卢斌两部动手,这是个让钱渊无比痛苦的选择题。

    关键不在于什么背信弃义,而在于汪直的生死未卜。

    钱渊心心所念开海禁,之所以和汪直联盟,是看中了汪直在海上的影响力以及其麾下的大量海船,对于汪直本人是无所谓他死活的。

    如果确定汪直已经挂了,就算后面不管是东南、朝廷、海上都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钱渊也会立提大军攻打舟山,将主动权握在手中。

    汪直一死,朝廷那边会出什么幺蛾子暂且不论,但汪直麾下肯定四分五裂,如果能众星捧月出一个取代汪直地位的大头领,钱渊将不得不和对方议和,不管是为了商路还是为了开海禁,钱渊都不得不这么做。

    而这位继任者会不会像汪直那样和钱渊保持默契的同盟关系那就不好说了。

    即使是汪直,当年也是无比艰难才拒绝徐阶的招揽。

    所以,如果汪直真的死了,钱渊会立即攻打舟山,采取种种手段,或直接吞并,或扶持他人,以避免自己、随园在东南通商事中的地位削减。

    问题就在于汪直生死未卜。

    如果汪直没死,而且还能反败为胜呢?

    自己带着官军攻上舟山,不要脸的说自己是帮汪直清理内乱?

    到时候汪直还能信任自己吗?

    自己和汪直的同盟关系还能稳固吗?

    其余海商会不会视自己背信弃义?

    更别说钱渊还想到了最悲惨的可能性,自己领大军进击,反败为胜的汪直扣住了父亲钱锐……

    钱渊心乱如麻,这叫什么事儿,昨日官军内讧,父亲被卷入其中,今日海盗内乱,父亲又被卷入其中……自己当年被称为扫帚星,这属性难道是遗传的?

    “展才?”孙铤催促了一声,“万一卢斌、继美攻舟山,不管胜负,必然坏事。”

    钱渊像是没听见一般坐在那一动不动,裸露在外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郑若曾用窥探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他认识这位青年太久了,也太了解对方了。

    当年嘉定城头局势危急,当年姚江岸边眼见上虞即将城破,不管是早有伏笔,还是拼死一博,他都能平静面对,今日却显得如此惊慌失措,犹豫不决。

    为什么?

    郑若曾微垂眼帘,他猜测是因为那位方先生……昨日张三攻打府衙抢人,后杨文率军接应,与董一奎火并内讧。

    显然,那位方先生是钱渊的人,而且应该得到钱渊的极度信任,居然遣派周泽率武卒护卫回舟山。

    的确,钱渊在担心父亲钱锐。

    周泽能护得住父亲吗?

    舟山大乱,父亲会回来吗?

    钱渊呆呆的盯着桌上的茶盏,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一个护卫回报,还只是舟山动乱,而第二个护卫回报,已经探明是汪直麾下叛乱,徐碧溪身死……如果钱锐想回来,这时候应该已经上岸了,钱渊也应该接到消息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父亲带着周泽和那三百武卒没有放弃,而是锐意进取,试图火中取栗。

    太危险了。

    成功几率太低了。

    钱渊痛苦的闭上双眼,到底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让戚继美、卢斌立即攻打舟山,自然能最大限度保证父亲的安全,但在汪直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影响大局。

    屋内沉默了很久,压抑的氛围似乎令人透不过气来,外间一声霹雳雷响,原本飘落的细雨转为沉重的雨点,打的头顶瓦片声声脆响。

    “啪!”

    猛地拍案而起的钱渊打破了沉默,厉声喝道:“传令戚继美、卢斌两部,舟山大乱,汪直生死未卜,不可贸然攻打舟山。”

    “汪直生死关乎东南通商大局,方先生一介文士,难当重任!”

    “钱某当率护卫深入虎丘,一探虚实!”

    其余三人均大惊失色,孙铤脱口而出,“展才,你疯了!”

    “展才,你如今不是那个嘉定城内的小小秀才。”郑若曾难得如此冷笑道:“加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麾下大军数以万计,亲身犯险,非智者所为!”

    “钱展才,一旦有失,你以为侯汝谅、董一奎会只看着?”

    “若王子民翻身,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唯一保持沉默的杨文垂下头,想起昨日张三突然撕破脸的攻打府衙,和董一奎火并,也要抢出那位方先生。

    “不用说了。”钱渊面如寒霜,“杨文,集合护卫,你麾下选甲士,补足三百武卒……”

    话未说完,外间梁生突然拍门,“少爷,有信使回报!”

    钱渊神色一变,打开房门,深吸了口气看向梁生身后的护卫,“说!”

    “方先生、周泽遣派小人回报。”满头大汗的护卫喘着粗气,“不止是汪直麾下内乱,当年闽赣粤起事的贼首张琏涉身其中,据说是他勾结王一枝,欲夺汪直之位。”

    “张琏?”

    孙铤恨声道:“前年继美提起过,当年张琏在福建起事,攻打延平府继而攻福州府,恰巧倭寇侵袭福建沿海,张琏和闽粤两地倭寇海盗是有默契的。”

    “张琏……”郑若曾心思急转,“汪直逃窜出海至今已经七日了,消息早就传遍东南沿海,张琏想干什么?”

    “是想夺位再掀叛旗?”

    “张琏代汪直,朝廷决计不会允许其参与东南通商事!”

    钱渊暗咬银牙,“王一枝,若是此人呢?”

    郑若曾脸色阴了下去,“王一枝是汪直十三义子之一,通晓通商事。”

    “有张琏在,大举攻打舟山……”钱渊来回踱步,转头看向护卫,“可知汪直生死?”

