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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一章 茱萸子细更重看

    文德瞅着并肩蹲在井台边的两个女子,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剑拔弩张互相瞪着,这会子掬了水,一同替那小狐洗爪……

    说来也奇,那小狐原先蜷在那女子怀中,见着桐拂,竟挣脱了,腻在她脚边徘徊再三不肯离去。白爪如雪沾着地上的泥水,顿时成了黑乎乎四团。

    那女子见状非但未恼,反而上前揽着桐拂一道,取了水替它濯洗。二人有说有笑,仿佛旧识。

    他在一旁又与那忽格赤闲谈几句,聊了些故元旧事,忽格赤也没了方才敌意,说到高兴处,汉话夹杂着蒙语,搂肩搭背的一番热闹。末了,招呼文德进屋,任他随意挑选皮料。

    屋中避火,不设烛台,窗子皆半开,并不敞亮。成排的兽皮之间,只容一人侧身而过。

    忽格赤被人唤走,文德趁机迅速往屋子深处走去,若方才的船家没看错,船上的人应是入了这间作坊。

    屋子的尽头并无陈设,只有一扇木门掩着,文德伸手将门推开少许,一道木梯直往楼上去。隐隐约约似有人声传来,他沿着木梯而上,渐渐看清楼上情形。

    不似楼下拥攘,这上头颇为开阔,且空空荡荡。只在屋子尽头立了一道屏风,隐约显出人影。

    接着,他听见一声叹息。

    “不该来,究竟还是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那夜的阿芜,还是……

    “既来了,也就没什么该不该。”文德的手紧握着,眼见着那道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转出。

    ……

    桐拂将小狐抱在怀里揉了揉,递还那女子,“好了,洗干净了,还你。”

    那女子眼角斜挑,笑意淡了几分,“你就不担心,我回头就把它做成裘领?”她的衣袖卷着,露出陈旧但干净的内里。

    “你不会。”桐拂答得飞快,“我只担心,你把它喂得太多,撑着它。”说罢扭头张望了一回屋里,“刚才我那朋友呢?”

    那女子揽着小狐已旋身往院子外头走去,“怕是看不上这里的货色,早就离开了。”

    桐拂再要往屋里走,看见一人身上背着十数卷兽皮自里面出来,因为东西太沉,身子弯着,看不清面目,她忙上前,“忽格赤,可要搭把手……”

    走到跟前才发觉不对,忽格赤已经算是体格强硕的,此人比他更是要高上三分,眉目自兽皮下露出来,鹰瞵鹗视,令她不自觉地一凛。

    见她怔着,那人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开。”

    桐拂被唬得忙侧身让开道,那人扛着那许多东西,竟疾步如飞地出了院子去,转眼没了影子。

    从里头匆匆出来的忽格赤笑呵呵道,“九尾丫头,那老怪物没吓着你吧?”

    桐拂犹盯着院门,“好大的力气……”

    “力气倒罢了,他旁的本事更厉害。”忽格赤搓着手,“论脚程,没人比得过他。捕声知道么?他可是里头数一数二的。”

    “捕声?”

    忽格赤笑道:“你们江南人管那叫信使,咱草原上还没字的时候,都是用嘴巴传信。那可得靠眼力和脑子。这活儿,不是谁谁都干得来。就刚才他瞅你这一眼,就算你变得你爹娘都不认识了,他也能老远把你认出来。”

    “他叫什么?从前不曾听见过……”

    “想见他可不容易,若不是今日驸马府里差他出来,你也见不着。”

    “驸马府?”桐拂一个激灵。

    “宁国公主的驸马府。他叫瓦剌灰,是殷驸马身边的人。”

    殷梅……桐拂心里定了定,还好不是那沐昕……这宁国公主是太祖的嫡长公主,而这位驸马可是太祖最喜欢的驸马爷。据说当初太祖弥留之际,在榻前伺候的,除了懿文太子,就是这位了。

    而当初燕王欲从梅殷据守的淮安借道,被这位驸马爷拒绝了不说,还把那来使割了耳鼻只余了一张嘴,让他回去同那燕王说说君臣大义……燕王不得已只能取道扬州。

    那之后燕王破城,梅殷虽按着四十万大军没动,但一封宁国公主的血书,却令他不得不弃了淮安而返京师。离开之前,在淮安城里,他为建文帝发丧,追谥孝愍,上庙号神宗……

    忽格赤见她出神,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小九尾,发什么楞?今日我就不留你了,后头院子还有事儿,改天找你喝酒。”

    见她往外走,他又叫住她,“还有,这作坊里又脏又乱的,以后若要找我,找人传个话来,我忽格赤马上就赶去。”

    她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这作坊里,除了皮毛,可有做鱼皮衣的?”

    忽格赤一愣,“鱼皮衣?倒是听说过,原先作坊里有几个北山野人和赫真族人,他们都会做,只不过,他们多数都离开了,剩下的几个行踪不定,我也好些日子没见着。

    嗳?你找他们做什么?你自己不就是条细鳞白鱼,还是九尾的,哪里还需要鱼皮衣?”他哈哈大笑道。

    桐拂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就是觉着新奇,若忽格赤有他们的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

    看着她远去,忽格赤扭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子,将藏在腰间衣衫里的匕首掖了掖紧,快步走入挂满皮毛的后院中……

    金幼孜并不在自己的官庐里,桐拂问了左右的邻人,都说是好些天没瞧见他。待赶回自己的院子,空无一人,连洒扫的人都不在里头。

    她快步入了廊下,走到尽头,廊檐上挂着的,赫然是那串九子铃。她搬了凳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将那铃取下,生怕碰响了分毫。

    那九子铃虽看着样式是古物,但却似是被人擦拭过,纤尘不染,竟如崭新的一般。彼时分明被残棋取了去,缘何又挂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难不成是残棋来过?他将这铃还回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风入廊下,将鬓边的长发撩起,她忙将那铃拢在怀中。一个不在意,脚下一晃荡,就从凳子上仰下去。

    心里一空,人却实实在在落入一个怀里。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幽居不知春草生

    身后之人将她扶稳了,即刻退开了去,声音端肃,“情急之下,冒犯了。”

    桐拂转过身,廖卿立在廊下,神色闪烁。

    “廖大人?多谢。你……找我有事?”

    廖卿在她面上来来回回看了又看,“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桐拂茫然,“廖大人不是在大宝船上忙着牵星术?怎么跑来这里?是发生了什么?”

    廖卿看她神情不似有掩饰,顿觉失望,却又不甘心,“在,我还在大宝船上。只是听说……近日这京师里来了些人……”

    桐拂扑哧乐出声,“京师里哪一日不是进进出出许多人……”看他面色愈发怪异,她没说得下去,“谁?谁来了?”

    廖卿猛地退了一步,“或许……我看错了……”

    “看错?你成天在大船顶上看星星,这是看出了天有异象?”

    “罢了罢了……”他转身就走,走至院门前又停了停,“若有人,自西南远道而来……桐姑娘记得告诉一声。”说罢人已经匆匆走出门去。

    桐拂抱着九子铃,一头雾水,自西南来的人,谁?紧跟着就想到沐昕,顿生厌恶,甩了甩脑袋,直往屋里去。

    刚将九子铃放妥了,院门又是咿呀一声,桐拂疾步走到外头,看清来人,喜道,“十七?!”

    秣十七立在门外,难得一身女子装扮,梅染色襦衫月白褶裙。她跨入后院,却并未再往前一步,顺势坐在门槛上,又往一旁挪了挪,在身边留了空。

    桐拂走上前,坐在她身旁,“好,就坐这儿,里头闷得慌。”

    “你,不怪我。”秣十七的声音还有些暗哑。

    “不怪。”桐拂搓了搓手,“之前……是怪过,不过,人皆有不得已,十七有,我也有。既是不得已,也没什么可……”

    秣十七忽然伸出手,绕过桐拂的后背捉住她的肩头,将她紧紧拢了拢,又松开。桐拂转脸冲着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小庭静好,蝉初鸣,夏意浓。

    “那个人,若被捉了,会怎样?”秣十七忽然开口。

    桐拂慢了一慢,才想过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身上负着七条人命,还有八个被无辜囚禁的女子。若依着大明律,当是以命抵命。”

    秣十七没再出声,盯着云履前枝丫的影子。桐拂心里却有些吃不准,她不是不记得了?就算当初是个借口,孙定远的意思也是莫要再追问她此事,想来是她不愿再三回顾。怎的今日亲自来说?

    秣十七忽地抬眼看着她,“怎知是一个人?”

    桐拂脑子里咣当一下,从头至尾,皆认定是同一个人,难道……也并非不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秣十七一字一句说得吃力但清楚,“前面的七条人命,是在什么时候?”

    “燕王入京师前……”

    “那之后,失踪的那些,只是失踪,并无一人丢了性命。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也并未出现。最后一次她出现,是在常宁公主的官船上。”

    见她未出声,秣十七继续道:“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只不过刚巧都借了京师的河道。”

    “那你见到的那个,是怎样的?”桐拂抬眼。

    “他蒙着面,我没见到。”秣十七移开目光。

    “手臂上有鱼鳞纹?”

    秣十七身子一晃,倏而扭头盯着她,“你怎知……”

    桐拂将紧握的手掩在袖中,“之前在锦衣卫见过案录,应是有人见过。他,可与你说过话?”

    “有,不多。”

    “能听出是何地人?”

    “说不上,”秣十七的眸光落下,羽睫微颤将那深处的掩着,“很特别的调子。”

    “他对你……”

    “除了强迫我吃些东西,他没有伤我分毫。”秣十七迅速将她打断,“他将我锁着,我只能在屋子的一角走动。

    他几乎每日来,进屋子之前,他在外面将锁链收紧了,我便只能坐着,背对着他。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先拿了食物进来,将屋子里略略洒扫就离开。我看不见那个人,听声音,是个年纪大的妇人。

    那妇人离开,他就会进来,每次待的时间不长,坐在我身后,很安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若是晴天,他会将屋子顶上的一扇窗打开,我抬头就可以看见天,偶尔能看见飞过的鸟。”

    “你的嗓子,为何会说不出话?”

    “毒,但不是他。”她羽睫的影子投在她的面颊上,如蝶翼。

    那场夜雨无止无休,砸在屋顶,歇斯底里的声响。风将屋顶上的窗猛地掀开,暴雨如注疯狂灌入……她拖着锁链从无雨的角落里走出,站在那雨的当中,任风雨将自己浸透撕扯……如此无望的等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会不会有人来,什么时候会来……

    是在他的怀里醒来,那是唯一一次,与他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声息。他将药汁灌进她的嘴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意,但那怒意被死死压着,他将药汁一点一点灌进,替她擦汗,将她握紧的手掰开、用水洗净掌心的血迹……

    发现她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怒意迸发,他冲着她吼,将屋子里的案几剁成碎片……那之后的几日,他没再出现。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不用回头也能闻见他身上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秣十七的调子很平静,仿佛说着旁人的事情,但那微微暗哑的好似结着古旧锈迹的声音,却让桐拂觉得浑身凉意。

    “是有人给你投毒?他将那人杀了?所以,还有别人?”桐拂小心地问。

    “我不知道,”秣十七依旧淡淡的,“他当时只说了两个字,峨眉。”

    “峨眉?何意?”

    秣十七摇头,“那之后没两天,我就被兵马司的人发现,再之后,你也都知道了。”她站起身,很疲倦的模样。

    桐拂跟着起身,想要扶着,却被她挣脱了。

    “如果当真寻到他,我想见他。”秣十七说完就转身离开,桐拂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却愈发纷乱。

    一人?两人……这许多次与他在水中相遇,甚至在刘宋的北湖里……分月桥,常宁公主的官船……

    桐拂浑浑噩噩走回屋子,一眼看见案上的九子铃,脑中忽而清明。残棋,兮容……那个赤足而舞乌发簪凤的女子,或许可以撩开层层面纱……

第二百一十三章 荷气竹香俱细细

    酒舍里坐得满当,人声喧腾,刘娘子瞅着角落里瞪着酒坛子发愣的那一位,叹了好几回,终是没忍住,走上前,“再瞪着,我这酒坛子要被你瞪出窟窿来。”

    桐拂这才拎着酒提子站起身,“什么时辰了?”

