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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水尽又山山又水

    殿内寂无声,除了珠帘外斜依着打盹儿的小宫女,再无旁人。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几乎察觉不出生机,偏又有极微弱的气息游离着,虚渺得竟不如一旁香炉里喷薄而出的袅袅烟气。

    桐拂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彼时听文德那一句,**浅气息犹存但不会再醒来,她心里莫名空落了一处。

    上一回见她,她穿着绛红氅衣的身影,雪径上欢愉地奔向他。用尽全力地心悦一人,如同极致绚烂的颜色。

    这般沉在长睡里,可依然会牵念无休,不顾一切?

    有什么声音细细碎碎传来,和铃央央,在殿内徘徊不散。她循着那玉碎子般的声响往外走去,穿过重重庭苑,一径向北。

    面前湖水溶漾,微风入槛凉,风铎声依旧。殿阁恢弘绵延,于她眼中尽数消散,湖面宽广波澜无穷无尽。

    云岚苍茫间,本是初时模样。

    耳畔细碎铃声又起,她循声望去,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湖畔独行。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却是广袖长袍,落落欲往,一如华顶之云御风而行。

    桐拂提步欲跟上,却始终不远不近落在他身后数步之外。那铃声清泠,正是自他身畔传出。

    他走得虽略有急切,但又十分笃定,似乎寻找的东西当是就在不远处。

    “柚子……”她唤他。

    他恍若未闻,脚步也无半分迟滞。

    湖畔深草间,逐渐难行,他这才略略放慢了脚步。伸手拨开如雪般一片茫茫苇草,奋力而行。

    这般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许久。桐拂恍惚生出地老天荒的念头,又慌忙将这念头遮掩。

    入暮,他终是止步于湖畔水泽旁,身影寞寞。

    她站在他身后,被无尽的倦意包裹,而眼前的身影绰绰,似乎随时会不见,这令她不安。

    他盘膝坐在青石上,抬手间,露出了攥在手中的铜铃。

    铜铃上刻着的纹路,古朴大雅,铃舌轻击,令人思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时空茫俱散,心神澄澈。

    他怔怔望着手中的铜铃,喃喃自语,“若为不离散,来往千载,长持数清音……”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将袖间之物取出,一时间,丁零锵锵声不绝,竟是一串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铃铎。

    他一个个摇了摇,“锡、鸾、和、铃……我寻了这许多,究竟是哪一个?”他陷入苦思,指尖在铃铎间犹疑徘徊。

    “柚子……”她蹲在他身旁,想拽着他的衣袖,却触不到,她心里没来由的烦乱,“你在找什么?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说你,白云苍狗的,看了这许多,依旧回回一番心思深陷难出。怎生得这般执拗顽固?明明终究归于桑田沧海,偏要生出喜忧……

    你常念叨的,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可纵然山海平了几回,我还是在寻你……”

    她奋力想要出声,“你在找谁?”

    他将一串铃铎仔细收好,“也不知此番哪一个能将你寻到,待我找着九子铃,纵然折了这无尽寿数,能与你相守一世也是好的……”说罢,他起身就欲离开。

    桐拂心中急切,跟在他身后,“你在说什么?是谁?为何九子铃会伤你?既然会伤你,你还要……”

    他忽然顿住脚,回头张望,恰掠过她的面庞,“是你么?阿桑?”

    桐拂心中一片灰凉。

    阿桑……他几番闪烁其词,原来是这个女子……他对自己的千般好,究竟是为了她……

    他面上一片失望,怅然转身而行。

    桐拂再欲提步,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霜雪般苇草之间。

    ……

    帐外夜风凌冽,帐内虽燃着极旺得火盆,仍是寒意刺骨。

    偶尔听见外头远远传来战马嘶鸣,盔甲兵戈铿锵数声。

    他将冻得发紫的手,拢在火盆上许久,才渐渐缓过来。将一旁的青豪取了,在录册上继续写道,“十一日早,发清河,途间雪融泥深,马行甚滑。晚次沙河,勉仁始至。

    十二日,早寒,发沙河。午次龙虎台。

    十三日早,发龙虎台,度居庸关。关下人马辏集,仅容驾过。如是者凡数处。晚次永安甸,大风,未几阴晦,须臾大雪……”

    金幼孜停下笔,眼前又是那一番雪霁时天宇澄净,云霞灿烂斑斓于山谷间……四顾之下,有诸山无云,亦有岩壑积雪……

    他复又提笔,“上立帐殿前,面东北诸山,命某等西立观山。上曰,雪后看山,止此景最佳,虽有善画者,莫能图其仿佛……”

    不过数行字,写完,手已冻得僵硬。他将笔放下,披衣而起。忽觉寒风灌入,抬眼看着帐帘被吹开一角,忙上前将它重新系结实了。

    他返身回到案前,正欲将录册收起,发觉眼前的一页,录着的却是二月初十,上亲征北虏。似是被人翻去了前头一页。

    他心里一跳,抬头四处望了望,帐内逼仄,除了案几卧榻,并无多余一物。

    许是方才帘开,风吹而致。思及此处,他将那录册掩上,灭了烛火,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卧榻而眠。

    次日,大风猛烈地摇晃着大帐,将他惊醒。外头已是脚步纷纷,吆喝声不断,大军即将拔营。金幼孜忙起身,收拾妥当,出了帐来,立时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

    “金大人昨夜好眠,今日竟是迟了。”不远处走来的杨荣笑呵呵道。

    金幼孜讪讪,“许是前几日走累了。”

    “陛下今日兴致极好,发永安甸,说是要且行且猎,金大人赶紧过去。”

    “打猎?”金幼孜苦笑,“我这马都骑得不利索,如何打猎……”

    甸上残雪无多,零星可见小兽自草丛灌木里倏而掠过。金幼孜起初尚战战兢兢,时时担心自马背上摔下去。到后来,看着前头戎衣铁甲纵马挽弓的身影,亦不觉松了马缰。

    耳听前头朱棣猛的呼喝一声,打马疾驰,他这才瞧见一只灰扑扑的山兔正急急逃走。一时间,那兔子被追得狂奔不已,这么远远看着,雪白的短尾忽闪不休。

    金幼孜好奇心起,亦催马跟上。

    这兔子甚是有趣,仿佛晓得自己跑不过战马,忽而慢下,在几匹马之间来回逃窜,反倒让人不易将其射中。

    乱纷纷之间,金幼孜的马似是忽然受惊,竟撵着那兔子狂奔起来。此番那兔子再不迟疑,箭一般窜出去。

    朱棣刚将弓拉满,瞄住了那山兔,却又忽然放下。只见金幼孜的马,竟越过了自己和身后的一众护卫,追着那兔子远远奔去山甸深处。

    听着身后忽然而起的吆喝哄笑声,金幼孜却一点笑不出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束薪火暖四山静

    眼见那山兔窜入一处山坳,金幼孜心中叫苦不迭。今日这马不知何故,看着定是要将这山兔撵上才肯罢休。如此荒僻之地,若跑丢了,该如何回去?

    转入山坳,马儿忽地放慢了步子,金幼孜抬眼望去,前头竟有一片断垣残壁,尚立着旧柳数株,瞧着竟似旧宫苑。

    他下得马来,欲牵着马往回走,可那马儿竟不肯离去,反将他拉扯至一处颓败的石桥边。

    金幼孜一番四顾,莫名觉着有什么很熟稔的似乎就在左右。但除了芜草掩着的乱石堆,确实一片荒凉无人迹。

    他凑到马身旁,“你是不是瞧见什么?还是,也感觉到了?我总觉着……”

    身后马蹄声近,有人扬声道,“你倒是会挑地方。”

    金幼孜回头见是朱棣,忙迎上前,“臣被马带至此处……”

    朱棣已翻身下马,将他虚扶了,环顾四下里,“这地方,朕来过,曾是元时一处行宫所在。你,怎么会在此处?”

    金幼孜一愣,方才不都瞧见了?按下古怪,道,“是马,将我……”抬头看见朱棣的神情就是一愣,他并未冲着自己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一旁的石桥上。

    “有意思。”朱棣忽然悠悠道。

    金幼孜忍了忍,还是将一句‘何事有意思’咽了回去。

    朱棣移开目光,望着一带残垣断壁,“一旦进入草原腹地,水就变得不易寻找。每隔十日路程需寻水源筑城寨,进军时缺水,可即刻派人返回城寨取水。这就需要擅寻水源之人。”

    金幼孜颔首,“军中当有探水之人……”

    “唔,”朱棣将他的话截了,“如今有更好的。”说罢转身就走,“今日入德胜关,地势险峻,可要跟紧了。”

    金幼孜跟着翻身上马,又觉着何处有些古怪,忍不住回头张望。故垒荒凉,危亭旷望皆残照,实在看不出什么,终只得催马跟上前头已跑远了的身影。

    德胜关前,风急且寒,两侧石壁如刀削般直入云间。车马挤在狭窄的道路间,不得不拆去关口的垣墙才可通过。

    山峡中积雪未融地冻冰滑,抵不住寒风凛冽,金幼孜不得不下马而行。靴底沾雪后,愈加难行,再欲上马,两手攀着鞍,竟冻得不可屈伸,根本爬不上去。

    狼狈前行间,他又不慎踏碎路旁山溪薄冰,靴立时浸透,双足被彻骨的寒意冻得刺痛不已。

    “怎么这么笨……”有人在耳边叹气。

    金幼孜一愣,急忙扭头去瞧,可除了车马辚辚白旄黄钺,并无熟识之人。他正欲牵了马继续前行,忽有一只手极用力地拍在自己肩头,“金大人的靴湿了,去烤烤火再走?”

    金幼孜几乎被拍得跌坐在地上,顺着那粗壮的手臂看过去,身旁那人大腹便便人高马大,甲衣几乎束不住那肚子。且此人容貌陌生他从未见过,金幼孜让了让,“多谢好意,此时停下歇脚怕是不妥……”

    话未说完,已被那人连拖带拽地往路边的荒林里走去,“有何不妥?金大人想太多了。”

    此人力气大得惊人,金幼孜根本无法挣脱,“行军之时,岂可擅自离开……”

    那人仍揪着他,嗤笑出声,“你瞅瞅,眼下大军正过这如此狭窄的关口,等你这靴烤好了再睡一觉,还不定走得完。”

    金幼孜再要说什么,已瞧见前面开阔地生着一堆极旺的火,上头悬着石锅,咕嘟咕嘟正冒着香气。

    那人将他按坐在火堆旁,伸手就要去脱金幼孜的靴。金幼孜忙忙躲开,“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那人也不坚持,走去一旁树林里,很快又抱了一堆柴木回来。

    “你是……”金幼孜忍不住问道。

    “叫我樵四就可,我是辎重营里运薪柴的。”他笑呵呵往火里又添了许多柴火,火势愈加旺盛。

    金幼孜将靴脱了放在火堆旁的石块上烤着,忍不住将早已冻得麻木的脚也凑过去,顿时暖和了许多,不由道,“多谢……”

    樵四递给他一个粗陶碗,“这石锅里是我煮的野菜汤,算不上好喝,但暖暖身子足够了。大人尝尝!”

    金幼孜闻着那香味早馋了,当下也不推辞,舀了一碗喝起来。喝了一口,他手猛地一晃,汤顿时洒出些许。

    樵四眉头一皱,“竟有这么难喝?”眼瞅着金幼孜直愣愣瞪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金大人,你这是烫着嘴了,还是这汤当真这么难喝?”

    金幼孜的嘴角抽了抽,“你究竟是谁?”

