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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流光欺人忽蹉跎

    桐拂晓得,湛如既有法子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将沈九微送走,将自己捏死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且一切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似明漪从不曾出现过。她也一定有十分的理由和说辞,令太子释然终究放下。

    “姑娘当真是急不可耐,今日才入来,绫罗绸缎弃之不用,却偏要白绢衫。”湛如的面上笑容澹澹,若非知道她的从前,桐拂当真会以为眼前的女子本是个好性子的。

    “既然姑娘初来乍到,容湛如领着姑娘往景致最佳处去,玄圃夜景可不比白日里差了分毫。”说罢她已径自转身而去。

    桐拂自然晓得眼下除了跟上并无别的出路,只是不知这姑娘究竟备下了什么法子招呼自己。

    一路分花拂柳,前头湛如一路指引,“齐文惠太子喜奢丽,宫内精绮丽过于王宫。彼时拓玄圃与台城北堑,楼观塔宇,聚奇石,妙山水。担心皇帝见着不喜,特意密植修竹,将游墙数百余间遮住……”

    她最终停在九曲池前,落花浮水,人影倒垂。池中有亭台阁榭,洲岛幢幢。“众人都唤此处为九曲池,其实乃善泉池。善泉之名,是太子亲择,除了我,并无旁人知晓。善泉池周回四百三十六步,他时常在此徘徊,记不清数了多少回……”

    桐拂暗自咂舌,如此心思,若一朝成空,又当会如何?

    “糟了!”湛如忽而惊呼,指着水面上飘飘曳曳一方帕子,“那是皇后赏赐,若丢了恐性命不保。”说罢她提了裙裾就要越过阑干,身子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往水里栽进去。桐拂忙伸手拽住她的一只手臂,她却猛地拧身,桐拂被那气力一带,整个人就扑进水里。

    人入了水桐拂不免心里苦笑,方才也料到湛如约莫会有此举,只是情急之下竟将一番提防忘得干干净净。池水极深看不见底处,白娟衫入了水绞缠在身上,将手脚束缚。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明漪可会水?

    湛如瞧着池水翻腾了一阵子,渐成涟漪,终归如镜。“这可如何是好,明漪姑娘且耐心等着,我去寻了人来……”她口中轻叹,转身悠悠走远了。

    ……

    “太子!”进来的宫女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萧统手微颤,一笔斜走,一幅字已毁在眼前。

    “贵嫔……贵嫔那里的……蜡鹅……呈给了陛下。陛下震怒……下令将殿下禁足……”

    “知道了,”他道,“退下。”

    走至窗前,庭院里森森绰绰的人影,盔甲寒光,没有丝毫动静。远处洲岛高阁上,灯火俱灭,飞挑的檐角上,似有一人独坐,双脚垂着,与檐铃一般悠悠荡荡,白衣胜雪……

    萧统定睛再看,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那檐角上空空荡荡,徒留檐铃,依稀似能听见玉碎子磬磬泠泠。约摸是看错了,那上面岂是寻常人可以落脚之处……

    “殿下……”身后是湛如的声音,“此事本是鲍邈之在御前挑拨,陛下听信其一面之词,处死所涉宫人。殿下何不请见以自清……”

    他没出声,犹自远眺夜色如漆混沌处,仿佛耳边所闻本与自己无甚关系。

    湛如见他身影瑟瑟,显倦色,不再言语。又默了许久才道,“陛下一时盛怒,待查明真相,不会怪罪殿下。湛如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他转身往外走,“你先下去歇着,我去书阁。”

    湛如站着未动,“陛下的旨意,殿下不得离开寝宫。”

    他的脚步骤停,“这样……”

    见他黯然,湛如走前几步,“殿下,明日一早我去书阁将殿下编书所用取来……”

    “也好……”他似是有些昏昏沉沉,“若那些也没了……空空荡荡,该如何……”说着话,他已往后殿去。穿过屋子迈入临水的榭台,高窗皆合,只余了一扇半敞。水色粼粼,映在窗棂之上。

    “你去歇着。”他坐在暗处,对着窗,只余了轮廓模糊。

    湛如取了披衣,仔细替他拢上,又将茶水点心布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方欲退出,忽闻他道,“明漪姑娘可好些了?若好了将她早些送出宫去。若无栖身处,且安置在官庐里。”

    湛如垂目,“前几日已将她送走,她说自有去处,并未留下片言只语。”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如此,也好。”

    离去前,她抬眼望向窗外的善泉池,水色溶溶漾漾,鸥鹭闲眠,一片静谧。

    月色皎皎,穿过菱窗,在青石地面铺了一层霜雪颜色,直抵他的脚前。忽地,仿佛又是错觉,那流银般的颜色里,多了一道身影,似是依在窗上往里张望。

    他一怔,慢慢抬眼向那窗看去。菱窗上坐着一个女子,扶着窗棂,双脚悬着,晃晃悠悠。与方才看见高阁飞檐上的,似是同一人。但她背对着外头,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他未动,如此宛如水中精灵一般的身影,他觉得若是将她惊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那女子安静地坐了一阵,似是在打量他,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跳下窗子,一步步走向他。

    窗外夜鸟一声清鸣,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去看,半个面庞被月色照亮。

    是她?萧统又是一怔。方才阿湛说早已送她离去,怎的会出现在此处?她身上穿着的,仍是那件忍冬缠枝的白娟衫。

    外头重又静谧偶有水声,她才释然,转过身子。再走两步,已到了他身前不过几步。她似是有些犹豫,继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仍然没有动静,这才好似松了一口气,提了裙裾小心挪向他面前的案几,在他对面坐了。

    她取了一块糕点,又将其余的皆挪了挪,看着似是没有别人动过,这才放心地把糕点塞进嘴里。

    她吃得很小心,后来大约是放松了心思,索性撩起了袖子,左右各拿了一块。吃完,喝了他面前的茶,喝完擦了擦茶盏的口沿,才又原样放回去。

    大概是吃饱了,她揉着肚子靠在椅子里,嘀嘀咕咕道,“看着挺好看,吃起来却没味,玄圃里是没糖霜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菱透浮萍绿锦池

    “玄圃并无糖霜,但,有沙饴。”他看着她略有些失望,没忍住,出声道。

    “沙饴太费事……”她接话接得很快,也很迅速地忽然止住,脸跟着唰的一下白了,“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

    “方才我从窗子爬进来,你就能看到?”她眼睛瞪得很圆。

    他再次点头,跟着又摇头,抬手指着窗外洲岛上的高阁,“你方才在那上面,我已看见了。”

    她扭头盯着那高阁飞檐看了一瞬,那上面风很大,尤其是夜里,也并没有这么远远看着那么好看。

    那夜被湛如推下善泉池,起初有些使不上力气,跟着喝了几口水,眼瞅着脖颈里挂着的水珀莹莹有光,整个身子轻巧起来,钻出水面正是那高阁脚下。彼时巡卫刚好路过,她不得不藏入阁内。又岂知那些巡卫也入了阁中,她只得层层避退,最后避在了最上头一层的屋子里。

    怎么出去,她没想好。善泉池的水下极复杂,四周入池出池的闸口皆以细密的铁栅栏封着,根本钻不出去。她想了一回,这应是当初建康令张景云的手笔,自己也是在这底下挖过水洞的……这就怪不得旁人了。

    划船或是直接跳进湖水出去的念头根本就不敢有,此处不比黄册库,暗处的就不说了,明处能见到的守卫无处不在,湖边密密匝匝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混出去。被湛如丢进池子里倒也罢了,若是被守卫逮着按刺杀太子罪处置,下场估计会十分难看……

    于是她每日待在那高阁里,夜里摸下来去膳房找些吃的。也就是这几日发觉玄圃里的守卫忽然增多,且都手执重兵甲,估摸着太子事发,便想着下来瞧瞧动静。

    一爬上窗子就遇见萧统是她没想到的,但他虽看着自己,却又好似看穿了去,并无任何反应。她便以为和当初在燕王府一般,他其实根本瞧不见自己……

    “你为何回来?”他问。

    这意思,湛如是把自己送走了的。只不过这个送走的意思,有些微妙罢了。桐拂想了想,“这个,我……想看书……”

    他微微愕然,“就为了这个?”

    她点头,一脸郑重,“玄圃中藏书三万卷,能得一窥,实在是此生之幸事。”这口气是金幼孜的,只不过少了几分醉陶陶的意思。

    “明漪姑娘不但琴艺卓绝,看来亦是爱书成痴,想必文才也是了得……”

    “不不不,”她忙忙打断,“喜看,和会写,是两回事。我并没什么文才……”

    “只可惜,如今我出不了此处,也无法带姑娘去书阁。”他的调子很缥缈,好似聚若浮萍忽而散,令她心里空悠悠极不舒服。

    “无妨无妨,陛下不过关你个两三日,很快就会将你放了……”话说一半瞧着他的脸色,她又忙着改口,“陛下对太子舐犊情深,定不会怪罪。只是事出忽然,还在气头上。”

    他起身,“姑娘一时也出不去,暂且住在这水榭里,平素不会有人进来。”说罢转身离开,那披衣下空空荡荡,仿佛早没了身骨血肉。

    桐拂瞧着他消失的那扇门,怔怔许久。说不清、难自明,这番滋味如辣酒入喉,百般烧灼终究化为闹腾腾欢一场悲一场,留下个空茫茫孤寂身。

    ……

    天色初有些明朦意思,掠莺啼早,湛如已候在寝殿廊下,手中早膳用煨炭铜炉盛着,隐有粥香透着。耳听里头些微动静,她悄然推开门,将膳食送入布于案上。眼见他已披衣起,怔怔枯坐。

    “多备一份膳食。”他忽然道。

    湛如正替他洗梳,手下微微一顿,跟着喜道,“殿下是该多用些,这些日子清减得厉害。”很快新传的膳食入来,布在案上。

    “阿湛,先去歇着,不用伺候。”

    湛如再欲说什么,思量一番,垂首退了出去。

    他将案上一份膳食取了,往后头水榭去,推开门,那扇窗仍敞着,屋子里却没人。榻上锦毯一角垂着,应是有人歇息过。

    他将膳食在案上放了,正欲往那窗子走去,听见扑通一声,一个包袱从外头扔进来,恰落在他的身前。包袱上的水溅了一地,湿了衣摆一角。

    紧接着,她从外头翻进来,浑身湿漉漉,面上却是喜不自禁,“偷来了,不不,借来了几卷。”

    他自地上拾起那包袱,打开,里头用油纸包着的,是一沓书卷。本是在书阁案头放着,用作编文选。

    她取了一旁帕子,将面上的水擦着,“天不亮我就过去了,好在书阁并无守卫,我随手取了几册,也不知是不是你要的?”

    他抬眼见她站着的地方,已是一片水迹,“你……游水去的?”

