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汀月溪梅试额妆
那一句本是脱口而出,她后悔之时,已然晚了。
纵然一遍遍提醒自己,之事之人皆是俱往矣,且冷眼看着……但到了面前,缘何会忍不住?
刘休仁仍看着她,手中的酒稳稳端着,眼角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她一时没看明白。
“明衣,你又胡闹了!”身后有人走近。
桐拂转过身,明书正走向自己,背后残阳一抹很刺眼,她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她抬起手,想要将那刺眼的光亮挡住,他已越过她的身旁,走到刘休仁的面前,将他手中的酒拿过,将那一杯喝尽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待明书转身看向自己,她一个字尚未说出口。
明书看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晃着,猛地扑向自己,拼命扯着自己的衣襟,“你疯了么?!你为何这么做?!你吐出来……”
他由着她胡乱推搡拍打着自己,直到她开始流泪,他才将她的手捉在掌心,“一杯酒而已,怎么哭成这样……”
她看着他同从前那般皱着眉,嘴角却微扬,不由愣住,“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他伸袖替她擦了擦眼角,“一杯药酒能有什么事?宫里的御酒,寻常想喝也喝不着。建安王这么大方,你却小气了,竟能气哭?”
桐拂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送酒来的侍卫早已骑马远去。刘休仁施施然靠坐在马车外,看着她俩,很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她心里一松,顿时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一把扯过明书的袖子,将面上的眼泪擦了个干净,“谁哭了,迷了眼。我累了,我们回去……”
“慢着。”刘休仁出口叫住她,“三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冲她招了招手。
明书推了她一下,“去吧,我等你。”说罢,转身走向远处山林边的车驾。
纵是百般不愿意,她也只能一步步走到刘休仁的身前。
“你是担心,我会死?”他问。
她盯着自己的脚,“谁都会死,没什么可担心。”
他好似笑了笑,“唔,说得对,这便够了。”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笑容消失的瞬间。他从来都是这般,喜怒无常,诡异多变。
他站起身,“这个,你回去以后再打开。”
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匣子,方方正正,黑色檀木,没有半点装饰。
他忽然迫近她,她没来得及躲,他的手已经到了她的腰间,将那块玉佩取下。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看着累赘,不如还我。”
“本不是我的东西,建安王早该拿回去。”她淡淡道。
他嘴角弯了弯,“既是你兄长,收回了这玉佩,总要再给你一样。”
“不必了,明衣没有兄长。”她眼前又腾起那一幕烈焰怒涛。
刘休仁抬手,有人呈上托盘,上头列着笔,盛着朱若燕脂的白瓷碟,一柄铜镜。
他取了笔,在燕脂里轻蘸几下,转而伸手将她的下颌捏着,“三妹听话,莫动。”
桐拂想要挣脱,瞥见他眸光中期盼,竟是不能。
那笔尖细柔,在她额间拂过,若有若无。
少倾,他将笔放下,取了那铜镜递给她。
镜子里,她的额间一点霜红,状如水滴。
他面带悦色,“甚好甚好,三妹莫要擦去了。对了,我倒忘了,这个随意也很难抹去。三日之后,自会淡去。”
看他面上莫名涌起的狂喜之色,桐拂再看不下去,“建安王若没别的事,明衣告辞。”说罢也不待他出声,转身就走。
她晓得他在背后一直看着自己,她不喜。
而额间的朱若燕脂的妆,更是有如芒刺,令她说不出的不安。
明书看到那额妆,并未说什么,见到那匣子,却是愣怔了片刻。
她将那匣子塞进明书的手中,“他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拿着。这额妆,你可有法子去掉?”
……
回到总明观,她试了很多法子,但正如刘休仁所说,无论她如何擦洗,那红艳艳的水滴,始终在那里,仿佛早溶入肌肤之间。
明书看起来亦是十分古怪,从前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如今反倒日日与她一处。手里握着书卷,却并未在看,时时望着她出神。
桐拂这几日里几乎没有合眼,也吃不下什么。何故又会回来?彼时**浅的船上乱作一团,底舱中虽烟雾弥漫,但她分明看见了那个身影,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明衣。”有人唤她,她回过神,明书正走入屋子,手中拿着那黑色的匣子,神情莫名。
“你当真不看?”
“不看。”她扭过头,“你若稀罕,你自己看。”
轻微的声响,那匣子应是开了。
“明衣……”明书的声音很不寻常。
桐拂猛地转头看去,那颗绮石,莹然似有流光。一旁是一卷信笺,她将它展开,那上面只一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她的手颤得厉害,“这是……何意?”
明书似是喟叹,“杨徽应是无恙。”
“可他亲手杀了他们!”她抬眼死死盯着他,“三千,三千哑兵,如今都沉在浓湖深处。”
明书恍若未闻,目光在石上山水间流连,“彼时,皇帝亲登鸡笼山,设九州庙,请僧主释僧瑾、国师胡母颢、陆法修宴天下群神,公卿官吏俱同往。
封蒋侯神为相国、大都督,加殊礼,为钟山王。封苏峻,为神侯彪骑大将军。
言世间万事,乃神仙命定,群臣当顺应天意辅助天子。凡功德,皆是神仙之功德。
此番阴兵助阵平了叛军,皇帝特昭告天下,谢苏侯之功……”
见她一脸震惊,他继续道:“你当真以为,建安王与苏侯结拜,是他的意愿?
皇帝事后却又何故不谢他的十二弟建安王,反谢那苏侯?
晋安王之乱,时朝廷只余建康、丹阳、淮南而已,其余皆归叛军。建安王屡建奇功,讨平四方。军中食少,他均丰俭、抚将士,吊死扶伤、身亲隐恤,十万大军,莫有离心。
平乱之后,徐州刺史薛安都仍据彭城,且向北魏求援。建安王又西讨诸军事,平荆州、郢州、雍州、湘州、豫州……
如此功高,得朝野拥戴并不为奇……”
“你的意思,皇帝忌他功高?”她将他打断,“所以将这功劳,归于建安王之兄长苏侯的阴兵?”
“分明是建安王治兵如神,却说是阴兵……”他嗤道。
“那三千所谓阴兵,皆服了毒药以致聋哑,口含夺魂哨,非人非鬼,这叫治兵如神?”那些鬼魅般身影,又浮于眼前。
“明衣。”明书忽然道,“阴兵究竟如何,杨徽究竟如何,你为何不当面去问他?”
桐拂愣住,“问他?他会告诉我?”
明书将那绮石塞进她手中,“今夜,皇帝忽召建安王入宫,至今尚未出宫。”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木寒云满故城
他手中的裙衫,流银色,轻若无物,似一团云雾缭绕指间。
“素纱禅衣?”桐拂脱口道,但细看之下,又不完全相同。
“你见过?”明书瞧着她面上惊讶之色。
她凑近了,抚上烟云般的裙裾。与当初挂在自己屋里的那件质地一般,只不过样子有些不同。
“你将这个穿着,可以入宫。”他道。
“当真?”她有些不解,建康宫的守卫竟如此随便?只看衣衫就容人出入?
他皱了眉,将另一套宫女的衣裙递给她,“北湖水,华林园。”
“可……”她忽然了悟,这素纱禅衣入水不濡,从水里出来之后,不至于浑身潮湿露出破绽。
她去里屋换上,那素纱禅衣竟似量身裁成,十分合适。屋里没有铜镜,她将长发随意束了,走出屋子。
他将案上另一块素纱取了,遮住她半幅面庞,绕至脑后将她的发髻束在其间。
“去吧。”他退开了一步。
桐拂越过他身旁,走到门外。
“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忽然在她身后道,“明衣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他又顿了顿,“至于你……自己小心。以后……亦是。”
她心里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不是明衣?他是何时知道的?
方要转身,他已催促道:“他如今还困在宫中,我若是你,得赶在一切太晚之前寻到他。”
门在她的身后阖上,略显仓皇。
自华林园竹林堂前的一弯曲水而出,她瞧着自己浑身上下未显水迹,不由暗暗称奇,这素纱衣果然是个宝物。
可方才仓促,竟没来得及问他是自何处寻来。这与京师的那一件,应有关联,或许正是拨开迷雾的关键所在……
环顾四望,她有些犯愁,偌大的建康宫,她要去何处寻刘休仁?
“仙……仙姑……”身后有人颤巍巍道。
她转过身,一个提灯的内监,面露欣喜立在她的不远处。
桐拂心里叫糟,方才竟忘记脱去素纱衣,里头本是一身宫里的裙衫不易被人注意。
她将声音放得缥缈了几分,“竟能瞧见本仙姑,想来亦是有些造化……”
那内监噗通一声跪得笔直,“若能得仙姑指点飞升成仙,万死不辞……”他目光被宫灯映着,满是狂喜之色。
“万死就不必了,只是我今日贪看苑景,竟忘了来时路……好似方才是从紫极殿还是玉烛殿……”她似入沉思。
那内监忙道:“早前陛下正是在紫极殿祭拜土神,仙姑应是从那里过来。过了这曲桥南行,过正光殿,就是了。”
桐拂转身就要离开,那内监忙道:“敢问仙姑!如何,如何修道……”
“世人只道问根基、求修行,其实终归不过,澄其心,而神自清……”她飘飘渺渺说了半句,急忙离开。这一句曾听陶弘景念叨过,但再往下,她已是半个字不记得……
紫极殿前,除了守卫,并无人影。宫灯摇曳,竟是一派冷清。这位宋明帝,哪怕在宫中修面墙移张床,都要轰轰烈烈祭天祈神。若是方才开祭坛,此刻当是十分热闹,怎会无人?
她除了鞋履,无声穿过殿外长廊,却几乎被玉阶上独坐的那个身影吓得叫出声来。
月色清朗,将那人身影投在地上,直铺至她的脚前。
“陛下……”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小心出声道,“建安王仍候在偏殿。”
“我与休仁,亲情实异。年少以来恒相追随,情向大趣,亦往往多同。难否之日,每共契阔……”刘似乎根本未听见,身姿颓然,间杂着沉闷的嗽声。
那内监不敢再出声,垂首退入巨大廊柱的阴影之间。
桐拂虽不能尽数听明白,但这意思,当是兄弟手足深情,同甘共苦。念及小柔,从前形影不离,如今甚至不知她身在何处,纵然千般挂念,毕竟天各一方,今生不知还能否再有重逢之日……
“今日已晚,送建安王去尚书下省歇息,明日一早觐见。免得……免得十二弟奔波辛苦……”刘忽然出声道。
那内监领命而去,桐拂亦疾步跟上,并未听见身后那一声喟叹,似叹似泣,很快消散在殿宇深处……
屋门在身后阖上,眼前一室清寒。案上摊着未及收拾的文书,显然方才这里尚有人忙碌,临时被驱离。
刘休仁径直走到案前,重布了纂香,煮了新茶。将两只茶盏注满,才施施然靠在身后锦垫上。
“既然来了,不如一同喝一杯。”他将一盏凑到鼻端,细细闻着。
很快听见身后门声吱呀,衣摆瑟瑟,脚步迟疑。
“你晓得我要来?”桐拂在他身旁坐下。
“你来,或是不来,都有些可惜。”他专注地品着茶,并未看她。
她将手中握着的绮石放在案上,“杨徽究竟如何了?”
“三妹聪慧,一定晓得我的意思,怎会有此一问?”
“你为何独留了他?”屋子里很冷,她手脚冰凉。
他转头看着她,“三妹在意的,我自然也是在意的,”
“那些人,他们就该去死?”