    樵四的嘴角亦抽了抽,“金大人冻傻了?在下叫樵四,刚才不是说过了……”

    “你这汤……我喝过。”金幼孜仍紧盯着他。

    樵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跟着晃个不停,“金大人实在有趣,这汤用最寻常的野草根煮的,京师街头小馆里也能喝到。大人喝过自然不稀奇……”

    金幼孜猛地探身过去,在樵四全是肉的脸上捏了捏,又扯了扯,倒的确并未发觉异常。

    樵四瞪着眼僵坐着,半天才发出声音,“金……金大人竟然……我……我不会说出去……”

    金幼孜压根没听见他在嘀咕什么,颇有些失落地坐回去。又喝了一口汤,细细品了品,他重又死死盯着樵四,“是不是你?”

    樵四瞧他眸光中意味极不寻常,只差扑过来将自己捉了,立时觉着后脖子发凉,“是……是……我是什么?”

    金幼孜忽地颓然坐回去,盯着那火堆怔怔出神,口中喃喃,“是,究竟是什么……”

    樵四再不敢吭声,直到瞧着他远远离开,才长舒了一口气,“这金大人什么毛病……”过了会儿又觉着哪儿不对劲,挠着头道,“咦?我为何会在此处生火煮汤……”

    待金幼孜追上前头的人,抬头就瞧见左春坊大学士胡广急匆匆过来寻他。

    “金大人这是去哪儿了?陛下正找你。”金幼孜心里一慌,难不成自个儿烤了会儿靴,竟被发觉了?

    到了营门前,朱棣正与杨荣看着什么。中官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猎物,“陛下,今日能猎得野马,实乃幸事……”

    朱棣示意金幼孜上前,“金大人来瞧瞧这野马。”

    金幼孜细瞧片刻,“下官亦是第一次见到野马……”

    朱棣摇头,“你等再仔细瞧瞧,野马如马,这个是野骡并非野马。”众人哄笑,中官讪讪告罪,与旁人一同退去。

    朱棣独留了金幼孜在身旁,“今日一路上,可有冻伤脚?若觉着脚寒,不可附于火上,多走动走动,自会暖起来。”

    金幼孜忙垂了眸,“臣谨受教……”

    朱棣的目光在金幼孜的靴上极快地扫过,抬眼望了一回远处正掘井寻水的兵士,唇角露出极淡的笑意。

第三百一十八章 雪岭冰河足雁声

    望着眼前山谷深杳,金幼孜将马勒停,“杨大人,我等好似又迷路了。”

    “二位大人,御驾五鼓由东行,我等随西路,行已三十里,照理天明前就该遇上。且,眼下只剩下我们三人。”杨荣身后的侍卫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口齿倒是伶俐。

    杨荣回首望去,果然再看不到其余人马,不觉皱眉,“为何不早说?”

    那侍卫也不慌,“昙华方才只顾着看路,一时失察。”他面上是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练达,虽有歉意,但并无惶恐。

    杨荣抬手轻挥,“罢了,尽早寻着大营要紧。”说罢催马前行。

    金幼孜心里叫苦,此番怎的总是迷路,唯一好在这一次并非孤身一人。杨荣天资聪敏,素有片言折狱之才,二人互相照应商议,当是可以尽快找着大营。

    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眼见重山叠叠,皆为石山,草木不生。

    去前头探路的昙华很快回转,说前头有山泉可饮马。金幼孜与杨荣跟着他转过一道山口,果然见一道山泉清冽,且泉边草木丰盛,满地皆是鹿蜕下的长角峥嵘。

    又前行数十里,三人登上山冈,眼见萧条一片并无人迹,只得回至方才的泉边。此番竟遇上数十骑商旅驻泉边,但皆言不曾见到大军。

    昙华见金幼孜与杨荣俱显疲累,手脚利落地生火,用随身带着的谷米熬粥。不知是泉水清甜的缘故,还是本已饥肠辘辘,金幼孜觉着这粥格外可口,忍不住连喝了两碗。

    他莫名想起那辎重营里的樵四,不觉抬眼,恰看见昙华正在泉边饮马,马儿与他依偎着,似是极为亲昵。那样子,令金幼孜的心里一个恍惚。他抱着粥碗定定看着,勉强才将生出的古怪念头压了回去。

    “杨大人,金大人!”不远处一队人马走近,竟是一军帅带着手下而来。

    金幼孜与杨荣急忙上前询问,岂料他们亦不知大营所在。一同歇了歇脚,那军帅领着人马往东南山谷中去寻大营,金幼孜与杨荣三人仍决意往东北去。一路车马渐多,皆是寻不着大营所在。

    又行十余里,入了一处山峡,南山皆土,北山尽是石壁,极为陡峭。那石壁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叠而成,仿佛谁人随手搭起。

    然而那荒凉一片的石壁当中,竟生出柏树一株,青翠欲滴。

    金幼孜忙将杨荣唤去同看,“实在是塞外奇景,倒像是江南人家植于花圃中的……”

    “金大人思乡心切,定是在京师有挂念之人。”身后悠悠传来一句。

    金幼孜扭头看去,昙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干的模样。

    “我觉着,昙华说的有理。”杨荣含笑附和道。

    见杨荣催马走去前头,金幼孜故意落后一些,与昙华并驾而行,“你是京师人氏?”

    昙华点头恭声道,“回金大人,下官自小在京师长大。”

    “你可有,挂念之人?”金幼孜紧盯着他。

    昙华忽而抬眼看住他,“有。金大人……”

    金幼孜心里一跳,却听他接着稳稳道,“前面来的,好似是宁阳侯。”

    金幼孜转头看去,果然是宁阳侯带着二千人马而来,一时山峡中尘土漫天。

    “二位大人!”宁阳侯拱手道,“在下已五处发马寻找大营,正待回报。”

    金幼孜再想问什么,回头看那昙华早跟去杨荣身后,亦步亦趋,连眼珠子都不转过来。

    很快暮色落下,山谷中月色黯淡,昏昏然不见星光,转眼竟落起雪来,众人皆下马徐行。

    金幼孜起初仍骑马而行,不料马儿一个趔趄,他竟摔下马背。幸好积雪已深,并无大碍。又行一段路,马失蹄,连人带马摔在路旁,鞍轡断裂。

    杨荣听着动静,忙回头将他扶起,见他鞍轡不能再用,坚持将自己的取下给金幼孜用着,骑着无鞍轡的马很快跑去了前头。

    金幼孜不敢再骑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正辛苦,忽听身前有人道,“金大人,前头遇见陛下遣来的中官二人,言大营在五云关,离此处八十里。”

    金幼孜抬头见是昙华,正欲开口,牵马绳已被昙华接了过去,“路不好走,马,我替金大人牵着。”说罢返身就走。

    金幼孜忙一步一滑地跟上,“昙华住在京师何处?”

    昙华牵着两匹马,在前头走得稳稳当当,“京师不起眼的旮沓地方,金大人不会晓得。”

    “可知问柳酒舍?”金幼孜冷不丁问道。

    一阵疾风猛地吹过,将昙华大氅的风帽吹落,头顶的发髻上网巾有些松脱,一缕发垂落于耳侧,“金大人方才问了什么,昙华没听清。”

    金幼孜已大步走至他的身后,“我定是没猜错,你是……”

    昙华扭头看着他,目光清朗,带着戏谑,“夜黑风高的,金大人把我当成谁了?”

    眼前少年的面容清隽飞扬但十足陌生,金幼孜颓然,迟疑间已落在了后头。

    再行数里,前头的人马应是停了下来,乱哄哄不知争执着什么。金幼孜没力气去打探,方才摔了两回,眼下腿痛的厉害。

    杨荣到了跟前,“金大人,前头遇着山涧,不知深浅,尚不确定能否过去。”

    金幼孜揉着腿,“不如待天明之后……”

    “不过没事,”杨荣打断他道,“已有人下去查探水势。”

    金幼孜一愣,脱口就问道,“可是昙华?”

    杨荣面露疑惑,“金大人如何得知昙华一身好水性?正是他下河查探……”

    金幼孜猛地站起身,“雪这么大,这山里的河水定是极寒,如何能下去?!”

    杨荣见他莫名一脸怒气,方才遮掩了的疑惑又浮出,“昙华自告奋勇下河查探,也没人拦得住……”话未说完,见金幼孜已一瘸一拐疾步往河边走去。

    河涧旁风雪更烈,多数人避去了远处的山壁之下。金幼孜见一片山谷间的空旷雪地,被黝黑的河面撕扯开,水流滚滚不歇,根本看不清底下情形。

    金幼孜将河边几人手中的火把抢过,“从哪儿下去的?多久了?谁让下去的?!”

    见金幼孜瞋目切齿的模样,那几人面面相觑,一人小心道,“他自己下去的,有一会儿了……”

    话说一半,瞧着金幼孜解开裘氅竟意欲下水,那几人大骇,忙将他拦了,“大人万万不可!下河探路本是属下本分……”

    “本什么分?!简直胡闹!”

    耳听水面哗啦一声,一人探出脑袋,扬声道,“多谢金大人挂念,昙华无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知尽关山第几重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有人报,隔着山谷隐隐听见铜角声。大军随即拔营前行,过了一座山,就瞧见山脚下一队人马。又追了五六里才赶上,竟是左掖军马,并言御驾往前五十里驻营。

    这一路,金幼孜再没见着昙华,问了几人,都说是前行探路去了。被问之人皆神情闪烁别有意味,金幼孜脑中乱哄哄一片浑未察觉。

    午时至锦水碛,朱棣早已在殿帐中等候,见着他与杨荣前来,并无责怪之意,“你二人何故这么晚才到?”

    杨荣将这一路所经历说与他听,朱棣听罢笑言,“跑是跑不丢的,不过你等都累了,且下去休息。”

    才出了营帐,方尚书迎上前来,“二位大人,昨日陛下在路上屡召不见,就说你们定是迷了道,遣传令者三十余人相寻,今早又遣了十余人,不知问了几回二位大人可回来了没。

    还有,陛下听说金大人的马鞍坏了,已命中官传旨于清远侯,讨马鞍一副,估计这会儿已送至金大人帐房下。”

    金幼孜与杨荣忙道谢,各自回去帐中。

    到了帐前不远处,金幼孜果然瞧见有人在将一副崭新的马鞍装上马背,那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小五听见动静回身看来,“金大人,清远侯送过来的马鞍已装好了。”

    金幼孜谢过,小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略有踌躇之后忽然问道,“金大人,那个……谁,有没有跟着来?”

    金幼孜一愣,“谁?”随即又想明白过来,“不曾不曾,她尚在京师。”话却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

    小五眉间拧着,匆匆告辞而去,边走嘴里犹自嘀咕,“邪了门了,怎么总觉得她阴魂不散的就在左右……”

    扑哧一声,不远处正仰着脖子喝水的一人,呛得有些厉害。

    小五转头看去,出声呵斥道,“昙华……又是你小子!此处靠近答鲁城,水金贵的很,还不去挖井!躲在这儿偷偷摸摸喝水!”