    “就快天黑了,”刘娘子摇头,“你这瞎琢磨什么?金大人能有什么事?多半人在宫里。以前不也有过,忙起来就宿在朝房。怕是有什么急事,没能传个话出来……”

    桐拂忽地将刘娘子的衣袖捉了,“近日可有从西南那边过来的?”

    “西南?”刘娘子眉梢微挑,“近日里说话腔调古古怪怪的人还真不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给你打听打听……”

    “桐姑娘!”刘娘子的话没说完,就被这一声打断了,二人齐齐回头去瞧。不远处站着的女子已快步上前,挽着桐拂,“这么巧,出来吃个酒也能遇见!”

    桐拂头有点大,这位宜安郡主怎么满城的晃悠?“郡……”

    繁姿将她话头打断,“叫我繁姿就好,京师里头吃了个遍,都没有这家酒舍的酒菜口味好,咦?桐姑娘可是这里管事的?”

    “不不不,”桐拂忙回身挽着刘娘子,“这位才是,我不过是个跑堂沽酒的。”

    刘娘子笑道:“小拂我可是当自家女儿的,她当然是管事。来来来,赶紧的,去里头坐着,我让人上酒菜。”

    桐拂将繁姿领入里头的雅室,还没坐稳,帘子被人挑开,一个男子径直入来,二话不说坐在她二人之间,拿起酒杯就喝。

    桐拂瞧这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转眼见繁姿非但不恼,反倒伸手替那人斟酒,“还是这里的酒好喝,你说是不是,加布。”

    加布两盏酒下肚才抹嘴道:“还成,比我酿的还差些。”

    “想起来了,”桐拂恍然,“你是那夜湖边……郡主的护卫。”

    繁姿噗嗤笑出声,“这护卫我可请不着,加布是府里的世子师,我爹好不容易从沐府里抢来的……”

    听着沐府二字,桐拂夹菜的手慢了慢,一大块鱼肉已被加布抢了去。

    “鱼倒是不错……”他边嚼边赞,“和那什么细鳞白鱼,倒是可以一比……”他拿眼盯着桐拂,“若那白鱼是九尾的,就不好捉了。”

    九尾白鱼,是忽格赤给自己起的名儿,说是因为她游水厉害,赶上草原冷泉里的细鳞白鱼,还是九尾的那种……金幼孜都不知道的,眼前的加布,怎会知道自己这名儿?

    加布嘴里忽然嘶了一声,繁姿咯咯笑道,“让你话多,鲥鱼刺儿多,扎着了吧。这鱼吧,四月郭公鸟一叫唤,捕鱼人就晓得是时候了,用那网落去江底。鲥鱼最爱惜自己的银鳞,一旦挂在网上就不会再动弹,出水则死。你瞧这鱼鳞多好看,不但好吃,还能做花样。”

    繁姿将袖挽上一截,露出内里的袖边,“喏,这就是我让绣女帮我依着这鱼鳞花样织的花边,好不好看?”

    加布瞄了一眼,“直接拿鱼皮裹着结了,麻烦……”

    繁姿咬了一口梅花糕,“你还别说,真有直接用鱼皮做衣衫的,早前京师里还能找着人做,如今怕是难了……”她一脸可惜。

    “可是皮作坊里的匠人?”桐拂忍不住问道。

    繁姿嘴里都是糕点,嘟嘟囔囔,“是啊,咦,桐姑娘长在京师竟不晓得么?”

    “哎哟,这鱼皮裹身上,啧啧,也不怕被外头野猫给盯上……”刘娘子捧着食盘入来,呼啦啦又布了好些酒菜。

    繁姿也顾不上,干脆撸了袖子站着吃,“我得跟我爹说,我不回去开封了……就冲着这么多好吃的我就待在京师了……”

    “这些呀,你吃多了也要厌了的。”刘娘子将酒斟上,“要说好吃的,我家小拂做的水八鲜那才是真好吃。”

    “我晓得!”繁姿挥着竹箸,“莲藕、红菱、茭白、芡实、荸荠、水芹、茭儿菜、慈姑……”

    加布鼻子里出气,“水里的草,能好吃到天上去?”

    “芦芽炒新韭,蒌蒿配咸肉,白糖花香藕,素油茭儿菜……”刘娘子边说着边往外头去,繁姿的双眼瞪圆了,“哪儿能尝着?”

    刘娘子人已经在外头了,抛回来一句话,“找你面前的人……”

    “桐姑娘,”繁姿忙揪着桐拂,“能做给我尝尝么?”

    桐拂失笑,“这时令不对,许多做不来的,需等一等。”

    “侯夷鱼呢?这会儿该有。我听爹爹说,那鱼儿一生气就腹胀浮于水面,用手就能捞起来,味道极鲜……”

    “她不捉鱼,问她没用。”加布端着一碗鸭血汤,吃得热气腾腾,眼皮都没抬。

    繁姿还在自顾自说着什么,桐拂却再听不进,一双眼盯着加布,“你怎会知道?”

    加布端着碗,慢条斯理吃完了,拽着繁姿就走,“侯夷鱼有毒,毒死人的毒性,没事别瞎琢磨。”

    “毒怕啥,”繁姿还不肯离开,“你不是说云南山里头的毒物多了去,你早就百毒不侵了?”

    “我不侵,你侵,傻!”加布有些不耐,避着桐拂的目光。

    “等等!”繁姿忽然扯着加布的袖子,“这顿酒菜还没给钱!”

    “没带!”

    繁姿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塞进桐拂手里,“回头银子我让人送过来,这个你先拿着,桂花藕里放一些可好吃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加布拖出去,嘴里仍在喋喋不休地交待,“可不是一般的蜜,是蜀地桐花的蜜,是十一叔给我的……”

    桐拂瞅着手里的瓶,上好的瓷,绘着长山秀水,脑子里盘算了一番,十一叔?蜀王朱椿,以诗书礼乐化一方的蜀秀才……她将那瓶子打开,清香乍涌扑面而来,眼前恍惚见着漫山璨若瑶华……

    她脑子里猛的一亮,将那瓷瓶塞入怀中,就往外急走。耳听着刘娘子在身后唤她,她也顾不上。

    外头天刚黑下,河道边长串的灯笼正被晃晃悠悠地挑起,河面疏疏落落的光影。行人匆匆,奔着那巷道深炊香浓处。桐拂搭了一程船,循着山岗,钻入御赐廊煌煌高门深户蟠亘之间……

第二百一十四章 野风萧飒水潺湲

    深巷幽谧,抬头可见墙内树影婆娑,瓦檐垂藤。偶有车马过,垂梁下悬炉白烟喷薄,徒余一径香尘。

    桐拂将那瓷瓶握在手中,盖子已除了,那香气虽浓,但在这外头,似乎很快就散了去。桐花蜜,正是桐花凤最喜食之物。若那桐花凤随在兮容左右,闻见这味道,该是会出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月移中天,桐拂略有些失望。方才经过李景隆的府园,特意多停留了一阵,却并无动静。

    自巷道走出去,眼前难得一片开阔地,河渠在此汇作一方湖面。周围苇草繁盛,虽无人家相近,却也生着稀疏几树绯桃、绿萼和海棠。无人照看,月色清辉间反有野趣。

    她在湖边寻了块平石坐了,自此处望过去,小湖对岸楼阁影影绰绰,似乎正是李景隆的宅子。也不知是否因着幽禁的缘故,整座院子里没有半分灯火,看着竟比眼前的野池无人地更添荒凉。

    看了一阵子,觉着有些饿,她索性将那瓶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异香沁入心脾,方才的乏意顿散,心思难怪这小凤挑嘴,这寻常花蜜比起这桐花蜜确是差了几分。正欲再喝,耳边听得车马声近,竟是冲着自己这边过来。

    桐拂扭头看着那车马依稀是官家的形制,忙避去一旁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之后。心里就有些悔,这一带平素不常来,就是因为高门深户的,比寻常地反倒麻烦事儿更多,若听着了不该听的……

    那马车停在她方才坐的地方不远,驿车之人下了来冲那车里压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远远避开了去。

    没过多久,又有马蹄声迫近,听着有人翻身下来,直走到那马车旁,“喝酒就喝酒,这找的是什么鬼地方……”听声音是个男子,而且不知怎的,桐拂觉得这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紧接着车里的人掀帘而出,“这里怎么不好了?不比那条闹腾的秦淮河边上强?还是说,卢大哥你就好那一口?”这声音似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听着,也有那么一点耳熟。

    二人走到湖边,一起坐了,传来酒坛子被搁下的声音。桐拂心里叫苦,这是真打算在此处边喝边说上话了?早知道方才就入水遁了,眼下离得太近,入水很容易被发觉。

    “大老远跑这儿做什么来了?定是溜出来的。”那男子道。

    “什么叫溜?腿脚长在我身上,我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谁拦得住?”

    那男子轻嗤一声,“回头被抓回去,别哭!”

    “他们没心思管我!嗳,你信不信,估计八成还没发现我跑出来了……”

    “你爹和你二哥,倒是可能还没发觉,不过你那位大哥……你就别想了,估计你一脚踏出宫门,他就晓得了……”

    二人碰了碰酒盏喝了一回,那男子又道:“你这次带了几个人出来?”

    那女子哗啦啦地忙着斟酒,“挺多的,丁琏、李蕴还有莫庸。”

    “就仨?还挺多?”那男子咂舌,“你可晓得近日这京师里头,除了你们,还有西南边来的?你就不担心你的小命?”

    “宫里还不一样,虽有我大哥派的人日夜守着,又何时安稳过?与其憋在那里无人问津的,不如到这里逛逛……”

    桐拂听了个一头雾水,这宫里宫里的,难不成是大明宫里跑出来的公主?要么是哪位王爷溜出来的郡主?不管是哪儿跑出来的,给自己撞上了,万一有个什么事,可说得明白……再有,西南边来的人?那天廖卿神神叨叨说的没头没脑那几句,可是与这个有关?

    才想了个开头,听见那男子忽然压低声道:“阿笙别说话!有人……”

    这一句听得桐拂一身冷汗,自己没曾发出过声响,怎的会被发现?

    就听那男子将那叫阿笙的女子拖起身,欲往马车那里跑去。桐拂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尖利刺耳,钉在马车身上笃笃声不绝。她拨开苇草,看见那男子手中握着短刀,将迎面扑来的箭矢一一拨开,勉强护着身后的人。

    眼见他渐渐势弱,一不在意肩上顿时中了一箭,桐拂再顾不得,将苇草分开呼道:“避入这里!”

    那二人回头,短暂的犹豫,双双避入苇草丛中,与桐拂一起伏低了身子。乱箭纷纷入来,但被密密匝匝的苇草层层遮挡,很快失力而散。

    苇草丛中黑漆漆一片,桐拂压低声音,“没别的法子了,只能走……”

    “水里”二字,同时也从那男子的口中而出。当下三人摸索着往苇草深处走去,脚下泥土渐湿软,很快到了水畔。

    “会水?”桐拂问。

    “废话,老子当然会!”

    恰浮云散,月光落,桐拂瞧清楚了眼前的人,“卢老伯?!”

    卢潦渤亦是一愣,很快回过神,将身边的女子扯到身后,“又是你!究竟何人?为何偷偷跟着?”