“他们早签了生死状,并无人相迫。在服下药丸的那一刻,他们已知自己再无活路。如何死,何时死,并不重要。”
“他们可以不用死……”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不曾稍离,“有些人,不得不死。”
叩门声响起,桐拂不知何故,猛地一个瑟缩。
刘休仁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屏风,她起身,避在那之后。
来人看模样是传令使官,“建安王,陛下赐酒。下官会候在外头,等着复命。”
身后即刻有人托着酒器上前,稳稳置在案上,二人阖门退出。
桐拂扶着身后衣施,勉强站稳。
“三妹,”外头传来刘休仁的声音,“坐到身边来。”
她转过屏风,他正抬头望着自己,面含笑意,一脸的轻松。
几步路,她走了很久。到了他身边,被他轻拉一下,无力地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是……”她死死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
“唔,三妹玲珑心思,猜的自然是对的。休仁的兄长,给休仁送来的毒酒。”他似是很满意,将她揽着。
她说不出话来,她本是来问杨徽的下落,问他为何要将那三千哑兵推入幽冥……为何偏偏是今夜?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冰凉,在她的额间流连,“你看,这额妆已淡,我并未骗你。只是你这般聪慧,为何却不信我?”
她一把将他的那只手抓住,“你赶紧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水东逝与沧波
“哦?你让我逃走?可我去哪儿好呢?”他兴致盎然地望着她。
“哪里都可以,躲起来!我不信你没这个本事。”她想要将他拖起身。
他反手将她拉住,“所以,三妹如今相信了,那三千哑兵,并非我杀的?”
桐拂心中乱如刀绞。她虽是疑他,但终究觉得不该是他,至于这不该是他的心思从何而来,她一直说不清楚。
或许是他看着自己的样子,许是不依不饶硬要唤自己三妹,还是,他与这建康城……
“三妹,”他忽然松开手,“你去替我看看,门外的那些人,可还在?”
桐拂急忙起身,小心凑到窗边,自那缝隙处望出去。方才的传令官和内监,仍守在门外廊下,并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意思。
“他们还在……你赶紧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有什么,嗒的一声落在案上。声音很小,却直刺入心底。
她仓皇扭过头去,他仍是靠坐在那里。只是他面前那酒盏已空,滚在案边。
他笑得风清月明,“三妹,莫怕。”他冲她招招手。
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又是如何坐在他的身旁。
“他是我兄长。我们曾被关在一处,那些时日,黑暗肮脏到泥土里。每一次呼吸,都是奢望。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还能看到彼此。但只要可以,他始终握着我的手,那一点点暖意……”
他没有说下去,面上有了倦意,“明衣……你愿意做我的三妹,我很欢喜。这世上,能够彼此依偎的,太少了……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便迫着你做我的三妹,你可是恼我……你定是恼我的……”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该走了,屏风后有侧门,从那里出去。
一会儿我的样子,该是很难看……我不想让三妹看到……听话,现在就离开……”
他的手冰冷,她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汹涌,根本停不住。
“唔,很暖和……”他似是很受用的一声喟叹,紧跟着是急促的咳嗽,血自他的嘴角涌出。
她慌忙起身,伸出袖子替他擦拭,“是不是很痛?你一定很痛……”
他伸手替她擦着不断滚落的泪珠,“傻瓜,怎会不痛……不过很快就好了,以后也不会再痛……方才就让你走,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忽然觉着委屈,这委屈不知从何处生出,原本只是细小的尖芽,迅速疯狂蔓延充斥在胸襟间,将呼吸扼住。
“从前,他是我的兄长。但如今,他是皇帝,早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这么说,你可明白?”
她摇头,其实问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所谓答案,再至因果,根本不重要。
他勉力笑了笑,“你看,我们原本并不识得。但如今,我是你的兄长,你是我的三妹。虽然你是我硬抢来的,但我很欢喜。只可惜,仓促了,还有话没说……”
“休仁,”她忽然唤他,他身子一震,定定看着她。
“我也不知因何会遇见你,可能,可能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他们说,我是京师水中生的魄……”她仿佛自呓。
“你应该是。”他忽然出声,“你一直都在这里,北湖边,我常见到你。你总是在离我很远之处,一个人在水畔徘徊。一个人的样子,很像我……”
他忽地将她的双眼遮住,“三妹,闭上眼,就一会儿。”
她闭上眼,有什么汹涌而出,如碧落云端的水泽,决绝而下,再无回望。
眼前一空,她不敢睁眼,摸上他的手背。
“怎么这么冷……”她很小声地埋怨,努力将不断涌出的情绪死死压着。
他不会再反手将自己的手捉住,唤自己一声三妹……不会笑着冲她招手,三妹过来,替她额妆细描……不会在江边指点着楼船水寨,运筹帷幄皆在笑谈……徘徊踯躅,顾盼相遇,竟生出手足相依,偏又这般仓促擦身而过。
她睁开眼,他靠坐着,和之前一般,她觉得他应该只是睡着了。只有睡着的人,才会有这般安宁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取了帕子将他嘴角的殷红擦干净,但衣襟上,仿佛缀着赤霞的颜色,怎么也擦不干净,“你才是傻瓜……”
外头响起了小声的低语,她完全顾不上,他的衣襟弄脏了,他会不高兴的吧……猛地有人将她拉起身,拖至屏风的后面。
她手里犹自握着那帕子,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的面庞片刻。
有人推门进来,是方才的传令官,俯身细细查看了很久,才走出门外。
外头响起了极低极低的泣声,断断续续的话语,间杂着猛烈的咳嗽声,“我与建安,年时相邻,少便狎从……
景和、泰始之间,勋诚实重……
事计交切,不得不相除。痛念之至,不能自已……
从今往后,朕不会再有欢喜……”
“陛下节哀,保重身子……”
脚步纷纷,人声尽灭。
很快又有人进来,将他衣冠稍整,抬出屋子去。
她想要冲出去,被身后那人死死抓住。
屋子里安静了没有太久,又有人入来,匆匆在案上一幅明黄卷轴上书写。他很快将写好的东西放在托盘之上,就要离开。
离开前,他应是看到桌上翻倾的酒盏,不觉驻足。
“建安王,可叹可惜……你可知,陛下这一道谕旨如何说?”那人喃喃自语,“因近疾患沉笃,内外忧悚,休仁规逼禁兵,谋为乱逆。朕曲推天伦,未忍明法,申诏诰砺,辨核事原。休仁惭恩惧罪,遽自引决。”
她只觉胸中如钝刀剜过,一时急痛又一时恶烦无比,有什么涌上喉间,腿一软,被身后的人扶住。
她勉强转过头,立时泪水汹涌,“小子……你来了啊……”
如何出的建康宫,她不晓得,她也不在意。
马车辘辘,似乎会一直这般走下去。杨徽就在她身旁,可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脖颈间,伤疤狰狞。
他努力避开她的目光,埋着头坐在黑暗里。
“杨徽……”她的嗓子痛得厉害,“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他在马车壁上,生涩地写着,一笔一划,是个喜字。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字,一时不能反应。
吴喜,那个瘦弱书生的样子,在眼前晃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凝神筹谋的模样……
“他也……”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杨徽不敢看她的眼,迅速地点了点头。
“还有,对么?”她紧紧盯着他。
“不问。”他很快地写道,十分潦草。
她伸手将那喜字慢慢擦去,“好,我不问。”
她靠在车壁上,许久才出声,“你这些日子……”
“无事。过去了。回去。”他写着。
马车停下,朱雀航,此刻灯俱灭,只余月光星火,粼粼水波。
那艘小小的盐船,依旧停在那里,船头有人擎着烛火在看书。
杨徽扶着她上船,她走到那人的身后,坐在他身旁,“我如何能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陶弘景眼皮都没转过来,“问得有意思……”其实他脸上没有半分有意思的模样,“你本是这里的,如何走得了?不,你是可以离开,但兜兜转转,总还是要回来。”
她有些怔怔,他说话的样子,那里似是一个孩童。
他忽然扭头盯着她,“你现在想离开?要走就快些,我还要念书。”说罢起身,将那船篙取了,走向船尾再不理她。
杨徽何时坐到了她的身旁,她将怀里的绮石取出,递给他,“找个最好的大夫,你会好起来。还有,照顾好你的娘亲。”
他将绮石接过,仔细收好。
一旁有渔船慢悠悠驶过,船尾处两个老翁对着一炉火光,一壶酒。
“想那琅琊王氏,文才相继,仕宦显达……始兴郡公王导,更是文贯九功内齐八政。可他又怎会想到,他的五世孙王景文,一朝竟被天子赐了毒酒……”
“这毒酒跟着诏书一起送去,你猜那诏书上写了什么?
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
据说那王景和正与客下棋,将那诏书看了收在一旁,待那棋局罢了,收拾了棋子,研墨写了答谢赠诏。方才举杯对客言道,惜此酒不可相劝,遂从容饮酒而亡……”
船行远,那两位老翁的声音亦淡远了去,河面不复兴澜。
她瑟缩了一下,将身子尽量蜷着,怎的这么冷……杨徽小心碰了碰她的额头,在船板上蘸水写道:“睡。有我。”
她点头,靠着挑着明角灯的竹竿,昏昏闭上眼。
一时眼前尽是琥珀色的酒汁,冷冷漾漾,挥散不去。
……
贯城,玄武之左,钟山之阴。贯,法天之贯索。星七宿,如贯珠环而成象。法司之天牢,桐拂从前常听那太平门外,因在京城之北,刑主阴肃,京师中最为惨怖之处。
入来不知已有多少时日,她却并不觉得。
她只是悔,早该寻了陶弘景的盐船,远远避开。那些种种,自书上看着是一般,听说书人掌而谈亦是一般,又何苦身临其间,将那心神在滚油上走一遭……
如今那种种,早溶入丝丝发肤、日日呼吸之间。无需刻意想起,那痛楚被撕扯着,无处遁形。好在这屋子虽狭小局促,却也清寂幽闭,无论她神伤亦或流泪,无人会看见,也无人过问。
每日两回,会有人送来吃食,虽粗粝,总算是干净能入口。来的狱卒并不与她交谈,放下就走,过一会儿再来取。她多少会吃一些,若一点都不吃,第二日就会有司狱官入来查看。她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即使没什么胃口,总会吃些。
今日送来的汤很冷,味道也有些古怪,她没有多想,一口气喝了小半。很快头重脚轻,身上发冷,将榻上唯一的棉衾裹着,仍是挡不住寒意。
昏沉中有人入来,替她搭脉,擦去她额上的汗。
她听见狱卒的声音,“医官……她如何了……”
“需施针……外头稍候……”
听见这一句,她猛地睁开眼,他的面庞近在咫尺,手边是药箱和一排银针。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她哑着嗓子,想要起身,头晕得厉害。
金幼孜忙将她扶了,压低声音,“我这不……也是没更好的法子,大明律,只有病了的……才能允惠民局医官入来查看……”
他替她斟了热茶,“可有受委屈?这里头的,该是都打点了……”
她摇头。
“那日常宁公主受惊,陛下震怒,凡是在场的,大多被关押。众人都见你穿着素纱衣自水中出来,所以将你也一并……”
“我是穿了。”她忽然道。
金幼孜一愣,急道:“胡说什么,你怎可认了?”
“不在江上,在华林园,建康宫。”她神情瞬时空空茫茫。
“可是同样的?”
“不甚相同,不过,该是同种纱质。”她看着很乏,想倒下去睡。
金幼孜将她拦着,“如今这案子,刑部、都察院审了,大理寺需按律例,复问其款状,要么准拟其奏,要么驳回再审……”
“我须知道这些做什么?”她没什么精神,“他想怎样就怎样。”
“小拂莫要胡闹,这事如今只能说你被人所迫……”
“随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似是浑不在意,扑在榻上抱着棉衾。
金幼孜犹豫了一瞬,“桐大人……”
桐拂一呆,忙坐起身,起得猛了,一阵天旋地转,“爹如何了?”