    昙华擦了擦嘴边的水,“这不刚挖井回来。军爷可知,此处看着甚美,榆林、鸟鸢的,其实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小五身上一寒,“再胡说罚你搬辎重去!就你这细胳膊腿的,没两天就趴下了。”他走远了些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扭头想再瞧瞧方才那个满脸是笑的少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之后一路,除了苦寒,金幼孜倒觉着甚是有趣。朱棣时不时射一头黄羊野鹿什么的唤他去看热闹,还领着他与杨荣,识别荒漠里的野菜,地生沙葱,沙芦菔、野韭、金雀花、黄花菜……

    这一日才至大甘泉,朱棣已将他传了去,说是正令侍卫自沙穴中掘跳兔。那兔儿大如鼠,头目毛色和兔子一般,爪足却似鼠,或黑或白,跳跃速度极快,犬竟不能捉着它们。

    金幼孜今日却无甚心思,此刻远远跟在杨荣身后的,正是昙华。

    昙华却兴致极高,盯着沙丘里蹿跃不休的跳兔,摩拳擦掌恨不能自己上去捉着玩儿。

    耳边忽闻鹰唳声,众人皆抬头看去,一只鹰正在头顶盘旋不休。一旁已有人执起弓箭,欲将它射下。

    “不可射杀!”一声急呼,竟自昙华口中而出。

    “放肆!”杨荣回过神,就欲呵斥。

    “无妨。”朱棣道,抬手示意那侍卫将弓箭放下,转向昙华,“有何说法?”

    昙华抱拳,“回陛下,此乃海东青。”

    朱棣抬头看了一回,“确然是海东青,古肃慎的图腾。此处如此多的猎物,不见它扑杀捕猎,除非……它是跟着人来的。”

    昙华已抢先一步,“陛下,容属下一探。”

    杨荣侧目,平日这昙华谨小慎微十分稳重,今日这小子发的是什么疯?

    正要说什么,却听朱棣道,“去瞧瞧,自己别被野狼叼了。”身后众人一顿哄笑中,昙华已策马飞奔远去。

    只有金幼孜笑不出来,仰头怔怔盯着犹在空中盘旋的海东青,心里有什么愈加笃定。

    伊兰正欲吹响竹哨唤那海东青返来,听见马蹄声,抬头看去,一身甲胄的少年郎正策马奔来。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明军,顿时慌了手脚,想寻个地方藏身,却见那海东青猛地冲着那人扑下来。

    她心里一凉,这一扑,纵然不会当场毙命也定是会重伤,想要警示已是不及。

    目瞪口呆之间,却见海东青扑至那人身后,猛地展翅自他头顶掠过,又飞回去,在他身旁徘徊不肯离开。

    那少年郎到了跟前,翻身下马,一脸明朗飞扬的笑容,“伊兰,是我!”

    伊兰犹怔着,有那么一瞬,她想着一个人,但又很快将那念头压回去,“你……你是……”

    那少年郎粲然一笑,“大宁城。”

    “桐……桐拂?!”伊兰再按捺不住激动,“你怎的……易容了?”

    桐拂将风帽脱了,“算是吧,此事说来话长。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布库呢?明军追虏至此,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打仗,太危险了。”

    “我和布库如今就住在不远的森林里,那里有我们的族人。今日是寻路去大甘泉,找水晶盐。又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伊兰兀自兴奋不已,“你怎么会跟着来打仗?”

    桐拂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目光飘去远处丛丛的榆林间,“我不是来打仗,我来,是找人。”

    “找人?可找到了?”伊兰好奇道,“要不要让它帮你找?”她指了指已停栖在一旁树枝上的海东青。

    桐拂笑道,“不必,已经找着了。它可是大宁城的那个小不点?”

    海东青闻言,转过脑袋,很不满地振了振翅膀。

    伊兰捂着嘴道,“可不就是那个小不点,后来找到它娘亲了,如今也住在森林里。”

    “我记着这个地方了,以后还能来找你。”桐拂道。

    伊兰极是不舍,“这就要回去了吗?还想带你去族里看看……”

    “这次怕是不行,擅自离营可是要受罚的。”桐拂亦是不忍。

    “对了,前几日,我们经过胪朐河东侧玄石坡时,曾遇见过一队胡骑。你们若是也往那里走,路上就要当心了。”

    桐拂忙点头道,“多谢伊兰……”

    “还有,”伊兰道,“往饮马河去的路上,有一片山桃林,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好看得很。

    我们那里有个说法,人若是走进了那山桃林,就说不了谎话,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第三百二十章 心云俱开几曾识

    自玉雪冈行十余里,一峰平地而起高耸入云。

    金幼孜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忽听身前朱棣一句,“此乃赛罕山,即是好山的意思。这里人迹罕至,一旦有人进入,则风雷交加,因此胡骑很少登此山。”

    金幼孜立时醒了,“若他们登上此山,一览数百里,岂不是很早就可窥见大军?”

    “确然。再有数里地,可达玄石坡,金大人应是会甚喜。”朱棣说罢催马远远走在了前头。

    为何自己会甚喜?金幼孜很快抛下念头,重新在人马中寻找昙华的身影。

    午至归化甸,甸上除了鼠穴甚多马不易行外,景色倒是不错,且地上多有美石。石形似琥珀玛瑙碧玉玳瑁,在草甸里莹然有光。众人称奇,纷纷下马捡拾。

    金幼孜远远看见昙华蹲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与身旁人有说有笑,心中顿时冒火。待走到他身后,一旁的人皆识趣地避让开,昙华却未察觉,仍埋头边说笑边寻找。

    “这些,都不如水珀。”金幼孜幽幽道。

    昙华的手慢了慢,站起身,挑眉望着他,“金大人所说,属下并不晓得。那些个稀罕玩意儿我向来不喜,倒不如这些浑然天成的石头。”

    金幼孜的脸色愈发阴沉,“水珀倒也罢了,玉钏也不喜?也不如这浑然天成的石头?”说着话,不由踏前迫近了一步。

    昙华也不躲闪,惯常的笑意,“近日金大人的传言有些多,如此这般的,怕是嚼舌根的更要热闹了……”

    “你为何要来?不知此处危险么?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全忘了?”金幼孜仿佛压根没听见。

    昙华将手里的石头抛了抛塞进腰间,歪着脑袋,“金大人,当真是认错人了。若没事,属下告辞,还要去前头饮马河探路。”

    “我同你一道。”金幼孜也不容他再说什么,翻身上马在一旁候着,面沉如水。

    远远看着的杨荣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臣这手下虽年纪不大,但平素内敛沉稳。如今和金大人似有不和,这么闹腾着已经好些时候……”

    朱棣将缰绳挽了,神情莫测,“无妨,朕倒觉着甚是有趣,由他们去闹腾。峭马营的人可有回转的?”

    杨荣忙道,“已发三路探胪朐河,当是很快会有消息。”

    ……

    草甸上的山桃林,山桃花开得极绚烂,漫山遍野。其间泉水清冽迅疾,岸边多榆柳,水中有洲,芦苇丛生。

    “你瞒着不说的,是因为一个女子?”

    “是。”金幼孜大骇,倒不是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昙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自己所答,竟不由自己左右。

    “九子铃,也是为了她?”

    “是。”金幼孜望着眼前粲然盛放的山桃花,后背逐渐一片冰凉。

    “不惜一切明知会伤害自己,也是为了她?”

    “是。”

    “她叫什么?”

    “阿桑。”

    “你和她,旧识?多久了?”

    “很久,比几个沧海桑田还要久远。”

    “你为什么一直骗我?”

    “我没有。”

    “咦……这一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他仿佛喟叹,望着身前的背影,忽而伸手将那发簪拔下,长发蓬然散开。

    恰有风过,携着山桃花瓣,细细碎碎,四下里如生出烟霞,渐渐弥散开。

    “你心仪的,又是谁?”他的声音就在身后,她脑中轰然作响。她竟没想过,在这山桃林里,自己也逃不过。

    她咬牙切齿,却徒然,“那个……叫柚子的……从前唤他,木头……后来,成了柚子……”

    他轻笑出声,走至她身旁。她在纷纷烟霞里已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此刻咬着唇,面上涨得红红的,妍丽如山桃花的颜色,却又尽是不甘愿。

    他将她的手执了,“你方才问了那许多,却有一个最紧要的没问。”

    她紧抿着嘴,试着不去看他。

    “你该问,谁是阿桑。”他的面容与身影,与湖畔的那一个重重叠叠。

    她犹红着脸,似是用尽了全力抛开一些念头,“我问你,你用九子铃,为何恰好是河道案里那七个人被害的时候?”

    “九子铃的出现,我并未想到。找了这许多年岁,竟由旁人交与你。若我没猜错,九子铃原本是在汉王的手中。”金幼孜顿了顿,“这些时日你在京师该是没闲着,估摸着已将他查了个七七八八……”

    “何止七七八八,早将他的事翻了个底朝天。”她面上冷下来,“他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跑不了。”

    “我话没说完,每一回案发时我的确都在。但,用九子铃引着你去的,却并非是我。”他慢了慢,“是秣十七。”

    “为何?”

    “河妖案七条人命,起于何时终于何时,你皆清楚。此案越扑朔古怪,越能迷惑动荡人心。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一出戏,既唱了,便要做足了。

    至于秣十七,亦或是她身后的人,如何得知九子铃可以将你一时控制,我尚未查明。

    而秣十七为何会成为汉王的人,我亦未查出。”

    “你明知九子铃会伤你,你为何还要去。”她忽然顿住,“不对,为何每回案发之时,你会在?你难道知道他们会……你又为何不拦着?”

    他面上痛色一瞬即过,跟着的,是重重无奈,“我都知道,但,我拦不住。就好比每一回看着你,看着我俩,我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这般切肤之痛,你应当晓得。”

    她自然晓得,每一回如出一辙,看着一切走向原本的结局。

    “再有,我以为九子铃能将你留在我身边……”

    “不对!”她恍然回过神,将他的话打断,“我看着的,是从前过往。你看着的,难道是……”

    他点头,“是,我可以看见往后种种,旁人的、你我的。

    却也不能时常看见,毕竟如今困在这躯壳里。

    看见的,我无法说出。和陷在过去的你一样,除了远远旁观根本做不了什么。”

    “往后……我俩会怎样?”她有些慌,“你都能看见?”

    他笑了笑,“唔,我俩……听起来,甚好。不过,你看……”他环顾身旁,“纵然在这说不了谎话的山桃林里,我还是说不出我俩的往后。

    佛家讲三世因果,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此“世”短可一瞬息,长可无尽头。你可回去过去世,我可见未来世。

    因、缘、业、行,从前苦恼,不过是因缘业种种。只这‘行’字,是眼下。

    这许多岁月流转奔波间,我想明白的只有这一件。

    如今,我只看着‘行’。

    就如眼下,我只看着你,阿桑。”

第三百二十一章 寒墟长风卧烟筏

    “阿桑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她重将长发束好,以网巾兜着。

    “我也不喜欢。”金幼孜将她大氅的束带系好,顺手将她鬓间的山桃花瓣拂去,“毕竟,纳吉时聘书上写的,是桐拂二字。”

    她戴上风帽,将面庞遮住大半,只露出微微挑起的唇角。

    “原本的昙华,去了哪儿?”

    她冲着不远处的树下努了努嘴,“在那儿睡着,一会儿梦醒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之前的樵四?”他眉梢高挑。

    “不过是借用了一下……”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扯着,“你就这么出去?直接给当奸细捉了。”

    “他们看不见我。”

    “不行,看不看的见你得先回京师。”

    “你为什么不回?”

    他皱眉,“我还有事……”

    “巧了,我也有。”

    “这就要打仗了……”

    “我倒瞧着,更像游山玩水,顺道儿打个猎。”

    “又胡说……北征岂是闹着玩,这里头诸多干系,往后……”他顿住,化作一声喟叹,“也罢,你且留下。回去京师,又不知你闹腾什么……不过,这大营里,有一个人,你莫要去靠近。”

    “权妃。”她几乎立刻接上话。

    金幼孜一愣,“你晓得?”