    “是,不然呢?这多方便。我躲在荷叶底下来回,不容易被发觉……至于这油纸,我是从膳房借的……”

    他瞧着那张面庞,眸色深了深,“明漪姑娘当真是……很不寻常。”

    桐拂有些懊恼,也是一时兴起一大早跑去偷书,自己这样子实在和之前刚进来时柔顺模样相差太多,难免令他生疑……

    “屋子里有干净衣衫,你自换了。这膳食,且随意用。”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待桐拂换了衣衫吃饱了肚子,悄悄摸出来,他已在案前握卷而读。见她出来也未招呼,一双眼定定于那卷上,并未稍移。

    “是公和送你入来?”他冷不丁出声。

    桐拂一怔,“谁?不识得……”

    “萧正德。黄门侍郎,兼轻车将军。”

    马车上那人的声音犹在耳畔,金幼孜也曾提过此人,东府城萧正德……若没记错,此人之后一番兴风作浪,勾结侯景,涂炭生灵……自己这个模样,与沈九微**分肖似,刻意接近东宫……

    她觉得,自己很难分辩。

    见她不语,他将手中书卷放了,起身走至身后檀木架前,取了巴掌大一个木匣,放在她的面前。

    “往后,你若替我取书,不如穿上这个。不易被人发觉,且……”他顿了顿,“待你入水,你便知晓。”

    桐拂心里绷紧了,这里头放着的物件,若是没猜错……

第二百二十八章 舒芳耀绿垂轻荫

    素纱衣,自那匣子里取出,不过巴掌大的一团,蓬然散开。轻若无物,柔滑细腻,流霜无暇的色泽,烟云般看不真切。

    “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他道。

    “真的有鲛人?”她一瞬不瞬盯着他。

    “虽未亲见,但听闻确有以采海丝绸为生之人。其潜于南海水底采集礁岩上水羊丝,潜入三四百回,才得制四件素纱禅衣。至于是不是鲛人并不知晓,但这一件素纱衣价值百金,世上罕有。”

    “如此珍宝,殿下还是好生收藏着,我水里来去并不费事。”

    他没出声,盯着她许久,“善琴,善文,善水,性子变化无常。若只是正德的一枚棋子,实在是可惜了。且,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人。姑娘可去过覆釜岩?”

    她没吭声,这事本就说不清楚。既然真话说不明白,谎话说多了太累,索性什么话都别说。之前口不能言,这么看来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殿下……”门外是湛如的声音,桐拂忙避去后头,听得她入来,似是斟酌再三才开口,“陛下舍身入同泰寺,群臣皆往,于寺门外跪请还朝……”

    桐拂趴在窗子上,面前池水如新琢碧玉。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衣衫已干,倒是说不出的舒爽。海蚌水羊?闻所未闻。这海里的蚌竟能生出如此神物,只是不知这南海鲛人,是否正是吕让所说的雕题国人。若是,为何会跑来京师?且那宋梁之间,也有他的身影。若说是为了兮容,煌煌一千年,又千里迢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又或者,与自己一般?只是他又是因何徘徊不能离去?

    眼下这素纱衣在自己手中,明书的那一袭,这一件,乃至水道中反复出现的,究竟有何干系……难不成这衣衫本是如此而来,兜兜转转始终在自己身旁……

    “姑娘可知,何为舍身?”他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眼下水榭三面菱窗敞着,风涌入,将他的衣袖拂扬。

    桐拂迟疑,“舍身……供养佛?”

    他走至她身侧,亦望着窗外池水澹澹,“萨里王子舍身鉰虎,雪山童子为听法而舍身予罗刹,这些,菩萨为求一切种智,及悲悯众生故布施身肉,令悭贪之众生起羞耻心。

    父皇敕建皇基寺、大爱敬寺、开善寺、大智度寺、光宅寺、解脱寺、同泰寺,重修长干寺塔。舍财遍施钱、绢、银、锡杖。又时常高升法座,为僧俗讲说,尤长释典。父皇常宣我入宫,同制《涅槃》、《净名》、《三慧》诸经义记。

    如今,父皇舍己身而入佛寺……”他忽而止语,“我当是知道因何故……只是,无以言明……”

    桐拂心中长叹,梁武帝舍身入寺一共四回,这才是第一次。那之后,都是大臣捧着万万钱,将皇帝一次次赎回……此事她不但不能劝慰,也实在劝慰不得。恍惚间,眼前池水微漾,光影陆离,她忽而脱口道,“重修长干寺,可是因那舍利?”说完自己就愣住了。

    他顿时转向她,“你方才说什么?”神情间极为惊异。

    桐拂心中茫然,方才眼前见秦淮河、佛陀里、小精舍、古塔……从前未见过,怎的就会说了这么一句?“我……也是听人说起过,说……说那长干寺有舍利……”

    “你可知是何种舍利?”

    “不……不知。”她支吾道,长干寺在京师早不是这个名字,如今的应是天禧寺,至于寺里是否有舍利,她如何知道。

    他定定瞧了她一会,才移开目光,“拘尸那揭罗城外,娑罗树林。尔时世尊,娑罗林下寝卧宝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禅寂然无声,于是时顷便般涅槃。”

    桐拂听着心中一动,这一句,金幼孜亦同自己说过。彼时俞平海送来的船木,就是娑罗木。

    他声音渺渺,似自池对岸而来,“彼时舍利八斛四斗,分由八处供养。百年后,阿育王重新收集了舍利,分作八万四千份,役使鬼神一夜之间在赡部提洲建塔八万四千座以供养,塔即为阿育王塔。

    长干寺塔中舍利,乃东晋高僧刘萨诃发现。彼时,掘入丈许得三石碑。有一铁函,铁函中有银函,银函里有金函,金函里有三舍利,又有一爪甲及一发。此塔乃阿育王起八万四千塔之一,故而于旧塔西侧,又竖一刹,安放舍利。”

    她一叹,只可惜,隋文帝耕垦荡平建康,兵火废焉……这一声叹不知怎的,竟叹出声来,幽幽长长,引得他侧目。

    “姑娘这一叹,是何缘由?

    “没……没什么,感叹而已……那长干寺里真的找到舍利?”

    “穿土九尺许,石磉,石函,铁壶,银坩,琉璃碗,舍利。”

    “发长数尺,卷则成螺,光色炫耀。”她接着道。

    二人皆怔住。

    “殿下……”湛如的声音在前殿,带着欢愉,“刘将军得胜而返,为东宫直阁,赐爵关中侯。现,在殿外待宣。”

    “请陈将军!”萧统疾步而出。

    桐拂扒在门后,耳听外头陈庆之说那寿春之役。命士兵假装力攻不得灰心而撤,一路丢盔弃甲。骗得北魏士兵出城追击争抢丢下的盔甲,此时陈庆之领着士兵返身杀回,连下两城……

    再之后,寿春被攻陷,北魏豫州刺史李宪降……

    桐拂听到精彩处,不自觉出声喝彩,忙又掩口,耳边已听得萧统道,“隔墙有耳,不如入来。”

    她没辙,只得入了前殿。陈庆之颔首微笑,“原来是明漪姑娘,好巧。”桐拂讪讪在一旁坐了,陈庆之重又说起战事。

    “北魏近日出了一桩案子,”陈庆之道,“蜜多道人在城南巷中被害,此人乃孝明帝亲近之人。接着是鸿胪寺卿谷会、绍达。如今有传言,胡太后欲立元皇子为帝……”

    “元皇子?”桐拂失笑,“明明是元姑娘!”

    瞧着面前二人死死盯着自己,她才惊觉十分不妙……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冰一片光照人

    孝明帝的潘嫔所生乃是个女娃娃,却被北魏胡太后假称皇子,拥立为帝。这事儿桐拂在酒舍里听说书人说过。虽然那尚在襁褓中的元姑娘只做了几天的皇帝,但这女娃娃却是实打实第一个女皇帝,比武则天还早了个百余年……

    只是如此荒谬之事,自己方才脱口而出,若非北魏派来的内奸,又是如何晓得?她眼巴巴望向陈庆之,也不知这会子是不是金幼孜……

    陈庆之的神情的确有些错愕,不过开口却是,“明漪姑娘身子大好了?”

    桐拂一身冷汗未散,忙道,“好了好了,承蒙殿下悉心照看。”

    “殿下,”门外侍卫忽然朗声道,“普六茹忠求见。”

    她顿时松了口气,这位什么茹忠来得很是时候……只是这名字听着有些奇怪。

    少顷,一人大步入来,对着萧统俯身就拜,被萧统扶起。“常听陈将军提起这位爱将,果然器宇不凡。”萧统由衷赞道。

    桐拂细瞧这来人,身形高大魁梧,英姿飒爽,一句器宇不凡也实在不算是过誉。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是想不出这什么茹忠究竟何人。

    “太子谬赞,”普六茹忠道,“家父杨帧在六镇起义时讨伐鲜于修礼,为其所杀。末将与家人流亡山野,被带至南梁,入陈将军麾下。”

    “杨帧?曾官拜宁远将军。可是弘农华阴人氏?”萧统问道。

    “正是。”普六茹忠躬身道。

    萧统赞许道,“弘农杨氏,乃春秋羊舌氏族后裔。西汉十轮,东汉四世三公,西晋三杨……历朝历代,弘农杨氏人才辈出……”他顿了顿,望住普六茹忠,“今日可是有了北魏的消息?”

    “正是!回太子,孝明帝密诏尔朱荣率军入洛阳,以胁迫胡太后交权,被人告发。胡太后与郑俨、李神轨以鸠酒将孝明帝毒死,并立孝明帝之子,尚在襁褓中的元氏为帝。

    数日后,胡太后宣称元氏乃女儿身,废黜元氏女皇。又将三岁的临洮王子元钊扶上帝位。”普六茹忠一番话说完,桐拂眼风里瞅着萧统和陈庆之不约而同扫过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见。

    “尔朱荣岂会罢休。”萧统叹道。

    普六茹忠旋即回道:“尔朱荣闻听孝明帝被害,立刻拥立元子攸为帝,杀入洛阳。胡太后郑俨、徐纥望风逃遁出逃,孝庄帝即位,实为尔朱荣之傀儡……”

    桐拂不觉一个哆嗦,这之后的事,她也听过。彼时那说书人说到那河阴之变,胡太后及元钊被投入黄河溺死,北魏诸王及百官被尔朱荣屠杀,死者二千余人,一时刀劈斧砍血流成河……

    瞧她脸色发白,萧统移开目光望向陈庆之,“陈将军是否与我想到了一处?”

    陈庆之肃然,“陛下若选在此时北伐……”

    萧统起身,望向窗外,“快了,陈将军怕是很快又要出征。”

    桐拂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一回陷在此处,实在憋屈。金幼孜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和这陈庆之是什么关系,眼瞅着又要跑去打仗,自己该当如何?至于此番如何过来,她思来想后,总觉得何处不大对劲。彼时自己与朱瞻基小娃娃一起搭了小舟,从宫里出来好似去了趟太医院,究竟在太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陈庆之不知何时也起身道,“殿下,此番若下官再度北伐,可否同殿下借一个人?”

    桐拂心一拎,抬眼刚好与他对瞅着,“你疯了么……”她以口形无声道。

    陈庆之面上没什么表情,移开目光继续对着萧统道:“我看明漪姑娘应是愿意同往。”

    她的心火刚冒出头,萧统已然开口,“也好。”她随即恍然,如今自己躲在玄圃,这倒是唯一可以出去的法子。且自己若当真是萧正德的棋子,他也正好可以借机将自己摆脱……

    这也好两个字后不久,她就跟着陈庆之的战车辘辘北上。直到大军驻扎在涡河畔,桐拂也才第一次见到他。暮色中看着他走到近前,身后跟着的是那普六茹忠,她心里就没好气,“陈将军这是闲步军营,怎的不骑马?”

    陈庆之将身上披风拢了拢,淡淡道:“不会。”

    “将军真会说笑……”这一句没说完,普六茹忠已接上了,”陈将军确实不大会骑马,也拉不开弓。”

    桐拂顿时愣住,又很快释然,金幼孜确实也不大会骑马拉不开弓。但为何这一路一直避而不见,一声招呼都没打,令她以为他早不在此处……

    “今夜要去攻打北魏营寨,姑娘要不要一起去?”

