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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桐拂气喘吁吁坐在溪水旁,半天没顺过气来。

    爹爹昨夜匆匆去了外县,天不亮她就偷偷摸上了覆舟山。

    虽说覆舟山守卫森严,但架不住她对地形的熟悉,且又有着茂林和灌木的遮掩,她想上来并不困难。只不过要找到上回遇见陶弘景的那一处,她费了些周折。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样子,她已经没办法坐视不管而顺其自然,她并不相信自己回回都能很幸运地逃回来。

    既然那位陶先生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高深莫测的话,她觉得还是应该想办法问清楚。

    此刻晨曦微露,山间静好,溪边饮水的那只麋鹿居然又来了。

    这回看见她倒没逃开,它悠哉地边喝水边拿一只眼睛瞅着桐拂。

    桐拂托着下巴看着它,“小鹿儿啊小鹿儿,你究竟是大明的鹿儿,还是六朝的鹿儿……”

    “它是覆舟山的鹿,既不是大明的,也不是六朝的。”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桐拂大喜,转过身来,果然是那陶弘景,仙姿飘飘一派隐士风度。

    前一阵她没少听金幼孜叨叨这位奇人诸般奇事,这位山中宰相对医药、炼丹、天文历算、地理、兵学、铸剑、经学、文学艺术、道教仪典都有研究,尤其他的武功竟也是相当好……此刻再看到他,桐拂更是一脸崇拜。

    她急忙起身,“陶先生,您当真写了《古今刀剑录》,能给我瞧瞧么?”

    他倒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轻咳一声,“你个……小姑娘看什么刀剑录……峨眉刺轻巧灵活,善于水中使用,更适合你。”

    桐拂又是一喜,“陶先生晓得我用峨眉刺,真是料事如神,必是推算而得……”

    “咳咳,你上回用峨眉刺采的草药……”他打断她,“这种用法也是新奇。”他一脸无奈。

    桐拂一窘,“我其实,不会使那峨眉刺,平素也就用来劈劈水草什么的……”

    “我教你一招,可好?”他忽然道。

    桐拂大喜过望,忙将那峨眉刺摸出递给他。

    “看仔细了,我只做一遍。”他接过,“峨眉刺小巧轻盈,与其它武器搏杀并无太多优势,所以,唯快不破。”

    “其实和兵法一个道理,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他继续道。

    他是如何将那峨眉刺取出,桐拂没看得清楚。只晓得他手腕翻抬之间,峨眉刺已经泠泠架在她的咽喉处。

    他笑了笑,“看清招式了?”

    桐拂摇了摇脑袋。

    “没看到就对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招式。还是那一个字,快。”说罢,他已将峨眉刺送还她的手中。

    桐拂懵懵懂懂将它收好,猛地抬头道:“对了,陶先生,《本草经集注》、《陶隐居本草》、《药总诀》可都是您写的?我爹爹命我都需背诵下来,真是苦死我了……”

    他起先还有些忍俊不禁,到后来敛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桐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陶先生……上回你说的什么来去自如,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陶弘景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仍然盯着她一动不动,口中兀自喃喃,“照理不应该……若当真是……怎的如此平庸……”

    他走近几步,依旧盯着她,“可是常服水桂、云母、麋鹿角?”

    一旁的那只麋鹿听闻,啾得一声,仓皇逃遁了……

    桐拂大惑,“不……不曾……陶先生可是认错人了?”

    他摇头,眼中更是烁烁有光,“不会认错,姑娘骨骼清奇……不不,应是谈不上骨骼……”

    桐拂开始有些不安,“什么骨骼……”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山中精怪。后来又觉得你似修道之人,如今看来非仙非妖……”他神情振奋,步步逼近。

    她步步后退,“我是山下的住户……是人……”

    “不!你不是人!”他沉声道。

    桐拂身后是山崖,已是退无可退,听罢这一句怒从心起,眉梢一挑,“你骂谁?!”

    “你就不曾想过,为何如此善水?在水下行动自如,其实并不需平常人的闭气换气?”他总算停住脚步。

    “那有什么,我就生在水边,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在水里游了……”她脸上浮起得意之色。

    “你在这里遇见我,乃至你遇见千里之外的人,你想一想,是否都与水有关?”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

    桐拂闷头想了一会儿,的确是有些关系,但毕竟到处都有水,这么说实在有些牵强……

    “你的那个水珀呢?”他忽然问道。

    她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丢了。”

    “你带着那水珀时,可是有什么怪事发生?”

    “我似是被困在那水珀里,人怎么会被困在水珀中?那么小的一个珠子……”

    “这就对了!”他抚掌道,“你的确就不是人。”

    未等她再次发怒,他郑重道:“魄,你是魄。”

    “水中凝聚而生,一魄天成。”他又补充道。

    桐拂安静了很久,缓缓吐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也不恼,“是不是胡说八道,自然会见分晓。我与姑娘有此奇缘,实属难得,所以也要提醒姑娘一句。如今你不明就里,因是与过往经历有关,至于前因后果机缘巧合,恐怕要姑娘自己寻得答案。”

    他顿了顿,“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所以,若是我离水远远的,是不是就不会莫名去到陌生之处了?”

    他正色道:“万万不可,依你当下之状,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桐拂不怒反笑,“我又怎知眼下种种,不是虚幻?兴许只是乱梦一场。”

    他又定定望了她许久,方转身而去,“我平素住在茅山,华阳居。若是有缘,必然还会相见。方才之言,姑娘还是谨记于心为妙。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至于那水珀,姑娘也最好早日寻回,好生收藏。”

    他停了停又道:“不过,也说不定是那水珀先将你寻到……不好说不好说……”言罢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壁转角处。

    崖际风急,将桐拂的长发扬起,一时松涛声肃肃,回旋山峦之间,久久不散……

    晚来大雨,金幼孜不知何故辗转难眠,听着雨敲窗声声乱,不由披衣起身。推开门,外头雨势滂沱,竟升起浓浓雾气,将湖面遮去。

    余光中的一个影子令他心里猛地一紧,定睛看去,廊下靠墙之处,缩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

    金幼孜几乎脱口而出,“小拂?!”

    他急忙上前将身后的衣服给她披在身上,欲唤她进屋,又觉得不妥,急得直搓手,“你……你怎会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受了寒气可如何是好……”

    她身子摇摇晃晃,怀里抱着个酒坛,猛地转脸望着他,“你看看清楚,我是人是鬼?”

第三十二章 从前陌路未曾识

    秋雨肃杀,她的面色苍白,那一句‘你看我是人是鬼’,犹在耳边。

    金幼孜瑟缩了一下,“自然是人……哎,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若被你爹发现了,不是又要受罚……”

    桐拂眼眶有些酸,“都是我不好,将小柔弄丢了……爹爹恼我也是应当的……娘亲若是还在,不知会多伤心……或许我真的不是人,只会给身旁的人带来麻烦……”

    “莫要胡说,很多事情皆是天命,左右不得,并不是你的错……”他本不善言辞,瞧她伤心透顶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劝慰。

    她猛地抬眼,“我不该来的,已经连累过你一次,以后……不会再打扰了……”说完就往外走去。

    金幼孜也顾不上,将她扯住,“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连累了?我说我被你连累了么?”

    我愿意被你连累,你知道么……他心里过了过,却没说出口。

    她瞧见他一直背朝着外头,替自己挡着斜飞入廊下的雨,身上衣衫早已湿了大半。

    “我又见了陶先生,他说……他说我是水中凝成的魂魄,会连累身边之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小柔定是因为我入了宫,娘亲或许也是因为我才那么早离开了我们……还有爹爹,他一直不开心……”

    “所以你懂了么?!”她挣脱他的手,“公子,以后我们还是从前陌路,只盼公子莫要将这些说与旁人听。保重……”

    说罢,人已跑进夜雨之中,很快没了踪影。

    金幼孜浑身湿透也不自知,怔怔望着她背影消失之处。

    ……

    驰援永平,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出六日,燕军已将统帅辽东军围攻永平的吴高打败。

    李景隆带领的五十万人马已进抵河间驻扎。其中十万精兵将赴北平,另十万赴通州。而近三十万主力,将守郑村坝,等待从永平归来的燕军。

    这番布置不可不谓周到,然而此刻,燕军却并未如李景隆的料想班师回北平,眼下正驻扎在一个更加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明日,我一人入城即可。”朱棣的话说完,大帐内一片沉寂。

    诸将虽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统帅惊到,又实在觉得,这一出太过凶险。

    宁王,太祖十七子,十五岁就藩大宁,统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更有战斗力可怖的朵颜三卫。彼时会和诸王出塞作战,谋略出众。太祖曾赞燕王之善战,宁王之善谋......

    燕王早有取大宁,截辽东之意。而此番朝廷召宁王回京,宁王竟抗旨未还,被削三卫。即便如此,宁王彪悍的实力仍在,燕王单骑入大宁,岂不是有去无回?

    “李景隆十万精兵很快就可达北平,城内如今算上老弱男丁,也不过一万。末将认为,当回援北平......”终是有人忍不住出声道。

    “来人,拟信!世子当死守北平,不可出城迎战!违者,斩!”朱棣一字一句,再无人敢出声质疑……

    难得晴日,朱棣挽缰而立,面前是大宁高耸的城墙,那城墙之后的一切,他都必须得到。

    身下马儿似也觉出他的势在必得,踏蹄数下,朱棣伸手安抚,就见护袖上有什么粲然一闪。

    看清那物件,他不觉露出难得笑意。

    给世子的信送出不久,就收到北平的回信。一封来自炽儿,表明死守北平定不负父王所托之心。

    另一封来自妙云,里头是一对护腕,这其中一个护腕上缝嵌着一枚琥珀珠子。

    这珠子当初是在真定大败耿炳文之时,莫名出现在自己榻上,之后又不知去向。

    此番妙云在为自己收拾随身行囊时,竟又寻得了这珠子,且将它缝在了护腕之上……

    他伸手轻抚那珠子,想着她在灯下细细绣缝……容色胜远山芙蓉,却又不流于柔媚之俗。顾盼神飞间,英气迫人……

    城门隆隆的开启声,令他回过神来,当下再不迟疑,催马单骑直往城中而去……

    滴漏声声,篆香已老,这座大宁城的官驿中,一片静谧。

    桐拂立在窗边,她身处的这间屋子,应该就在燕王寝屋的旁边。她身后的衣施上,挂着他的甲胄。应是刚被人擦拭过,光亮如新。

    方才她听见旁边屋子里传来他与人交谈的声音,之后他似是将那几人送出屋子,又很快折回去。再之后,她听见床榻吱呀一声,显然他已就寝。

    此刻她从微微敞开的窗棂处望出去,回廊里是三步一岗宁王的护卫,院子里也时时有人巡视而过。逃,是没办法逃走了。

    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已经懒得去琢磨。总之她到了这座叫做大宁的城池,而方才,又亲眼看了一出好戏。

    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燕王,执着宁王的手,一声声十七弟言辞切切,将自己各般无奈、痛苦和悔意一一诉出……掏心掏肺,声情并茂……若非亲眼见过他冷血狠厉的那一面,桐拂也差一点点被他感动……

