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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一章 玉关道远忆旧丛

    “小九尾?”忽格赤愣着,猛地起身将她拖进院子,探头看了一回外头的巷道才将院门无声掩上。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的?”他压着声音。

    “方才阿奈它……”

    忽格赤牙痒痒,“又是这毛狐狸……”他回过神将桐拂拖着就往后头走,“你赶紧离开,后面是条窄巷……”

    桐拂被他拽得趔趔趄趄,“你怎么住这儿了?皮作坊那儿呢?”

    忽格赤脚步慢了慢,“你记着,那地方别再去了!尤其是我那间作坊。”

    桐拂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另一只胳膊无力垂在身侧,很有些古怪,“你手臂怎么了?”

    忽格赤步子加快,“别问,赶紧走,以后别再过来。”

    “你不说清楚,我还得来,这地方我认识。”她道。

    忽格赤停下脚步,回身瞪着她,“你这丫头……”他叹了一回,叹得桐拂心里一慌,忽格赤这般的何曾唉声叹气过。

    他拧着眉头,“阿鲁台杀了明使郭骥。”

    “阿鲁台?蒙古大汗的太师?”

    忽格赤点头,“所以你晓得为什么了?还不赶紧走!”

    “此事与你何干?你……”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推搡着入了后头的窄巷。

    “你若知道的清楚,可就活不过明天喽,赶紧!走!”木门即刻被关了个严实,只一瞬,那门又被呼地打开,阿奈被他一手拎着塞进她怀里,“小九尾,漠北草原的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你自己保重。

    若我忽格赤此番不折在京师,回头定要带着小九尾去草原上跑跑。”他面上浮现从前爽朗笑容,但很快消失在紧掩的木门之后。

    桐拂再要问,耳听巷道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隐隐可见灯笼的光亮,忙抱着阿奈转身离开。一路乱纷纷琢磨着这金幼孜忽然入宫,是否也是为了这事?若当真出了此事,只怕这之后……

    直到第二日午后,她才见到金幼孜。他踏入酒舍时满脸倦色,好似一夜未曾合眼。

    待他坐定,看着他胡乱用了些粥食,她才压低声问道,“是……阿鲁台?”

    金幼孜手里的筷箸僵住,人顿时醒了大半,抬眼瞪着她,“谁告诉你的?”

    她眼睛忽闪几下,伸手替他斟了茶,“我猜的。”

    他将筷箸放下,“十六公主告诉你的?”

    她手里的茶壶晃了晃,“你昨日醉成那样,怎么知道我去见了谁?”转而又想明白,轻嗤了一声,“自家妹妹也要紧盯着,还真是有心……”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又口没遮拦的。”

    她抬眼反瞪着他,“是呢,也不知道谁,口里遮着拦着,不知藏着什么……”

    他索性将手里的粥碗也放下了,“这一句先说清楚,谁遮拦了?”

    “九子铃,为何在你屋里?”她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慢悠悠取了茶盏,“放你那里,一个不小心,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以为每回能找着你,很容易?”

    “你和这九子铃,究竟什么干系?”桐拂又凑近了几分。

    她离得有些近,近到可以看清星眸幽邃,却又分明秋水清无底。他一时陷入那之间的天光水影,竟忘记言语。

    见他愣着,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竟困成这样……”

    他将眼前她那只晃来晃去的手捉了,喃喃道,“没什么干系……都是不要紧的东西……”他忽然正色道,“不等开春了,就此岁秋,可好?”

    桐拂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热,“你不是困糊涂了吧?是谁说的白纸黑字定了日子,不能改的?”

