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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急风危樯独夜舟

    “睡了睡了。”

    纵然此刻她毫无睡意。

    要么刘休仁是个能掐会算的,要么明书是个吃里扒外的。总之自己莫名被拎到这里,着实冤枉。

    彼时那位张景云张太守看到自己入了江边大营,仿佛意料之中,远远点了个头就算招呼过了……吴喜却一脸掩不住的惊喜,他那般瘦弱的书生模样,如今也披着甲衣,一阵风似地过来抓着她问东问西……

    之后她就跟着那位张兴世将军,乘舟看江水去了……

    沙盘上看着没什么,真正到了江面上,被那冬末凌冽的江风吹着,只觉得寒意直钻入骨头缝隙里去……

    来了两天,刘休仁她没见过,她也不想见。要说这个人没在背后算计自己,打死她都不信……

    刘休仁在帐外又候了候,直接伸手挑帘走了进去。

    进去就看见那个身影,裹着厚厚的毡毯坐在火盆前头,恨不能将眉眼都遮住。

    他撩袍坐下,往那火盆里添了回炭,笑意满满,“辛苦三妹了。”

    “唔……”那毡毯里头浓浓的鼻音,算是应承了。

    刘休仁笑意更浓,“整天窝在观里也不嫌闷得慌,定是不如我这大营里有趣。”

    桐拂将那毡毯又裹紧了几分。大营?我住过的大营,比你不知多了多少……想归想,话是不敢照实说出来。

    他将身上的裘氅脱下递给她,“明日让他们送新的过来,这个你也先用着。”

    她没接,扭头盯着他,“我还要继续在这儿待着?张兴世将军早看出钱溪是个据要之地,我除了陪着去喝了一肚子风,什么都没做……”

    “张将军,元熙元年,出身寒门,少年时依附竟陵太守为佃客。

    宋文帝时,白衣随王玄谟伐蛮,屡建奇功,其才华胆识深得文帝看重。但不知何故,文帝三次北伐,张兴世并未随军,却是留在江南。

    元嘉二十八年,其任刘俊参军督护,至孝武帝即位,也时有战功但未有施展抱负之时机。

    孝武三年,张兴世入台城见驾时,弃仗游走,被下狱免官。虽被放出,之后八年毫无作为……”

    听着耳边刘休仁一席话,桐拂有些怔怔。想着之前与那张兴世同去钱溪,那位鬓角已染霜色的男子,寡言少语,其实甚是温和。只是在与自己谈起水势、江流、地形、布兵之时,顿时神情烁烁意气风发……

    她不曾想,这位寒门出身的将军,这一路空怀抱负不得展,几番蹉跎,不可谓不坎坷跌宕……如今他尚能有如此心境,也是令人感佩。

    “想不想去瞧瞧,这位张将军如何修建水寨?”刘休仁忽然问她。

    “不想!”桐拂回答得十分干脆。张兴世若要修水寨,定是在钱溪。也就必须绕过刘胡叛军的万人大军。想要不被敌军发现,根本没有可能。

    他仍盯着她,“会很有意思。本王觉着,你想去。”

    ……

    桐拂缩在战船的篷子里,心火足以燎原。

    刘休仁一句话,她又被拎上了张兴世的船。

    她本将那裘氅扔回给刘休仁,出了营帐一吹风,又灰溜溜回去拿了回来……

    张兴世看她上船,也没多问,命人给她披了甲衣,寻了个避风的角落让她靠着。

    已是四更天,张兴世命部下舟船沿江逆水而上,到了钱溪略做停留却又折返大营。桐拂瞧见岸上刘胡叛军一路相随,也是摸不着头脑。

    如此折腾了两日,张兴世每每在绕过了刘胡据守之处就折返,莫说桐拂,连岸上叛军也瞧得出失去了耐心。

    第三日夜,风起,张兴世立在船头,悠悠道:“今夜不好行舟。”

    桐拂这两日在江上晃得早没了脾气,急忙附和道:“将军英明!如此大风,实在不利行舟。”

    “我们不利,他们也不利。”张兴世的面上涌起的神情,令桐拂的心里凉了又凉。

    是夜,张兴世领着部下战船再次往上游去,刘胡依旧派人在岸上跟着。然而这次,张兴世并没有折回大营,反而在景江浦停下,看样子是打算在江上过一夜。

    桐拂早已冻得面无人色,凑到犹立在船头的张兴世跟前,“将军,这么大风,不进去避避?”

    张兴世嘴角含笑,“这天,该是将那江鱼烤来吃。”

    说话间,他的手下已在船板上布了火盆烤架,当真拎了一桶新捞上来的鱼烤起来。

    不一会儿,滋滋炙烤声中,鱼已是色泽金黄,香味扑鼻。张兴世唤了手下一同围坐,分食。

    岸上叛军摸不清这边状况,似是留了人手盯着,另遣了人回去报信。

    桐拂咬了几口,实在受不住寒意,匆匆避入舱内。自那小窗望出去,隐隐见到远处漆黑的江面上似有动静。再细看,又什么都瞧不见了,琢磨着可能是看走了眼,她抓了一旁的毡毯,凑在火盆近前胡乱睡过去。

    她是在擂鼓声中惊醒过来,忙伸头去看。不远处江面上,楼船密集,看那大旗,竟是刘胡亲自率军来攻。且那刘胡军,士气旺盛,擂鼓呐喊,箭如雨下……

    桐拂跑去船板,张兴世没有半点打仗的样子,悠哉抄着手远远看着热闹。

    “将军当真沉得住气……”桐拂不由叹道。

    “且让他们嚷嚷一会儿耗耗体力,至于箭嘛,他们射得越多越好,总有射完的时候。”他将身上氅衣束好,“明衣姑娘若是主将,会在什么时候上前迎击?”

    桐拂挠挠头,“我哪儿会打仗……”眼见着敌军最前面的舟船间出现骚乱,她猛地回过神,“江中涡流处!”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张兴世抬起手中令旗,随即鼓声四起,眼见着一旁寿寂之、任农夫率领数百名勇士驰舟而往,各军相继跟上。

    “可张将军只有七千人,轻舟二百,如何敌得过刘胡的十几万大军?”她甚是不解。

    就算那江中涡流可以延缓敌军的进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此悬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获胜……

    张兴世闻言蹙了眉,“唔,明衣姑娘说得是,这十万敌军的确是太多了些。若那刘胡,此刻调头离开,哪怕撤走一些人马,也是好的。”

    桐拂扶额,这位将军究竟下了一盘什么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杖藜宛宛旧行迹

    张兴世虽蹙着眉,但并没有丝毫慌乱的模样,桐拂晓得,他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她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方才还齐整划一呼喝震天的刘胡水军,阵后忽然大乱,随即许多战船调转方向急速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桐拂完全看不明白,明明叛军人多势众且斗志极盛,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走大批的水军?

    张兴世眉间早已舒展,“眼下建安王正在江边坐阵,命沈攸之、吴喜以水军猛攻浓湖。

    刘胡手下那位只会吟诗作对的袁稷,必会派人向刘胡求救。前阵不可失,而刘胡也不得不转回救援浓湖。

    如此我就可以……”

    转头瞧着她一脸恍然大悟,他后半句没说完忽然道:“明衣姑娘就不要留在此处看打仗了,不如去看看那水寨搭造的如何了?”

    “水寨?你何时去搭了水寨?”桐拂瞧着一叶小舟已停在船旁,似是等着她上去。

    张兴世露出笑意,“昨夜烤鱼之时。”

    小舟溯游没多久,桐拂就瞧见眼前江边刚刚建起的连绵水寨。这才晓得昨夜那张兴世悄悄派了手下七十条小船来此占领钱溪,并连夜搭建城寨防守……

    那一头刘胡还在匆忙驰援浓湖,待他再转回此处,这水寨已是固若金汤无可动摇。

    这一番暗度陈仓,前后呼应夹击而战,生生断了叛军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

    她回到大营之时,刘休仁立在江边,见她第一句就是,“烤鱼的滋味如何?”

    难得见他面上如此愉色,不似往常,此番笑意直透眼底,恣意飞扬。

    她本想挤兑两句,看着他的样子,终是没说得出口,“张将军亲自烤的鱼,自然是好吃的。”

    他盯着她有一会儿没出声,“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得送你回去。这后面的仗已经没什么意思,不看也罢。待我将这里收拾干净了,再回去看望三妹。”

    “我不是你三……”

    “你是,你必须是。”他的笑意顿时没了,无端生出凌厉之色。

    这样子看得桐拂心里一虚,心思他到底是个喜怒无常的主,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忙道:“建安王随意,随意……”

    他面上神情这才缓了缓,自一旁侍从手中取了新制的裘氅,给她换上,“车马备好了,三妹先回吧。”

    桐拂在船头,看着他逐渐远去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一阵空落,跟着就是莫名一慌。她忙将目光移开,这空落和慌张,她很不喜也不想去深究。那之后的事,不不,应是与自己无关的……

    ……

    回到总明观,第一眼看到明书的一脸喜色,桐拂晓得,文远大人定是醒了。

    醒是醒了,但文远却并不记得欹器放在何处,又重新醉心于造他的千里船。桐拂除了大伤脑筋,实在也不能日**着他回想。每日里照顾文远之余,她只得继续在总明观里翻箱倒柜。

    此番困在此处,不知是何道理,她忽然有些慌,万一一直回不去了,该如何是好……

    自从上回去那密道里瞧过了那沙盘,明书倒也不再拦着她不让去,时不时也带上她一起。

    他检视入库的奏疏、战报,将那沙盘标注。而她就坐在一旁,摆弄那沙盘里栩栩如生的舟船、楼阁。

    每日里西线的战报抄本如雪片涌入,自张兴世进占钱溪,叛军内外交困,此间纷乱不断,但无论境遇有多糟糕,刘休仁的部下,却有如神助。

    也不知何时起,明书在那沙盘上战事之地用了新的标旗,也正是每次刘休仁转危为安之处。

    那标旗为黑色,上有鬼面,看起来阴森森十分可怖。桐拂问了几回,明书只说情况不明,这一支并非刘休仁部下,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奇兵。到后来这旗越来越多,一路助力刘休仁横扫叛军……

    民间已有传言,说那一支奇兵浑身乌黑皆身高体壮,但只在夜间行军出击,所到之处如恶鬼呼号呜咽,其声恐怖其状悚然……到后来竟说是阴兵助阵……

    望着那乌旗,桐拂忽然就有些心里发毛,她想起之前被刘休仁抓着去过苏侯庙,刘休仁彼时神情诡异,说那苏侯是她兄长……不知与此事又有何干系……

    桐拂也时常去探望杨徽的娘亲,在长干里一处弄堂里。据说原先这娘儿俩住在河边的草棚,杨徽去打仗前,新置了这处小院,寻了一位手脚伶俐的大娘照顾他娘亲。

    杨徽的娘亲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看见桐拂来竟也能坐起来一会儿,拉着桐拂说一会子话。

    如今虽然住的比之前好了许多,衣食亦是无忧,到底还是担心杨徽的安危,她说着说着总要抹眼泪。桐拂安抚很久,才能令她略略安心。

    而桐拂心中亦是没底,问过明书几回,他都说不曾听闻哪里招兵会给那么多银子,且是还未打仗,银子就已经到手了的……他亦一口咬定,从未在招兵文书上见过杨徽的名字……

    此事不知何故,始终令桐拂不安,一日趁着明书忙得焦头烂额,她自个儿溜出了总明观。

    原先杨徽住的草棚,在秦淮河畔,紧挨着小市。一路问过去,那草棚仍空着,只用麻绳简单将木门拴着。

    她入了那草棚,里头阴暗潮湿,此刻日暮什么都看不清。转了一圈,四下里早已空空荡荡,连片布头都未留下。后头朝着河的小窗半敞着,能看见过往船只。

    正没头绪,忽听屋外传来动静,她忙闪身避入门后。很快有人入来,将身上包袱扔在桌案上,哐当一声倒在榻上和衣而睡。

    桐拂蹲在暗处,心砰砰跳得厉害,此人的身形她并不熟悉,不是杨徽。难不成此处已转了手,如今住了旁人?