    她嘴巴张了张,半天才道,“不……不必了,打仗我不会,就不去给添麻烦了。”

    陈庆之淡淡道:“我不觉得麻烦。”转而对普六茹忠道,“去替姑娘备一匹战马,送过来。”桐拂眼睁睁看着普六茹忠大步离去,才急忙道,“柚子,是不是你?你没疯吧?”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到她心里发毛,才出声,“我虽不知姑娘口中说的是何物,不过,在下确实没疯,也不会拿姑娘的命当儿戏。”

    她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原以为可以借机和金幼孜商量着怎么回去,没想到是当真跟着这位连马都不会骑的将军出来打仗了。金幼孜没说过这一仗会打成什么样子,但……

    “将军。”普六茹忠已经牵着马回来,“曹领军不愿出兵对付北魏这五万先锋,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自己?有多少人?”桐拂觉得还是打听清楚比较合适,也方便到时候躲藏。

    陈庆之作宽慰状,“姑娘莫担心,我有两百亲兵。”

    桐拂扶着一旁木桩,勉强站稳了身形,“陈将军……你拿两百人去对付五万人……我是不是听错了?”

    “姑娘不曾听错,”陈庆之继续安抚道,“我的确只有两百亲兵,多一个人都没有。”说罢他已转身离去,远远还能听见,“姑娘安心,待天黑透了,就一同出战……”

第二百三十章 斥堠直通沙碛外

    与陈庆之并驾策马而行,扭头看着身后跟着的两百亲兵,桐拂还是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两百对五万,岂止是儿戏,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看着……姑娘很有些忧心。”陈庆之道,马骑得不大稳当,他的身子晃晃悠悠得厉害。

    “陈将军恕我直言,”桐拂实在忍不住,“如将军这般连马都骑不稳的,只带着两百人,是打算去投诚么?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让我离开就行。”

    他嘴角难得有了笑意,坐了坐稳当,“打仗这事,本就不是胜在人多。”

    “可……这悬殊实在过于大了……我看将军自己也没带什么兵器,一会儿准备如何杀敌?”

    “兵器我的确不会用,一会儿,姑娘与我在一旁观战即可,倒是也用不上什么兵器。”他大约是嫌马跑得太快,笨拙地拉了拉缰绳,“只需一样东西,就可取胜。”

    “什么?”她按下性子问道。

    他伸手指了指天,“夜色。今夜无月,星光黯淡,足够了。”

    桐拂刚刚涌起的一线希望,咔嚓一声亦崩断了,她再不吭声。

    陈庆之也不再多言,眼瞅着前头黑压压一片营寨,勒住马,“姑娘你看,北魏五万大军,今日刚刚赶到这驼涧村,连夜搭起了营寨,搭得……不错。”

    桐拂心里冷哼,轻敌了不是?北魏的大将王元昭也不是跑来游山玩水的……“陈将军,现在我们回头还来得及。”她劝道。

    “不不不,好戏还没开场,如何能一走了之。我说搭得不错,是说……对了,倒不如问问姑娘,你觉得这营寨之外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她心里顿时火大,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有兴致考问……腹诽归腹诽,桐拂还是仔细看了看,心中一动,“好似没有那什么……鹿角木、拒马枪?至于多了什么……”她伸长脖子来来回回又瞧了几次,忽道,“深草?通常营寨扎在旷地,他们的营寨却在深草间,这是为何?”

    陈庆之十分赞许地点头,“姑娘兰心蕙质,果然通透。北魏的这支前锋,一路直奔而来,又忙了一天搭建营寨,眼下早已疲惫不堪都歇息了。营寨的防备并未完成,而这一疏漏,会让他们今夜十分后悔……唔,如果他们还有命后悔……至于深草,他们需要放牧,如此倒正好给了我们奇袭的遮掩。”

    之后的一切,如梦如幻,桐拂眼睁睁看着二百人在浓稠的夜色中,生生撕开了北魏五万人的营寨。火光于四处腾起,执着刀剑的百余死士形如鬼魅悍如猛兽,将那些昏昏乍醒、犹在梦中的北魏士兵,拖拽入更幽暗的去处,自此陷入无尽梦境,再不会醒来……陈庆之取下营寨并未停下,与匆匆赶来无法相信眼前情形的南梁大军一起,将北魏军队尽数赶出涡阳,南梁占据涡阳城,对峙由此而始。

    依着陈庆之的脾气,不出月余,就会将北魏十五万大军彻底打趴下。令桐拂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对峙却极为漫长,漫长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涡阳城里待了有多久。从起初着急离开,到后来扒在城墙之上数青砖,她已经麻木到甚至想不起昨日,亦或昨日的昨日发生过什么。她去寻过陈庆之,但总知军师并不是她想见就能见上……

    远处的涡阳河,水色滔滔,再往远处的北魏大营里炊烟四起,竟一番祥和安宁的意思。大概自己会困死在这涡阳城里,只是为何会在这里?

    “明漪姑娘觉得此处景色如何?”身后是陈庆之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

    桐拂连扭头的想法都没有,恹恹趴在女墙上,“快了快了,就快数清楚北魏营寨里有几个帐篷……还有,这几日那边的斥候来来回回,跑得有些辛苦,陈将军是不是也得了什么消息。”

    “确实有个好消息。”他已在身旁站定,一同远眺营寨。

    桐拂一个激灵转向他,“我们可以离开了?!”

    他摇头,“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北魏派了一支在我们身后搭了营寨。”

    她咋舌,“腹背受敌,回都回不去了,这叫好消息?”这位陈将军别是在涡阳城里憋疯了…………

    “可以打仗,难道不是好消息?”他瞧着她面上失笑继而怜悯的神情,“我们的曹领军,眼下正在收拾家伙,准备逃了。”

    她一脸迷茫,又杂着火气,“曹领军打算撤走,你现在却要去打仗?你早干嘛去了?你手里不是有皇帝给的节杖?中下级军士随你处置。你想干什么早干了,为何要等到如今?”

    “今日之前,这座城里的一兵一卒我都调不动,包括我的亲兵。但今日曹领军撤走,我便有了机会。”他将拎在手中的一小坛酒放在她面前女墙之上,“今夜,我会以酒肉犒劳军士,那之后再邀姑娘观战。”

    “我不去。”桐拂嘴比脑子快,”再有,城中粮草几乎殆尽,岂容你这般犒劳?”

    陈庆之已自斟了一盏,“殆尽好啊,就是要殆尽……”说罢一饮而尽拂袖而去,走至转角处忽又停了脚步,“姑娘今夜只需在此处观战即可,我今日会用上此剑,”他另一只手中何时提了一柄长剑,“姑娘在火光最耀眼之处,应能看到。”

    是夜,陈庆之在涡阳城内大酒大肉的招呼军士,城内许久以来的恹恹之气一扫而空,众人皆欢颜,皆微醺……猛的一声酒盏激碎,陈庆之立在人群中,身子摇摇晃晃,却大声道,“谁想回家?想回的,跟上我,去把城外那些北魏人赶走!赶走了,我们就回家!”说罢提剑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众将面面相觑,酒意薰薰之间又猛地齐声振臂高呼,“回家!回家!”蜂拥着、脚步虚浮踉跄着,随着陈庆之踏出城门。桐拂目瞪口呆看着这些提着刀剑、醉酒的兵士群情激昂地冲向北魏的营寨……

    她只想到那一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径荒凉还旧里

    眼前的北魏营寨,被搅得天翻地覆。火势熊熊、马嘶鸣声声哀、绰绰人影笼着无边血色……天色微明时分,四座营寨已尽数被破。一夜拔了四寨,此举,也只有那个连普通的弓箭都拉不开的陈庆之可以做到……

    她遥遥看着远处的半山腰,火光冲天之处,那个挥舞着长剑的身影……

    桐拂以为他会回到涡阳城,他却没有。

    北魏也万万没想到,一向善于智取的陈庆之竟没有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还没来得及将余下的九寨加固,陈庆之已杀到了眼前。

    他将杀死的北魏士兵的头颅,整齐地排在阵前,领着早已杀红了眼的南梁军士,不要命一般冲向早已心惊胆寒的北魏阵营中……九寨尽数被拔去,十五万北魏士兵几乎全军覆没,涡河水因高高垒起的尸体而断流……

    每回午夜惊梦,都是这般场景,猩红河水止于累累白骨之间,她看见自己就站在那当中,被刀剑胁迫着,一步步退入绝境……桐拂唰地睁开眼,一头的汗,面前仍是漆黑,又是噩梦一场。

    她坐起身,摸索着想去案上取水喝,才走了几步,就撞上了什么,她一声哎呦没出口就愣住。紧跟着,她紧走几步,猛地推开了屋门,外头虽是夜深没错,但分明是自己的那间官庐。

    她长舒一口气,鼻子有些发酸,觉着很久没有这般松快过。至于拔了北魏十三寨的陈庆之,这一别,可不仅仅是山高水远……

    再无睡意,待天光初现,她已出了庐舍,一路往金幼孜的住处去。晨曦中竟透着微寒,她忽然有些不安,此番在涡阳城中待了那些时日,此处该是过了多久?

    心事重重间,她伸手推开了金幼孜的院门。院门一推即开,她反倒愣住,这么早就出门了?就算出去,这门也不该如此随意掩着。

    往里走,院子里仍是从前模样,他平素就不大洒扫院子,四处都有落叶堆着,阶畔荒草。厢房门窗紧闭,不似有人。她推了推门,没推开正打算离开,眼风里瞅着一扇窗微微开着一道缝,不觉走上前。

    将窗子打开,对着的正是他临窗的书案。那上头铺着卷册,笔斜搁在砚上,倒似是随手放下。她伸手在案角上抹了一下,厚厚的积灰。

    她心里一沉,金幼孜虽不怎么收拾院子,但书案上向来齐整干净。眼下这情形,竟好似离开了很久……

    出了庐舍,转上长街,路上行人已不少,早食的香气随处可闻。河道里穿梭着舟船,舟尾上,船娘就着河水洗梳。长发被晨曦映染着,一编香丝云撒地。

    桐拂坐在河边,她从来可以这般一直一直地坐着,不曾厌过,也不会厌倦。她伸手将颈间的水珀握在手中,掌心沁凉,很快有了暖意。恰一缕日光攀过身旁垂柳,晃了眼。

    光影婆娑间,见河道开阔,对岸高墙窄弄化作连绵低矮屋舍,更有田埂清渠,烟青薄雾间农人劳作……又一时,幻作飞檐高宇金垱琳琅,路人鲜衣怒马不尽繁华……再一瞬,一切云烟散去,火光冲天,殿宇倾颓……桐拂心中却清明,这一幕幕,彼时在北平燕王府化作魂魄茕茕游荡之时,也曾见过。

    诸般种种,应都是她亲见过,只是如今斑驳成碎影,看不真切。往来反复兜兜转转,她还在这里,在等什么亦或守着什么,她依然没有丝毫头绪。

    远远的,钟楼徐疾三止。她起身,那日去太医院应是去瞧爹爹,为何那之后完全没有印象,总该去问个清楚。

    太医院门前值守的小吏见着她有些惊讶,“桐姑娘?好一阵子没见。桐大人他……不在里头。”

    她步子一慢,“不在?他去了何处?何时离开的?”