    “陛下已决意北征。”

    后面的话,桐拂没听得十分清楚。他以筷箸沾了酒,在案上圈圈点点。约莫说着那些,早先鬼力赤夺了汗位,阿鲁台任太保枢密院知院。明廷称鞑靼,之后数次遣使致书,称“可汗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但都被鬼力赤拒绝。唯独阿鲁台表示归诚之心……

    再之后,因鬼力赤被传非北元后裔,引起部众不服,先是被废,之后被阿鲁台所杀,另立本雅失里为汗。阿鲁台自任太师,专擅朝政。

    岁初,阿鲁台与本雅失里率兵出击瓦剌,被击败后退走胪朐河。阿鲁台虽败,但并未遭受重大打击,前几日竟杀死明使郭骥。”

    桐拂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强自镇定,“阿鲁台,原本是元廷阿速卫的亲军?”

    “是,阿速卫本是北元中央禁卫军里的翘楚之军,他本人参加过捕鱼儿海之战,其兄妹为明军所俘。”他在案上的另一侧圈了一处,“瓦剌是唯一可以与鞑靼一争高下,早前沿着科布多河、叶尼塞河上游不断东进,占据了肯特山之西及林为。瓦剌兴起不久,其三首领被朝廷封为顺宁、贤义、安乐王。

    至于其它势力,表面看似臣服朝廷的羁縻卫所,其实叛服无常,在我朝、鞑靼与瓦剌间摇摆不定。比如,朵颜三卫。”

    桐拂眼前恍惚,想着初次在大宁遇见的朵颜三卫,之后冰冻三尺的白河,李景隆的丢盔弃甲……那一切,时而扑近眼前仿佛就在昨日,时而又模糊到看不清面目,比之齐梁、太元年间的那些往昔,也不知哪个更久远些……

    “想什么?”换他在眼前晃了晃手。

    她拎了一旁的酒坛过来,各自倒了一盅,“北征,谁去?”

    “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武城侯王聪为左副将、同安侯火里火真为右副将、靖安侯王忠为左参将、安平侯李远为右参将……”

    桐拂见过丘福。当初靖难之师初起,便是他与张玉一道一举拿下北平九门。之后的真定、白沟河、夹河、沧州、灵璧诸战中,丘福皆为前锋,以劲卒捣敌中坚,但……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金幼孜拈了酒盅和她的碰了碰,“他虽是老将,朴戆鸷勇敢战深入,但谋略比起张玉、朱能还是差了几分。

    而鞑靼,是北元残部阿速卫壮大而成,善轻装骑兵的打法。虽无攻坚之力,但十分依重灵活变通的战术。

    丘福领着十万骑,这一仗究竟会如何,不好说。”他将酒一口喝尽了。

    桐拂见他欲言又止,转念想着忽格赤,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金幼孜却忽然发话,“你可知,之前在河道上刺杀陛下、致**浅重伤的人是谁?”

    不知为何,桐拂心里一跳,眼前竟是小柔的笑颜,她慌忙将这念头压下去,垂了眼,“还能是谁,不就是……”

    “不。行刺之人,以为是在替自己的恩主卖力。但其实,幕后之人却是另有其人。”他指尖沾酒,在案上圈点片刻。

    她探身看去,赫然是一把蒙刀。

第三百零二章 一径桃李绿杨荫

    夏末京师,绿树荫垂琳琅画檐里,颇热闹了一阵。

    先是周王朱橚之女宜安郡主与太医院院判文德的大婚,接着是张玉之女**浅入宫后不久被封为贵妃。

    几乎同时,李氏朝鲜进贡美人以充掖庭,其中一位权氏,甫入宫,即被封为权妃。

    当今皇帝自登基后,后宫只皇后一人,连个有像样品级的妃子都没有。如今皇后薨逝两年,不仅封了贵妃,且广纳妃子……

    于是,丘福领着十万人马出塞北征的事,也就很轻易地湮没在京师的街头巷尾之间。

    已是近午,虽有绿荫遮蔽,园子里暑意犹盛。廊下的宫女虽皆着薄衫,额上依然沁着密密的汗,但无人敢出声,更无人敢去打扰独自立在中庭的贵妃。

    张贵妃今日自起了身就执意要习射,毕竟体力不支,箭矢十有七八都落在旁处。

    一旁的内监冲守在门前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宫女忙无声退出园子去。

    他擦了把汗,小心凑上前,“贵妃娘娘,这日头有些大,娘娘可要先用些茶?”