    “皇后的梓宫还停在柔仪殿,**浅她……”眼前是那张深睡着几无生息的面庞,她闭了闭眼,“他带着权妃出征,倒是惬意舒心的很。”

    金幼孜又是一叹,“此番至北平,陛下第一件事正是命礼部尚书赵羾和江西术士卜选陵址。选得吉地于昌平县天寿山,即降旨圈地八十里,为陵区禁地。建成后,仁孝皇后将安葬于此。这会儿,应是已动工营建。”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许久,她才道,“那个什么权妃,我本也不想见。”

    “你还是想找到秣十七,对么?找到了以后呢?你想听到什么?”

    她低头摆弄着大氅的垂绦,没吭声。

    远处铜角声响起,金幼孜将她的手松了,“应是出去查探的峭马营的人马回来了,你别乱走动,我一会儿就回。”

    “等等。”

    他一脸欣喜地回转。

    她面上透着警惕,“你这人,从来散淡惯了的,如今这般辛苦地跟在北征大军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

    昙华一觉醒来,眼前草甸青繁花锦簇,恍若仙境。脑袋里就有些混沌,估摸着是睡久了,他起身走出山桃林。

    外头经过的几人见着他恍恍惚惚,不觉哄笑,“金大人走远了,你还愣着?!”

    昙华一头雾水,金大人?与自己有何干系?

    没走两步,又有人唤道,“杨大人有令,昙华速去殿帐!”

    回殿帐的路上,昙华瞧见被捆着的两个鞑靼人,想来是被峭马营的探子捉回来的。忙提步迈入大营,立在杨荣身后。

    众人正商议,不远处陛下和那位金大人一前一后有意无意各自飘来一瞥,令昙华顿时一身冷汗,自己这是犯了什么事,怎的会引起这二位的注意……

    金幼孜瞧着站在昙华身后的桐拂,绷着脸又剐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胡来。

    这一眼,看得昙华更是摸不着头脑,忙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再不敢多看。

    清远侯指着沙盘道,“大汗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并不想与明军交战,但分歧在于,本雅失里欲向西撤走,阿鲁台却主张向东。

    无奈军权掌控在阿鲁台手中,本雅失里不得不领着只属于自己的一小拨人马向西逃去。一路逃至克鲁伦河以北的兀古儿扎河,下一步是往斡难河方向。”

    “斡难河……”朱棣沉吟,“斡难河的源头,是成吉思汗即位之处。机不可失!

    清远侯领大军驻扎克鲁伦河的城塞,监视东逃的阿鲁台部。朕率骑兵即刻动身,追击本雅失里。”

    杨荣忙上前,“陛下何需亲自……”

    朱棣抬手,“本雅失里的人马不多,我带着骑兵足矣,且只需二十天的粮草。”

    金幼孜亦上前,“臣请虽陛下同行。”

    朱棣将他瞧了一回,“金大人不能战阵,去了也无益。前途艰难,朕还需分心顾盼,反倒被你连累。如今这大营,还不能让你安心待着?”

    那语气分明带着戏谑,令金幼孜不由一怔,再抬头,朱棣已俯身细看沙盘,再不搭理他。

    这一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朱棣领着精骑快马加鞭,经兀古儿扎河一直赶到斡难河,不过十日就追上了本雅失里。且仅仅动用了前锋骑兵,就将其击败。

    本雅失里以七骑突围,却在流亡途中被瓦剌所杀……

    返回大营的朱棣并没有停歇,得知溃散的鞑靼人马逃至开平以北,即刻命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带着一部分兵力南返,以防后路遭袭。自己率领大队人马继续沿着克鲁伦河、阔滦河东进。为了隐蔽行踪,每日只在黎明及日暮之前才生火做饭,一刻不停地搜索阿鲁台部。

    昙华这几日过得极不踏实,那位金大人隔三差五地就过来瞅自己一回。通常瞅一眼也就离开,但身影里尽是失望的意思。他纠结了几日,终究没勇气去问上一句。

    金幼孜的心思亦越加烦躁不安。自那日山桃林之后,再没见着桐拂。虽晓得她可隐身于军中,但万一遇上什么……

    昙华那里,他不甘心地日日去瞧上一眼,只盼着她闹腾够了,回到自己的身边……

    至定边镇时,大雨已下了好几日。大军午后渡河,河水稍深,金幼孜只得与杨荣几人一同脱衣乘马以渡。水没马背,至腰以上,寒冷刺骨。

    行至一半,杨荣见一柳枝缚着的筏飘至身旁,不由大喜,招呼金幼孜一同上了筏子。

    杨荣忙着将裘氅披上,金幼孜却已挪至筏子的后头,冲着悠哉哉坐着瞧热闹的桐拂咬牙切齿道,“让你别乱跑,你就几天没个影子?”

    桐拂指了指一旁的裘氅,“赶紧穿上,真没见过这么笨的,竟乘马渡河。它没将你半道上甩进河里,很给你面子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金幼孜压着调子。

    她原本的笑意顿时淡去,望着远处的河面不出声。

    他心里一动,“你找着她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羁玉勒绣罗鞍

    在辎重营里遇见边景昭,是桐拂万万没想到的,但他偏偏就在那里。

    边景昭抛下京师画院的安逸日子,跟着大军跑来漠北,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缘由。然而在附近找了几天,根本没发现秣十七的踪影。

    寻累了,桐拂坐在马圈栏杆上,此处依稀有北平苑马寺的样子,不觉出了神。

    “看着你贼头贼脑在这转好几天了,干什么来了?”身旁有人幽幽道。

    桐拂转头瞪着撸着袖子的边景昭,“你看的见我?”

    “废话,你第一天出现在这儿,我就看见了。看在你我从前有些交情,才没将你给告发了。”他眯着眼斜睨着她,“说真的,你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奸细……”

    “秣十七在哪儿?”她盯着他,一瞬不瞬。

    他迅速将目光移开,“没见着。”

    “随军画师,该候在殿帐左右,你躲在这儿搬辎重,是来画马的?”她的双脚悬在半空,悠悠荡荡。

    “我见过她了。”他忽然道,“她的马还在这儿,我替她看着。”

    “马?”桐拂一愣,身后咴咴数声,她扭头,小棕马如今龙姿逸态,金羁玉勒绣罗鞍,极是好看,正亲昵地在自己身后徘徊不肯离去,“她人呢?”

    “回京师去了。”边景昭靠着栏杆,远望青山白云。

    “为何?她不是……”

    “是,七条人命,虽不是她亲手所杀,但也脱不了干系。她自己拿定主意要回去,且由她。

    她让我照顾这马,待这场仗打完了,瞅个机会将它放归了。”

    “孙定远呢?”

    “走了,都走了……”边景昭有些不耐,“这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他难得有了笑意,“开封,周王府,画野菜去。”

    见她怔忪,他忽然道,“她这一路回京师,当是热闹。除了孙定远,还有一个人。”

    桐拂猛地想起一人,又不敢相信,直直瞪着边景昭。

    “这事,我估计你也晓得个边边角角的,身上刺着鱼鳞纹凶神恶煞的那个,逼着她认兄长……”

    残棋……桐拂一阵心乱如麻。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兄长,同她说,她若敢去衙门里自首,他必将京师搅个天翻地覆……”

    十七、孙定远、边景昭和残棋,这四人在一处……桐拂想不出是如何的样子,

    边景昭说着已走远了,隐隐仍能听见他的碎言片语,“一笑不可得,同心相见稀……卑栖岁已晚,共羡雁南飞……好欲弃吾道,今宵又遇君……月下谁家笛,城头几片云……”

    ……

    飞云壑,前哨马应是已见敌方列队,朱棣命诸将严阵,亲率数十骑登山观地势。

    桐拂远望着山下的军阵不断变换,左右相距数十里的战阵正渐渐成形,看样子是打算齐齐推进。大批神机铳炮,亦在其间。而鞑靼的轻骑为避免后路被断,已退向山谷。大战一触即发……

    “这儿不安全,你还是回大营去。”金幼孜不知何时靠拢了来,眼下亦披着胄甲,与平素十分不同。

    “这一仗,可赢了?”她瞧着鞑靼遣了一人一马,手举着册卷正奔向阵前。

    金幼孜没吭声,她转过头,“忘了你说不出。憋在心里头,是不是也挺难受的?”

    他瞧她面上久违的松快,有些愣神,“这次回去,咱俩该……”

    她忽然凑近他,“如若你看到的,我俩并未在一处,你还会这般?”

    他苦笑,“其实,我俩的事,我看不到全部……还有许多往后的……实在有些……”他挣扎了半天没能说出口。

    看着他一脑门子的汗,桐拂替他将歪了的甲胄整了整,“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一起去。”他不假思索。

    “你都不问我去找谁?”

    “小柔你不见上一面如何会甘心。”

    “你怎么去?大学士哪来的空闲……”

    “金大人!”身后传来侍卫的脚步声,“阿鲁台献上降书,陛下命大人即刻写招降敕,并送至阵前。”

    笔墨已一并送来,金幼孜席地而坐,提笔即写。天寒地冻砚水成冰,桐拂见他凝神急书,并无半分迟滞,不由琢磨是不是早已成竹于胸……

    招降敕写罢,马已被牵至近前,金幼孜将敕书揣于袖中翻身上马。正欲催马,眼前一花,身前竟多了一人。

    “不要胡闹!”他压低了声调。

    一旁牵马的侍卫见金幼孜忽然咬牙切齿,满脸困惑,“金大人说什么?属下方才没听见……”

    桐拂嘴角挑着,马儿已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怎么能去?”金幼孜气急,但怀中拥着她,又觉着极好,这一句也没说得十分利索。

    “怕什么,除了你,谁能看见我?”她的长发扬起,时不时掠过他的面颊,“阵前最是凶险,你可曾去过?”

    他半天没吭声,桐拂觉着奇怪,不由侧过面庞去瞧。额间触在他的唇角,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你莫要乱动,我怕我会违抗了圣旨……”

    她面上一热,急忙转回脑袋。

    马至阵前,朱棣将金幼孜呈上的招降敕看了一回,将那敕书交与小五,小五接过即刻催马送去候在远处的鞑靼骑兵手中。

    金幼孜正欲告退,耳边传来一句,“你等,辛苦了。”

    他愕然抬头看去,朱棣已勒马回转,重又布阵去了。

    你等……是何意?金幼孜不由抬头望向远处马背上的桐拂。

    ……

    鞑靼诈降,退至九龙口时忽然调转,与明军左哨立时杀作一处。一时间,山谷内神机铳炮声不断。

    收到此番战报时,金幼孜正在大营内与杨荣看那沙盘。帐外猛然传来的呼喝和箭矢声,令众人一时怔住。

    已有部将冲入营帐,“阿鲁台率部众突袭御营!”

    金幼孜冲至帐外,已看见正从远处杀奔回来的朱棣及数千骑兵,神机营也已自御营另一侧赶来。营内一时矢下如注,却并无慌乱,诸兵将愈战愈勇。阿鲁台在混战中仓皇落马,重又爬上马背后,领着部下张皇而逃。

    金幼孜一颗心刚放下一半,又悬起来,她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念起天涯咫尺

    小五有些闹不明白,身前不远处催马疾驰正追赶着敌军的陛下,委实有些古怪。

    虽然平素陛下打仗也会多带着几匹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一匹马始终与陛下并驾齐驱,他虽听不清,但陛下似乎一直在与谁时不时说上两句。

    小五又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附近离陛下最近的就是自己,他在与何人交谈?

