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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月有盈亏花开谢

    刺客!是路浔的第一个念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长刀上。

    但如此人流如织的场面,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之间,身后有人上前,在耳边低声道:“陛下吩咐,且看她有何法子……”

    路浔一愣,转头看着是皇上身边的大监,只能应诺。回身示意隐在四处的锦衣卫,暂且按兵不动。

    那女子已经跃上瓜船,立在船头,恰在宫船的旁边。

    侍从将裂开的瓜递给那女子,而路浔的手瞬息不曾离开腰间的刀柄。

    那女子将瓜放在船板上,手中匕首翻飞,嗤嗤有声,瓜汁四溅,没多久她捧着那瓜站起身,“好了,你瞧,是不是没坏?”

    路浔望去,她手中的西瓜只剩下一半,但这一半却被雕成极漂亮的荷花状。红艳艳的瓜瓤成了荷瓣,绿莹莹的瓜皮似荷叶舒展,不仅好看,且十分诱人。

    围观的路人见状纷纷喝彩,鼓掌不绝。

    那女子道:“瓜如荷花,也是求团圆之意。这位小哥,并非有意将瓜摔坏了,如此不是更好……”

    她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声赞叹,“闪碧云扇,团圆青玉叠。八月十五祭月,本是饼必圆,而分瓜牙错。将瓜刻如莲花,家人各得一瓣,自然是求团圆之意。妙也妙也!”

    众人听闻更加鼓噪起来,连声称赞,竟纷纷解囊欲买那小哥船上的瓜……

    桐拂听着那声音却有些耳熟,回身张望乌压压的人群里并没看到熟人。

    路浔再欲发话,大监已凑到了身旁,“陛下吩咐,取瓜,放了卖瓜人,回宫。”

    那如莲花般的瓜被端入船内,呈在了案上,桐柔见状,脱口而出,“姐姐?!”

    朱允闻言抬眼瞧她,“方才刻瓜之人,是你姐姐?”

    桐柔眸中水色莹莹,“只有我姐姐有这般手艺,求陛下容我外出一见。”

    见朱允颔首,她再不犹豫,冲到船板上。岂知宫船已行离,那卖瓜人也已回到自己的船上,被一大群人围着买瓜忙得不可开交。船越行越远,哪里还能看得清人影?

    河风比方才急了许多,她只觉头晕目眩,心中悲切,默默垂泪。半晌才悄悄返回船内,立在角落中,沉默不语。

    朱允瞧她双颊泛红,眼眸含泪,抬手示意其余人退出船舱,才出声道:“可是未寻见?”他复又默了默,“将那些物件交与大监,他会着人替你送出宫去。”

    话说完,朱允自己也有些迟疑,对着眼前这个女子,为何花了这许多心思?

    “当真?”桐柔喜极而泣,面上泪珠滚滚而下,“我与姐姐自小不曾分开过,如今虽不能见面,但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想来是血脉想连之故……”

    外头恰有琴船经过,歌倌儿轻软而酥入骨子里的调子,自那船帘而入。

    洛阳花,梁园月……花倚栏杆……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朱允一时听得痴了,又见她梨花带雨粉腮绯红,别样颜色。再听她一番血脉相连时时挂念之词,他心中不知为何而触动,顿生怜惜。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去泪痕。

    桐柔哪里晓得,方才饮的卫酒,虽味甜但其实酒浓,坊间又名见风倒,她早已酒劲上头。此刻悲喜交加,更是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偎入他的怀中,“不知何故……心中难受又欢喜……”

    将刻瓜的匕首塞回腰间,桐拂很不引人注意地退出人群。这可不能被熟人瞧见,否则刘娘子若是知道了自己到处乱跑惹事,定不会饶了自己……

    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桐拂姑娘留步。”

    桐拂当下就想溜之大吉,却又觉着这声音耳熟,忙忙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喜道:“是你?!”

    金幼孜耳根微红,“得遇姑娘,实是有幸……”

    “咦?方才人群中那句诗,可是你说的?”桐拂忽然回想起来,刚才那几句赞叹,不但顺手解了围,还帮着那卖瓜小哥招揽了生意,实在是妙极,“那可要多谢公子啊!”

    金幼孜耳朵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本是实言,姑娘不必道谢……”

    桐拂四下瞅了瞅,凑到他近前,“偷偷溜出来的?可又是游水过来?”

    金幼孜方平复的神色,又局促起来,“不不,今日刚好轮到我休值。久闻西水关一带最是热闹,故来一观……”

    桐拂打断他,“可有乘舟?”

    金幼孜被问得一愣,“不曾……这河道上满是舟船画舫……”

    “那才有趣,跟我来。”桐拂扭头就走,金幼孜瞧着她欢脱的背影,也未多做犹豫,跟着她朝一旁水巷中走去。

    水巷偏僻,只有极窄的河道,寻常舟船根本五无法入来。偏有一叶细窄的乌舟,泊于岸边,掩在一丛苇草之间。桐拂寻了垂柳之后的石阶而下,领着金幼孜上了舟子。

    “这舟,是姑娘的?”金幼孜瞧着四下僻静幽暗,不禁问道。

    桐拂已取了竹篙,轻点数下,舟子已推波而行。

    “舟子是我朋友的,他今日不在城中,用完了还回这里就可,公子无需忧虑。”桐拂忙着撑船,头也不回地说道。

    “对了,篷外有明角灯,公子可将其点了。”她又道。

    金幼孜这才注意到,轻舟虽纤小,却是一应俱全。乌蓬半敞开,内有一描金方桌,倒也收拾得干净。他四处找了一圈,寻到一个火折子,将那明角灯燃了,顿时亮了不少。

    桐拂将竹篙放了,从袖子里取了一包小食放在方桌上,笑嘻嘻道:“出来前刘娘子塞给我的,问柳酒舍里顶好吃的糕点。”

    金幼孜望着面前喷香的小食,不觉食指大动。鹅油酥、翡翠包、软香糕,还有不知名的小饼。

    桐拂在外头撑着船,见他许久并未动手,却是捏着那小饼翻来覆去的看,不觉奇道:“怎么?有何不妥?”

    金幼孜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卷,将那小饼凑到纸上,看得津津有味,口中喃喃不绝:“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第十七章 十二连桥明月夜

    自打遇见这金幼孜,桐拂就觉得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明明端起架子来一本正经、谦和有礼,偏偏有些事情上,宛如孩童一般。

    当初他身上背着几个小葫芦,就以为自己可以游得过后湖,她想想都忍俊不禁……

    眼下,那人又跟小童一般,手舞足蹈地捏着一块饼,嘴里念念有词。

    桐拂凑到近前,他抬头一脸欣喜,“健康七妙有云:齑可照面,馄饨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打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竟是真的!你看这饼,薄如蝉翼,透之可视字!”

    她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我家刘娘子,手艺冠绝京都。”

    二人一路边吃边说笑,金幼孜见这一带虽不如秦淮河上热闹,但河房连绵,花木佳静,时有露台卷帘处,沉香淡烟袅袅涌出,人影绰笑语晏晏,恍若仙境……

    “这里可是秦淮分流?”金幼孜问道。

    桐拂将那舟子泊在一处桥下,一旁恰一株早桂,香气四溢。

    “这是运渎。方才我们自秦淮河向北,过了草桥、红土桥,转过鼎新桥、笪桥,此处已是运渎的西段。”

    “运渎?”金幼孜的面上显出神往之色,“舳舻衔尾日无虚,更凿都城引漕渠。何事馁来贪雀谷,不知留得几年储……赤乌三年十二月,使左台侍御史郗俭监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仓城,名运渎……”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又实在有趣,不忍打断,悄悄自那方台底下取出一小坛酒来。

    金幼孜原本还在喋喋不休,闻见酒香才转回神来,“如此香气沁人,定是秋露白、槐枝之佳酿……”

    桐拂扑哧笑出声,“沟渠里的泉水酿的,可没这么好听的名字。沟渠在孝陵卫辖地,这就叫卫酒。”

    金幼孜将信将疑,取了一盏抿了一口,直呼好喝,连喝了几盏。

    桐拂拦了拦,“可别贪杯,此酒又名迎风倒,我这舟子可进不了后湖,没法送你回梁洲。”

    金幼孜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不好意思,耳根一下子通红。

    二人边说话边饮酒,到后来,桐拂索性解开了绳子,任凭那舟子顺水而行。皓月当空,水波映影,自在快活。

    桐拂一向晓得自己的酒量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是这所谓的迎风倒,也不在话下。但今日不知何故,到后来竟也有些晕晕。

    看着一旁的金幼孜早已东倒西歪舌头都捋不直了,她刚要笑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金陵城中河网密布,莫说秦淮、运渎、清溪,乃至运木材的上新河,运米粮的胭脂河,就连最小的分支与河道,她都了然于心。

    但眼前这个地方,她却不识得。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路过政和桥,前面不远就该是桃叶渡。这一带虽说是相对僻静之处,但也不该如此安静。

    桐拂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越看心里越凉。这四下里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屋舍巷道都完全变了模样。

    “走走走……中营那里已经喝上了,咱们也要赶紧了……总不能喝他们剩下的……”

    “莫州的酒,比咱这雄县的酒好太多了……这儿的酒淡的跟水一样……啊呸太难喝……”

    “老弟是想媳妇了吧……中秋节不能回去,媳妇怕是要翻脸咯……”

    一阵哄笑之后,那些声音和脚步声越走越远。桐拂却站不稳了,急忙矮下身子去推一旁的金幼孜。

    金幼孜迷迷瞪瞪靠在船舷上,嘴里念念叨叨。

    “君子食即食,何必在珍华……清歌且莫唱…………红泉正洒芙蓉霞……君不见金陵风台月榭烟霞光……如今五里十里野火烧茫茫……”

    “公子!好像不对劲,你瞅瞅……”桐拂凑到他身边唤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金幼孜闻言转过脸来,满面笑容,“自是人间好地方……好地方……”

    桐拂一头黑线,这人是醉糊涂了,找他也没用。

    方才那几人说是中秋,确实没错,但莫州和雄县又是何处?

    她不甘心,又推了推金幼孜,“你可知雄县、莫州是何处?”

    金幼孜努力挣开半幅眼帘,“好地方……好地方……上古颛顼帝……关河控古城……千里暮山横……瓦桥遗石在,览古若为情……”

    桐拂皱了皱眉,这个书痴,一醉了更是满嘴文绉绉的诗词。

    金幼孜忽然猛地坐直身子,“你可知?!这大清河上十二连桥,月漾、航淇、景苏、来熏……虽近北平,但堪比苏杭秀美……美哉……”

    桐拂被他吓了一跳,倒也总算听出了个名堂,这里靠近北平。

    北平?她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也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总不会又……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又听见有人高声说笑着经过,“好酒好酒……痛快啊……镇守北地虽然荒凉,但是酒是当真爽快!待我们灭了那反贼,大胜而归……”

    “兄弟你醉了……哈哈……抱着树啃什么……”

    “以为是媳妇儿吧……哈哈……抱紧点……”

    哄笑声起,显然是一拨喝得醉醺醺的兵士。

    桐拂无语抬头望天,天上明月如银盘,她叹道:“中秋佳节,总不至于打仗吧……”

    白沟河西岸,月光如流银倾泻,将那盔甲映着,烁烁生光。千骑肃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只可见幢幢身影。

    朱棣望着河对岸雄县城楼的剪影,已沉默良久。

    朱能催马上前,“耿炳文佩征虏大将军印,三十万大军已扎营于真定滹沱河北岸。莫州左军,由潘忠率。右军十万在河间,徐凯为统帅……”

    “不足为惧。”朱棣打断他。

    “杨松在雄县的九千精兵是前锋,三路已成犄角之势……”朱能继续道。

    “那就先拔了那犄角去。”朱棣淡淡道,“渡河,攻城。”

    朱能一愣,“今夜就攻城?”