    “尚不知,方先生、周泽击败码头海盗,一路向里去了。”

第一千三十九章 抉择(下)

    汪直生死,张琏胜负,这些对于钱渊来说很重要,但他现在并不关心这些,或者说他更关系钱锐的安全。

    “不行。”郑若曾断然道:“汪直、张琏互斗,官军不能参与其中……只要官军上岛,接下来要恢复东南通商事就要平起波折。”

    “当年沥港被毁,多少海商逃窜出海,少有人再敢信官府。”

    “东南通商事,是以你钱展才为保,一旦官军上岛,还有人敢信官府不会背信弃义吗?”

    孙铤点头赞同,“展才,反正是狗咬狗,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进军不迟。”

    钱渊大怒拍桌喝道:“若是汪直死了,张琏实力大增,那时候再攻打舟山,要多死多少士卒?”

    “张琏号称飞龙皇帝,朝廷早就明令捕杀,难道让我看着张琏勾结王一枝取代汪直?!”

    “不用说了,杨文,叫洪厚来,均备甲!”

    钱渊大步出屋,叫来梁生,取出软甲穿戴,召集护卫,又命杨文选派精锐。

    一旁的郑若曾双目赤红,跳脚大骂,“竖子不足与谋!”

    只需要静观其变,等着张琏、汪直分出胜负,自然能按图索骥,大获全胜,钱渊却要亲临大军攻打舟山,就算胜了又如何,一个不好东南大事就是满盘皆输。

    孙铤铁青着脸劝道:“展才,可使卢斌率吴淞水师在舟山左右盘桓,官军战船现身,张琏、汪直必然歇战。”

    钱渊充耳不闻,喝道:“狼牙筅、盾牌、长枪、长刀都配齐。”

    “洪厚,派人通知卢斌、戚继美,准备领军出击。”

    “杨文,你暂缓一步,领军后行,先遣五百精锐随我上岛。”

    郑若曾和孙铤难以理解,为什么今天钱渊如此不智,如此冲动,而隐隐猜到几分的杨文默不作声,昨日他曾亲眼看见张三对那位方先生极为恭敬,而周泽和张三一样,都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

    雨势又渐渐小了下来,钱渊抬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雨珠在他的头盔上汇集顺着缝隙缓缓流落,如果是徐阶换位处之,想必会选择冷眼旁观,可惜,我不是徐阶。

    我也做不成徐阶。

    钱渊不讳言自己有着这个时代少有的才干,但他也知道,自己能走到今日,也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以及一些运气。

    什么运气?

    父兄、二舅就是我的运气。

    二舅为了我丢了三根手指,如今还重伤卧床不起,父亲为了我常居虎穴,如今身半入虎口,前者我无能为力,而后者,近在咫尺而不闻不问,那不是我钱渊做得出来的事。

    今日的抉择,在拷问着钱渊的底线,很可惜,或者说很幸运,这位穿越者保持着前世的底线。

    “让他进来。”面色铁青的郑若曾站在雨中。

    钱渊转头看去,胡应嘉疑惑的走进内院,转头四顾道:“杨文召集麾下,欲举兵何向?”

    内院中都是自己人,郑若曾一把拉住胡应嘉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而那边兵械已经发放完毕,往卢斌、戚继美的信使已经出发。

    “钱渊!”

    “钱渊!”

    直呼其名而又暴烈的声音让钱渊脚步一顿,气急败坏的胡应嘉丢开雨伞,冲上去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你想做什么?!”

    “大军一起,不论汪直、张琏死活,东南通商还能维持吗?”

    “你南下节制诸军,使大战不起,不过一日,就要掉头转向?!”

    钱渊平静的看着胡应嘉,冷静的分析道:“汪直、张琏再或其他人,总归是为了求财,张琏倒是想造反,但其他海商不会同意,所以就算略迟,东南通商必然再起,只不过那时候随园已然凋零,这对克柔兄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胡应嘉睚眦欲裂,却松开了手,下一刻一拳狠狠砸在钱渊的脸上。

    “我淮阴胡氏难道门第比不上你松江钱氏?”

    “我胡应嘉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为何要听命于你?”

    “难道你以为我欲攀附随园而显贵?”

    “两京户部枯竭,税银关乎社稷,难道你钱展才会不知道?”

    被打的踉跄的钱渊站直了身子,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脸颊,这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被打。

    的确,胡应嘉有给钱渊一拳的资格。

    身为同年,又早早投入徐阶门下,胡应嘉本有着一条青云大道,在原时空中,他也是这么做的。

    而在这个时空,南下查验红薯事时,胡应嘉亲眼目睹了镇海商事,看到了随园诸人的所作所为,在党争惨烈的嘉靖末年,有这么一群人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奋起前行。

    相比较而言,徐阶显得太过自私,太过无耻。

    并没有经历很长时间,但胡应嘉日日夜夜思索了很久,他选择了随园,选择了钱渊。

    明面上受徐阶遣派,实则受钱渊重托,胡应嘉南下执掌通商事,竭尽全力,耗尽心血,日夜不懈,王本固两度祸乱,本以为无力回天,但钱渊南下收拢大军,胡应嘉以为大事抵定,没想到今日……

    只沉默了一小会儿,钱渊面无表情伸手擦拭鼻孔留出的血,转身挥手,肃立在不远处的护卫队已经准备好了。

    “钱渊,你敢攻舟山,我就敢放出王本固,告知侯汝谅。”

    面对胡应嘉的威胁,钱渊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说:“不,你不会。”

    “汪直活,你出面商议东南事,汪直死,攻灭张琏,你上奏报功。”

    就在这时候,外间的梁生挤开护卫,走到钱渊身边,“少爷,又有护卫回报。”

    “说。”钱渊看似平静,双手在微微发颤。

    “汪直遭刺未死,毛海峰护卫逃窜,麾下各部互相攻伐,舟山一片大乱……”

    “汪直没死?!”郑若曾一个箭步窜上来,扳住钱渊的肩膀,低吼道:“汪直没死,绝不可攻舟山!”