“他亦受了牵连,如今也在这贯城之中。”
“他在哪儿?他如何受得了这里?他可是恼我……”
“小拂,此案牵涉太多,若不洗脱你的罪名,你自己再出不去,桐大人亦不可能安然抽身而出。”
“我如今在这里面,如何洗脱?”她觉得脑袋里胀痛得厉害。
金幼孜将袖中一包东西摸出,塞入她手中,“病重之人,可提出贯城,往京师惠民局。”
那里头是一颗药丸,她接过一口吞了,“文德给你的?”
他点头。
“我最近应是没得罪过他……”那苦味在嘴里缭绕不散,她心里微叹。
“医官可看好了?”外头狱卒催促道。
金幼孜起身,“文德说这药性起得快,恐怕会很不舒服。你且忍着,等到了外头……”
她将他往外推,“赶紧走,莫让狱卒起疑。”
他却站着没动,“刘休仁的事,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你需打起精神,将自己的事料理好了。才不辜负……”
他没说下去,桐拂的鼻子却是一酸,“我晓得了。”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额间,那里隐隐一颗水珠般的纹路,极淡的燕脂色。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暂语船樯还起去
看着文德走进屋子,桐拂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文医官下手,也太狠了。”
文德没有否认的意思,“这药,费了我不少时日和心血。医人难,毒人又要将人毒得毫发不损,更是不易。”
他这才抬眼看她,一些时日未见,她的脸小了一圈,面上看起来没有半分血色,当真是虚弱得很。
搭了一回脉,他才道,“此间惠民医局原本并无女医官,为了你临时征了一个过来,刚才见了一面,看着应是……”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应是无甚经验。不过这反倒好办,蒙混一下当是不难。
但若有经验的医官过来,一搭脉就晓得真假,所以给你多留一颗药,你随身带着……”
他递过一个小巧的布囊。
“人呢?在哪儿?我找一圈了……”话音未落,来人已经一脚踏进屋子,“原来在这儿!你就是那个刚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女囚桐拂?”
这女子虽穿着女医的衣裳,但年龄不大,清姿丽妍,眉眼间雀跃难掩,举止亦是风风火火。
桐拂再看文德脸色,立刻明白,这位应该就是他方才口中那位无甚经验的女医官,当下也不敢迟疑,捂着额神情苦楚,“正是正是……”
“你是谁?”那女医官几步走到近前,瞪着坐在桐拂面前的文德,“你也是这个医局的?怎么没见到过你?”她目光熠熠,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
文德起身,“繁姿姑娘今日刚入医局,没见过在下,也是寻常。”
繁姿恍然,“说的有理说的有理,我今日刚来,尚不熟悉,见谅见谅!”
桐拂瞧她举止爽快洒脱,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来个七窍玲珑心思的,只怕才是麻烦。
文德提步就要离开,不料被繁姿伸手拦住,“哎你等等,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这位医官如何称呼?”
他望着拦在面前的手臂,“在下并不在此间药局奉职,今后怕是也不会再见,实在没必要知道。”
繁姿也不恼,索性整个人过去将门堵着,“寻常医官看脉,随身药箱不离手,你却空着手来去,定是厉害的。我要拜师!”
“我不收徒。”文德淡淡道。
繁姿笑吟吟让开身子,“你会的,师父慢走。”
文德一慢,抬眼看了她一回,提步就走。
繁姿这才喜滋滋走到桐拂身前,将手里的药箱放了,取了脉枕,推到她面前,“来来,我替你把脉。”
桐拂将手搁在那玉质的脉枕之上,“繁医官看起来兰心蕙质医术高明,实在无需拜师……”
能打岔尽量打岔,分分心也是好的,万一被她看出什么……
繁姿果然越加神色飞扬,“高明谈不上,师还是要拜的。还有,我不姓繁,也不要叫我医官,叫我繁姿就行。”
她忽然敛了神色,往桐拂面前凑了凑,“你这病,方才我师父怎么说的?”
桐拂一愣,才反应过来,她口里的师父是刚被她拦着的文德,忍着笑,皱着眉,“你师父说,很是棘手。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病入膏肓,治起来亦是十分麻烦……”
她将面上看不出来几个字,特意咬重了几分。
“难怪难怪,”繁姿忙点头附和道,“确实看不出什么……我尚需翻翻医典……对了,我师父叫什么?”
“文德。”桐拂寻思,这小丫头就算想寻他,也根本寻不进宫里的太医院。
“文德……”繁姿嘴里极慢地念着,面上神情很是不同寻常。
桐拂瞧着,心里跟着打了个咯噔,“繁姿医官……”
繁姿回过神,“对对,办正事要紧,你且等我查一下。”说罢自袖中掏出一本书卷,埋头翻看起来。
桐拂瞧那书卷原本拢于袖中,个头很小,里面却密密麻麻录着千余药方,分风、寒、暑、湿……每方皆注出处,十分详尽,不觉咋舌道:“这医典看着甚是厉害……”
“伯常那书呆子编纂的,自然是厉害……”她头都没抬。
“伯常?”桐拂没听过这个名字。
繁姿猛地抬起头,神色慌张,“我……我也是听说,并不识得。”又猛地起身,“你既然身子不适,先好生歇着,我回头再来瞧你……”话未说完,人已经出了屋子。
桐拂望着忘在案上的药箱,怔怔出神。这女医官,实在有些古怪,偏又说不出古怪在何处。
“小拂。”
她一抬头,金幼孜何时已到了面前,手里捧着个匣子。
“可好些?”他将匣子放了,细瞧她脸色。
“无妨,文德刚来瞧过。”她把玩着装着药丸的布囊。
“文德?”金幼孜一愣。
“怎么,你并未告诉他我在此处?”桐拂奇道。
他摇头,旋即心下了然,却并未出声。
自贯城大牢里提人出来,提去何处,定然不是寻常人可以知晓。若非自己一早打点了正对着大牢门前的茶摊烧炉人……
“这里头是什么?”她将手里的药丸收好了。
“船木。”他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块碎木板。
桐拂取出一块细看,“**浅船上的?”
“是,那船被捞出来,如今搁在仪凤门都船厂。”
“你如何拿到?锦衣卫不该守着么?”
他盯着她,半晌才道:“我若说了,你别着急……”
桐拂心里又是一个咯噔,慌忙将他打断,“是谁?”
“俞平海。”
“平海哥?他怎么会搅进来?是谁……”
“他带着这些来寻我,至于如何知道你的事,他闭口不提。他只说或许这些对你有用,如今他在都船厂郑大人手下,得了空会来看你。”
“郑大人的都船厂?马三保?”
他点头,“如今的都船厂,不比从前。
东抵城濠,西至秦淮卫,南达右卫军营,北抵兵部。东西横阔一百三十余丈,南北纵长近四百丈,船坞就有七条。
其内置提举司、指挥厅,另有细木、油漆、铁、篷、索缆作坊,另有看料铺舍。”
桐拂咂舌,“上回去,江岸荒芜哪有这般热闹……”
“下西洋的宝船四十余艘,已初具规模,甚是壮观。”
桐拂仔细摩挲那几片木板,“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似是杉木,又好像格木……”
金幼孜取出其中的一片,递给她,“你瞧瞧。”
那木片上似是覆了一层什么,以手触之,黑且滑腻。
“是他?!”桐拂脱口道。
“你再闻闻这个。”他又递了另一片给她。
那木色她从未见过,尚未凑到鼻端,已觉香气清馥,“这是……”
“娑罗木。”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白玉为羽明衣裳
“拘尸那揭罗城外,娑罗树林。
尔时世尊,娑罗林下寝卧宝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禅寂然无声,于是时顷便般涅。
大觉世尊入涅已,其娑罗林东西二双合为一树,南北二双合为一树,垂覆宝床盖于如来。
其树即时惨然变白犹如白鹤,枝叶花果皮干悉皆爆裂堕落,渐惭枯悴摧折无余。”
金幼孜的声音飘飘渺渺,她这么听着,心里一时恍惚如尘覆,一时又清明如镜。眼前似见月下林深,华盖垂雪,花落如白鹤。
“小拂?”他见她失神,出声唤她。
她这才眨了眨眼,长舒了口气,望着手中散着香味的木片,“这就是娑罗木?”
“俞平海说,这木料罕有,都船厂中亦只是用于大宝船,寻常船并不会用到。”
“所以,这并不是**浅船上的?”
“是,但又是在她的船上寻到……”
“有人事先动了手脚……”她仔细辨认覆着墨色的那些木片,“这究竟是什么?”
“小拂,”金幼孜盯着她,“你不记得你唱过那个曲子?还有,之前的那些?”
桐拂摇头,“你说的那些,我虽晓得几句,但定是唱不出的……”
“你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我。”他忽然笑意涌上来,一脸意味深长。
她一愣,“你何时听过?我又是何时唱的?”
他稳稳靠坐着,嘴角扬起,“不但我听见了,那会儿,周围看着的,都听见了。就差扔铜钱了……”
她猛地想起彼时领着十七刚从北平回来,船上喝了兮容的乌羽飞,在西水关赏心亭前发酒疯,确实唱了不少曲子……
“那不算……”她闷着头,抠着手里的木片,“那是被人下了药。”
“下了药?”金幼孜忽然道,“你再想想,去底舱之后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她手中顿住,“我只记得很浓的烟雾,很刺鼻,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后来听见有人惨叫,有人落入水中……”
他将她的手握着,“慢慢想,不着急。可有人碰到你?给你吃了什么?或者……”
“没有……不,不对,是有人将我拉住,有什么裹在我身上……”她眼前人影缭乱,迷雾四起,“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她本就脸色苍白,额上沁了汗意,手冰凉。
“这世上可真的有鲛人?”她忽然抬眼盯着他,“他的水性好得诡异,根本,根本就不像是人。”
“鲛人的说法几乎差不多,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述异记,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他顿了顿,“这述异记,正是文远大人所著。”
她一怔,文远,明书,杨徽,还有……张牙舞爪的痛意,原潜在幽暗深处,此刻挣脱而出恣意游走。
金幼孜并未扰她,由她沉浸在那一处。
她并没有失神太久,再抬眼,已恢复了之前如常神色。金幼孜却晓得,这份如常的颜色,不过是将那些针芒收拾好,重又遮掩封印。
她道:“我想去趟西水关,那里有渔人,或许能打听到……”
“你哪儿也别去,在这儿待着。再者,江上的渔人,未必晓得鲛人。”
“唔,”她斜着眼盯着他,“你今日不忙?”
他反倒坐得更稳当了些,“今日的确得闲,如今凡参与编纂大典的官员,当日可免去上朝。你若想一个人溜去哪里,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她白了他一眼,“我能去哪儿?若被那小丫头发现了,指不定闹出什么。”
“小丫头?”
“文德的徒弟。”
“文德收徒了?”
“被迫收的。”
“谁能迫得了他……”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连跑带跳,桐拂嘴巴一咧,“文德的小徒弟来了。”
“我觉着师父说得十分有理……”繁姿兴冲冲踏进屋子,看见金幼孜就是一愣,旋即用手指着他,瞪着桐拂,“是不是因为他?”
轮到桐拂和金幼孜各自一愣,对望了一眼。
“他?因为他什么?”桐拂先出声。
“你虽脉上看不出什么,可是觉着情志抑郁、急躁易怒、喜太息?还有……”繁姿扳着手指滔滔不绝。
“我没有……”桐拂忍不住打断她,这都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繁姿被她打断,甚是不满,“说得明白些,这是相思成疾。心事郁结于心,苦于相隔两处,不得倾诉。
“你,”繁姿冲着金幼孜扬了扬下巴,“觉得我说的可是有理?”