    “中秋之夜,城中人只怕酒意正酣。”朱棣说完,已提绳催马,直往白沟河疾驰而去。

    身后千骑紧随而去,一时那白沟河中马蹄急踏,水花如万珠溅玉盘,将那水中月影搅散了去……

第十八章 酒意酣城池沦陷

    桐拂竹篙轻点,舟子无声前行。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她必须尽快离开。

    沿着原路返回,是她想到的唯一法子。

    岸上,是不能去的。若当真是到了什么雄县莫州的,她二人冷不丁出现在守城的兵士之间,身份不明肯定立刻被砍了……

    她瞥了一眼金幼孜,他仍抱着酒坛子,一会儿举头望月,一会儿望水兴叹,神志仍是不清楚,看起来是指望不上了。

    眼见着河道慢慢变宽,周围却依然是陌生,桐拂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远处猛然想起的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竹篙险些滑入河中。当下她再不敢迟疑,沿着河边芦苇茂盛之处,将那舟子划得更快。

    很快厮杀声、马蹄声渐渐靠近,更有流矢不时掠过,落在河面。激起的水花,泼了金幼孜一脸,他才晃过神来,“何事……何事?”

    桐拂将那舟子越发避靠入芦苇之间,“你小点声!打仗了……”

    金幼孜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大半,“打……打仗?金陵城中怎会起战事?”

    “什么金陵城,这里是什么雄县莫州,不晓得什么人在打仗……”桐拂拼命循着来时的水道急撑着船。

    金幼孜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嗷地叫了一声,“怎会如此?方才……”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影从他二人头顶飞过,重重落在河中。身上的盔甲犹插着箭矢,满是殷红,很快就沉入水里。

    “趴在船里,莫要出声!”桐拂低声喝道。

    金幼孜这才反应过来,忙忙躲进船篷里。不过只躲了一小会儿,又跑了出来。

    桐拂没好气,“你是不想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啊,要出人命的!”

    金幼孜早将袖子掳起,“就算是打仗,又怎可让你一女子在外头撑船,我躲在里头?”

    她失笑,“你是会撑船?还是会打架?不会的话就别添乱了。”

    金幼孜有些讪讪,显然她说的那两条,他都不会。

    岸上忽然传来呼喝声,“报!雄县四门已破,九千守兵大半已灭,余十余人在西门抵抗,杨松已被擒获……”

    接着,桐拂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开西门,放他们走。”

    之前的那人显然是愣住了,半天才出声,“殿……殿下,是要放他们出城?”

    另一个声音呵斥道:“还不速去!”

    那兵士再不敢犹豫,催马疾驰而去。

    “殿下,谭渊已领千人伏于月漾桥,只待潘忠……”呵斥的那人说道。

    还没说完,猛听朱棣一声呵斥,“谁!”

    朱能急忙转身,将燕王拦在身后。但眼前除了一条城中水道粼粼而过,并未看见什么。

    “下去看看。”朱棣沉声吩咐,他方才分明听见水道处传来动静。

    金幼孜觉得今日之所见所遇,实在是匪夷所思。就看眼下,自己正被这个叫做桐拂的姑娘,掐着脖子摁在水底。

    简单的游水他晓得一些,但这样被直接摁在河底,他能活么?

    但他也知道,眼下这确实是唯一的活路。

    从这里看上去,水面上影影绰绰兵士的身影,似在寻找什么。时不时还有长矛尖刀撩入水中,实在惊心动魄。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背过气去,却见桐拂回身塞给他一根长长的水草,示意他放进嘴里。

    金幼孜几乎未做它想,立刻将那草根塞入嘴中,只见草的另一端高高浮在水面。他顿时领悟,大口呼吸起来。

    又候了一阵,眼见着水面的人影消失,桐拂才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示意他上去。

    四下恢复了静谧,只隐隐听得远处传来的呐喊声。

    “除了沿着这水道继续走,可还有别的法子?”桐拂半问半自语。

    “如果这当真是雄县,那我倒是知道些。雄县城中一条水道,与外头白沟河相连。顺着它,必定可以出城。城外应该就是雄州的瓦桥关,过了长城堤就是十二桥……”金幼孜一改方才语迟,滔滔不绝起来。

    “你来过?”桐拂很是诧异。

    “不曾不曾,雄县志上有载。”他很诚恳道。

    桐拂很是咋舌,能把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说的这么清楚,只是在书卷里看过,实在是个人才……

    咂舌归咂舌,桐拂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从这座已然失陷的城池里逃出。二人爬上船,看了下大致方位,就沿着那河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金幼孜沉默了很久,“刚才的殿下,是燕王?”

    桐拂唔了一声。

    “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偏巧又遇上燕王攻打廷军?这场梦,委实离奇得紧……”他似是自语。

    “唉?”他忽然转向桐拂,“你怎么好像并不惊讶?难道你识得燕王?”

    桐拂拿着竹篙的手抖了抖,“不识得……我也不知为何……”

    “唔,这就是了,这个梦里刚好有你……”说到这里,金幼孜的脸可疑地红了红,“咳咳,唐突唐突……”

    桐拂已经彻底无语,索性再不搭理他。

    前两次都是入了水就回去了,方才情急之下扯着金幼孜下了水,也没能回得去。难道说因为此次是撑舟而来,所以还得撑舟返回?

    二人各自心思之间,船已到了一处涵洞,显然是水道通往城外之处。

    桐拂傻了眼,涵洞处被手臂粗的铁栅栏封着,纵然他们的舟子窄小,也是万万过不去的。

    摸索了一阵那铁栅栏,桐拂又欲翻身下水查看,却听身后不远处一声呵斥,“何人?!”

    此刻想要再将金幼孜摁下水去,已是来不及,桐拂眼见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河道边的岸上。月光清朗,将他二人照得清楚,根本无处可避。

    桐拂待要发话,手猛地被金幼孜捉住,他已开口说道:“军爷,我二人乃城中里户,住在网市街巷口。今夜中秋,我与表妹约至此处,方才听见喧哗匆匆避入此间,望军爷明察。”

    领头的军士回头问了几句,听说这城中当真有这么个网市街。转头将那船上二人打量了一番,今日中秋,男女确有许多趁此私会互诉爱慕。再看二人携手并肩而立,男的文质彬彬一副书生样,而那女子清丽羞怯,正躲在那书生的身后……

    若在平素,倒也罢了。偏偏今夜攻城,这二人又偏偏在这进出城的要道私会,那军士实在压不下心头疑问。

    当下扬声道:“来人,将二人即刻捆了,这船正好用上。”

第十九章 月漾桥伏兵奇袭

    征用?桐拂不由苦笑,转头看了看和自己一般,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金幼孜。

    出乎意料地,金幼孜一反平素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此刻虽被绑得很难看,却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直望向船前行之处,丝毫没有惧色与慌张。

    那些兵士也没说什么,将他们二人捆结实了堵了嘴丢在船尾,又搬了不少箭弩上船,才打开涵洞铁栅栏。船走如梭,片刻间已入了城外的河道中。

    河道陡然变宽,桐拂观望一番,若金幼孜所言不差,这条河正是通往莫县的西淀,上有十二连桥。

    方才仿佛听到这路上埋了伏兵,但此刻雄县既已沦陷,燕王故意放走了一拨人,又在附近做了手脚,显然另有所图。

    她心里哀叹,这次竟然直接卷入了阵前,不晓得能否如以往般逃出……还莫名连累了金幼孜。

    待看见一座长桥的身影,那舟并未上前,反而远远避在河道弯曲的隐蔽之处。桥身上月漾二字,十分显眼。

    桐拂有些困惑,这里除了空荡荡的滔滔河面,一望无际的长堤平原,和没有半个人影的长桥,哪里可以埋伏千余人的兵士?

    正琢磨,耳听马蹄呼喝声逼近,自那桥的另一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直扑雄县城。那军旗上一个潘字,十分晃眼。

    就在桐拂绷紧了身子,屏息等待着伏兵的忽然出现,却眼睁睁看着这拨人马顺利地冲过了长桥,直接冲入城门洞开的城池,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桐拂没看明白,伏兵没准备好?局势有变?不打了?

    她本打算想法子趁乱逃掉,眼下众人如箭在弦上,正是凝神蓄力的时候,显然没有任何机会。

    猛听见城中传来厮杀声,熊熊火光瞬时腾起,映红了小半幅天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扭头回望雄安城,眸中若有所思。一回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桐拂不晓得自己怎么看懂他的意思,总之看到他这个眼色,她似乎也没那么慌,索性靠在船舷上静观其变。

    城中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陆续有人马从那城中奔出,混在其中的,正是那面潘字大旗。此刻已经完全没了气势,摇摇欲坠。而那之后,倒没有太多的燕军追赶。

    “潘忠!杨松已被擒了,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快降了!”燕军中有人喝道。

    桐拂这才在那潘字旗下寻到一个身影,盔帽歪斜,十分狼狈。听闻此话,反而催马更快地逃走。

    但奇怪的是,眼见着就要到那长桥之上,潘忠却猛然勒马。马的嘶鸣声中,身后的兵士也都急急勒马止步。

    桐拂望向桥上,不觉立时惊呆。

    方才一直望着雄安城,竟未察觉到那桥上早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手中长刀尖矛,在月色下寒光烁烁。

    这许多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难不成真是天兵天将?

    迟疑间,她转向金幼孜,金幼孜抬了抬下巴,指向河面的方向。

    桐拂顺着看过去,那桥下水面上人影晃动,有更多的人正破水而出,攀上月漾桥,或是在两岸列阵。

    她顿时头皮发麻,原来这些人,竟是藏在这水下?!

    看着水面上顺流漂下的一缕缕长长的草茎,桐拂立刻明白了。这支队伍也用了茭草,方可在水下呼吸自如,埋伏这许久……

    还没回过神来,桥上已经混战成一片。潘忠显然也傻了眼,刚才分明毫无阻挡地过了这月漾桥,此刻怎地竟成了修罗场?这些燕军从哪里冒出来的?

    船上的兵士移船靠近岸边,弓弩连发,亦加入了混战之中。

    桐拂早将双眼紧闭,却无法捂着耳朵。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刺耳狰狞,惨呼哭嚎声不断传来,直渗入她的五识,根本避无可避……

    这场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听着打斗渐歇,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桐拂才睁开眼。

    睁开眼看见的是金幼孜的背影,他是什么时候挪到自己前面去的?