    宁王起初尚疑虑重重,到后来也不禁唏嘘再三,竟亲自提笔书信与皇帝,替其说辞。并挽留这位四哥在大宁城中盘桓几日,二人叙叙旧……

    燕王又是一番感叹,末了提到可否允手下几名文职之员入城,武将及兵士仍远远扎于城外……

    宁王并未思虑太久,毕竟几名手不能提的文官入来,显然生不出什么事来,遂很快也允了……

    依桐拂与燕王不多的这几回相遇,她晓得这其中必有古怪,但这其实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干系。她只是觉得,这样远远的离开金陵,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或许反而他们都会好起来……自己若当真只是一缕魂魄,还是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门咿呀一声,有人入来,桐拂忙闪身躲在一旁的屏风之后。

    透过缝隙看出去,是个身着宫女衣裙的女子,手中捧着茶具。

    那宫女将茶具放在案上,缓缓蹲下身子,开始抽泣起来。岂料越哭越伤心,到后来只能用手紧紧捂着嘴,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到后来,那宫女忽地起身,从一旁的木柜中翻出一条长绫,踩着凳子悬上梁去。仔细地打了个结,双手揪着那长绫,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脖子套将进去……

第三十三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绫绸柔滑,染着海棠浮霞的颜色,此刻在她的脖颈间缠绕着,透着湮灭的光泽。

    她的手抖得厉害,咬牙欲将脚下高凳踢开,耳畔绫绸轻嗤一声猛地松了。

    她手中不着力就直直往后倒去。惊呼声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捂着嘴,稳稳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望着转到自己身前的那个女子,样子陌生她不识得,而此刻那女子正冲着自己挤着眼睛,示意自己莫要出声。

    她忙忙点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桐拂松开手,这个小宫女与小柔差不多年纪,眉眼间竟也有几分相似。此刻满面惊恐绝望地望着自己,看得桐拂心里抽痛。

    桐拂压低声音,“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何要寻短见?”

    那小宫女瞧着桐拂的模样,虽从未见过,她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大宁宫女的衣衫,但那一句清扬婉兮似乎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尤其一双妙目,清凌凌仿佛可直透人心,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我……我害怕……”那小宫女心里一松,又落下泪来。

    桐拂心里一叹,小柔从前也是如此,遇到委屈总牵着自己的衣角,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滚下来……

    桐拂忙安抚道:“不怕不怕,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何必走上绝路,让家人徒生哀戚?”

    那小宫女眼泪流得更急,“她们命我来伺候那燕王……听说……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剥皮抽筋其状惨矣……她们都不肯过来伺候,看我今日刚入宫,就硬派了我过来……我家中还有爹娘……”

    桐拂皱了皱眉,那个人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剥皮抽筋倒不见得……又或许她还没见到过……但又不晓得为何,她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想办法逃出去……”桐拂道。

    那小宫女急忙摇头,“你不是大宁人?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如今外面守卫森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官驿内外安排了许多人马。燕王在这里一日,他们都不会离开的……”

    “人呢?!还不速速送茶水去燕王屋内?怎么在里面这么久?”外头有人隔着窗户小声呵斥道。

    桐拂急忙出声应道:“这就来了!”

    听见那侍卫离开,桐拂压低声音对那宫女道:“快,你我将衣裙换了,我去燕王那里。你找地方先躲着,他在此处不会久留。等他们离开,你就找机会逃走,也别回那宫里去了……”

    那小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望着桐拂,“什……什么?”

    桐拂也顾不上,将自己的外衫脱了递给她,示意她将宫女的衣裙脱下,“我替你去,你快些。”

    “可……可你不怕么?”小宫女一脸不可思议。

    “怕有用么?我会想法子,听好了,他们还在的时候千万不要急着出去……”说话间,桐拂已手脚麻利地将二人的衣裙对换了。

    将那小宫女藏在角落的木柜中,又将怀里的一包点心塞给她,桐拂才捧了茶盘出了屋子。

    站在燕王的寝屋外,桐拂才觉出自己心跳得其实很厉害。自己方才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做了,眼下说是一点也不后悔,倒未必……

    守在门口的侍卫将门推开,桐拂走入屋内,门又很快在身后轻轻关上。

    屋子里头只有角落里尚有一盏烛火莹莹跃跃,而一扇屏风之后一片漆黑,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应是已经睡下了。

    她稳了稳心思,将茶盘小心放在外间的案几上,转身就欲出去。才迈出一步,有什么冷冷的,搭在了她的颈间。

    “想死就叫出声。”她身后有人道,声音同样没有半分的温度。

    她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莫说他的声音,就连他的呼吸她都十分熟悉。

    “进来。”他低声道。

    脖子上的刀刃松开,桐拂转身跟着他入了里间,垂着脑袋不出声。

    “谁的人。”他将匕首放在一旁案上。

    她也不晓得宫里的女子说话是什么规矩,手都不知放在何处,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大宁宫的宫女,奉旨送茶。”

    刘娘子的酒舍里,时常有说书人,说到宫闱旧事,好似是这般说过……

    他忽然就提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她立刻被那身影所包围,而那随之而来迫人的气势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俯身下来,面庞到了离她呼吸间很近的距离。桐拂大惊,双手握拳,若他再靠近一分,拼死也要将他猛推开去……

    他停住,一手已从她的靴侧,摸出了那柄峨眉刺。

    他退开一步,把玩着那峨眉刺,“你们大宁宫的宫女,都是带着这些奉茶的?”

    桐拂实在想不通,自己藏得这么好,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这个人还真是仔细得可怖……

    “我捡来的,看着好看又没处放,就先放在靴子里了。”她努力将声音放得平稳些。

    他将那峨眉刺抛起,落下的时候他一手接了,将它紧紧贴在她的脖颈之间,“我没什么耐心,要么你实话实说,要么你就再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桐拂一颗心跳得砰砰响,颈间的利刃寒意透入肌肤,她强自镇定,“我穿着大宁宫女的衣裳走进来的,外面的那些侍卫都看得清楚。若我在这屋子里出了什么事,我猜,宁王不会不在意。若因此让二位王爷生了嫌隙,岂不是因小失大?”

    朱棣将眼前的女子又细看了一回,她身上的衣裙并不合身,明显小了不少,且她举手投足间,并无半分宫中之人规矩乖顺的意思。那容貌并不算十分惹眼,倒也不算平庸,尤其那双眼睛……

    他忽然开口道:“我见过你。”

    他说不清楚,但这个女子,绝非萍水相逢。但一时之间,他倒也想不清楚在哪里见过。

    这一回她没吭声,目光游移着避开了。

    “我若是没猜错,隔壁屋子里,应该躲着一个真正的大宁宫女。”他手中的峨眉刺缓缓松开,看着她忽然握紧的拳头。

第三十四章 信手一卦且留人

    大宁城。

    早市刚开,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贩卖之物多裘皮、貂袄、麦黍谷物,更有红艳艳的辣椒成串而悬.....

    走在街上的,多为身材彪悍的蒙古人,彼此大声招呼说笑。女子亦欢脱飞扬,小麦色的肌肤,别样的明媚。

    此处与金陵的民风景观大为不同,照理桐拂该是雀跃不已,不过眼下,她背着个包袱,望着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实在提不起精神。

    昨夜……

    昨夜桐拂原以为,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燕王,会把自己和隔壁屋子里的小宫女一起喀嚓了。没想到他竟没有追究,也没动刑拷问,更没有剥皮抽筋。

    彼时桐拂振振有词地告诉他,自己是个生于水中的魂魄,是不详之人。不,连人都不是……他并没有嗤之以鼻亦或勃然大怒,反而叫进来一个人。也就是眼下大摇大摆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一个,金忠。

    这金忠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又当着燕王的面认认真真卜了一卦,然后认认真真地回禀燕王说,她是个吉兆,宜留之。

    于是燕王居然就信了。

    不但信了,还由着那金忠画了一个符,贴在她的手背之上。说来也怪,那符纸浸了水就溶了,那符上的字却留在了她的手上,怎么也擦洗不去。

    金忠很认真地嘱咐她,若她偷偷私自溜了,这个符不但会令她自己魂飞魄散,她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桐拂彼时将燕王和这金忠来回看了好几回,二人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尤其那燕王,手里拎着他的长刀,神情冷肃阴鹜……

    她只是想不通,若这燕王怀疑自己是谁派来的细作,直接砍了不就完了,为何要将自己拘在身边……

    她倒不是很担心,毕竟来来回回这么几趟了,既然一切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安心地应付。只要不给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惹来麻烦,她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今儿一大早,燕王就去了宁王那里。她正搓着手上的符字,犹豫着要不要试试看逃走,金忠就又出现了。他让自己拎着个包袱跟着,一路走入这大宁城的街头。

    金忠走得不急不缓,此刻时辰尚早,他要见的那些人且让他们再耐心等上一等。大宁城的风土人情,与金陵北平都不同,趁此机会倒是可以仔细瞧瞧。

    至于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子,他觉得很有些意思。

    问卜一事,有没有用,有什么用,要看用在何处。

    比如当初燕王欲起兵,召他来问卜。他确实占得铸印乘轩之卦,说了一句“此卦贵不可言”,乃至如今成为王府纪善。这里头,燕王的笃信有多少,还当真不好说。

    但这个女子,卦象确实有些古怪,古怪到他根本看不透。不过燕王的眼神,他却看得明白:这个女子得留下。

    此刻,她虽然神情恹恹地跟在后头,不过倒没什么害怕的意思,嘴里偶尔嘟囔一句什么,很是郁闷的样子。

    到了一处酒楼,金忠停下了脚步,“你……哎,你叫什么?”

    桐拂没好气,“你不是会算么?怎么反倒问我。”

    他也不生气,“说得有理啊,我且算算……”说着举起一只手拿捏数下,忽然道:“哎呦这个不大好算,姑娘的八字有些奇特,想是近水而生……”

    桐拂鼻子出气,这话是昨晚她自己说的,还用他算?

    金忠瞧她一脸不屑,抬脚就往酒楼里走,“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出来。你呢,就待在这门口别乱跑,不然你手背上的符字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回见,小拂姑娘……”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起先还觉得他神叨叨又在胡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拎,他叫自己什么?!