金幼孜虽微皱着眉,却不住点头道:“医官所说,在下觉着甚是有理。”
桐拂失笑,“那敢问医官,若当真如此,该如何医治?”
繁姿眉梢一挑,“这个嘛,我尚需同我师父商议,你且等着。”说罢扭头就往外走。
“你可知你师父在何处?”桐拂实在没忍住,这小丫头竟当真有本事把文德从太医院里翻出来?
“这有何难,我……”她忽然打住,“总之,我自有法子。”
“对了,”她转过身,“你若觉着精神尚可,不妨与你那相思苦,去外头走走。闷在这里,没事也要憋出毛病来。”
“我可是朝廷重犯,出不去那院门。”桐拂忍着笑。
繁姿眉头一皱,“哪有这么麻烦?走走走,刚好我要出门,将你带出去。”
桐拂虽心中讶然,但忍着未透出半分,起身跟着。金幼孜亦跟在后头,看着前头已走出去老远的繁姿道:“看起来,文德这是收了个厉害的徒弟……”
桐拂不以为然,“一会儿出不了院门,她就该急了。”
然而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出了惠民药局,门口守卫只是看了一眼,就恭敬地让开了道。
繁姿钻入院门外的马车,伸出脑袋,“我去去就回,你们俩随意走走,若是累了,你,”她又指着金幼孜,“嗳?你叫什么?”
他忙道:“在下姓金……”
繁姿手一挥,“晓得了,金大人一会儿可要将我的病人完好无损地送回医局来……”说罢车帘落下,马车很快走远了。
“这姑娘,古怪得紧……”桐拂不由喃喃,“她为何唤你大人?你今日并未着官服。还有,门口的守卫,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放我出来?”
金幼孜沉吟片刻,“这位繁姿姑娘,只怕不是寻常医官。至于你为何可以这么轻易的出来……”
他的眼光扫过不远处街角的茶摊,原本正向她二人张望的几个喝茶人,忙移开了目光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此心只有云相信
待瞧清楚了,桐拂才发觉,这间惠民医局的所在,实在是热闹非常。
临着南市街,前面就是镇淮桥,长街可容七轨,官廊左右缭绕绵延开去,人群熙攘,若想混在里头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并非十分的难事。
在河边站了没一会儿,被河风一吹,她就是一个哆嗦。他已在袖子里握着她的手,“可走得动?”
她叹了叹,“得罪了文德,就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他的手多抖那么一下,我就得慢几天才能缓过来……”
“也未必尽是他的药,之前你在贯城那些时日,纵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挺不住……”
她望着河面,额前碎发微乱,“当真不怕被我连累了?”
他将她往自己身边扯近了几分,“连累得尚不够……有件事,我需同你说。”
桐拂听他语调忽而郑重,不觉转头望着他。
“去浙西前,我去见过桐大人。”他说得很慢,似在斟酌,但又分明笃定不疑。
桐拂显出讶色,“你去见了我爹?为何?”
金幼孜将袖中那物件,紧紧握着,可以觉出那上面繁复细腻的纹理,“我去见桐大人,是为了……”
耳边扑通一声,他二人身边的河面猛地溅起水花。若非金幼孜手快将她拉开,她怕是早已衣衫尽湿。但这一下,她的裙摆仍是湿了一大片。
二人抬眼望去,河上一条大舫,泊在不远处。船头站着一个人,正将手中的弓弩交与身后的侍从,口中道:“可惜了,如此肥的一条青鱼,竟让它逃脱了。”
桐拂正要发作,被金幼孜扯了扯袖子,听见他在耳边压低声音道:“云南,沐府。你如今这般,不可计较,且忍了。”
桐拂瞧那船头之人,年纪不大却一副跋扈模样,她心中生厌,扯着金幼孜就要离开。
“站住!”那人见他们转身欲离开,扬声喝道:“那鱼,是被这位姑娘惊走的,总得有个说法。想一走了之?”
桐拂晓得这架势显然不是想避就能避得了,只是不知何处与他结了梁子……当下,她转过身子,笑嘻嘻道:“敢问这位公子,方才被我惊到的,是什么鱼?”
“青鱼!少说也有一臂长。”那人答道。
“公子看清了当真是青鱼?”
那人笃定道:“自然是青鱼,怎会看错。”
她笑道:“那就奇了,青鱼生性不活泼不喜浮于水面,多生于水底。寻常只吃蚌、蛤、螺蛳,偶尔捉了虾或幼虫来吃。
莫说这水面上瞧不着,便是在湖里想要寻到也是不易。公子竟能在这河道里瞧见一条性子活泼的青鱼,当真是好眼力。”
那人面色微变,冷声道:“我的眼力如何不打紧,我却晓得姑娘的眼力是一等一的好。
原本这鱼,我是捕了去给我家娘子一乐,不料竟被你惊走。我娘子若是不快,可是极大的麻烦,怕不是你一个托病而出的女囚,担待得起!”
桐拂一怔,此人如何知道自己的情形?再要发话,她已被金幼孜拦在身后,“下官眼拙,竟未认出沐都尉,失敬失敬。”
沐昕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着眼生又穿着寻常衣袍看不出品阶,立时不耐烦道:“本都尉与这位姑娘说话,不相干的,何必多话。”
他复又转向桐拂道:“既然你有本事从大牢里出来,如今又能在京师里晃悠,想来已是无碍。
听闻姑娘水性极佳,楼船都能掀翻了。不如下去替我将方才那条青鱼给捉上来,该是不费事的。”
“沐都尉有所不知,”金幼孜再次道,“京师河道由清水吏司督管,任何人不得随意入水道捕鱼捞虾……”
“若是我今日一定要这鱼呢?”沐昕死死瞪着桐拂。
他二人身后很快围上了数人,将他们的退路拦了,身上衣制与京师侍卫颇为不同。
一时河岸边,虽不见刀剑,但尽是剑拔弩张的意思,识趣的路人纷纷远远避开了去。
桐拂心中乱七八糟,这什么云南沐府的都尉,为何会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再能惹事,也惹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一声清清朗朗,自不远处传来。
众人看去,一架马车稳稳停在了河边。赶车人将车帘掀开,沐昕瞧见来人立刻色变,作势就要行礼。
“既在外头,沐都尉不必拘礼,”马车里的人拦着,顿了顿才又道,“我倒不知,五妹她喜食青鱼,她一向不碰河鲜……”
沐昕忙垂首道:“沐昕戏言,太……”
“沐都尉,”车里的人将他打断了,“我府上倒是养了几条鲤,若都尉喜欢,这就叫人送去。”
沐昕再不敢多言,束手默立。
桐拂早瞧见车里的朱高炽,此刻瞧他冲着自己扬了扬手。
“可好些了?”朱高炽示意她上马车。
她再扭头,金幼孜跟着一位侍卫已经走远了。
“文渊阁还有些事,金大人需去照看一下。”朱高炽慢悠悠道,抬手示意她坐在他的身侧,“我正要去都船厂,小拂姑娘要不要同去?”
“好啊,我正想……”她忽然打住,“那个,去瞧瞧大宝船。”
朱高炽笑了笑,“那里除了大宝船,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马车已辘辘前行,桐拂没忍住,“这位都尉大人,我是如何得罪的?”
“沐昕,西平侯沐英第五子,刚娶了常宁公主,封驸马都尉。”朱高炽的笑意淡了几分,并未刻意掩饰。
“常宁公主?”桐拂脱口讶声道。
**浅的船上,那个姿容妍丽、眸子里水光云天清透无比、尚透着稚气的公主……
“五妹是最受父皇宠爱的……”
“最受宠爱?就被宠到云南去了?还嫁给这么一个……”桐拂忍不住打断他,但看着朱高炽的脸色,堪堪止了话头。
朱高炽静默了一阵,反倒露出笑意,“难怪五妹她,之前去父皇那里闹了许多回,要放你出来。看来,你二人虽相处时间不长,倒是融洽得很。”
桐拂心中一暖,原以为常宁公主受惊,多半是要去告状诉苦,没想到竟去御前替自己求情……
“小拂姑娘早前在贯城受了苦,且忍一忍。这案子定会水落石出,我亦不会让你蒙冤。”朱高炽言语间并无凌人气势,但这一句,在窄仄的车厢里,却令桐拂觉出气逾霄汉的意思。
“太子为何信我?万一我真的……”
朱高炽并未接她的话,反倒望着窗外,“北宋文同,与苏轼乃是表兄弟,时人赞其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其诗画俱佳,我却独喜一句。
此心只有云相信,长畔吟魂绕太虚。”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都尘世总浮萍
宝船,大福号。自踏上这船,桐拂一直没吭过声。
巨大的甲板上,身前舯楼高耸,舷墙环绕。前有两层艏楼,可见船头虎头浮雕。后有四层舵楼,凤凰大鹏彩绘。九桅十二纵帆,篷面桁条密布,非两三百人莫能举动……
直到有人在身后笑呵呵道:“丫头看傻了?”她才急忙转过身,俞平海挽着裤脚,脚穿棕鞋,已大步走到跟前。
“平海哥……”她不晓得为何,眼眶有点酸溜溜。
俞平海揉揉她的脑袋,“好一阵子没见了,怎么瘦成这样?那个什么大学士,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谁欺负谁还不一定……我就是闷得慌,早知道平海哥这里这么热闹,我早就来寻你了。”
他笑道:“热闹是热闹,只是这风吹日晒、爬上爬下、抡锤弄斧的辛苦,你如何吃得消。”
他瞧着四下无人注意,“送去的东西可看到了?”
桐拂点头,“那木料是后来装上船的,是么?”
“娑罗木,自泥、诃陵走水路千里迢迢运来,数量稀少,只用在几艘两千料以上的宝船上。寻常的船并不会用上,更不该出现在**浅的船上。”
“平海哥,这里可有南地海边来的渔人?”
“自然。”
“那木料之上有样东西,我想问一问。”
俞平海指了指不远处,“稳船湖,那里就有,新船建好之后试船之处。有位姓卢老伯,与我相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寻他,他定会知无不言。”
他将急着就要转身离开的桐拂拦住,“你等等,和谁一起来的?你这么到处乱跑可要紧?”
她下巴冲着不远处船坞旁的朱高炽扬了扬,“若非他,我也进不来。”
“那是……宫里的?”
“太子朱高炽。”
俞平海盯着她,“你怎会认得太子?这些从小在宫墙里长大的,心思最不好琢磨,稍有不慎就惹事上身,你最好离远点。”
桐拂想着方才遇到的沐昕,皱了眉,“可不是,躲着还来不及。不过有时候实在也是想躲都躲不开……眼下太子在查那案子……”
“太子在查这案子我听说过,不过带着所谓疑犯出来查案?这唱得是哪一出……”俞平海一脸忧肃之色。
“平海哥放心,”她笑嘻嘻道,“就凭几个人的说辞,还定不了罪。等真凶找着了,平海哥帮我狠狠揍他一顿。”
俞平海瞧她展颜,却同往日似有不同,那笑意虽浓,终究没透入眼底。如浮萍满清池,但一阵风,就会纷纷吹散了。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自然。”说罢,他自腰间摸出一物递给她,“这个,你拿去琢磨琢磨是做什么用的,不许问旁人,自己想出来再告诉我。”
桐拂低头一瞧,手中是个蚌壳,“空了的蚌壳?这能有什么用?”