    而船上的那些兵士都不知去向,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桐拂用肩碰了碰金幼孜的后背,金幼孜转过头来,脸色不太好看。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看见他左臂上一道血迹,已经染红了小半个胳膊。她忽然明白,他方才应是将自己护在了身后,替自己挡了一箭。

    桐拂大急,想要上前查看,苦于双手双脚被缚,嘴巴被塞着,根本动不了。

    金幼孜的递给她一个宽心的眼神,示意她别乱动。

    “谁?!”头顶很快传来一声呵斥。

    桐拂扭过头去,岸边立着一队人马,应是燕王的部下。

    “八成是奸细,杀了他们!”就有人拔了佩刀翻身下马,向他们二人走来。

    金幼孜死命将桐拂拦在身后,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惧色。

    “住手!”有人喝道。

    桐拂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是一凉,躲在金幼孜身后,迅速将脸在乌黑的船篷上蹭了蹭。

    那拨人很快让开一条道,一人手提长剑,在人群中催马而出,垂目望向船中的二人。

    “放开他们。”他道。

    迅速有人上前,将他们俩松了绑,把嘴里的布团取了。

    金幼孜复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将桐拂的手握在手中,紧紧将她护在身后。

    “我们是城中民户,并非奸细,望大人明察。”他虽手臂上尽是血污,但神情清朗,言辞淡定。

    朱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也不免一赞,又朝他身后的女子看去。

    此刻云出月隐,本就看不清什么,而那女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脏兮兮的,模样根本瞧不出。但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忽闪间,竟有莫名的熟稔感撞入朱棣的心中。

    朱棣的目光落在那二人紧握的手上,将剑归了鞘,返身就走,丢下一句,“擅自扰民者,斩。”说罢,一人一马已奔出去很远。

    这拨人再不敢耽误,纷纷打马跟上,一时这河岸边只余了他二人面面相觑。

    “他……他是……燕王?”金幼孜又有点结巴。

    桐拂扭头瞧他,这人刚才不是挺厉害的,怎么没人了反倒傻了?

第二十章 梦初醒假假真真

    天方拂晓,湖面如镜,金幼孜已经上了船。今日初一,也是他的休沐日,可以离开梁洲。

    同船的几人相谈甚欢,他却提不起精神,一人独自坐于船后。

    明年开春的殿试,他其实已有十足把握,如今临时调入梁洲核对黄册,虽条件艰苦些,但也只是暂时。那又是什么竟令自己夜不安眠,生出如此诡谲的梦境?

    思绪纷乱间,船已靠岸,金幼孜将出入腰牌验了,沿着城墙一路往城内走去。

    方转过巷口,有人猛不丁从一旁蹿出来,“金公子!”

    金幼孜吓了一跳,看清来人,耳根又红了。

    “桐拂姑娘……不用称呼我公子,直呼幼孜即可……”

    桐拂扑哧笑出声,“柚子?我倒是听说南地多产此物,南朝陶弘景先生起的名字,公子用上了……”

    金幼孜也不觉笑道:“陶弘景先生起得名,自然别致……对了,你怎会在此?”

    桐拂朝四下望了望,“你手上的伤如何了?岛上药医不足……”

    金幼孜顿时眉间紧皱,压低了声音,“找个僻静处说话……”

    二人走过竹桥到了青溪边的一处,金幼孜看到那条船就停住了脚步,正是那夜梦中所乘的小舟。

    看着身前桐拂上了船,金幼孜迟疑片刻也跟着上去,刚站稳,她已将船滑出。

    “柚子可是去国子监?我送你一程。”桐拂回头笑嘻嘻道。

    金幼孜走到她身边,“那麻烦姑……”

    “小拂。”桐拂斜眼瞅着他。

    “哦……麻烦小拂了……”金幼孜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恢复了神色,“那夜之事……”

    桐拂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我也不晓得……柚子博学古今,若你都不知道,那没人知道了。”

    金幼孜慌忙摆手,“此言差矣,我只是普通监生,谈不上博学古今……何况此事,太过蹊跷,你我怎会同入一梦中?”

    说完他立时觉得大大不妥,急忙回身施礼,“唐突唐突,姑娘原谅……”

    桐拂瞧他一脸大窘,耳根处红如炭火,哪里还有半分在白沟河畔毫无畏惧神色清朗的样子……

    她不由笑道:“你们读书人累不累,整日寻自己的不是,书上那些话,难不成都是对的?”

    金幼孜赧然道:“自然不是,只是……”

    “好了好了,”桐拂打断他,“里头案上有一瓶药,是我从爹爹药箱里偷……拿的,治疗外伤极好,而且不会留疤。”

    “既然是梦,为何会受伤,会留疤?”金幼孜想着手臂上那道箭矢的擦伤,陷入沉思。

    那日是如何回来的,他一直没想清楚。只记得放了自己和桐拂的燕军离开后,他二人回到船上,她帮自己包扎伤处时忽然起了大雾。之后在大雾中行船很是不易,等雾散云开,二人才发觉,船仍停在金陵运渎的水巷间……

    “那就不是梦呗。”桐拂接过话去,“实话告诉你,这已经是我第三回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

    金幼孜一怔,转头看着她。

    她俏然立在船头,长发简单束着没有半分装点,身上粗布的裙衫早已泛旧。此刻随着河风裙裾一角微扬,露出针脚细密的补丁,即便如此,她竟也生生穿出超尘脱俗清丽绝伦来。

    初见她时的那句话,又在金幼孜的脑中浮现,莫不是湖中仙子……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转过头来,见他怔怔望着自己出神,推了他一把,“不会以为我是妖怪吧?”

    金幼孜忙道:“不不不……”一时语结。

    “你说,我们看到的,可是真的?”桐拂忽然道。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燕王谋反已是天下皆知,北方如今战事纷乱。早前他一夜间收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攻陷怀来……那我们所见的,取雄县和莫州,也并非无稽之谈……不,事实上,若他欲顺利南下,这是必然的打法……”

    他停了停,回头问她,“你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桐拂等迎面而来的舟子过去,才开口道:“第一回,在一个院子里,他杀了三个人,命人去夺取九门。”她闭了闭眼,试图抹去血腥的一幕。

    “燕王府,张、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金幼孜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第二回,在怀来城外。他反用离间计,竟令守城的士兵倒戈,血洗怀来……”桐拂似乎又看见彼时的血雨腥风。

    “只知是奇袭,不料竟是如此取胜……”金幼孜眉间紧皱,“这些看起来,应当都是真的。”

    桐拂颓然,“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桐拂姑娘!”有人在岸上唤道。

    桐拂扭头去看,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

    他冲她招了招手,“刘娘子让你得空去一趟。”

    “晓得了!”桐拂也冲他摇手,抬头一瞧前面已是国子监,遂将船停在岸边,“回头再找你吧,刘娘子那里不知道什么事……”

    金幼孜上了岸,回身嘱咐道:“你自己当心。”看着她撑船远去,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到了回柳酒舍,门才刚开,几个伙计正忙着扫地擦洗,看见桐拂纷纷招呼,“刘娘子寻你好几日了,在后头等你。”

    桐拂心里一紧,这两日她没什么心思,一半时间去湖里摘些湖鲜,另一半时间在那条领着她去了雄县的船里捣鼓,想弄明白这船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娘子一般不会这么急的找自己……

    急匆匆到了后头,后厨没人,她又紧赶慢赶去了后院。刘娘子应是刚梳洗完,往外走,看见桐拂就过来拧她耳朵,“这臭丫头跑哪儿去了,让我一顿好找。”拧当然不是真拧,只在她耳朵上作势捏了一下。

    “我……”

    “别我了,快跟我来。”刘娘子将她抓了就往屋里走。

    桐拂看着桌上一个黄灿灿的包袱,和刘娘子脸上喜不自禁的神色,越发莫名,“这……这是什么?”

    刘娘子将她按坐下,“你呀,这两日到处乱跑不着家,宫里派人出来找你找不着,跑到我这里喝酒的时候被我听见了。因为是熟客,我让他把东西留在我这儿了……”

    她将桐柔按坐下,“快打开看看,说是小柔给你的。哦不不,现在要称呼一声桐女史官了呢……”

第二十一章 霜落林空鹿饮溪

    一支嵌琉璃的银簪,一对儿冰晶耳坠,一匹精美的水蓝绸缎,再一小袋碎银和几张宝钞。还有一小包糕点,用油纸包着,因为时日长了,已然干裂成了小块。

    桐拂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吸了吸鼻子,伸手就捏了那点心放进嘴里。

    刘娘子急忙劝道:“哎哟,小拂啊,你应该高兴啊。小柔她如今在宫里是女官,每月也是有朝廷俸禄的,衣食无忧,是好事啊……”

    见她不说话,一味嚼着那点心,刘娘子又叹道:“知道你们姊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的,感情深厚,你定是舍不得她……”

    这么说着,桐拂的泪水反而希希索索滚下来。

    刘娘子着急了,赶紧替她擦去,“哎呦瞧我这嘴,怎的越劝越伤心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桐拂起身,抓了刘娘子的手,“那宫里的人,可有说小柔如何了?每日可过得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想家了怎么办?三餐可合口味?”

    刘娘子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都好都好,那内监说了,桐女史聪慧伶俐,原先是在长公主身边侍读,后来竟调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是什么地方?”桐拂急道。

    “放心放心,那内监说了,那文华殿可是皇上什么经……经筵之处,能进去的可都是什么尚书、大理寺卿,哦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祭酒……哎呀我也记不全。总之是旁人想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

    刘娘子瞧她脸色缓了缓,又道:“内监说,皇上对桐女史很不同呢。寻常宫女根本不能寄送东西出宫,这可是破了例的。据说之前中秋,皇上微服出游十六楼,也带着她呢……”

    “十六楼?”桐拂一愣,猛地想起中秋那日在鹤鸣楼旁的风波。

    那艘许多侍卫的宫船……还有那摔裂的瓜,自己将它刻成莲花荷叶,亲眼见那瓜送入船内……难道彼时小柔竟在那里头?

    桐拂将那些宝钞塞进刘娘子手中,“我晓得了,刘娘子一定替我给了内监好处,这些您必须收下。”说罢将其余的拿了,转身就跑。

    刘娘子哪里追得上她,在后头急急唤着,“打点内监我是为了小柔,你给我宝钞做什么,气死我了……”

    看着眼前这些首饰布匹和一袋子碎银,爹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桐拂垂首立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明日起,随我入山采药。若再去那湖边,往后休想跨出这院子半步。”爹爹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

    桐拂自然不敢说不,等着爹爹迈出门去,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小柔成了女官如今确是衣食无忧,可她毕竟孤身一人在那里头,若是想家了或是受了委屈,定然是要哭鼻子的,谁又能搂着她哄她开心……

    再说,宫里的规矩那么多,她若是不小心犯了错,被罚了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桐拂更是坐立难安。原打算想法子再去打听小柔的消息,可如今爹爹又将自己拘在身边,她又如何脱得了身……

    覆舟山,邻宫苑东北侧,因此自洪武年初即不可随意出入。可是不知道为何,爹爹却进了山,还是大摇大摆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桐拂偷偷打量走在前头的爹爹,他身上并无腰牌文书之类,为何方才上山前遇到巡查的锦衣卫,竟无人阻拦。

    爹爹身上唯一的物件就是身后的那个背篓,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编背篓的藤条早已褪了色,倒是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桐拂看着他的脸色,并不敢出声问爹爹,乖巧地跟在后头。

    但凡到了一处,爹爹停下脚步,桐拂就需快步上前,迅速分辨出各种草木之间藏着的药材,还需说出名字和药性。

    快步上前,她是做得到的。但分辨草药她压根就不行,通常抓耳挠腮又闻又摸,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哀叹,若是小柔在就好了。妹妹聪慧伶俐,草药、医术之类颇得爹爹真传。而且记忆好悟性高,见过一遍的再不会忘记。

    桐君庐看着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她方才指着一株商陆,言之凿凿地说是五味子。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干脆闷声不说话了。

    小柔乖巧聪慧,凡事一学就会,与她娘亲极相似。却又怎会有这么一个生性顽劣,整日在水里胡闹的姐姐......