    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人从后头猛地撞了一记,她差点没站稳。

    回过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不过身上穿着长袍,下着皮裤,脚蹬皮靴。此刻一头大汗,身后还牵着一个差不多打扮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忙向桐拂道歉,话说得不是很利索,“对不起对不起,我哥不是故意的……”

    那少年郎并没有理睬桐拂,继续扯着那小姑娘就要往前跑。

    那小姑娘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将身后的一个背篓塞进桐拂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好人,能否帮我们保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取……”

    “不成!”那少年郎打断她。

    “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什么最重要?”那小姑娘脸都急红了。

    少年郎咬牙想了想,对着桐拂道:“这里头的东西,比我的性命都重要。千万不可打开,我们很快回来。”说罢拖着那小姑娘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街头的人潮之中。

    桐拂抱着背篓,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去追,可哪里还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又等了等,想着方才那兄妹俩焦急的样子,既然说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那肯定是要回来取的,桐拂的心这才安了安。

    没过多久,就听见推搡呼喝声传来,扭头一看,一群身材魁梧衣衫发饰皆陌生的大汉,正自不远处过来。随意揪着路人,就凶神恶煞地盘问有没有看见兄妹二人跑过去……

    桐拂急忙往身后的廊下避了避,把背篓藏到腿后。

    那群人经过时,瞧她外乡人打扮,倒是没多看一眼,很快就过去了。

    桐拂松了一口气,重新将那背篓抱在怀里。

    背篓并不沉,竹篾编织得却很严实,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正转头张望那兄妹俩的身影,那背篓就晃了晃。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并未在意。紧接着,那背篓又晃了晃,里面似是传出扑腾的声响。

    是个活物?

    桐拂心头一凉,别是大蛇毒物之类……

    那背篓的盖子被那东西顶起一些,露出些白色毛绒绒的东西。随着一阵阵扑腾,眼见着那盖子就要被撞开了。

    桐拂壮着胆子凑眼去瞧,竟对上一只乌溜溜黑漆漆的眸子……

第三十五章 彼若抢来我先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近的距离,与这样的眸子对视,桐拂一身冷汗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眸子当真很漂亮,尽管犀利而桀骜,她从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眸色。

    她小心将那竹篾的顶盖扒开一些,从里面伸出小半个脑袋,雪白的羽毛,极浅的褐色斑若隐若现,乌黑的尖喙,还有那一只极漂亮的眸子。

    鹰?

    桐拂一惊,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鹰?还是白色的?

    那小东西咂着嘴,露出一小截舌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期待的神色。

    桐拂一愣,脱口就道:“你饿了?”

    那小鹰又咂了咂嘴。

    桐拂自袖中摸出一小块点心,塞进那竹篾间。它迅速将那点心吞食了,复又瞪着眼急切地瞧着她。

    她将随身带着的那一点都喂了它,实在是再无东西,伸手欲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安抚一下。岂料它竟一口啄来,她的指间顿时破了皮,殷红涌出。

    还不及呼痛,那背篓已被人一把抢去,“不是说了不要打开?!”

    桐拂抬头,正是那方才的少年郎,此刻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拉着她的哥哥,“她好心帮了我们,你这么凶做什么……”又转向桐拂,“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不用不用,”桐拂忙道,“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方才找你们的人应该还在附近……”

    那小姑娘急忙点头,扯着哥哥就要走。

    “哎!”桐拂叫住她,“这可是鹰?”

    那小姑娘露出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它可不是普通的鹰,它是海东青,达斡尔的神祗……”

    桐拂看着她们远去,还在想着方才她说的那一句。

    海东青?她曾听爹爹说过,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远古的肃慎先民们很早就捕捉海东青,驯化后,用来帮助猎户捕获猎物……

    这么想着她就十分后悔,刚才应该好好看看那只海东青的模样……

    想得太认真,金忠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桐拂居然没在意。

    他瞧着她低头看着自己指间的伤口,一脸向往感叹,不由打断她的神思,“你这是饿得啃了自己一口?”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没没……不小心割到了……”

    金忠道:“你现在自己一个人进身后的酒楼,到了楼上西边的雅间,将你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就马上离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

    桐拂慢了一慢,“办完这事,你能把这符字给去掉么?”

    他失笑,“和王爷讨价还价的,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可以去试试……”

    桐拂再不睬他,拎着包袱上了楼。西边的雅间里,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呼喝声、碰杯声和大笑声。隔着帘子就能看到,是一群体格极为彪悍的蒙古人。

    她定了定神,掀了帘子就走进去。

    进去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将手边的兵器拿起,一时呛啷哐当好不热闹。

    “何人!”其中一人呵斥道,浓浓的酒味顿时传来。

    她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案上,转身就走。

    还没迈出脚,脖子上已经架了两把弯刀,寒光闪闪将人影都映得清楚。

    她咬着牙愣是没叫出声,也不迟疑,继续往屋外走去。

    “哟呵,好胆量,大宁竟也有如此胆色的姑娘……”一个人转到眼前,桐拂需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他的样子。

    “长得还挺好看……细皮嫩肉的……比大宁城里女人漂亮多了……”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欲捏住她的下巴。

    手还没碰到她的面颊,有什么冰冷尖利的,已经抵在他的喉间。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桐拂却立刻就后悔了。

    方才金忠分明嘱咐自己,放下东西就走。如今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是把这一屋子的人都得罪干净了。

    可怜她只从陶弘景那里学了这一招,眼下肯定是没办法活着逃出去了。

    被她抵着喉咙的那人死死盯着她,眼眸中恨恨的杀意。

    桐拂心下一横,索性往前走了一步,那人被顶着喉间只得跟着退了一步。如此走到门口,桐拂几乎没有停顿,手一松,人已经冲下楼去。

    出了酒楼的门她也没停留,继续朝着来时路跑去。

    金忠只大约看清了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困惑得回头望了望酒楼,并未听见什么动静,提步跟着她而去。

    桐拂气喘吁吁冲进屋子里,将门死死关上,就瘫坐在地上。

    刚才这一出,实在太可怖。不过话说回来,陶弘景先生教的这一招,还真是灵光……

    待喘息稍微平复,她才爬起身,就愣住了。自己怎么跑回官驿来了?刚才若是一口气逃跑了,不就可以不被拘在这里了?

    思及此处,她又急忙转身打开门就欲出去。谁知门外站着一个人,已将自己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朱棣垂目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原本该是摇曳生姿的裙摆被拧着束在腰间,松柔的长袖高高卷着露出莹白的手臂。长发间的簪子松脱了,斜斜挂着,早已松开了的几缕发丝垂在鬓边。

    她喘息未定,面上红扑扑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撑在门上的那只手还在流血。

    “你方才……”他出声道。

    “我方才跟着金大人出去办事,刚回来刚回来!”她抹了一把汗,故作镇定。

    “你也知道是去办事?你穿着我燕王府侍女的衣裙,整整齐齐的出去。如今这般模样回来,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他淡淡道。

    桐拂将他面上神情瞅了瞅,好像没有十分恼怒的意思,心里略松了松,“以后我还是不穿这个出去……哦不,我的意思是,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会给燕王府丢更大的脸面,所以……”

    “殿下!”不远处传来金忠急切的声音。

    金忠走到近前,一手指着桐拂,微微颤着,一边道:“她……她干得好事!”

    桐拂眼瞅着金忠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渐渐沉下去。

第三十六章 神俊最数海东青

    桐拂醒来的时候,脑袋里又迷糊了一阵,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渐渐看清楚自己躺在燕王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眼下就自己一个人,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她坐起身,忽然觉得很不对劲,好像之前自己惹了事,很狼狈地逃回来。本打算趁机溜走,又被他捉了个正着……

    然后,金忠来了,他之后说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半点印象……

    “你醒了?”有人推门进来。

    金忠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桶,桶里头热气腾腾,很快被安置在屏风之后。

    那两人离开以后金忠才又开口,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件一般盯着她,“啧啧,还真是水里长出来的……”

    桐拂没明白,“你们这是想杀我,没杀掉?”

    金忠面色古怪,“杀你?谁说要杀你了?你自己说着话就咕咚一声倒下去,好像断气了一般,可没人碰你一根手指头……”

    桐拂觉得头有点晕,长这么大没病过,怎么能说倒就倒下?

    “你赶紧去水里待一会儿,看看会不会好些。这大宁城一带,能找到这么多水可不容易……”说罢已经掩门而去。

    她猛地就想起陶弘景说过的那一句,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水的温度刚刚好,浸在里头十分舒服。她整个人蜷在水下,被水环拥着的感觉真的很好,她仿佛渴极了的草茎奋力伸展着根须,终于寻到了泥土里的甘泉……

    从前住在湖边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与水的缘分竟至如此。原来是日日不可分离,甚至以性命相维系……

    魄,究竟什么是魄?会轻易散去么?如这水中细密的气泡,仿佛它的呼吸一般。但终会浮上水面,消失无踪……

    之后的几日,桐拂依旧背着包袱,跟在金忠的后头满城的转悠。原本以为会受到的责罚非但没来,那金忠看自己的样子反倒有些欣慰的意思。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不是得罪了那些蒙古人么?

    至于燕王,据说日日在大宁宫里,与他的十七弟烹茶听琴,一派悠闲自在。

    桐拂有些怀疑,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爽,他已经忘了自己反臣贼子的身份?城外头那些个执坚披锐的兵士们,似乎早别他丢在了脑后……

    她实在看不出来,这座大宁城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流连再三。

    大宁城的那些酒楼饭馆,桐拂跟着金忠基本逛了个遍。好在现如今包袱都是金忠带进去,不知道交给谁,她只需守在门口候着就好。

    再次遇见那兄妹俩,是她没料到的。彼时桐拂百无聊赖坐在酒楼的门外,数着酒幌上的布条,就听见不远处嘈杂的喝斥声。

    她扭头一看,那兄妹俩被一群蒙古人捆着,被拖拽着走得踉踉跄跄。而那个装着海东青的背篓,正抱在一个蒙古大汉的怀里。

    不能惹事……我没看见……桐拂低下头,试图忘记看到的这一幕。

    如今自己的境况已经足够糟糕,再不能生出什么事端来。她总觉得,那燕王想要查清楚自己的底细,根本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群人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桐拂还是没忍住,抬头望过去。

    那小姑娘也刚好转头看向她,似是认出了桐拂,却立刻扭过头去。桐拂晓得,她并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

    桐拂却再坐不住,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肉铺,摸出一串铜钱,买了一小快新切的生肉拎在手中。

    她从一旁的小巷里抄了一条近路,绕到那几个蒙古人的前头,假意慌张赶路,一头冲进他们当中。

    推搡间,掩在袖里的峨眉刺已将那背篓的顶盖划开,她又假意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手里的那块犹沾着血的肉立刻飞向半空。

    蒙古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扑簌簌一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那背篓中如流矢般一闪而出,已将那飞在半空的肉叼在口中,紧接着就往远处飞去。

    那群蒙古人立刻大声呼喝着什么,紧追而去,街头顿时乱做一团。

    桐拂早已趁乱绕至那兄妹俩身后,将缚着他们的绳索割断,三人避入一旁的窄巷之中。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衣领被那少年郎紧紧揪住,“你混蛋!你竟将它放走了?!我要杀了你!”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哥哥你疯了,她救了我们!”