    桐拂没好气,“是我先到的这儿……得了,你们赶紧的,往东面游,看见那棵最高的树了?从那儿上岸就是条巷子,顺着巷子走紧跟着往西,很快可以到河边,那里人多船多……”

    话没说完,卢潦渤已搂着那女子翻身下水,一眨眼就游远了。桐拂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女子的模样。

    桐拂自水里出来,回身瞧着并无人追上,幽暗的湖对岸似乎也没什么动静,急忙踏入巷子。瞅着前面并无人影,她不得不赞叹了一回卢潦渤的水性,搂了个大活人自己受了伤还能游得这么快……不过,这个凶巴巴造宝船的,怎么跑到这地方和一个逃跑的郡主喝酒?

    没走多远,听见前头车马辘辘,她急忙避让到一旁,这一身湿透了的独自夜行,实在可疑。不料那车马居然就停在眼前,那车帘里伸出一只手将那帘子打着,就听见熟悉的咬着牙的一声,“你是不是太闲了?”

    桐拂一呆,抬头看去,“你怎么在这儿……”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正院宇梅梢月上

    “又干什么去了?”金幼孜将她面上的水擦去,口气虽善,面色却颇不善。

    桐拂后背顶着车壁,“没什么,就,逛逛。”想着这些日子他一直杳无音讯的,心里顿时腾起了簇簇火苗,扭开脑袋不去看他。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是可以随便逛逛的地方?你一只脚踏进这巷子里,可晓得有多少双眼瞪着你?”

    “我走我的路,瞪我干嘛。”

    “你是来找兮容的?”金幼孜猛不丁问道,“想引桐花凤出来?”

    桐拂一愣,转过脸,他的手恰在自己脸边上,他跟着用指腹顺着她的嘴角轻轻一擦,“蜜都抹脸上了,也不怕小凤不来,引来一群蜂。”

    他那样子,桐拂看了一会儿,很艰难地移开目光,低头把瓷瓶摸出来,“那位宜安郡主给的,说是蜀地的桐花蜜,我就想试试。兮容,残棋和九子铃……”

    “怎么弄的这一身水?”他将她打断了。

    桐拂将方才经过略略说了,静默了片刻才道,“西南边来的会是什么人?还有,方才那女子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这年头公主郡主的满大街晃悠……”抬眼见他铁青着脸,没说得下去。闷了一会儿觉着还得说上两句,再抬头眼前一暗,人已经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头,这么咯着有些痛。

    “往后你若想做什么,和我一起。”他的声音嗡嗡的,自耳朵后头传来。她原本的怨气顿时散了大半,“你自己跑没影了,我找不着你……”

    “我在朝房。这些日子京师里不太平,几次找人传话出去,说是都没见着你。是不是怨我了?”

    “我从覆釜岩回来的……”

    “祈雨……见着他了?”他松开她。

    “你晓得?你在?”

    他面上明灭了一瞬,“去是去了,但不是同一处。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承圣三年,东阁竹殿,舍人高善宝焚古今书册十万卷……我去了那里。

    反反复复,去了很多次。每每见火起,却无力阻拦,火尽才得归。此番回来,白日去阁里,晚上去你那里等着,那夜宫里急宣,我就没再能出来。”

    她蹙着眉,“你别真是护着书的神仙,叫什么的?司书大人?怎么回回都往书堆里钻……宫里?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挑起车帘一角,看着外头仍是偏僻巷径,才低声道,“早前礼部郎中夏止善,奉诏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王。但前些日子,自称安南陈氏旧臣的裴伯耆忽至京师,口称胡氏弑主篡位屠戮忠良,自己的兄弟妻孥皆被害避祸于深山,后乔装辗转才得以入京师……但陛下只是赐衣食,并未提出兵。

    十日后,老挝宣慰使刀线歹派人又送来一人,此人自称前安南国王陈日亘之孙陈天平。陈氏被屠戮之时,他万死一生得以逃出转投老挝。殿上言称胡氏篡位暴政横敛,以致百姓愁怨如蹈水火,泣请我朝罚罪……”

    桐拂嘴角一歪,“他那种人,会信?”

    “不会,不过,恰逢安南使臣奉胡汉苍之旨意来朝贺……”

    “等等!”桐拂抬手将他嘴挡着,“我猜,他一定会让那陈天平,一不小心也站在大殿之上。”

    他眼角一挑,“你倒晓得他的心思。”

    手心拂着他的气息,她欲收回,被他捉了,他却仿佛混不知道,“安南使臣见到陈天平,错愕者有,下拜亦有,甚至有涕下者。”

    “所以,八成是没错了。难道,他当真要去罚罪?”

    “不会。”金幼孜答得很迅速,“西南地界,陛下应该还有旁的思量。”

    听见西南二字,桐拂心里一晃,“安南?老挝?”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桐拂几乎以为他睡过去了,他才出声,“云滇。”

    桐拂听那二字就上火,“云滇有什么可思量的?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都嫁过去了,还不放心……”

    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小拂,你觉着,还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会令他如此放不下?”

    心头的火苗扑哧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身上的衣衫已然半干,此刻她却觉着透骨的冷,“西南……她在云滇?”她猛地扯着他的衣袖,“这是真的?她当真在那里?!”

    “并无人亲见,只是猜测。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之前吕让大人奉旨去安南,我托他问了些事,不单是鲛人……”

    外头已有人声喧哗,车帘上映着流光灯影,想是已到了热闹的官街上。马车猛地停住,二人探头看去,外头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马正呼啦啦往巷子里涌去,看样子是冲着后头的湖边。

    金幼孜忽然问道:“你方才说,那姓卢的管那女子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阿笙。”

    “说话的调子可有不同?”

    “倒没觉得。”

    “也是……”他沉吟,“胡氏祖籍本是浙江,五代后汉往安南镇守演州,算来该是十六世孙……”

    “胡氏?你说那个阿笙是安南的公主……”

    “极有可能。如今陈氏旧族与新朝使团都在京师,就热闹了……先不说他们,”金幼孜凑到她近前,“小柔的事,别想太多,罚罪一事压着,也是顾虑胡氏与云滇那里搭上。

    江边的大宝船你也看见了,他疑的远不止西南一路。再加上,北元余势犹在,草原上也不安生,此刻哪儿都不适妄动。”

    “可……她当真在云滇?”

    “还在打听,你别急,她若当真在那儿反倒安全。沐家的地界,轻易没人会去碰。”

    桐拂心思却早已如麻,之前就觉着加布的言语透着古怪,此番想来,怕是……当下呼啦起身,“我得去问问……”

    金幼孜将她拽着,“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去了平白连累了不相干的,或许反倒连累了原本无事的。”

    她颓然坐回去,再不出声。外头纷乱庸扰早止歇了,重归清平,河风挟着歌娘酥酥软软的调子。

    “绿鬓仙郎,懒拈花弄柳,劝酒持觞……

    长颦知有恨,何事苦思量……

    些介事,恼人肠……

    试说与何妨?又只怕伊寻消问息,添我恓惶……”

第二百一十六章 思量应在月明中

    夏意盛,垂槐葱茏,李恒瞧着眼前自马车上下来的文德,脑袋里有点凌乱。

    斟酌拿捏一番,他才上前礼道:“郡主手上的伤早已痊愈……”抬眼看了一回文德的脸色,又匆匆改口,“也就浅浅一道伤疤,府上祛疤的药足以对付,岂敢劳烦院判大人亲自前来。”

    文德已越过他径直往里走,“好没好的,我说了算。要不然,李大人去问问郡主的意思也行。”

    李恒兀自对着那马车弓着身子,许久才缓缓站直了,叹了一声转身跟着往里走。走入偏厅,文德已在里头落了座用上了茶,杯盏轻点,一片自在。

    “郡主她……”李恒上前。

    “李大人不用理会我,莫耽误王爷编纂救荒本草。”文德一脸诚恳大度。

    李恒只得告退,出来走了没多久,老远地已听见欢快的脚步声,蹬蹬蹬直往这里过来。也不知她与谁同行,一路笑个不停。

    转过院门,繁姿已到了面前,“我师父来了?!”她身后跟着的是加布。

    李恒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上头哪有一丝伤痕的意思,苦笑着点头,“院判大人在偏厅,应是来瞧郡主手上的伤。”

    “什么伤?!”繁姿双眸瞪得滚圆,又猛地醒悟,忙忙捂着一只手,“是呢是呢,一直也没见好,院判大人是该来瞧的。”

    李恒瞅着她卖力捂着手的模样,心里又是一叹,“捂错了,是另一只手。”

    这偏厅虽不大,但临着的园子景致着实不错。庭中天目松青巍,西府垂丝韶秀,秋海棠傍依檐下。庭畔阶砌处,石竹、蜨蝶、金丝荷叶,丛丛簇着。再往那墙角处,酴醾、紫心、黄蔷薇芳菲婀娜。

    吃了一会儿茶,繁姿有些不悦,嘴巴里存不了话,“师父难得来一趟,总盯着加布瞅,他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好看?”

    加布起身,“光喝茶没意思,我去取酒。”

    “我去取!”繁姿闻言腾地蹦起来,“我晓得师父喜喝什么……”话音犹在,人已转出园子,徒留了转角处一株芍药,被她裙裾拂过,兀自颤颤不休。

    加布盯着文德,“人见过了,话也说明白了,文大人若只是过来喝个茶,便罢了。”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回没说明白,还得接着说。我还住在原先的院子,她走以后从没挪过。”文德瞧着墙头扑棱棱刚歇下脚来的一只黄雀,“那里的花草都是她看着种下去的,也该回去看看。”

    “去不去的,她自己拿主意。这事里的计较,文大人当是看得清楚。你若换做她,该避着谁该见谁,也是大差不离。”

    “阿清对你的信任,你也莫要辜负了,这背后的算计筹谋,我可以不问,但若有人欲以她为刃,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她守住了。”他人已走到月门处,“今日拜帖上原是写的世子师,至于郡主为何会来,你可以问问她。”

    加布眼瞅着繁姿抱着酒坛子兴冲冲地入来,转了一圈没寻着人,“师父走了?”

    “嗯,走了。”

    “行。”她抱着坛子转身就走,面上没有半分不悦。

    “干什么去?人家本不是来喝酒的。”

    “无妨,我给他送去。”她已一路小跑得没了影子。

    墙头那只黄雀被惊起,扑簇簇地很快掠出院子外去。身后侧门咿呀,加布没回头,“你若真要去,我有法子。”

    “不,还不能回去。”文清倚着阑干,犹望着他的去处。

    “你如今这模样,这声调,你亲兄长都辨不出,旁人更是不能。若想回到你兄长身边,有的是法子。”他扭头去看她,她面上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前几日,和莫邪同游凤凰台。她说,如今殷驸马的府上,到了夜里反倒热闹。墙头、假山、高树枝上,时常瞧见人影。

    有一日,树上的人大概是走岔了,恰好落在庭中。彼时驸马与公主正在廊下吃酒看戏,那人揖了揖,大摇大摆自院门走出去。”

    加布冷嗤一声,“锦衣卫,当年因滥用职权依势作宠,被太祖所废,刑具俱被焚毁,所押囚犯交了刑部,内外狱尽归三法司。

    如今又冒了头,还添了个北振府司,专治诏谕。底下的人没个约束,光天化日就能在朝臣的宅院墙头晃悠。驸马这里大约算客气的,等天黑了再摸进去……”

    “所以,我还不能去。”文清接了话,“但我允了她,怎么的,也要见上那人一面。”

    “是她疯了,还是你疯了?那人?能去见么?”加布再坐不住,站到她身旁,“那人我见过了,好好的,活蹦乱跳。你回去跟她说,让她没事别惦记,也别再让你冒这个险。

    那日不过酒舍里一同吃个饭,你晓得那屋子里头外头,蹲着站着围着多少人?”

    文清抬眼见他真急了,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既允了的,总要去亲眼看看。你放心,我不会鲁莽的,回头与你一道总行了吧?”

    他瞧她低眉顺眼,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扔紧拽着,心里一软,“行,回头我带你去,你自个儿别动心思。还有,那事……”

    “我晓得,不会乱来的,莫邪她都交待过。”她的手松开,将鬓边的碎发绕至耳后,嘴角微抿,面颊上夭桃浅粉。

    加布看得挪不开眼,清了清嗓子,“往后,你是和我回去,还是留在京师,我都不会勉强你……”

    她抬眼,“若我要勉强你呢?”