    眼看着外头完全黑下来,耳听着榻上那人鼾声已起,桐拂屏息起身,小心将门拨开一条缝。

    一只脚刚迈出去,只觉后领被人猛地一扯,紧跟着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她顿时眼前发白,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妆镜莹莹匣光冷

    桐拂心中正叫苦不绝,那人却忽然松了手,“是女子?”

    顺了会儿气她才缓过来,“女子女子,自然是女子!”

    那人往后退了退,“你可是明衣姑娘?”

    桐拂一愣,借着外头光亮打量他,并不识得,“我是明衣,你是何人?可是识得杨徽?他在哪儿?”

    那人忙忙将那门关上,压低声音,“明衣姑娘小声些,这事……”他叹了一声,止了话语。

    桐拂着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徽人呢?”

    “我也不知。”那人过了很久才冒出一句。

    “你又是如何认识他的?”

    “我……我本和他一同去的……我逃了……若是被发现,全家都会受牵连……杨徽他让我先来这里躲一躲避避风头……”

    “你们究竟去了哪里?你可是也收了很多银子?”

    那人猛地又退了一大步,“不不不,再多的银子我也不要了,我还了……都还了……”

    他似是看到十分恐怖的东西,竟有些站立不稳,“杨徽说……他说让我先躲着,等风头过去了,帮他照顾他娘……还有,他说若在这里遇到个姑娘,应是叫明衣,让我也多多照顾……”

    “他是不是被人胁迫……”

    那人慌忙将她打断,“明衣姑娘,你若当真是他朋友,不要再问了,此事一旦为人知晓,没一个能活下去。我虽半路逃了出来,也不知能躲到什么时候……”

    眼见着桐拂还要再问,那人又道:“外头就快宵禁,巡夜的羽林卫到了这里就麻烦了,姑娘还是先离开……”说罢将她推搡着出了门,“此处并不安全,姑娘以后还是轻易不要来了。”

    桐拂再要问什么,他已从里头将门栓了。远远传来宵禁鼓声,她亦知不可久留,只得匆忙往来路去。

    巷道里皆是匆匆赶回家去的路人,她转出巷口没多久,被迎面而来的两人一撞,险些摔倒。那二人也不搭理她,紧接着就钻入了巷子,很快没入夜色中。

    桐拂被撞得肩头生痛,一路走一路揉,脑子里却是乱纷纷想着方才屋里那男子的话语。猛地就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她愣了愣,返身往杨徽的草棚跑去。

    巷道里已无人影,一片漆黑,待摸到草棚门口,看着那大门敞开,桐拂心里一凉,想都没想直钻了进去。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一脚踏进去,却是一滑,随手在那门上扶了扶,一片温湿。她顾不得细想,低声唤道:“你在哪儿?!”

    一抬头瞧见那小窗虚掩,她一把将它推开,外头恰有大船驶过,角灯将屋子里映亮了一瞬。

    只这么一瞬,看得她几乎失声尖叫。四处血迹斑斑,显然有人在此拼死打斗过。地上一道粗粗的血迹拖痕,直到小窗的窗沿,才消失了踪影。

    桐拂自那窗沿翻出,眼见着四下并无过船,无声没入水中。她自腰间摸出一块似镜非镜巴掌大的圆盘,那东西立刻散出光泽,将四下照亮了。

    文远大人早前用那碎了的夜明犀,替她磨了一面镜子。白日里镜面清凌凌可映照人影,到了夜间,熠熠生辉,不输了那夜明珠去。

    水下并无人影,水草亦不算茂盛,如当真有人,应是很快能发现。

    摸索了半天没寻到,她正欲浮上水面,却见河底一个小巧铜匣,并无锈迹,显然入水不久。她将那匣子取了,冒出水面。

    脑袋刚伸出来,就听头顶一句,“玩得可尽兴?”

    她抬头看着明书似笑非笑的面容,恨不能即刻潜回水里,无奈手臂已被他捉了拖上船去。

    “滚去舱里把衣服换了!”明书已然不再压制怒意。

    桐拂手里紧握着那匣子低眉顺眼地进去换衣,再出来,船已行至秦淮河道开阔之处。虽已宵禁,两岸灯烛犹亮,如星火游龙,熠熠煌煌一路蜿蜒开去。

    明书立在船头,背对着她,看不出是不是还在生气。

    “你怎知……我在这儿?”桐拂试探着问。这杨徽的住处夹在成片民舍屋棚之间,位置又如此偏僻,他怎会寻到?

    “你前面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若再转回的快一点,就是第二个。”他头都没回,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调子,桐拂却觉得甚是不安。

    “那人去了哪儿?我在河底下并没找到他……”

    “你还想找到他?!”明书终是没忍住,扭头死盯着她,“你自己失心疯了无妨,若连累了总明观的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杨徽的事定有蹊跷,这事,我必须搞清楚。”桐拂将手里的铜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被蜡封着的药丸似的东西。

    “哪儿找到的?”明书看着那药丸,脸色变了变。

    “水里。”

    她手一用劲,那蜡丸应声裂开,正打算凑到鼻边闻,被明书一把拽住,“也不怕被毒死!”

    他将那药丸捏碎了一小块,就着船前明角灯看了看,又闻了闻,“是毒药,不过,毒不死人。”

    “毒不死人的毒药?”桐拂一脸茫然,旋即又醒悟,“将人毒傻了?”

    他斜眼瞧着她,“愚蠢!毒傻了可还有用处?这个吃下去,非聋即哑。”

    桐拂顿时一身冷汗,“非聋即哑……杨徽究竟去了哪里?”

    明书继续摆弄那铜匣,不觉咦了一声,桐拂忙凑上去看。只见他的指间染了一些漆黑如墨汁般的东西,看着似曾相识。她不觉伸手在他手上抹了抹,滑腻如油,又凑上去闻了闻,心里又生起了莫名的熟稔感。

    她猛地抬头,“我想起来了!这东西,拿着水刺的那人,他身上也有。还有……”

    还有朱高炽在查的河道命案里的那人,身上似乎也有这个……她堪堪收住了后半句。

    明书又将那铜匣子摆弄了一会儿,觉得再无其它机关,手一滑,那铜匣落在了甲板上,里面瞬时弹出一样物件。

    那东西在船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圈,终是停在了桐拂的脚边。

    桐拂忙俯身将它捡起,那东西模样十分古怪,看着像是个铜制的笛管,但只有一截手指般长短,且十分纤细。

    她几乎未做它想,将它凑到嘴边。

    一旁明书的一声“不可!”显然为时已晚……

第一百六十九章 窗前梅早春渐芳

    那声音,如鸟啼叫、狐悲瑟唳,又如怨鬼呼号……河面上一时寒风萧肃,烛火明灭不休,令人发尖矗立毛骨森竦。

    桐拂立时就悔了,她将那铜哨远远丢在船板角落,但那声音依然源源不断传出。她紧紧捂着双耳,凄厉声却似千万针芒直钻入脑中。

    狰狞盔甲之下面容如幽冥般混沌,长刀浸着厚重血色,鬼魅般的身影在沉沉夜色中策马疾驰……所到之处,山河顿成修罗场,血肉纷飞哀嚎不绝……

    “小拂……是我……”她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那唤声原本隐没在那凄厉的哨声中,却渐渐清晰。仿佛暗夜里极微弱的光亮,随时都会寂灭。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忍不住伸手欲捉住,忽地被人紧紧拥住。

    “明书!我不想在这里……带我离开……”她觉着这该是个梦魇,需有人将她用力地拽出去。

    有人一下一下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她渐渐觉得安心,却仍然不敢睁眼,方才的景象,她不能再多看一眼。

    “小拂,你能听见?睁开眼看看我……”那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很有耐心。

    桐拂心里晃了晃,小拂?他唤我小拂,不是明衣……

    她猛地睁开眼,自己坐在榻上,而自己的一双手臂紧紧绕在他的脖颈间,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

    她慢慢退开,他仔细盯着她,“小拂?”

    “柚子,我以为这次我回不来了。”她慢慢地说,又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

    “咦?”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如何回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他面露难色,“回头再细说。这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阵子?”她愕然,“是多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股馋人的香味跟着扑进屋子。入来的人见桐拂转头来瞧,手中的粥碗几乎跌落了。

    “你好了?!”思暖喜道,“瞧瞧,正赶上我给你熬的蒌蒿粥。这可是今日一大早,金大人去内桥市上买来的江边新采的蒌蒿。一斤掐掉了八两,就只剩下这一小截一小截青青脆脆的杆儿尖。快尝尝……”

    桐拂瞧着眼前碧色诱人的蒌蒿粥,不觉一愣,“蒌蒿?冬日里哪儿来的蒌蒿?”

    思暖与金幼孜对看了一眼,才小心道:“小拂,如今已是正二月了……”

    一碗粥喝完,桐拂才听了个七八分明白。自去岁冬日,她自那东厢房里出来,整个人就迷迷瞪瞪神志不清。终日蜷在屋子里,几乎都在睡着,即便醒来也是魂不守舍,谁唤都没反应……

    文德使尽了法子,也顶多令她睡得略安稳些……朱高炽来过几回,也带了自己府上的太医,皆束手无策……

    至于河道里的水妖,冬日里消停了一阵,之后又出来作乱。时至今日,又有四个女子被掳去,不知所踪……

    思暖离开后,金幼孜也起身,“你刚恢复,尚需多歇息,不如……”

    “你别走。”桐拂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他旋即顺势坐下,面上一片喜色,“以后都不走了也是可以的。”

    她松开他的袖子,“有正经事问你……”

    “我俩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他奇道,“你可知这些日子,任谁来了你都不理,只我在的时候,你才肯乖乖吃东西。睡糊涂了嘴里乱七八糟说话,也只我来了你才消停。看到的,早将你当作金家媳妇……”

    “谁是你媳妇了……”她瞧他一脸妥妥当当心满意足,脸热热地忙将他话头打断了,“对了,你究竟在不在?你和明书……”

    他顿时有些颓然,“没,此番我一直在这里。那日在东厢欹器前,你忽然就跟丢了魂一般,我就晓得不好……”

    “我寻到一样东西,”她忽然扯着他,“你可记得将文远掳去的那人?他手执的水刺,和身上的鱼鳞般的纹,与河道里的一般。”

    “鲛人?”金幼孜忽然道,“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泉先亦称鲛人,善纺织,滴泪成珠。”

    “鲛人?”桐拂一惊,“这世上当真有鲛人?”

    他摇头,“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闻南海有渔民捉了鲛人,养在自家池中。那鲛人模样几乎与寻常人无异,只是身上有鱼鳞需有水方可活。”

    “可记得那件素纱禅衣?”他紧跟着问道,“你可有察觉那衣衫有何不寻常之处?”

    桐拂仔细回想了一番,“薄如云烟,轻若无物,其它倒没什么特别。”

    “每回那素纱禅衣出现,都是在河道里,都是那女子身穿那素纱衣,自水中而出……”他紧盯着她。

    桐拂猛地醒悟,“那素纱衣并未濡水!”

    “是,那素纱衣入水而不湿。我翻遍了总明观的古册,书中所载入水不濡的只有两种。

    员峤山,名还丘,东有云石,广五百里。有蚕长七寸,黑色有鳞角。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

    另一个,就是这鲛人所织的鲛绡纱,亦是入水不濡……”

    “你翻遍了总明观的书册?你何时翻遍了的?”