    汪直生死未卜,官军攻舟山本就不是明智之举,鬼知道之后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但汪直没死,官军攻舟山,背信弃义的帽子算是死死扣在官府头上了,更别说如今钱渊就在镇海,这顶帽子肯定是扣在他头上的。

    “梁生,去,把派去卢斌、戚继美的信使追回来,大军不可妄动!”

    听郑若曾如此说,梁生转头看了眼没有一丝表情的钱渊,犹豫了会儿,站在那没动。

    片刻后,钱渊仰头看了看从天上坠落的小小雨滴,声音沙哑的说:“命戚继美整军,但不可妄动,命卢斌率水师出海,盯住舟山那几个码头,特别是往南的码头。”

    孙铤、郑若曾、胡应嘉都长长舒了口气,钱渊终于恢复过来了,院子内众人均浑身潮湿,正要回去换衣裳,却听见钱渊冷冽的话。

    “杨文,五百武卒可挑选完了?”

    “好!”

    “彭峰留下盯着王本固,梁生、洪厚跟我走!”

第一千四十章 向前

    此刻的舟山,被团团雨雾包裹,岛民、海商聚集地多有火光,但潮湿的空气让大火难以蔓延,只有一根根如柱黑烟升腾,直到高空才被海风吹散。

    小山包上,居高临下的钱锐拿着望远镜仔细打量不远处的小镇,那是汪直的居住地,也是大量海商头目的聚集地,数千户的小镇往日颇为繁华,而如今已经是一片狼藉。

    汪直今日上午就是在这儿召集海商议事,结果惨遭部下叛变……其中的主导者是王一枝,此人是汪直嫡系,还是汪直的义子。

    从码头处生擒王黑子后,钱锐、周泽率武卒一路进击,超过百人的海盗青壮就有四股,都被周泽轻易击溃。

    钱锐仔细审问那些陆续被生擒的海盗以及逃窜的汪直嫡系海商、船民,已经将舟山大乱的内情摸清楚七八成了。

    张琏这厮盯着汪直显然不是一两天了,而和张琏一拍即合的王一枝心存叛意显然也不是一两天了。

    张琏当年大闹闽赣粤三省,被两广总督吴桂芳、俞大猷、戚继美合力绞杀,一路驱逐到海边,最终率残部逃窜出海,为此俞大猷还被吴桂芳弹劾。

    但实际上,张琏原本就和闽粤两地的倭寇、海商有瓜葛,俞大猷很难拦得住,张琏在海上汇集倭寇,打造出一支势力不小的海盗。

    张琏此人“素有大志”,做不了皇帝,也要做个海王爷,想纵横海上,自然是要将前一任海王爷给顶下来,所以他很快将目标对准了汪直。

    刚开始还只是劫杀商队,如华亭徐氏的船队,谭七指统率的皇家船队,但在听闻官军搜捕汪直之后,张琏发现了机会,这是个将汪直拉下马的最好机会。

    六月一日,汪直逃窜舟山,召集浙闽粤各地海商议事,而张琏率数百心腹在王一枝的掩护下以粤商的名义分批陆续潜入舟山。

    六月六日,钱锐赴镇海,当日未回。

    六月七日晨,汪直召集海商议事,王一枝伙同数名闽地、粤地海商头目暴起刺杀汪直。

    幸运的是,自从嘉靖三十四年徐海遣死士行刺后,汪直平日一直穿软甲护身,加上一旁的徐碧溪挡了下,匕首只刺中了汪直的肩部。

    但接下来,厅内一片腥风血雨,徐碧溪最先被杀,毛海峰护着汪直从后门艰难逃走。

    汪直一共收了十三个义子,其中五人死于徐海之手,两人在和倭寇的火并中阵亡,剩下的六人,王一枝叛,毛海峰幸存,其余四人包括徐碧溪都被王一枝所杀。

    厅内王一枝行刺,外间的张琏率数百海盗先放火制造混乱,再集中攻打汪直麾下心腹,里应外合,头领均被杀,汪直嫡系一触即溃。

    实力最为雄厚的徐碧溪所部被一路驱逐,在南边码头边被击溃,或死或降,其余散落逃窜,只剩下毛海峰护着汪直,带着数百手下逃去了岑港。

    对张琏、王一枝来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杀了汪直,彻底摧毁以汪直为代表的势力,如今的岑港,正打的如火如荼。

    而这儿……原本住着数千户居民的小镇,已是一片焦土,不仅那些四处劫杀的张琏部下海盗,还有大量流窜的汪直麾下的青壮。

    在望远镜里,钱锐看到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坑中混着雨水,也混着血水,几十具尸首歪七斜八的倒在各处,两个手持短刀的海盗还在尸首上摸着什么。

    不想再看了,钱锐放下望远镜,低头向下看。

    山包下,数百武卒正分散成小队,在追剿一刻钟前还在四处砍杀乡民、劫掠财物的海盗。

    这些武卒要么是钱家护卫出身,要么是张三、杨文麾下精锐,都参加过大量战事,经验丰富,装备精良,再加上如周泽、梁万宁这些曾经随戚继美南下闽赣的基层小校,一路杀到此处,阵前几乎无一合之敌。

    下面是梁万宁在指挥,周泽抖了抖长刀上的血珠,挥手让亲兵队略微离的远点,才转身低声道:“老爷,这已经是第五批了,再往里面只怕要碰上大股海盗。”

    钱锐思索片刻,“伤亡如何?”