    阿棠尚在的时候,不知为何对小拂反倒更偏袒些......

    阿棠……当初阿棠依在自己怀中,虽已气息奄奄,但仍努力地对着自己扬着嘴角......

    他晓得她不愿让自己愧疚,一生行医救人无数,却偏偏对着病入膏肓的妻子束手无策......

    她说以后要辛苦他了,照顾小拂和小柔......只愿她们此生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找个真心待她们的人,足矣……

    桐君庐心中抽痛,他该如何告诉阿棠,小柔竟入了那大明宫。从此身陷深宫,不得自由,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转眼应允,已然成空。

    看着爹爹从愤怒到伤怀,再到悲凉的神情,桐拂悔意更甚。平素多花些心思看看爹爹给的草药谱,今日也不会令爹爹如此生气。

    她正欲出声,爹爹已转身离去,“将这些商陆都摘了,洗干净,再跟来。”那背影,她竟看出些荒凉的意思。

    她摸出峨眉刺,将那几束商陆割下,循着水声,绕过几株松柏就看到了一带山泉。

    溪泉清冽,自山林间潺潺而出,一只麋鹿本在泉边饮水,见有人来,轻巧地跃入茂林间很快没了踪影。

    桐拂将草药上的泥土洗净了,正打算离开,余光里瞥见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不由抬头看去。

    山泉对面的草丛里有几块透明的似石非石的东西,恰好被日光照着,晶晶耀耀煞是好看。

    泉水很浅,她涉水而过,俯身将那几块东西捡了。还没瞧清楚,就听见身后有人道:“东西是我先看到的,所以是我的。”

    桐拂转过身去,因为逆着光,她又闭了闭眼睛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第二十二章 芍药荼蘼开渐近

    桐拂觉得,面前这个人,长得有点好看。

    长相这个东西,她以前没有十分在意过。可即便如她这种对样貌不甚在意的,也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甚是不错。

    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在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只好又说了一遍,“它们是我的。”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几颗透明的石头,“这些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里的那把商陆上,微微皱了皱眉,“习医采药者,怎会不识琥珀?”

    桐拂急忙摇头,“不不,我跟着爹爹采药,跑跑腿而已,我不懂的……”

    她又迟疑了一瞬,问道:“琥珀与那珠玉、翡翠不是一类么……难道竟也可入药?可与我说说?”

    那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生出悦色,“琥珀主安五脏,定魂魄,杀精魅邪鬼,消瘀血,通五淋......”

    看她一脸茫然,他示意她走到一旁的松树旁,指着树身上的松脂道:“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古人曾笃信这琥珀乃虎之精魄,所以认定其有驱邪之用。”

    瞧她摇着脑袋一脸不信,他继续道:“琥珀、羚羊角、人参、白茯神、甘草……研为细末,炼蜜丸……每服一丸,和汤嚼下,可愈神虚不寐,恍惚惊悸,安眠……”

    桐拂有些走神,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和爹爹一样,说起草药医方来就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这些在她听来,很快就能让自己打起盹儿来,的确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待注意到他一声不吭望着自己,面上显出微微的恼意,桐拂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走得有点远。

    “咳咳,琥珀竟有如此妙用,今日真正长了见识,谢过……”这才想起来不晓得他叫什么。

    他听她言辞恳切,恼意方淡去了几分,出声道:“在下姓陶,字通明。”

    桐拂脑子里有什么一掠而过,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谢陶公子指教……”看到自己手里还攥着的那几颗琥珀,急忙递过去。

    他大概是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拿到,愣了一下才伸手去取。

    他的指尖无意拂过她的掌心,却猛地缩回手去,神情大震,“你是何人?”

    桐拂有些莫名,自己的手不冷不热也没长刀片,他如此惊骇的样子,是何道理?

    “我住山下,覆舟山南面。”她答道。

    “休要胡说!”他忽然正色打断她,“那里是乐游池及芍药苑,怎会有人住?难道你是正阳、林光殿的宫女?”

    桐拂一头雾水,这几个地方,她听都没听过,“我不是宫女,只是普通民户。洪武年间后湖被封以后,我们......”

    “洪武?”他打断她,一脸讶色,“你竟妄呼年号?如今分明是建武三年......”

    桐拂更加莫名,如今是建文年间,他为何会说建武?

    再者,这覆舟山上哪来的芍药?若是有,爹爹也不会每次跑几日的路,辛辛苦苦去茅山采摘白芍了。

    忍了忍没忍住,她问道:“这里何处有芍药?可有白芍?”

    陶通明瞧她不似妄语,面上也无遮掩疯癫的痕迹,沉默了一阵才出声道:“随我来。”

    桐拂想着爹爹还在前头等她,本不欲跟去,但又想着若真能在这里找到白芍,爹爹岂不是不用跋涉辛劳,于是还是提步跟上。

    二人并没有走远,不过是转过了几道山壁就到了一处山崖边,方才的山泉至此处已成急流,汇作一条瀑布如练直落入山下水潭间。

    桐拂顺着陶通明的目光往山南麓望下去,山林间一大片白色的花正开得荼蘼,如花枝覆雪,日光下摇曳生姿。

    她的一声赞叹尚未出口就觉出不妥,这其一,此刻已是深秋,芍药怎会盛放?

    其二,这么一大片的芍药,又靠近山脚,即便是在山下也是瞧得见的。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目光又往附近转了转,更觉得诡异,这些个陌生的殿宇飞檐亭台楼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这可是覆舟山?”

    他失笑,“不是覆舟山又是何处?难不成姑娘也不识得这后湖?”

    桐拂望着千倾湖面略宽了宽心,却仍然无法抹去心中疑虑,自语道:“为何今日看起来如此不同……”

    她自然也就没瞧见,身旁陶通明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位姑娘,可将手中琥珀再给我一观?”他忽然道。

    桐拂回过神,将那琥珀递给他,一个没拿稳,其中一颗直往那崖下落去。

    她的惊呼声未起,只见他一脚轻踢,将那颗已落至崖边的琥珀扬起至半空,身形微动间,已腾跃而起将那珠子握在手中,继而轻巧地落回她的身旁站定。

    这一套动作太快,桐拂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把玩那琉璃珠子,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虽然自小在爹爹的严格管束下长大,但桐拂对行走江湖的侠士向来十分百分的敬佩。尤其是一剑在手,惩恶扬善快意江湖的模样,是她十分憧憬的。

    她随身所带的峨眉刺,是偷偷买的,与街上练武卖艺的伍氏兄妹学了些皮毛。不过一般也就是用来采摘湖鲜,替天行道是从没有过……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如此好的功夫,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她越发肯定,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陶大侠,好功夫!”她不由赞道。

    陶通明也不谦虚,扬了扬眉算是接受夸赞。

    “姑娘可是善游水?”他忽然问道。

    桐拂也不谦虚,“我的水性还不错,比我好的还没遇见。”

    “而且,我估摸着,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他虽含笑望着自己,她却总觉得他的笑意有些诡异,看着不是很舒服。这句话她也没听得很明白……

    “这水珀,还是归还给姑娘。”他忽然伸手将其中的一粒琥珀递给她。

    桐拂迟疑地接过,“水珀?”

第二十三章 六朝如梦鸟空啼

    待看清了那琥珀的样子,桐拂才晓得这名字其实十分贴切。

    金灿透明的琥珀中,一粒水珠晶莹剔透,恰被裹在正中央。看得久了,似乎能看见它微微流动,莹莹有光,甚是喜人。

    “本是姑娘的东西,自然要还给你。这水珀极难成形,今日得见已是幸事,姑娘可要随身收藏好好保管。时辰不早,姑娘也该回来时之处了……”说罢他已扬长而去。

    桐拂将那水珀收在随身的锦囊中,快步沿着来时路走去,没太久已经看见爹爹的身影。

    “怎么去了这么久……”爹爹面色有些不耐。

    “爹爹!”桐拂兴奋得打断他,“山脚下有一大片芍药,还是白芍,以后爹爹无需奔波了……”她边说边扯着爹爹往方才的山崖走去。

    转过山壁,望着山下一片秋色斑斓茂林绵延,哪里还有半分芍药的影子,桐拂结结巴巴道:“明明方才那里一大片白芍……”

    身后爹爹已经拂袖而去,丢下一句:“愚蠢!”

    桐拂急忙追上去,“爹爹,这覆舟山上可曾有过芍药苑?”

    桐君庐脚下未停,“西晋覆舟山南植芍药,南朝连山筑观台,芍药苑内建正阳、林光二殿。”

    桐拂脑中咣当一声,方才那陶通明确实提到正阳殿和林光殿,可怎会是南朝之事?

    “建武是何年?”她问道。

    “南朝,齐明帝萧鸾。”爹爹的声音里仍透着怒意,但桐拂却丝毫没在意。

    她喃喃自语道:“他总不会是南朝人……”

    桐君庐猛地停下脚,“他是谁?谁是南朝人?你怎会知道这南山芍药苑之事?你方才遇到了谁?”

    “他说他姓陶,字通明。”桐拂支支吾吾道。

    “胡说!”爹爹厉声打断道,“通明?陶弘景?你遇上南齐的山中丞相?他还与你交谈,告诉你芍药苑?!你方才定是又偷懒睡觉去了,回去将药谱誊抄三遍,抄不完就不用吃饭了。”

    说罢他已快步往山下走去。

    桐拂将那药谱抄了一半已是掌灯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敢去寻东西吃。爹爹一向言出必行,她晓得去讨价还价并没有用处。

    至于遇见什么陶弘景的事,她倒不觉得很奇怪。毕竟北方战场她都已经去了三次,还有金幼孜为证,所见所闻最后似乎都成了事实,这些肯定不是简单的梦境可以解释。

    唯一让她想不通的,三次去那北方,毕竟是眼下的事情。但今日遇见那陶弘景,却是南朝齐梁之间的人物。难不成自己还可以回到过去?

    她望着眼前案上的那颗水珀,就想起陶弘景离开时的那句话。

    “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难道与自己善游水有关?游着游着能至远方和从前?

    她将那水珀放在手心,那之间的一滴水珠仍是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隐隐似在流动。

    听见外头院门吱呀一声,她晓得爹爹又出门了,当下将那水珀塞进腰间,偷偷也溜出门去。

    金幼孜望着案上的那颗珠子,在幽暗潮湿的屋子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在这之前,梁洲上的夜晚,是无尽的黑暗、湿闷和孤独。自从遇见了那个女子,一切似乎都明亮起来,温暖起来。

    雄县莫州一行虽然十分诡异,但与她在一起,他并不觉得可怖,相反,倒生出新奇振奋的意思。毕竟苦读余年,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观望金戈厮杀,且又是在如今叛军四起局势复杂的北地。

    清君侧靖国难的呼声仍在耳边,血腥搏杀亦历历在目,燕王势不可挡的气魄令人窒息……这大明的江山该会如何,思及此处,他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珠子似是闪了闪,他就听见外头水鸟扑梭梭飞走的声音。虽然平素这动静他也时常听到,但这一声,却令他心里莫名一动。

    他起身推开窗,窗外就是湖面的粼粼波光,在那芦草繁茂的岸边,他几乎立刻看见一个身影正小心地爬上岸来。

    桐拂站起身,顾不得衣衫尽湿漉漉,就往一旁的一棵巨大的槐树走去。先爬上去观察一下地形,再找金幼孜不迟。

    刚走到树下她就一愣,一个身影立在暗处,那样子仿佛已经在那里等了颇久。

    很快她就从开始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柚子?你怎么在这儿?”