    他自觉失言,朝后挪了挪,“我……之前倒是去过几回……那次夜明犀被人打碎了的,我……”

    “那一回诬陷我踩了弦的披风,将我关在玄阁,又让我洗干净了披风亲自给她送去的,是你?”

    金幼孜见她怒意腾起,忙起身,“你瞧我,今夜尚有公文未看,我竟忘了……”

    她眉眼未抬:“你若现在抬脚出去,以后就不用再……”

    他坐回去得十分利索,“小拂,你晓得我寻常指使不了明书,只是正好借了那契机去翻翻书,也是想寻些蛛丝马迹……”

    “如此说来,我倒是该谢你?之后我被那刘休仁扔下阁去……”说至此处,她猛地愣住,又猛地坐直了身子,“刘休仁!他之后如何了?还有,你可知铜哨、药丸、阴兵?”

    金幼孜瞧她面色煞白,犹豫片刻,“你当真想知道?只是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第一百七十章 本似云烟易散尽

    金幼孜是何时说完的,桐拂并不晓得。他又是何时离开的,她也不晓得。

    屋子里唯一的烛火,早已熄灭。晨曦极微极淡,映在窗上。她心里,就如同那若有若无的光亮,无尽荒凉。

    一千年前,刘宋间人,煌煌健康宫,早化作云烟尘埃。

    刘休仁自然亦是,还有张景云、文远、王景文、吴喜、张兴世……还有小子,杨徽……

    但为何偏偏是这般结局?

    泰始七年,明帝召吴喜至内殿谈话说笑,并赐名撰及金银制御用食具。当夜,赐毒酒而亡。责其出自卑寒,少被驱使,利口任诈,轻狡万端……卖弄威恩,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罪衅山积,志意难容,虽有功效,不足自补,交为国患,焉得不除……

    王景文与友人棋局过半,饮明帝所赐毒酒而亡……

    寿寂之,免官流放越州,逃亡途中被杀……

    五月初一,宋明帝召刘休仁入宫,命其至尚书省安歇,次日早觐见。当夜,刘休仁饮毒酒,亡。次日,称建安王谋逆失败畏罪自裁,追贬始安县王……

    明书说过,刘休仁不会背叛的兄长,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彼时她听着,觉得就是这般,虽然她也说不清何故。那个看起来喜怒无常时而有些癫狂的刘休仁,他不会背叛自己的兄长……

    当那杯毒酒送到他的面前,他会是如何的样子?

    桐拂想不下去,她站起身走到门前,猛地将门推开。春寒料峭,一拥而上,瞬时将她紧紧包裹着。

    她被悔意反复撕扯,不该去那里,也不该去见那些人。她本该安静地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永不顾盼……

    她走出院门,外头巷内无人,只在高墙的顶上看到一点点晨曦的光亮。顺着巷道走出去,并没有很久就到了河边。淮水的气息,岸边缠绵不休河水拍岸的声响,令她的鼻子酸了酸。

    偶有轻盈渔船掠过,可见船头鱼筐里兀自翻跃挣扎的河鱼。船尾炉火上,鱼粥新滚,腾起的烟气很快消散在河面。船娘将那粥仔细盛了,笑意吟吟端着往那船头去,撑船的人该是饿了……

    桐拂看得出神,没在意金幼孜何时到了身旁,“天还没亮,跑出来做什么?”他听起来不大高兴,但已是尽力将这不高兴压着。

    她扭过头,他身上穿着朝服,手拿象笏。

    “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她又扭头望向河面,“从小我就喜在河边坐着,也不干什么,就这么看着,心里就觉着舒服。”

    “昨日回去,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阴兵助阵,虽是民间相传的说法,但我应是在何处见过。至于铜哨、药丸,这些找起来就更麻烦。我今日要去文华殿为太子授春秋,倒是可以去那里寻些书册看看……”

    “太子?”桐拂一愣,转头盯着他。

    金幼孜点头,“朱高炽如今已是皇太子。奉陛下旨意,翰林院官员为太子讲解儒经,解缙授尚书、杨士奇授易经、胡广授诗经。”

    她哼了一声,“他素来偏爱朱高煦,只因那一个更似他自己恃强好斗……”

    “小拂!”金幼孜急忙在她身旁坐下,也顾不得弄脏了朝服,“怎么又随口胡说?!”

    “我胡说了么?”她瞥了他一眼,“他拖了这么久才立太子,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直犹豫不决?朱高炽乃太祖所立,且从无过错废之无名,他竟也迟迟拿不定主意……”

    金幼孜急得一把捉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给旁人听去了,小命要不要了?

    立储之事商议已久,淇国公邱福、驸马王宁皆喜朱高煦,常在陛下面前称赞,请立朱高煦为太子。陛下以世子仁贤,朱高煦过失太多,并未同意。

    如今封朱高煦为汉王,藩国云南。”

    桐拂又一声冷哼,“朱高煦会乖乖去云南就藩?”

    金幼孜一叹,“他的确不肯去,口称无罪不该被赶去万里之外。”

    她沉默了很久,“那欹器,你若见到廖卿,麻烦他遣人来取回去。”

    “你不想……”

    “是,我不想再回去。”她打断得很迅速。

    “好。”他应诺得也很迅速,“都依你。”

    ……

    舟子方转过水道巷口,李景隆就瞧见高高坐在水边石栏杆上的那个身影。

    春寒犹盛,她已换了薄裙衫,早樱的颜色,银绡的裙裾长长垂至河面,时时将那水面撩动。

    她发间金钗上,五色彩翼的桐花凤,啾得一声冲他飞来,在他身前盘绕几番,停去了一旁的柳枝间。

    她转过面庞,半幅面纱的上面,一双眼眸中,恍若掬满星辰。

    “九江……”她的声音里尽是笑意。

    李景隆的舟子恰停在她面前,“难怪今日河中游鱼皆沉在水底,竟是阿容临水照。”他扬着面庞。

    她咯咯笑着,忽地张开手臂跳将下来,被他一把抱在怀中。舟子晃了晃,复又停稳了。

    “又淘气!”他佯怒,“若我没接住可如何是好?”

    她搂着他的脖颈,“那我也要将九江拖下水去……”那笑颜明媚,晃乱了他的心。

    他这么抱着她上了岸,一路走进屋子,“这些日子可有闷着?”

    她扑哧笑出声,“九江将这邻着的几家院子都买下了,置了乐人、舞姬、杂耍、琴屋,还搭了戏台,我哪儿还能闷着?

    昨夜那支新舞,当真好看,九江挑舞姬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及了……”

    瞧她笑语晏晏说个不停,他舍不得将她放下,搂着她同坐在靠河岸的圆窗前,“哦?什么舞?我竟未瞧过。”

    “九江又哄我,”她嗔道,“如今九江在皇帝面前极尽荣宠,想要什么要不着……”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未再说下去。

    “如若有什么……”他忽然道,“阿容可会……”他亦未能说下去。

    兮容依在他怀中,“阿容从来都在这里,不曾离开过。”

    窗外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传来,他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眼间流连,“有些事,剜心刻骨。阿容应是一刻不曾忘记。”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云断苍梧暮山碧

    原先她未注意,院子里有这许多花树,不过才晚二月,已迫不及待地缀了枝。

    如今她出入随意,与从前在自家院子里并无不同。虽晓得总有人在暗处跟着,桐拂早已懒得理会。

    刘娘子那里从来也不缺人,但时常打发人来说忙不开,指着桐拂去帮忙。桐拂当真去了,也就是被按在一旁坐着,塞一肚子好吃好喝的……

    时间长了她不肯再去白吃喝,刘娘子才勉强答应让她搭个手。

    “小拂啊,如今我这酒舍的生意越发好了,时常忙不过来。”刘娘子感叹,“自从你住去了那官舍,我这里多了好些军爷还有当官的,出手都阔绰得很。”

    “刘娘子的酒菜冠绝京师,他们来,多花些银子,那是应该的。”桐拂笑嘻嘻道。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就你嘴巴甜,赶紧的嫁去金府里,好好给管着……”

    “哟,有客来,我去招呼……”桐拂忙借机溜走。

    来人皆穿着锦衣卫的巡服,腰间挎刀未脱,应是刚得了闲,回去路上吃点酒。

    桐拂替他们上了酒菜,就去了一旁,竖着耳听着他们说话。

    “我早说过,这水妖案定是人闹的,你看,果然!”其中一人连着灌了几大杯。

    “可不,故弄玄虚,找个漂亮的小娘子,穿件纱衣裳,唱支曲子……玄玄乎乎,神神叨叨……到头来,竟是为了自己的乐子……

    当真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下可好,眼瞅着丢官,脑袋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兄弟慎言!”一旁的那一个,出声喝止那已有了醉意之人。

    桐拂一抬眼,就瞧见金幼孜迈进门来,上前将他拽了就往后面走。到了后头雅室里,她才撒了手,“那案子结了?”

    金幼孜之前瞧她急冲冲一腔心思拉着自己的手不放,正喜不自禁,听着这一句顿时心里凉了凉,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了,就要斟茶。

    她将他手里的茶壶夺了去,在他面前坐下,“究竟是何人?”

    “李景隆。”

    桐拂失笑,“你今日是吃了酒才来的?”

    他抬眼盯着她,“人已经被关着了,褫夺爵位,一家子皆被软禁,抄没家产。”

    她笑不出来了,“怎么可能?”

    “周王朱,刑部尚书郑赐,成国公朱能,吏部尚书蹇义,六科给事中张信,礼部尚书李至刚……皆上疏弹劾李景隆,称其与弟李增枝谋叛逆。多立宅庄,蓄养奴仆数百,受家人跪拜如君臣礼,心怀叵测……”

    “可,这些与水妖案有何干系?”桐拂瞠目结舌。

    “那些被掳去的女子,寻到了。”他的眸光有些闪。

    “十七?!找到她了?”她几乎将手里的茶壶跌落了。

    他将她手里的茶壶接过,“其余的都寻到了,十七却还未寻到。”

    “怎么会?既然说是李景隆捉了她们去,他又怎会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些女子被囚禁在不同的宅院里,不得自由,说是被迫以妃嫔自称。这些宅院遍布京师各处,锦衣卫仍在搜寻其余的宅子。”

    “那鲛人呢?也是他寻来?我不信。”桐拂皱眉,“既图谋逆,又何苦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犯下这满京师都晓得的案子?之前那些在水道中被害之人,又是缘何被害?与谋逆何干?”

    金幼孜微叹,“小拂,你还不明白?这案子与谋逆有没有干系,已经不重要。有人想看到李景隆被削官去职,如今看到了,案子自然就结了。”

    “这是什么话?”她心里灼得厉害,“那些个无辜的女子,或丢了性命或被拘了不知遭了什么罪,就这么草草了事?若再有人被……”

    “不会再有。”他取了一旁酒壶,自斟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了,“小拂,这案子,不是你能掺和的。他们如今说结了,那便结了。

    我在意的,是何故那鲛人三番五次要对你下手。并且每一回,你为何都碰巧会在附近。那件素纱禅衣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她抬眼仔细看着他,“你这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一直是我在祸乱天下?”

    他叹了叹,“想要祸乱天下,也得有那个本事。我是有心祸乱,却实在没那个本事。你若当真能祸乱天下,我也好趁机与你比翼双飞地祸乱一下,史册上好歹留个名……唉,虽说是不大好的名声……”

    “谁和你比翼双飞了?”桐拂气急。

    金幼孜见她恼归恼,眼畔颊侧却浮着若有若无烟霞一抹,正是那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对了,那铜哨药丸,我今日倒是寻到些线索,你可要听听?”他不紧不慢。

    “不了,”她站起身,“我不想知道。一会儿新进的一船酒要送来,我去搭把手。”

    他见她忽然神情郁郁,晓得她心结深重,将她拽住,“有些事你掺和不得。但有些,你避而不见就好了?且不说,你避得开么?”