    他一噎,“随……随便勉强……”

    ……

    小舟行得飞快,桐拂瞧着坐在船头踢水的小娃娃,有些哭笑不得。

    听说今日自己要出门,金幼孜竟一大早地将江乘领到她的院子里,说是江乘记挂桐花姐姐,一定要来看看。完了之后,金幼孜去上朝,留着这小娃娃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江乘倒也乖巧,一听说可以出门去看大宝船,立马把金幼孜偷偷摸摸交待他的话,诸如紧紧看着这个整天乱跑的姐姐,姐姐和旁人说的话都要记下……等等全都与她和盘托出……

    桐拂气归气,也只能将小家伙带着。眼下牵着他的小手站在宝船厂的门前,她又开始头大,里头这许多人,上哪儿去找那姓卢的?

    听见身后一声抽气,桐拂扭过头,廖卿神情莫测正打量着她和身边的江乘。

    “这么巧?”桐拂招呼。

    “不是巧,我算到你要来,候了一阵了。”廖卿犹盯着江乘,“不过……他,我怎么没算着?”

第二百一十七章 滤蜜调冰结绛霜

    远处江边,七个作塘一字排开,无数的小作坊散布四周,铁器木作、篷绳舵锚各自热闹。

    瞅着江乘拖着一小块船篷余料,呼啦啦四下跑着,廖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和金大人……这个小娃娃……”

    “江乘!”桐拂没好气地唤了一声。

    江乘舞着手里的船篷,“桐花姐姐一起玩!”

    廖卿恍然,“如此如此……”

    桐拂盯着他,“廖大人,你这能掐会算的,都算到什么了?什么西南来的人。”

    廖卿有些局促,往她身边凑了凑,“这看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究竟是什么我拿不准才去问你。”

    她移开目光,“那等廖大人的星看清楚了再说不迟。”说罢就要离开。

    廖卿挺直了身子,“桐姑娘且留步,在下对桐女史的心意,天地可鉴。”

    桐拂脚下一个趔趄,缓缓转过身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

    “自然晓得。”他面上神情,如荒荒游云,寥寥长风。这一眼看着,不知何故,桐拂心里有什么落在了实处。

    “都是些摸不着边的,人,不知道在哪儿。”话说得没气力,她也实在是没什么气力。日日牵念着,想着一见,又惧一见,或者终归只能求个各自安好。若当真是云滇,边敝苦远,蛮荒烟瘴之地,所依附之人本已万千凶险……

    廖卿见她眸光渺渺空空,心思早不知去了何处,也没扰她,一同并肩看了一回远处江水辽阔。

    还是江乘玩倦了,跑回来扯着桐拂的衣袖,“桐花姐姐说要带我去宝船上的,怎么还不去?”

    桐拂这才回过神,“这就去。”

    廖卿将她叫住,“找谁来了?今日俞平海不在,试船去了。”

    “我不找他。稳船坞那里的船工,平素住在哪里?”

    他有些迟疑,“倒是不远,不过,那地方都是男人,你去不大合适。你若信得过,我替你去寻。”

    看着跑了一头汗的江乘,桐拂将手中提着的布袋递给廖卿,“麻烦将这个交给一个叫卢潦渤的,若他问起来,告诉他,我每日午时会去信府河军师巷间的白酒坊沽酒。”

    看着廖卿一脸盘算莫测,她叹道,“不要乱掐算,不过是人家帮过一个忙,我回一个人情罢了。”说完领着江乘走远了。

    廖卿望着她的背影,恍惚间与海棠掩映朱色阑干前的那个身影,重重叠叠。仿佛伊人顾盼,低语婉转,不过是那道宫门之后……

    桐拂将江乘送回聚宝桥,瞧着已近午时,寻了只舟子直往白酒坊去。才转入坊间水道,已觉酒香熏面,两旁作坊皆是前店后坊,酒幔林立。巨大的酒缸罗列街旁,高粱玉米小麦正由货船运去岸上。那后头烟气腾腾,应是天锅下的柴火正旺。

    她寻了处空隙上了岸,立时有卖酒人上来招呼,因是都熟识的,桐拂与他们闲说了几句,就往平素惯去的几家问价沽酒。事儿办定了,大日头底下暑气重,她买了份凉水荔枝膏边走边瞧热闹。

    眼瞅着前头铺子前围拢了许多人,桐拂也凑上前去。门前支了案几,一个女子正临街卖酒,戴着纱笠瞧不清样貌。身后一人抚琴,听着是梅花引。酒坛开了封,酒香合着梅香顿时四溢开,众人皆垂涎赞不绝口。

    那女子皓腕轻抬,将坛中悬于酒面的生绢袋取出,随手将袋中之物散在案面之上,竟是盛开的朵朵梅花。围观的外乡人顿时哗然,“这大夏天的,哪里来的梅花?这是什么戏法?”

    那抚琴之人起身,“想知道是何缘故,且先赏一回姑娘的梅舞,届时自会晓得。”

    众人忙挪开地方,那女子也不上前,竟转身走近铺子门前,抬手执着垂下的一道锦缎,拧身而上,轻飘飘落在二楼的栏杆内。这一下,当真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众人呆了一呆才回过神,纷纷喝彩。已有按捺不住的,往那栏杆内投去了铜钱碎银。

    梅花引琴声已起,听着若有若无,在这喧嚷坊间竟不曾被湮没分毫,碧山绮云清清杳杳。那栏杆后的身影,正如枝上新梅,含风露,廊下待月侵。又似庭院雪深处,帘栊清晓,冰骨清寒……

    又听她唱词淡淡,“断回肠,思故里。漫谈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听者,未饮,已醉。

    琴声渐疏,那曼妙身姿回旋而落,一捧梅花尚是花苞,自她袖中而出,尽数落于案上水甑内。甑下新炭微火,那些花苞入水即刻蓬然绽放,清新四溢沁入心脾。众人已是目瞪口呆竟顾不上出声。

    她用长勺将盛开的梅花捞起,分入一旁的酒盏之中,又抬手取了一旁冰鉴里的白酒,扬腕间,清亮寒凉的酒汁自壶中而出,一一点入罗列成排的酒盏中。那里间的梅花遇酒,急急旋起,酒与梅,香气交叠,直冲入五识……

    一时人声沸腾,众人纷纷拥上前取酒品尝,铜钱碎银落入匣中叮咚不绝。

    桐拂却移不开步子,那身姿、那调子,兮容?

    她正欲上前一问,被人扯着领子拖了出去,那人哑着嗓子,“总算找着你了!”说罢松开了手。

    桐拂扭头看去,吓了一跳,“卢潦渤?你……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他的面色不善,不但不善,还有些苍白。

    “你的伤好了?药用上了?”桐拂望向他的肩头,那里鼓鼓囊囊,应是包扎过。

    “什么药?”他挑着眉,更加不耐。

    “我刚才去江边找你……”

    他踏前一步,居高临下瞪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直跟着我?你认识她?”他顿了顿,“你若敢说一句假话,我多得是法子把你弄死。”

    大概是发狠用了力气,牵扯到伤口,他痛得嘴角一抽。

    桐拂一叹,“我原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她,我真的是路过。那晚,我先到的湖边你们才来,之后……”

    “你都听到什么了?!”他还是恶狠狠地,但明显收敛了动作。

    “没什么啊,不就是你的心上人逃出来,你俩见个面。这事再寻常不过……”

    “闭嘴!”他显然气得不轻,“说,谁让你来的!”

    桐拂手一摊,“到底是闭嘴还是说……”猛地想起兮容还在身后,转身就走,“你等着,我去寻个人,马上回来……”

    只觉得手臂上一凉,似是缠上了什么,低头一看几乎闭过气去,一条银蛇稳稳盘在那里,纤细如麦秆。

    “你再多走一步,它就会咬上一口,然后,你就该转世投胎去了……”卢潦渤的声音凉凉,自身后传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流光剥落鲛人泪

    周遭熙熙攘攘,醒醉喧哗,彩舫笙箫渐近渐远……桐拂一动都不敢动。

    她晓得手臂上那东西正盯着自己,却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些微动静将它惹恼了。投胎转世什么的倒罢了,只是这法子,实在毛骨悚然了些。

    “卢公子……”她试着唤他。

    身后没动静。

    “卢少侠……”她声息万分小心拿捏着。

    河风倏而过,炎夏生寒栗。

    “卢……你看,这个样子不大好说话,要么你让它换个地方凉快……”

    卢潦渤慢悠悠转到她身前,“我看它挺喜欢你,说实话,它其实也不大听我的,毕竟是生在海边的树林里,性子难免有点野。”

    桐拂再要说什么,迎面有人过来。

    “哟,桐姑娘,大热天的,杵在日头底下仔细暑气……”路过的沽酒郎招呼了一声又离开。

    “这不小拂姑娘么?又来沽酒了?有空去铺子里坐坐……”码头上跑腿伙计点个头也跑远了。

    她再往方才抚琴跳舞的铺子前瞥去,除了争抢着买酒的人,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卢潦渤歪着脑袋盯着她,“桐拂……这儿认识你的人,还不少。”

    桐拂眨巴眨巴眼,“你肩上的伤,我替你瞧瞧。我爹行医的,我虽没跟着学,但倒腾个伤口还算是内行。你那日受伤又入了水,若不早点敷药,怕是有大麻烦。”

    他面上冷冷,“不必,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天这么热,伤口容易烂。你想想,我若当真想害你,何故又来助你?之前找你,是为了一个案子。那夜我去御赐廊找人,也是刚好遇上你们。方才去宝船厂找你,就是给送药的。

    喏,我的船就在河边,最小的那个。信不信得过,随你。”

    卢潦渤远远看见那艘细长的舟子,又看了她一回才道,“走。”说罢转身就往河道边去,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动静,扭头看去,她兀自僵着手臂站在日头低下一动不敢动。他皱了皱眉,“怕什么?你走你的路,它现在不饿。”

    桐拂瞧他大摇大摆往河边去,只得提心吊胆跟在后头,也不敢去瞧它,嘴里念叨着,“我跟你说啊,这京师里头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蒲藕芦蕨枸蒿蓉菊,你得留着肚子是不是……”

    卢潦渤肩上的伤,吓了桐拂一跳。那夜明明见到他是被箭矢刺中,但眼前的这个伤口却撕开极大。若非他之前用短刀挡了一下卸去了些气力,这一箭怕是要将他穿透了。

    “这是什么箭?怎么如此厉害?”桐拂犹愣着。

    他脑门上都是汗,“铁梨木,木送子,算我命大。”

    “什么木什么子?从未听说过这兵器,也太狠辣歹毒了……你是铁打的么?”桐拂咂舌,一边手上不停,将简单敷了药的地方冲洗干净,“伤成这样还满大街晃悠……”

    他鼻子里出气,“这算什么,爷受得伤比这厉害的,多了去。”

    “你不是造船的么?能受什么伤?”

    “采珠。”

    桐拂手下一顿,将腰间的串珠摸出,“这个?我常去湖底摸来……”

    卢潦渤瞅了一眼那串珠子,甚是不屑,“湖底?与盆里取珠有何不同?南边海里采珠,听说过?”

    “媚川都?!”她讶然,“那不是南汉专门采珠的水师?早没了……”

    “媚川都是没了,采珠人怎么能没了,权贵人家看上的宝贝,自然会想法子去弄。”

    “海里……”桐拂琢磨了会儿,“没见过海,海里的贝该是在很深的地方,怎么下得去?”

    “腰上拴根绳,提着采贝刀,一口气潜到水底。船上的人牵着绳子另一头,绳子晃了,就拉绳子,把人拖上来。运气好的,拖上人来。”他顿住。

    “运气不好呢?”桐拂觉得后背有点发凉,问出来就后悔了。

    “拖上来,绳子那头的人没了,或者,只剩个……”他没说下去。

    桐拂的手颤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将纱布缠利索了,“那你……怎么会跑来京师造宝船?”