    “你们若打得过他们,尽管在这儿等着。你们要找的东西,就更加无望了,不是么?”桐拂盯着那少年郎。

    他愤愤地松开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带着价值千金的海东青在这闹市里转悠,必有不得已的缘由。我也相信如海东青这般有灵性的鸟儿,不会丢的。”桐拂将峨眉刺收好。

    那小姑娘冲她做了一礼,“谢谢,我叫伊兰,我哥叫布库。”

    桐拂想起来她提到过达斡尔,这大概是达斡尔的礼节,遂也点点头,“我叫桐拂。”

    伊兰瞧着哥哥的脸色仍是难看,小声对桐拂道:“海东青是达斡尔给大明的岁贡之一,这只逃走的还是个幼鹰。它的母亲就是这次的贡品,却被人捉去了,我们是跟着来到这里。若找不到它,不但我们几个莫昆,就连哈拉都会受到责罚……”

    桐拂听不太明白莫昆哈拉的意思,约莫晓得是部族的名称。但贡品她是听说过,不交岁贡,那是谁也担待不起的罪名。

    “是那些蒙古人?”她问。

    伊兰摇头,“应该不是,他们也是无意窥见我们手上的幼鹰,才来抢夺。”

    大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幼鹰不知飞去了哪里,如何去寻找它的母亲?桐拂一时也没了主意。

    “就是她!”身后猛地传来呵斥声。

    桐拂急忙将那兄妹二人往前猛推,“还不快走!”

    却看见那兄妹俩惊讶地望着她身后的人,桐拂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一个布袋子结结实实兜头套住……

第三十七章 长相送君兵马见

    被装在麻袋里的滋味,十分的不好。

    起先她似乎是被抗在谁人的肩头,之后就被甩进了马车。除了听见马蹄声声,能感觉到马车辘辘前行,并没有别的动静。

    马车走了很久,且有上行之势,桐拂觉得自己八成已经出了大宁城。

    待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听见鸟语虫鸣,山风呼啸,又似有人在低声啜泣。

    桐拂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那哭声并不远,而且似乎有好些人在一起哭泣。听到后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又候了好一会儿,总算听见有人上了马车,将那麻袋的口松开。

    桐拂脑袋一伸出来就看见一个熟人,金忠。

    刚想说话,金忠示意她不要出声,返身下了马车。

    桐拂跟在后头,此处确是一处山间,但山不高,顶多算是个山岗。这么看下去,大宁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黄昏的余晖中沉默着。

    “我方才听见有人哭……”桐拂小声问金忠。

    金忠示意她向不远处看去。

    那里是一处简陋的山亭,此刻四周围满了兵士,皆手执兵器,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而那亭子中间,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且看上去多是华衣锦裙钗环琳琅的女子……这些女子年龄不一,好些正垂目拭泪或相拥而泣……

    “她们……”桐拂看不明白。

    “宁王的妃嫔和子女。”金忠淡淡道。

    一阵山风过,桐拂觉得寒意顿起,“你们竟连妇孺都不放过……”

    金忠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事情不都是你看到的样子,就好比你自己,你看着像是个人,其实却不是。”

    桐拂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发现山下的城门边有了动静。

    先是有一队队的宫人迤逦鱼贯而出,抬着锦毯案几,捧着礼器酒盏。很快在城门外的一处空地,搭设了坐席。云锦缎旗、丝绸帷帐在落日夕晖中,明艳而华贵。

    很快就有二人携手而出,桐拂还没瞧清楚,就听见不远处的哭泣声立时响了起来。

    那二人正是燕王和宁王,神态欢愉轻松,一派兄友弟恭的祥和。

    眼见着城门下欢语笑言,推杯换盏,竟是送别的意思。桐拂就更加莫名了。

    这看起来燕王要离开,宁王殷勤相送,直送到城门外。虽不是执手泪眼,但也是送君一别心有戚戚……

    而这燕王将宁王的妃嫔偷偷抓了,却押在这山岗之上,若说是以此为胁迫,好像也说不太通……

    迟疑间,猛听见呼喝声起,无数的兵士自山岗的隐蔽处现身,冲下山去,顷刻间将那送别践行之人围了个密不透风。桐拂瞧得清楚,大旗上的燕字格外耀眼。

    宁王此刻虽手执酒盏,但仍未显出慌乱之色,看得桐拂心里就是一赞。复又觉得燕王这一招,用在别人家的家门口,实在过于托大和凶险了……

    正思量间,城门大开,瞬时千骑涌出,扬起的尘土弥漫间几乎将那之间的身影都遮盖了去。

    待黄烟尘土散落,桐拂才看清宁王的神情,那里面是震惊绝望之后的一片寂灭。

    身旁的金忠轻叹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缓缓吐出四个字,“朵颜三卫。”

    桐拂望向马背上那些清一色身材魁梧、骁勇异常的蒙古兵士,“怎么……怎么会有蒙古的骑兵……”

    更令她惊讶的是,若是没看错,有那么几个,她似乎有些眼熟……

    “十年前,太祖将归化大明的蒙古人族安置,并设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宁王就藩此处,节制东北军兵,这朵颜三卫自然就在宁王的管辖之内。”金忠缓缓道。

    “可……可蒙古人为何会甘心……”桐拂找不到合适的词。

    “银子、宝钞,自然会让他们心甘情愿。”金忠打断她,“说来,你也为了招揽朵颜三卫奔走辛苦了一阵……”

    桐拂脑袋里一声咣当。她这才明白这些日子跟在金忠后面,满大宁的溜达,到底是在干什么。

    自己一个金陵城湖边长大,靠着湖鲜以为生计的女子,竟有一日会在这风沙漫天的大宁城里,掺和进权谋算计、收买叛离的诡谲风云之间……

    而陶弘景的另一番话,猛地撞入她的脑海,令她一时冷汗涔涔。

    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

    金忠觉察她的沉默,转头看见她脸色苍白,不觉失笑,“你不是挺能耐的?刀子顶在人家喉咙上,一屋子的蒙古人也没把你怎么样。这会儿想想,害怕啦?”

    桐拂没什么力气继续想下去,“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不会放过我了……”

    “有件事你要搞明白了。”金忠很好脾气地望着她,“是你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可有人胁迫你来?也是你自己要求,代替那个大宁宫的小宫女伺候燕王的,又可曾有人强迫你了?”

    他停了停,“你不会当真以为,我画的那个符字,能将你吃了?”

    桐拂抬手看着手背上那个图案,已经淡去了不少,忽然振奋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

    “现在又不成了。”金忠很遗憾地望着她。

    桐拂一口气没顺过来,“你什么意思?!怎可出尔反尔?”

    “这第一条,我卜了一卦,你确实异于常人,而且看起来有可用之处。这第二条,我又卜了一卦,你是自金陵城而来,你的名字我也卜到了。所以你觉得,王爷他会查不到你的家人?”金忠手指扳得很起劲。

    桐拂的心里立刻凉了,“我的家人……你们想怎样?你们想怎样我都愿意……”

    “不不不,”金忠很快地打断她,“你的家人眼下很好。你父亲是铃医,祖上曾在太医院为官……这当然没什么。至于你的妹妹……”

    “小柔,小柔她只是个普通的……”

    “或许她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如今……”金忠再一次打断她,“你说怎么这么巧,她就在当今皇上的身边呢?”

第三十八章 陷孤城寒池清冷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清杳杳的曲调,自那樱唇畔吟出。皓腕如雪,乌发缎亮,翠玉般的竹篙傍在窈窕身侧……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江水浪急,风于长发间倏而回旋,将那发梢拂上如皎月般的面庞……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五湖风浪涌……莫畏莲舟重……”

    这熟悉的歌声和画面,反复在眼前掠过,却如湖上云烟渺茫,伸手不及。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是那种一下一下的钝痛,又似被刀锯耐心割磨,令她忍不住哼出声音来。

    “姑娘醒了?”有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桐拂却不识得那声音。

    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模样陌生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衣裙桐拂识得,与自己在大宁时穿的那一套差不多。金忠曾说,那是循了燕王府侍女的衣制。

    所以,又来了一个燕王府的侍女?

    瞧桐拂瞪着自己不作声,那女子笑道:“我叫雁音,原是伺候燕王妃的,之后也去世子那里侍奉过,眼下王妃遣了我过来瞧瞧姑娘如何了……”

    一句话说得桐拂脑袋更痛了。

    燕王妃?世子?他们都来了大宁?

    桐拂欲起身,被雁音忙忙按着,“姑娘莫要急着起来,太医说姑娘身子仍弱了些,近日需好生歇着。”

    “这是何处?”桐拂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雁音扶她起来半靠在榻上,将茶盏递到桐拂的手中,“这儿呀,是北平的燕王府。据说姑娘一路昏睡,定是不晓得到了何处……”

    桐拂的手一抖,小半盏茶泼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烫,“什么?!”

    燕王府?她倒是来过。

    最最开始的那个大雨之夜,她就来过这里。那夜天空仿佛破了口,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而那之间,满是火光、铁骑、刀刃和挥不去的血腥……

    雁音哎呦一声,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姑娘莫要害怕,这里安全得很……”

    “谁?是谁带我来的?我怎么来的?”桐拂直愣愣地望着她。

    这说不通啊,水珀在燕王的护腕上,他人应是还在大宁,而自己怎么会来到北平?

    雁音瞧她面上张皇惊恐,心里跟着一叹,宽慰道:“是前几日金大人带着你回来的,官驿的快马一路是辛苦了些……”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大人会带着你回来,还径直将你带来了府内。不过,如今北平……唉……”

    桐拂瞧她面上显出忧**言又止,忙问道:“北平如何?这里发生了什么?”

    雁音仔细瞧了瞧她面上微微癫狂错乱的样子,小心道:“姑娘刚来大约尚不知,如今朝廷的十万人马就在城外,据说此刻九门皆被围住,而城中只有一万兵马……”

    桐拂纷纷乱乱又想了一回,既然他不在这里,那自己还是有机会逃离这个地方。只是不知没有那水珀,是否还能走得了……对了,那个池塘……是不是该去找一下那个池塘……

    看着桐拂神色不定,一时喜一时忧,雁音又宽慰道:“莫怕,虽然王爷不在北平,我们王妃可也是女中豪杰,再加上世子如今日日在九门布防,定是能守到王爷归来……”

    雁音离开很久后,桐拂才慢慢回过神来。之前几次,若说燕王都是胜算在握有惊无险,但这一次,一万人如何抵抗得了十万人?困在这孤城之中,自己又如何能脱身?

    再者,如今燕王已经知晓自己的底细,竟也查到小柔的所在,会不会对她不利……还有爹爹……

    思及此处,桐拂再坐不住,当需尽快回去,想办法带着他们躲开这些是非杀戮……

    抬眼看着外面天色已晚,桐拂取了榻前叠好的大氅将自己裹了,凑到屋门前。

    门外竟无人把守,她很快想过来,如今北平被困,估计眼下人人都在九门防守备战,应是没有余力再看着自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外乡人。

    出得屋来果然四处不见人影,她攀着一处假山上了一道矮墙,将燕王府的地形看了个大概。隐隐可见后园西首似有波光粼粼,于是她跃下墙来,直往那里过去。

    一路不见人影,转过一道九曲回廊,那片池塘已在眼前。

    北地寒夜深重,那寒意竟似透入骨缝之间,纵是裹着氅衣,桐拂也是瑟缩不已。

    她立在池边就有些犹豫,这一潭池水,泛着幽幽冷意,莫说游水,只怕一下去就被冻僵了……

    “何人?!”身后猛的一声唤,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她不敢回头,只觉身上大氅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当下再不犹豫,将大氅松开,咬牙跃入水中。

    池水果然酷寒彻骨,如万千刀刃将肌肤寸寸割切着,桐拂惊骇得发现手脚竟不听使唤,整个人僵硬着,挪不动半个手指,身子就这么直往那黝黑池底沉去……

    金幼孜觉得此刻十分十分的冷,湖边垂钓并不如想象中的惬意,更何况此刻月黑风高……

    思及此处,他慢了一慢,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夜色中的湖面。

    怎会夜黑风高?自己又为何会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坐在这梁洲的犄角旮旯的岸边垂钓?