    “廖卿已将那欹器取回了。”她道。

    “欹器拿走了,你就置身事外了?”他紧追不放。

    她脑中轰然作响,置身事外?自己终究不过一段执念,因何而生尚不知缘由。如今无端陷入千年前的建康宫,往往复复流连再三,当真是躲不开一段过往,泯灭不了一番意难平……

    掌中她的手冰凉,他继续道:“既然避不开,何不索性探个究竟,若能解开心结再无忧念,岂不更好?”

    他见她脸色稍缓,“你可知为何刘休仁去苏侯庙,且与苏侯称兄道弟?”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欲挣脱他的手,没挣开。

    “苏侯,东晋苏峻。平定王敦叛乱有功。后虞亮欲将苏峻召回建康,夺其兵权。苏峻反叛朝廷,攻入建康据守蒋陵覆舟山。并顺风放火,将台省官署及军营等悉数烧尽……

    然苏峻之叛终是被平,而他私底下的一支哑兵营,还未来得及用上,也跟着消声灭迹。

    刘休仁向苏峻借的,正是这东晋哑兵营。”

    她心里乱糟糟,“那是刘休仁的事,他向谁借兵,借来做什么,与我何干。”

    金幼孜将她拉回身边坐着,仿佛压根看不到她面上不耐,“哑兵营早该随着苏峻之死湮没,为何又会出现在刘休仁的麾下?

    这三千士兵,皆着东晋战衣,刀枪不入,面若厉鬼,声如冤魂悲啼,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你觉着刘休仁当真有这能耐,将阴兵借来?”

    她闭了闭眼,“柚子,我累了,我不想……”

    “你可还记得杨徽的那颗药丸?”他冷不丁道。

    “自然,明书说那药丸吃了非聋即哑……”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哑兵?!”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拂堤杨柳醉春烟

    江南春早,正是佳时,连着两日细雨霏霏,桐拂心中却是愈加烦躁。

    那日金幼孜话说了一半,宫里来人将他寻了去,他匆匆离开,这两日竟都未瞧见他的人影。

    眼见着外头天色晚了,雨初歇,她出了院门,往他的官庐走去。她虽不曾去过,但约莫晓得他的庐舍在何处,只隔着两条巷道,并不远。

    巷道里路人寥寥,可闻院墙内传出的人语欢言,亦或争执斗嘴……偶见枝叶探出墙头,又有炊香阵阵,自半掩的门扉里飘出。

    桐拂一路走着,远远瞧着应是金幼孜的庐舍,却见一人从里头出来,步履匆匆神情凝重。经过她身边时,似乎压根没瞧见,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很快消失在她身后的巷道中。

    她走到近前,瞧那庐舍木门半掩,顺手推开了。

    里头的小院,应是有一阵子没洒扫过,角落芜草丛生,枯叶四处随意堆积着。穿过川堂,后头一进院子略好些,显然常有人走动。东厢的窗半开,能看见临窗的那个身影。

    直走到窗下,他都没瞧见自己,桐拂又在窗下立了一会儿。案上摊着许多书册,新古不一,他UU小说不停,青毫尖抚过纸面,簌簌沙沙从无停歇。

    有莺儿掠过身旁的枝头,唧啾一声,他抬头看见她,嘴角扬了扬,复又低头疾书。

    片刻,他猛地抬起头,“小拂?!你来了?”

    桐拂撇撇嘴,“你方才假装没看见……”

    他急步走出屋子,“不不不,我方才一抬头,以为又生了幻觉。

    你可晓得,我在这里坐着,时常觉得你就站在窗外,抬头就能看见。所以方才……”

    说着话,雨又絮絮落起来,他将她拉着进了屋子。

    “怎么又穿这么少?”他看着她一身薄衫,肩头被雨水洇湿了,回身自衣施上取了一件外衫。

    她低着头,由他替自己披上,忽然抬眼瞅着他,“刚才瞧见有人从你院子出去,神情有些古怪。”

    “解缙,解大人。”他斟了一盏热茶,让她捂在手上,“陛下令解大人主持编纂一部集古代典籍于大成的合集,解大人寻了一百多人,一年即成,名文献大成。”

    “这不是好事?为何那位解大人看起来并不高兴?”

    金幼孜一叹,“陛下前几日看了那文献大成,十分不悦。”

    桐拂又撇了撇嘴,“有本事他自己写……”

    他笑着将她一缕细长乌黑的发,绕至耳后,“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

    这个,才是陛下想要的大典。”

    桐拂瞠目结舌,“这……这得多少功夫……”

    “修这大典,其实太祖就有此志。彼时经元一朝,后又战乱不休,无数书籍散失。彼时为了教导太子朱标,太祖命人四处寻书。宋濂曾叹,莫说教书育人,天下书奇缺,为寻一本,需翻山越岭……

    如今陛下决意修大典,已命少师姚广孝、解缙、礼部尚书郑赐为监修,又将文渊阁所有藏书搬出以供编典。将汇集百家经典、囊括古今大成……”

    “姚广孝?”桐拂打断他,这名字听着耳熟,“可是当年的斯道?”

    “正是,斯道复姓姚,赐名广孝。如今为僧录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师。早前陛下命其蓄发,不肯。又赐官邸及宫女,俱不受。如今居庆寿寺,冠带而朝,退仍缁衣……”

    “晓得了,就是他们说的黑衣宰相。”

    桐拂见过他数面,皆在彼时军营远远一瞥,并无多少印象。据守北平时,城楼上他曾与朱高炽商谈,眉目淡远,实在不似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人……

    而北平城楼之上那些个绝望困守的日夜,风雪中赤血浸染,深巷中早已死去却仍遥望京师的赶车人……不知多少回,于深夜杳杳之间撞入梦中,令她惊坐而起……

    瞧她眉眼间浮起痛色,金幼孜没去扰她,将她手中的茶盏取了,换了热茶。再一转身,她已埋头在瞧他案上的字,“你这是,在写什么,几日不见人影。”

    身后没动静,她正欲扭头去看,已被他从身后拥着,“今日,我心里欢喜得很……”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面上有些热,指尖在那撒金的纸面上细细摩挲而过,“这纸上,我可没瞧见这一句。”

    他的闷笑声从身后传来,“吴中水利书,单锷所著,北宋年间人,嘉佑进士。

    此人多学,但不肯做官,唯独醉心于吴中水利。时常独自乘小舟,往来于苏、常、湖州,一沟一渎,都要去瞧那源流,考究其形势,三十年后终成此书。

    这书不容易寻来,我需誊抄整理了,送去夏元吉那里。”

    “夏元吉?”桐拂觉得这名字也十分耳熟,“是不是那个当初被抓了眼看就要砍头,还请旨要先做完手头的事……”

    “正是他。彼时燕王入了城,旧臣或逃或降,唯独户部里灯火通明,茹将他绑去御前,称他一心辅佐懿文太子,对靖难诸多阻挠。燕王激怒,令其辩解。

    这夏元吉不慌不忙,说君上殉难,当臣子的理应死节,只是烦请殿下容他三天。只因户部尚有账目未点算完成,此事关乎天下黎民百姓生计。燕王不用着急,容他三日,待公事毕,他自会随着先君赴死。”

    “夏元吉真豪杰……”桐拂感叹道。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似是不满,“如今夏大人被派去江南治水。要么,你同我一起去一趟浙西,给夏大人送治水书?”金幼孜道。

    “不去!”她回答得干脆,“我还要等十七的消息。还有,你说的哑兵营一事……”

    他将她身子转向自己,“你整日闷在院子里胡思乱想,要么就是去酒舍听旁人乱嚼舌根,根本帮不上忙。不如随我去震泽散散心,见见这位真豪杰的夏大人。”

    “震泽?”她眉头拧起来。

    “就是太湖,据说范蠡与西施,曾在那里隐世而居,渔织为乐。小拂可愿与我……”

    “小拂姑娘!”外头传来思暖的声音,里头有着不同寻常的急切。

    桐拂心里一紧,忙疾步走出屋子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聚散交游如梦寐

    秣十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眸光落在面前线香的明灭之间。明明映着簇簇而跃的光亮,那里头却是一片死寂。

    外头传来金幼孜与锦衣卫的低语,断断续续不甚分明,桐拂完全听不进。

    “十七……”桐拂试着唤她。

    秣十七没有动静。

    桐拂起身,蹲在秣十七的面前,“十七,是我。”她说得很慢,让十七可以看清自己说话的样子。

    秣十七还是没有动静。

    桐拂心里紧紧揪着,他们说,她听不见,也再说不出话来。

    找到她的时候,秣十七坐在一间漆黑的河房里。看见来救她的人,她却不愿离开,拼了命地挣扎。最后锦衣卫不得已只能将她敲晕了,才带她出来。医官替她诊了脉,身上没有伤,也没落下病,但却说从此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眼前的秣十七消瘦了许多,面色苍白,不复当年北平草场上锁甲红纱的飒爽……而她神志恍恍,跟着自己一路来到京师,那一派天真,也再寻不到分毫痕迹……至于她之后是何时清醒,又是如何假装依旧神志不清诸般种种,对桐拂来说早已不重要。

    有些人,纵然已是面目全非,亦或早已分道扬镳,一旦想起,却依旧会自遥远的念想之间生出暖意。

    世间无奈,终归一句不得已。

    有人掀帘入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忽然迟滞,令桐拂迟疑了一瞬才扭过头去。

    孙定远倚着木杖站在那里,额头皆是汗,犹在气喘吁吁,但一双眸子却死死盯着秣十七。

    “她怎么了。”他这一问,压着多少情绪,桐拂听着心里跟着一颤。

    “她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听不见说不了话。”这一句说出来,桐拂使上了很多的气力。

    孙定远一瘸一拐走到秣十七的跟前,桐拂忙让去了一旁。

    他伸手在秣十七的脑袋上揉了揉,“丫头,有什么好怕的。那么难的,都过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事。”

    秣十七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紧,很快又缓缓松开。

    ……

    船出了西水关不过两日,桐拂已觉着闷得慌。春日晴好,长河如澄练,两岸垂柳繁花,她却半点看不进。

    杨徽的事本已令她心烦意乱,如今十七寻着了,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十七原有自己的军庐舍,医馆那里说她并无大碍,她就被送回了原先的住处。

    桐拂原本发愁她如今这个模样,总得有人照顾着,而孙定远自顾不暇怕是不成……不曾想,到了十七的庐舍门前,早有洒扫和看护她起居的仆从守在那里。

    桐拂没问出究竟是谁人派来的,不过看着那些仆从侍女进退规矩有度,眉眼伶俐,她心中略略有了计较。

    孙定远原本住得不远,如今干脆与十七相邻的那一户换了庐舍,几乎日日过来。

    桐拂以前不晓得孙定远竟是如此手巧的一个,没几日,在十七的小院里引了水蓄了小池。甚至垒了个玲珑假山,让那淙淙细水流转反复,很快青苔如茵,与亲水的花木相映成趣。

    桐拂将小棕马送来的那一日,看见十七眼中倏忽而过的光亮,但只是短短一瞬,又迅速寂灭。

    那小棕马见到十七,亲昵地上前依在她身旁,流连不去,完全不在意她的冷清疏离。

    孙定远又很快在院子的角落搭了马厩,料草槽、饮水池……平时并不束着那小棕马,由着它四处转悠。

    ……

    眼瞅着桐拂日日往秣十七的小院里钻,金幼孜干脆提早将她拎上了去震泽的官船。

    官船两层,并不大,但除了船夫和两三仆从,只有他二人住在上头一层,倒显得十分宽敞。白日里金幼孜陪她看看江景说说话,夜里他却总是早早回自己的屋里。

    桐拂估摸着他忙着编修他的水利书,还有大典的事,也乐得夜里一个人坐在船头发呆打盹儿,实在困极了才回屋。

    这日船行平稳,她又在船头晃悠着睡过去,猛地醒来就见头顶天幕繁星,莹莹烁烁极是好看。江风煦暖,长河水色澹澹,她顿时觉着如此佳景用来修书实在有些可惜,起身就往金幼孜的屋子走去。