    “阵亡两人,十余人带伤,但都不重,已然裹伤,。”

    “还能厮杀吗?”

    “能。”周泽踌躇了会儿,苦笑道:“老爷,我等无所谓,但老爷不可犯险。”

    钱锐垂下头盯着山包下已经接近尾声的战斗,“渊儿此时应该已经知道舟山诸事了,你觉得他会来吗?”

    周泽一时哑然,毕竟是父子,老爷又是受少爷所托来见汪直,如何会不来?

    似乎知道周泽怎么想,钱锐又接着说:“你觉得是官军大举来攻,还是渊儿率精锐上岛?”

    周泽想了想,“汪直未死,官军上岛,难以名正言顺,如今东南均在观望此事……以少爷的性子,只怕要亲身犯险。”

    钱锐微微点头,儿子看似冲动跋扈,实则处事稳重,很有分寸,但具体的行事手段却喜欢剑走偏锋。

    指了指看不清楚的远方,钱锐叹道:“如今汪直固守,张琏汇同王一枝等人率众狂攻不止,如若汪直身死,一切皆休,如若渊儿率精锐上岛,只怕汪直也要狐疑。”

    “所以,不能停。”

    钱锐的手笔直的指向远方,“只以干粮充饥,灌满水囊,即刻进军。”

    “向前,一直向前。”

    周泽拱手应是,大步走开,心里琢磨,毕竟是父子,当年少爷从第一次赴杭到后来诸战,无不锋利如剑,锐意进取,而老爷虽然老了,但骨子里如出一辙。

    周泽自然想得通,最好的结果是,钱锐和汪直、毛海峰双方汇合,击败张琏,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好说,如果钱渊掺和进来,味道就有点变了。

    周泽想不到的是,钱锐正在想另一个问题。

    只要保住汪直不死,只要汪直知晓自己来援,无论与张琏交战胜负如何,无论自己是死是活……今日必然登岛的钱渊必然会得到汪直的信任。

    想稳住东南沿海,首先要做的是让汪直知晓有援军,也要让张琏知道而有所忌惮,不敢全力追杀汪直残部。

第一千四十一章 岑港

    岑港位于舟山之西,山岭逶迤,山径崎岖狭隘,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之前汪直怕官军大举进攻,在岑港已经准备了部分兵械、粮食。

    历史上岑港之战,倭寇据险而守,居然守了将近一年,但问题是跟着毛海峰逃到岑港的部下太少,不到五百人,而外面张琏、王一枝两部汇集闽粤两地海盗,总兵力超过两千人。

    王一枝皱眉仰头看着又一次往上爬的部下,低声嘀咕了几句,这么强攻实在伤亡太大。

    自己没能成功刺杀汪直,但这种事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惜外面的张琏也太废材了,偌大名声,居然放纵手下抢劫财物,而不是先堵住镇子往外的通道,导致汪直逃到岑港。

    对于王一枝来说,至少他自己认为,今日之乱完全是汪直自己惹出来的麻烦。

    设市通商后,汪直还有六个义子,其中五人如毛海峰、徐碧溪、刘蛟都是有独立船队的,只有王一枝没有,虽然常年漂泊海上,但收获寥寥……虽然在外人看来不少,但和毛海峰、徐碧溪相比,差的太远太远了。

    最初只是不甘心,之后渐渐演变成了愤怒、怨恨,所以在一次去南洋贩货的途中遇上了张琏,王一枝心动了。

    张琏在南洋是有落脚点的,如果自己能取汪直而代之,那前些年汪直的地位,就是自己的将来。

    王一枝也不傻,之所以和张琏合作,很大程度上在于张琏曾经造反的经历,杀了汪直、毛海峰、徐碧溪、刘蛟,自己掌控汪直旧部,那只能是自己和官府合作通商,张琏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

    “再两个多时辰就要天黑了。”王一枝随口对走过来的汉子说了句。

    这汉子就是张琏,身量不高,皮肤黝黑,鼻尖有些尖锐,下巴微微凸起,看起来倒是气势不凡。

    “雨天路滑,实在有点麻烦。”张琏指了指西侧,“派了一队人从那边翻过去,毛海峰那厮人手不足。”

    王一枝随意点点头,他现在最关注的就是毛海峰、汪直两人,不杀了这两人,说不定哪天自己就要死在他们手中,在海上厮混,最讲究银子而不是义气,但也讲究血债血偿。

    “不要和官军开战。”王一枝侧头看了眼张琏,“官军如果要攻舟山,咱们撤就是了……当然,走之前要先杀了汪直和毛海峰。”

    “官军会攻舟山?”

    “难说,如果官军来攻,我来处理。”王一枝面色阴沉,“但这是最好的机会,等汪直回了倭国,一丝机会都没有。”

    张琏如今也没了造反的念头,只在南洋占了几个岛,准备做个海王爷,但是要做个海王爷也是要银子的,想了想又问:“据说谭七指侵袭台州?”

    “扯淡。”王一枝听了这话摇头笑了,“谭七指那厮的船队赚的银子都是送上京的,不管是送给谁……肯定是个大人物,你说他去台州能抢几个银子?”