    金幼孜将手中的披风递给她,“这么冷的天在湖里游水,你当真是条鱼么?”

    桐拂笑嘻嘻并没接过披风,“他们都这么说我,大概我就是吧。我不冷,身上都是水,把你的披风弄湿了……”

    金幼孜瞧着她身上衣衫兀自滴着水,长发紧束于脑后,只用一根树枝别住,而此刻也有些散乱。

    他走到她身前,将那披风搭在她身后,“鱼儿怕热是一定的,但总也是怕冷的。”

    “鱼怕热?”桐拂没想明白。

    金幼孜一本正经道:“蒸煮炸烤好像都比较热,至于腌制也要晒太阳的……”

    桐拂被他逗乐了,也不再推辞,将那披风裹紧了,“看来读书多的,也不都是书呆子。”

    瞧他一脸得意,她忽然问道:“你可知南朝陶弘景?”

    金幼孜一愣,“自然,经宋齐梁三朝,精通天文历法、医术药物、棋琴书画乃至阴阳五行,佛道双修……”

    “他可是会武功?”她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

    “听闻他十岁习武,还曾编写过一部《古今刀剑录》,收录了上古至南朝的四十柄刀剑,还有几把是他自己打造。想来,功夫应是不俗……”金幼孜缓缓道。

    “难怪难怪了,太厉害了那身手!你不晓得,那么小的珠子,眼看就要落下山崖,他就这么一跳一踢一抓一转身,就拿到了……”她眼中光芒四射,尽是倾慕的意思。

    金幼孜看着她的神情,不晓得何故,心里有些堵,“谁啊……谁这么厉害了……”

    “陶大侠啊,陶弘景!”桐拂两颊泛红地望着他。

    “简直胡说……”八道两个字,金幼孜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

    “你见到陶弘景?在何处?”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在覆舟山上,他指给我看了一大片芍药苑,还有很多漂亮的宫苑殿阁,连这湖中岛屿上,也都是亭台楼阁,比你们这些黑漆漆的册库好看多了……”桐拂回忆道。

    “乐游苑、上林苑、华林园、三仙岛……六朝时,这后湖之畔,几十余处宫苑。更有龙光寺、同泰寺,梵刹宝相,论佛谈玄之地……”金幼孜目中尽是遐想。

    他猛地又望向她,“可见玄圃西池?虽为后人开渎聚土而建,但九曲蜿蜒,美冠天下。高祖所《五经讲疏》,简文帝尝於玄圃奉述,听者倾朝野……”

    桐拂听得云里雾里,“不曾不曾,并未细细观赏匆匆一瞥而已。”

    金幼孜几乎要将她一把抓住,终是忍了,“下回,可否带我同行?”

    桐拂失笑,“我也想去呢,怎么去?”

    金幼孜神情振奋,“你定有法子!”

第二十四章 北境秋深戎衣寒

    白沟河畔,长夜漫漫连营不绝,张玉在燕王帐外已候了小半个时辰。

    自拿下雄县、莫州之后,燕王并没有意料中的振奋。相反,这几日除了和众将领议事,反倒将他自己一人关在帐中,谁都不见。

    张玉自然知道,耿炳文此番佩征虏大将军印,统副将军李坚、宁忠及三十万大军北伐,此刻应是已至真定。

    而燕军眼下区区几万人,驻扎白沟河,不占优势。

    “张玉。”燕王忽然出声唤道,仿佛知道张玉就立在帐外。

    张玉立刻提步而入,进去就看见他立在沙盘前,正沉思不语。

    “众人今日多认为敌众我寡,不可潜袭。你虽未附议,但也没反对,可是有何顾虑?”朱棣抬眼看着他。

    张玉将那沙盘看了一回,才出声道:“耿炳文虽统三十万大军,但方至真定,营于滹沱河畔,阵脚不稳新集不齐,偷袭未必没有胜算。末将只是顾虑三十万大军驻扎的方位……”

    张玉的话没说完,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到了帐前禀道:“报!营外一人单骑而至,称自己为张保,欲面见燕王。”

    朱棣与张玉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四目相对,立刻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天助我也!

    张保候在燕军营外,纵然已是北地深秋,夜里寒意大盛,他还是一头的汗。

    倒不是这一路从滹沱河偷偷逃跑出来,一路提心吊胆无比艰辛,而是他实在想不出,这如今被称作反臣贼子的燕王,会把自己怎么样。

    投诚,其实是两边皆不讨好的事。背叛的那一方,一旦得知,必将自己千刀万剐军法处置,还要连累亲族。

    这投诚的一方,若觉得自己价值没那么高,自己还是会被千刀万剐连累亲族……

    这燕王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就藩北平之后,他就跟着徐达与蒙古人打仗,共同镇守北疆。

    徐达是什么人?太祖同乡,最早追随太祖翦灭群雄定鼎天下的头号功臣。不夸张的说,黄河以北的半幅江山,都是徐达打下来的……

    燕王在北平的这些日子,正是跟着这位开国功臣征讨乃儿不花,一直打到北黄河,俘获了全宁四部……战功赫赫,让蒙古人十分头痛的一位镇守边关的王爷……

    燕王的暴虐脾性人人皆知,自己今日这一招险棋,可以说是拿了命去搏的……

    张保正忐忑不安,就觉得脖子后头一阵凉风吹过,惊得他急忙四下看去。

    除了眼前连绵的帐营,和不时走过的巡视的兵士,并未发现古怪。但他却总摆脱不了被人盯着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

    金幼孜撇了一眼趴在身旁的桐拂,瞧着她愁眉苦脸外加莫名其妙的神情,就很想笑。

    两个人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覆舟山,是想一睹六朝胜景的。怎曾想,明明是涉水过了一道山溪,到得岸上,却是眼前的这一片营帐连绵。

    如果没猜错,这八成又是燕王打仗的地方。

    “哪里不对呢……”桐拂一脸懊恼,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偏偏一次次身临其境。

    金幼孜倒没有慌乱,“对不对都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边静观其变,一边想想之前是怎么回去的。”

    桐拂指了指不远处忐忑不安站在大营门口的那人,“那个人,你可晓得是谁?”

    金幼孜摇摇头,“看不清。这里是燕军大营,看他那样子惴惴不安,应该不是燕军里的……”

    “明军叛变的?”桐拂失声道。

    还好金幼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让这一声传出去。纵是如此,那张保似乎也觉察了什么,急忙回身张望。

    桐拂急得一头汗,猛听见有人喝道:“燕王宣张保入营!”

    那张保急忙跟着来人进去,再顾不上身后的动静。

    待这些人走出很远,金幼孜才小声道:“太不当心了……”话没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捂在她的嘴上。

    有什么柔软温泽的,和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正触在他的掌心。

    他仿佛烫了手般急忙收回,“唐突唐突……”

    桐拂心有余悸倒是没在意方才发生了什么,眼睛仍盯着大营里,“今晚不会打起来吧……”

    身旁的金幼孜没动静,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一脸局促,有些奇怪,“想出来怎么回去了?”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曾……不曾……”

    忽然地就飘起雨来,金幼孜故作镇定地替她把披风往脑袋上拉了拉。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摸索出那颗水珀,“你可知道这水珀有什么用?”

    金幼孜觉得这珠子煞是好看,但的确没有见过,摇了摇头。

    “那陶弘景说过,我如今可以来去自如随心所欲什么的,不晓得和这珠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她将那珠子在手心把玩着。

    “总不会连燕王的营帐,它都能带我们进去……”她的话出口的时候,金幼孜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再不敢伸手去捂她的嘴。

    待看清眼前忽然陌生的所在,两人都僵在原处,再不敢动弹。

    眼前是营帐,不是营帐的外面,而是里面,还是很里面。

    这座巨大的营帐被一道布帘分成了两处,他们二人站立的,显然是里头一间睡觉的地方。

    简单的床榻和案几,地上铺着毛毡,一套金甲炫目森冷挂在一旁的衣施之上。

    那道布帘上,投着人影,影影绰绰大约十来人。此刻那一边却是鸦雀无声,半点动静都没有。

    桐拂惊恐地望向金幼孜,金幼孜眉间紧皱,嘴抿着,显然这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缓缓转过头,用嘴型示意她不要出声,桐拂急忙点头。

    这人平时动不动就脸红,紧要时候却总能安定人心。

    外头有人走入帐中,紧跟着,是一声声刀剑呛啷出鞘的声音,隔着帘子都能感觉得到剑拔弩张。

    “慢着。”有人出声道,“这位该是我们的座上客。”

    又是一阵刀剑回鞘的声音,桐拂的掌心都是汗,说话的人正是他,燕王。

第二十五章 水渺茫兮不可邀

    “怎知他不是诈降?!”有人忽然高声道,唬了桐拂一跳。

    此刻桐拂和金幼孜这么隔着布帘看过去,仿佛在瞧一出皮影戏。

    人影绰绰,虽看不到样子和神态,但举手投足进退之间,都瞧得清楚。

    紧跟着,扑通一声就有人跪下,“张保以性命担保,所说句句属实!耿炳文三十万大军,达真定的只有十三万。眼下一半扎营于滹沱河南,另一半在河的北岸。此刻兵力分散,可分而攻之。”

    一时四下静默。

    “来人,赏!”燕王忽然出声。

    张保未料到竟如此顺利归附,急忙顿首谢恩。

    燕王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既已归附我麾下,眼下尚有一事,需劳张大人辛苦一趟。”转而扬声道,“牵马来!”

    听见外头马蹄声近,几声嘶鸣在耳,燕王才道:“张大人切记,你并非投诚,而是战败被叛军所俘。今夜趁看守疏忽,盗了马匹逃回真定。需告知耿炳文,雄县与莫州被攻陷之惨状,且燕军马上将对真定发起进攻。”

    “这……”张保显然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那些燕军将领也是一片哗然,不过燕王抬手间,立时又恢复了安静。

    桐拂亦甚是不解,转头望向金幼孜,却见他神情振奋,似是大为赞叹钦佩的意思……

    待张保离开营帐,外头立刻有将领质疑道:“敌军布兵分散正宜偷袭,既欲偷袭,就应攻其不备,为何反而将他遣返,告知耿炳文,令他有备而战?”

    燕王稳稳落座,背影映在那布帘之上,崖岸高峻笃定非常。

    “称雄县莫州沦陷之状,是谓先声后实。称我欲急攻,耿炳文势必将南岸之部调往北岸,我们可一举拿下。否则,等我们打败北岸之师,南岸众军士以逸待劳,可趁我君疲累,渡河强攻,于我军大不利。”

    “再者,张保是否真降,尚不可知。若是真心想要归附,则用之而不疑之。若是假意投诚,将他放回,与我等也无弊处。何乐不为?”

    外头将领一时议论纷纷,甚是叹服。

    桐拂也听得津津有味,猛地感觉到金幼孜正扯着自己的衣袖,急忙转头看去。

    金幼孜将声音压到极低,“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可有法子……”

    桐拂这才想过来,他二人还杵在燕王的寝帐内!