    他没吭声,桐拂心里却是一个佩服,自己手上已经是十分小心,但这伤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他到现在连哼都没哼过一声。

    “你问的案子,是河道里水妖的?”他冷不丁问道。

    桐拂点头,“是,七条人命,十几个人被抓走了拘禁,回是寻回来了,只是没一个说得清怎么回事。”

    “这种案子官府自然会去查,你起什么劲儿?”

    “可知道鲛人?”桐拂忽地眼神烁烁盯着他。

    卢潦渤猛地起身,眸中怒意骤聚,看得桐拂一阵胆寒心悸。“你到底要问什么?!”他起得猛,必是牵动了伤处,脖上青筋跳了跳。

    “我在水下看到过,”她咬着牙,欲避开那迫人的凌厉,“那人身上有鱼鳞,还有……”

    “胡说!这世上没有鲛人!”他的身形将她笼着,压抑不住的急怒,“爷路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被丢进海里游,合浦的珠池、南海、交趾的海,你去打听打听,水性好的可有胜过爷的?!没鲛人什么事,那都是胡扯!”

    桐拂有些慌,这船里也没旁人,若把他惹疯了还是自己倒霉,忙转了口,“没有就没有,你当心伤口再崩开了……”

    话没说完,他人已经蹬蹬蹬走出船去,桐拂想着方才他说的交趾二字心里一动,忙往外追,“峨嵋是什么?”

    他人已经上了岸,脚底下一慢,“在交趾,峨嵋是妹妹。”言罢,人已没入大街上熙来攘往之间。

    妹妹……桐拂心里一喜,看来那人果然与交趾脱不开干系。但莫名的是,那人又为何会对着十七唤妹妹……究竟是不是残棋……

    迷迷糊糊琢磨了一回,猛地想起一事,她整个人顿时僵住了,怎的忘了手臂上的那条……

    “小拂!”一声唤惊得她狠狠一个哆嗦,抬头看去,河岸边立着的是金幼孜。

    她另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那手臂,“柚子快……快帮我把它弄下来……”

    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桐拂心里叫苦,难不成自己已将这小蛇惹怒了?

    他盯着她,调子里分明的不悦,“这辈子,你也别想将它摘下。”

    桐拂猛地低头看去,那手腕上除了清凌凌的白雁玉钏,哪里还有那小蛇的踪影。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绿树阴浓夏日长

    悬着梅花招牌的酒作坊,并不知晓方才跳舞的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只说是她自己找上门来,帮酒坊拉来的生意作三七分即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来。

    “你觉着是兮容?”金幼孜替她打着扇子,垂柳底下暑意犹浓。

    “十有**。”她嘴里吃着绿豆凉汤的饮子,含含糊糊的,“明儿起,我在这儿守着,她总会再来。”

    “然后呢?”他也不着急,“问她九子铃是怎么回事?问她是不是残棋杀了人?”

    “不然呢?如今也只有她晓得……”

    “就算她晓得,她为何要告诉你?”他手里的扇子一下下,稳稳当当。

    “好歹相识一场……”她有些没底气,“能问出些蛛丝马迹也是好的。对了,残棋那里,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只是怀疑,”他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汤汁,重新望向粼粼河面,“对京师水道十分熟悉,虽不知他水性如何,但掌船的本事,不是寻常船夫可比。

    他常去北门桥市买鱼露,八瓣方粽。兮容住处四周都是李景隆的宅子,那些宅子里护卫说,平素常见残棋夜里往来出入,行踪不定。而身上兵器,是柄水刺。”

    水刺……桐拂忆起水下几番遇见,水刺寒光自眼前闪过,不由得一个激灵。缓了缓才又道,“鱼露?八瓣方粽?好像在哪儿听过……”

    “交趾沿海住民爱食鱼露,八瓣方粽也是那里常见……”

    听着金幼孜叨叨地说着交趾美味,她猛地想起头一回听到鱼露是在卢潦渤那里,卢潦渤与交趾必是有着万千干系……

    “等等,”她忽然揪着金幼孜的衣袖,“木生子是什么?还有铁梨木?”

    他一愣,“铳箭?你怎会知道?哪里见过?”

    “那个和安南公主在一起的人,他说他中的箭就是这种。”

    他手中的扇子顿住,“事出那夜,待锦衣卫赶过去,四下里的箭矢都被收拾干净,只余下马车上嵌着的一个箭簇,那箭簇并非明制。木生子和铁梨木,都是安南火器里的。”

    “火器?”桐拂手中的饮子险些泼了,“谁下手这么狠,对着那公主连火器都使上了?”

    他剐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能操心一回自己的安危?彼时你不也在那儿?现在知道凶险了。说了多少回,如今京师里头不安稳,你能不能别到处乱蹿?”

    桐拂闷头喝饮子,想了想还是问道,“你那日说见了吕让?他从安南回来打听到鲛人了?”

    金幼孜叹了口气,“就知道你放不下。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吕大人说,鲛人在安南说法很多。有说是编派的,有说见过,说是大鱼的有,说其实是人装扮的也有。

    最后寻了曾去过海里的老人家问了,说早年船被吹去海中间的一个海岛上,那岛上确实有个传说里的雕题国,里头的男女老少都是鲛人,各个水性了得。但说的话他听不明白。

    一清早的,男女老少都跳进海里,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腰间皆缠着银丝般的东西,那东西晾晒之后,由人织成极轻柔的纱布……”

    “鲛纱?”桐拂目瞪口呆,“当真有这东西……”

    金幼孜容她发了一会子呆,才道,“之后他撑着船出来,再想回去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见她愣神,他晃晃悠悠打着扇子,“怎么着,难不成还想去海里寻个究竟?那得,等你的平海哥把大宝船造好了……”

    桐拂听他忽然没了声音,抬头就瞧着一架马车稳稳停在了跟前,马车上款款下来一人,笑着走过来,“金大人来的,竟比宫里的车马还快。”

    “思暖。”桐拂忙起身,“怎么亲自跑来这酒坊?”

    “宫里的大内酒,哪里及得上这里的好喝。”思暖道,“我瞧着皇后近日吃不进什么,倒是提过几回坊间的碧青酒。皇后本是让我出来寻你,让你进宫陪着说说话,听说你在这儿,我顺便沽了酒。”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偌大的京城,宫里头的想找着自己,竟跟寻坛酒一般容易……嘴上自是不能说,“我晓得哪里的碧青酒好,我同你去。”

    思暖冲金幼孜礼了礼,抿唇笑道,“思暖是奉了懿旨出宫,只得将桐姑娘领走了,金大人莫怪。”

    金幼孜忙回礼,“倒是要麻烦女官多提点她,免得惹恼了中宫……”

    桐拂斜斜瞥了他一眼,扯着思暖就走,“今日这树上的知了,还真是呱噪,也不怕被竹竿儿黏下来……”

    瞧着二人远去,宫里的车驾在后头悠悠跟着,金幼孜心里却百般不踏实,此时召她入宫,实在有些古怪。他将近来发生的林林总总思量再三,仍是想不出什么缘故,但愿只是皇后一时兴起……

    一路上也不甚安心的桐拂,瞅着眼前的瓜圃,半天没回过神。眼瞅着不远处几个宫女挽着衣袖,在地里浇水,她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皇后在御花园里……种瓜?竟种了这么多……”

    “这瓜圃,是孝慈皇后当年亲手搭建的。”身后一句含着笑意,令桐拂忙忙转过身去。双凤翊龙冠、大衫、霞帔、鞠衣,正是徐妙云。

    眼见桐拂手忙脚乱地欲行礼,徐妙云已伸手将她虚扶了,“没有外人不必拘谨。瞧瞧,这些瓜结得可好?”

    桐拂与她一道走上前,“看着极好,”又俯身探了探泥土,“沙土松软,养瓜最好不过了。不过,虽然天热,这水不该到处浇上,只需在田垄浇水。”

    桐拂说罢,将袖子挽起,“我去浇给她们看看。”人很快就一脚高一脚底地踩进去。

    满头大汗地忙了一阵,抬头看见徐妙云仍在不远处看着,桐拂冲她挥舞着手里的水瓢,“来啊试试浇水?一点儿都不热,可凉快了。”

    徐妙云几乎立刻踏进来,接过水瓢,由桐拂指点着,将水浇在垄上。一时瓜藤碧色郁郁间,水花飞扬,笑语不断。

    桐拂举着瓜瓢正说得起劲,猛听见身后动静,扭过头,瓜圃外头早齐整整跪了一地。黄澄澄威赫赫一道身影,已到了眼前。

第二百二十章 弓刀千骑成何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周围的人退散得干干净净。御花园这方瓜圃田埂间,一时间只余了三人。偶有黄雀飞掠入来,栖在瓜藤上,乌眸顾盼,又扑簌簌飞走了。

    自己是走,还是不走,桐拂犹豫了好一会儿。没人命自己留下,也没人让自己离开,眼前这一双人对着,自己刚好杵在当中,实在是……不合时宜。

    日头虽已西斜,余热蒸人,汗自额上滑落,面颊上痒痒的,桐拂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就见朱棣撩了袍子,也踏入瓜圃,径直冲着自己走来。后头站着的是皇后,左右都是碧青色的瓜,个个样子讨喜,她实在不忍心也没胆子去踩,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跟前。

    手中一空,她手里的水瓢已被他拿了去。还没回过神,他人已经绕去她身后。

    他自地上的桶里舀了水,将妙云的手执了,一边洗着她指间的泥土一边道,“这么大日头,旁人躲着凉快尚不及,你倒好,暑地里杵着。”他顿了顿,“这,谁的主意?”

    桐拂不动声色退了一步,“我……”话才出口,那一头皇后已经开了口。

    “我让小拂来的。今年的瓜,结了不少,但个头没以往大。我琢磨着,水多水少了怕是都不行,就叫她进来帮我看看。”她面上晒得仿佛深晕着胭脂,双凤翊龙冠微斜,大衫已除了,鞠衣挽着袖,红线罗大带上,玉花彩结绶、白玉云样玎珰缠在了一处。

    他将手里的水瓢扔回桶里,扑突一声,桐拂又悄没声息退了一步。万一闹起来,十来步外的宫墙后有池子,要么从那里遁了……

    正飞快琢磨着,却见他忽地转身冲着自己走来,桐拂往后迈着的那只脚生生顿在半空。

    他到了眼前停了步子,面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眼神落在她的靴上,“带进来了?拿出来。”

    她的脸色白了白,入宫前靴里的水刺忘记取出……思暖怎地没提醒自己?这私带刀剑入宫,好像有很多种死法……眼下这情形,若撒谎说没有又被搜出来,估计死得会更难看……

    心一横,她将靴子里的水刺摸出,递到他跟前,“不是有心带进来,我……”

    那水刺在他手中掂了掂,折了日光,刺得桐拂睁不开眼。再睁眼,他已回身牵了妙云,往那瓜圃深处走去。

    妙云手指着何处,他便循着俯身细看,用手掌轻拍藤蔓上结的那一只,复又回身与她说些什么。二人说笑一番,又往下一处去。

    这般模样,倒像是寻常檐下,一段举案齐眉。恍惚见戏台上,唱腔绵绵,衣襟带梅香,一曲共挽鹿车松萝同依……

    “小拂?”耳边听着一声唤,桐拂才回过神,二人何时已到了面前。他手中一只瓜色如碧玉,犹垂着一截藤蔓。

    “这只我挑的,一起来尝尝。”妙云面上悦色难掩,被他牵着往瓜圃外走,一边回头唤她。

    临水亭内早收拾妥当,夏帘半垂,将外头暑热挡着。几只铜龙盘踞的冰鉴罗列于四角,凉气四溢。宫人呈上玉碟与刀,正要动手切瓜,被朱棣挥退。

    桐拂缩在角落里,凑在冰鉴旁凉快,就听他一句,“你来切。”

    她一愣,抬头看了一圈,亭子里何时又只剩了三人。这一句你来切,肯定不会是使唤皇后,那只能是……

    桐拂仍自犹疑,他将手边的刀往前推了推,“发什么愣,快些。”

    她硬着头皮上前,将刀取在手中。切个瓜还要假以人手,这是懒成什么样?她心里嘀咕。

    刀刃刚触着瓜皮,他忽然伸手在那瓜上一弹。那瓜该是熟透了的,竟嘭一声裂开一道缝。

    他盯着一脸讶异的桐拂,“碰坏了,可有法子?”