    “那日后商路?”

    “肯定会再行通商。”王一枝对此很有把握,“这两年听汪直和他谋主方顿说过好几次,朝廷没银子,巴巴盼着东南税银呢,这次是那个浙江巡按御史捣的鬼。”

    “实在不行,回头将汪直这厮的首级交出去就是,王本固总该满意。”

    毕竟名义上东南如今乱局是因为靖海伯汪直复叛逃窜出海,将汪直首级献上,官府……准确说,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巡按王本固、宁波知府胡应嘉都应该满意。

    在舟山动手,是火中取栗,毕竟说不准官军什么时候会攻打舟山,但对王一枝本人来说,也的确是个好机会。

    王一枝也想过了,舟山动乱,如果官军知晓,很可能任由内乱,不会冒险来攻舟山,而且一旦献上汪直首级,将复叛的罪名让汪直顶了,官府很可能会怀柔再行通商事。

    最关键的是,王一枝得到了某人的保证。

    “都快点!”王一枝上前两步吼道:“再磨蹭会儿,雨又要大了!”

    陡峭的山路一直往上,走过数百步,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再往上百步,是一个只能容纳两三人并肩通过的关卡。

    “准备……”

    单臂持刀的毛海峰面目狰狞,探头出去看了眼,用力挥舞长刀,“放!”

    准备好的巨石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滚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将正在往上爬的几十个海盗砸落山崖。

    “毛头领,西边破了!”一个大汉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处低声说。

    毛海峰怒吼一声,让部下将石块全都扔出去,才快速向后跑去,远远看到肩膀还裹着白布的汪直。

    “义父,退,再退,早知道应该将其他路都堵死了!”毛海峰骂道:“只能退到柯梅,运气好还能碰到船只……”

    岑港虽然是易守难攻,但也要有足够的人手,历史上的岑港一战打了将近一年,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地势,倭寇将大部分岔路堵死,官兵只能一人一人鱼贯而入,而倭寇又能从事先留下的小路绕行攻后阵,使得官军首尾不能相顾。

    毛海峰只带了五百人逃到岑港,两个时辰下来,手上已经不足四百青壮,地势再有利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

    汪直面色苍白,痛苦的摇头,“痴儿痴儿,你若要逃,哪里逃不走……”

    毛海峰双目赤红,一脚踹断一旁的小树,嚷嚷道:“义父说哪里话,拿我和王一枝那厮比吗?!”

    十三个义子,到如今只剩下一个毛海峰,饶是汪直这些年纵横海上,一度对阵徐海也不示弱,此时此刻也不禁黯然。

    “义父,走吧。”毛海峰突然俯下身子,“我背你走,快,快!”

    “等下……”

    “义父!”毛海峰还保持着这姿势,回头催促道:“义父,快……那是什么?”

    岑港这一片虽然山峰林立,地势复杂,但不远处有一大片平地,还有一个容纳数百户人家的小镇,王一枝、张琏就驻扎在镇子南侧。

    笔直的烟柱正从镇子中升腾而起,这不稀奇,但烟柱并不是纯黑色的,而是透出诡异的粉色。

    汪直和毛海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官军来了!”

第一千四十二章 援军

    当年钱渊在镇海侯涛山设市通商,汪直这等海商头目就住在附近,钱渊就算信得过汪直,也怕汪直手下侵扰镇海,如何不会事先有所布置。

    事实上,设市通商之后一直到侯涛山一战前,几乎每个月镇海周边都会有来发财的各式盗匪、海盗。

    但凡各处遇海盗、倭寇来袭,或有乱事,各处管事立即会点燃烽火,并在烽火中加入特殊材料,使烽火夹杂粉红色。

    虽然今日不是示警,但这粉色烟柱显示,是官军来了。

    沉默片刻后,毛海峰咬牙道:“官军来了也好,说不定咱们还能趁乱抢一艘船去倭国。”

    “不对。”汪直怔怔的盯着烟柱,“不对。”

    “什么不对?”毛海峰愣了下,突然感觉后脖颈子一阵发凉,脱口而出道:“难道王一枝和官府勾结?”

    汪直也愣住了,为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真的有可能!”毛海峰咬着牙低声说:“王一枝今日突然反叛,官军即刻进剿,若是义父身死,我和老徐、老刘都死了,只能是王一枝……说不定他还会拿义父首级进献博个富贵!”

    “真的假的……也不知道是胡克柔,还是王本固……”

    “不管是谁……”毛海峰一把抱起汪直发足狂奔,再往西两三里处有个关卡,两面临海,一面邻山,唯一的通道非常狭窄,而且没有其他岔路。

    “等下,等下!”汪直扯着嗓子吼了几声,“停,停!”

    毛海峰放慢了速度,但也没停下,只说:“义父,过去再说。”

    “你个憨货,放我下来!”汪直骂道:“怕是援军来了!”

    这下毛海峰停下了,“援军?谁?”

    汪直龇牙咧嘴的看着又渗出血迹的肩膀,轻轻踢了毛海峰一脚,“若是王一枝和王本固、胡克柔勾结,会让谁领军攻岛?”

    “自然是董一奎、董一元!”

    “但用粉色烽火示警的只有驻守宁波的诸军!”汪直咳嗽两声,“当年看到粉色烽火示警即刻出军的都有谁……”

    毛海峰脱口而出,“杨文、戚继美……还有后来的张一山、侯继高!”