    耳听得外头将领众人已告退而出,她急得一身大汗,慌忙掏出那水珀……

    朱棣望着退散干净的帐内,又沉思片刻才起身,撩起帘子入了后帐。

    甫一进去,就觉察出陌生的气息,直觉令他立刻绷紧了身子,飞快地将四处打量一番。

    除了一榻一案几,和一个衣施,这里并没有可以藏身之处。没有看到任何身影,朱棣才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坐在床榻边,烛火跳跃间余光中有什么一闪,他迅速转过头去。枕边一颗晶莹剔透似石非石的东西,正静静躺在那里。

    他将那东西取在手中,是颗金色的琉璃珠子,成色极好,中间似有一滴水珠,晶莹剔透。

    他迅速抬眼又将四处看了一圈,这珠子他没见过,又怎会凭空出现在他的床榻之上?

    不过他没有思虑很久,就将那珠子塞入袖中,和衣而眠……

    金幼孜瞧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险些一头栽进湖里。

    清幽的湖水声声拍岸,远处的覆舟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身后的梁洲册库,也隐在暗夜中,仿佛窥探着什么。

    自己站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一双脚没在水中,被那冰冷的湖水泡着,估摸着已经冻得发紫了。

    他急忙回身上岸,顾不得袜履皆湿,四下里找了一大圈,并没瞧见桐拂的影子。

    方才他们还在燕王的军帐中,眼下自己回来,她去哪儿了?

    又寻了一会儿,担心遇见巡岛之人,他只得往自己的屋子赶去。那姑娘既然能让自己回到梁洲,应该也能把她自己送回家去吧……

    次日一早,金幼孜就托了送粮上岛的大婶去打听桐拂是否归来。等收到大婶的消息已是又一日,说是她家里门窗紧闭,并无人在里头。周围也没别的住户,问不到她的下落。

    扳指一算,下一次离岛该是十来天以后,金幼孜顿时急得团团转。

    这人要是没回来,那一定还在白沟河燕军的军营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燕王发现,万一被发现了,那岂不是直接拉到外头杖毙?

    自己是没办法眨眼间过去的,金陵离那白沟河千里之遥,莫说他赶过去需要太久的时间,单是擅自离开梁州这一项罪名,已足以让他连累亲族。

    心不在焉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看见送书信的官员上岛,金幼孜才忽然想到自己认识的一位驿站的同乡。

    于是急忙修书一封,托人带去驿站,哪怕能打听到北疆的一些局势也是好的。

    看着官船在夜色中离开梁洲,长长的水纹渐渐隐没,金幼孜只能默默祷念,但愿这姑娘足够机灵,运气又足够的好……

    桐拂这一阵子其实很不舒服,虽然她也不晓得这一阵子有多久了。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被困在何处,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清。就如同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之间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声响也听不见什么,但有时又似乎可以听见陌生的呼吸声,低沉的说话声……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

    但好在这个地方很舒服,柔软而温暖,将自己轻拢着,好像一个怀抱……

    她似乎可以看见娘亲抱着小小的自己,坐在后湖边。娘亲一手擎着一片碧绿的莲叶替她遮着日光,一手搂着她,在她耳边笑语盈盈说着什么……

    又很像她在水中自在悠游的感觉,仿佛与周遭融为一片,可以肆意地舒展和手舞足蹈……

    当第一束光线出现的时候,桐拂很开心,她终于可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

    但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她却觉得宁可自己没有醒来。

第二十六章 琥珀冷映甲衣影

    眼前是一条陌生的山路,四周高木深林,秋色斑驳的寒山间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山路上零散地躺着一些人,已无生机。他们身上穿着兵士的甲胄,殷红尽染,身下的泥土亦已变了色。

    那中间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身上犹背着柴木,跪在地上,但形容间已是绝望。

    四周围着的是燕王的麾下,那人自然看得出来。他只是没料到,此处里真定只有二十里,却会遇见燕王的前探,而那前探的领头者竟是燕王本人。

    “殿下……”那人忽然开口道,“我并无它愿,只求莫要伤我妻儿……”

    “你的妻儿在北平。”朱棣开口。

    不但那人听得一惊,桐拂也是一惊,这声音为何从这么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就在她的身旁。

    她转头看去,除了眼前的这一片山林空地,其余的都看不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那人更是面如死灰,“求殿下……”

    朱棣打断他,“我一诺在此,定会保她们无恙,只管放心。”

    那人顿时显出释然之色,“谢殿下……朝廷军主力皆在真定西北,东南处并无防备。”

    “好,你可愿入我麾下……”朱棣出声道。

    那人惨笑,一手起落间,一柄匕首已扎入自己腹中,“我背叛朝廷负罪在先……感念殿下护佑妻儿之恩在后……断无苟活之念……唯以死谢之……”说罢,轰然倒下。

    桐拂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胸中烦闷欲呕,尚未反应过来,只听燕王一声出发,自己也随着那战马疾驰晃动起来。

    她惊异地看着燕王紧执着缰绳的手就在眼前,马蹄声急促,山路两旁的山林急速地向后退去。自己分明是在燕王的马上,但为何看不到他?

    她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自己如今的位置,怎么好似在他的袖中?而她所在的这个地方,虽是透明,但其实透着金色琥珀般的色泽……

    琥珀?她猛地意识到,自己难道竟入了那水珀之中?!

    至于如何进去,又如何到了燕王的袖中,她完全想不出……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桐拂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四周,光滑坚硬的四壁,根本没有出去的地方。

    头一次,她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惊魂未定间,再看向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从听到的马蹄声可以觉察出,眼下除了燕王,只有另外两匹马跟在后面,其余的人马不知去了哪里。而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巨大的城楼。

    若真如方才那人所说,朝廷的十来万军队已在城外扎营,那这三个人岂不就是去送死的?

    桐拂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处境,紧张地望着外头情形。

    猛地,朱棣勒马停住,似是辨听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有人!一会儿看我眼色,拿下一人。”说罢领头催马入了山道旁的密林间。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往深处走,只是停在山林的边缘处,似在耐心等着什么。

    桐拂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内敛而沉稳,没有半分的慌张。笃定的仿佛只是在山林间漫步,听风徐吟。

    很快,山道的另一头传来车轮辘辘之声,和一队人马的脚步声。

    火把丛丛的光亮将那一辆辆马车上的东西照得清楚,是层层叠叠装运粮食的麻袋,显然这是一个押送军粮的车队。

    车队行到眼前,桐拂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提,战马已驰跃而出,直冲入那车队间。

    押送军粮的军士毫无防备,立刻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人冲散。腰间佩刀都不及拔出,已纷纷倒地。不过显然这三人并不恋战,拎了两个押军粮的兵士,很快又退入山林间。

    余下的人早乱做一团,手忙脚乱护着马车逃命般地往真定城赶去。

    雪亮的刀刃架在脖子上,两个押送军粮的士兵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描述着朝廷军的驻扎情况。早些时候,大将军忽然下令,将南岸扎营的兵士统统移至北岸,西门扎营直抵西山……

    泰戏山,少草木,多金玉,滹沱之水出焉。

    耿炳文望着眼前浩浩滹沱河,已怔忪许久。燕王的军队突袭雄县,先锋九千人被杀。潘忠驰援遇伏,与杨松皆被俘,宁死不屈,被杀,继而莫州失守……

    他布下的这可当掎角之势的局,这么轻易地就被燕王破了。

    这小娃儿,不再是当初骑着小马跟在太祖后面,纵马执小弓,在校场上与诸位王爷习武演军的那一个。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强大的军队领袖,从某些方面看,竟有赶超太祖的势头。

    此番被授大将军印北征,耿炳文自然知道缘由。

    早年自己跟随太祖征战,自然不及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蓝玉等人的战功赫赫彪炳史册。但开国之后,这些人被诛杀殆尽,侥幸逃过的,不是病死就是老死。

    如今年轻的建文帝用兵之时举目四望,竟已无人可用。

    自己如今已是六十余岁,皇上召自己入宫那日,他就知道,他将重新执剑挽缰,守护再次烽烟四起的北地。

    望着滹沱河两岸犹在扎营调度的军队,耿炳文按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

    这所谓的三十万大军,莫说数量上远远不到,战斗力也是差强人意。又岂能与整日在北疆与蒙古人浴血厮杀的燕军抗衡?

    离开京城前,年轻君王热切而信任的目光他尚记得,誓师时回馈与他的澎湃热血也是发自内心。但这场战事之严峻,他却十分清楚。

    方才手下副将张保狼狈而回,带回的消息令他十分不安。

    雄县莫州失守时的惨状远远超出了耿炳文的预期,而燕王这么快就将对朝廷军发起进攻,他也是不曾预料到的。

    以燕王的彪悍的攻伐戾气,将散作两处的军营并作一处合力抗击,是他耿炳文如今唯一的选择。

    如今,他只需在这里等着,等着那位叱咤北疆的年轻王爷执剑披甲而来,在这滹沱河畔搅动风云。

    而他,在保卫长兴、攻取中原、平定山西河北、南征云南之后的今日,又将为了大明的安宁,浴血而战。

第二十七章 秋风鼓角长河染

    远远看见燕王的军旗猎猎之时,耿炳文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如今朝廷的十三万大军已聚在一处,精锐之师排阵在前,只等燕王迎头而上给予痛击。

    耿炳文观望了一阵,心里却又渐渐不踏实起来……这感觉不太妙,他却一时抓不住是什么在困扰着自己。

    无论兵力、排兵布阵、所占地势以及燕王最缺乏的师出有名,他耿炳文都占尽了,照理不该有什么疏漏……

    身后马蹄声急,前来报信的兵士几乎没能勒得住马。耿炳文看到那人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心里猛地一沉。

    “城西南遭遇突袭,两座营寨接连被攻下!”那人喘息未定,难掩目中恐惧之色。

    耿炳文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在何处,迅速转头望向阵前。

    是了,燕军阵前并没有燕王朱棣的身影!

    他并没有选择正面出击,反倒绕至身后的西南门,出其不意的奇袭试图打乱朝廷军的阵脚。

    也就在这个当口,正对着自己的燕军主力发起了进攻,一时鼓声喊杀声大起,张玉、朱能、谭渊已领着燕军主力直冲入廷军阵中。

    耿炳文按下心中急恼,指兵迎击,滹沱河岸边顿时杀戮四起。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阵后乱作一团,耿炳文急转身在阵中回眺,从后头杀气腾腾冲将过来的那个身影,不是燕王是谁?