    那小吏道:“桐大人好似是去茅山采药,生药库不少人都去了。约莫走了十来天了……”

    “他不是没有旨意不得离开生药库的?”

    “这……我也不清楚……”

    “文大人可在里头?”

    “文大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不见客……”

    桐拂已越过他往里走,“多谢,我问一句话就走。”不知为何,她模模糊糊觉着,缺了一角的碎影之间有文德的身影在里头。

    她在生药库前怔怔站了一会儿,院门锁着,四下一片静谧。这么多医官都去茅山采药?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是说,会发生什么?

    “桐姑娘。”身后有人招呼。

    她急忙转了身,“文大人,我爹去采药了?”

    文德盯着她半天没出声。

    “是出了什么事?我爹他……”

    “桐大人无事,去茅山采药是得了陛下旨意,一路也有人照顾,无需担忧。过几日就回来,回头让人去告诉你。”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这些日子,可有看到金幼孜?”

    他方才移开的目光又移回来,“金大人这些日子应是直宿于宫中。”

    “这些日子?已经很久了?”她诧异道,这直宿虽然从前也有过,但这本是轮班的事,怎会一直是他在宫里。

    他清了清嗓子,“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开文学馆。彼时有十八文士,内有房玄龄、杜如晦。十八人分为三班,每夜六人直宿,随时切磋学问。再有,禁中夜半定天下,下朝之后也常有机要密诏。太祖时期的殿阁学士,就经常连值数班……这直宿,有人相求还求不来。”

    “文大人近日可有看到过他?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出来?”文德有些诧异,“他前两日就出来了,陛下赐了休沐。怎么,桐姑娘没见到他?”

    桐拂一时脑袋里乱哄哄,“他……没在官庐里,我再去找找。”说罢转身就走。

    “你……”文德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她已转过身来,他垂下目光,“没什么,姑娘慢走。”

    “文大人,“桐拂见他语迟,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见到你,然后……”

    “姑娘记错了。”文德面上顿时冷了,“慢走不送。”

第二百三十二章 白银盘里一青螺

    面前案上铺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最爱的菜式,桐拂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金大人他定是有急事,才匆忙离开,否则断不会连我这里都不说一声。”刘娘子在她面前堆得高高的碗里,又添了一筷子菜,“倒是你这一阵子又跑去哪里了?”

    桐拂醒过神,“我上回去白酒坊沽酒,是多久以前的事?”

    刘娘子眉梢一挑,“你还是二十几天前替我跑了一趟,酒来了,你倒没回来。金大人那会儿说你入宫去了,再之后你们俩就都见不着人影了。”

    见她沉吟不语,刘娘子又道,“对了,你不是让我打听西南边来的人?这些日子京师里头,确实多了不少那边过来的。

    我原以为那种偏僻地方过来的,定是没法子和京师里的相比。却不想,他们衣着打扮十分考究,要么举止言谈翩翩儒雅,要么看起来就是功夫了得的,对京师也很熟悉。”

    “云滇?”桐拂小声道。

    刘娘子点头,“照理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这云南沐家刚娶了个公主,那边过来些人挺正常。但,我却听十六楼的伙计说,他们平素极少去那里头,多半却是在街头巷尾的酒馆茶舍里晃悠……

    你想想,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但凡有些身份或是兜里有银子的,哪个不去十六楼里喝酒?外头酒馆不过偶尔图个新鲜,也不会日日在里头待着。”

    见桐拂蹙眉,刘娘子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那一男一女和你去后头吃酒的,之后把酒钱送来了。那女子还找你来着,我只得说你不在京师……哟,你瞧瞧,才说着,人就来了……”

    桐拂一抬头,加布已经拖着一人挑帘入来,几步到了她的面前,“姑娘还真是不容易找着。正好一桌子菜,你一个人也吃不下,不用客气,我们可以帮忙。”他说罢将身后的女子拉至案旁按坐下,自己提了筷箸就吃起来。

    刘娘子已笑着往后头去,“我去取酒,你们慢吃。”

    桐拂瞧那女子面貌陌生,并非宜安郡主,不由问道,“这位是?”那女子自出现,就一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探究的意味丝毫没打算遮掩。

    “我妹。”加布眼皮没抬,小半条鱼已经吃下肚子去。

    “桐姑娘叫我阿芜就好。”那女子微微倾了倾身子。

    桐拂心里却是一动。阿芜显然是个假名字,她的眉眼间和加布也没有半分相像之处,且进退有度,举手投足甚是稳笃,风仪竟似宫中女官……

    “阿芜姑娘听着倒像是京师人。”任何东西都好掩饰,即便是声调,但口音却很难。桐拂怎么看都觉得她不是开封或是云南过来的。

    加布嗤了一声,“京师人怎么了?说话阴阳怪气的,没意思。”

    阿芜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向桐拂,“桐姑娘,如今还是捕捞湖鲜以为生计?”

    “阿芜姑娘真是明眼人儿,这才一见面,就晓得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不过近日骨头懒了,我很久没下过湖。”桐拂笑嘻嘻替她布菜,虽晓得面前这姑娘来路不明很有些蹊跷,但说不上为什么,倒是讨厌不起来。

    阿芜嘴角微漾着笑意,“宜安郡主上次回去,对这里的菜式赞不绝口,念叨了很多次要吃姑娘亲手做的湖鲜,我便猜到了。”

    桐拂将面前一盘菜推至她面前,银白瓷盘里盛着青螺,淋着姜醋汁水,“青螺是一大早刚送来的,阿芜尝尝。”她递给阿芜一支细长竹签。

    加布拿起青螺就嘬,“费事!用什么竹签……”

    阿芜摇头接过那竹签,很快替他挑了一些放在他面前,“江南最好吃的青螺是清明前的,与那白笋一同炒了,羡煞神仙下凡尘。

    你这种吃法,生是一碗,熟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还是一碗。”

    加布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果然,这个说法有意思。”

    “好啊!你们俩竟背着我,跑到这里吃好吃的!”又有人挑帘入来,桐拂抬头去瞧,走在前头的是繁姿,跟在后头眉间紧锁的,竟是文德。

    繁姿虽有怨色,面上终究是掩不住的喜滋滋。文德明显十分不快,目光却反复落在阿芜的身上。加布已扯了繁姿坐下嘀嘀咕咕说不停,阿芜静着心思仍旧挑那青螺。桐拂一旁看着,这四个,各自有趣,又有什么颇不寻常在那之间流动……

    繁姿喜欢文德,文德好似对阿芜有意,加布对繁姿虽热络但明显与他对阿芜的关照又很不同……

    刘娘子拿了许多酒,到后来,加布和文德一直一直喝,繁姿嘴上就没停歇过,阿芜挑完了青螺也没吃什么,拿着茶盏时不时怔怔出神。

    “杀人了……”,“可不,我也瞧见了……”,“抓走了好几个,就前头河对岸的铺子里,哟,那儿我常去……”,“我看清楚了,抓人的是锦衣卫,不是兵马司……又不知道是什么厉害人物……”外头忽然而起的喧嚣声,令屋子里顿时静下来。

    加布与文德几乎同时站起身,“该回去了。”

    繁姿自是不肯,扯着文德的袖子,“酒没喝完,急什么。加布你给我坐下,你又着什么急?再说了,外面乱哄哄的,估计路都拦着,你们也回不去……”

    “拿出来!”加布冲着繁姿摊开手,“你那王府的牙牌,哪儿去不了?便是座山,他们也给你移开了。”

    抬头瞧着文德脸色实在难看,繁姿撒了手,气呼呼地起身,“走就走,外头抓两个人就吓成这样,真出息……”说罢摸了银子出来塞给桐拂,“小拂姑娘,我们很快会再来的,下回可是要吃你做的湖鲜。”

    一行人很快离开,刘娘子挑帘入了屋子,就看见桐拂独自坐着怔怔出神,“哟,不是先头吃酒吃得挺高兴的,这是怎么了?”

    她盯着那一堆青螺的壳,“我觉得,不大对劲……”

    刘娘子捻了一颗青螺壳在手中,“这怎么不对劲了?我尝过,新鲜着呢!明儿啊,我再用青韭炒这螺肉给你尝尝……”

    桐拂眼前还是阿芜方才挑青螺的样子,她拿着竹签的手势,和文德拿银针的手势,一模一样。

第二百三十三章 长路行人有所思

    待她回过神追出酒舍,那外头,纷乱已然散去,长街上路人熙熙攘攘,再瞧不见他们的身影。如若那阿芜当真是文德的妹妹文清,那小柔……她当是知情。

    桐拂跃上河边的细舟,径直往周王府去。河道上船不少,临近大市街更是大大小小拥在一处,几难前行。

    “桐姑娘!”岸上有人出声招呼。

    桐拂扭头看去,廖卿站在河道边,冲她使劲挥着手臂。

    “有急事,改天再说!”桐拂冲他喊道。

    不料他竟猛地自岸上跳入离他最近的船板之上,沿着连成一片的船舫往她的舟子疾步过来。平时瞧他谦谦温和,眼下身手却十分利落矫捷,没一会儿功夫人已踏上了桐拂的舟子。

    “廖大人,我真的有事,能不能改日……”

    廖卿将身上衣衫整了整,才定定望住她,“你想知道的事,我知道,且不止一件。比如,你现在想去找的人,和那之后想去找的人。”

    瞧她一脸讶色,他指着前头,“姑娘还是快些撑船,我慢慢与你说来。”

    “你知道我去哪儿?”

    “周王府。”他取了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你怎会知道?我去找……”

    “你去找开封来的世子师,和他身边的人。”他将她打断了。

    “你也怀疑……”

    “我并不怀疑,”他再次打断她,“她就是。她也一定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桐拂手一抖,船身跟着一晃,廖卿扶着船舷勉强站着,“若她也来了,眼下已是处在极危险的境地。”

    “不对……”桐拂紧握着船篙,“我们现在冒然过去,怕是反而招惹了麻烦……你晓得的,我后头应是跟了人。”

    “今日不知何故十六楼的大船都出来了,河道上人多,容易隐蔽。你多绕些路,走水巷。”

    “十六楼的船大白天出来做什么?”桐拂嘴上问着,手下却未闲,仗着细舟纤小,在拥挤的河道里穿梭自如。

    “这个,也没有规矩说十六楼的船白日里不能出来。只是今日这般,的确有些蹊跷……”

    “方才捉了人,你可知道?”

    “知道,”他一双眼在河道两岸反复逡巡,“去找你的时候刚好听人说起。捉的人,不是京师人氏。来捉人的人,你猜是谁?”

    “说是锦衣卫……”

    “都指挥佥事,纪纲。”廖卿面上冷冷。“他手上,数十族、数万人命。今日,怕是又添新魂。”

    “此事,与她们……”

    “但愿与她们无关……”他的声音没于一片丝弦笙歌中,前头的大船舫,玉犀金彩梅妍桃唇,歌喉呖呖舞婆娑。二人心事重重之间,船头一折,已入了一旁狭窄水巷。仿佛一扇门阖上,将一片纷纷扰扰甚嚣尘上,尽数拒在外头。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回来……”桐拂心里乱糟糟,失了头绪。

    “若是你,可会回来?”廖卿忽而问她。

    “我……”她答不上,若爹爹和小柔在京师,自己多半也是会回来,哪怕是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之后廖卿再不多言,一路指点河道。瞧他熟门熟路,桐拂没忍住问道,“廖大人对京师水道如此熟悉,可是经常乘舟?”