    桐拂心里一股怒气没来得及飙起,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似曾相识,且是极为不妥。

    他接着道,“要么刻出个花样……比如刻成莲花?皇后意下如何?”

    他明明是冲着妙云说话,语气也很平和,听在桐拂耳中却如擂鼓一般,她顿时手心沁汗。

    这一出,是那年中秋,在朱允炆微服出访的船上。彼时小柔也随了他出行,近在咫尺却未得见……

    “哦?小拂竟有这般手艺?”妙云一脸好奇,直向她手中的刀看去,满是雀跃期待。

    桐拂敛了心思,将调子端稳了,“雕虫小技罢了,今日便献丑了。”说罢手中薄刀飞扬,嗤嗤有声,不多时,瓜瓤如莲新绽,瓜皮莹莹舒展如叶,清香盈室。

    妙云接过,捧在手中把玩,啧啧称奇,“这如何舍得下口?便是当作摆设,也是极新奇好看的。”她抬头望向桐拂,“这手艺,是和谁学来的?”

    桐拂心下黯然,本是当初为了逗小柔开心欢喜,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知刻坏了多少只瓜……嘴上道,“自己胡乱刻的,皇后见笑了……”

    朱棣自取了一瓣,入齿便作冰雪声,尝罢了才道:“飐风碧云扇,团圆青玉叠。八月十五祭月,本是饼必圆,而分瓜牙错。瓜刻如莲,家人各得一瓣,本是求团圆……”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颤颤不已,这番话,是彼时金幼孜出头替她解围时的一番说辞。他眼下竟几乎分毫不差地说出来……

    “我方才说的,可对?”朱棣抬眼看着她,仍是未漏出丝毫心思。

    “坊间确有这么一说,自然是没错的。”桐拂一手紧紧捉着案侧,才勉强站稳。

    “倒是头一回见……”妙云仍在赞叹,回身就欲去冰鉴里取冰,被他捉了手腕。

    “既然身子不适,不可贪凉。这瓜,也不可多食。”他亲手分了两瓣与她,“就这么多了,旁的,再莫惦记。时辰不早,需去一趟文华殿,皇后先歇着。”说罢,他起身就走。

    到了亭外,他又停了停,“这刻瓜之人,我要向皇后借去一会儿。”这才提步离开。

    妙云冲着桐拂点头,示意她放心,“去吧,从文华殿出来,让思暖领着去太医院瞧瞧桐大人。”

    桐拂心中一暖,忙告退出了亭子,匆匆跟着前头的身影而去。

    候在亭外的思暖这才入了去,替皇后沏了茶,倒没遮着面上忧色,“桐姑娘她……不会有事吧……”

    妙云用手拈了一瓣瓜,只一句,“真正好颜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晚霞澄锦照芙蓉

    太和殿东侧,文华门后甬道修长,止于文华殿前,汉白玉丹陛下。

    这一路过来,桐拂走得腿脚乏力,前头那个身影却始终步履如飞。

    入了文华殿,他也没停下的意思,一径往里。她虽跟着,眼睛却没歇着。殿里木雕金漆地平上设宝座金台,香案两侧,一对鹤形香炉分列御座两侧,东西相向,下有趺座,施金珠、口衔香。以三山小屏风遮障的炭炉,铜胎珐琅极尽华美。

    出了前殿,是穿堂,他终是停下脚步。廊外海棠葱郁,纷披婉垂早已散尽,此时日暮,夕晖斜投,难得有了些清凉的意思。

    与他独处,桐拂思前想后,其实没几回,剑拔弩张的时候更多些。眼前这番静和,反倒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他要问什么?自己有什么事还有他不知道的?

    心烦意乱的,她瞧见后头主敬殿里走出几位宫女,到了近前纷纷驻足施礼。清一色服纱帽,簪罗帛花,销金胸背两肩方花罗袍,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这看起来,应是女官。

    待那几位女官离去,他忽然出声,“文华殿女史。”

    桐拂心里一跳。彼时,小柔也是这般,在殿内行走、执笔、侍立……如今常服已换了颜色,百花锦、亦或绛纱绮罗,再不是昨日人面。

    “这些日子,对安南的人有兴趣?”他接着道,“都知道什么了。”

    她收回心思,暗自腹诽,自己整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他会不晓得?

    “都是凑巧,并非特意打听。”她答得四平八稳。既然明知故问,不妨胡说八道。

    “安南的火器,觉得如何?”他仍背对着,仿佛方才问的不过是庭前花树。

    “看着太毒辣。”她心里一叹,这架势,估摸着那晚她吃了什么,他都晓得。

    “唔,的确是胜出一筹。火器之轻妙,毋能出其右者。”他看似自语,那调子里,除去赞叹,似拿定了什么主意。这口气,她从前听到过。是锁定了猎物后,满弓紧弦里的杀意……

    又隔了一阵他才道,“你觉着,云南这个地方,如何?”

    身上的冷汗噌得就冒出来,虽背对着,他面上的笃定与莫测,桐拂猜得分明。她默了一默,“那地方,相去万余里,我原本以为定是处处蛮烟瘴雨。但又听说,倒有人舍得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过去,估摸着那里其实是个好地方。”

    他的身影纹丝未动,半晌才道,“当初得罪沐昕的时候脑子一热,你怕是没想着会有后悔的时候。”

    “自己捧着护着的,却送去旁人手里受委屈。受了委屈,还得劝慰继续忍着。无非顾全一个大局,权衡一番筹谋。

    大局筹谋什么的,轮不上我计较。只那京师大街上河道里,看见盛气凌人骄纵跋扈的,对我来说,没有忍字挡在前头的道理。”一番话说得难得畅快,说完了才想清楚,这会儿并不在大街河道的,是正正经经站在他的大殿里。

    “不到跟前,嘴硬可以。真正到了权衡的时候,该悔的还是会悔。”他居然未恼,反倒慢悠悠转过身子,“就因了彼时一句气话,该见的人见不着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一句没头没脑,桐拂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慌。将自己召至此处,以他的脾气,绝不会是闲来无事。但金幼孜的意思,眼前这位对云滇那里的情形并未摸清楚,最多也就是个疑虑。方才几句,却又好似拿捏了什么在手里……

    见她面上怔忪,他耐心地候了候,“这京师虽大,河道交纵,难免遇着,别不当心把自己的活路拧成了死路。”

    她一愣,脱口问道,“沐昕不回云南?”

    他眸中忽显凌厉,“京师有他的驸马府,还要上哪儿。”

    桐拂心中一恼,又一喜,再欲说什么,他已转身往后殿去,嘴里却问着,“夜里去御赐廊转悠,是嫌现在的住处太简陋了?”

    她忙道,“那是官庐,我本不该住在里头,能不能搬回……”

    他的脚顿住,“皇后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今日倒难得见她松快。给你的腰牌不是摆设,多进来陪她说话。官庐那边过来近些,若要再近,贯城大牢也可……”

    “不用不用,”她忙道,“官庐就好……”

    “皇爷爷!”一声稚嫩清脆,自前殿而来。桐拂扭头看去,一个不过四五岁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手里举着艘小木船,兴冲冲奔向朱棣,几乎一头扎进他怀里,“看我的大宝船!”

    他将那小娃娃一把拎起来,抱在怀中,面上顿时柔和,“瞻基造的大宝船?给我看看。”

    朱瞻基将手里的小木船递至朱棣面前,一脸骄傲,在看清了那木船之后,小娃娃顿时变色。应是方才碰着何处,那木船的桅杆歪折了。他眼里顿时显出泪珠,滚来滚去倒硬是憋着没滚出眼眶。

    朱棣恍若未见,“唔,这宝船造得不错,快赶上三保的了。”

    朱瞻基瘪着嘴吸着鼻子,“瞻基好不容易造的,坏了,赶不上宝船厂的大船……”面上浓浓的委屈和舍不得。

    “我替你修。”桐拂几乎脱口而出,小娃娃委屈又极力隐忍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小柔年幼的时候。

    朱瞻基闻言一愣,复又看向朱棣,探询道,“皇爷爷……”

    “父皇。”前殿又有人来,朱高炽被扶着急急过来,“瞻基不得……”看着朱棣眼色,没说得下去,转而道,“今日瞻基与胡大人习字,半道竟私自出来,是儿臣……”

    “皇爷爷,瞻基错了……莫要生气……”朱瞻基忙乖巧道。

    朱棣不怒反笑,将他放下,“去吧,她或许真有法子。”

    话音刚落,朱瞻基已飞快地跑至桐拂面前,“女官如何称呼?”

    桐拂被问得一愣,这小小年纪,行止言谈竟很有些朱棣的样子……“我姓桐,不是宫中女官……”

    朱瞻基将她打断了,“桐女史真的能修好这船?”

    这一声桐女史,听着她心里狠狠一揪。迅速将万千情绪收起,她蹲下身子,接过那小船,柔声道,“我试试。”

第二百二十二章 清跸穿云阁道长

    水面粼粼,木船虽小却稳稳前行,浮萍分径,惊尾鱼。

    朱高炽瞧着池边蹲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示意身后的人都退了去。

    这小池在文华殿后,平素少有人至,很清静的一处。此刻两个脑袋凑在一处,嘴里叽叽咕咕,时不时笑作一团。

    眼见她牵着朱瞻基走到跟前,二人脸上都溅着水珠,还有几抹泥印子。朱瞻基手里的小船换了新的桅杆,两侧加了木轮,甲板上捏了几个小泥人,似在掌舵。

    “桐姑娘这么一改,倒似是元嘉祖文远的千里船,很别致。”朱高炽道。

    桐拂咧嘴笑道,“船跑多了,听老艄公说起过,约莫是这个样子。”文远的船,无论机关、构造、用料,比这个不知精巧多少,岂是她这么粗制滥造随手一改可比拟的。哄哄小娃娃倒是足够……

    “这船极厉害,使劲用嘴吹它,不会翻倾。”朱瞻基小心地揽着那小船,一脸欢欣。

    “我还要去见我爹爹,先告辞了……”桐拂将衣袖整好。

    朱高炽不及出声,朱瞻基已扯了她的袖子,“桐女史明日可还在文华殿值守?”又转向朱高炽,“桐女史可否陪瞻基习字?”

    “小殿下,我不是宫中女官,而且,”桐拂的脸微微泛红,“我的字写得不好。”

    朱高炽将朱瞻基牵至自己身边,“桐姑娘会常来,下一回再找她可好?”身后的宫女已上前,将朱瞻基领了往园外去。小娃娃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地盯着桐拂。

    “多谢了。”朱高炽望着她。

    “太子客气了,不过是小玩意。外头的娃娃这般大的时候,还在泥里打滚河里摸鱼。小殿下日日习字念书,道道规矩拘束着,难免觉着新鲜。”

    不远处宫墙上,余晖淡薄,她却忍不住贪看。想来彼时小柔也曾站在这里,举目四望。思忆如江水,从来东流无歇时。

    “桐姑娘……”朱高炽见她失神,“可还要往太医院去?”

    她猛地醒过神,“这就过去了。”

    “桐姑娘,”他又唤住她,“姑娘近日可是见过梅驸马府上之人?”