俞平海一脸神秘,“用处可大了,好好想想。我还要去底下看隔水仓,先走了。”
桐拂见他离开,又翻看了会儿手中蚌壳,实在想不出什么,就打算往稳船湖去,转头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廖卿?”她忍不住出声唤道。
廖卿正抱着一摞东西,一头的汗,听见声音抬头见是她,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真是哪儿都能看见你。”
“这句话该我说。”桐拂走到近前,望着他怀里大大小小一堆方方正正的木板,“你不是钦天监的?也来出力造大宝船?”
廖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擦了把汗,“大宝船的舵楼共四层,你猜猜,最上面那层是做什么的?”
“指挥,信号联络啊,那上头风大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晒太阳?”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瞪圆了,“看星星?你在上面看阴晴?你不是主管刻漏的,怎的又来看天了?”
廖卿又抹了一把汗,“我本来就会看天象……”
“那你去刻漏殿那么闷的地方做什么?那儿又没什么可看的。”
他晃了晃神。她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见那个女子的模样。虽隔着绵延宫墙,和殿外垂丝海棠郁郁,如今,又隔着山水无尽,那身影笑颜却从来不曾淡远……
桐拂瞧他愣神不语,不知触了他什么心思,有些过意不去,复又低头去瞧他方才抱着的古怪东西,“这是做什么?看天还需搬木头?”
“牵星术。”他附身将那些木板重又抱在怀里,神色又恢复如初,“船在海里,除了水罗盘,也需这牵星术指引方向,才不至迷了路。
而我有了它,也总会寻到,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我竟不知,这一身所学,不过是为了寻到……”
桐拂瞧他神情飘忽不定,怕他又开始念叨天文术数,忙打断他道:“廖大人先忙,回头再问你这牵星术怎么玩……”话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稳船湖,看着不远,走到跟前,桐拂身上竟出了汗。瞧着水面上泊着几艘不过百料的黄船,岸边也没几个人,与方才经过的索缆作坊和船坞相比,实在是有些冷清。
问了岸上一人,说卢老伯在岸边一艘船上试船,她循着过去,却没在船上寻着人。正犹疑,觉着船身一晃,若非她靠着船舷,这一下就能摔在船板上。
她沿着木梯下到底舱,底下七八个分舱,其中一个盖子掀开了,正咕嘟嘟冒出水来。
桐拂一愣,这与当初在**浅船底所见相同,定是船底被凿穿,以致江水涌入。
她忙上前查看,水已将那分舱填满,正迅速漫出来,四下横流。而这涌水处黝黑不见底,看不清底下情形。这架势,若再不将这漏水的分舱封了,整条船很快就会翻沉。虽在岸边,也是个麻烦。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搬了那压舱的木板,就要将舱口堵上。
木板才放上一角,只见一到银光自水中而出,笃的一声钉在那木板上。她瞧仔细了,是柄杀鱼的弯刀,如今插在那里,兀自嗡嗡晃动着。
紧接着有人破水而出,双臂一撑,哗啦一声坐在她对面的船板上,破口就骂:“哪个杀千刀的要把爷闷死在下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潦水尽而寒潭清
眼前的这人,年纪与俞平海相仿,虽浑身湿透,但丝毫不见狼狈。他伸手将船板上插着的短刀拔出,在手中一下一下掂着,斜眼睨着她,“哪儿冒出来的?竟这般阴险毒辣。”
“误会误会,我不知你在水下,底舱进水我是怕这船沉了……”桐拂心里确实过意不去,方才若当真手快封上了……
“沉?”他眉毛竖起,一脸轻蔑,“爷在的船上,就是被戳上百十个窟窿,也沉不了。”
桐拂心里切了一声,面上稳稳压着,毕竟方才自己鲁莽在先,“厉害。”
他冷哼一声,“你这满脸写着不信不服,罢了罢了,懒得和你计较。”他起身水四处查看,“水密做成这般,莫说出海,就是这江都过不去。”
“在水下换了船舱板,又不被发现,可容易?”桐拂忽然问道。
那人一愣,“这有何难?不过对寻常人来说,的确十分困难……哎?你问这个做什么?年纪不大,这都动得什么心思。方才就觉着你可疑,实在歹毒……”
桐拂见他起疑,忙道:“之前有熟识之人的船被人自底下凿了,且不知何故换了木料,我觉得奇怪,故有一问。既然你忙着,我便不扰了。敢问卢老伯在何处?”
那人一怔,“你找我?干什么?”
桐拂跟着一怔,将他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一番,明明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觉咋舌,“你是卢老伯?你这驻颜术有些厉害……”
“原来你这人不但阴险歹毒,眼睛也有毛病。不不,我看不是眼睛,是脑袋除了毛病。爷要什么驻颜术?爷看着很老?”
他的调子到后来有些颤,桐拂的心也跟着颤了颤,自己是哪儿说错了?别将这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就罪过了……
她忙起身恭敬道:“老伯,方才冒犯,还望老伯见谅。只是这下水验舱底的活儿,还是交给年盛力壮的合适……”
他显然气得不轻,且比方才更加恼怒,不过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桐拂一脸乖巧,“老伯。”
若是没瞧错,他的面上迅速红了红,“闭嘴!怎可……怎可直呼人名?实在……无礼!”
桐拂猛地想过来,口上也就没拦着,“老伯……是你的名?!”
“潦,潦水尽而寒潭清。渤,鲸归穴兮渤溢。卢潦渤,你想成了什么?!”
桐拂虽不知他口中文绉绉两句说得什么意思,也不知究竟是哪两个字,但却晓得,自己是大错特错……忙将他话头接过,“不曾不曾,卢公子这般轩昂脱俗之名,我能想去哪里?
我看卢公子见识不凡,可否帮忙看样东西?说来这东西我问遍了西水关一带的渔人,都不晓得是何物。我想必然难不倒卢公子。”
卢潦渤原本一肚子气,被她几句话一炫,好过了许多,又压不住好奇,“拿来瞅瞅,你们这些江河边长大的,能有什么见识。”
桐拂忙将身边带着的那木料递过去,“你瞧瞧,这上面黑色粘稠之物是什么?”
他将那木料接了,用指蘸了些磨搓细闻,很快道:“青瞻星鱼。而这颜色,应是染上去的。”又将蘸了黑色的指尖在水里洗了洗,“槲若,是用槲若染的。”
他瞧她茫然,一脸不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都是海里的东西,你们这些河河沟沟边上长大的,哪里会知道。”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些渔人,会将这青瞻星鱼身上的粘液抹在手臂、腿,甚至身体上,如此在海底不容易被海草缠卷住。至于这槲若……”他忽然打住了话头,“我不知道。”
桐拂自然瞧出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分明是半道上觉着不该说,临时改了口。
“难道是为了让身体变黑,不易被发现?”她试探着问。
卢潦渤将木料丢还给她,“像我这种下海,谁需要这些?闭着眼都能拎大鱼上来。”
“这个什么星鱼和槲若,在哪里比较多?”
“交趾的海里,青瞻星最多,槲若漫山遍野。”他已俯身去察看舱板,不愿再多说什么。
“交趾?那不是很远?我只听说,那里有很好吃的鱼露。”
卢潦渤切了一声,“那地方,好吃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鱼露还排不上。”
“你去过?”桐拂奇道,这人看着也不似南地之人。
他转身往上头走去,“姑娘既然问完了,可以离开了。回头这船底下会刻上我的姓氏册籍,倘若这船将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把我抓去问罪,我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桐拂追到外头,他人已经走远了。倒瞧见朱高炽的手下守在岸上,她晓得今日只能问到此处,该回去医局了。好在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起码知道了那是个什么,至于是何人带来的,和交趾有什么关系,她尚需继续打探。
出了都船厂,她发觉朱高炽的马车已经离开,等着她的是另一辆。赶车人上前道:“太子先回宫了,让小人送姑娘回医局。马车上有个东西,是太子命小人转交给姑娘的。太子说,还望姑娘好生收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桐拂上了车,马车即刻辘辘前行。她面前的案上,一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匣子。她伸手将它打开,顿时愣住,这……不正是那件素纱禅衣?朱高炽如何找到的?又为何这么轻易地转交给自己?派上用场?能派上什么用场?
……
文德人进了太医院没多久,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有同僚自外头进来,神情莫测,“文大人,外头有人指名要见你……”
文德见他不似玩笑,“知道了,等我忙完手头的……”
“文大人,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出去,否则外面会更乱……”
文德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却又辨不清发生了什么,急忙提步往外走去。人还没迈出屋子,就看见几个小吏围着一个木梯嚷嚷,“姑娘快下来!太高了危险!”
“无妨无妨,我看看就下来!”
那梯子搭在一个巨大木架的旁边,木架上晾晒着今日方送入太医院的药材。而眼下,一个女子站在那最高处,挽着袖子,正埋头翻着竹箩里的药材,嘴里嘟囔着,“这些,就这些也能用?这儿管事的,眼神是不是不大好……”
第一百九十章 庭楸垂墀何青青
文德看着那身影觉着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来人,”他扬声道,“把这木梯,撤了。”
那几个小吏闻言,见是文德,忙回身行礼,面显难色。
“无妨无妨,木梯你们要用,只管拿去就是……”顶上那人头都没回,“这晒药的架子,不用木梯我也能随意上下……”
文德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一时庭院里只余了他二人。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四下的安静有些不寻常,扭头看下去。
青色文绮,袍绣白鹇,玛瑙帽珠,云头靴履。他的样子好是好看,只是眉眼之间没有丁点的喜怒,好似画里的人,映着楸树透下的参差日光。
“师父!”她喜道,手脚利落自那木梯上下来,欢天喜地站在他面前。
她还是那身略大的女医官常服,衣袖和裙摆上沾着草药的碎屑。头发应是临时随意挽起,用小叶朴的枝子缠着,那枝子上头两颗新熟的果子,胭脂朱红的颜色,此刻颤巍巍在她的乌发间摇曳。
文德不及开口,她已出声道:“太医院比我想的,好玩儿多了。不过比我爹爹的药圃,还是差了许多……这些晾晒的药材,成色也不怎么样。
师父,这里管事的院判看来并不上心勤勉……
方才我一路寻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南厅,是不是院判也在这里?我想去瞧瞧是何人,竟如此懈怠……”她伸头越过他的肩往后头张望。
“不必了。”文德将目光从她发间两颗朱红的果子上移开,“郡主要寻的院判,正是在下。”
繁姿一愣,“你就是院判?你……怎么知道我是……”
“惠民医局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医官,作为太医院院判,若是不知情,才是当真眼神不太好。”他稳稳道。
繁姿的脸跟着就红了红。
“近日周王自藩地入京师,来朝面圣,随行还有第十女,宜安郡主。”他将手里的一个书卷递给她,“这个袖珍方,应是郡主方才爬上草药架时失落的。”
她接过书卷,将那上头的灰尘仔细掸去,仔细收入袖中,复又抬头望着他,一脸喜滋滋,“我就知道我没拜错师父,师父果然厉害。”
文德垂下目光,“下官不过太医院院判,担不起郡主师……”
“自然担得起!”繁姿将他话头打断了,“这个师父我是拜定了……”
“郡主,周王十七岁获封,二十岁就藩开封,诗词文章戏曲音律无不精通。府建东书草堂,端礼门有释道二教藏经,承运门后七间存信殿藏书浩浩。更有东厢墨刻作,西厢印书裱背……
周府中,洪武年间有经学大师刘淳、奉祀周是修,如今有长史王翰、翟佑,寿议大夫卞同,府学藤硕……皆是学博才瞻之俊才。他们既是周府官员,亦充当世子师……”
“对啊,你看你不是也知道,他们只是世子师,又不教习女子。”她眸光忽闪,皆看在文德眼中。
“周王府内,有观音寺一座,僧百众,内设女学,周府内的女子皆在此读书。无论世子、女子亦或奴婢,皆可。”
繁姿嘴角一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转而又喜道,“师父如此博学,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他们教的那些,我不喜。
之前爹爹编这袖珍方,还有些意思。现如今,将府内花木移走,皆种了野草野菜,日日和俊才们蹲在那里头。
我只想习医术,治病救人……”
“郡主!”身后一声将她打断。
繁姿早已急步躲至文德身后,“伯常!你莫要抓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今日拜了师,要留在这里学医。你只管告诉爹爹,他会允了的。”
来人已走至文德身前,躬身礼道:“见过院判大人,郡主扰了太医院,下官替她赔罪。”
文德已将他扶了,“这位想必就是周王府中李恒李医官,也是袖珍方的编纂者,失敬失敬。”
李恒忙又俯身,“袖珍方,乃周王垂悯边鄙之民因山岚瘴虐致感疾者多,然不毛之地鲜有良医,命下官编择古今群方之经验荟成一书,并非下官之功绩。”
他转而又对着文德身后的繁姿,“明日王爷献驺虞,陛下将设宴华盖殿,郡主需尽早回去准备。”
繁姿闻言一把扯住文德的袖子,“师父师父,你可见过驺虞?可好看了!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长于身。是河南钧州的猎人所获,不食生物,不践生草,脾气也是极好,明日一起去看!”