    廖卿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有两种人,对京师的巷道、水道十分熟悉。一种是成日里在城里跑腿做生计的,还有……”

    “诚意伯,刘基?这金陵城可是他的手笔。对了,算来是你的祖师爷……”

    廖卿一窘,“我岂能于诚意伯相提并论,便是连拜师也是不够的……不过姑娘说对了一半,钦天监的人对京师是极为熟悉的。闭着眼不会走错,此话并非夸大。”

    “啧啧,厉害。不过,你们成日抬头看星观月,和这京城的巷道水路有何干系?”

    “京师格局,你可知道?”

    “只听说诚意伯当年造这金陵城,用了十分的心思,里头诸多玄妙,寻常人根本看不明白。”

    他示意她绕过一座河房,河道急转分作三条,他指着当中一条示意她前行,“京师乃北斗南斗融和之势,内城十三门,若连上了,就可见北斗七星与南斗六星。

    北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北斗之斗勺,在通济门和太平门之间,而这里恰巧是燕雀湖。”

    桐拂脑中有什么一晃,“燕雀湖……那里是紫禁城啊……”

    廖卿一愣,“如今的紫禁城是填了燕雀湖而造,这事,姑娘怎会不知?”

    她心里如被钝器击中,不及将那究竟看分明了,身旁廖卿忽然道,“是她!”

    桐拂勉强收回心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河道不远处的岸边,马车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刚隐入帘后,马车随即辘辘急行。

    廖卿的声音颤着,“不会看错的,那是文清,她从前常来给桐女史看脉。她二人算是亲近的……”

    “可还看到旁人?”桐拂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里头还有一个女子,我没看清……”

    桐拂已将舟子泊在岸边,与他一道循着石阶奔上,直追着那马车而去。

    马车穿过窄巷,转向东去,一时看不到影子,二人加快脚步,冲到巷口正打算也跟着转出去,已被一柄花里胡哨的刀拦住。桐拂心头一凉,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站了这么一群锦衣卫?

    “我说你跑什么跑?”身后廖卿将她一把扯回去,“金大人并不在此处!”

    桐拂一呆,廖卿已转向为首的总旗,“在下乃钦天监廖卿,与这位姑娘一同去寻文华殿的金大人,刚好路过此处,麻烦总旗大人借个道。”

    那总旗面上无甚表情,“找人?既然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不去文华殿或是官庐,跑这犄角旮旯的地儿,还叫刚好?今日我等在此处办案,但凡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疑犯,管你是哪儿来的。来人!给我都绑了!”

    桐拂一急,忙将入宫的腰牌摸出,“这位大人,您瞧,我这腰牌可是随时可以入宫的,是皇后殿下亲自给的……”

    那人瞅了瞅,“看着倒像是真的,不过,除非是陛下的旨意,否则,你再掏一千个腰牌出来也没用!”

    桐拂再要分辩,已被人拿住,眼瞅着就要捆上,就听身后马车声辘辘而来,稳稳停在一旁。

    皓腕轻扬,将那珠色璨璨的垂帘掀起,一女子华裳金钗,探出身来,“哟,看来,今日周总旗也要将我拿下了呢。”

    桐拂只想着那一句,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这女子风姿委实令人炫目。但不知为何,看久了,竟生出熟悉的意思,好似在何处见过……

    她猛地想起一人,不,不但见过,还曾与她一同洗过狐狸爪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前舟渺渺欲渡谁

    分明同一个人,看起来怎会如此不同?

    忽格赤的皮作坊里,粗布袄裙素帕束发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无半分修饰,澄澈如水云。

    眼前虽新妆冶容,华裳锦钗,不但不显流俗骄横,反倒一番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那周总旗忙堆了笑脸迎上前去,“哟,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捉了谁也不能挡着女秀才的路。”随即转向他的手下,“还不赶紧的,让出道来让刘姑娘过去!”

    桐拂一愕,扭头去看廖卿,廖卿冲着她颔首,用口形比着,“刘莫邪……”

    刘莫邪?桐拂自然晓得她。洪武年间,因才华出众名动京城,彼时就是名门贵族诗文酒会上的常客,之后更成为宁国长公主的座上宾。时太祖听长公主常提及这位才女,好奇之下将刘莫邪宣入宫中,于殿上考她诗文。她究竟做了何诗文无人知晓,但那日出来,就成了太祖钦点的女秀才。

    只是,她为何会以那般面目出现在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皮作坊?这两次显身,悬殊实在有些大……难不成当真如坊间所传,她曾得仙人指点,习得幻术,可以随时变幻……

    马车再度前行,经过桐拂身旁时又停下,刘莫邪伸手撩起帘子一角,“咦?这位姑娘我识得,不但识得,我想起来还曾经欠了人家一个人情。

    周大人,你看我还没来得及谢人家,我琢磨着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带她一起走,好酒好菜招待一番,不晓得周大人会不会给这个面子?”

    总旗面上刚显出为难之色,刘莫邪又道,“今日之事我也是晓得的,昨日我还同你们纪大人一起吃酒。纪大人手下正缺得力的人手,下回我再去纪府……”

    “快快快,还不赶紧将人放了!”那总旗已连声招呼手下道,又亲自护送桐拂上了马车,凑到刘莫邪的窗前,“刘姑娘的事,那就是我的事。其实刚才这姑娘要说是刘姑娘您的人,我根本就不能拦着!您慢走慢走……”

    桐拂落了座,车里除了刘莫邪,并无旁人。她冲着车外张望了一回廖卿,面前的刘莫邪已开了口,“姑娘不用替廖大人担心,钦天监的人他们不敢随便得罪,回头就会放了。”

    “谢谢刘姑娘。”桐拂道,“上回……”

    “上回?”刘莫邪将她打断了,“不知姑娘说的是哪回?”

    桐拂眼风里有什么白光一闪,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已经跳入她的怀中,“阿奈!”桐拂喜道。

    “啧啧,当真没良心哟,”刘莫邪叹道,“平素里它整日缠着我,一见到你,就没骨头了。”

    桐拂笑道,“小家伙也是图个新鲜,这么有灵性的白狐,自然还是恋旧的。”

    “唔,此话倒是不差,这个阿奈的确十分恋旧。时时念着,那旧人、旧事、旧宫墙……”她边说边瞧着自己的样子,令桐拂不自觉生出不安来,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姑娘可是认识……”

    刘莫邪伸手将阿奈抱回自己的怀中,定定望着桐拂,“方才我说,我欠姑娘一个人情,还真不是随口找的说辞。姑娘于我,是有恩。”

    桐拂瞠目结舌,上回在皮作坊是第一回见到她,今日是第二回。再之前还见过?又是在何处?为何一点记忆都没有?

    刘莫邪低头轻抚阿奈的后脊,小狐狸舒服地闭着眼,十分受用的模样。好一会儿她才道,“也难怪,那个时候四下里兵荒马乱的,人不人鬼不鬼,确实也不大好认。”

    桐拂犹在使劲琢磨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就听她忽而清唱起来,“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马车摇摇晃晃,日光自那珠帘璨璨之间透进来,映着一片陆离斑驳。

    ……江岸芦苇萧瑟,野渡无人,那女子独自矗立的身影,将清冷月色披着,却未显露半分惧意……

    ……你要过江?那边是淮安城,燕王的大军压着境,与城里的殷梅对峙着,眼看一场大仗,姑娘还是执意要过去?

    ……自然要过的,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这一遭。这位姑娘若是为难,且将舟子借我,若我还转,定会重金酬谢。

    ……舟子本也不是我的,我刚从那边过来。罢了,我载你过去,姑娘孤身一人,可要好自为之。

    ……好了,到了,姑娘莫要走那大路,西边一条山径,是猎人入山的小道,那里没人,可以放心往里走。对了,姑娘方才唱得什么曲,好听得很。

    ……好听么?若有缘,以后再唱给你听……

    “你是……淮安渡河的那个女子?”桐拂一脸惊异。彼时燕王欲借道淮安,不料镇守淮安的殷梅坚守不容他踏入半步,令燕王不得不绕过淮安……彼时她从淮安城边大营里匆匆逃出,在河边确实遇到过欲渡河的女子,只是面目始终笼在帷帽中,不曾看清。

    “姑娘平安归来,当真太好了!”

    见桐拂面上喜悦之色真切,刘莫邪嘴角微挑,“彼时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那种时候过河,当真是不要命。不过,凡事皆有定数。原本与我撑船之人死于那兵荒马乱,却又在那绝地里,凭空冒出了个你……”

    桐拂心中感叹,眼前这位女秀才,果然不是寻常人,胆识魄力竟是不输于男子,“只是,那种时候,刘姑娘为何执意要去淮安?”

    刘莫邪笑意更重,“我呀,受人之托,去给故人念一首诗。”

    “念诗?”桐拂咂舌,“姑娘千辛万苦穿过兵荒马乱、流矢冷箭丛生之地,就是去念一首诗?当真闻所未闻。”

    “那首诗写得很有意思,我念来与你听听,”她嫣然一笑。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第二百三十五章 回池绝涧如旧识

    这一首诗,乃是当初副都御使茅大方为试探殷梅而写。彼时京师中人心惶惶,担心殷驸马会助燕王攻入城来,特意找人送了密信去淮安,探问殷驸马。之后茅大人也因此事获罪而亡……桐拂脑中一片凌乱,居然当时是自己送了这刘莫邪去了淮安城,而那首诗也就是这般送到了殷驸马的手中……

    “好了,姑娘可以离开了。往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刘莫邪拢着狐狸,眉眼间一片淡漠。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方才说得已经很清楚,我欠姑娘一个人情,眼下还了。既然再不相欠,就此一别,山高水阔再无瓜葛。”刘莫邪面上已显出不耐。

    “瓜葛有没有,我还需问清楚一件事。”桐拂将她死死盯着,“刘秀才方才嘴里说的旧人旧事旧宫墙,可有一位前朝女史?”

    刘莫邪将那小狐拎在自己眼前,一脸可惜,“阿奈你说说,这有些人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将自己往死路里逼,傻不傻?命是不值什么,枉费了旁人一番心思。”

    “刘秀才若是知道她的下落,烦劳转告一句,莫要铤而走险。”

    刘莫邪重新将小狐抱在怀中,“姑娘说什么我虽听不明白,但若当真见到想要铤而走险的,倒是可以劝上一句。只是,至于人家听不听,莫邪实在无能为力。”

    “她可在京师?!”桐拂紧紧握着拳,指尖抵着掌心,生痛。

    刘莫邪瞧出她身子微微颤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莫要执着,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不该见的,纵是一条命白白扔了,也无济于事。切记切记……”

    言罢,有人挑帘入来,将桐拂的手臂捉了,硬架下车去。马车很快前行,消失在蛛网般密密的街巷间。

    若在今日之前,她尚觉着小柔虽藏身偏远,好在安全无虞的一处。眼下,这仅有的一点点安心,亦荡然无存。

    面前交错的巷道,她向来熟稔于心,如今这么看着,竟似从未见过。每一处蜿蜒回转,不知通往何处,尽头似布满迷雾,看不清绰绰身影。

    耳边一声啾啾,清凌凌,将眼前迷障撕开,桐拂扭过头去,肩上停着的那一只,流光溢彩,不觉唤道,“小凤?”