    桐拂错愕,但很快想过来,那日在皮作坊见到的身材魁梧力大无比之人,据忽格赤说,正是梅驸马府上的,叫什么瓦剌灰……但这事,太子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见到梅驸马的仆从,连句话都没说上,又有什么干系?

    她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一段压了,“应是不曾。”

    他将她面上神情细细看了,“不曾最好……往后,姑娘也切莫与那府上的,或是常去他府上的人有任何干系……为妙。”

    朱高炽难得有些吞吞吐吐,桐拂心里更是迷糊,这梅驸马当初确实得罪过朱棣,但之后交了兵权,安稳待在京师里头。如此顾虑重重,甚至有些忌惮,是为了什么?

    自文华殿出来,一路想得越发糊涂,到了太医院跟前天色已暗,熟门熟路摸到生药库的大门外,见有小吏出来挂灯。见到桐拂,忙道,“哟,桐姑娘来了,桐大人还在里头忙着。”

    桐拂应了就往院子里去,里头的灯还没挂上,影影绰绰只能看着一溜厢房的轮廓。走到跟前,看着门似是半掩,但里头却并未点灯,黑漆漆一团,这样子,该不会有人。

    正打算转身离开,听见里头传来动静,似有东西落在地上,她伸手将门又推开些,“爹?可是你在里面?”

    那之后再无声响,她觉着不安心,将腰间的珠子取了往里走去。珠光勉强照亮周遭几步之内,一排排药架上摆满了木匣,垂着密密麻麻的牙签木牌。

    又走了几步,瞧见前头地上一团黑影,将那珠子移过去,是个落在地上的木匣。木匣已打开,里头的药材翻了一地。

    她正欲俯身细看,猛听头顶一声,“什么人?”

    桐拂唬了一跳,抬头看去,珠子的柔光里,是文德的面庞。

    “文大人?怎么是你?!”她舒了一口气。

    文德似是很不耐,“这里是太医院,这句话,该是我问你。”

    “我来寻我爹爹,他……”

    “他不在,你可以离开了。”也不知是否因着珠子的光泽黯淡,他看起来脸色委实不大好。

    “行,我这就走。”桐拂将珠子收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返身往外走去,“文大人好眼力,这么黑都能寻到药材,院判果然不一般……”

    文德见她往外走,心里一直悬着的,才落回实处。再往身后看去,原先立在那药架后的身影却不知去了何处,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才要出声,听见前头桐拂一声闷哼,已被一个身影自后箍在怀中,她的手臂原先尚死死扯着那人的手臂,不多会儿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莫要伤她!”文德再顾不上,忙疾步上前,欲将那人推开。一推没推动,那人已将桐拂搁在地上。

    “她没事,不过是暂时没了知觉。”有人自文德身后走来,“待她醒来,方才的事,她也不会记得。”

    文德蹲下身子,搭上桐拂的脉间,片刻才道,“曼荼罗岂可这般用?若因此伤了她的性命,你可知会有多大的麻烦?!”

    “你若不来,便与你无关。”那女子声音淡淡。

    文德站起身,“与我无关?阿清,你我之间如何能没了牵连?你允诺过,不会妄动,不会牵连无辜,今日这般又是为何?这其中凶险你可想清楚了?”

    “文大人,令妹早丧命于文华殿大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与你有半分干系。”说罢人已出了门外,文德再要上前,被那高大身影拦着,直到她走远了才即刻消失不见……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车马辘辘,外头人声喧闹,将昏昏神思搅动着。虽已是醒了大半,但眼沉沉睁不开,桐拂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心里跟着就沉下去,千万不要是……

    “美人……”耳边传来的声音令她生厌,偏又睁不开眼避不开身,那声音继续道,“虽说万般不舍得把你送出去……待事成之日,美人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手上传来锁链声,随之双手得以松脱。浑浑噩噩间被人扶着下了马车,扔在地上,就听见马车绝尘而去。

    很快四周围上许多人,听得乱纷纷一阵议论,“谁家娘子被弃在路上……看着甚是可怜……竟生得如此美貌……身后背了琴,怕是哪家酒楼的歌姬……”

    又听得乱纷纷众人散开,有人走至跟前,俯身将她扶起,“姑娘可无碍?”

    桐拂听得这一句,眼前猛的清明。那人眸中关切意,一如往初。

    昭明太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帛带缚肩升纸鸢

    雾濛濛过往中,宫苑小池,木舟,小娃娃的笑颜……那之后是什么,重归雾濛濛一片。

    是如何又到了这里,桐拂并没有太多心思惦念,令她更不解的是,眼前的萧统怎的好似变了个模样?

    从前见他,虽服御朴素,但一向俊逸肃肃雍容清朗。如今形销骨立,眸中透着寂杳,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伸出手去都无法触碰到。

    难道说,此时丁贵嫔已不在人世?那之后的蜡鹅厌祷……

    “姑娘为何伏于街头?只管说来,莫怕。”他出声道,神色如初,却隐隐透着哀戚,似是明知手执荆棘仍极力握着。

    桐拂候了候,原以为这姑娘会开口,不料她却始终沉默。心头一跳,莫非这便是自己?可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她如何说得清楚?方才那马车上,耳边犹如鬼魅的声音,又是何人?

    他耐心等着,没有催促的意思。眼前的女子,穿着寻常歌姬的裙裳,面上青纱遮去大半只露出眉眼,素手紧拧着琴囊的锦带,恍然凝思。额上应是方才擦在了何处,沁出点点朱砂般的颜色。

    锦带上悬着一枚檀木牌,他伸手取了,念道,“明漪……”

    桐拂身子猛地一晃,明衣?怎么会是明衣?!

    他又赞道,“好名字……水色清明,濯濯涟漪。”

    她松了口气,是此明漪,非彼明衣。还好还好……

    他见她蹙眉又舒展却始终透着不安,出声安抚,“明漪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一时说不出?”

    桐拂忙点头,这般借口倒是正合心意。

    “姑娘可有住处?”

    她摇头,这地方除了玄圃和覆釜岩下十八村,她哪儿也没住过。

    “无妨,待姑娘身子好了之后,自会送你回去。”他道。

    之后,他再没出过声,阖目端坐。悬炉生烟袅袅,将他面目时时掩映,纷纷错错,那身影仿佛随时会与那青烟一同散去。看久了,她觉着心中如钝刀磨砺,痛楚暗哑丛生,她不得不垂下目光,掩去仓促张皇。

    桐拂没想到又回到玄圃,比起这琼台玉宇,她倒宁可眼前仍是册库林立的梁洲。也很快见到了湛如,较之从前,湛如并未有何不同,只是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不过只是一瞬,短暂到令桐拂觉得或许是个错觉。

    湛如领着自己去的地方,在玄圃极偏僻的一处。临着水的屋阁,除了苇草鸢尾水竹,并无雕琢颜色。琴被置于临窗安几之上,一旁是刚送来的裙衫。

    “明漪姑娘不妨先沐浴更衣,太医随后就到。”湛如在那案后坐了,没有离去的意思。

    桐拂捧了衣物入了后堂,热汤腾腾,澡豆馨香,闻着似有丁香、青木、奈花、白蜀葵……沐浴罢,好不容易将啰里啰嗦的裙衫穿罢,长发随意挽了,就听身后一句,“明漪姑娘当真是歌姬?怎的连发都绾不起?”

    桐拂方要转身,已被湛如按坐在铜镜前。尚未看仔细,觉着肩上湛如的手一僵,紧跟着是湛如难得失态的脱口而出,“九微……”

    桐拂这才看清镜中的自己,那眉眼面目的确与沈九微极肖似。

    “你究竟是谁?”湛如的手微微颤着,“你和沈九微……是何干系?!”

    外头垂帘悉索有人入来,湛如几乎立刻松了手,又恢复之前澹然,将桐拂的垂发挽成灵蛇髻,饰以鹿首金步摇,嵌玳瑁,贯白珠以桂枝相缪,一爵九华。

    桐拂勉强看清她皓腕翻飞之间,自己的脑袋上已是金灿灿明晃晃满是宝物。末了,湛如取了一方揉着金丝银线的面纱,“明漪姑娘若是戴惯了,不妨凑合着先用这个。”

    凑合……桐拂心里苦笑,这方面纱看似不大,但质地云柔华美,微动而流光炫目,不知值了多少银子……

    收拾停当到了外头,除了太医,萧统也在。湛如径直走至太子身后垂目而立,再不多看她一眼。

    他抬眼看着面前绮罗金钗的女子,很快移开目光,“有劳太医。”

    太医问了脉,应是也没瞧出什么,但碍着太子亲自过问,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反复细查。末了,将方子写了,呈于萧统。

    “既无大碍,休养些时日,便由湛女史送出宫。”说罢他起身离开,应是身子过于消瘦,大袖袍衫松松拢于身上,仿佛随时会御风而去。

    湛如落在最后,眼见萧统与太医走远方回转身,“虽不知姑娘存了什么心思,这心思,不过是些妄念。即便如今入了玄圃,我劝姑娘安心待在这里,也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她前脚刚走,桐拂就将一头的金钗步摇统统取下,脑袋顿时轻快了许多。方才重重坠着,脖子酸痛不已。再有这身上的衣衫,美则美矣,委实太过啰嗦。莫说走路,只是站着就束手束脚极不便利。

    走回后堂,屋子角落里尚有一个木箱,未落锁,里头皆是濯洗干净的裙衫。颜色多半艳丽且样式繁复,最底下压着白娟衫并紫缨帛带看着倒是松快,桐拂将它取了换上,也不知那帛带该如何系,索性随手在腰间结了。末了又转回前屋,望着案上的琴又开始犯愁。装聋作哑容易,抚琴这事可装不来……

    抬眼见外面天色晚了,想着之前与金幼孜一同去过的东宫书阁,桐拂推门而出。

    玄圃虽与梁洲册库并无一处相同,但路并不难寻,叠石筑山溪壑穿池,皆为浓密翠微掩映。不知何故,园中并不见人影,宫灯稀疏,景致虽佳却极是冷清,与上回所见大不相同。依稀认出明月观、婉转桥,循着徘徊廊一路西行,书阁已在眼前。

    桐拂藏在树后,见书阁前并无人守卫,宫灯也只燃了一两盏,阁前昏暗。不久见两个青衫宫人提灯而出,恰停步于她藏身的树前。

    “今日陛下又敕令太子……”

    “唉,丁贵嫔刚殁了的时候,太子水浆不入口,每哭辙恸绝。彼时亦是陛下敕令,毁不灭性,圣人之制……闻汝所进过少……故应强加粥,不使我恒尔悬心……”

    “太子至孝,不虑社稷之大业。平素亦是柔弱有余刚毅不足,断狱多所全宥……恐亦毁于此……”

    “慎言慎言……”

    二人脚步声远,四下归于静谧。桐拂瞧见阁门半掩,忙闪身而入。

    殿阁内明珠辉映宛若白昼,但并不见人影。金幼孜会不会在这里,她其实并无半分把握。他曾说过这东宫书阁里有专录古物之卷册,九子铃、水珀、鲛纱、欹器、素纱禅衣……若能寻得些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三万书卷,浩如烟海,桐拂转了不多时,已是晕头转向。瞧见书架后一排案几,上有点心茶水,伸手取了就吃。

    才咬了一口,猛听得身后一句,“你终是来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霏霏兮绕余轮

    “九微……你……穿上它了?”