    他的屋门紧闭,缝隙里透着微光,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可睡下了?”她轻叩了几下木门。

    里头没有声响,她又叩了几下,就听见里头扑通一声,紧跟着又是哗啦一声。不久门打开,金幼孜捂着手背,龇牙咧嘴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应是方才案上烛台翻了,案上地上都洒了烛蜡。再看向他的手背,烫红了一大片。

    “怎么这么不当心。”她嘀咕着回身去取了干净的水和药,替他洗净了仔细敷药包扎。

    他有些局促,“失手了。”

    这局促看在桐拂眼里,就有些古怪的意思。

    再仔细瞧了一回那烫伤之处,她抬眼盯住他,“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我能去哪儿,在这儿写……”看着她面上神情,他的话没能说下去,讪讪止了声。

    “我的医术,虽不及我爹万一,但烛火烫伤还是灯油烫伤,我还是瞧得出。”她慢慢道,“你这底下分明是被热油烫伤,为了掩人耳目,竟不惜用火烛再烫自己一回,当真下得去手……”

    说罢,她扭头就走。

    金幼孜忙将她拦着,“小拂,我并非故意……我也不该瞒你,但此事,实在……我……”

    她笑了笑,“不用勉强,我不问就是,你早些歇息。”绕过他就要往外走去。

    他索性将身后的门关上,用后背抵着,“小拂,我去了崇文院。”

    她抱着药箱,歪着脑袋想了想,“听着倒是个正经地方。”

    “正经正经,十分正经的地方。”金幼孜擦了擦汗,“北宋,皇宫里的藏书之处。在……在汴梁。”

    “那里,可好玩儿?”

    他一愣,“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她奇道,“你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偷鸡摸狗……”

    她忽然打住,将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紧张瞧了一回,眼角一挑,“你当真是去做坏事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更无人处月胧明

    她将手中的烛火凑近了些。他的模样甚是好看,却也不至于骨骼清奇、仙风道骨。亦看不出精灵古怪、妖孽之气。

    陶弘景之前说的,也不知是谁领着谁到处乱跑……一时又乱纷纷涌入她的思绪。

    金幼孜正襟危坐,任她仔细打量。然,眼前华烛摇,玉颜不过咫尺,声息如兰。他脑中只一句,银光花影夜葱茏。又一句,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她见他额上微微沁出汗意,奇道:“你热么?”

    他稳了稳气息,深深看住她,“你这样,我是有些热……”

    桐拂忽地恍然,忙将手中烛火移开他的面庞左右,“也瞧不出什么,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去的?”

    “你方才为何来寻我?”他忽然问道。

    她一愣,“我……看外面挺好看就……”

    他将她的手执了,径直走去船头。

    清夜舟移,江水沉钩,月影沾裳,正是春江夜好时,二人一时皆忘语。

    “小拂,”他忽然出声道,“总明观、崇文苑、嘉则殿、垂象楼、集贤殿……甚至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我都去过。

    我既不知如何去,亦不知为何去。

    初时,我欣喜若狂,千古书卷浩如沧海郁如邓林,皆触手可及,能有此番际遇此生实已无憾。但如今,我却夜难安寝,只怕陷入何处,再难回转。”

    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并未说下去,桐拂却晓得他的意思。

    她又何尝不是这般?近来时常于梦中,身作荒漠沙洲一池浅水,仿佛困囿于亘古之隙,寸步难移惶惶不知何去,眼看着将于那烈日下消散再无踪迹……

    若自己是执念一缕,在桑泊千年烟水间往复流连。那他,又因何徘徊?又恰恰在自己身旁?若有一日,他与自己,各自牵绊一处,可还有重逢一日……

    眼前水色粼粼迷了眼,她吸了口气,故作轻松,“怕什么,你这般能说会道才高八斗,在哪儿没个锦绣前程。”

    “若你不在,我要那些个锦绣前程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夜色缥缈间,但这一句清清朗朗,如长河明月,直投入她心底。

    “若我当真困在总明观里……”她喃喃道。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明书不是我,你不要对他动了心思。你若觉得他对你有什么不同的,那只是对明衣,不是你。可记住了?”

    他将自己的手腕捏得有些痛,她抬头看他面上没有半丝玩笑的意思,本想打趣他两句终是没说出口,只嗯了一声。

    “我定会去寻你。”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牵着她,二人手心相叠。

    ……

    明明才三月,这河堤之上竟是艳阳高照,颇有些初夏的意思。

    桐拂只着了薄衫,没走多久,额上已沁了密密的汗珠,她不停用袖子扇着风,“这江边怎么这般热?”

    金幼孜笑着伸手替她擦了擦汗,“堤上没有草木遮蔽,多为砂土,自是热些……”话未说完,瞧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人,面带喜色。

    “金大人!”那人老远就招呼道,“竟劳烦金大人亲自送书!”

    桐拂见那人不过三十余岁,布衣草履,形容俊朗。虽是疾步而来,却从容笃稳,不慌不忙。

    金幼孜早迎上去,“夏大人布衣徒步,不遑寝食昼夜经营。下官我不过寻了本书送来,一路闲逸,哪及得上夏大人日夜疏壅滞、修堤浦之辛劳。大人功当不在禹之下……”

    桐拂心里一乐,若是自己,只会一句辛苦辛苦,顶多再夸一句这河堤修得甚好甚好。这金幼孜张口就来,文绉绉华丽丽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夏元吉瞧见金幼孜身边眉眼含笑的女子,笑意更浓,转向她道:“想来这位就是桐姑娘,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桐拂一愣,“大人识得我?”

    夏元吉的笑容意味深长,“夏某早有心一见,请了许多回,无奈金大人藏得紧,今日才得见。”

    她的脸迅速红了红,“我不过京师河道里混生计的,大人怕是寻错了人。”

    “夏大人!”身后有人跑来,气喘吁吁,“他……他又和乡民起了争执,这会子怕是打起来了……”

    夏元吉闻言冲金幼孜二人揖道:“我去看看,二位一路奔波不妨先去官庐里歇着……”

    “不用不用,我们可否一同去看看?”桐拂忙道,这一路在船上闷得实在憋屈,总算有热闹可以瞧,又岂能错过?

    看着桐拂一脸雀跃,金幼孜借着袖子遮掩,捏了捏她的手,她却仿佛压根没觉出,依旧兴致勃勃瞪着夏元吉。

    夏元吉让开身子,笑道:“姑娘想看,自然可以一同去。”说罢率先离去。

    三人很快到了一处田边,远远瞧见围了不少人,似有争执声传来,隐隐可见土块横飞泥水四溅。

    “夏大人来了!”有人喊道,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桐拂跟着挤到前头,眼见一人正自田埂里爬起,面目被泥水糊着瞧不清样子,身上衣衫满是泥浆,甚是狼狈。

    “宗行,你可是与人动手了?”夏元吉问道。

    叶宗行抹了一把脸,勉强露出眉眼和嘴,恭敬道:“夏大人误会,我是自己摔的,并未与人动手。”

    一旁的一个乡民道:“就他?还动手?不够我一个人打的。”众人皆哄笑。

    “究竟怎么回事?”夏元吉伸手将他拉上了田埂。

    叶宗行指着一旁明显是新筑起的围堤,“我只是跟他们说,控制泥沙淤积不能乱用修围、筑堤的法子,堵只能越来越糟。需以导代堵,方无长久之患。”

    乡民顿时一片哗然,“不修筑堰坝海塘,咸潮一旦倒灌入田,这庄稼可还能活?”

    叶宗行急道:“正是你们这般自筑堤坝各保一方,才致布局混乱。且堤坝质量参差不齐,反倒加速了河道淤塞,以致大水泛滥……”

    乡民一时更是议论纷纷,“这老天爷发大水,与我等何干?”

    “正是,我们这里沿江田地,地势本就低,平时就容易积水,若雨连日大雨,众水毕集,水患自然是躲不过。”

    “可不是,东北那边的村子就好了,靠近入海口的田地都在高冈上,不怕水淹,反倒要担心受旱。”

    “所谓高者畏旱,低者畏潦,各有各的麻烦……”

    耳听乡民高声议论,夏元吉自袖中掏出笔墨纸片,一一写录,时而耐心询问。

    桐拂见眼前一幕,竟生恍惚,似是在何处见过。那人亦是如此,劳碌奔波于堤坝之上,不舍昼夜寒暑……

    “高低分治……”那人彼时话语在耳畔萦绕,她不禁脱口道。

    话一出口,那人的面容猛地清晰起来,刘宋建康令张景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柳际春将一再归

    “小拂!”

    耳畔有人急唤,她眼前北湖长堤和张景云的身影,轰然消散。

    她兀自愣神,一旁的叶宗行已蹬蹬蹬几步走到她的面前,神情振奋,“姑娘竟和我想到了一处!敢问姑娘……”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了扯至自己身后,“她不懂水利,随口一说,叶大人莫怪。我带来的吴中水利书,该是更有用些。”

    叶宗行不睬他,“书迟些再看无碍,这话我却等不及要同这姑娘说一说……”

    “宗行,”夏元吉忽道,“你这般说话,可说得清楚?”

    叶宗行低头瞧着自己浑身泥水,转头就跑,“且等一等我,换了衣衫再来……”

    眼见众人散去,夏元吉与几位里长、主簿犹在商谈水情,金幼孜将桐拂拉到一旁,“你方才脸色不好……”

    “张景云。”她长呼了一口气,“刘宋建康令,他曾说修北湖长堤、引玄武水入华林园时,我帮过他。

    还有,我也应是那个时候遇到杨徽,将他带在身边。这些我依稀有些印象,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金幼孜见她神色稍缓才道:“杨徽的事,你莫再多想,此事牵连太多……”

    “他当真去了哑兵营?可那既然是苏峻的部下,为何又会忽然现身相助一百年之后的刘休仁?附体?阴魂不散?巫术……”

    金幼孜瞧她额上又沁了汗珠,用袖子替她擦去,“哪来这么多鬼怪妖物,此事说来话长,我在南宋崇文馆的密阁里,寻到些蛛丝马迹。”

    “你去崇文馆,就是去查这事?”桐拂愣了愣。

    “不然呢?”他笑道,“难道是去逛汴梁城?”

    “你有没有被旁人发现?”

    “唔,一个不小心的确是被人瞧见了。”

    “没将你抓了?”

    金幼孜嘴角上扬,“非但没抓我,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桐拂只当他说笑,切了一声,不再理他。

    “确是如此,我没同你说笑。”他正色道,“你猜,他们唤我什么?”

    桐拂忽作惊惧状,手指着金幼孜,颤颤巍巍,“鬼……鬼!”

    金幼孜笑着将她的手握着,“小拂聪慧,他们唤我,司书鬼长恩。”

    她一呆,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就你?扮鬼?能吓着人?”

    他忽然眼中有深意,“你若不信,不妨夜里来我屋里瞧瞧……”

    她下巴一扬,换了个阴恻恻的眼神,“还是罢了,免得你没吓着我,却被我这个水里生的魂魄吓着……”

    二人立在田埂间唯一的一棵高柳之下,此刻碧色新幽,垂丝婆娑,将二人的身影拢着。

    金幼孜瞧她流露出许久不曾见的跳脱悦色,心中只觉欢愉满盈,不禁凑至她近前,“此番在崇文院内,见徽宗之艮岳记。见那句,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力所能为者。你我亦是这般。”

    桐拂见他神色突变,又听这一句,顿时垂了脑袋,“文绉绉我听不明白……”

    不待他再出声,她忙忙问道:“你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藏宝图。”

    她眼睛一翻,“是不是还有山洞、暗河、密道、机关?”