    他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得明白,目光垂下,手中的钓竿实实在在就在那里,而那一头的银色垂线稳稳地浸在湖水中。时有涟漪微微,无声荡漾开去。

    他又闷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还是有些古怪,起身打算收回鱼竿老老实实回屋子去。一扯居然没扯动,那垂线似是被水中的什么卡住了。他手中复又加了些力气,还是没能扯得动。

    难不成竟当真钓着了大鱼?

    金幼孜一扫方才心中古怪莫名,兴冲冲凑到岸边,双手握杆使劲儿拖着。

    就在整个人几乎要坐到地上时,有什么扑通一声破水而出浮在水面。

    金幼孜看清那东西,立时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惊骇得半晌发不出声音。

    那是一个人。

    虽然黑乎乎看不清模样,但浮在水面上的,确确实实是个人。

第三十九章 秋深甲衣更重重

    夜黑风高,湖面浮尸……金幼孜心里一阵狂跳之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知何故,本该是拔腿就跑寻那湖卫来看,他却反倒迈不开步子,想先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在一旁摸到一根竹竿,小心去勾那人的衣衫。待拖拽到岸边,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再顾不上湖水冰冷,几乎立刻踩下水去,手忙脚乱将她拖上了岸来。

    “小拂!”

    她躺在地上,面色映着月光,惨白无半分血色。双目紧闭,并无气息。

    金幼孜大骇,使劲儿拍她的面庞,“你醒醒!醒醒啊!”

    触手冰冷,她已然毫无生息的模样。

    金幼孜就欲将她抱起,谁知刚碰到她的手臂,她却猛地睁开眼,直直瞪着他,吐出两个字,“救我……”

    他被吓了一跳,一句‘什么’还没出口,她又闭上了眼,整个人渐渐透明,竟如一阵烟般散了去……

    金幼孜猛地坐起,眼前渐渐聚拢的景象,是自己的屋内。

    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一阵阵的冷风灌进来,寒意瑟瑟。

    他看了一圈,自己坐在自己的榻上,周围并无旁人。他披了衣裳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夜色深重,湖面静谧。

    方才,竟是一场噩梦。

    桐拂失踪已经有好些日子,他去找过她。她家的屋子紧锁着,门上已结了蛛网,厚厚的灰尘。看起来,似乎她的爹爹桐君庐也不曾回来过。

    报官,他实在觉得不妥。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过离奇,说出去也无人会信。更何况,那牵涉到燕王的谋逆之举……

    方才的这一个梦,金幼孜觉得应该也不完全是离奇虚幻而已。只是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若还是在那燕王左右,实在是大大的麻烦,他也的确是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近日外头纷纷扬扬,一半的在说皇上改制推行新政,另一半的在说那李景隆的大军已将北平团团围住,想要拿下不过是几日的事情。

    金幼孜叹了一口气,但愿她别在那座孤城里……

    桐拂看到金幼孜的时候,高兴得张口将欲唤他,岂知冰冷的湖水立刻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仍然在水里,可这里应该是梁洲的湖边,否则怎会看见金幼孜站在那里往水中张望。

    她拼命挥舞着手臂,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却只是忙着将什么拖上岸去,又焦急地瞪着那个身影嘴里喊着什么,并不搭理自己......

    就在绝望的当口,她觉得腰带一紧,整个人被拎着,拖出了水面。

    头一次,她因为呛水无比狼狈地猛咳着,咳得眼泪哗哗往下流。

    “如今局势的确危峻,却也未到寻死觅活的境地。”她头顶有人缓缓道,边说边喘得厉害。

    桐拂抬起头,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体态略有些臃肿,身穿战甲更显得笨重。此刻气喘吁吁靠坐在一旁石凳之上,垂目看着自己。

    方才将她拖上来的那个侍卫,上前替那人掸着身上的灰土,气势汹汹对着桐拂道:“你是哪个屋里的?这个时候了添什么乱子?世子为了救你险些落入水中!”

    桐拂刚顺过气来,又险些背过气去。

    世子?这位气力不济貌似行走都不利索的,竟是燕王的世子?

    还有,方才明明回到了玄武湖,怎么眼下还在燕王府的池子边上?

    那侍卫见她愣怔,又要开口呵斥,被朱高炽抬手制止,望着桐拂道:“无妨,天寒,快回去换身衣裳。”

    桐拂这才想过来,方才那扑通一声,当是这位世子以为自己寻短见,欲拽住自己却不慎摔倒……

    “多谢世子,我……”

    朱高炽已颤巍巍地起身,打断她,“你换了衣裳去城里寻一下母妃,方才说是在丽正门附近。当劝她早些回来休息,莫要太过辛劳……”

    话未说完,他已被那侍从搀着走远了。

    她瑟瑟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身后一池黝黑的静水,实在没有胆量再跳进去。

    一路摸索着回到方才的屋子里,刚换了身上的衣裙,有人自门外匆匆入来。

    雁音已没了之前的笑语晏晏,此刻神情紧张,拉着桐拂就往外走,“快些快些,帮我找王妃,府里到处寻不到她……”

    桐拂忙道:“方才听人说她在丽正门附近。”

    雁音大喜,却又紧跟着更加慌张起来,拖着桐拂继续往外跑,“丽正门?南军的主力就在丽正门外……”

    出了燕王府,雁音领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立时在街巷中奔跑起来。

    夜色中的北平街巷里并无人影,屋舍中也见不到灯火,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和缭乱的鸾铃声声。

    转过几条长街,渐渐可以听见人声,桐拂挑帘看出去,外头火把和灯笼的亮光,将四处照得通明。

    到处是忙碌搬运武器的人群,运送物资的马车,和全副武装的兵士。虽嘈杂但井井有条,并没有慌乱的意思。

    二人下了马车,桐拂才看清眼前高耸入云的城楼。

    青灰色的城墙之上,是兵士们行进的身影,长矛弓弩透着寒光,刀剑整齐地堆放着,更有装满巨石铜球的推车首尾相连……

    “王妃人呢?”雁音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眼下这阵势,想要找到王妃实在是不太可能。

    “快快!赶紧将这一车东西推去前头,王妃等着用!若耽误了,军法伺候!”一旁经过的一个兵士冲着推车人大喊着。

    雁音和桐拂急忙看过去,那一车里,是高高垒起的盔甲。王妃要这一车盔甲做什么?

    也来不及细想,二人忙向方才那人所指方向跑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的面前,是百来个妇孺,此刻都聚拢在她的四周。

    而她的身影在这纷乱的夜晚焦躁的人群中,没有半分慌张,卓然而立英姿勃勃。

    桐拂几乎立刻认定,这位就是燕王妃。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见城外战鼓的隆隆声,战马的嘶鸣,时而尖锐的哨声和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一场实力悬殊,势必惨烈的战事,迫在眉睫。

第四十章 才望如何敢并肩

    熊熊火把的映照下,女人们惊惶、不安、焦躁的神情显而易见。从窃窃私语到后来的人声嘈杂,互相拉扯着欲离开……

    那个俊秀的身影依旧沉着,她稳稳踏前一步,朗声道:“我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眼下都在北平的九门之上。”

    这一句,让人群几乎立刻安静下来。

    “他们,在为我们,守护这座城池。为我们,保一方安宁。在用自己的生命护佑我们。”

    “我们虽是女子,但除了被他们护佑在身后,我们也可以与他们并肩而立,共同护佑我们的城池和家园。”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非激昂顿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声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走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盔甲边,取了一套很快穿戴好。

    她对着人群,缓缓举起一只手,“女人的手,可以炊食缝衣汲水磨粮,可以养育呵护我们的子女,自然也可以拿起武器捍卫这一切。”

    她又走向另一边堆积如山的瓦片和石砾,“长刀我们也许拿不动,弓弩我们拉不开,但我们可以用这些和他们一起战斗。”

    “蚍蜉撼树,可笑么?不,树纵然高大却终会腐朽轰塌,蚍蜉虽弱小却会携手并肩前赴后继!”

    言罢,她再不多说一句,转身独自往丽正门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从容。

    起初,人群中还是一片沉寂,渐渐有人走出来,取了盔甲穿戴起来。

    不会穿戴的,互相帮忙。拿不动的,几人合力抬起……

    穿戴好盔甲的女人们,拿起瓦片和石砾,一个接一个,走向丽正门的方向……

    到后来,所有的女人都这般做来,没有话语没有吵闹,安静而有序。

    “这……这可如何是好……”雁音总算发出了声音,“若被王爷和世子知道了……”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雁音转过头去,那个叫桐拂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穿好了甲衣揣着瓦片,正往那城楼走去……

    站在城楼之上,桐拂才晓得,这座城池面对的是如何强大的对手。

    目力所及,皆是绵延无尽的军帐。盔甲重重的战马和兵士、投石机阴森的身影、数不清的弓弩、尖矛、长刀利剑……

    这一切都被数不清的火把辉映着,仿佛夜半生出的诡谲梦魇,随时可以将人一口吞噬……

    攻城和守城是何时开始的,桐拂并不清楚,她被四周的人群裹挟着,被纷乱的声音包围着……

    生死的交叠,血肉的涂炭,她已然不陌生,这一回,她就站在这里,与守卫者并肩而立,与爬上城楼的进犯者四目相对……

    她的手颤抖的厉害,握在手中的瓦片始终被她紧握着,硌着掌心冰冷而生痛,她甚至无力去摸出靴中的峨眉刺。

    她开始后悔,她不应该来,她早该趁着这一片混乱躲得远远的……

    眼前忽然放大的一个狰狞面孔,和紧随其后扑面而来的染血长刀,令她目瞪口呆。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躲,往何处躲。

    那可怖的身影和长刀在挨近她的瞬间,猛地顿住,轰然倒在自己的脚下。

    桐拂惊骇地望着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她正将手中长剑从那兵士的后背拔出,抬眼望着桐拂道:“没事了。”

    这一眼平静从容,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

    桐拂立刻认出她,燕王妃。

    徐妙云看着眼前这个早已魂不附体的女子,安慰道:“这里危险,不如你去城里看护老人和孩子……”

    桐拂却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看见一个刚爬上墙头的南军正挥刀扑向王妃的身后。

    未做它想,桐拂伸手将王妃一把抱住,滚去一旁。那人一刀落空再次扑来,身子却猛地顿住,他低下头,惊骇地望着腹中插着的那柄小巧却锋利的峨眉刺,缓缓跪坐于地,终是倒下。

    桐拂觉得胸中烦闷欲呕,此刻已完全听不清四周振耳的厮杀声,看不清幢幢身影,她死死盯着那峨眉刺,在火光中折射着死亡的颜色……

    有人将自己扶起,轻拍着自己的后背,“谢谢你……不怕,没事了……”

    桐拂茫然望向她,她的目光莫名令人安定,她柔声的语调与这厮杀格格不入。桐拂接过她递来的峨眉刺,手仍是抖得厉害。

    “去吧,”燕王妃再不多言,提剑转身走向厮杀最惨烈的人群之中。

    桐拂看着眼前已杀红了眼的兵士,奋力向城下投掷石块瓦片的女人们……更有夫妻二人亦或是兄妹、父女携手而立并肩而战……头一次,她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护佑的含义。不是一个护佑一个依附,而是共同战斗不分你我而成为彼此的护佑……

    “桐拂!”有人唤她,令她猛地回过神。

    雁音脸色苍白地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捂着自己的手臂。

    桐拂急忙跑近前去,“你受伤了?”