    望着那空荡荡的马鞍,小五觉着有些后背发凉。这发凉的感觉也有些莫名熟悉,他勉强按下古怪念头,紧随其后。

    朱棣能看见自己。桐拂最初有些意外,但想着他尚是燕王时似乎就如此,虽不知这里头是何道理,倒也没什么令她担忧的。正好,有些事也可顺道说上两句。

    但这一回,被他捉来一同追那些溃散的散兵游勇,她想不明白。

    这一路百余里,明军几乎是踏着敌军的尸体追击。天气闷热,也无水源。到了夜里,许多人因缺水,已难支撑。

    “仍寻不到水源?”朱棣难得面上阴沉着。

    桐拂摇头,“附近皆是荒漠,地下纵然去掘,也是无法下咽的泥水。”

    马行于长草间,偶有露水拂于手臂衣角,桐拂摸了摸已被露水洇湿漉的衣角,忽而道,“如此可行。”说罢将那衣角拧了拧,立时露水被拧与掌心,她捧了就喝。

    朱棣立时传令下去,众人纷纷效仿,一时士气重振。

    两日之后,终于在长秀川寻得鞑靼大量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及至河两侧,绵延百余里。又于曲津寻得逃兵,神机铳再显神威,百数十人尽数被虏。

    自广漠镇班师时,早前依附于阿鲁台的兀良哈人尾随在辎重营之后,意图劫掠。朱棣命主力过河,埋伏人马于河曲处的柳林中。将草料塞入辎重的包囊,只派了十余个神机营的步卒在后押送。

    兀良哈人中计,抢夺辎重的时候被柳林里埋伏的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回到御营,已是五日之后。

    桐拂刚下了马,只见杨荣面色肃然疾步到了朱棣跟前,“权妃……病入膏肓,御医已无回天之力……”

    她几乎立时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一时四下里一片死寂。他猛地提步就往权妃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极短暂地顿了顿,微微侧过面庞瞥了她一眼。

    桐拂自然晓得他的意思,然而此事,她本是避之不及,眼下看来也是避无可避。

    跟在他身后,她匆匆环顾四处,却并未看见金幼孜的身影。

    大帐内充斥着草药的香气,因为太过浓郁,有些令人窒闷。

    榻上的那个女子,待看清了长相,桐拂随即了然。那模样与妙云极像,只不过仍是桃李之年,愈加姿质秾粹。

    御医战战兢兢立在一旁,“权妃忽得急症,臣……臣已尽力……”

    “是何急症?”朱棣的声音里竟无怒意,在桐拂听来,尽是沉沉倦乏。

    “臣……臣还不曾……”

    桐拂探了一回她的脉象……毒,不会令人即刻死去的毒。经年累月,沉寂于身体中,只是不知由什么促发……她忽然想起一人,又仓皇将那念头压下。

    帐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他犹独坐榻边,面上是更浓重的倦意,“究竟是什么。你不说,回了京师,自然也会有人说。”

    从大帐出来,夜幕深重,一场大雨初歇,草木的香气令她略微缓过神来。

    他在得知真相后,一直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仿佛端坐着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她缓了缓,再抬头,已到了金幼孜的帐前。可以看见里面的光亮,和映在帐上模糊的身影。她挑帘入内,他就在案前坐着,目光怔怔,却是望着一片虚空。

    “我回来了。”她坐在案几的另一边,浑身没气力。

    他却并无动静,仍如她初入来时那般,怔怔出神。

    她莫名有些不踏实,靠近他,“柚子,是我。”

    风自帘子的缝隙处卷入,金幼孜手中书卷窸窣一声,他似是回过神,目光却重新望向书卷,眉间紧蹙。

    桐拂走至他身旁,“柚子,你为何看不见我?能听见么?”

    他盯着书卷又入了神,片刻将它扔回案上,起身掀帘而出。门外的侍卫上前,“金大人,陛下有令,明日拔营班师回朝。”

    金幼孜应了一声,将裘氅紧了紧,踏入夜色。

    她心里被死死压着,有什么错了,且错得厉害。

    这天底下,旁人可以看不见自己,但怎么会是他?

    除了跟在他身后,她想不出旁的法子。或许这如梦魇一般,某一个转身,他又会看见自己,执着自己的手,唤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跟着他,从广漠,至永宁,至长乐,至居庸关,回到北平,返京师。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无人处时却在京师里疯狂地找着什么,有时乘船,有时坐着马车,更多的时候,漫无目的在街巷里走着。那些从前他们常去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很多次。累了,他总是坐在河道边,波澜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斑斑驳驳。

    他每日都去问柳酒舍,刘娘子殷勤相待,背地里却悄悄抹着眼泪。他每日也会去那小院,多半会坐至月上中天,在案上胡乱趴着睡一觉,又赶去早朝。

    爹爹没再回来京师,刘娘子那里自京师来的信笺也日渐稀疏。

    从前,她没觉得绝望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她也一度以为痛彻心扉久了,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到后来,那种痛,丝丝缕缕埋在骨血里、浸透在声息之间。每一次的呼吸、看见、念起、试图忘记,都将那痛楚紧紧拉扯着。

    她被困在这城池里,无人可见,无人可闻,却也再离不开半步。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结局)水边共听烟钟声

    她不敢再日日跟着他,多数的时间,她坐在天禧寺旁的河道边。

    眼见着那琉璃塔一日日高起来,无数五彩的琉璃烧制好了,不断地运来。还有极好看的白瓷,被一片片仔细贴在塔身上。蚌壳做的明瓦,嵌在窗户间,和大宝船上的一般……

    廖卿不知去了哪里,她在天禧寺里再没看到过他。

    解缙入了诏狱,在一个大雪的夜里被灌醉了拖进雪地,再没醒来。

    汉王私兵劫掠,僣用乘舆器物,被剥夺冠服,囚禁在西华门内。

    秣十七被囚禁在京师府衙的大牢里不过数月,就被流放去南荒地。离开的前一日,残棋将押送她去的两个衙役收拾了一顿,二人发誓一路绝不会委屈她半分。离开的那一日,一驾马车远远跟着,扬起的车帘里,孙定远的面庞隐隐约约。

    十六长公主朱玉清下嫁之后,很快薨逝。下葬那一日,西水关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然离开了京师。船内的女子遮着面庞,撑船人的手臂上露出鱼鳞银色的光泽,一瞬即逝。

    文清离开大明宫的那一日,即消失不见。同时不见的,还有加布。

    文德依然是太医院的院判,每日无论风雪晴雨守在太医院外等着他出来的那个女子,也依然是笑嫣明媚。

    琵琶巷的紫竹院里,阿笙耐心地教安儿习字,胡澄不当值时会来,南翁梦录已书了大半。卢潦渤也常去,多半是船厂那里忙完了去那院子里坐一坐。

    大宝船又去了西洋。

    而金幼孜又跟着御驾去北征。此番明军胜了瓦剌,瓦剌重又向大明朝贡。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北平的宫殿盖好了,会通河打通了南北漕运,北平顺天府成了京师,金陵应天府为南京。

    皇后的梓宫沿着会通河北去,终是葬于长陵。

    金幼孜跟着其余臣工一起,离开了这座城。

    他离开的那一日,身影空茫,直到走出了西水关,都不曾回头。

    燕雀湖上的大明宫,虽仍有人留守,但安静了许多。成了她时常徘徊游荡之处。

    再往后,她坐在酒舍的窗边,听着食客们说着京师的事。

    他又随着御驾北征了三次,最后一次,皇帝病逝于榆木川。他与杨荣集军中锡器熔成棺而秘藏,每日早晚依旧上膳,大军继续往京师,并密报于太子。

    太子朱高炽登基,欲迁都回金陵,但不足十月驾崩。

    朱瞻基即位,从此再不提迁都之事。那个极好看的女子成了他的贵妃,又成了他的皇后。

    宣德三年,大报恩塔建成。

    桐拂仍坐在惯常坐着的那一处,眼前的琉璃塔,九层八面,白瓷与五色琉璃光彩夺目。塔顶是铸着寸许黄金的宝珠天盘,塔身外灯一百二十八盏,琉璃灯二十盏。塔灯长明,昼夜通明。

    八条铁索之上,垂铃七十二,垂铁铃八十,日夜作响,声闻数里。

    垂铃悬起的那一日,桐拂见到了廖卿。

    京师,钟鼓楼。

    她走入鼓楼砖石城台的阁楼时,尚不到辰时,穿过大鼓两面,细鼓二十四面,画角二十四板,看见他立在铜壶滴漏的前面。

    廖卿转过身的瞬间,眸光清亮,“你来了。”

    桐拂心里有什么崩开了极细小的裂缝,这一句她等了这么久,却还没等到那个人这么说。

    “你怎么,也在?”她有些困惑,廖卿依然是从前的模样。

    “你不也是?有些事,何必弄得那么明白。”廖卿回首重又望向那铜壶滴漏,“你是不是,也在等?我在这儿,已经不记得等了多久。到后来,没什么可等的,依旧在等。”

    “她并未回来。”

    廖卿点头,将袖中的那方帕子取出,“唔,她那里甚好。没有苦苦等着的人,没有求而不得的念想。她守着她的清宁一世。”

    他忽然道,“就要辰时了,走,去听紫铜钟鸣。”

    他领着她走至阑干处,窗外,晨光微曦。

    钟声骤起,急十八,慢十八,交替往复,共一百零八声。十三匹快马自鼓楼而出,向十三座城门飞驰而去,通告城门开启。

    “扶桑微曙,众革齐鸣;徐疾三止,金奏媛作;以数节之,一百又八;声振天地,无远不格。”身旁廖卿道,“若去那钟楼之上,静心之时,可以听见大报恩塔上的垂铃声,你可晓得?”

    见她不语,他略有些急切,“你去听一听,的确可以听见。”

    桐拂踏上钟楼之时,一百零八声已尽,这般望过去,琉璃塔已被晨曦辉映出异彩。垂铃悠扬,有什么一点点撞入心间,一点点靠近着什么。

    “小拂……”身后的声音,如同远处传来的垂铃声,时有时无,并不真切。

    她的手死死握着阑干,被那人一点点地掰开,“这么捉着,你不痛么?”

    那手心的暖意,太熟悉不过。那个声音,明明就在耳边。

    “我一直都在。”他的声音暗哑,“当初我寻不到你,我用了九子铃。彼时我并不知道,我已用过太多次。所以,被困在了这儿,就在这紫铜钟里。

    你看着这里的一切,我看着你。

    那之后的金幼孜,虽仍是那一世的我,但只余了些许残念。他心里的小拂,是玄武红莲间冒出水面的那个女子。

    对于我,那是从前往后里,无论是如何的模样、叫什么、在哪里生出喜怒哀乐,始终不能抛开的执念。”

    她转过身,将他的模样仔仔细细看在眼中,“执念?我却没有。”

    他唇角溢出笑意,“好,你有没有执念,我们不妨一试。不如,还是这座城。”

    她垂了眼,“所有的人都已不在,这座城对我来说,早已空了。”

    他将她的手牵了,“那就换一世,仍是这里。山川会变些模样,湖仍是玄武,但会有些不同……还有许多很不同的,但很有意思……对了,在那之前,我们去看看她。”

    “不必了。”她忽而抬眼,“既知她清宁一世,也就无需相扰。”

    他目光深邃,“你的生生世世,我一定相扰。”

第三百二十五章 番外

    眼前的湖,与从前很有些不同,但熟悉的气息,她感知得极清楚。

    湖边走着的人,衣衫的模样,甚是古怪。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并不十分明白。

    “哎哎,快看,坐在湖边那个女孩子,她穿的是明制汉服,太好看了吧……”

    “头发也盘得好看,比我这个好多了……”

    “那肯定不像你,才玩了几天汉服就跑出来嘚瑟瞎逛了……”

    说话的几个女孩子,倒是穿着与自己差不太多的袄裙,发式略有些古怪罢了。手里拿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们走近前,其中一个问道,“能不能问一下这位同袍,你这身汉服哪里买的?是订做的么?能不能给个链接?”