李恒见状脸色急变,复又转向文德,“郡主自小生在藩地,性子难免随意些,礼数欠缺,院判大人莫怪……”
文德见她一脸雀跃,晓得今日若不应下,怕是自个儿都难走出这个院子,“郡主,你若此刻随李医官回去,明日我便去看驺虞。”
繁姿即刻撒了手,扯了李恒就往外走,“走走走!赶紧走,你没告诉我爹爹吧……”
眼见二人就要出了院子,她忽地停步转头道:“惠民医局里的那个桐姑娘,师父得空可否去看看?我瞧她虽精神不济,但似是无甚大碍……”
“她的病十分棘手,尚需在医局待上一阵,我自会去瞧。”文德将她打断。
繁姿这才放下心,扭头匆匆离去。
……
不过亥时,惠民医局里已是灯火全无,桐拂四下溜达了一圈,除了门口守卫的,其余人似乎皆已睡下。
那个叫繁姿的小丫头没回来,托人捎了话,说是要领着师父去看仁兽,过两日看完了再回来……桐拂思前想后,越发觉着这繁姿身份不简单。看样子是当真找到了文德,还要领他去看仁兽,什么仁兽?
她回了屋子,将那素纱禅衣取出穿在身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免怔怔。
明书彼时让自己穿着自北湖潜入华林园,也是素纱衣,只不过样式略微不同。而她穿着那素纱衣,去见了刘休仁,亲见他饮毒酒,魂魄散……若早知是最后一面,她当是如何……
直到掌心刺痛,她才惊醒。方才失神,指尖竟将掌心刺破。但这般痛,比之当初,不,饶是眼下,并不及万一。
她将案上烛火吹灭,摸出屋子,寻到后院连着淮水的小池,无声没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念人一去许多时
秣十七的院门并未落锁,桐拂伸手轻推,门就咿呀一声开了。
院子角落里,传来马儿咴咴几声,她走过去,那小棕马乖巧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又避去暗处。
转过一道门,她见厢房的窗半开,透着光亮。不多会儿,一团东西自那里被扔出来,咕噜噜滚至她的脚下。
她伏身拾起,是一个揉起的笺纸团,里头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写着,“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第一遍尚可辨认,第二遍歪歪扭扭几不成形。她一愣,十七并不识字亦不会写,这看着似是两个人的字迹。
“十七……莫急……”屋子里传来孙定远的声音,“今日若不想写就罢了……”
桐拂悄然掩至门前,自门缝中看去。秣十七枯坐于案前,神情漠然。孙定远正伏身将扔了一地的,或撕碎或揉成团的笺纸一一捡起。
秣十七猛地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匕首,对着案上墨砚一阵疯砍。孙定远踉跄间,一手将她的手臂捉住,一手捏住她的后颈对着他自己,“你看着我!你会看得懂我在说什么。
你这么胡闹下去,除了令仇者快亲者痛,于你何益?
学!你必须学会写字!将你看到的写下,我才能将他找出,你懂不懂?!”
秣十七如牢中困兽,呼吸急促双眼泛红,却又似并不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死死地定在某一处,那里是暗流湍急中的狰狞所在,该是避之不及的漩流,她却似下一刻就要倾身以赴……
桐拂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完全看不明白那目光里的意思。
孙定远已将她手中匕首卸去,又将她按坐回案前,“继续写。”
桐拂无声退出院外,刚欲转身离开,听见身后一声呵斥,“何人暗窥私宅?!”
她听着耳熟,转头一看,确实也是个熟人。
“是你?”边景昭仿佛见鬼了一般,“你不是被关在牢里?自己溜出来了?挺有本事啊……”
“你若出声唤人捉我,怕是没什么用处。”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道。
他哼道:“你做没做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天理昭昭饶得过谁?犯不着我吆喝。”
“你是来瞧十七的?”桐拂听金幼孜念叨过两句,眼前这位仁兄自对十七生了情愫就一直念念于心……
边景昭将腋下的几卷画轴扶了扶稳,面显局促,“误会误会,我是路过,路过……”
桐拂瞧着那些画轴,不禁奇道:“怎么,一个教写字的。还有来教画画的?”
边景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看,那个姓孙的,整日里逼着她写字。她原本就没有心思,让她如何学得进去?反倒令她更加烦躁。到底是军伍里出来的,不晓得一个怜香惜玉……”
桐拂失笑,“所以边公子打算教十七画画,将那些过往画出来?”
“正是正是,画画不难,总比一个字一个字学省事得多……”
“她可喜画画?”
“她喜看着我画,她自己画,好似……不甚喜。”
“那你怎知她学着就不烦了?你这便是,怜香惜玉?”
边景昭一窘,“总比那写字要容易些……只是我这一阵子,怕是也无闲暇来教她。”
“画院如今在忙什么?”桐拂见他忽而心事重重。
“你可知就藩开封的周王,近日入了京师?”
“藩王来朝,与画院有何干系?”
边景昭叹道:“本来是无甚关系,只是这位王爷在编一本书,要将可食用的野花野草编集成册,以备救荒……”
“救荒?这不是好事?”
“确是好事,那位王爷,将自家王府刨了,造了菜圃,遍植野草。说是已寻了四百余种,要将它们一一入册,且召画工绘之为图。
如今到了京师,将谢环兄、倪端兄,还有我召了去,说欲借用几位画师。”
他见桐拂仍是一脸茫然,急道:“若真要去开封,我……她……”他扭头盯着那院门,一时说不下去。
桐拂这才恍然,又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道:“十七如今这般模样,尚需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再者,她与孙定远……”
“她与旁人如何,我管不了那许多,只要她未婚嫁,我边某甘愿守着,你奈我何?且换个说辞劝我。”
见他露出耍赖的意思,她苦笑,“既是你甘愿,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且这么想,若当真去了周王府,去造那救荒的册子,乃是善举,是大德。回来将那些风土人情与她说,她说不准心里欢喜……”
边景昭望着那院门出了一会子神,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口中喃喃,“她当初,虽神智不清,但好歹舒松快活。没有计较怨恨,也不知忧心痛楚。只因那棕马额妆,也能那般欢喜……
如今这情形,我是当真宁可她不曾醒来……”
之后的片言,细细碎碎,没入巷道深处一片虚无中。
有人将她的手牵着,桐拂才猛地回过神,抬头见他面上神情,竟像极了明书。
桐拂心里一慢,几乎唤出声。
“看成谁了?”金幼孜的眉间一松,又恢复了平素模样。
“哪有……大晚上的,冷不丁冒出来,会吓死人的。”她暗自松了口气。
“这儿离我的官庐不远,我有话对你说。”他将她扯了就走,压根不容她犹豫。
“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不是也没人……”她跟在后头嘀咕,却挣不脱。
他再没吭声,只顾往前走。她瞧着那背影,心思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跟着谁,脚下这路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院门推开又合上,到了廊下,金幼孜才停下脚步,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之前,我的话没说完,有样东西……”
耳畔铃铛声忽起,清音不绝,桐拂循声望去,檐下挂着的,是九子铃。此刻并无风过,那铃铛却摇曳不停,声如繁丝急管金徽玉轸,耳边犹有人一唱一叹……
“白藏气已暮,玄英序方及……旰云缘宇阴,晚景乘轩入……风来幔影转,霜流树条湿……兹乐逾笙磬,宁止消邑……”
“这是什……”她的话未说完,眼前一暗,整个人已经落入他的怀中。
耳边听他一句,“不管见到什么,莫要出声,我在这里。”
方才所见已是莫名,这一句无缘无故,听得她更是不知所以,想要挣脱,无奈被他紧紧箍着不得抽身。
她闷在他怀里,“你千方百计想要说的就是这一句?”
他忽地松开她,但一只手仍紧紧牵着她的,“自然不是。”
她自他怀中探出脑袋,一句“那是什么”不及出口,已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棠梨叶落胭脂色
夜色浓重,湖波千鳞涌跃,岛如仙阆,浮于其间。那之上,高木繁花,亭阁瑰丽,隐隐可见飞瀑。飞瀑中不知设了何等机巧,竟令流水生光,银帘垂落,映着一旁草木幽兰,实在仙境一般。
“梁洲?”桐拂不可置信。这岛上情形她未见过,但湖水她却熟悉。
“梁洲,玄圃。”金幼孜犹牵着她,没有放手的意思。
“玄圃?昭明太子的东宫?”她奇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我们才来的此处?”金幼孜挑着眉。
“那个九子铃……”桐拂想着方才听到的声响,“会不会是……”
“小拂。”他将她的手执了,牵至自己的面前,她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她一怔,忘了挣脱。他的眸间,不知是否映着垂帘流光的缘故,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腕上一凉,已被绕上了一个玉钏。水玉剔透,不知用了何工巧,盘拢成三圈,两端由银丝束着,顶上是只细刻精巧的白雁,栩栩如生。看着似玉镯两三个,各自玲珑,但转动手腕间,却又分明见它们缠绕相连。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他道。
明明玉钏沁凉,她却觉着似灼着手腕一般,面上亦是渐渐热起来。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他顿了顿,“我之前已向令尊奉上定茶……”
面上热得更厉害,怕露出痕迹,她不敢抬头瞧他,“我爹爹他……”
“爹爹他自然是收了。”他缓缓道,“茶不移本,茶树多籽,永世常青。如今纳彩、问名、纳吉已过。爹爹的意思,待你无虞后,便行纳征、请期、亲迎。”
亲迎二字慢悠悠说完,他的声音已到了近前,“今日用了胭脂?面上这么红……”
“我可没答应……”她的话语含糊,并没说清楚。
他将她酒染烟粉的面庞抬起,摇着头,一脸无奈,“太晚了……戴上雁定之礼,就是应允了。
这叫霜信,北方有白雁,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
我翻遍了这里的秘阁、文德殿和西省,才寻到的机巧之术。”
“你可记得陶弘景说的?你我不可在一处……”她面上不同于常日的彷徨犹豫。
“我二人已在一处了。除非你不愿,否则,我定不会再放手。”
“若我二人失散在两处……”
“我去寻你。”
“若寻不到……”
“继续寻。”他盯着她,不容她退却闪烁,急问道:“小拂,你在惧什么?你可是不愿?”
“不是!”这一句脱口出,拦不下,遮不住。一番心思,明明了了。之前顾盼犹疑,此刻顿时豁然,她目光落在那白雁曲项,“他那一句,还吓不着我。”
他大喜,再要说什么,只听身后一声惊呼,“司书鬼大人?!”