    桐花凤将脑袋凑在她脸颊旁,五彩的尾翼不停摇摆。桐拂一愣,随即会意,从腰间摸出那盛了桐花蜜的瓷瓶。

    小凤吃了个饱,窝在她手中不肯离去,桐拂揉揉它的小脑袋,“小凤,你家姑娘我找不着了,如今柚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你若知道,带我去瞧瞧可好?”

    小凤忽地振翅而起,沿着其中一条巷道,边飞边回头顾盼,似是等她跟上。

    桐拂心中一喜,忙提步跟上。那小凤领着她穿街过巷,还走了一程水道,停在了她自己的官庐前。

    “小凤,这里是我的住处……”桐拂以袖拭汗。

    小凤也不理会她,在檐下徘徊几回,翻过墙头直入了院子。桐拂推门跟上,它已钻入廊下,从半敞的窗子里投进屋中。

    待桐拂追进去,它俏生生立在一个木匣上,啾啾鸣叫不止。

    “九子铃?”桐拂愣住。

    桐花凤自匣子上飞起,落在窗前案上,寻了一处纸堆,扑簌一番复又窝成一团,安然而眠。

    桐拂抱着那匣子走到案前,见一方纸镇下压着卷起的云笺,那云笺何时在那里的,她没有分毫印象。伸手推开,就看见那上面录着一行字:梁书,卷第三十二,列传二十六,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

    字是金幼孜的字,那庆之即是陈子云。如此罕有之将才,最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思及此处,桐拂愈加不安。小凤应是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带来此处,又将自己引向九子铃。

    而柚子,又为何会在这里留下这么一句?

    难不成……他去了那里?

    桐拂一身冷汗,如若陈子云有何闪失,金幼孜会如何?当下再不迟疑,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木匣,将九子铃取在手中。

    杳杳铃声,昏昏神思,她忽然有些不踏实,若他不是他……自己好似又鲁莽了……

    目力所及,是一座为长河环绕的城池。城墙不算高大,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人影,暮色里折着刀剑铠甲刺眼的光亮。河的这一边,也就是她的面前,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皆穿着白色战袍。那一片莹白之色,如纷纷忽降的大雪,狂洒弥散,天地间尽染白玉色皑皑……

    白袍军……陈庆之的白袍军……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恍惚间,一只手伸到眼前,随之看清了陈子云的面庞。

    “姑娘歇好了脚,不如起来瞧瞧这一仗怎么计较。”他还是之前的模样,温文儒雅,调子风轻云淡,说得仿佛不过是一盘棋局。

    桐拂自己爬起身来,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金幼孜,她得试探试探。

    “陈将军还认得我?”

    他将手拢着,“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本事,除了下棋,就是识人。”

    “下棋?”

    他抬头看了一回天,“趁着日头还没上来,我且多说两句。在下从前是个琴童,站在旁边观棋,若主人临时寻不到人对弈,我便陪着下上几局。大概也就下了二十几年吧……”

    “陈将军真会说……”笑字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面上认认真真,并没有半分妄言的样子,“你的主人是……”

    他冲着南方拱了拱手,“陛下。”

    梁武帝的棋童?二十余年……“与陛下下棋的是……”桐拂语结,“竟陵八友?在竟陵王萧子良西邸里?”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哪一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

    “下棋倒也罢了,毕竟许多熬不过夜深,鼾然睡去。但西邸里,刻烛为诗、铜钵立韵,才更是一番佳事。”

    “刻烛为诗我晓得,”桐拂喃喃道,“四韵者则刻一寸,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铜钵又是如何做诗?”

    “打铜钵立韵,响声灭则诗成。”

    陈子云面上一片神往回味,桐拂不太忍心打断,容他又追忆一番,才小声提醒道,“陈大人,是不是该去打仗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长日惟消一局棋

    眼前的七千白袍军,扑通扑通纷纷跳入环绕考城的深河中,凫水而过。一时水花四溅,极是壮观。

    到了对岸,未及靠近考城城楼下,元晖业的两万军士已是万箭齐发,将白袍军阻着。

    “这如何攻城?”桐拂瞧着密不透风的箭雨倾泻而下,捏了一把汗。

    “不愧是御林军,看来确实是攻不下。”他似是十分赞同,身上白色披风猎猎,随即抬手示意,“鸣金收兵!”

    桐拂又眼睁睁看着那七千人悠悠凫水而回,留下考城城楼上一片目瞪口呆。元晖业首先没看明白,这是打仗么?也太儿戏了……河水拦着,就游过来。打不过,再游回去。说好的诡谲多谋、骁勇凶悍呢?

    “然后呢?”桐拂看着迅速重新集结的白袍军。

    陈子云已抬手发令,“撤!”

    比桐拂更加震惊的,是对面城楼上的元晖业。什么意思?在河上悠哉哉游了个来回,这就撤走了?算来自己不过耗费了些箭矢,居然就把传得神乎其乎的陈子云给打跑了?那之前,睢阳的丘大千,辛辛苦苦盖了九座营寨,被陈子云自旦至申,连毁了三个,跟着就巴巴地投了诚。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无论如何,眼前的陈子云领着白袍军灰溜溜地撤走了,是事实。耳边雷动的欢呼声,令元晖业回过神来,或许陈子云被自己所带领的御林军所震慑,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与从天而降的喜悦一般,来得同样迅速的,是诧异。撤走的白袍军,并没有如元晖业预料的那般,向南方逃窜。相反,那七千人竟转而西行。元晖业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后背一凉,荥阳。

    元晖业定了定神,将前前后后又思虑了一回。之前丘大千虽降了,但荥阳有大将杨昱率羽林军数万驻守,虎牢有尔朱世隆和王罴万余兵力,高欢讨伐了羊侃之后也已领着十万兵马西进而来,元天穆讨伐邢杲取胜后会同尔朱兆共十万……

    不算上尔朱荣统领的洛阳兵力,也有三十万。陈子云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以区区七千对付三十万大军。

    他的心随即定下来。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自己奉旨而来不是守着考城,而是要把南梁军赶回去。如今陈子云绕过自己,大摇大摆直奔荥阳,自己也没道理窝在这城里目送他远去……

    “陈将军打仗果然与众不同……”这一句桐拂发自肺腑,“你怎么算到考城里的元晖业不会追来?”

    “他当然会追来,不但会追来,还会把他的七千战车送给我。”

    桐拂一惊,扭头望着身后远远尘土腾起弥漫之处,“元晖业也降了?不能吧……”

    “丘大千会降,是因为被我打怕过。元晖业不同,他没与我交过手,又算过他身后的三十万大军,定然不会降。所以这战车,也是要被打怕了才能送上前来。”

    桐拂看着前前后后以骑兵为主的白袍军,实在想不出面对狰狞的七千战车,他们将如何招架……不过好在她晓得,这位陈将军并非折在此一役,自己当是暂无性命之忧……只是,柚子呢?到底是不是眼前的陈子云?总得在这位大将军遇上洪水前,将他带走……

    “来,”陈子云忽然冲她招了招手,“我们给后面的战车让个道儿。”

    白袍军让道让得十分迅速,元晖业的战车呼啦啦冲过来,根本刹不住,直接就冲入了当中。一片混乱中,白袍军自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战车威力虽大却十分笨拙,顿时陷入被动……

    看着眼前被生擒的元晖业,和七千八百余驾战车,桐拂心里对陈子云的佩服,实实在在地加了几分,又补了几分。

    弃,实为取。退,以为进。她依稀觉着,这位陈将军怕是将这沙场当作了棋盘,胜负胸中料已明,又从堂上出奇兵……

    这此后,一路上魏军望风而逃,直到抵达荥阳城下。望着眼前高耸坚固的城墙,桐拂半天没缓过劲,这别是铁打的……

    陈子云瞧出她的震撼,将她扶下马来,“荥阳自古三秦咽喉之地,但凡在此处打过仗的,都要勤勤恳恳将这城墙加固加高一番。加着加着,加了这许多年,就这般模样了。姑娘莫慌,不如先随我去赏溱水。”

    桐拂客气地退了一步,“陈将军,这城墙里有多少魏军?”

    “十万。”他认真想了想,“魏左仆射杨昱、抚军将军元显恭领着的羽林军。与元晖业手下的禁卫军有得一比。

    对了,元天穆的大军快到了。若我没料错,他会先遣了他手下的骠骑将军尔朱兆领胡骑五千、鲁安率步骑九千增援杨昱。

    还有,右仆射尔朱世隆、刺史王罴骑兵一万,这会子应该已到了虎牢。

    我们已被三十万北魏大军,合围了。”他抄着手,悠闲且笃定地看着她。

    桐拂从来没这么悔过。彼时情急顾念着柚子,没过脑子,竟将自己陷入这般境地。陈子云是会没事,但自己呢?被三十万大军围着,流箭无眼,没找着金幼孜,先把自己贴进去……上回怎么回去的?是了,睡了一觉就回去了……

    “打仗的事不急,这溱水十分好看,姑娘莫要犹豫。”陈子云还在耐心劝慰。

    “不了,我得去睡觉。”她又退了一步,“河边风大,将军多穿点……”说罢,她转身就走,管它哪里,找个安稳地睡一觉,好梦也罢噩梦也罢,能回去就行……

    身后的陈子云却忽然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这溱水与洧水,就在此处,姑娘不想去看看芍药?”

    一路走到溱水边,桐拂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身影。

    陈子云虽善吟诗,但从没听他吟过半句。方才忽然冒出来那么几句诗,那调调倒有点金幼孜的意思。

    芍药不芍药的不打紧,若真是柚子,得赶紧想法子将他揪回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尚留芍药殿春风

    溱水旁,芍药荼蘼,生于野岸无拘无束,恣意芬芳。

    她哪有半分赏花的心思。

    小柔究竟在不在京师,她该是卷入了怎样的纷扰之中?刘莫邪、梅殷、常宁公主,还有加布、文清……他们所筹谋的,她并非想不到。但如今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专理诏狱,赫然凌驾于三法司之上,京师之中无有缇骑不入之地。且诏狱酷烈,一旦入去,魂飞汤火惨毒难言……若筹谋不得,这些人又能否令他们自己全身而退……而至今受困生药库的爹爹,何时才得脱身……

    素纱禅衣、雕题国鲛人、交趾的斛若娑罗木、残棋与兮容,水妖案渐露出眉目,自己缘何反复裹挟其间,她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而身后,七千与三十万悬殊匪夷的大战就在眉梢火烧火燎着,纵是这芍药里能开出个仙子来,她也实在是没有闲情逸致赞叹观赏。

    二人衣袖拂过花丛,一朵欹红醉浓自枝上折落,他俯身将它拾起,“本无意攀折,罪过。既已离枝,不如赠与姑娘。”说罢他将那一枝递至她面前,“建康出芍药极精好,白山、蒋山、茅山最好,晋时晖章殿前,已植芍药花六畦。”

    桐拂听着茅山二字,一时出神,算来此刻陶弘景还在茅山。之前与刘休仁一别,朱雀航边盐舟上,陶弘景还只是个擎着烛火读书的小娃娃……

    而彼时与爹爹进山采药误入梁时覆舟山,初遇见他,也正是白芍荼蘼时……

    千年回转间,正是那一句,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正出神,她只觉得手腕一紧,竟被陈子云捉住,大惊之下不及挣脱,已被他扯着直往水边去。

    “陈将军你……”

    陈子云在水泽畔停下脚,将她拉至身边并肩而立,望向身前的河水中。桐拂犹自欲挣脱,他却握得更紧,嘴里一句,“傻瓜……”

    桐拂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水中,此处河水涌入,回旋激荡后于岸边聚为一湾静塘。水色清透,映着身影面容。

    “柚子……”桐拂张口结舌,那水里的他,分明是金幼孜的模样。扭头看向身边的他,却依旧是陈子云,“怎么……怎么会这般……你……”

    “你不一样么?”陈子云冲她挑了挑眉。她看着百般不习惯,赶紧低头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

    水里的是自己原先模样,她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已在耳边戏谑道,“别捏了,还是明漪的脸,别给人家捏坏了……”

    “为何会这般?这……到底是谁?”桐拂捋不直舌头。

    “他们是他们,我俩是我俩。”

    “还是不明白……”

    他伸手将她揽着,“我也不明白,不过没事,不会一直这般。”

    “那之前……打仗的时候……”

    “那是他,我左右不了。我也是近来无意中发现,只有在水边才能这般。”

    “那之后怎么办?我们如何离开?”