    **浅弓在弦上,手却始终稳不住。

    见她没出声,内监又堆了几分笑意,“娘娘先歇会儿,歇好了再……”

    箭矢应声而出,笃一声,正中靶心。

    **浅露出笑意,头也不回将手中弓弩递给内监,“如何?”

    弓弩被接了去,“不错。”

    她闻言猛转过身,四下的宫女内监不知何时早退散的干净。眼前的他一身玄色服袍青边龙纹,从她腰间的箭囊里取了一支,搭弦上弓,箭矢穿透靶心而过,没入那之后的树干间。

    **浅笑意更盛,“也就陛下的箭法,比我好一点。”

    他将弓放下,取了一旁的帕子将她额间的汗珠擦去,扶着她在身旁坐下,“阿浅的箭法好是好,但这么不顾惜自己身子,就不好了。”

    “我好多了,”她仰着面庞望着他,“清宁女医也说,我比刚入宫的时候好了许多,每日反倒是要多多走动。”

    “走动便好,箭先不练了……”

    “那不行。”她有些着急,“如今北边不安宁,若陛下亲征,我可是要跟着去的。”

    他的脸色急遽变了变,转瞬恢复如常,抬眼看见才迈进院子的文清。她手里捧着药盏,到了跟前被他接过。

    “女医在宫里,住得可称心?”他将瓷勺在盏里搅了搅,“可,挂念家人?”

    文清垂着眼眸,“室迩人何远,心亲迹任疏。交游常念旧,情意只如初。

    天台山人这两句,正是清宁的心思。”

    他将手里药盏递给**浅,“也是个极念旧的。”

    **浅将这两句来回念了念,点头道,“这两句说得极好,我也喜欢。”

    “赶紧喝了,喝完回去歇息。”他拈了蜜枣候着。

    **浅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也不接那蜜枣,直接就着他的手将蜜枣吃了,笑吟吟道,“陛下在一旁看着我睡。”

    他起身将她扶着往殿内走去,出声道,“文院判在外面,女医不妨一同再看看药方。”话音未落,二人已转入殿中,门无声合上,徒留菱格间树影婆娑。

    院外廊下,白鹇青袍身姿修长,一双眼一刻不曾离开她的面容。

    “阿清,你不该来。”

    “我原本就在这里,不过是离开了一阵,如今又回来。”

    “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我会请旨让你出宫。”

    “不,我还不想出去。”

    文德踏前一步,“你究竟要如何?你可知那日河道上……”

    “哥,”她唤住他,“哥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之后如何,我自已有主意,不会连累哥,亦或旁人。”说罢她敛衽一礼,极快地离开,身影随即消失在宫墙绵延之后。

    连摘了几日莲蓬,桐拂虽戴着帷帽,面上亦是晒得红痒难当。此刻日头西斜,她寻了一处河道旁的阴凉地,坐在船头将双脚垂在河里,说不出的惬意。

    抬头看仔细了,一时怔怔。

    原是特意循了船少的河道多绕了些路,怎的恰停在长干寺前?

    从前这般望过去,可见崇殿修廊浮屠高耸,那一场大火之后,如今皆荡然无存。

    这么看着,心里闷得慌,她索性爬起身就欲离开。

    “桐姑娘留步。”身旁岸上有人唤道。

    桐拂扭头看去,那人宫中内监打扮,面生,应是并未见过。只是自己戴着帷帽,此人居然能将自己认出?

    见她迟疑,那人复又礼道,“烦请姑娘移步,贵人就在对岸。”

    桐拂远眺过去,这才发觉寺前树荫下,停着几驾马车,一旁侍卫虽不多,但看着就非等闲。

    将舟子移去对岸,立时有人上前将她引入寺中。

    此处她从前虽来得不多,但也记得殿宇巍然绮砌煌煌。但眼前寸木无存,颓敝倾覆间,只得见瓦砾丘墟,荒草无际。

    “巧了,竟遇上故人。”耳旁一声令她回过神,抬头看去,不觉讶声道,“夏大人!”