    那个身影,执坚披锐,横扫掠阵势不可挡。如此气魄将那耿炳文看得心惊胆战。他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位镇守边疆的战神……

    比耿炳文更加心惊胆战的,还有一人。

    桐拂此刻双目紧闭,死死捂着双耳,但外头厮杀惨呼的声音依然不绝,声声传入自己的耳中。

    她本已绷紧的心思,彷如火燎刀剐般,刺痛不已。利器穿透肌肤的狰狞声,令她几欲作呕……

    最可怕的是,他执剑的那只手就在她的眼前。但凡她睁眼,看到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是被他斩于剑下的痛苦绝望的一张张面容……

    这是修罗场……是比梦魇更可怕的存在……

    她恨不得此刻有人将自已一巴掌拍晕了,再不用受这惊惧绝望之苦……

    如今转眼竟已是腹背受敌,耿炳文麾下朝廷军已然大乱,完全没了阵法,死伤无数。

    耿炳文见势不妙,领头往东奔去,欲与滹沱河东面列阵的数万人会和,以谋退回城中坚守。

    这一路奔逃倒是未遇阻拦,眼见已与东侧的余部会和,耿炳文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呼喝声。

    转头看去,后头追来三十余燕军士兵,领头的人他识得,燕王的左膀右臂,朱能。

    耿炳文瞧这阵势不由大怒,自己好歹领着数万人,这朱能领着区区三十余骑就追杀过来。如此挑衅,实在不能忍。

    耿炳文勒马回转,身后原本跟着一起逃走的士兵也纷纷转身抗敌。

    岂料那朱能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精神大振,挥舞长刀发了疯般领着那三十个死士,直直冲入耿炳文的阵中。

    见过打仗狠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在如此可怖的不怕死的打法下,廷军再次崩溃乱了阵脚,众人从手忙脚乱地应付到争先恐后的逃窜……压根不是杀红了眼的死士的对手……

    不停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入河中,如枯木倾颓,残雪扑落萧肃……

    滹沱河被鲜血浸染,仿佛朱砂倾覆,狰狞触目的颜色泱泱延伸开去……

    死伤无数,溺水者无数,弃甲投降者三千余人……

    耿炳文眼看此情景却完全无可奈何,而被吓破了胆的兵士们已再难集结,他只能带头狼狈逃向城中。而这一路入城,逃兵互相推挤践踏,又死伤无数……

    桐拂不晓得这外头的杀戮是何时止歇的,她大约是在晃动中最终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她看到的是燕王军帐里的情形。

    此刻,这里站满了人,皆是甲衣未卸,犹沾着血迹和刀剑的痕迹。

    外头有人嘶声大喊,“我乃驸马,勿杀我!”

    很快一群人被捆绑着入来,为首那人仍在喊着自己是驸马,试图挣脱钳制。

    “住口!”朱棣忽然出声喝道,将那李坚吓得立刻止了声。

    “你还当自己是驸马?!你我既是亲戚,你如何又助那忤逆暴虐之徒?此罪难饶,速押去北平大牢!”

    李坚再想出声,已被人塞了嘴,拖出帐外。

    见到另一人,朱棣却是立刻起身,大步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松了绑。

    桐拂瞧得清楚,那人身形魁梧,身上盔甲已散开,衣衫破烂露出墨色纹身。那纹身,竟是操舟之人常绘的印记。

    朱棣取了手边的衣衫替他穿上,才开口道:“顾大人,太祖在天有灵将你送来助我!”

    顾成未料到燕王有此一句,一时愣住。

    早年自己不过是个行舟之人,追随太祖后,擒妖贼、平贵州、征讨云南……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间,平叛乱数百,诛杀其首领而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其间有人告发他接受贿赂,太祖竟以他劳苦功高为由并未追究……

    思及此处,顾成不禁哽咽道:“老臣是为奸臣逼迫,犯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老臣有幸见到殿下,就如见太祖。如若老臣不死,愿以犬马之诚相报!”

    朱棣亦动容,“今日就送顾大人去北平,助我守城!”

    之后,燕王又出帐安抚被俘朝廷兵士,任其去留,去者可得盘缠援送出境……原以为会被燕王斩杀的俘虏们,自然欣喜不已,一夜间,大批军士归附……

    此番雷霆手段,安抚招买人心之能,除了叹为观止,桐拂实在也不知该如何作想……不过一旦思及大战中,他如恶魔附体般的杀伐酷厉,她又忍不住一身的冷汗……

    待议完次日攻城之计,帐中只余下朱棣一人,他才觉出疲累之意。将战甲脱了,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倒头就睡。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手垂在榻边,一颗琥珀珠子,自那袖间滑落,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第二十八章 桂子氤氲幸得返

    今日俞平海又起了个大早,若在河道拥挤之前赶到西水关,可以节省下许多时间,说不准还能多拉一船货。

    深秋的金陵城,桂子的香气浸润在河水的氤氲之间,几乎要渗透到发肤间去。

    他的船走得很快,两岸边的街巷里还看不到什么人影。然而余光里有什么,吸引了俞平海的注意,他手下就下意识地慢了慢。

    方才路过的北门桥底下,停着一艘船,那艘船他识得。

    原先是俞平海自己造的,在拉货之前,曾用那船将从西水关入城的外乡人,送去城里四处。后来接了拉货的生意,这船他就很少用,平素都放在桐拂那里。

    可这个时辰,这船怎会停在这里?

    俞平海想想不太对劲,又倒回去。那船静悄悄地泊在桥下,上面似乎没人。

    他扔了麻绳过去,将那船套住,踩着船头跳过去。

    看见趴在船底的那个身影,他就心头一凉,疾步上前将那人扶起。

    “小拂!”

    她软软躺在自己的怀里,脸色惨白,手耷在一旁,冰凉。

    俞平海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将她紧紧裹着,“小拂,醒醒!”他拍着她的脸,她的脸也是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他去探她的鼻息,还好,她尚有微弱的呼吸。

    这个时辰太早,城里的医馆都还没开门,俞平海急得抓耳挠腮一时又想不出法子。猛地想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国子监,那里有家药铺,店家他识得,且平素就住在店里,略通医术。

    当下俞平海将运货的船泊在桥下,撑着小舟直往那药铺而去。

    看见国子监的一带院墙,俞平海将舟子停了,抱着桐拂就往街上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就被人叫住了。

    “这位兄台留步,这船……是你的?”

    俞平海正心急火燎,扭头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书生,随口道:“是。”又疾步向前。

    “可否留步?”那人还在后面唤他,“在下有事一问……”

    俞平海火气就上来了,脚步慢了慢,“我现在没空!”

    那人看见俞平海手里抱着的女子,脸色顿时变了,“桐拂?!她怎么在这里?”说罢大步上前,就要查看。

    俞平海警惕地后退几步,“你是何人?怎会认得小拂?”

    那人急忙道:“我……我是她朋友……那个……哎先不说这个,她怎么回事?”

    俞平海也不再问下去,继续往前疾步而行,“我也不晓得,方才看见她一个人趴在船里,就这个样子……”

    那人跟不上俞平海的步子,一路跑着气喘吁吁,“我……我叫金幼孜,是国子监的监生……和桐拂姑娘识得……可否一起……”

    俞平海眼瞅着前面就是药铺,急忙道:“你赶紧去前面药铺叫门,里头的人或许可以救她。”

    金幼孜卷起袖子冲上去就是一顿砸门,没多久门就打开了。

    睡眼惺忪的店铺主人看着外头一脸焦急的二人,和俞平海怀里的女子,倒是二话没说将他们让进去。

    搭了一回脉,这老人家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摇头道:“哎呀我毕竟不是行医之人,简单的尚能看看,这种……真不知是为何啊……”

    “哎对了,这丫头看着面熟,她不是……她不是桐君庐家的长女么?”傅先生忽然道,“她爹是有名的铃医,你们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

    俞平海一拍大腿,“瞧我,方才定是急糊涂了。”急忙起身就要将她抱起。

    金幼孜却急声道:“等等!她方才皱了皱眉!是不是要醒了……”

    傅先生急忙看去,果然瞧见她眼睫忽闪了几下,似是就要转醒,于是低声唤道:“小拂啊,醒醒,再不醒,我可要去把你爹爹找来喽……”

    “不……不行……”她忽然喃喃道,一只手慌乱地想要抓着什么,正好抓住了金幼孜的手。

    金幼孜也顾不上,跟着唤道:“桐拂,是我,柚子啊……”

    只见她猛地睁开眼,腾地一下坐起身,直愣愣瞪着金幼孜,“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俞平海听的一头雾水,“小拂,说什么呢?从哪儿回来?你们去了哪儿?”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没,没去哪儿……做梦做梦……”

    转眼看到傅先生,她又急忙道:“傅先生,您千万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告诉我爹爹,我回头给您送湖鲜过来……”

    傅先生笑呵呵道:“不用送,不会告诉那个怪老头子的……不过,他之前说今日会回来,你不在家他晓得么……”

    话没说完,桐拂已经一个骨碌下了床,就往门外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谢谢各位,平海哥,我借一下你的船行不?”

    桐拂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才迈进屋子没多久,就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爹爹背着药箱已走进屋来。

    “爹爹……您回来了……”她慌忙把刚烧的水倒进茶盏里,递到爹爹面前。

    桐君庐没接,瞪着她没说话,桐拂被瞪得心里一个劲儿发慌。

    “这些日子,你在家都做什么了?”爹爹问。

    桐拂赶紧道:“没,没什么,就是看看书……”

    “看书。”爹爹将药箱放在桌子上,砰地一声,“桌上这么厚的一层灰,你就在这上面看的书?!”

    天黑透了,桐拂仍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过她倒是没功夫郁闷,能回来已是万幸,她实在不想再抱怨什么。

    至于怎么回来的,她是真没想明白。今日本想与那金幼孜说一说,却没料到刚巧爹爹也回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爹爹的声音,“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若敢离开这屋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已经离开了。

    刚坐下没多久,桐拂就听见窗上的轻叩声。她忙将窗推开一道缝,看清来人失声道:“柚子?!”

    金幼孜擦了擦额上的汗,“唐突唐突……”

    桐拂大奇,“你怎会寻到这里?没被我爹爹瞧见?”

    金幼孜又擦了一把汗,“我是等到令尊走远才进来的,当是没这么快回来……”

    桐拂一愣,“什么意思?你怎知……是你?!你把他引开的?”

    金幼孜目光躲闪,“我那位朋友也确实……确实不太舒服……你可好些了?后来去了哪里?”

    桐拂将之后的经历与他说了一番,金幼孜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竟被困于一颗琥珀珠子里?纵是他博览群书也是闻所未闻。

    “那珠子呢?”他忽然问道。

    桐拂一愣,“不晓得……”

    “或许那赠你珠子之人,会晓得其中缘由……”金幼孜喃喃道。

    不知为何,虽然一切看起来实属荒诞,但金幼孜觉得桐拂在那山间遇到陶弘景、所见之六朝的亭台楼阁芍药园圃,应该都是真的。

    他对那覆舟山六朝胜景早已心生向往,遥想多少名仕风流……更有那南梁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九曲之池,院内书阁藏书三万卷,是他做梦都神往之处……

    若能得见,实乃大幸……只是,缘何桐拂乃至自己,会身不由己去到北境征战之地……

    自己倒也罢了,他实在不愿她受险……

    究其原因,他的脸又热了热。

第二十九章 依依汉南昔年柳

    秋雨萧索,宫人将回廊中的垂帘放下,原本斜飞的雨丝立时被挡在了外头,寒意消减了许多。

    文华殿外一棵金桂开得极致,那香气渗过垂帘细密的针脚,自半掩的窗格处漫入殿内。龙涎香虽燃着,竟也被这桂子清香抢了几分势头。

    桐柔在侧首的檀木架边,安静地将书简卷轴归整好,偶尔发出悉索的响声。

    她的目光时不时透过架格的空隙,看向案后的那个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朱允在看一份战报,但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上头,早从那字里行间穿透而过,缥缈无定所。

    耿炳文大败,朝廷军死伤惨重,退入真定城死守……十余万人,竟被几万人打得狼狈溃逃……燕王布阵诡秘奇袭连连,而朱能只带了三十人,竟俘获廷军三千……滹沱河浮尸无数素波尽染……

    一个人的情绪,在旁人眼中什么都看不出,才最令人揪心。桐柔看着他的样子,便是如是感觉。

    大殿里的人早早被他遣了出去,独留了自己,桐柔眼下却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做些什么。

    平素若自己伤心难过,姐姐定是会守在自己身边,并不劝慰,却会说些市井间的趣事与自己听。笑得一番前仰后合,桐柔也就很快忘了难受的事情。

    可他不一样。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独自坐在那里。

    他该是很孤独的,桐柔这么想。马皇后对他很好,但是迫于宫中礼仪,也只是相敬如宾。多说一句话,有时都是不妥的。更遑论促膝谈心,出声安抚……

    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尽可能避让三尺,恭顺疏离。他若是有难受的事情,该向谁说呢?