    清凌凌水中倒影里,金幼孜将那一朵欹红芍药别在她的发髻间,“晔晔芍药,植此前庭,晨润甘露,昼晞阳灵。“

    她一叹,“也就你,这节骨眼上还有心赏花吟诗。你可知我见着了谁?刘莫邪。”

    金幼孜似乎并不惊讶,“刘秀才……总算露面了。小拂,这一句,你必须听我的,不要再去见那刘莫邪。”

    “她知道小柔在何处。”

    “她不会知道。”他语气笃定,“他也不会让她知道。”

    桐拂一愣,“你怎知……”

    远处战鼓声忽而起,金幼孜面上一肃,“来不及解释,先说眼前的,听着,你若回到玄圃,不,你若能半途离开,就不要回去玄圃,更不要与太子泛舟……”

    她忍不住扭头望向他,眼前是陈子云的面容,桐拂不自禁将他一把推开。

    他一个踉跄勉强站稳,面上难得有些迷糊,“姑娘何故推搡?”

    桐拂忙敛容礼了礼,“方才没站稳,又无处可扶,无心之举,陈将军见谅……”

    陈子云瞧她低头满是歉意,又见她发髻间芍药嫣然,心里又是一个恍惚,“这芍药……”

    “我摘的,我簪的,与将军无关。”她一本正经道。

    远处战鼓声愈急,他收回目光,“今日一战,就不邀姑娘一同观战了,姑娘且在营中歇息。”

    桐拂心里一悔,方才也没来得及问一句,这一仗究竟打成什么样,会不会太难看……

    荥阳城不但看着固若金汤,也的确固若金汤。守军杨昱勇悍无比,白袍军攻了几日,非但没拿下,反而折了百余人。北魏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相继而至,更多的北魏大军仍在源源不断而来。

    陈子云这里军粮匮乏,且望穿了眼,也望不到南梁的援军。军中开始人心浮动,有了惧怕,生了退意。这惧意退意,桐拂觉得实在也是再寻常不过,偏偏陈子云没有半分忧色。

    “陈将军,”她将路过营帐前的陈子云叫住,“将军可是还有锦囊妙计,打算何时抖出来用?”

    陈子云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发髻间看了一眼。芍药不在,这才慢吞吞道,“妙计没有。”

    “那将军这是去……”

    “喂马。”他话音刚落,普六茹忠已将他的马牵来。

    瞧着陈子云牵着马走得四平八稳,直往大营演兵场去,桐拂实在是坐不住,亦尾随其后。

    普六茹忠瞧她跟着,倒没阻拦,“姑娘对喂马有兴趣?”

    他个子过于高大,她不得不仰着脖颈说话,“的确养过一阵子马,普大人,哦不,普六大人……”她面现歉意,“不知如何称呼?”

    他一乐,“我姓杨,单字忠。”

    她心里嘀咕,早说嘛,这么叫简单许多……嘴上忙道,“原来是杨大人……”说着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杨忠……若是没记岔了,灭陈建隋的隋文帝杨坚的爹,正是叫杨忠。

    桐拂猛地恍然,弘农华阴杨氏,难怪如此耳熟……杨忠乃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追随独孤信、余文泰征战四方……嫡长子杨坚建立隋朝后,追谥武元皇帝,庙号太祖。

第二百三十八章 留待野棠如雪枝

    隋灭陈,建康城平荡耕垦,为墟,为幽径,为古丘。

    她曾见,莽莽六朝兴废事,珠楼綺阁未渠央……潮打空城,故垒萧萧……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

    杨忠见她面显空寂默不出声,一时也想不出为何听了自己姓甚名谁,她会这般神情,忍了忍问道,“明漪姑娘识得我?”

    桐拂回过神,何止自己识得?往后那千千万万人都会识得他……她稳了稳调子,“杨统军,夫人何在?”

    杨忠一愣,面上不自觉露出笑意,“苦桃?她在建康城里,就等着我打完仗回去。”

    桐拂心里一叹,眼前这一个,将来位列西魏十二将军之一,可独当猛兽左挟其腰右拔其舌的勇士,提起心仪的女子,眉眼立时浮起温存。“杨统军觉着建康城如何?”

    杨忠又一愣,“甚好甚好,只是姑娘何故有此问?”

    若是他晓得,那一城风华,将尽数葬送在他儿子杨坚的手里,不知会做何想……“杨统领觉得好就好,若后人亦爱惜,就更好了……”她说完已走远了。

    陈子云说去喂马,就当真去喂马了,喂得一丝不苟,且招呼了大家都去看他喂马。

    马喂饱了,他环视四周的军士,“我等,自建康一路北上,屠城掠地,杀人父兄子女,一样没少过。与元天穆之众,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眼下我等区区七千,北魏三十余万,按道理,我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他们的骑兵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在平原上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也没有胜数。”

    四周一片死寂,桐拂心里有些慌,这陈子云方才所说的,反反复复其实就是四个字,必死无疑。他这是要动摇早已残破的军心,破罐子破摔了?

    陈子云忽地将声调拔高了,手指着远处荥阳高耸的城墙,“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楼,它也一定有它最脆弱的缝隙。我等若能赶在北魏骑兵赶来之前,夺下城池,据之坚守,尚有生机!”

    说罢,他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战鼓,亲自将它擂响。鼓声惊山倾欲倒,是攻城的号令。

    白袍猎猎,前仆后继直往城墙高处攀去。既然唯一的生机就在这城池中,进者生,退者死,陷之死地而后生。那一线的希望,迸发出骇人的斗志与杀意……不过一轮鼓声休,白袍军已尽数登上城墙杀入城中。

    城内杨昱被俘,魏军死伤惨重。远远观战的桐拂瞧着更远些的地方,尘土飞扬直奔荥阳而来,心道不好。

    果如陈子云所料,尔朱兆领着的五千精骑眼看就要扑至荥阳城下。而那之后,二十余万北魏援军铺天盖地望不到尽头,将所经的山头平原,遮得密密实实……只这般远远看着,已令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荥阳城门却在此时轰然而开,白袍军约莫三千人涌出城来。随即城门重新紧闭,而这三千人背对着城门而立,白袍如雪。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打算背水一战?纵然又是一番置死地而后生,三千对近三十万的兵力,怎么看都是送死的打法……

    一路疾驰飞援而来的尔朱兆、鲁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守卫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的荥阳城,怎么被陈子云拿下了?不但拿下了,此刻那陈子云领着区区几千人气定神闲站在城门前,似是在候着他们的到来。这种打法,根本闻所未闻……北魏匆忙开始布阵。

    然而还未站稳脚的北魏军队,却几乎是立刻遭到了三千白袍兵的突袭。战衣如雪,将北魏还未成形的队列撕扯开。在远处这么看着,仿佛饕风虐雪卷入阵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桐拂眼睁睁瞧见北魏仓促而来的队列被左冲右突的白袍军击杀得溃不成军……元天穆、尔朱吐没儿撒腿就逃,鲁安于阵前投降,死伤无数……

    那之后,陈子云并未停下,几乎立刻攻向虎牢,尔朱世隆弃城而逃……轩辕紧接着失守……一路的北魏军望风而逃……洛阳的孝庄帝亦很快逃至并州,与尔朱荣汇合……

    跟着陈子云踏入洛阳城的时候,桐拂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建康到洛阳,北魏都城就这么被拿下了?陈子云这七千白袍军,踏过遥遥两千里,取下三十二城,历经四十余战,斩敌无以计数……而这一切,不过是短短百日……

    洛阳风光确实不错,只是一入了洛阳,桐拂就有些昏昏沉沉。初初以为,是这些日子以来,跟着陈子云整日险中求胜心惊胆战,且一路奔波而致。连着睡了好些日都不曾缓过来,反而愈加神思昏沉,连床榻都下不来。

    这日勉强挣扎着起身去那庭中稍坐,就见陈子云转入来。他身后跟着一人,看衣饰和手里提的匣子,该是位医者。

    “明漪姑娘可好些?听闻姑娘身子不适,我领了位医官前来替姑娘问脉。”

    “无妨……”她话没来得及说完,那医官已上前,麻利地置了脉枕,替她搭脉。那神色忽而疑惑,忽而凝重,忽而惊讶,到后来竟有些瑟缩的意思。

    桐拂将手缩回了,“我自小在建康,从未离开过。多半是风土不适,并无大碍……”

    那医官幽幽望了她一回,小心道,“姑娘脉象奇特,在下竟探不出什么……”这句倒是并不含糊,方才探了半天,那一丝丝一缕缕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实在闻所未闻。

    “我自小身子弱,脉象异于常人,医官莫要挂怀。我爹本是医者,说我从出生便是如此,不会有何大碍。”桐拂一脸愧疚,这愧疚也确实发自内心。

    陈子云示意那医官退下,“姑娘既思故土,我便命人早日护送姑娘回建康。”

    “甚好甚好!”她忙道,想着山洪一事,转而道,“陈将军何时离开洛阳回建康?”

    他默了默,“估计眼前还不能回去。如今虽夺了洛阳,但尔朱荣迟早要带着孝庄帝打回来。且只会早,不会迟。

    再者,无圣旨宣召,我也不能随意返建康。姑娘此一问,可是有旁的顾虑?”

    “当然!”她强撑着精神,“你若回建康,万万莫要走那……”

    篙高二字,她使尽了气力,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想着那一句……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她一时心中灰扑,终究是拦不住,避不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惊涛似雪凛似寒

    望着面前石案上,她奋力在纸上写下的字迹,陈子云将一抹困惑恰到好处的掩着。

    这位明漪姑娘虽谈吐举止比之前多了些跳脱,但怎会不识字?不,也不是完全不识。这前头的两个字“莫走”,虽谈不上好看,但好歹能看出来。至于那后面的,实在谈不上是字,看着使了十足的气力,落在纸上却如蛇虫乱行,扭曲歪斜。

    桐拂颓然将手中青豪放下,“总之一句话,陈将军尽量不要走山路,莫要靠近山溪,枯水的也不行。”

    他沉吟片刻,“此处多平原,丘岭,走不走山路,尚需酌势而定。打起仗来,许多时候也顾不得。不过,既然姑娘有此一说,我会谨记在心。

    如今四处兵戈纷纷,姑娘一路返建康也需十分小心。我会派人护送姑娘回去……”

    “不不,不用不用!”她立刻摆手道,“将军用得上的不过七千人,再分了给我,岂不浪费。我自己走,乔装走水路,一匹马足矣。人多了,反而容易惹人注意。”

    他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姑娘胆识过人,子云佩服。不过,一个人的确不行,总需有个照应。”

    桐拂并未等刘子云所说的照应前来,连夜只身出了洛阳城。也是奇了,原本浑身没力气,出了城顿时来了精神,且越是南行越是振奋。

    如今她能想着最好的法子,是去篙高山等着。等着白袍军和陈子云的出现。

    若没记错,那位已在洛阳称帝的北海王元颢,在洛阳只做了六十来天的皇帝。那之后,尔朱荣领着孝庄帝扑杀而来,与陈子云硬仗数场没占着便宜,绕过白袍军镇守的渡口,奇袭元颢。元颢打不过,慌忙逃跑,在途中被杀……

    没有南梁援军,早前被陈子云拿下的四十几个城池纷纷倒戈。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陈子云不得不带着白袍军回撤南梁。身后是尔朱荣的一路追杀,在篙高山……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

    看着眼前的篙高山,桐拂不由得将那位八公主萧玉姪赞叹了一回。那张舆图画得实在好,这一路过来凭着对那舆图的印象,她竟没走岔过路。

    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座山竟如此峥嵘崔嵬,绵延盘桓不绝,她又如何能寻到山洪暴发之处?