    雁音点头,手指的缝隙里涌出更多的血,整个人抖得厉害。

    桐拂急忙扯下一条衣角,将雁音的伤处紧紧扎住,“还能走么?得尽快替你上药。”

    雁音无力地点头。

    桐拂将她扶着,跨过地上凌乱的身影,努力往城楼下走去。流矢不时从身旁掠过,刺入城楼的墙隙间,笃笃有声。

    忽然出现的盾牌,令桐拂一喜,有此屏障可不惧冷箭流石。抬头一看,又是一惊。

    雁音已是惊呼出声,“世子!”当下也顾不得伤口剧痛,大声道:“世子怎可在此?快来人,将世子带下城去……”

    朱高炽一手扶着盾牌,一手撑着石墙,气喘吁吁地对桐拂道:“速速带她去城中医治!你们……可看见母妃?”

    桐拂犹豫了一阵还是没说出口,雁音气急败坏,“王妃不在这里,世子需尽快离开,哎哎,桐拂你放开我……”

    桐拂方才瞧着朱高炽面上神情就已知晓,此刻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劝他离开。当下也不犹豫,拖着雁音往城楼下走去。

    回头之际,看见朱高炽吃力地扶着石墙,往方才燕王妃走去的地方奋力前行……

第四十一章 初识犹似故人归

    看着昏睡中的雁音,桐拂心中不免感叹。看着温婉可人的姑娘,拼起来也当真是不要命……

    此处是燕王府内临时打开的大殿,供城中老幼及伤者躲避休息。留守的侍女护卫不多,安抚人心、医治伤者、递水送药皆忙得团团转。

    桐拂此刻才后悔平素没好好习医,此刻只能做些简单的包扎、清理伤口之类。那些重伤之人,她却完全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挣扎。

    这里只能隐约听见远处的厮杀声,已是可以想见城头上的惨烈仍在继续。

    ......

    “报!我方久攻不下……”报告战情的这位南军兵士尽量缩在暗处,不敢看向主帅的面庞。

    毕竟原以为手到擒来的城池,到现在仍没有破城的迹象,而那城头之上的守卫者,却是越战越勇……

    李景隆却仿佛并没有听见方才一番话,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之上。

    从这里瞧得清楚,身穿兵甲手执锐器的魁梧战将之间,那一个个纤弱秀美的身姿并无半分惧色。

    其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盔甲遮不住嫣红的战袍,长剑映着她从容冷肃的面庞……而时时从她手中飞逝而出的箭矢,箭无虚发……

    他自然很熟悉那个身影,彼时也曾与她和自己的四叔纵马挽弓,谈笑间并肩而战……

    这位京中文武冠绝的女子,到哪里都是最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伤亡如何。”李景隆忽然出声。

    “千余,多数为石块瓦片击伤……”那兵士忐忑道。

    原本爬上去,爷们之间拼杀一场倒也罢了,怎地还有一群女人也在那城头?

    不拿刀剑不执弓箭,手中石砾瓦片如雨片砸下,一时伤者无数。伤者阻了后头登墙之人,还需分出人手将伤者撤离……城下一片大乱……久久无法攻下……

    尤其为首的那个女子神勇无比,箭无虚发,刀剑凌厉,绝不输了男子去……

    “收兵。”李景隆忽然道。

    那兵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再问,偷偷抬眼去瞧一旁的侍卫。那侍卫虽也是一脸震惊,却很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

    已近拂晓,桐拂看着躺在那里兀自昏睡的雁音,除了不停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什么也做不了。

    “阿音如何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桐拂急忙转过身,燕王妃战甲未脱,一手抱着战盔,正俯身试探雁音的额间。

    桐拂心里一松,这说明外面的战事告一段落,他们总算有了喘息的时机,“药都用了,但至今昏睡不醒。”她道。

    徐妙云蹲下身子,将雁音手臂上松脱的纱布包好,“方才城楼之上,谢谢你。”

    桐拂一愣,忙道:“是王妃救我在先,不用……不用言谢……”

    徐妙云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女子长得确实好看,但更有一种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情态,遂笑道:“你我方才一起打过仗,也算有了袍泽之谊,私底下唤我妙云即可。”

    桐拂瞧她神情落落,举手大方舒朗,心中愈加欢喜,不由欢愉点头道:“好……好的……”

    徐妙云站起身,将手中的纱布递给桐拂,“劳烦照顾阿音,自己当心。”

    桐拂接过纱布却立时愣住,徐妙云手腕上的那个护腕,竟是燕王的那个。那颗水珀分分明明就在那上头。

    徐妙云离开后很久,桐拂都没回过神来。这护腕怎的会到了这北平?不过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何如今困在此处无法离开。

    ......

    外头天色未亮,屋内烛火仍旺,斯道望着不远处的朱高炽,耐心等着他发话。

    朱高炽连日在九门布防,又经了今日一战,此刻已是强撑着精神坐着,咳喘不止说不出话来。

    又歇了许久,他才勉力道:“今日令母妃以身犯险,是高炽无能……”

    斯道仍保持着双手交叠,平静道:“世子已尽力,这一仗确实不易。”

    朱高炽闻言抬头看去,“只是不易?以一战十,难道尚有胜数?”

    斯道的目光落在一旁沙盘之上,那里九门之势、南军大营之阵一目了然,“若此刻在那南军大营里的是世子,世子可会忧心?”

    朱高炽也望过去,坐拥十万大军,主营正对丽正门,其余八门皆被牢牢围住,无懈可击的阵势。武器军粮充足,更遑论还有四十万大军,可随时调度驰援……若自己坐阵其间,自然睡得安稳……

    有什么在他的脑中一掠而过,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斯道:“奇袭?!”因为过于激动,声音有些扭曲。

    斯道目光仍落在南军大帐,没反应。

    “可……父王有令,不得出城迎击……”朱高炽的一手紧紧抓着案几边沿。

    斯道这才将目光抬起,“并非迎击,非但不迎击,还需先封住城门。”

    看着朱高炽一脸不解,斯道平静道:“死守。偷袭。”

    “既然封死了城门,如何偷袭?!”

    ……

    桐拂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惊醒,自己倚在床榻边,雁音似是仍在昏睡。窗外似有许多人急急走过,她正欲起身探看,手忽然被人捉住。

    “你别待在这儿了,赶紧去王妃那里……”雁音不知何时已转醒,脸色苍白,奋力对着桐拂道。

    “你可好些?”桐拂欲查看她的伤处。

    雁音将她推开,“我没事……快去守着王妃,若是有什么,呸呸呸!王爷定是要疯了的……”

    “快去啊,她此刻一定还在丽正门上。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雁音作势起身,被桐拂按回去。

    “我去我去,你好好歇着。”说罢桐拂再不迟疑,直往丽正门赶去。

    她一路走着一路琢磨,说来也奇怪,有些人,比如燕王妃,明明刚刚识得,为何却好似认识已久,不由得心生好感。而自己眼下竟如何撇下了逃走的心思,掺和到这场分明败局已定的战事之中……

    丽正门前不复方才人影幢幢,此刻火把的光亮中勉强看见一些守卫的兵士匆匆走过,四下里一片静谧。

    查验了桐拂随身所带的王府腰牌,护卫允了她上城楼去,但一再嘱咐不可发出半分声响。

    桐拂敛息屏声悄悄上了城楼,并未瞧见王妃身影。却看见东侧转角处一排排的兵士列队而立,身上皆缚着碗口粗的绳索,绳索的一头牢牢绑在城楼之上。

    为首的兵士率先攀着绳索往城外滑落,紧接着,更多的兵士一个接一个无声滑下城楼去。

    暗夜中,如鬼魅般的一道道身影正悄悄掩入南军大营……

第四十二章 具体微兮容色丹

    燕军垂绳而降,鸣鼓噪响,夜袭大营,将睡梦中的南军搅了个人仰马翻。

    谁又能想到这困兽竟敢伸出爪子,自那笼中偷偷越出,偷袭原以胜券在握的捕猎之人。

    李景隆自榻上披衣起身,出了营帐。

    夜色中人吼马嘶完全分不清敌我,身边狼狈的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南军兵士衣衫不整,有的连兵器都没拿,四处乱窜。不少营帐起火,熊熊火势迅速蔓延……

    “瞿能何在?”他皱着眉,抬眼见云色深重,只觉寒意沁骨,眼见着竟似要落雪了。

    “大将军,”瞿能大步走来,躬身道:“燕军垂绳而下偷袭大营,不过百来人,意图搅乱并无威胁。”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拢了拢,“如此便好,其余……”

    瞿能忙道:“塔楼已搭七八成,天明前可上塔观望城内动向,弓箭火铳也已备妥。护城河已被填三成,几日内应可填平。地穴也已开掘,昼夜不停。”

    李景隆满意地点头,“辛苦瞿大人。”说罢转身入帐。

    瞿能这才直起身,不由暗叹,这位大将军乃曹国公李文忠之子,通读兵书、才华横溢、仪态雍容是没得说,否则也不会深得太祖厚爱。但真正的带兵打仗,不是将那兵书上的一一搬来就好……

    帐帘在身后落下,将重重寒意顷刻拦在外头,而帐内金丝檀条炉火极旺,地面铺着上好绵厚的雪色裘毯,一室暖意。

    半跪在榻前的女子,只着了薄薄的春衫,茜红晕染的颜色。皓腕如雪,纤指如葱,方将博山炉中的明廷香燃了。

    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迫人的颜色,面上却睡意犹浓,“大将军才是辛苦......”口齿软糯,眉目慵懒。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脱了,随手搁在一旁。走到那炉火旁,伸手取暖,“北地苦寒,倒是别有意趣。估摸着,是要落雪了。”

    那女子捧了茶水到了近前,盈盈递上,“那如何及得上金陵雪景秦淮霜落……”

    他接过茶盏,“滴水成冰,京师那里可是瞧不着的。”

    “当真?”她一脸雀跃,“滴水成冰,听起来就甚是有趣……”

    帐外远处隆隆的鼓声又起,一时人声嘈杂,马嘶纷纷,将她的话打断了。

    见她面显惊忧,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外面的呱噪不过困兽之挣,有我护着你,兮容何惧?”