    “都是钱龙泉的嫡系。”汪直瞥了眼这个唯一幸存偏偏不动脑子的义子,“不管是胡克柔还是王本固,使得动他们吗?”

    “就算使得动,他们信得过吗?”

    随着汪直剥丝抽茧的一番分析,毛海峰总算明白过来了,但随即又问:“如若是他们……他们上岛作甚?难道是趁火打劫?”

    汪直懒得再说了,心里暗暗思索,最有可能是杨文和张一山,胡应嘉、王本固是信不过也使不动他们的,但昨日去镇海的方顿说不定使得动的……噢噢,不是方顿,应该是钱锐。

    也有可能是钱锐带着钱家护卫上岛了,结果被卷入其中,但一直杀到岑港这边……汪直也不太清楚其间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候,留守的几个青壮狂奔过来,“老船主,毛头领,他们退下去了,两边都退下去了。”

    汪直精神一振,知道自己很可能猜对了,只是不知道来的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援军。

    “义父,要不还是先往后撤……”

    汪直充耳不闻,转头四顾,指着左侧的山峰,“走,爬上去!”

    事实是,汪直猜的对,但毛海峰也没猜错。

    也不知道毛海峰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会想到王一枝和官府有勾结,但这是事实。

    王一枝和王本固有联系。

    本想着收复汪直,没想到闹得汪直逃窜,引出了这么多破事,王本固虽然想着以汪直复叛掀起大战,将黑锅扔到汪直头上,但他也知道,如果东南通商就此断绝,自己日后八成得倒大霉。

    所以,在汪直、毛海峰、钱锐一干人从镇海县城逃窜,而徐碧溪从金鸡山招宝村逃窜之后,王本固选择了没跑掉被董一元麾下俘虏的王一枝。

    王一枝很干脆利索的投向了王本固,这是个不能再合适的机会。

    而王本固也给出了承诺,你献上汪直首级,许你收拢汪直旧部,自立门户,使商路再开。

    这是王本固下定决心攻打舟山的理由之一,汪直复叛,自己统率大军进剿,以汪直首级报功,再收复王一枝,加上同为徐阶门下的胡应嘉,东南通商事和随园再无分毫干系。

    虽然绕了一个大圈,但还是能顺利的达到目的。

    而王一枝在做准备的时候和早有默契的张琏勾搭上了,选择今日动手,自然也是得到了昨日王本固的密信,官军即将攻打舟山。

    所以,当王一枝得报官军出现的时候,只笑了笑,对张琏胡扯了几句……他还在想着,到现在毛海峰、汪直还不一定知道张琏已经上岛了,就算事情泄露,大不了将张琏首级也献上,说不定自己也能混个伯爵当当呢。

    但是,王一枝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从镇子东侧绕过来的数百武卒持刀拿枪,逼人的杀气让海盗一阵骚乱。

    “不对劲。”王一枝也是最早一批参与镇海通商事的人,立即从狼牙筅这个独特兵器上察觉到对方的身份,要么是张一山,要么是杨文……不管是谁,都不会是王本固派来的!

    一旁的张琏更是目瞪口呆,遮挡前阵的狼牙筅,护住狼筅手的盾牌,后面如林一般的长枪阵,穿盔戴甲的武卒,随着竹哨声步步踏前的气势,这一切让他想起了一支官军。

    当年张琏在福建起事,遣萧晚分军绕行欲断闽江,结果在古田县外被一位年轻的将领轻易击溃,张琏还觉得萧晚没用……但紧接着那位将领率军西进,轻易的将张琏赶走。

    再之后张琏逃窜江西,没想到那位也跟了过来,宜黄、分宜、吉安屡战屡败,张琏对那狼牙筅太熟悉了,漂泊海上有时候还会梦见。

    “整军!”王一枝扯着张琏吼了声,“不会是戚继美,那厮还在处州呢!”

    “那……”

    “应该是杨文、张一山……”王一枝突然住了嘴,盯着官军阵中一人细看,“是方顿,是方顿……难怪今日没看到这厮……不对,是钱家护卫!”

第一千四十三章 神射

    钱家护卫的名头太响亮了,张琏身边一人正准备回去整顿海盗,听到这个名字脚一滑,摔的好生狼狈。

    此人当年随张公佑攻延平府南平县,围困福建巡抚吴百朋,但数十名钱家护卫由东而来,硬生生的杀穿重重阵营,张公佑也被一箭射杀,自那之后,钱家护卫的名声在张琏麾下流传甚广,之后宜黄、分宜两战更是威名大震。

    张琏咽了口唾沫,“你不是说……官军会不会攻岛不一定,但钱龙泉旧部肯定不会……”

    “方顿,是方顿。”王一枝虽然想不明白其间缘由,但都看到钱锐了,自然知道钱家护卫是被谁招来的。

    舟山如今一片大乱,即使是王一枝、张琏除了手头的青壮海盗之外,也只能控制码头、仓库等地,其余地方无能为力。

    而钱锐、周泽在击溃王黑子之后,一路急行,虽然身披铁甲,手持狼牙筅,但不打旗号,消息一直没能传到岑港,毕竟那些只是海盗倭寇,而不是正规军队,谁会想去岑港通报一声?