二人忙转过身,一个不过幼学之年的女娃娃,一手拎着一小篮红果,另一只手正将一颗果子塞进嘴里,嘴边脸颊畔嫣红点点,显然方才吃得正香甜。
女娃娃愣怔了一回,忙忙将手中的小篮放下,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不知司书鬼大人在……冲撞了,大人莫怪。”她抬起头,一脸好奇,“司书鬼大人捉着这位好看姐姐的手,是在做什么?”
桐拂忙将手挣脱了,往暗处挪了一步,这金幼孜估计没少在这里转悠,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人。
金幼孜清了清嗓子,“这位姐姐虽比你年长,但有些道理却看不透,我与她说一说。”小腿一痛,被桐拂踹了一脚。
女娃娃好奇地望向桐拂,“这位姐姐,可是传说中的蠹鱼仙?竟长得这般好看。”
“毒鱼?我捉鱼不用毒,直接……”桐拂忙道。
“她是。”金幼孜已将她打断了,“她方才说笑……”说罢剐了桐拂一眼。
女娃娃忙凑到桐拂身前,“仙子可否让我摸摸你的脸?我还是第一见到蠹鱼仙,你真的……那么喜欢吃书么?”
桐拂一愣,“吃书……”
“她最喜欢吃,尤其是秦汉时候的古卷,越古的,越爱吃。”金幼孜慢悠悠道。
桐拂瞪着他,觉着今日面前这一个,失心疯的厉害。
架不住那女娃娃使劲扯着自己的衣袖,桐拂蹲下身来,索性凶巴巴地瞪着她,“你当心点,我不仅爱吃书,偶尔也吃肉的。”
那女娃娃一愣,反倒扑哧笑出声来,“鱼仙姐姐才不会吃肉,咦,可是鱼仙姐姐吃不吃司书鬼大人?”
话音一落,一蹲一立的两个人,脸迅速地红了红。
“那个,你叫什么?”桐拂试图绕开话题。
“我叫沈九微,我娘亲是女侍中新平君,在皇后身边侍奉,我今日入宫是来见我娘亲的。”那女娃娃笑嘻嘻道,用指尖小心摸了摸桐拂的脸,“鱼仙姐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司书鬼和蠹鱼仙是死对头。司书鬼护持书,蠹鱼仙偷食书,故而有此一问。”
金幼孜将桐拂拉起身,“她不敢,我有芸香,她怕我。九微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被人发现了。”
九微忙将地上小篮提了,“今日太子哥哥设宴东宫,我偷偷溜出来的,得回去了。司书大人放心,九微不会告诉别人我看见你了。东宫藏书,都是太子殿下的宝贝,司书大人辛苦了。”
说完又笑嘻嘻转向桐拂,“鱼仙姐姐虽好看,但千万莫要去吃太子殿下的书。太子殿下若不高兴了,九微也会伤心……”
眼瞅着那九微走远了,桐拂悠悠道:“看来,柚子是此间常客。”
金幼孜反手将她捉了,“还好还好,不过来了三五次。”
“你就这么装神弄鬼的欺骗人家女娃娃?”
“也是奇了,去那南宋秘阁,亦是如此。”金幼孜陷入沉思,“你说,我会不会当真是司书……”
“鱼仙姐姐!”范九微提着裙裾气喘吁吁跑回来,仰头望着桐拂,“可否,送九微一个脉望?”
“脉望?”桐拂想起之前金幼孜提过的,貌似吃了可以飞升成仙的东西,“你要那个做什么?”
九微的面颊也不知是方才跑得急,还是旁的缘故,红扑扑的,“九微想……想送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般好的人,该是天上的仙人,不该困在这无趣的宫城里。”
瞧着金幼孜冲自己使着不知何意的颜色,桐拂安抚道:“九微先回去,有机缘,自会找到脉望。”
待九微再度离开,金幼孜将桐拂牵着,往那玲珑山石之后走去,神色郁郁。
“你怎么了?这女娃娃究竟何人?”
他脚步微乱,“她将来,会嫁给太子。”
“这不挺好?”桐拂道,“看样子,她对太子殿下很不一般。”
“并非昭明太子萧统,而是萧纲。昭明太子的同母弟,晋安王。昭明太子故去之后,晋安王被立太子,之后即皇帝位。”金幼孜的声音空落落。
桐拂少见他这般模样,不觉将他拽停了,“虽然说嫁给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但也不是什么伤心事,你这是怎么了?”
“她会是溧阳公主的母妃。”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云微濛兮后生雨
白舞,关山月,永嘉紫桂。简文帝之女,萧妙。
半幅玉色面具之后,究竟是谁?
他在前面走得有些急,桐拂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索性闷头不语。二人在一丛山石后的阑干处站定,见远处台榭上烛火流光,人影绰绰。不闻丝竹舞音,隐隐听得清谈三五声。
“昭明太子?”桐拂望着那之间姿颜清华的一个身影,没忍住。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长相思。”她道,“这首我见过,我娘的帕子上曾绣着。”
他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待那之间一片冰凉渐渐有了温度,他才又道,“若非普通七年厌祷一事,也不至于那之后,江陵十四万卷书,一皆灰烬。”
“烧书?他一口气烧了那么多?”
他一声叹,“不是他。这件事……罢了,回头再与你说。”他转身望着她,“你说过,在水里遇到的那个人,身有鱼鳞?是鲛人?”
“鲛人我没见过,也不知长什么模样。”说罢这一句,她忽然一个懊恼,之前竟忘记问那卢潦渤可否见过鲛人,“只是寻常人身上怎会有鱼鳞?且那人水性实在好得诡异,若非鬼神,恐怕只能是鱼了……”
“上回在东宫书阁,我翻到一册书,里头有一则倒是提过这鲛人。当时匆忙,没瞧清楚。既然来了,不如再去瞧一眼。”他领着她就要走。
“去东宫?就这样去?不怕被逮着?”桐拂有些吃惊,“若被人瞧见……”
“人不是都在这儿?”他脚下没停,径直往远处灯火暗沉间走去,“那书阁里值守的,我都熟识了。”
“你常来?如此熟门熟路,连人都熟识了?”他走得急,她跟着就有些趔趄。
“唔还好……你只需记着,一会儿若遇见书阁里值守的,你莫要出声,话我来说。”
饶是曾整日在总明观巨大的书阁里跑进跑出,桐拂还是被此处万千牙签玉轴震撼到说不出一句。且那层层书架之上镶嵌着不知何种宝珠,透出的光亮四下交织,映出一室明堂。
偌大的阁内不见人影,金幼孜径直去到墙边的一排木架前翻找起来。她没兴趣翻书,爬上远处的木梯,坐在架子上抠着高处一溜排明珠,实在是没见过这般宝物……
身后一声抽气,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是一堆书落地的声音。
桐拂一愣,倒很快镇定下来,缓缓转过身。
应是此处的书吏,面前跌落了几册书卷,正吃惊地抬头望着坐在架子上的自己。想着方才金幼孜交待的莫要出声,她冲他歉意地笑了笑,又往架子里缩了缩。
“我这是眼花了么……”那人似是自语,也不去捡拾地上的书卷,犹盯着她。
她忙点头,又将挂在外面的脚缩了进去。
“莫怕,”他安慰道,“可是别处宫里的?走错了路?”
见她摇头,他一愣,难不成不能言语,顿时心起怜惜,“无妨无妨,我不会告诉旁人,你先下来,我送你出去……”
他方要攀着那木梯而上,只听身后一身轻咳,“不劳校书郎,还是我亲自扶她下来。”
那校书郎闻言慌忙转身,见着金幼孜立时显出喜色,跟着就是躬身一拜,“司书大人……”拜完了起身,面上又有些糊涂的意思,回头瞅了一眼架子上的女子,再瞧瞧金幼孜,“这位姑娘是……难道是……总不会……”
不容金幼孜开口,他继续盘算出声道:“这书上说,自古司书鬼大人只有一位……能与司书鬼大人同进同出的,只有蠹鱼仙……蠹鱼仙竟是女子……她总不会就是……”
他一手指着桐拂,面上神情已由方才关切怜惜化作惊怖厌恶,转而对着她冷冷道:“今日阁中遍熏芸香,且司书大人亲临,麻烦架上鱼仙速速离开,若伤在此处怕是有些难看。”
“还不速速下来!”金幼孜仰头瞪着兀自看戏看得振奋的那一个。
桐拂看那校书郎变脸,正看得有滋有味,被这么一吆喝顿时觉得没意思,也不攀那木梯,直接自架上跳下来,正站在那校书郎身旁。
校书郎几乎立刻扑在地上散落的书卷之上,死命护着,“司书大人速速收了这蠹鱼!这些书卷方从横山日南郡北麓千里迢迢运来,万万不能被她毁了……”
金幼孜已走到桐拂身旁,将她拉至身后,“临邑?日南郡运来的书?”
校书郎忙将地上的书卷归拢了牢牢抱在怀中,“正是,此书极珍,尚未来得及抄誊。”言罢仍死死盯着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这书可否容我一观?”见校书郎面显难色,金幼孜轻叹道,“此处藏书三万,如今又有蠹鱼出现,今后能否皆无恙,怕是要费些心思……”
校书郎忙将手中书卷递过,“司书大人想看只管拿去看,在下只是担心……”
“她么?”他将她牵至身旁,“不过一小妖,我看着她,岂会容她作乱。”
桐拂不好出声,只能用凌厉眼风,在他面上来回问候。
校书郎离开时神情极为古怪,频频回顾,这吃书的和护书的,怎的神情举止之间如此亲昵……如书上所记,不该是见面就掐,斗得你死我活么……又或者神仙打架,游离三界之外,我等俗人瞧不清楚……
看着那校书郎万千心思地走远了,桐拂才啧啧叹道:“当真看不出,堂堂文渊阁学士,坑蒙拐骗连哄带吓,颜面这东西是不是忘在家中了……”
金幼孜不睬她,将手中的书卷翻得很快,“唔,可能走得急忘带了,以后要劳烦夫人时时提醒……”
她闻言面上一热,就去夺他手中的书,“谁是你夫人,你可知如何回去……”
“果然!”他猛地出声,将她那只手牢牢捉着,目光却仍定在那书卷上,“你可知这临邑是何处?”
桐拂瞧他猛地神情烁烁,一时摸不着头脑,“南梁郡县,我如何知道……”
“临邑不是南梁的,正是如今的交趾。”
“交趾?”她一愣,卢潦渤的话就在耳边,交趾的海里,青瞻星最多,槲若漫山遍野……
“怎么?你知道交趾?”金幼孜见她神情有异。
“我去都船厂遇到一个人,他原住在南地海边,识得木板上的东西。说是青瞻星鱼身上的,用槲若染过。而这两样东西,在交趾很多。”
他将她扯到近前,“你看这书卷上写着:交趾东有雕题国,雕题有鲛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虎鼓瑟兮鸾回车
烛火轻晃,文德回过神,伸手将那烛火拢了拢,耳听远处更鼓声,起身将案上书卷归整了就欲离开。
“文大人。”有人入来,听着有些忐忑。
文德抬眼,今夜值守的小吏,“何事?”