    兮容见他神情间风轻云淡不似说笑,渐渐宽了心,复又明眸流转笑意吟吟,“与大将军在一处,自是不惧的。”

    李景隆心中一荡,耳边是寒地中刀剑铿锵战马嘶鸣,眼前却最是一抹春色旖旎,若此情此景不为人间快意,又有什么算得上?

    他凑近她的颊畔,哑声道:“说了多少回了,只你我二人之时,该怎么唤我?”

    兮容面色越发娇羞,朱唇轻抿数回才悄声唤道:“九江……”

    见此颜色,李景隆情难自禁,放下手中茶盏,将她揽了,却忽听她一声轻呼,“且慢……莫伤了凤儿……”

    他一愣,捉着她柔腻下颌的手顿在那里,“凤儿?”

    兮容唇角上扬,“九江竟不觉,今日兮容的钗环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间,一支金钗别在当中,金钗的一端,是一只不过手指般大小的鸟儿。冠似凤,羽翼呈斑斓五色,巧而华美。

    李景隆伸出手来,那鸟儿乌眸转了转,竟展翼飞起,回旋片刻落于他的掌心。

    “桐华凤……”他道,“你竟将它也带来了。”

    兮容抿嘴笑道:“兮容的名字也是由它而得,美斯鸟兮类鸳鸯,具体微兮容色丹。妾担心九江征旅辛劳,特意将它带来解乏……”

    那鸟儿似也听懂,乖巧地将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指间蹭了蹭,啾啾数声,婉转醉人。

    “这一只还是我托那蜀王朱椿帮我寻得,此番瞿能的部下从蜀中带来。”李景隆逗弄那凤儿,“不过,北地酷寒,也无花露,它如何能活?”

    兮容自袖间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笼,“妾特意寻了巧匠做了这暖笼,笼子里温暖如春。你瞧,里面雕刻的桐花栩栩如生。我便将那桐花蜜露涂在那上面,凤儿可喜欢了……”

    他将那桐花凤放回笼中,重将她揽入怀中,“我有了这解语花,又有了美斯鸟,此番征战必会大捷而归……”

    大帐外初雪落,烽火缭乱,刀戈尽染血。

    帐内烛火灭,只余一室温旖。

    ……

    桐拂晓得,形势应是越发糟糕了。

    这几日,南军每日日出便攻城,护城河已被填平,云梯、烧城门、投石……无所不用其极。而他们在城墙外新搭起的塔楼,可时时窥探城内动静,更可用火铳弓弩直接攻击城楼上的守卫。

    北平守军虽誓死守卫,但人数毕竟居劣势,且人数每日都在减少……

    即便如此,世子与燕王妃每日亲临九门巡视,与诸将商议策略。夜里去百姓家中探望,安抚受伤及老弱。

    因此,虽情势危急如此,城内并无半分混乱更无闹事者。百姓甚至主动将自家房梁屋瓦拆下,送到城墙上,以助守城之战。

    雁音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一旦能下地,她就忙前忙后地照顾燕王妃和世子二人,也拖着桐拂一起。

    每每见到燕王妃护腕上的那枚水珀,桐拂都很有想要偷走的想法。她如今觉得,只有拿到那水珀,自己才能离开这里。但看着燕王妃没日没夜的巡城、安抚、备战,她又实在下不去手。

    更何况,燕王妃待自己十分好。即便是忙到连睡觉都没有功夫,她每每遇到自己,还会特意询问自己如何,嘱咐自己不要轻易上城楼去……并命人送来了厚厚的裘衣。

    拿到华美的裘衣时,桐拂就愣住了,这一看就是宫里赏赐的东西。送来的那个侍女忙道:“王妃说了,姑娘自南方来,定受不住北方酷寒。她本也穿不惯这些,送与姑娘御寒……”

    “还有……”那侍女拿出一瓶膏药,“王妃嘱咐,如今外头下雪了,天气冷,手脚容易冻伤。姑娘每日涂抹在手脚,可以防止……”

    桐拂心里热乎乎的,自从娘走了之后,似乎再没人对自己如此关心。

    至于逃跑,罢了,暂且先放下……

    外头忽然传来的嘶吼声打断了桐拂的思绪,“不好了!南军猛攻张掖门,守不住了!破城了……”

第四十三章 城郭惊破落月箭

    燕军每夜垂绳而出骚扰南军,看似彪悍,瞿能却看得清楚,这必是虚张声势,其实内里早已疲于支撑。

    如今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拿下北平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个突破口居然被他找到了,张掖门。

    张掖门守备最松,并且之前的地穴虽未能挖进城去,却意外发现张掖门并没有如其余八门那般完全封死。

    城攻了这么些时日仍固若金汤,却夜夜被燕军混入营里敲鼓放火的骚扰。白日里刀尖舔血,夜里不得安睡,南军兵士们早窝了一肚子火。

    今日又是在瞿能及二子瞿郁瞿陶的带领下,个个有如神助威猛无比。

    毕竟他们的将领瞿能乃开国将领,手执落月箭,战功赫赫。

    洪武年间平定西番蛮民叛乱,一路攻无不克擒敌万余人……平复建昌卫指挥使月鲁帖木儿绎忽乐反叛,一路皆告捷……之后在蜀地,总揽西陲军事,协助蜀王朱椿实行礼贤教化,蜀人得以安业。

    有此猛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兵士们自然士气大振,神勇十分。

    源源不断的兵士沿着云梯而上,守卫很快无力抵抗,最先上去的南军迅速占领了城头。而张掖门的城门也被冲撞开,瞿能率先冲入城中。

    入城之际,他急速命人报于李景隆,需立刻增派援军,孤军深入乃用兵大忌。

    朱高炽人在丽正门,听到来报,脸色顿时煞白,扶着墙头勉强站直身子。

    城内守军第一次乱了阵脚,没有人料到张掖门会如此轻易被破。

    其余八门分兵救援的命令已下,但一来时机已错过,二来南军大批的援军随时会从张掖门长驱直入……

    他猛地回过神,急忙抓住一旁的雁音,“快去!保护母妃,让她速速离开!”

    雁音急了,“世子也需速速离开……”

    “不行!”朱高炽打断她,“父王嘱咐,坚守北平,我必战至最后一刻。”

    说到此处,他的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再看不到之前焦躁慌张的意思。

    “那我也要守着世子到最后一刻。”雁音也定下神来。

    朱高炽自然晓得雁音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遂转向一旁的桐拂,“那要麻烦桐姑娘了。”

    桐拂一懵,燕王妃能听我的?我让她离开她就离开了?

    但眼前朱高炽的眼神,她又实在难以拒绝,只能道:“我尽力……”说罢转身就往燕王府奔去。

    马车离那燕王府还有好几条街,就看见一队人马匆匆而过,桐拂认识其中一个侍卫,本是燕王府的守卫,忙出声问道:“王妃何在?”

    那人不及勒马,只丢下一句,“原先在北门,如今应已往张掖门去了……”

    桐拂听了一头汗,当下也没做它想,让那驾马车之人速速调转抄近路追了过去。心里不由感叹,这女子厉害起来,当真是十分的厉害……

    离张掖门还有些路程,已听见兵器相交厮杀的声音传来,马车慢了慢,驾车人犹疑地问道:“我们……就这么冲进去找王妃?”

    桐拂立在车头张望,前头可见烟尘火光四起,并瞧不清人影。

    正犹豫,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桐拂扭头望去,为首的正是燕王妃。她忙跳下马车,咬着牙伸手就拦。

    徐妙云急急勒停坐骑,见是桐拂,再瞧见路旁的马车,自然知晓了她的意图。

    不待桐拂开口,徐妙云道:“没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世子的心意我知道了。”

    桐拂瞧她面上云淡风轻,对自己鲁莽的半路挡道也未有半句苛责,勒马负剑而立,英气逼人,比那男子也不逊了半分。

    桐拂自然也看出来眼下拦也是拦不住了,只得让开身子,郑重道:“妙云小心……”

    徐妙云唇角微扬,催马就行,仿佛赴一场郊野围猎而非生死之战……

    见她领着一行人走远,桐拂想想还是不太妥,自己受了世子之托前来,如今空着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正犹豫,听见马蹄声急厮杀声近,竟有两队人马互相搏斗着到了不远之处。

    赶马车的人急忙唤她上车就要离开,岂料拉马车的那匹马忽然痛嘶一声,竟矮下身子去。

    “不好,马受伤了!”那驾车人道,复又惊恐地转头过来,“是落月箭,瞿都统的落月箭……”

    桐拂虽不知道什么是落月箭,但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必是极其厉害的,心里跟着就慌起来。

    马已倒地不起,她二人只能弃车而逃。

    地上积雪已成冰,十分湿滑,桐拂踉踉跄跄根本跑不快。耳听着身后箭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下焦急,正欲避入一旁的人家。听见身后一声闷哼,转头看去,那驾马车之人已中箭倒地。

    桐拂回身去查看,那箭矢插在他的后背,仍兀自颤着,他面露痛苦之色,却咬着牙没吭声。

    见她折返,他勉强吐出几个字,“快走……我不成了……”

    桐拂抬眼见不远处的混战仍在继续,急忙拽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的巷子拖去。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好在地上有冰,否则她根本无法将他拖动。

    勉强避入巷中,她又傻眼了,这箭如何拔出?虽不知道怎么拔,但她知道若是乱拔,后果反而更糟。

    那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嘴里似说着什么,桐拂凑耳去听,那声音断断续续,“阿芫……答应过你……会回去陪你……陪你去桃叶渡乘船……你等我……”

    桐拂一愣,桃叶渡?金陵?

    她忙道:“这位大哥是金陵来的?你千万挺住,一定会没事的!”