    在突然出现在岑港外之后,周泽没有乘势进击,而是先点燃烽火向可能看到的汪直、毛海峰报信,然后摆出了堂堂正正的阵列。

    镇外到岑港关卡之间,地势相对平坦,足以容纳数千人的战阵,周泽麾下已经不足三百武卒,而王一枝、张琏手下还有两千多的青壮海盗。

    “不能比,不能比,不过乌合之众而已。”周泽笑着说:“当年徐海麾下倭寇堪称精锐,动如雷霆,暴虐凶悍,仅看徐海多次败而不溃……少爷曾私下说过,徐海该死,但此僚军略是能……比卢斌、侯继高要强,大致和俞虚江相仿。”

    俞大猷先后任吴淞总兵、浙江总兵,和戚继光并列东南击倭两大名将,名声远播,能与其并列……钱锐为徐海谋主多年,细细想来,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还算公允,其他的不说,徐海崛起的一战就是伏击大胜俞大猷。

    “当年徐海指挥倭寇如臂所指……”钱锐点头道:“而眼前数千海盗,仅张琏、王一枝就不可能齐心,闽粤两地海商更是多有山头,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人心不齐。”

    “有杀伤力的也就王一枝麾下那些倭人。”梁万宁舔着嘴唇,从怀里掏出块干粮就着天上落下的雨水狼吞虎咽,“当年随戚参将南下入闽赣,张琏那厮手下都是些纸糊的,随随便便一捅就是个透明窟窿!”

    “梁生是个杀才,你好的不学!”周泽训斥了句,正要向钱锐解释几句,却看见那边来人,一个中年人畏畏缩缩往这面走来,两手高抬显示没有携带武器,口中大呼。

    众人侧耳听了几句,周泽嘿了声,从背上取下一张用油纸包裹的大弓,喝道:“让开点。”

    只见周泽凝神闭气,弯弓搭箭,手一松,长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那人的胸膛。

    “好!”

    前阵的武卒以刀击盾大声叫好,对面又是一阵鼓噪。

    梁万宁羡慕的看着周泽手中的大弓,雨天中能有如此箭术,堪称神射。

    周泽笑了笑,“羡慕什么,你和梁生那小子也跟王哥学过箭,练不出来还能埋怨谁?”

    对面阵中的王一枝黑着脸无言以对,转头道:“让那些倭人打头阵!”

    派个人去试探试探是张琏的主意,不过王一枝也赞成,反正死活就一个人而已,能不打就不打,毕竟左边是大海,背后是岑港,右边是小镇,万一战况不利,跑都没地方跑。

    而且王一枝还在想着其他可能性,会不会有其他可能……方顿会不会也被王本固笼络,毕竟如今镇海能做主的只有王本固。

    但周泽这一箭将王一枝所有的希望击碎,后者实在是想不通,难道是王本固想连自己一起干掉?

    那接下来王本固不想着再通商了?

    或者王本固还有其他人选?

    但为什么对面官军会以狼牙筅为前阵,这是钱龙泉旧部战法。

    “大哥……”一旁的兄弟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满脸的难色。

    王一枝转头看去,手持长刀的倭人正在嚷嚷什么,他毕竟跟着汪直这么多年,这两年陆续在倭国收买了一批浪人,今日行刺砍杀那些昔日同僚,这些倭人是立下大功的。

    但人家倭人也不傻啊,他们和王一枝只是联盟关系,可不是嫡系下属,一看见著名的狼牙筅就心存退意,都想起了前些年来明朝捞金的前辈说的话,那是一帮杀才啊,看到立马撒丫子跑吧。

    好吧,就算现在没地儿跑,但倭人也不想单独打前阵。

    远处的山头上,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汪直接过望远镜细细看了会儿,勉强分辨出了身穿长衫的钱锐,但也发现居然没有旗号。

    一旁的毛海峰嘀咕了句,“的确不是董一奎那厮,有狼牙筅呢,是杨文还是张一山……怎么没旗号?”

    汪直没吭声,张一山、杨文都是游击将军,在东南沿海诸将中地位不低,钱锐就算使得动人,也未必使得动他们麾下大军,但如果是钱家护卫……那就没问题了,再说了,没有旗号也显示了他们很可能不是官军。

    汪直保持着沉默,但大悲大喜后的毛海峰保持着话痨的本性,“最多三四百人,对阵两三千……几乎十倍了,不会硬打吧?”

    “射的好,那厮是王一枝姘头的哥哥!”

    “咦,倭人闹起来了!”

    “义父,要不咱们还是往后凑,等他们打完再说?”

    “未必能赢啊,方先生也是傻,往回退就是了,等大队官军过来,就能把王一枝那孙子堵在这了!”

    汪直实在忍不住了,骂道:“你个憨货,闭嘴!”

    现在汪直可以肯定是钱家护卫了,不然钱锐也没必要领着两三百人对阵十倍敌军。

    汪直、毛海峰在山头上观战,下面的平地上,王一枝、张琏和众多海商还是乱哄哄的一片。

    而对面的周泽都打哈欠了……要不是今儿下雨,地上一片潮湿,真想躺下来睡一觉。

第一千四十四章 摧枯拉朽(上)

    在码头击溃王黑子,在钱锐选择向前而不是撤退之后,周泽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有不协,自己断后,让梁万宁抢出钱锐逃离……将老爷丢掉,自己多少颗脑袋都不够少爷砍的,昨日张三就是为此才会攻打府衙。

    但周泽没想到,舟山一片大乱,三百武卒谨慎小心的向内穿插,几乎没遭到有组织的抵抗,几股聚集起来的海盗都很轻易的被击溃。

    毕竟这三年多来,东南沿海大抵平静,海盗也没太多练兵的机会,而这三百武卒都是精锐,而且都历经多场大战,器械更是优中选优。

    不过对面这些货也太废材了,都快两刻钟了,居然整军排列都还没结束,要不是怕伤亡太大,周泽都想和梁万宁领着披甲武卒直接冲阵了。

    “来了,来了!”