    她心里一叹,说的话口音熟悉,只是她依旧听不明白。

    另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小巧方正的物件,也走过来,“对对,还有,你在哪里做的头发化的妆?你这个簪子很好看,哪里买的?是和汉服一家店的?介绍我们去吧。我们都是n大学汉服社的,加个微?以后可以一起玩。”

    她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面庞,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又一个女孩将她们拦着,“人家不想讲,就算了,你们别老缠着人家问。我们在玄武湖拍了还要去老门东拍。拍完了我要吃锅贴、梅花糕、鸭血粉丝汤……对了,不是还要去大报恩寺……哎?摄影师哪儿去了……”

    几个人说笑着离开。

    大报恩寺?她远远望着从前的方向,并没有看见那座五色琉璃塔,也听不见垂铃的声响。

    “这位汉服小姐姐,麻烦问一句,有没有看到几个也穿着汉服的小姐姐路过?”

    身后传来的这一问,令她一愣。

    那人已走到身前,“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就是想问一下……”

    “柚子……”她脱口而出。他穿得很奇怪,背着奇怪的包,戴着奇怪的帽子,手里拎着奇怪的袋子。

    他一愣,低头瞧了一眼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面的确有一个柚子,刚才在公园门口买的。

    “柚子门口就有卖,都很甜……”他有些结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穿着汉服,实在是好看。

    “你怎么在这儿啊,大摄影师!”那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又回来了,“你的衣服带了没?快换上去啊,今天就你一个男生,既要负责拍照,也要上照的啊……”

    他被推搡着去了一旁的屋子里,那群女孩子嫌日头晒,躲去远处的亭子里互相整理衣衫梳着头发。

    她脑子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这一些究竟是什么。但方才那张面容……

    身后的动静令她猛地回过神,他就站在不远处,身后是莲叶连天的湖面。再远一些,能看见梁州,只是不见了黄册库。

    而他,玉色襕衫,网巾束发,依旧是官庐里在窗下看着自己时的模样。

    他的笑意渐渐在唇角溢开,眸色中映着她的笑颜,与那湖光山色交融一处。

    ~全书完~

第三百零九章 龙槛沉沉水殿清

    天色微明,七八个灶台上早已白烟腾腾,炉火熏撩中,各式早食氤氲生香。

    刘娘子刚将一笼包子放在手边案台上,也就一转眼的功夫,最顶上的四只没了踪影。

    她忙扭头看去,一道身影正迅速地穿过袅娜烟气,直蹿入院中。

    “小拂!这一大早的去哪儿?别忘了你爹嘱咐的话!”眼瞅着人早跑没了影,她摇头道,“金公子一走,这丫头怎的食量也大了许多?原先吃两个,如今要吃四个包子……”

    桐拂站在会同桥上,将身后的包袱紧了紧,里头是从爹爹药箱里翻来的药材,还有两个热乎乎的包子。

    这几日潜入诏狱,廖卿比最初看到的模样好了许多。身上的伤不能全医治好了,以免狱卒起疑,但最厉害的几处已无大碍。

    今日去再换上一次药,后面也就无需担忧了。这么想着,她将水珀紧紧握在掌心。

    眼前重又清明时,人已在廖卿的牢房外。

    她走上前,心里就是一凉。那里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在诏狱里来来回回寻了不知多少遍,始终没曾见到他。囚犯的名录被锁在铁箱之中,她也根本无法打开察看。

    不过是前日她才刚来过,彼时廖卿还好好的待在里头,手里攥着小柔的帕子,还同自己说话……难道……她心里一时绞得厉害,匆匆离开。

    会同桥上早已热闹起来,车马不息,人声欢喧。桐拂心中一团乱麻,廖卿的事又能去问谁?

    一路回到酒舍,还未转过巷口,就听身后一句,“站住!”

    她扭头望去,卢潦渤正大踏步地走上前。

    “我找着了。”他有些不耐。

    “找着什么了?”桐拂一脸茫然。

    他没好气,“你让我找人,我找着了,你倒忘了。有意思……”

    他将她扯进一旁的巷子里,比划了一个口形,“鲛人。”

    桐拂脑袋嗡的一响,他居然有能耐跑去朱玉清的私苑?

    “不过,”他又是一脸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

    “什么意思?”

    “被人捉去关起来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说什么?”桐拂见他要走,将他衣袖扯住,“你话说清楚,他被谁捉去了?现在在哪儿?”

    卢潦渤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我只答应帮你找,没说要将人拎到你面前。如今将他关着的地方……你知道也没用,你根本进不去。”

    桐拂将他去路拦着,“你只管告诉我,能不能进去,那是我的事。”

    她立在燕苑的山门前时,已是暮色初现,幽径无人山林空寂。守在门前的侍卫却说公主不在燕苑内,且已好些日子没过来。

    离开山门,她循了山溪到了一处湖面。湖面虽不大,但估摸着应是与苑内的湖水相连。她将明珠绕在腕间,潜入水中。

    湖水寒冷刺骨,想着此处曾是安宁陵畔燕雀湖,她好似又见彼时深幽枝桠间,与栖燕比肩,同望甬道清冷石麒麟昂首相对……

    眼见头顶水面透出光亮,她正欲浮出水面,忽觉没来由的窒闷,又似被什么死死拖拽着不得脱身。大惊之下回身四顾,湖水清冽,分明什么都没有。

    猛觉察头上动静,她忙仰头看去,无数巨大的石块携着泥沙扑将下来,似要生生将自己埋在这湖底。

    一片纷乱迷蒙间,她听见有人急切地唤着自己,“你疯了么……快出来……你根本无法阻止……燕雀湖注定会被填了……他们要造宫阙……”

    她奋力想要拨开眼前迷雾般的沙土躲开巨石,但始终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眼睁睁看着一块巨石扑面而来,而自己根本无处闪躲……

    眼见着伙计要将酒舍门的关上,刘娘子将他叫住,披了氅衣重又走出去四处张望,“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晓得我不舍得拘着她,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回头看她爹和金公子怎么收拾她……”

    她正欲返身回去,一个样貌陌生的女子走近,冲着她施了一礼道,“我家主子让我带句话,桐姑娘在我家主子那里,晚些会送她回来,刘娘子莫要担忧。”

    刘娘子神情一肃,“你家主子?是何人?小拂为何会在那里?”

    那女子垂着眼眸,“刘娘子宽心,我家主子与桐姑娘是旧识,自然不会害她。”说罢自袖中摸出一块腰牌呈至刘娘子跟前,待她看清了,又很快收回去。

    刘娘子心里一跳,这腰牌是宫里的东西,且绝非寻常之人可随身带着。她思量一番道,“我刘娘子虽不过是市井中人,但在这京师里倒也没什么忌讳惧怕的。你家主子需得将小拂好好地送回来,若伤着她一丝一毫……”

    那女子敛衽一礼,“刘娘子多虑了,既然主子让我前来,就是想令刘娘子宽心。桐姑娘的事就是我家主子的事,我家主子的思量计较只怕不比刘娘子少。”说罢款款告退,很快消失在深夜窄巷之间。

    刘娘子怔怔立在原地,末了一叹,“幸亏她爹不在,不然……唉,得了,今夜我也不用睡了,且热壶酒等着吧……”

    青豪笔锋骤转,倏而顿下复又急提而起,墨香洇着纸香,于行云流水间透着气贯长虹之势。

    瞧着眼前这幅字,他甚是满意,将笔搁下,立时有人上前,“太孙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歇息?”

    朱瞻基抬眼瞧了一回卷帘外沉沉夜色,“那位……桐姑娘如何了?”

    内监忙道,“桐姑娘在偏殿,早前醒了,这会子应是在用膳食……”

    “我去看看。”朱瞻基拔腿就走。

    内监不敢阻拦,一路小跑跟在后头,“殿下,将她带回宫里,已是不妥。如今殿下又要亲自去瞧她,这……这更是不妥……”

    朱瞻基脚下没停,“有何不妥,又不是没见过。她还欠我一艘船……”

    内监已是一头的汗,“殿下,那里有女史照看着,一会儿就该送她出宫了。殿下此举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

    朱瞻基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脚下反而加快了,“知道此事的人,不能再多一个,你只管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其余的,再莫多言!”

    内监瞧着眼前的身影,虽尚未到束发之岁,但气势言语,已是极有当今圣上不怒自威傲睨万物的风范。

    朱瞻基走至殿前,思暖已笑吟吟迎上来,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思暖礼了礼,“今日太孙奔走辛苦,太子殿下命我过来瞧瞧。”

    朱瞻基眼神闪了闪,“今日之事……”

    思暖颔首,“太子殿下都晓得。”说罢让开了身子,“时辰不早,再一会儿,我该送她出宫了。”

第三百一十章 沧海桑田非旧日

    此间偏殿,他幼时与宫人藏朦玩耍时入来过,彼时里面并无多少摆设,十足清冷。

    眼下腊月里,殿内垂了层层厚重帷帐,又有炭炉旺着。座椅榻卧亦凑在一处,火上小炉新沸,倒是难得有了暖带入春风的意思。

    她就坐在炭炉旁,怔怔望着火光出神,身上只是单薄的衣衫,一旁案几上的膳食点心显然都没有碰过。

    他示意宫人尽数退去,在她不远处坐下,“你不冷么?”

    她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好似忽然听见什么,抬眼看过来。

    那个少年,应是见过的,眉眼间很熟悉。

    他皱了皱眉,“不记得我了?”他比划了一个舟子的模样,“你替我修的,还说要造一个更大更好看的。”

    她恍然,“你怎么和他这么像?我怎么没想到……”听着却似是自语。

    “像谁?”朱瞻基有些困惑,转而又立刻想明白,“皇爷爷说,我与他从前竟是一般模样。”他面上尽是掩不住的得意。

    见她重又垂目不语,他道,“你……为何会在燕苑的湖里?”

    她的面容被炉火簌簌映着,“那本是我住的地方。”

    “你说什么?”他微愕,“你不是住在龙广、覆舟山之间的湖边?燕苑那里,皆是皇家私苑,哪里有寻常人家?”

    她面有疲倦,“唔,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忽而抬眼盯着他,“殿下又是为何会在燕苑里?”

    朱瞻基清咳了一声,抬手往炉里添了炭条,“我……路过。”

    “好巧。”

    “是有些巧。”他面上已将一丝慌乱掩饰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那湖里。”

    她蜷在椅子里,“我本想去找人,没来得及找到,就……”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在这间宫殿里醒来之前,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应是,终究想起了从前诸般。

    见她重又神思恍惚,朱瞻基将好奇压回去,“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道。咳,知道的都是我的心腹,你不必担心。”

    她闻言笑了笑,“多谢殿下。”

    “谢……谢我做什么。”他面上微微赧色,“举手之劳。”

    “有一事……”

    “姑娘尽管说。”意识到自己应得太快,他轻咳一声,端了茶盏喝了一口。

    “殿下可知钦天监廖卿?”

    “知道。”他即刻道,“他被关在诏狱。”

    她稳了稳气息,“那……现在呢?”

    他一慢,“应是,还在诏狱里。”

    “他若已不在诏狱了呢?”

    “那多半……”朱瞻基顿住,她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她倏而起身,“我该走了,今日多谢殿下。”

    见她言罢果真掉头就走,他急忙站起身,“等等!我想起一事。”见她转身认真瞧着自己,他将腰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或许廖大人无事,不过我先查一查,你且等我的消息。”

    她欲行礼,他想要拦住又不知该如何,急忙往一旁移开一步,“何需……何需诸多礼数。”

    “如今太子监国,太孙若不方便也不用为难,我总能想到法子。”说罢桐拂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思暖入来,恰看见他眉间蹙成一堆,忍不住笑道,“殿下有何烦心事?”