    桐柔忽然觉得,这帝王并不如书上说的那般光耀威仪。书上从未说过他们的柔弱委屈、彷徨失落,但他们一定是有的呀……起码眼下的这位,看起来是很难受的。

    桐柔悄悄退出内殿,立在廊下,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金桂。黄澄澄的花骨朵,细密地簇拥在枝头,缀着雨水,剔透晶莹。

    她又悄悄回了内殿,小心将那一枝插在他案头的青瓷瓶里。

    这其间,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桂花插好了,他却抬了眼。

    “这一枝,甚好。”他道。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桐柔听着一愣。尚不及反应,他已将手中奏折猛地扔在地上,起身提青毫、扫紫砚、饱蘸墨汁。

    面前的一幅桃花纸,莹白细腻,透着点点如桃花般的天然纹路,他下笔如风,急拂纸面……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猿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状兮峨峨,凄凄兮……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最后一句“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力透纸背,墨汁四溅,几滴落在他颀长的指间,而他提着青毫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的字一向潇然儒雅翰逸神飞,每每落纸如云烟。然而方才这一幅,肃杀悲怆。

    桐柔原先还磨着墨,到后来竟被这气势惊呆,僵立一旁。

    嗒一声,笔落在纸上,墨色迅速在桃花纹路间漫延开,将字迹遮掩……

    桐柔这才回过神,取了一旁的帕子濡了水,仔细擦拭他指间的墨色。

    “女先生曾说,《枯树赋》里’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风系马’的出处,便是这《招隐士》。当时便令我们寻出这其间众多典故,还要寻出赋中提及哪些树……”她边仔细擦拭边轻言细语。

    “我竟不知,那里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的柳树,就在金陵城外摄山间。女先生罚我抄了书,还罚我去折一枝那柳枝来……”

    “摄山多草药,我爹爹常去那里采摘,我便随了爹爹前去……”她又换了干净的帕子,继续替他擦拭。

    “可曾寻到……”朱允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此刻正立在他身侧,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副字上,眸色中原先纷乱激荡却已平复了许多。

    桐柔的脸红了红,“彼时我遍寻不着,抱着一棵柳树……大哭不已……”

    他瞧她满面绯红,眼波莹莹,微抿着嘴,神情间窘意娇憨几分。

    她咬了咬唇,又道:“之后我折了一枝带回,先生见了之后说,千年前桓公北征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今有女子痴憨如此抱树一哭……”

    朱允一笑,“女先生说得好……”

    桐柔抬头见他露出笑意,顿时展颜,瞧见他面颊上一滴墨汁,伸手就欲擦去。指尖还未触到,却被他捉住了自己的手。

    自幼宫中深居,不曾见过如此烂漫无束之笑语晏晏,朱允只觉心中难得欢愉舒畅,情不自禁竟欲同她亲近。

    他将她揽入怀,那气息,无半丝脂粉浓艳,唯有清馥杳然,如晨间初雨歇新兰香……

    桐柔被眼前一幕惊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着,微微有些颤抖。眼见着他俯身而来似是犹豫了片刻,他的唇终是落在自己的额前,流连片刻才离去。

    她脑中轰然,但他身上的气息,虽陌生却十分好闻。

    她不由想起初见他时,湖畔松林间,夏夜馨长……

    朱允见她神情惊诧却并无慌乱恼意,一双明眸略有无措,一点点的羞色晕在腮边……

    他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他之前一直犹疑,但此刻不知何故,他定下了心思。

    他松开她,忽然朗声道:“宣,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桐柔候在殿外,心头仍如小鹿乱撞般难以安定。

    不久就看着几位大人神色匆匆而入。殿内烛火通明,几人时有高声,似在争论,却又听不真切。

    又过了好些时候,宣令的内监急匆匆出来,很快消失在宫门外。

    待她总算平复了心思,却见一人自那长廊深处踱步而来。

    他步态雍容丰神俊朗,并没有寻常外臣觐见时的肃惶内敛,相反,却似乎闲庭信步悠游而至。

    到了桐柔身边,正欲迈入殿内,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的面庞,嘴角渐渐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三十章 千金裘巧制寒衣

    北平,燕王府。

    思暖瞧着日头渐沉,将新打的井水舀入盆中,取了两块干净的帕子放在一旁,忙忙向后院走去。

    “阿暖!”有人在前头唤她,“世子的箭练完了,你怎么还没过去?”

    思暖抬头瞧见行色匆匆的雁音,心里一紧,“今日怎么这么早?”

    雁音摇了摇头,“今日世子似是体力十分不济,不过用了三十支箭矢,就站不动了。这会儿在那儿歇着,你赶紧把水送过去。”

    思暖加快了脚步,转过月门就瞧见瘫在椅子里的世子背影。她急忙将盆放在一旁案上,将帕子拧了,就欲给他擦汗。

    “不必了。”朱高炽将手抬了抬,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又垂下手去。

    思暖瞧他面上确实也没汗迹,将帕子放回去,“世子,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朱高炽气息未平,摇了摇头,“不必,坐一会儿就好。”

    思暖待他缓了缓才道:“王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在巡视九门,估摸着傍晚会召世子过去……”

    朱高炽听了就欲起身,“速速沐浴更衣。”一旁的两个侍从急忙上前搀扶,

    他忽然又慢了慢,“二弟和三弟他们……”

    思暖急忙回道:“已经去九门陪同王爷巡视了。”

    朱高炽似是怔了怔,复又提步。看得出他的步子很急,但走不快,就越发颤抖起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扶着,还是有些踉跄。

    思暖心中微叹,世子虽聪敏好学亲和近人,但身子始终不好。因是幼时一场病落下的,如今更是行走不便,并无半分燕王风采。倒是朱高熙更似燕王些……

    北平和义门,一队人马在那里已驻足良久。朱棣方听罢城门北侧水关防守之境况,正打算离开,就听见远处马蹄声急,一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

    为首的是朱高熙,虽穿着战甲,但战盔未戴,神色飞扬挥舞着手中长鞭。到了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恭迎父亲归来!”身后跟着的侍卫也纷纷下马参拜。

    朱棣瞧着他眉眼间的英气,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不觉面显悦色,“起来吧,你母亲呢?”

    朱高熙眉角一挑,故作犹疑,“母亲方才还在念叨父亲,我还以为她会比儿子早到这里……”

    朱棣将目光落在朱高熙身后一位侍从身上,那人被盔甲遮着面目,看不清模样。

    “你们先回去,这个人留下。”他淡淡道。

    “遵命!”朱高熙回答的很快,即刻翻身上马,将其余人尽数带走。

    一时青灰色的城门下,只余了二人。

    不远处的水关传来隆隆水声,那是城外白浮泉水经翁山泊过此处,汇入城内积水潭。

    朱棣翻身下马,目光片刻未离开那侍卫,“装,看你装到何时……”嘴角是隐忍的笑意。

    那人果然扑哧笑出声,抬手将甲盔取下。一头乌发原本束着,被勾脱开猛地倾泻而下,如瀑般耀眼,那笑容张扬而明媚,“哎,熙儿还是不够稳重,竟曝露了……”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他捉了,紧紧拥在怀中。

    “你便是再穿十层甲衣,我还是识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热气触在她的颈间,令她不觉一个颤栗,将他回拥得更紧了些。

    “下回,我也同去。”她在他耳边道。

    朱棣却忽地退开了些,执着她的肩,眸中翻涌激荡,“妙云,这一次,你要帮我守住北平!”

    殿内,线香缭绕,明明一屋子的人,却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此番真定之役,耿炳文被困城内不过三日,父亲就引兵撤离……朝廷连夜命辽东江阴侯吴高等领兵围攻永平……皇上任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为大将军领五十万大军,赐通天犀带,并亲自在江边行捧毂推轮之礼,并授将在外君王有所不受之权……

    但这些还不足以令朱高炽惊讶,令他想不到的是,父亲竟将亲统大军驰援永平。却只留下区区一万人马,命自己镇守北平!

    一万人马对抗朝廷五十万之师,这个担子竟落在了自己的一肩之上。

    打仗?莫说打仗,他连马都上不去。武艺没有,兵器识不全,平日也就偶尔练箭权作强身健体。

    朱高炽的手搁在早已麻木酸痛的腿上,微微有些颤抖。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这一战事的艰辛和惨烈,但父亲为何看起来却似乎十分笃定?

    他望向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里是一贯的笑意,温暖而坚定。

    他又望向不远处的斯道,他端坐着,僧袍齐整,垂目入定般,面上亦毫无忧色。

    唯一露出怀疑和不快的,是朱高煦。在听说此番自己将随父亲出征永平,他才缓了颜色。但将信将疑的目光,不时扫过朱高炽不安的面庞。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长兄,如何能担起保卫北平的重任……

    已近三更天,思暖候在燕王妃的寝殿外,手脚有些冷。殿上议事刚结束,燕王妃就唤她过来取东西给世子,也不知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正猜想着,听见燕王妃的声音,“阿暖进来……”

    思暖急忙挑了帘子进去。

    “天冷了,炽儿腿受不得寒气,给他做了这个。平日里替他穿在里面,尤其需将那膝护着……”燕王妃递过一对裘料的护膝。

    思暖瞧那针脚细密,不觉赞叹,“王妃亲自做的?真好看……只是这裘料……”她觉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燕王妃笑吟吟地低声道:“宫里赐的裘袄,我给拆了……”

    思暖大惊,这才想起之前的确看过那裘袄,上好的裘皮,是宫中按例制赐给燕王妃的,却从未见王妃穿过。

    “拆……拆了?”她有些结巴,如此昂贵的裘袄,怎么说拆就拆了,还做成了护膝。

    “我不爱穿那些,闲置着也是可惜了,索性拆来做些平常用得上的。”燕王妃面露得色。

    “炽儿日日里拘在屋子里倒有,那些日日风餐露宿劳苦奔波的反倒没有……”有人步入屋内,语气里含着怒意。

    思暖看见来人,急忙将那护膝收了,匆匆礼过退出屋去。

    朱棣瞅着她离开,皱着眉不吭声。

    妙云连连摇头,“堂堂燕王和自己儿子抢东西,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说罢她上前将他外衫脱了,从榻上取了一件短褙子,替他穿上。他一看就知,这件也是从那裘袄上拆下来的料子缝制而成。只是经她改了样式,如今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如此,在外面穿上甲胄,既轻便又保暖。

    见她正埋头替自己整理胸前的衣衫,他将她的手捉了,“此番凶险,你答应我,将自己护好了。”

    妙云瞧他神色肃然,也敛了笑意,“你若答应,我便答应。”

    他掌中的这双手,纤柔却刚毅,可提笔洋洋洒洒,可挽弓箭无虚发,亦可在烛下引线穿针密密织缝……

    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前、眉梢、唇角……

    “等我回来……”他的声音终是消失在与她的气息纠缠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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