“周王府上请太医过去。”
“付医官不是在前面当值。”
“周王府指明了,要请文大人亲自过去一趟,说是……说是寻常医官看不好……”那小吏擦了把汗。
“太医院的规矩挂在堂上,不是个摆设。”文德提步就往外走。
小吏在后头急步跟着,“大人,外面……”
文德走得很快,出了太医院大门,后面的小吏才追上,瞧着眼前情形又乖乖退回了门里。
外头停着一架马车,除了一个赶马人,只有一个护卫。护卫瞧见文德出来,迎上前,“文大人,王府内有急症,烦请大人移步周王府上。”
文德见此人身无挂饰,也无佩剑之类,但举止有度,言辞间虽不咄咄逼人,但口吻亦不容商议。
“太医院今夜当值的并非本官,付大人就在前堂。”文德绕过他欲离开。
那护卫转眼又到了面前,将去路重新挡住,“大人,在下也是替主子办事,若办砸了,是要提头去见的。”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样式古怪,“若大人不去,烦请大人先将在下的脑袋割了,在下也好提着回去复命。”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文德索性抄着手打量那匕首。
好刀好刃,柄上纹着莲花。他心中一动,这莲花看着颇不寻常,根茎相托,千瓣重重,并非寻常湖中水莲,倒像是……
“主子又说,”那护卫将他思绪打断了,“若大人执意不肯去,且先请大人思量思量,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事,或挂念之人?”那个人字,咬得分外重。
文德挪了一步,试图掩饰身子下意识的一晃,袖中的手却早已死死握紧成拳。
“主子还有句话,大人今夜可以不去,但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怕是余生再无相见之可能。”那人将匕首收了,恭立一旁,再不出声。
文德掩在袖中紧握的手猛地松开,撩袍提步上了马车。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角落中一盏烛灯摇曳生乱。
周王,如今圣上唯一的胞弟,洪武八年封吴王,后改封周王就藩开封,以宋宫故地为府,规制仅次于京师。洪武二十二年冬,因周王擅离封地赴凤阳,太祖震怒,下令迁往云南,后又囚于京师,二年后方获准返藩地。
懿文太子削藩初始,即因周王次子告发其谋逆而被贬庶人发配云南蒙化,三年后被召回京师禁锢。直至懿文太子在奉天殿大火中失去踪迹……开封?为何会是周王藩地……文德背抵着车壁,眉间紧锁。
马车猛地停下,他即刻挑帘而出,不出意外,此处显然不是周府正门,面前的一扇窄门隐在狭长的街巷之中,巷中再无别家院落。门外挑着的灯笼晃晃悠悠,他借着微光,将那扇门推开。
一步刚踏进院子,斜刺里冲出一道人影,将他的手臂一把抱住,耳边是欣喜的低呼,“师父!你真的来了!”
文德一时抽不出手臂,“郡主与朝臣私下见面,宜安郡主这是要陷下官于死地?”
繁姿忙松开手,“我爹爹不在府中,除了门外的那两人,没人知道你过来。那两人十分可靠,师父尽管放心。”
“郡主寻下官前来是何人得了急症?”
“无人急症……”繁姿忙道。
“郡主是否该寻个旁的由头?周王府中多少名医药匠,再有什么急症,也犯不着上太医院寻医官。”文德望着眼前亭台重重的影子,“那后边的话,郡主又是何意?”
繁姿一愣,“什么后面的话?加布?他同你说了什么?”
文德瞧她面上迷茫不似有假,移开目光,“怕是我听错了。”
“不管了不管了,师父随我来,我领你去看……”繁姿伸手欲扯住他的袖子。
一扯没扯到,文德已转身往外走去,“既然府内无人有恙,下官就告辞了。”
加布,应是方才那护卫的名字,若传的那些话不是郡主所说,那他嘴里的主子究竟何人?
“师父若不帮我,怕是以后再见不到我了。”繁姿忽道,语调透着哀戚,令文德不觉停了脚步。
眼前院落,月门紧闭,铜锁三重。
“它在此处?”文德并未听见任何动静。
繁姿点头,小心将那铜锁打开,木门应声而开。庭中月华浓处巨石之上,白质黑章,身犹覆瑶光,凌然睥睨。文德瞧得一时失语,只叹天地造化竟生如此灵秀。
“阿虞……”繁姿出声唤它。
长尾轻摇,复又懒懒垂下,移开目光,不再瞧那二人。
“它不知怎么了,”她轻叹,“自入了京师,就一直这般恹恹不动,它原本不是这般。我担心,若明日献与陛下时,它仍这般无精打采,爹爹会受牵连……”
“郡主,”文德拿捏了片刻,“下官习的是诊治人之医术,这一只……怕是爱莫能助。”
“这可如何是好……”繁姿抿着唇,一脸焦急,“我去看看。”
文德未来得及阻止,她已走上前去。
“阿虞。”她踮着脚抚过它后背如雪般毛发,“你究竟怎么了?我答应你的,此番你助了我爹爹,我一定送你回山林,定不会骗你……”
文德见那驺虞忽而起身,跃下巨石,在繁姿身旁徘徊不止,心中一紧。无论这驺虞还是郡主有何闪失,只怕都会惹来大祸,遂压低声道:“郡主速速回来,容下官想想法子。”
她欣喜地扭过头,“我就知道师父有法子!究竟该如何……”
话未说完,那驺虞长尾凌空一卷绕在她的腰间,将她置于自己背上。文德尚不及反应,那驺虞已负着繁姿轻松约过墙头,顿时没了踪影。
大骇之下,他追至墙边,无奈墙高,他根本无法攀上。
“郡主呢?!”身后有人急问。
文德见是方才的护卫,忙道:“郡主被驺虞带走,速去救她!我这就去寻五城兵马司……”
加布已沿着一旁大树翻上墙头,“此时不可声张!文大人守着院子应付来人,万万不可令人知晓此事。否则,”他顿了顿,“大人想要寻的人,怕是再也寻不到……”
话未说完,身影已消失在墙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湖水林风相与清
“这是……”
“梁洲,黄册库。”
“回来了?”
“唔。”
“我可以游过去。柚子你,要么等天亮找只舟子……”
“我虽在文渊阁当差,无旨意亦不可私自上梁洲。”金幼孜望着夜色中的湖面,面上着实有些忧虑。
桐拂没接话,往湖边去寻船,他跟在身后,“这个时辰不会有船……”
前头她已经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湖石上牵着的一艘细舟,“那是什么?”
金幼孜将她拦着,“有些古怪。梁洲上不可泊船过夜,这不知是何来头……”
“怕什么,大不了回头我再给还回来。”说话间她已绕过他跃上船头。
上了船,她咦了一声,金幼孜忙快步上前。这舟子除了形制细长些,并无特别,但木料崭新,倒似是刚制成不久。船身上也无梁洲册库的标记,显然不是寻常送人和物资上岛的船只。
桐拂来来回回仔细瞧了几番,并未寻着不妥之处,取了船篙,循着湖面幽暗处往对岸而去。
“方才,是如何回来的?”她问,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怎的就自那恍若仙境般的玄圃,回到了这暗沉沉的梁洲册库之间。
身后的金幼孜没吭声,她继续道:“若说之前是因为九子铃,那方才……难不成你随身带着?”
还是一片安静,桐拂心里突地一跳,忙扭过头去。这一眼,只看得她心头一凉。
船上空空荡荡,金幼孜并不在。可刚才,分明看见他上来,还与她一起察看这船内情形……
她将篙丢下,飞快察看了船四周的水面。并未听见落水的声音,这人,能去哪里?
“柚子!”她压低声喊着,一时心如擂鼓。
四下依旧一片死寂,桐拂再不犹豫,摸出腰间一串明珠绕在腕间,翻身入水。
水下如墨染,除了腕间光亮,看不清四下情形。她索性停下手脚,凝神分辨动静。
身后忽然而至的力道十分迅猛,她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觉腰间一紧被人扯开少许,那水刺堪堪贴着她的手臂而过。面前是金幼孜的面容,她不及细看,余光中见那水刺诡异回转,竟扑向金幼孜而去。
一切发生得太迅速,那人离着他二人又太近,避让已是不可能。
金幼孜眼见那水刺奔着自己来,而非冲着她去,心里刚一松,却见她猛地扑入自己怀中,一把将自己的脖子搂住。大骇之下,他只觉怀中她身子一颤,有什么如烟雾般猛地在她身后腾起,袅袅惊心,悚然四散。
而水下忽然出现千万莹光,如繁星涌散点点烁烁,迅速将水下映如白昼,也将那人的面庞照亮……
金幼孜犹自震惊,而之后所见,更为诡异……
那身形骇然之物,猛地破水而入,与那人纠斗一处……
而四下莹光迅速消散,那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幽暗之间。
金幼孜再顾不上其它,将桐拂小心拥着,奋力浮出水面。一抬头,就见船上立着位女子,正满脸焦急地往水下张望,瞧见他二人,她讶声道:“这不是桐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将桐拂扶上船,金幼孜瞧她双眸紧闭,稳了稳神,“是水刺,她被刺中……”手颤着就要去瞧她背后。
“金大人将她扶好,我来。”繁姿小心将桐拂身后的衣衫揭开,跟着就是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令他心如坠深渊,眼前就有些发白,“如何……”
“怎会如此?”她一脸狐疑,“只是些皮肉擦伤,你不是说她被水刺刺中了的?”
金幼孜忙探头看去,那腰后果然只有被利器横擦而过的伤口,虽有血迹,但显然并未伤及要害。
繁姿已自袖中摸出锦囊,翻出一个瓷瓶,“只有这个,先用着。”说罢将那伤口简单清洗上药,用衣带缠着。
“若只是擦伤,她何故不醒?”金幼孜仍慌着,怀里的她没有半分动静。
繁姿皱着眉,“这个……我也不知,不如去找我师父……对了!师父他刚好在我那里,快快!”说罢返身去了船篙,往岸边而去。
“不必,只需回到医局就好。只是……郡主为何会在此处?”
如今桐拂仍戴罪于身,虽未定案,但毕竟她擅自从医局走脱。如今出现在这行踪诡异的郡主船上,若被周王府或是锦衣卫发现,都是十分麻烦的事……
繁姿抿了抿唇,“我……正好路过……金大人放心,只是我自己,并无旁人。”说罢,她忍不住往那岸上深林处又看了看,除了一片幽暗,什么也瞧不着。
“金大人……”繁姿还是没忍住,“方才在水下,可看见了什么?”
金幼孜正低头将桐拂面上的水擦去,闻言手上一顿,“水下暗沉,并未看见什么。”
船身晃了晃,显然撑船之人心思有些乱。他瞧着她的背影,想着方才水下诡谲一幕,终是没有说出口。
“痛死了……”
怀里一声哼哼,将他思绪扯回了,他忙低头看去,桐拂正龇牙咧嘴欲坐起身来。
“你醒了?!”繁姿扭头瞧见,一脸欣喜,“看来我方才的药,是用对了。”
桐拂看着船头熟练撑着船的繁姿,一脸糊涂,“怎么……是你?”猛地意识到不太对劲,这才缓缓抬头望向金幼孜。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他就这么垂目看着自己,眉梢眼畔唇角的,没什么弧度,仿佛冰塑冷仞。眸色之间,不知是否映着幽暗湖色的缘故,深邃杳杳间透着……怒火?
“我有点冷,你是不是也……”她想了想,不知他这个怒火从何而来,不如徐徐打探……
“你闭嘴!”他的样子,与总是凶巴巴的明书,似是重合了一下。
她一个恍惚,“我怎么了……”心里重又回顾拿捏了一番,方才自己的举动,虽说是没过脑子,好歹也算是个挺身而出,他不是应该感动才对?
“你没怎么,你好得很。”他的嘴角有些抽动,看在桐拂眼里,却有点狰狞的意思。
她往后缩了缩,扯着背后那一道,抽了一口冷气。
“什么人!”
四下里忽地火光大盛,桐拂扭头看去,她三人所在的舟子离岸不过几丈,但身后被七八条官船团团围着。
火把熊熊之下,锦衣卫的挎刀,映着幢幢人影,当真是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