    “你是如何知道的?那青龙山里确实有山洞、藏暗河、密道纵横、机关密布……”他面上讶异之色,竟不似是装的。

    桐拂有些口舌不利索,“当真?你不是开玩笑?青龙山?这名字怎么甚是耳熟……”

    “若能寻到那地方,就能找出哑兵营的秘密。

    苏峻当年苦心经营哑兵之阵,未及用上,自己就被斩于阵中。据说之前却是已将这哑兵营托付于他的亲兵百夫长丰杰符。

    刘宋义嘉之乱时,这位百夫长的五世孙丰天昌,将此图呈给了王景文……”

    桐拂如遭雷击,“所以……刘休仁他……是他将杨徽……”

    “桐姑娘!”不远处传来叶宗行的声音,一转眼,他已分花拂柳到了他二人近前,“现在可否一叙……咦,姑娘的脸色怎得如此苍白?”

    桐拂勉强压下方才心思,看着眼前收拾得齐整的叶宗行,“我不过是听一位故友提过,并不知究竟……”

    金幼孜已上前对那叶宗行道:“我却晓得,在高地开河蓄水,低洼处开圩田,旱责车水以出……”边说边将他拉着走远了。

    一时四下静谧,偶有披白羽的水鸟,掠过田边小塘。

    夏元吉的仆从何时到的面前,她竟未察觉。她跟着到了官庐,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只觉倦意汹涌,倒头就睡。

    ……

    山间巨树蔽日,溪流淙淙,她伸手掬了一捧山泉泼在自己脸上,原先一身暑热,此刻尽散了去。

    此处是汇入北湖的水脉之一,若想瞧清水势、寻到暗河源头,尚需再往这山的深处去。

    临出来前,匆匆瞥见张景云领着役夫在河堤上忙碌,面显倦色看着又是一夜未眠。

    疏浚北湖,朝廷给的期限不过月余,只为了能早日将湖水引入华林园,博当今皇帝展颜。若逾了期,这罪责牵连,怕是谁都担不起……

    思及此处,她将身上背篓紧了紧,涉溪水而过。余光瞥见水中莹莹之色,顺着看去,那水底许多彩色的卵石,十分好看。

    她附身拾起一颗,见那卵石圆滑晶莹,上有天生山水之纹,且五彩绮丽,顿时爱不释手。

    将那彩石收在怀中,她欲再捡几颗,只听噗通一声,有什么落在自己面前的水中。激起的水花,顿时扑了自己一头一脸。

    “谁?!”她急忙起身四顾。

    “贪!世人皆逃不过一个贪字。”一人自不远处的林间走出,手中抛着几个红艳艳的山果。

    她瞧着眼前水面上晃晃悠悠红果,正是方才溅了自己一身水的,不觉暗赞。这么远扔过来,丢得恰到好处,这力道方位的拿捏实在精妙,必是身怀绝技之人。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不过是捡了颗水里的卵石,何来一个贪字?”

    那人已走到近前,身形高大眉目犀利,穿着寻常猎户的衣衫。

    “这是绮石,只这座青龙山上才有。”他缓缓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他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山间崎岖,他却如履平地,应是自小就长在这山里的。

    她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瞧着那些卵石好看,想多捡几个回去给小子玩,怎么就贪心了?

    之后他听说自己在寻山里的古河道,却又两眼发光地要亲自领着自己去……

    走了两炷香,她才见前面的那人停住了脚步,回身似是等着她跟上。

    面前是一座陡峭山壁,直入云霄,那上头烟云缭绕,影影绰绰似有斜生在峭壁之上的松柏。

    “河道不在地下,怎会在山上?”她有些疑惑。

    “去看看不就知道。”他面上似笑非笑。

    说罢,他转身顺着那石壁前行,没走几步,却忽然消失不见。

    她急忙跟上,却见那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巨石,那之后竟有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缝隙,被浓密的藤蔓遮着。若非亲眼见着他消失在那里,她压根不会注意到那入口。

    进入那缝隙,四周顿时一片漆黑,但很快她就闻到水泽气息,隐隐似有水声轰隆,但却似是相距甚远。

    “这就是了……”他的声音猛地在她身后响起。

    她吓了一跳,接着就听见火折子嚓的一声,光亮将他的面庞映着。

    “看清楚了。”他死死盯着她,随手将那火折子扔了出去。

    眼见那光亮扬出,很快急速落下,越来越小。待她终于看清那底下极微弱的光亮里,河水滔滔的模样,就听见他的声音,“这里看着不清楚,要么下去看看……”

    身子被什么猛推了一把,跟着一空,人就直落下去。

    斜生的荆棘与突出的岩石,在黑暗中将她的身体反复撕扯,身下似乎永无尽头的深渊,才是令她真正心生惊惧的所在……

    ……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呼吸急促慌乱,满脸的汗将额前的发浸湿了。金幼孜除了不停替她拭去汗滴,并不能帮助她分毫。

    她猛地坐起身,两眼直视入一片虚空,“找到了……”

    他轻抚她的后背,“不怕不怕,是梦魇。”

    过了许久,她才颓然闭上眼,“我看到……芸芸三千众……

    白藤甲,玄战袍,漆面遮……夺魂哨,毒蜡丸……

    哪有幽冥阵,阴兵营,分明是血肉躯,死士怨……”

    金幼孜见她面色惨白,口中念念不休,将她小心拥入怀中,“皆是过往……小拂,都过去了……”

    她是何时重又昏昏睡去,他并不知晓,她的手始终紧紧揪着他的衣袖。

    怀里是她终渐平复的声息,金幼孜才轻手轻脚将她放平。她面上犹有泪痕,他的指腹摩挲而过,仔细擦去。

    外间有人的低声交谈,他起身,掩门而出。

    “桐姑娘如何了?医官已在外头侯着。”夏元吉迎上前来。

    “多谢夏大人,小拂她应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并无大碍……”金幼孜忙道。

    “还是请医官瞧瞧,我也放心些。”夏元吉打断道。

    金幼孜未曾想夏元吉竟这般坚持,只是她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被不知情地瞧了,只怕节外生枝……

    “病了,自然需看医服药。”有人自外头入来,“讳疾忌医,是何道理。”

    金幼孜看清来人就是一楞,“文德?你怎会在此处?”

    文德到了跟前,“路过。”他道,“我本取道浙西回乡探望严亲,顺路过来瞧瞧夏大人。还没坐稳,就听说京师来的一位姑娘病倒了。”

    “有劳文医官。”金幼孜心里一松,再要说什么,文德已往屋里走去。

    榻上的她睡得应是极不安稳,文德却晓得,她这个样子,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子。

    她的脉象平日里与常人并无不同,但每每陷入昏睡亦或迷怔,就再探不到什么。仿佛只余了空空如也的躯壳,却又分明呼吸如常。

    有些病症可以询问,有些,最好权当不知情。

    他只是始终觉得,文清的下落,与眼前的女子有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文清,应是再无第二人。

    他自然也知道,找不到,对文清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虽然他心里仍存了希冀……

    眼前的女子,该是和自己一般的心思,算不算同病相怜?

    他起身,将手中研磨好的细碎药粉,倒入香炉。很快,合香揉着草木的气息四散开。

    这药香,清络开郁,宣通气机,当是能助她安稳些……

    她不喜这香气,可偏偏萦绕鼻端久久不散。

    她伸手想将那香气挥散了,有什么啪嗒落在地上。是雾气?白茫茫一片将眼前遮拦。

    她伸手摸索落在地上的物件,触手冰凉,凑到眼前。流光剔透,是刘休仁亲手系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的手颤得厉害,眼前的雾气却淡了些,渐渐看清自己站在一处渡桥之上。

    眼前水面辽远,浓雾正迅速消散。

    很快她可以看清远处的水面上,楼船连绵,那上面影影绰绰皆是人影。

    那些人影渐渐清晰,白藤甲,玄战袍,漆面遮……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动,哑兵营……

    眼见那楼船急行,到了水中央,忽地腾起大火。一艘连着一艘,熊熊烈焰,迅速将船身吞噬。船上之人被火覆身,纷纷落入水中……

    她惊骇之下几乎扑入水中,眼见水下绝望挣扎的幢幢身影,却根本无法靠近……

    一切重归沉寂,水底漆黑一片。水面已燃成焦色的船队,仿佛自幽冥中来,无声随波荡漾。

    不远处,可见岸上台城军的大旗一闪而过,迅速消失不见。

    身旁船头上,有什么莹然有光,她到了近前,一块绮石,自烧焦的布袋中露出。

    “三妹,上来。”身后有人道。

    她惶然转过身,身后的小舟上,刘休仁正垂目望着她,眸中是……怜悯?

    她被人拖上船,却死死盯着他,“你将他们变成非人非鬼,又将他们沉入水底,这一出阴军借兵,毁尸灭迹,当真……”

    “三妹,并非你所想。”他淡淡道。

    “三妹?我倒忘了,苏侯亦是你建安王的兄长。你向他借兵,再顺理成章不过。这兄长拜得可是极妙。”她听着自己声音嘶哑扭曲的厉害。

    他嘴角微微勾起,“三妹莫急,你终究会看明白。”

第一百七十七章 长有忧欢石不知

    看着迈入堂内的金幼孜,和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夏元吉有些微意外。

    “桐姑娘好些了?”

    桐拂脸红了红,“好多了,一来就给夏大人添乱,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夏元吉打断她,“此处不比京师,姑娘还是要保重身子。”

    金幼孜扭头瞧着她,“让她歇着,她也不听,非要跟来看夏大人的治水图。”

    夏元吉笑道:“都在这儿,你们随意看,我方才从江堤上下来,先去换身衣衫。”说罢转入内堂。

    桐拂早垫着脚,凑近了瞧那墙上挂着的一张张治水图。

    “你当真无事了?”金幼孜跟在她后头。

    “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做了个噩梦,醒了就好了。”她头都没回,“你倒是说说,这治水图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明白。”

    金幼孜心中一叹,依她的性子,她心里绝不会一下将那些撇开得干干净净。她眼前这般若无其事,反倒令他担心。

    他将她的手牵了,领着她到了堂正中的那张图前,“震泽,也就是太湖,自南宋初,排水只剩吴淞江一路。

    长江口泥沙堆积,河曲蔓生,上游围垦,宋末期,吴淞江亦开始淤浅。

    到元末,入海一百三十余里,已成平陆,无法泄水,以致水患连连。

    太祖时,治水官俱以疏浚吴淞江中下游河道为重,却并无成效……”

    “金大人说得不错,”夏元吉已自内堂走出,“此番,叶宗行上奏,放弃疏浚吴淞江,改为疏通范家浜、黄埔、顾浦几条支河,以便太湖、吴淞江和淀泖分流入海。

    东北高处的福山塘、百茆塘、联泾,一旦疏浚,将原本汇入吴淞江的昆承湖、阳城湖水,引入长江。

    拓宽范家浜,自南广福寺始疏浚,上接大黄埔、达泖湖,减轻吴淞江南部水势。

    而吴淞江北岸的顾浦、夏驾浦、吴塘这几条支流的疏浚,将引吴淞江水北入浏河,汇入长江……”

    桐拂虽听着半懂不懂,却晓得此间极是不易。如今朝廷征调二十万民夫,供夏元吉治水之用。此番决心,外加期限紧迫,又需安抚民心……夏元吉初上任,就担了这么个差事,却也没见到半分抱怨焦躁。

    瞧着他在治水图前匠意于心、挥斥方遒的样子,桐拂不由心生感佩。

    那金幼孜与夏元吉又滔滔不绝说了小半日,桐拂觉着闷,寻了个由头,溜出了夏元吉的官庐,循着小径一路往河边去。

    昨夜所见,已非毛骨悚然可述之万一……亦真亦假,她只愿是梦境一场。但思前想后,此事却又极可能原本就是这般。

    金幼孜曾说,阴兵借阵在史卷上虽寥寥数笔,但确有其事。只是之后,这阴兵何去,并无半分笔墨。

    刘休仁,他于苏候庙结拜苏峻为先,后又得苏峻阴兵相助,定非巧合。至于他为何痛下杀手,将三千哑兵一朝俱灭,已不是她可以揣摩……后,宋明帝赐毒酒于他,恐怕亦是厌其所为……

    只是想到杨徽临行前渐行渐远的身影,彼时他心中万般不舍千般牵念,她竟毫无察觉……若早知此事,她是断不会容他将那毒丸服下……

    一路神思惶惶到了河边,见日头下,千余民夫忙着疏浚劳作开挖河道。她想着方才夏元吉所说,此后这里的浅滩、淤圩,终将化作长河滔滔,直入海中……心襟方略略舒松。

    “姐姐可是京师来客?”一声稚嫩在身后响起,桐拂忙转头去瞧,不觉怔住。

    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挽着裤脚,身上衣衫沾着泥水,但一双星眸皎皎清灵,像极了彼时北湖长堤上的杨徽……

    他见桐拂愣怔,将泥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我刚去挖了河泥,身上都是,姐姐勿怪。”

    桐拂走到他身前,蹲下,“河泥多好玩,可以筑泥屋、搭泥桥、围潭捉鱼虾……我最喜欢玩。”

    那小童闻言绽开大大的笑容,“我也是我也是,自小就喜欢在河滩上玩泥巴。如今爹娘被征调来疏浚河道,我也来帮忙。别看我个头小,我能做许多事!”