    他犹望着殿外,“总觉得,她与上次见着很不同。”

    她笑意更浓,“殿下与从前也很不同了。”

    “不,你不明白。”他嘴角紧绷着。

    ……

    刘娘子透过窗子,怔怔望着站在河边正与沽酒船上的伙计说话的桐拂,心里又涌起说不出的古怪。

    自那日深夜归来,她与从前十分不同,好似……变了一个人。

    然而无论如何问她,她皆只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出神间,桐拂已走到面前,将刘娘子的手臂挽着,歪着脑袋笑嘻嘻看着她,“刘娘子,我能不能……”

    刘娘子见她难得露出从前烂漫笑容,轻拍她的手背,“定是又想出去了。唉,你晓得我不会拦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自己当心些,别到处乱跑。天冷,这看着又要落雪,早些回来。”

    她欣然点头,将刘娘子搂了搂,挑帘出去,很快走远了。

    远远看着那背影,刘娘子一边担心着,一边又莫名觉着,如今的小拂已无需自己担忧。这感觉甚是奇怪,她思量不明白,摇着头重又招呼食客去了。

    西园,汉王府邸。

    桐拂从未来过,如今坐在这道高墙之上,可瞧见园子里花木佳静亭台绵延不绝。看着并无特别,其实极尽工巧奢靡。

    卢潦渤说鲛人在此处。

    汉王如何会发现鲛人,又是如何将他捉至此处?将他捉了是为了什么?朱玉清又去了何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她还需问清楚。

    这么看出去,西园里有几处池子,掩在碧色之间水光粼粼。她略略记了方向,跃下墙头。

    一路遇见的护卫侍女不多,皆敛神屏息十足小心的模样。桐拂知道他们瞧不见自己,索性放慢步子趁机将四处地形记了记。

    园子一圈绕过来,并未瞧见鲛人的身影。几处池子,莫说人影,就连鱼都没瞧见一条。

    她在一处庭池边稍坐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纷纷踏踏自身后过,扭头就看见几个护卫正推着一驾木车,上头几个巨大的木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其中一人小声抱怨,“咱西园里头这么多水,为何还要从外头运水入来?又不是山泉……”

    另一人急忙呵斥,“这西园里运进什么来都不是稀罕的,何况几桶水?!哎哎,仔细点,别撒了……”

    “呸呸!”扶着木桶的一人不知何故被溅了一脸的水,骂骂咧咧道,“这水又苦又咸,到底什么玩意儿……”

    桐拂跟在后头,眼见这他们将木桶堆放于一处僻静小院,又很快离开。小院里并无人守卫,只是木门上悬了锁。

    桐拂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寻常石案石椅,还有一处石亭,院中连一棵树都没有,荒草丛生。一溜排斋房也没上锁,里头除了简单的案椅,也没有人影。

    她在亭子里又坐了坐,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除了院子角落里的那些巨大木桶,她还能感觉到水泽的气息。

    她起身,扶着石亭阑干又四处看了看,余光中瞥见有什么掩在亭外密生的荒草间。

    她上前拨开荒草,底下赫然一眼石井。这么看下去,黑黝黝什么都瞧不着。

    她翻身坐在井沿上,定了定神,倏而跃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漠漠轻花著早桐

    自上面看,不过一个小小的井口,但井下其实十分宽敞。

    腕间的明珠将四下照着,井壁由青石砌成十分光滑,缝隙里垂着碧色蕨藻,瀑布般直落入水中,藤须曼妙游荡。井水澄净碧幽,却深不见底。

    并未看到鲛人的身影,桐拂有些失望,正欲潜入水中,耳边听得细微的铿锵声。循声望去,那里是生着极茂盛蕨藻的一处。

    她游近,将蕨藻拨开,赫然看见一截乌黑的锁链,锁链的中间是一截手臂,那上面隐隐银泽的鱼鳞。

    她心里一紧,摸出峨眉刺,将那些蕨藻小心割断,渐渐露出里面的身影。

    他的手臂、腰间、双腿和脚腕上,皆被铁索勒着,整个人被捆缚在井壁上。大半个身子浸在井水中,他垂着头,长发在水中与蕨藻蜿蜒纠缠一处。

    桐拂看不清他的面容,小心摇了摇他的手臂,“你怎样了?”

    锁链一阵窸窣丁当,他仍是无力地垂着头。

    猛听见头顶传来动静,一根绳索忽然垂下,很快听见有人正沿着绳索下来。

    桐拂将峨眉刺紧握在手中,冷不丁却被人捉住了手腕。她回过头,他正紧盯着自己。

    到水里去。

    他并没有开口,她却立刻明白。

    不容她反应,他手腕一沉,将她按入水中。

    桐拂寻了蕨藻茂盛的一处,刚将身影藏了,已看见一人攀着绳索到了鲛人的面前。

    水下隐隐听着那人道,“怎么还不哭!鲛人的泪不是珍珠么?哭得越多越好……”说罢,自身后摸出鞭子,狠狠抽打起来。

    鞭子不知是何质地,触着皮肤发出惊心动魄的撕裂声。这般看上去,鲛人仍垂着头,却是一声不吭。那人将他的头猛地按在井壁上,“哭!给老子哭!再不哭,老子将你的皮剥了,鲛人身上的油,传说可燃万年不熄,也是宝贝……”

    那人反手摸出匕首,就要往鲛人身上割去,猛觉着脚腕一紧,整个人咕咚一声没入井水中,连惊呼声都未及发出。

    入水后,只见四下里蕨藻翻腾缠绕,如狰狞恶魔般将他团团围着,手脚被裹着,他根本无法挣脱。绝望之际觉着后颈一痛,整个人直挺挺晕厥过去。

    桐拂将他拎出水面,挂在垂下的绳索上,自那人身上摸出铜钥,返身解开鲛人身上的铁索,“你的伤……”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长话短说,我并非你要找的人。”她道,“你的族人并非我所杀。素纱禅衣,也不是我拿走的。”

    他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的分毫神情。她的眸光清杳,却又分明见流年如砂,悲欢痕迹,层层堆积。

    “河道里的死去的那些人,可与你有关?”她问。

    他摇头,眸中皆是悲凉。

    头顶猛地又传来动静,令二人回过神,“赶紧走,有人来了!”桐拂示意他潜水离开。

    他抵着井壁不动,目中却是,为何你不走?

    “我没事,他们看不见我,我还有事要去打探清楚,你先离开。”

    率先攀着绳索下来的人一路骂骂咧咧,“你个蠢货,让你下来取鲛人的珍珠,折腾这么久,耽误了王爷的事,你可担待得起……”

    待到了下面,瞧清楚绳索末端捆着的人,他唬得几乎落入水中,“你……你……”转头看着井壁上空荡荡的铁索,他的声音立时扭曲,“鲛……鲛人呢?!”

    “这位公子,找的人可是我?”他身后一句阴恻恻传来,他立时僵着不敢动弹,半天才憋出颤巍巍一声,“谁……谁……”

    “公子回头看看,不就晓得了。”那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足幽怨。

    那人缓缓转过头去,顿时脸色煞白。

    身后的井壁旁,一个女子。自水中露出小半幅面庞,被长发掩着,而那长发竟是碧色蕨藻,在她身边扶摇摆动,仿佛狰狞手臂,就要向他扑将过来。

    “鬼……鬼……”那人仿佛被人掐着脖子,只能发出嘶哑的惊呼。

    “谁令你捉了鲛人来。”她的声音竟自水中发出。

    那人早唬得魂飞魄散,“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汉王!”

    “若不说实话,你以后就住在这井里,陪着我,可好?”她冲他伸出惨白手臂,水草如蛇缠绕其上。

    他目眦欲裂,“说!我都说……”

    ……

    日头颇高,刘娘子自门缝望进去,她仍在榻上蜷成一团睡得正沉。

    刘娘子轻手轻脚掩上门,退入院中。看着晾在井台边的衣衫,她上前平整了一番,忍不住嘀咕,“这么晚回来还将衣衫洗了,这丫头何时这么勤快了……”她将那衣袖上沾着的一缕水草掸去,“唉,这又是去哪儿了……”

    耳听着前头似有动静,她提步赶过去,伙计已风风火火到了面前,“刘娘子,有客。”

    “有客就有客,一大早咋咋呼呼做什么?”她挽着袖子欲走入前堂招呼。

    那伙计忙将她叫住,“客官说要小拂姑娘亲自招呼……”

    刘娘子将门帘挑了一角,看着角落坐着的少年,眉间轻蹙,“小拂还没起,不过,看来也只能她去招呼。”

    桐拂打着呵欠捧着粥点迈入堂中,看见窗边的那人,有些意外,“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坐了坐正,“什么叫跑出来?”抬眼见她脸颊上犹有睡痕,仍不住嘴角咧了咧,“开酒舍的,也能懒成这样。”

    桐拂将粥点放下,将声音压低了,“这一大早的,太孙殿下是嫌宫里的早食不合意?”

    朱瞻基看着眼前的白粥熬得晶莹软糯,一旁蔬茹晚菘、酥骨鱼鲊,新烟萦香,令人垂涎。他忍不住尝了几样,再没停过筷箸。

    粥碗里都吃得一粒不剩,他才放下。她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吃这么快,也不怕噎着。”

    他端着茶闷头喝了几口,将面上神情遮住,“的确是比宫里的好吃许多。”

    见她起身欲将案上的收拾了,他示意她坐下,“廖卿的事我打听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先问你一事。”

    桐拂重又坐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听说,二叔的西园里闹鬼了,还是个井里的水鬼。”他顿了顿,“女的。”

    “哟,大白天的,听着都觉着瘆人。”她替自己斟了茶,稳稳当当地喝了。

    他支着脑袋看着她,眉挑着,“我就坐她面前,也没觉着瘆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云梦微茫冰鉴里

    她抬手将身旁的菱窗推开,晨曦扑洒入来,映着一室明堂。

    “喏,我有影子。”她冲着地上扬了扬下巴。

    朱瞻基认真地瞧了瞧那影子,“唔,那看起来,道行甚是高明。”他一脸好奇地重新望着她,“所以,你究竟多少年岁?”

    她眸光飘出窗外,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这么一算,就觉得自己老得几乎要朽了。”

    他身子又前倾了几分,“从前此处是什么模样?”

    她默了默,似在仔细回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人多人少,繁华凋敝几番轮回罢了。”

    “如今定是最好的。”他傲然坐直了身子,面上是少年特有的飞扬。

    有一瞬,桐拂想起了另一个少年,也曾这般模样。

    见她不语,他又道,“你为何没跟着去北征?”

    她转眼瞧着他,“你皇爷爷怎么没带着你?”

    他面上微微的恼意,“我求了几日,还是被留下了。”

    “你问完了?”她忽然道。

    他一个错愕,“什么问完了?”

    “该说廖卿的事了。”

    他重又正襟危坐,一幅庄重模样,“我听他们说,你曾在天禧寺旁的河道上,撞翻了刺客的舟子。”

    “这和廖卿有什么关系?”

    “你别着急啊。”他故作老城淡淡道。

    那样子看起来,果然与奉天殿的那一个一般模样。桐拂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惜,我没看着。”他的确是一脸惋惜,“据说,那时河道上乱箭齐发,火光四射,血肉横飞……你竟有胆量将那舟子直接掀翻了,可是有法术?”