    眼前的他,忽而狂喜,继而惴惴。欲靠近,又畏惧幻梦一场,触之即散。

    桐拂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衫,白绢上隐隐的缠枝卷叶,并无甚特别之处。

    他到了近前,伸手执起她腰间垂着的帛带,桐拂下意识地后退,身后是木架,退无可退。

    轻扯之下,帛带松开,落于他手中。她不及出声,他已将帛带一端缠在她一只手臂,绕过她身后,复又缠上另一只。纠缠往复,落落华顶之云,御风蓬叶,如不可执。

    “太子纳妃,有绛纱复裙,丹碧纱纹箩裙。有白绢衫,并结紫缨。”

    太子纳妃……沈九微与太子各自心思,桐拂看得分明。她自然也晓得,纵然不是湛如从中拨嘴撩牙,这二人亦不会携手一处。所谓相逢晚、恨离思,不过是负于流年。

    他的目光纠结于缠枝卷叶之间,“这并非卷草纹,你晓得的,是忍冬。凌冬不凋,越冬而不死。希冀魂魄不灭,轮回永生……”

    桐拂再细看,对叶纤柔,茎蔓延绵不断,确实与常见卷草云风纹不同。不过忍冬似是录于爹爹的药谱,不是一味药么?这么绣着也怪好看的。至于魂魄不灭,如自己这般辗转往复,究竟是好是坏……

    “方才失态,姑娘莫怪。”他忽然出声,又恢复寻常清平声调。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连连摇头。

    他替她斟了茶,“这里的膳食随意用些,会再让人送去你屋里。不过,你是如何寻到这书阁?”

    见她面露慌张,他将茶盏递至她面前,“玄圃虽不大,但地势错综,迷了路也是寻常。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让你过来。”

    “殿下。”身后有宫女入来,“鲍邈之在阁外跪地求见。”

    他转向桐拂,“明漪姑娘且先在殿侧稍歇,我还有话问你。”

    那宫女领着桐拂绕过几进书格,示意她于一处屏风后坐了,便离开。屏风后雅席桌案上,堆着书册,以牙签分作数处。西都赋、明堂诗、羽猎赋,乐府、杂诗……案上展卷,墨色犹新。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魂眷眷而屡顾兮,马倚輈而徘徊。虽遨游以偷乐兮,岂愁慕之可怀?出阊阖兮降天涂,乘飙忽兮驰虚无。云霏霏兮绕余轮,风眇眇兮震余旟。缤联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

    桐拂将这几句反复看了几回,虽只能明其十之三四,但心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时悲时喜,如长河激荡却又困顿与急漩……她忙闭上眼,敛了心神,耳边就听见外头萧统与鲍邈之断断续续的言语。

    “殿下宽仁,望恕罪……随侍多年……继续侍奉……”鲍邈之哭诉声声,令人听之不忍。桐拂不解,上回所见,这内监乃是萧统最亲信之人,不知犯了何事,竟连脾气这么好的太子殿下都将其疏远?此番哭求,不知所为何事。

    不闻萧统的言语,鲍邈之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传来,“……贵嫔之陵不利太子……太子位……蜡鹅……奴千辛万苦……办妥……”

    她心里一沉,蜡鹅?应是经此一事风波起,太子与梁武帝终生间隙,以致之后……心烦意乱,外头言语声渐渐消寂,她盯着面前卷上字迹俊逸怔怔出神。

    “可是身子不适?”

    猛听他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何时他已到了近前,忙起身,“蜡……”开口才惊觉自己是当真说不出话来,一时急得满头汗。

    萧统见她面显焦急之色,手捂着颈间似有话说却苦于说不出口,“姑娘有话要告诉我?”

    桐拂瞥见案上文房,急忙取了笔就欲在纸上写下,岂料手颤抖不已,竟是无论如何触不到纸面。毫尖墨汁点点溅落于纸面,如乱箭丛生,一派狼藉。

    他见她面上惊惶,伸手取过青毫,出声安抚道:“莫急,姑娘定是身子尚未恢复,待休养些时日,自会好的……”

    桐拂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惶惶指着外头,无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一时心如死灰,这便如当初十七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千般心思竟是无可吐露。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困顿难出。

    “明漪,”他并不挣脱被她扯着的衣袖,温言道,“莫怕,不会有事。方才是我的内臣,随了我许多年,十分可信。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颓然松手。

    “不如……”萧统的话未说完,方才那宫女又入来,“殿下,陈将军请见。”

    “明漪姑娘,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医会再过去问诊。”说罢他引着她一同往外走,“外面的宫人会领着你回去。”

    二人走至殿中,一人素袍净长身而立,见到萧统正欲行礼,已被萧统几步上前拦着,“子云不必拘束。”

    桐拂见来人宽袍大袖身形瘦削,不免一惑,方才那宫女口中所说的是位将军,可眼前这位看着就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她正打算离开,不料耳边却听那人道,“这位,可是明漪姑娘?”

    桐拂心里暗叫糟糕,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们识得?”萧统有些意外。

    陈子云道:“去岁春,东冶山,姑娘于半山亭弹唱,引得郊行的七香车纷纷驻足,更有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曲。姑娘弹罢,将那些银钱宝物收拾了,散于山脚下流民于道。

    彼时我刚巧遇见,只打听到姑娘的名字,之后建康城中再未见到过。不想,人就在玄圃。”

    桐拂一颗心落地,还好不是冤家路窄。

    “那是巧了,明漪姑娘今日才入玄圃。既然都识得,不如一同用晚膳。”萧统邀二人入了退室,很快膳食布下。桐拂瞧案上不过腐、笋、蕈、麸、蜜姜油豉,粥似是以粟熬成,但米似青玉,滑且美。

    不过才尝了几口,就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从外头进来,前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宫女被后面的人追上,“太子哥哥早说了无需禀告,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女子手里抱着一幅卷册,裙衫华美衣袂翩翩却英气十足,对着萧统略略行了礼,立刻转向陈子云,“陈将军此番彭城战败而逃,逃得实在妙极,快与我说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即今飘泊干戈际

    “玉娡……”

    桐拂听得出萧统欲责备却又不忍,他示意萧玉娡在自己身旁坐下。

    萧玉娡仿佛没瞧见,很利索地坐在了陈子云身旁,“彼时陈将军带着两千人躲在黑黢黢的山里,北魏那个丘大千忙了一天才搭好的营寨,被你当夜就抢了去。丘大千没疯,也是个人物……”

    “八妹……”

    萧统拿她完全没法子。

    萧玉娡依旧恍若未闻,神情振奋,“先说说,你是如何骗过丘大千的?他好歹也是北魏的大都督,怎会未发觉?”

    “回安吉公主,下官只是多扎了几个草人,多烧了几堆火罢了。”陈子云身子微倾,恭声道。

    萧玉娡一愣,忽然道,“陈将军晚膳可吃好了?”不待他答话,她已招呼身后宫人道,“快快,将案上这些都撤了。”

    宫人手脚极为利索,转眼案上已经什么都不剩,萧统手里的茶盏还未及放下。萧玉娡将手中画卷啪得一声放在案上,左右一推,一幅舆图已呈现眼前。舆图之上,自彭城至建康,城池、壕沟、营寨,以至山川、河流皆极尽详细……

    陈子云看罢,“公主画得甚好。”

    萧玉娡面上微红,伸手点在彭城外山下的一处营寨,“此处就是将军抢来的营寨。将军只带了两千人,亦无搭建营寨的物什,于是在山上燃火堆、扎放草人,以制造梁军皆在山上的假象。待丘大千累死累活建好了营造,将军趁夜色而出一举拿下。如此正是鸠占鹊巢……”

    见萧统又要出声拦着,陈子云已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正是这个道理。不但居之,尚需使其固若金汤。”

    话至此,萧玉娡已递上笔墨,满脸雀跃。陈子云接过,在那营寨前画了四道屏障,“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深壕沟。”

    “即便是自家营寨坚不可摧,但陈将军只有区区两千步兵,对手少说也有两万骑兵,硬取绝无可能,又如何破局?”

    “下官率步兵引诱北魏骑兵出战,胡龙牙突袭北魏营寨。”

    “腾挪!”萧玉娡已出声打断,“如此北魏腹背受敌,且营寨被据……”她又忽地黯然,“若非豫章王阵前降了北魏,令将军身陷合围,此战也不至于如此仓皇……”

    萧统出言宽慰道,“子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不但是自己,带去的两千人也都带回来了。”

    萧玉娡忽地咦了一声,起身盯着那舆图,“彭城离健康七百余里,几乎皆是平原。将军带着的是步兵,如何跑得过北魏的骑兵?”

    陈子云但笑不语,萧玉娡想不出究竟一时急得坐立不宁,却见一只手沿着彭城至建康的湖泊、溪流、河道划过,她一怔,猛地恍然大悟,“将军走的水路!北人善骑却不善舟!”又转向方才指点的那女子,“你是何人?”

    “这位是明漪姑娘,今日方入宫。身子不适眼下尚不能言语。”萧统道。

    “怎的看着像是沈书学?”萧玉娡犹盯着桐拂,“你也懂兵法?”

    桐拂忙摇头,心里不免嘀咕,这一路逃跑,若是自己,除了沿着水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和兵法有何干系?方才没多想随手就点了点,不料竟引起了这位安吉公主的注意,实在太过冒失。

    “殿下,”陈子云忽而道,“今日下官是来向太子辞行。”

    萧玉娡腾地又站起身,“将军又要去打仗?我怎么没听父皇说起?”

    “子云明日赴寿春……”萧统方发话,又被萧玉娡打断,“此番又是何故?”旋即又恍然,“可是因了六镇之乱?”

    眼见陈子云流露出赞许之色,萧玉娡顿时来了精神,“北魏为防柔然入侵,于平城北设六镇,以保护都城控制漠南,因此建镇之初,皆配以高门强宗子弟。但北魏迁都洛阳后,六镇地位大不如前,沦落为边关之地。

    正光五年,北魏下诏,诸州镇军贯,元非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就此,六镇之乱乃起。三个月内六镇皆反,北魏无力镇压义军,只得联合柔然。

    去岁八月,柔然军与魏军会合,在五原大败义军主力,义军被迫降魏。六镇二十万被俘兵民安置在河北三州之后,正逢河北遭遇水旱之灾,无处就食,六镇军民再度起义……”

    桐拂听她一番滔滔不绝,心生感佩,这位公主看着年纪不大,竟对天下势这般明朗,熟读兵书又善绘舆图,果然梁武帝的儿女非一般人也……至于这位陈将军,也果然人不可以貌取之,看着瘦弱,挥斥八极这般从容……

    一个分心,这头安吉公主一番话已说完,正捧着萧统递过来的茶盏猛喝。

    陈子云也已起身,“今日一别,待寿春归来再与太子殿下同叙。”说罢告辞离去。桐拂亦忙起身离去,身后的安吉公主欲追那陈子云,被萧统唤住。听着身后萧统絮絮教导公主不得唐突需注意礼数,桐拂不觉展颜,这兄妹俩脾性相差也是甚远……

    走出书阁未见宫人,倒是正合她的心思,索性自个儿慢慢走回去,顺道琢磨明日何时再悄悄过来……

    身后一声“明漪姑娘”吓了她一跳,转身见是陈子云一颗心又拎起来。

    他到了近前但笑不语,这笑容看得桐拂浑身不自在。即便如他所说,曾在东冶山有一面之缘,也不至于再遇见就笑得仿佛熟识一般……思及此处,她心里一跳,该不会……

    “是我。”他道,眸中满是戏谑。

    桐拂鼻子发酸,只得以口唇比划,“柚子?”

    他点头,“一猜你就会来此处,好在这陈将军与东宫亲密,才寻了机会入来。”

    她继续比划,“你怎知是我?”

    他假意思量片刻,挑眉道,“不可言表,意会意会。”继而又正色道,“你可知是何人送你入来?”

    见她摇头,他面色略有凝重,“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就怕是他,东府城萧正德……”

    见她依旧茫然,他安抚道,“莫担忧,昭明太子宽仁,你安心待几日,寻机会离开东宫。这之后,只怕东宫生变数,你在这里太不安全。”

    “如何回去?”她急急比划。

    他蹙眉,“我不知道。明日需往寿春,我也无力脱身。待归来,我去寻你再做计较。你千万当心,太子的事再莫过问,切记!”

    耳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他匆忙离去,桐拂不及转身已听湛如一句,“明漪姑娘,可是迷了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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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