    桐拂心中一暖,“你叫什么?”

    “我自小住在吴淞江边,爹娘就叫我阿淞。”

    “阿淞,这名字好听。”桐拂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擦面颊上的泥水。

    “姐姐既是京师来的,可会绘花样?”

    “花样?我不太会……”桐拂赧然。

    “姐姐随我来。”

    阿淞领着她一路往河畔不远的一座小屋走去,那屋子几乎紧临着河堤,屋前有个木板搭起的简陋泊船之处。

    他指着岸边插在河里的一根石柱,“这是黎婆婆门前拴船的地方。寻常我们用木桩拴船,木桩易腐,我爹寻了这石条来拴。

    黎婆婆眼睛不好,我想在石柱上刻上东西,她摸一摸就知道河水深浅。

    寻常都是刻着一道一道,我想给黎婆婆刻一个好看的,姐姐能不能画个样子?”

    “这法子不错,只是……”桐拂有些为难,“我不会画……”

    “阿淞想要什么样子的?”有人走到近前。

    桐拂抬头见是叶宗行,他仍是一身沾着泥水的粗布衣衫,裤脚挽着,面庞晒得微微发红,哪里有半点朝廷官员的样子。

    “宗行哥哥!”阿淞欢快地跑上去,“你会画花样?”

    叶宗行瞄了桐拂一眼,“我试试。”

    说罢,他顺手在一旁捡了个瓦片,在面前的泥地上画起来。不一会儿,那里一个葫芦蝙蝠的画样,精巧灵动浑然雅趣。

    桐拂与阿淞肩并肩蹲着,赞不绝口。

    “这葫芦,取吉祥之意。蝙蝠,福到。祥瑞的兆头,老人家最喜。”叶宗行道,“若将这花样刻在石柱上,可将这葫芦后镂空,用来拴船绳……”

    “好主意!”桐拂再赞,“这石柱既可拴船,又可见水势高低,还有好兆头。”

    叶宗行皱了眉,“石柱这名字太过直白,如此妙物,当有个别的叫法……”

    桐拂扭头望着河水轻抚那石柱,“水涨溢则忧……”

    “水退则欢。”叶宗行接得很快。

    “忧欢石!”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卿云郁郁曜晨曦

    眼前金幼孜的脸色不大好看。

    桐拂虽看得清楚,但思来想去不晓得因何缘故。

    她慢吞吞将嘴里的点心咽下,“你坐在这里这么久,不饿么?”

    他盯着她,“你看我眼下,是忧多些,还是欢多些?”

    她原本伸手去取碟子里的米糕,闻言手一僵,认真将他看了看,“修身养性,讲究一个无忧无欢,依我看,你眼下这般,倒是刚好……”

    “明日,随我回京师。”他道。

    “也好,”她顺着道,“这一阵子,不晓得十七如何……”

    “十七有孙定远,你最好少去掺和。”他将她打断了。

    “掺和?”她奇道,“如今十七这个样子,我去陪陪她,怎能叫掺和?”

    “十七可愿你陪着?

    她被囚了这么久,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又不识写字,她心中痛楚,不得诉。你觉得她该如何面对旁人?

    再者,她与你之间。你虽已放下,她可有放下?你又怎知她日日看着你,心中好受?”

    桐拂愣了许久,“可,她总要打开心结,才能寻出那作恶之人……”

    “寻是要寻的,一来十七和那些受害的女子,不能白白受此横祸。李景隆被抄家幽禁,也不知多少不明不白被草草遮掩了去。

    二来,我始终觉得,那人从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你。

    如今锦衣卫结了案子,即便要寻,也只能私底下。”

    他停了停,“不过,你现在身边明的暗的总有人跟着,想要私底下查案,几无可能。而秣十七这般模样,你又如何去查她?”

    她再吃不下去,手里的米糕早捏成了碎渣。

    次日一早,金幼孜就将她从榻上拖起,一同去江堤上与夏元吉、叶宗行告辞。

    众人虽有不舍,但各自公务在身,亦知无可挽留,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自上了回京师的船,桐拂一直昏昏欲睡。金幼孜陪她说话,抓着她一起看船夫捞鱼,她也没什么精神,坐着靠着就能睡过去。睡却又睡不踏实,深恐陷入梦魇,睡不到一刻又猛地惊醒。

    夜里,金幼孜索性留在她屋子里编修书,她坐在一旁随意翻些话本杂书,久了方勉强睡过去。

    直到外头投入的日光,晃晃悠悠将睡意驱散了,她才睁开眼,坐起身就看见不远处伏在案上熟睡的他。

    听见动静,他也醒来,见她坐在榻边出神,“睡的可好?”

    桐拂点头,“居然无梦。”

    他揉着肩头坐直了身子,“那便好。”却听她扑哧笑出声。

    她起身去一旁将帕子浸湿了,走到他面前,仍是忍不住的笑意,“竟将字印在自己脸上了。那句什么腹有诗书的,看来你这是连腹中都装不下……”

    他由着她替自己擦脸,晨曦柔暖,映着她犹带睡意的嫣然巧笑,一时失神竟顾不得她在说什么。

    桐拂说了半道,见他盯着自己出神,停了手,“你可知方才你脸上印了什么字?”

    他这才回过神,“昨夜录了些词话……”

    “神仙二字。”她若有所思,“你若将来得道飞升,也不知会做个怎样的神仙……”

    “神仙有什么好,岂能比得上这江上一叶舟,与小拂比肩同游。”

    她面上晨曦之色愈浓,那帕子被丢进他怀里,她就欲转身离开,却被他拽住。

    “说到神仙,可记得我与你说的司书鬼长恩?据说是那贪食书册的蠹鱼所变。

    蠹鱼成仙,为脉望。蠹鱼成鬼,名长恩。

    若想成脉望,蠹鱼需在书中吃三回神仙二字。凡见到脉望之人,只需对星祷祝,即会遇见仙使。同那仙使讨来仙丹,与脉望一起服下,即可成仙……”

    “啧啧,你未将那神仙二字吃了,却印在脸上,又被我擦去,岂不可惜了?”她忍着笑。

    他起身垂目望着她,“脉望这东西,据说形如发卷,你若他日遇见,别忘了我方才说的话……”

    桐拂再忍不住,“你是昨夜睡痴了?可是又去了崇文院……”

    话没说完,听见屋外有人道:“桐姑娘、金大人,前头有艘官船,我们需避让一会儿。”

    桐拂忙挣脱了,往外走去。

    瞧清楚了果然是一艘官船,形制中正威仪赫赫。看起来已是尽力遮掩乘船之人的身份,但桐拂瞧那上头侍从林立器物华美,就晓得必是朝中显赫,甚至皇室……

    “常宁公主。”身旁的金幼孜脱口道。

    “常宁?”

    “嗯,陛下最小的公主,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金幼孜解释道。

    “她跑这儿来做什么?如今的公主,都可以随便跑到江上来玩?”

    金幼孜忽然叹了一口气。

    桐拂扭过脑袋去,“做什么这么伤怀?你识得她?”

    “近日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遣了他的弟弟沐昕入京面圣,我若没猜错……”

    “咦?”桐拂忽地将他打断了,“常宁公主身旁的那个女子,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二人正细看,忽见那官船放下小舟,有侍从撑了直往他们的船而来。到了近前,那侍卫扬声道:“请桐拂姑娘过去说话。”

    桐拂一愣,自己与这常宁公主从未谋面,怎会让自己过去说话?说什么话?

    金幼孜在她耳边轻声道:“无妨,我陪你一同过去。你说话当心些,别口没遮拦的。”

    说罢,领着她一同上那小舟。舟上之人见到金幼孜,忙躬身道:“不知金大人亦在船上,望大人恕罪。”

    那舟子返回那官船旁,二人随着那侍从登了船,即刻有侍女上前,将二人领去船房中。

    看清倚在阑干上另一个女子,桐拂出口就道:“林浅?”

    **浅撑着下巴看着外头河景,眼珠都没转过来,“还真是哪儿都能遇见你……”

    一旁的那个女子,年纪看上去比**浅还要小上几岁,姿容妍丽,正好奇地打量着桐拂。

    金幼孜悄悄扯了扯桐拂的袖子,率先对着那女子礼道:“下官金幼孜见过常宁公主。”

    常宁公主笑嘻嘻道:“不用拘束,我是偷偷溜出来玩,金大人可要替我保密,莫要告诉我父皇。”

    金幼孜忙应诺。

    “你就是那个水性特别好的?”常宁公主依旧盯着桐拂,“我听林浅说,你和鱼儿一般,可以住在水里?”

    桐拂忙道:“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略识水性……”

    常宁公主忽然欣喜道:“姑娘可是鲛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夜雨空阶各罢酒

    鲛人?

    桐拂哭笑不得,自己哪里长得像鲛人?鲛人长什么模样……

    “我看也像是。”**浅已抢在前头道,“且还是个爱管闲事的鲛人。”

    “公主说笑了,”金幼孜道,“小拂她自小在京师长大,因近水为生,水性好些也是常情。”

    “人家可不单单是水性好,”**浅拈了颗果子在手里,“她可是甚得皇后的欢心,据说太子对她,亦是看顾有加。”

    常宁走到桐拂身前,将她的手拉着,“也难怪,我看着也觉着亲近。母后和皇兄喜欢,没什么稀奇……

    对了,我想起来了,母后之前提过,说你去过北平,和母后一起守过北平城。”

    桐拂忙道:“我那是被困在城里,当不上一个守字。”

    “切!”**浅冷嗤一声,“北平城防,陛下当年是亲自交给我的,与她何干。”

    “好好的,不说打仗的事。”常宁拉着桐拂走到船舷边,“你既在湖边长大,快说说你平素是如何捉鱼捕虾,还有,我最爱吃菱角,是怎么摘的?”