    “唔,”她轻描淡写神情甚是缥缈,“屏息凝神,然后念个诀。”

    他的双眼瞪得滚圆,“当真啊?!”活脱脱少年郎模样。

    桐拂摇头叹道,“不过是个巧劲和快慢,在那大本堂里,你这书都念去哪儿了?”

    朱瞻基才知被耍,抿着嘴正色道,“大本堂里,陪我念书最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金大人。”

    她一愣,见他面上飞扬神采,也不禁露出笑意。

    不过笑意很短暂,只是一晃眼的功夫,看在他眼里就很不得劲,“你好似,有怨?”

    “太孙殿下误会,我能有何怨。有怨的,不过是枉死的人,错判的事。”

    见她目光落在外头的河道,朱瞻基想起什么,“河妖案?我听闻,你也曾是那案子的疑犯。后来案子了结,与你并无干系……”

    她有些意外,“太孙殿下晓得的事情不少,只不过,有些事终究是被人裹在迷障里。”

    “此案,是父王亲审。难不成,你觉着另有隐情?”见她默不作声,朱瞻基有些坐不住,“你这毫无道理!我父王岂会是那般颠倒是非不问究竟之人?”

    她亦起身,眉眼淡淡,“此事,当我没说过,殿下慢走。”说罢将案上碗盘收拾了,端着就走。

    “你等等!”他绕至她跟前拦着去路。

    桐拂抬眼瞧他,彼时被人抱在手里的小娃娃,如今竟快与自己一般高了。

    “天禧寺,那里有你要找的人。”他道,“再有……”

    “殿下让我好找……”一个女子挑帘而入,欢快走至近前,一双眼乌溜溜只盯着朱瞻基。

    瞧仔细了,桐拂亦不由感叹这实在是极好看的一个姑娘。年岁与朱瞻基相仿,却已出落的姣艳绝伦,举手投足间娇俏活泼。

    “阿锦?你怎么跟来了?”他虽露出诧异,但全无怪责的意思。

    “这位是……”阿锦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桐拂。

    “沽酒跑堂的。”桐拂抢在朱瞻基之前道。

    阿锦扑哧一乐,跟着道,“我姓孙,茹锦,太子妃身旁尚仪局司籍。”

    朱瞻基斜睨着她,“若都跟着你习宫中礼仪,怕是宫里早已鸡飞狗跳。”口气虽揶揄,但眸光里尽是宠溺。

    孙茹锦也不恼,“对了,方才路过一家铺子,门前有新捉的促织……”

    他顿时喜形于色,将她牵了就走,“快去瞧瞧。”说罢二人已并肩出了酒舍。

    “好一对竹马青梅……”身旁传来刘娘子悠悠感叹。

    桐拂扭过头,“你晓得他们是谁?”

    “这若是看不出,那我刘娘子可是白在这京师里开了这么些年的酒舍。

    你放心,方才伙计都被我赶去后头,没人听见。”她转瞬又是一脸忧色,“小拂,你跟这些人打交道,可要十足当心……”

    “我晓得,”桐拂道,“不过,有些人避是避不开的,总会遇上。”

    ……

    转过天禧寺前的河道,河面上竟热闹起来,运着长木石材的平头船穿梭往来,寺前人影绰绰,看着皆是工匠打扮。

    桐拂将船泊在一旁,候了候,来来去去的人里并未瞧见廖卿。索性上了岸,跟着工匠入了寺中。

    寺中除了劳作的工匠,还有兵马司的吏目,甚至锦衣卫的校旗。她有些看不明白,重修天禧寺动用工部就罢了,怎么会有锦衣卫掺和入来?难不成……她心中一动,往锦衣卫最多之处走去。

    到了近前,果然瞧见不少工匠劳役的脚腕间犹束着铁链,清理着荒草焦木、旧石垣、碎瓦砾……

    这许多人,穿着同样的衣衫埋头劳作,桐拂漫无目的地四处寻着。

    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她转身看去,一人手中抱着的几根木桩掉落在地上,一双眼却紧盯着自己。

    衣衫虽不整,发髻凌乱,但面上却透着喜色,“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几个锦衣卫。

    桐拂示意他莫要出声,走至他近前,“他们瞧不见我,倒是你……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方才老远就看见你,猛一眼,以为是……”

    “站这儿发什么楞?干活!”一个校尉走上前,将廖卿推搡着。

    廖卿将地上的木桩抱起,往墙边走去。

    “你怎么会来这儿?”桐拂跟着他,“谁放你出来的?”

    “五日前。”

    “五日……”桐拂沉吟,彼时御驾已北行,能将廖卿放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她回过神。

    “好多了。将我放出来时,有医官来瞧过。”

    “这里虽比诏狱好了许多,但,这些重活,你……”

    他笑了笑,“这算什么,能活着出来,已是足够。”

    “其实,凭廖大人的本事,倒是有法子可以少受些罪,或许还能早些离开这里。”她远远瞅着那些校尉。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织为云外秋雁行

    “你瞧见没,墙角站着的那个,原先可是钦天监的六品官,还曾跟着大宝船下过西洋。”

    “啧啧,这么好的差事给办砸了,差点掉了脑袋,如今被罚了劳役,惨哟……”

    “你瞅瞅,如今疯疯癫癫的,自个儿对着墙根说话。”

    “哟,可不是,还对着墙直摇头……”

    两个工匠又唏嘘了一番才走远了。

    “这管用?”廖卿仍有些犹疑,“给那些校尉……看相?算命?”

    桐拂倚着墙淡淡道,“无论用什么法子,眼下总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处虽比诏狱里强了许多,就你这样,在这儿待久了怕也是性命不保。”

    “我一生所学,乃是察天象正历法,怎么能……”

    “你当初又是如何找到小柔的?”她看着他面上神情瞬息数变,“既然能用它找着人,用它救自己的命怎么就不行?这条命都没了,谈何所学?如何察天象正历法?”

    廖卿垂眸,“既然有命出来,应是还有一见的机缘。”

    她抬头望着枝桠间犬牙参差的天空,“或许等着琉璃塔建成,她能回来也说不定。”

    ……

    自天禧寺出来,天色已晚,桐拂将舟子撑过几条河道,觉着船身微微一晃,隐约听得船后有动静。她走至后头看了一圈,没瞧见什么,船尾的明角灯却映出船板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往船舱内。

    她将舟子泊了,手里握着船篙靠近舱帘处,低声道,“什么人?”

    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缀着鱼鳞的手臂。

    桐拂四下里瞧了瞧,丢了船篙,矮身入去。

    他坐在地上,倚着船壁,似是极倦怠。

    “出了什么事?”桐拂蹲下身子问道。

    他自腰间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桐拂看仔细了,是一块腰牌,但上面除了繁复的纹路,并没有字,“这是什么?”

    他摸着自己的喉咙,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河道,案,找到。”

    “这是你在案发之地寻到的?”桐拂手有些颤,旋即又意识到什么,“你会说话了?”

    他愈加疲惫的模样,点点头,“为了,阿清。”

    他又去腰间摸了一样东西出来,此番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所刻,竟与腰牌上一样。

    “这也是你找到的?”桐拂接过短刀细看。

    他点头,“分月桥,栏杆,桥下,淤泥,被凿过。”

    “这腰牌在何处寻得?”

    “颜料,坊。”

    颜料坊是第一处命案所在。彼时自己莫名上了庆城公主的船,去浦子口劝降燕王……归来时,刚巧在颜料坊,顺手将落水的女子捞出,只可惜为时已晚……之后穿着素纱禅衣走上岸去的,究竟是……

    他忽然起身,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桐拂回过神忙起身追上他,“你如今藏身何处?可还是燕苑里?”

    他点头。

    “你自己小心,公主可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以手撑着舱门,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支撑着,半晌才道,“她,嫁人。”

    “嫁人?”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嫁给谁?”

    “金川门,守卫,赵辉。”

    “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时的事?”桐拂眼前是朱玉清看着他的模样,那眸中满满溢溢,哪里还能放得下任何旁的……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赐婚?”

    他猛提步而出。只听得水声鏦铮,徒余河面涟漪无数。

    有什么在船板上莹莹烁烁,桐拂附身捡起,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内里似是掬着水,流光迷离。

    她猛地抬头望向河面,鲛人滴泪成珠,竟不是传说……

    颜料坊的河道边,日头下坐久了,极易被织锦的斑斓颜色晃了眼。

    桐拂听见身后脚步声,往石阶一旁挪了挪,容那人过去。

    身旁裙裾掠过,一个女子挽着篮子走至不远处的树下,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在手中仔细摆弄。

    这么看过去,是一只小巧的纸船,上面覆着花样好看的绫缎。那女子将篮子里的几样点心取出,小心放入纸船中,一切安置妥了,才将船放入水中。

    小船顺着河水,悠悠晃晃地远去。

    “阿绫,许久没来看你,你莫要怨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几样糕点,还有这些绸缎。

    你从前一直说,待出嫁的时候,一定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这些是宫里送出来的,是我私下攒的边角料,好不好看……”

    “阿绫,可就是绾绫?”

    这一句从耳边传来,惊得她一个哆嗦,慌忙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模样陌生,应是从未见过。

    “你莫怕,这案子我晓得。当时我在这里,都看到了。”桐拂温言道,“你和绾绫是姊妹?”

    “我们并非亲姊妹,不过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姊妹也不差。”她瞬时红了眼,“我叫夏苎,与绾绫都是外织染局的织女。”

    “此物,你可见过?”桐拂将手中的腰牌递给她。

    夏苎接过,“见过,外织染局常有宫中的人来,各种腰牌我都见过。”

    “宫里的?”

    “是,寻常宫里的腰牌都有字,这一种只是纹样的并不常见,当是勋贵府上贴身的侍卫所用。”她又想了想,“甚至,亲王藩王府。”

    见桐拂沉吟不语,她忽而道,“难道……可他们为何要害死阿绫?她不过是坊间的织女,从未伤害过旁人。”

    桐拂见她急切,安抚道,“夏苎莫急,此事终究会水落石出,她们不会枉死。”

    夏苎起身就要拜,“虽不知这位姑娘是谁,若能为阿绫和枉死的那六个人寻得真凶,夏苎感激不尽……”

    桐拂将她拦着,“我叫桐拂,若有什么事,你在河道上随意拦一条沽酒船,让他们捎个话说你找我,我就会来。不过,夏苎也要当心,往后阿绫的事莫要轻易在人前说起。”

    夏苎点头。

    桐拂正欲离开,被她叫住,“桐姑娘,我看你这衣袖边上磨得太薄,眼看着就要破了,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引几针。”

    桐拂低头细瞧,袖口果然就快破了,仰面笑道,“不用……”

    夏苎已牵着她去一旁石阶上坐了,自腰间的香囊里取了针线,纤指蹁跹引线穿针,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衣袖已新如初,再看不出半分陈旧意思。

    桐拂咂舌,“夏苎当真好手艺……”

    夏苎笑容明朗,“就指着这个手艺填饱肚子,可不能差了。往后桐姑娘要做衣裳或是织补,来找我就好。”

    二人临河而坐,直说到暮色初落才依依告辞。

    眼看着夏苎挽着篮子款款走远了,桐拂正欲离开,莫名觉着心中一动。她回身朝河面上望了一回,不过几条细窄渔船,不远处一只画舫隐隐有丝弦吟唱传来,船尾正挂起明角灯。似乎并无不妥,她这才提步离开。

    画舫中明烛煌煌,香炉间龙麝云缕凌空,被挑起一角的窗帘倏而落下。

    “滚!”一声呵斥猛地响起,丝弦声骤停,弹唱的乐女慌忙抱了琴踉跄着退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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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