    沿着山中溪流转了几日,仍是毫无头绪。其间遇着进山采药的妇人,那妇人见她孤身一人,硬是领她去了山脚下自己的家中。家中只有她和在外行医未归的夫君,对桐拂极是照顾。之后每日里,桐拂与她一同入山采药,顺道摸索山里情形。

    山中水道不止一处,且交纵错综。许多地方,前日入山尚有溪流湍湍,后一日却再寻不到半分水痕。眼瞅着一天天过去,估摸陈子云差不多也该南撤而来,桐拂越加坐不住。

    这一场大雨来得突然,几日几夜滂沱不休。桐拂既喜且忧,雨这般下着,极有可能引起山洪。也意味着,或许陈子云和他的白袍军已入了山中,正在躲避着尔朱荣大军的追杀。

    趁着采药妇人入睡,桐拂连夜摸上山去。附近早已熟稔于心,只是不知这大雨,究竟会在何时何处将大水冲下山巅……

    思及此处,她心中忽然一亮,裹紧了蓑衣直奔最高处而去。此时虽已近拂晓,但因大雨不断,四下里一片漆黑。站在这高处看下去,不久隐隐可见山间火光微弱迤逦而行。再往那之后看去,火光分明且数目众多,紧追在后。再欲细看,那前头的微弱火光忽然没了踪影,也不知是否刘子云为了遮掩踪迹有意将火把尽数灭了……

    但那之后,尔朱荣的队伍却忽地分散开,密密匝匝的火光迅速扑向山中的每一处。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尔朱荣的人马实在太多,如今便似一张巨网铺撒开,恐怕连一只幼兔都无法逃脱……

    我不过是多扎了一个草人,多放了几把火……她耳边猛地响起陈子云早前对那萧玉姪说的话,一时心里敞亮。回身入了一处山洞,将火折子燃了就瞧见深处堆积的不知多少年头的枯枝地衣。她将火折子投入,枯枝地衣遇火,蓬然而着。她用粗枝将燃着的火堆推至外头,顶上巨石遮挡,大雨一时不能将火浇灭。

    眼看着那下面原本四散开的火光很快聚成小股,应是那尔朱荣的手下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其中几支略略整理后直往此处扑来。

    桐拂再不多留,往陈子云方才前行的方向赶去。她循着一条猎人踩出的小径,恰沿着一条山溪,此处地势相对开阔,能看到四周情形。然而跑了没多久,耳边溪流声渐渐消失,她回头再看,那山溪中裹挟着许多断枝树叶,到后来竟至断流。而山巅处隐隐传来闷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心里叫糟,这看来不单单是大水,似是将有泥石冲下。

    一切来得太过迅速,待觉察到那声响迫近,她堪堪避开呼啸而下的山洪。那里面仿佛困着无数巨兽,咆哮呼啸着直奔山下而去。山体随之震动,她只觉魂飞胆裂,心中仿佛为巨石反复碾压,呼吸窒涩。但不能停下,她沿着那大水之畔往下冲去,脑中反复,不会这般凑巧,他们不会恰好经过此处……

    直到山脚下,她不曾见到半个人影,心里却轻松不起来。眼前泥水翻滚,将裹挟而下的断树巨石抛在两岸,晨曦微显中,嶙峋狰狞的身姿……眼风里有什么猎猎而动,她转过头,一旁横生的苇草中,白色的布条一角紧紧缠在那之上,触目的霜雪色。

    她腿脚仿佛失了气力,跌跌爬爬走近前……将那布条攥在手中,她几乎立刻认出,那是战袍。如霜如雪,纹理中隐隐的云水逸逸。她惶惶回身四顾,河滩上散落着刀剑盔甲,马鞍箭袋,却唯独看不见人影。

    此处水势已缓,转过前头的山脚,似是一大片水面。她踉跄着往那里奔去,眼见开阔的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的战袍靴履,沉浮不歇,她再不犹豫,纵身跃入水中。

第二百四十章 鸭脚半熟色犹青

    看见河底的那个身影,她慌了手脚。一时愿是他,一时又愿不是。

    平素很快就可以游过的距离,她手忙脚乱挣扎了许久才到了他的身后。河水依然浑浊不清,不时有残枝断木从身侧而过,她一咬牙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就往水面去。

    箍在他腰间的手,猛地反被捉住,她大惊之下尚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拉转至他的身前。二人四目相对,衣袖纠缠。

    柚子……她狂喜,他分明好端端地就在眼前。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金幼孜的模样,这才安了心,一下搂着他的脖颈,再不肯放手。

    她觉察他揽着自己浮上水面,直到脚踩上浅处的河底才停住。

    “我以为太晚了。”她眼眶发热,心里却被什么填得满满的,“若找不到你,我就把这条河翻个底朝天……”

    他却并未答话,揽在她腰间的手亦缓缓松开,“姑娘一番心意,我晓得了。”

    听罢这一句,桐拂身子一僵,猛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且这错得有点厉害。她忙松了手,退了一步,盯着眼前的陈子云尽量端平了调子,“抱歉陈将军,我认错人了。”

    他再要说什么,桐拂忙抢在前头,“其余的人呢?需赶紧去救他们……”

    “生死有命,姑娘的心意在下领了。但,不必了。”他转身就往岸上走。

    “怎么能不管?”桐拂紧跟着他,“同袍一场,将军怎可如此轻易将他们抛之脑后?”

    “尔朱荣的人马会追到这里,姑娘若不想沦为北魏俘虏,还是速速离开。”他脚步没停,往通往山外的小径走去。

    “好,陈将军慢走!不,要跑得快一点,免得被尔朱荣捉了,性命不保!往后想起今日,但愿将军吃得下睡得安稳。”说罢她返身往河边去。既然金幼孜已无事,她也没什么可顾虑的。陈子云竟然是这般薄凉之人……河里若还有活着的,救一个是一个。

    耳听不远处呼喝声忽起,夹杂着纷纷马蹄声,桐拂抬头往方才的山崖上看去,那堆火早燃尽,估摸着去探看的北魏人已折转而来。她尚在犹豫,手腕被他捉了,一路奔入一旁密林之中。

    “方才崖顶那把火,多谢姑娘。”他拽着她边疾走边问。

    “将军不用谢我,我本意也不是来救你。”她跟得趔趔趄趄,一肚子火。

    “能让姑娘将整条河翻个底朝天的,定是很不同的。”他听着也没生气的意思。

    “倒也没有非常不同,不过是有担待的人,可以放心托付。虽说我不会下棋,但用完就弃的事,我做不来。也就如将军这般用兵如神的,棋子用完了丢起来当是十分爽快。”

    他的步子稳稳的,没有慢下半分,“姑娘谬赞了,在下用兵实属一般,不过多揣测一份人心罢了。北魏自河阴之变,皇族、百官公卿悉数被屠戮殆尽,内里早已分崩离析。我等自建康至洛阳一路无败绩,不过是乱火里添把油。”

    桐拂一把自他手中挣脱,“将军揣测人心的本事,受教了。我就不耽误你逃跑了,就此别过。”

    他转身幽幽盯着她看了一瞬,“姑娘执意要回去救人?”见她面显不耐,他口中仿了那鸟叫声数下,很快有人自树林中跑来,手中竟牵着两匹马。

    “将她捆了。”陈子云对着来人道。

    桐拂尚不及反应,已被那人捆了个结实扔上马背。

    陈子云又道,“将她送回建康,入了城再松绑。”

    那人领命,立刻翻身上马。

    “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桐拂气急。

    陈子云已转身离开,“逃跑这事,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接下来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地快马飞驰,最终停在一处宅院前,桐拂只觉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一般。尚未看清楚地方,已有人迎出来,命人将她扶下马来松了绑。

    桐拂这才看清眼前是座禅院,汤泉禅院。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那古惠济寺之前就叫汤泉禅院。看着还未入建康,为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

    “明漪姑娘,在下王元礼,太子詹事。”最先迎出来的人道,“此处乃汤泉镇,殿下闻知姑娘今日返建康,恰经过此处,特意命人送姑娘过来稍憩。”

    “殿下在里面?”桐拂猛地想起金幼孜嘱咐过,最好莫要再入玄圃,也不要与太子乘舟……但眼前这架势,也不是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的。

    王元礼做了个请入的手势,“殿下在后院等着姑娘。”

    禅院景致极佳,清幽静宜,一路长木繁花。入了后院,远远见那井台边,一人正落绳取水,听见动静抬头招呼,“明漪姑娘一路辛苦。”

    桐拂到了近前,正打算帮忙提水,被他拦着。“这井水甘甜,用来制茶隔夜也依然清香。且这镇上井中多温泉,只这一个是冷泉。”

    “殿下亲自取水制茶?”桐拂见那桶里井水清冽,不由问道。

    “那倒不是,跟我来。”他提着水往后走去,停在一处斋屋前,三株新植的树郁郁葱葱,底下新泥芬芳。

    “明漪姑娘当是识得这树……”他取了木勺掬水浇在树下。

    “鸭脚!”桐拂脱口就道,也立时想起,幼时爹爹曾领着自己和小柔去过古惠济寺,在院中确实见过三棵巨大的银杏。彼时深秋,一树灿澄澄,极是惹眼。小柔彼时忙着捡起地上的白果,笑得咯咯不停……

    难道正是这三棵?竟是昭明太子亲手种下……

    见她面上时而欣喜时惆怅,萧统未扰她出神,待三棵树都浇完了,才走至她身旁,与她同看。“本以为子云会将你安置在城里,不想他竟领着你一路去了洛阳,他可好?”

    “他好得很。”桐拂敛了神思,“陈将军用兵如有神助,不,他比神仙还要利害几分。”

    他瞧了一回她的脸色和微抿的唇角,“不过听起来,明漪姑娘似乎并非当真如此以为。我听闻白袍军在篙高山遇险,不想他竟遣人将姑娘送回了……”

    “殿下,篙高山连日大雨山洪暴发,将白袍军冲散。我正好……正好在山里,巧遇将军。”

    “那倒是十分的巧……”

    “只是除了送我回来的,其余白袍军应是皆被大水冲走……”

    她再欲说什么,他已抬手示意四下的退出院子,“如此,将军已无碍,我也心安了。”

    “只是那些……”

    “姑娘只需记着,子云爱惜自己的部将,从来如同自己的性命。”他语意坚决,倏而又显落寞之色,似是自呓般喃喃一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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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