    桐拂见她一脸雀跃欣喜,眸子里水光云天清透无比,那神情竟是像极了小柔,不觉心里一时喜一时悲,勉强压下纷乱心绪,与她一一说来。

    金幼孜坐在远处,瞧着**浅兀自望着江面神情郁郁,船头那二人却是谈笑晏晏甚是亲近。他心里不觉暗叹,眼下离西水关已是不远,需寻个由头早些带着桐拂离开,却又不好贸然扰了常宁公主的兴致……

    船身猛地一晃,金幼孜回过神,看见面前逐渐倾斜的案几,耳边已想起侍女的惊呼和撑船人的呼喝声。

    他急忙起身,桐拂已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船被人凿了。”

    “你怎么知道?”他奇道。

    “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去下头船舱看看。”

    “不行。”他将她拦着,“下面自有人看着,若真是有人凿船,那儿太危险。”

    “禀公主!跟着的小舟皆进了水!”有人急急来报。

    金幼孜回身去寻自己的船,那船竟不见踪影。此刻江面上,竟只有这一艘随时会沉了的,说不出的诡异。

    常宁的脸色苍白,“这可如何是好……”

    **浅皱着眉,“速速派几个会游水的上岸,快马去寻西水关的锦衣卫兵马司。除了下舱去检视的人,其余的留在这里,保护公主……”

    桐拂将金幼孜拉至一旁,低声道:“若这常宁公主有个什么闪失,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我自小撑船,肯定比你明白。你在这儿守着常宁和**浅,我去瞧一眼就上来。”说罢她已匆匆往下舱跑去。

    金幼孜一把没拽住她,已被**浅拦住,“金大人,我去船尾查看,你得在这里看顾一下公主。”

    金幼孜不能推脱,只得应诺。

    桐拂入了底舱,见隔水板已被打开,下头有几人擎着火烛查看。

    守在舱口的那人见她入来本欲喝止,瞧见她腰上垂着宫里的玉牌,才道:“这底下进了水,很是危险,姑娘还是待在上头。”

    “水密隔舱有几个?如今几个进水?”她问道。

    那人一愣,晓得她是懂船的,忙让开身子,“一共三个,如今一个进水,但破裂处很大,一时堵不上。”

    桐拂凑到跟前,见水几乎已充满了中间的隔舱,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

    有人自那水里冒出脑袋,“没堵上!水涌入太急,撑不了太久,得赶紧让船上的人离开……”

    话才说了一半,那人脸色突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人已经被拖入水里,瞬时没了踪影。

    一旁守卫纷纷拔刀,顿时乱作一团,“有刺客!”

    混乱间,有什么自外头飞入,咕噜噜滚在桐拂脚边。她尚未瞧清楚,只见浓烟猛地自那东西中喷涌而出,迅速弥漫在底舱里,很快看不清四下情形。桐拂忙将口鼻捂住,仍能闻见刺鼻的味道。

    耳听身边有利刃破空之声,紧接着惨呼声四起,桐拂晓得不好,忙摸索着往舱口去……

    眼见着船身歪斜的厉害,却迟迟不见桐拂回来,金幼孜心急如焚。但眼前的常宁公主早已面无人色,扯着他不停地问着,“可会有事?不会水如何是好……”他又如何能挣脱而去。

    猛听得有人喊道:“有刺客!船底着火!”

    金幼孜心中一紧,再顾不得,直往下舱跑去。

    但木梯处早被侍卫团团围着,“金大人不可!底下情况不明,不可妄动!”

    “小拂还在下面,我需去看看!”无奈刀剑晃眼,金幼孜根本推不开重重人群。

    “有船!”**浅的欢呼声传来。

    金幼孜扭头看见几条战船正急速而来,应是仓促间,并未悬船旗,也不知是哪一路。眼见着那些船到了近前,金幼孜跑到船尾急呼,“底舱有刺客,速救人!”

    最先上船的那人遣人去底舱查看,自己径直上来,“常宁公主可无恙?”但眼睛却是紧盯着船尾的**浅。

    “小五?”**浅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小五将目光移开,上前见过常宁公主,见她除了神色紧张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来人,速速领着公主离开。”

    这才转向金幼孜,“这位大人方才说有刺客?”

    “在底舱!那里着火了!”金幼孜急道。

    “大人莫急,我的手下已经去查看……”

    “我也要去,小拂还在底下……”

    “你说谁?”小五瞪着他。

    “桐拂,她方才下去查看漏水处,应是困在下面了!”

    话音刚落,船身又是猛地一晃,迅速开始下沉。

    小五扭头看见常宁公主已被人搀扶着上了自己的船,他将一旁**浅的手腕捉了,“还不赶紧走!”说罢将她拖至楼梯处,命人护送上船。

    金幼孜见着空隙就要往下头冲,被小五一把拦住,“大人可会水?不会就不要去送死。”

    说罢已有两个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将金幼孜架着,硬生生拖上了候在一旁的船里。

    之前下去查看的锦衣卫此时匆忙返回,“大人,底下全都进了水,不会有活口了。船就要沉了,必须速速离开!”

    小五瞧着过半船身已没入水中,自然晓得此话不假,返身也上了一旁的船。一时所有船皆远远避开去。

    金幼孜冲上前将小五一把揪着,“小拂还在那上面!为何不救?!”

    小五也未恼,“她的水性比我们这一船的加起来都好,她若没法子脱身,谁下去都没用。

    大人乃朝廷命官,不可有闪失。来人,将大人看好了。”立刻有人上前重又将金幼孜摁住。

    “那……那是什么?”常宁公主颤抖的声音传来。

    小五抬眼望去,那艘船已大半没入水中,只余了最上头的一层。而那一层船板上,何时立着一个女子。

    素纱禅衣如烟似雾,身姿曼妙,歌声清越。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第一百八十章 呼鹰引臂落鹙鸧

    应是犀角声,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直刺入神识深处,将沉沉睡意不住搅动。

    耳边吟唱反复,似有鼓乐。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鹿。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她逐渐可以看清楚,仿佛有人伸手,将面前的浓雾挥散。

    极华美的车驾。

    锦玉交错镶嵌,画栋雕梁。揉着银色蛟丝的垂帘,以鎏金弯钩挑着,露出环月般的黑檀木窗。

    外头是深幽的山林,碧色浓稠,将那之上的天光,撕成琐碎的斑驳杏红。

    “三妹这一路,可是好睡?”

    这一声,太过熟悉,她根本不用转过头去。

    她这才觉着浑身酸痛,渐渐清晰。她揉着倚在车壁上早已麻木的肩,坐直了身子,转向他,“我该回去了。”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有他在的地方,她一瞬都不想待着。

    刘休仁靠在那里,难得不是满目穷极绮丽的裘袍丝履,竟是玄铠于身,一副骑射打扮。

    胸背甲片,以小块的鱼鳞纹铁甲片穿缀成圆筒形甲身,前后相连,肩部铁筒袖甲,腰束皮带。只是那姿态过于安逸,并无半分杀伐的意思。

    “不急。”他道,“今日围猎会十分好看,错过了岂不可惜?”

    她心里烦恶,就要起身,“我对围猎没兴趣,建安王自己高兴就好。”

    她当然没能站起身,他已将她拉至自己身边,手腕上的那力道,几乎令她呼出声来。

    “坐在这里看着,是无趣些,”他起身,领着她走到外面,下了马车。

    一旁的一匹浑身墨黑的马儿,见他走近,兴奋地踏蹄嘶鸣不已。那马蹄上,却裹了布,桐拂晓得,那是为了掩去马儿奔走的声音……刘休仁想要做什么?

    不及细思,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腰间,将缰绳紧揽。

    “三妹坐稳了,带你去看一出有趣的……不过你要记着,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发出声音。否则……唔,我们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脖颈后,她只觉浑身冰冷。

    刘休仁没有带一个侍卫,只他二人一匹马,在密林间穿梭而行。

    沿途有不同色的狩猎旗,束在树枝上,猎猎不休。密林中山径纷乱,他却轻车熟路,只在某些分岔之处略作停留,很快又急行起来。

    待穿过一片高林环绕的开阔地,刘休仁策马入了一旁密生的灌木之间。垂藤和浓密的枝叶,将他二人密密实实地遮着,抬眼却又可以看见外头情形。

    “岩山佳景如此,三妹却怎的一直不说话?”他忽然道,“明书惹你生气了?”

    她闭了闭眼,“没人惹我。”

    他的笑声自头顶传来,“怨气如此重,定是被人招惹了。今日有弩有箭,说出来,我替你出口气。”

    “怨气?”她冷冷道,“建安王可曾重游雀尾浓湖?那里的怨气才是极重。烈焰炙燎与冻湖深幽之间,三千魂魄,可得安息?”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迅速僵了僵,又很快松弛,他忽地凑到她的耳边,“三妹噤声,好戏来了……”

    耳听马蹄声急,很快有数骑入了那空地,为首那人裘裳金甲,将马勒停了。

    后面跟着的人很快上前,躬身道:“晋平王,陛下有令,余下的那只雉鸟,需由晋平王亲自射杀。不得雉,勿归。”

    晋平王面有怒色,“竟以区区一只雉鸟相逼,岂能难倒本王?”正欲催马,却见十余人穿林而出,很快到了眼前,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人,桐拂识得,寿寂之。原先不过是前废帝身边主衣,因助宋明帝手刃前废帝,此刻已是官居南泰山太守。

    “怎么,本王不过猎一只雉鸟,尚需这许多人助阵?连寿太守,都亲自出马……”晋平王更是怒从心起。

    寿寂之拱手道:“下官自然是遵了谕旨前来,晋平王需体谅下官……”

    话音未落,寿寂之的手下纷纷拔出佩刀,将晋平王四下出路皆拦了去。

    “你们这是要反了?!”晋平王大怒,亦拔出佩剑。

    桐拂眼前忽的一暗,刘休仁的手已捂在她的双眼之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此处,不看也罢……”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一如她心中惊痛。

    耳边纷纷乱乱的声音,终是归于一片死寂。

    他的手移开,她看见伏在地上没了生机的身躯,仍在洇染开的殷红。风拂林而过,山莺复啼的声响,仿佛方才只是落叶的瞬息。

    刘休仁忽然策马而出,疾驰而行,她可以清楚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血长流,应是方才在荆棘间被划伤。

    他的车驾旁,何时围了许多人马。当中那个,威仪赫赫,看着刘休仁返来,立时面上有了笑意,“十二弟,这是去了哪里?”

    刘休仁翻身下马,将桐拂扶下,“有美人在侧,自是无心狩猎。”

    刘目光在她身上只留了一瞬,“十二弟活得自在通透,甚好甚好。”

    话音刚落,一骑奔来,马上之人翻身跪倒,“骠骑落马!”

    桐拂心中一紧,骠骑,正是晋平王。

    刘却笑道:“十三弟体大,想要落马只怕也是十分不易……”一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桐拂看着刘休仁,他也在笑,但那笑容里,没有分毫温度。

    “来人,传太医去看看。”刘扬声道。

    很快太医折返,一头的汗,颤声道:“晋平王的马……受惊,晋平王落马而……亡。”

    皇帝之后的举止,痛惜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群臣皆哀,一出情真意切纷纷好戏……

    “十二弟。”皇帝忽然出声道,“你的手怎的受伤了,正好太医在此处,看过之后早些回去歇息。”关切之情,亦是溢于言表。

    刘休仁应诺,目送那群人很快地离去。一时间,只余了他二人,和候在一旁的太医。太医替他上了药,也很快告辞离去。刘休仁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坐在马车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她亦坐在一旁,他在等什么,她并不关心。这个地方,这些人,她该如何逃开……

    不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声的时候,她猛地回过神。眼见着皇帝身边的侍卫,走到刘休仁的面前,恭敬地奉上酒器。

    “陛下赐,高粱姜酒于建安王。”

    刘休仁没动,桐拂的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起来。

    金幼孜说,建安王被宋明帝赐毒酒而亡……

    那侍卫见他未动,又走近一步,“建安王请看,这上头有御医的封签,乃陛下所赐药酒。”

    刘休仁接过酒器,抬手拍开封口就欲喝下,只听耳边一声急呼,“等等!”

    他转过头,嘴角含笑,“三妹让我等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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