    前阵的队长招呼了声,周泽和梁万宁拿起望远镜看了几眼,一旁也手持望远镜的钱锐低声说:“有倭人,但也有王一枝嫡系,可能还有其他人。”

    周泽微微点头,虽然搞不清楚,但在他心目中,这些细节都无所谓,他是第一批被钱渊遣派入军的护卫,要不是离军重归钱渊门下,一个游击将军稳稳的,笑着说:“此战必胜!”

    “盾牌手,准备!”梁万宁举臂高呼,冷不丁几滴雨水砸在嘴里,“呸,呸,都给我留点神,谁出乱子,回头老子找谁麻烦!”

    不紧不慢的人流中,不前不后的冯七左顾右盼,最前面的自然是倭人,之后是王一枝、张琏嫡系,最后才是闽粤两地当年和倭寇相关的海商,一帮没胆子的怂货。

    冯七是最早跟着张琏起事的老人,后来在萧晚麾下,古田大战中他跟着萧晚脱甲渡江才侥幸逃得一命。

    摸了摸身上的软甲,冯七有点紧张,当年他不止一两次对阵戚继美统领的大军,很清楚那些狼牙筅、盾牌后的长枪手的攻击有多犀利,绕着走还行,要是强攻,非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不过今天实在没办法,人家都堵住后路了,不打也得打。

    脚步略缓,冯七渐渐落到后面,虽然披了件软甲,但等下对面应该会投掷一批短矛,那短矛的力道能将人戳在地上,什么样的软甲也挡不住,只有精良铁甲才能抵御。

    不过还好,今日下雨,弓箭、火器难用,至少能冲到阵前,就看那些倭人能不能扰乱阵势……不过冯七对此没抱太大指望。

    正想着呢,耳边传来尖锐的竹哨声,冯七从人流缝隙中看去,对面武卒前阵,盾牌手纷纷侧身,数十个护卫从缝隙中迈步出阵,单膝跪地,手持鸟铳。

    冯七的第一个念头是,对面是傻了吗?

    拜托,今天从早到现在一直在下雨,基本就没停过,你们火绳上的火花还没灭吗?

    这么潮湿的岛屿上,你们鸟铳上火绳不会受潮吗?

    装模作样,吓唬谁呢?!

    在东亚,最懂得如何使用鸟铳的,除了那些外来的欧洲人之外,就属这些海盗、海商、倭寇了,他们对鸟铳的熟悉程度超过了绝大部分的官军将领。

    冯七听见前头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吆喝声,呃,倭人有点兴奋了,加快了脚步,日本是东亚最早批量进口然后自行打制鸟铳的国家,这些浪人对鸟铳都不陌生……都觉得刚才王一枝说的是对的,对面是一群样子货。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的看见最前方的倭人的面容,地上的水洼被踩的水花四溅,前阵的指挥者梁万宁保持着沉默,身边的队长高声吆喝以防止鸟铳手太过紧张。

    周泽亲自上前,他在戚继美麾下就是任火器队的把总,眯着眼细看,心里估算,低低道:“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放!”

    “放!”

    “击火!”

    阵阵嘎吱嘎吱的击打声不停响起,和往常只有一声或者两声的鸟铳齐射声不同,几十根鸟铳分批发射,轰轰轰的声响连续不绝的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倭人保持不住惯性的依旧向这边冲来,伴随着轰轰轰的鸟铳发射声陆续栽倒,惊恐而尖锐的喊声在战场上空响起。

    “短矛!”梁万宁高吼一声,前冲几步,瞬间将手中的三根短矛陆续掷出。

    百余根短矛将最前方残留的倭人纷纷戳翻,周泽估算的距离非常合适,四十步的距离,鸟铳能发挥极大的威力,而这也在短矛的投掷杀伤距离之内。

    “再来一轮!”

    单膝跪地的鸟铳手将手中的火枪丢下,从身后武卒手中接过一支已经装好弹药的鸟铳,再行发射。

    又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击打声,轰轰轰的鸟铳发射声再次响起,冲阵的数百青壮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撒丫子往回狂奔逃窜……要命的是,没有其他地方能逃,只能向后逃。

    而王一枝、张琏集合五百青壮、倭人冲阵,调集千余青壮紧随其后,试图一举破阵。

    回窜的数百人将阵势扰到乱七八糟,一片大乱,典型的倒卷珠帘。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看见了,明明是雨日,对方的鸟铳为什么能发射,恐慌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海盗中蔓延。

    对于这种无法理解,同时会对自己造成致命伤害的事物,人这种群体往往会有着盲从性,只要有一个人逃,几乎所有人都会跟随,他们会试图躲得越远越好。

    躲在阵后的冯七是第一个往回逃的,不惜抽刀劈倒几个拦路的海盗,看见前方正准备进击的海盗,他索性高呼一声,“逃啊!”

    随着这一声高呼,千余本准备向前的青壮登时也跟着回窜,噢噢,这地方宽了点,还能往左往右呢。

    王一枝、张琏睚眦欲裂的看着两千多的海盗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卷堂大散,正式交战有一炷香的时间吗?

    “老齐,你带队留守护着先生!”

    周泽兴奋的抽出长刀,吼道:“左边梁小子,右边跟着我!”

    梁万宁面目狰狞,挥舞着手中长枪,“丢掉狼牙筅、盾牌,拿好刀枪,跟我冲!”

    山头上的毛海峰和汪直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对阵十倍敌军,居然如此摧枯拉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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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