    他摸索着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眼却渐渐空茫,“阿芜……莫要恼我……别哭……”

    “你说啊……你说你等我……”他忽然嘶声道。

    桐拂眼见着他身下的血迹慢慢散开,心如锥痛,“等的……阿芜等着你……”

    他已不再动弹,手却仍死死抓着桐拂的手。眼睛睁着,应是看着他的阿芜吧,桐拂这么觉得。

    不知何故,桐拂只觉心中大恸,泪水仓皇落下。

    那痛楚仿佛苍茫亘古的吟唱,穿透肌肤沁入五识,游走于血脉和气息间。

    而街巷外的杀戮仍在继续,无止无休……

第四十四章 将军狐裘卧不暖

    金忠看到桐拂的时候,很有些困惑。

    她坐在巷子里,身旁卧着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侍从。

    她的手被那人死死抓着,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二人分开。

    是如何深重不甘的心思,化作临去之前用尽生息全力的一握,竟不曾泯灭,不愿松开。

    而她却似乎浑然不知,坐在他身旁。若非探到她的气息,金忠差点以为她也已经……

    “桐姑娘……”金忠又等了等才开口唤道。

    桐拂总算抬眼瞧他,“嗯?”语气里尽是茫然。

    “你可有受伤?坐在这里……你不冷么?”金忠觉得她坐在这里这么久,没冻死确然是个奇迹。

    不过,她本身就奇奇怪怪的。

    “哦。”她应了一句,就自己爬起身,往巷子外面走去。

    金忠被撂在后面有些莫名,转身追上她,“对了,南军撤了。

    那瞿能虽已入城,但并不敢长驱直入。毕竟他的身后只有一千兵士,若被陷在城中,孤立无援,只有死路一条。

    你猜怎么着?李景隆命他退出北平城。你没听错,他们自己撤走了……”金忠跟在后头絮絮叨叨。

    “还有更想不到的,南军后撤十里扎营……”金忠的话没说完,前面的女子已经转过街角走远了……

    呼吸之间,气息袅袅如烟,睫毛上早已结了霜花,凌凌清清。

    寒风凛冽,将她的长发拂乱,遮住了她的视线,也总算令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桐拂就愣住了,自己竟独自站在城墙之上。

    也不知是哪一个城门,城楼上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的兵士神色匆匆并无人搭理她。

    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天是真的很冷,她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把自己裹紧了,寒意还是不依不饶地渗透进来。

    城外原本绵延不绝的南军大营已不见了,只留了些零碎的堡垒仍在坚守。火光在寒风中瑟缩,瞧不见人影。如此严寒,南方的军士显然无法对付。

    方才金忠说的那些话,这才慢慢浮现出来。

    南军攻破了张掖门却又退了出去,不但退了出去,大军撤退十里驻扎。

    她看不懂,也没力气去思考,心里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令她喘不过气来。

    那个赶车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模样,他的话,始终在她的面前摇晃。

    更可怕的是,但凡她闭上眼,她都会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站在桃叶渡的柳树下,苦苦翘首张望,泫然而泣......最终竟投入那江水之中……

    “桐姑娘,这么晚了怎会在此?”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世子……”她有些愕然,这么冷的天,他这么弱的身子居然还在巡城门。

    朱高炽面上皆是倦色,靠在城墙上稳了稳,“谢谢姑娘......”

    “我并没有拦住王妃,世子不必言谢。”桐拂打断他。

    朱高炽苦笑,“母妃的性子......罢了,好在她无恙。”

    桐拂静默了一阵,“南军撤退了......”

    “他们还会回来。”他望向夜幕的最深处,“会再一次撕开北平的城门。”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但桐拂却听出掩藏得很好的绝望和倦怠。

    “可他们明明已入了城,又为何退走?”桐拂还是想不明白。

    “若我所料未错,明日李大将军会亲自上阵。”他道。

    “我听雁音说了些,这位李大将军并无雄才,不过仗着父亲的名头才有今日......”

    “洪武十九年袭爵,屡出练军湖广、陕西、河南,市马西番。进掌左军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若无才略,恐难当此任。”朱高炽缓缓道。

    “父王早前曾言李景隆有五败,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皲瘃,况马无宿稿,士无嬴粮,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五也。”

    桐拂听得浑浑噩噩,只记得一个北地早寒披冒霜雪。

    恰逢寒风急过,她一个哆嗦,将口鼻埋进氅衣的领口。一小会儿功夫,呼在睫毛上的气息凝成晶莹的冰粒。

    她不禁喃喃,“北地果然滴水成冰......”

    朱高炽觉得有什么自脑中一掠而过,却又抓不住。

    瞧她畏寒,出声道:“今夜尤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世子,桐拂,你们都在,正好,快喝些热汤暖暖身子!”二人转头看去,雁音笑意吟吟拎着一个小瓦罐正走过来。

    她手脚利索地一人倒了一小碗递给他们,“王妃亲自煮的,让我送来。”

    朱高炽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母亲辛苦......”

    桐拂也急忙恭敬接过,“我倒是沾了世子的光。”

    “都有都有,”雁音道,“王妃煮了许多,分给守城将领。”

    朱高炽喝了几口,手许是没什么气力,歪了歪,一些汤汁洒出来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少许溅在衣袖上。

    雁音忙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世子慢些,瞧把你急的,谁和你抢了......”

    桐拂瞧她二人一个埋冤一个赧然,不由垂目偷笑,余光瞥见方才落在地上的汤汁不觉愣住。

    就这么一会儿,那地上的汤汁居然已经结成冰。

    她不觉咂舌,“果真啊,滴水成冰当真是有的......”

    “那可不是,”雁音接过话去,“这种天儿可千万别哭,否则啊,落下来都是冰珠子。”

    她又回头嘱咐世子,“一会儿世子走路更要当心些,别踩着冰容易摔着......”

    朱高炽没吭声,直直地望着地上已经冻成冰的汤汁。雁音和桐拂对看一眼,都不晓得他究竟怎么了。

    正愕然,猛见他伸手抢过桐拂手里的汤碗,扬手就将那里面的汤汁泼在城墙上。

    雁音目瞪口呆望着桐拂,世子今儿是怎么了?平素如此温文尔雅进退有礼的,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桐拂先是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欢快道:“太好了!”

    雁音继续目瞪口呆,这位桐拂姑娘怎么也一反常态?被人抢了东西随手泼了,竟还如此高兴......

    莫非今日破城,二人受了刺激......

    朱高炽忽然高声道:“来人!汲水!浇城墙!”

第四十五章 风暖彤庭尚薄寒

    一夜朔风,眼下却是晨日晴好。日光虽看似炽烈,实则周遭冰冻三尺,握着长戈刀剑的一双双手,早已满是冻疮,乌青发紫。

    南军虽难忍北地苦寒,但昨日一役,瞿能攻破张掖门,虽之后引兵退出,却也大振了军心。今日大将军亲自出马,必将大胜,一举拿下北平。

    李景隆望着眼前高耸的城楼,回想二十年前,父亲亲自督造重修,将北平城墙加固,增设箭垛。可又曾想到,今日自己的儿子会站在这座城池的面前,亲自将它攻破。

    日光越发刺目,将那城墙映照得明晃晃。李景隆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

    城墙上的守军仍是昨日的样子,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远远可以听见燕军大旗猎猎的声响。

    “大将军,城墙……城墙有异!”前哨慌慌张张地奔回来。

    李景隆再次抬眼望向那城墙,青砖之上似是敷了一层闪耀透明之物,在越来越大的日头之下,莹莹有光。

    “大将军,是……是冰……燕军以水浇城墙,如今皆冻成冰,光滑不可攀爬……”那前哨小心地打量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景隆。

    “攻城。”李景隆打断他,死死盯着宛若为琉璃所包裹的城墙。

    ……

    昨夜一宿急雨,近天亮的时候才停歇。桐柔原以为今日经筵停了,岂知太监传话过来,日讲经筵照旧。

    她倒不需额外准备什么,只是要去后殿东房将墨砚、茶水备好。经筵之后皇上多半会去那里写字,还有可能召阁臣看字。

    将炭火新添了,屋子里暖意融融,很快她就听见脚步声近,急忙退至外面。

    隔着帘子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朱允提步入了东房,按例祭祀九小龛。龛上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尚有左周公、右孔子二龛。殿中宦官引导皇上行礼的呼礼声传来,三拜一叩礼。

    桐柔晓得,此刻阁臣与讲臣们,则站在文华殿外的月台左栏干边等候。殿檐门未启,等着皇上行礼毕,才可转入前殿。

    召令儒臣进讲经史,解读治国理政是自太祖就沿袭的做法。桐柔听他说过,当初儒臣进讲《尚书》无逸篇之时,明太祖曾说:“自古帝王无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为人君者当警钟长鸣,善始善终,不可稍有懈怠。”

    莫说懈怠,当今这位皇上只怕更为勤勉。除了召董伦、方孝孺等人经筵,尚有日讲,从无间断。

    风暖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桐柔将这位正学先生的诗句在心里默默诵了诵,觉得十分妥帖。

    不久听见前殿门开启,文臣入内,进川堂。

    具体说些什么,她这里并听不清楚,大约是《大学衍义》和《贞观政要》。立得久了,腿有些酸,她的目光转去廊外。

    秋末冬初,庭内一株枫树朱红已老,昨夜经了风雨,叶落一地。

    姐姐不知眼下正在何处,可曾添衣?爹爹又不知执铃游医于何处,身子可好……她托人带出宫的东西,也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恍惚着,就听见川堂处的动静。应是文臣退回前殿少舒,而皇上已入后殿东房。

    瞧着太监奉茶入内,桐柔晓得,必是皇上又召了方孝孺入东房议事,此刻不可有人入内打扰。

    眼下皇上勤于改制,日夜操劳,近拂晓方睡下,天亮又起身。

    改制之策,她并不是十分明白,只略略晓得新帝登基后,常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倾心于治国经邦之道。近日又忙于《皇明典礼》,对皇室礼文重新勘定,涉及朝廷、东宫、王府的官制亦需改定。

    而北方燕王的靖难战事,他似乎并不十分关心。时不时召齐泰黄子澄入来,过问两句也就罢了。

    打仗的事,桐柔就更不明白了,且在齐黄二位大人口中,这场战事兵力悬殊、李景隆用兵如神,不足以令人忧虑。

    她只愿这场战事当真如他们所说,很快就会结束,并不会危及京师。而爹爹和姐姐也定会安然无事……

    卷帘声响,东房侧面走出二人,正是皇上与方孝孺。显然是皇上邀请方学士同阅庭中花木。

    二人一前一后,仍在低声说着什么。朱允时不时驻足,似是观赏秋木红叶,其实正仔细听那方学士低语。

    庭院中寒意萧瑟,桐柔手里拿着朱允的氅衣,却又不好上前打断,只能在廊下屏息候着。

    身旁树丛里一阵悉索之声,她急忙看去,只看清一个雪白毛绒绒的大尾巴。

    她好奇张望,那尾巴哧溜一声也收进树丛中,不一会儿探出一张尖尖的面庞,眼眸漆黑却极为灵动。

    狐?

    桐柔尚未看清楚,猛听一旁侍卫喝道:“谁?!”

    那小狐忙缩进树丛里,立刻没了踪影。

    不远处的朱允和方孝孺循声望过来,方孝孺一脸不悦,“何人惊扰圣驾!”

    那侍卫忙跪禀道:“卑职该死!方才听闻树丛中有动静,担心有刺客……”

    刺客二字一出,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十个身影,各个按刀执弩,将皇上和方孝孺团团围在中间。

    朱允已瞧见桐柔一脸惊惶正在那廊下,冲她扬手示意她过去。

    桐柔犹豫了片刻,走近前去。

    那些锦衣卫纵然并不情愿让她在这种情况下靠近皇上,但既然皇上手都招了他们也不敢阻拦,遂让开一条道容她过去。

    这阵势桐柔何曾见过,且不提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但是后面那位不苟言笑如今眉间紧皱方学士,她也是怵得慌。

    朱允问道:“你可看见什么?”

    桐柔急忙敛了心思,“没……没什么,好似是狐……”

    “胡说,宫中怎会有狐!”方学士斥道。

    一旁锦衣卫的首领忽然出声道:“陛下,近日宫中确有人瞧见过狐,不过行踪诡异未曾寻获。”

    方孝孺微微错愕,随即忽然道:“既然有狐,为何不宣鹰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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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