    夏元吉面带笑容,与另一位身穿绫罗绯袍绣孔雀之人站在一处。

    “桐姑娘好久不见。”他走至近前,“上一回还是在震泽。”

    “夏大人治水辛苦造福一方百姓,坊间常有称颂。”

    “说到治水,姑娘可还记得叶宗行?”

    “叶大人?那是自然!”

    那个在江边总是一身沾着泥水的衣衫,裤脚挽着,面庞晒得发红。他在泥地上,为黎婆婆的忧欢石描了葫芦蝙蝠的画样……

    “叶大人如今去了何处?”

    夏元吉笑意不减,“宗行因治水有功,调任钱塘县知县,廉洁正直,均衡徭役,被钱塘县当地百姓称呼为,钱塘一叶清。”

    “这称呼有意思……”

    “早前叶大人入京赴部考核,曾提及姑娘。让我带个话,若姑娘今后去钱塘,定要知会他一声。”

    桐拂点头应了,“不知夏大人今日找我何事?”

    夏元吉摇头,“找你的人,可不是我。”

    桐拂看向另一人。

    夏元吉歉意道,“这位是工部侍郎黄大人,应该也不是他在找你。”他往那寺院深处远望一回,旋即了然。

第三百零三章 琉璃五色犹皎皎

    “重修长干寺?”眼前芜草丛生,这一场大火之后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桐拂看着夏元吉的神情,自然晓得他不会妄言。

    “天禧寺。”黄立恭在一旁道,“长干寺于北宋天禧年间,已更名为天禧寺。”

    这位黄大人,桐拂自然听说过。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一案,太祖曾归咎于天禧寺舍利塔太耸之故,欲将其移于钟山之左。后因有拆塔之人坠于其下而绝作罢,而这位彼时为鞍辔局大使的黄立恭也诸多进言劝阻。后他又于三年间,自民间募集银两,修缮舍利塔、大殿。

    黄立恭接着道,“晋与齐梁年间的长干寺,与如今的天禧寺甚是不同。从前佛塔之后的院落并非如今之处,而是在护城河以北。姑娘可知为何?”

    桐拂回想一番,顺嘴道,“齐梁时的淮水本是在城外,晚唐时才圈于城中,并开挖了如今的护城河。彼时的长干寺,北依护城河,南受制于雨花台的丘地,塔后面根本没地方建院落……”

    看着黄立恭面上显出的微微讶色,她改口改得也算利落,“这我是听老船家说的,也不知对不对?”

    “正是如此。”黄立恭颔首道,“元符二年,天禧寺改为十方寺,高僧慧严为主持,在宝塔后堆土扩了地基以改地形。至徽宗政和二年,在此地基上兴修法堂,添置寺添。

    彼时堂成,高明静深,万象俱发,宏丽雄特,为一方丛林之冠……”

    “此灵迹不可终废。”一人自他们身后而来,夏元吉与黄立恭正欲跪拜,已被朱棣虚扶起身。

    “朕不但要重建,充广殿宇,重作浮屠。且,梵宇悉准宫阙。”

    见桐拂一脸茫然,黄立恭解释道,“准宫阙,乃是依照大明紫禁城宫阙规制建造。”

    她暗自咋舌,这得多少银子……难怪要带着户部侍郎夏元吉……

    “这浮屠,如何能不煨烬于火?”朱棣远眺浮屠旧处。

    “砖木易造但也易被火。”黄立恭道。

    “你,又觉着该用什么?”朱棣问道。

    桐拂闻言看向夏元吉,却发觉夏元吉正望着自己,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句问的不是他却是自己……湖边长大的,为何会晓得造塔该用什么?她只得应付道,“砖石?”

    “砖塔缝隙之间,易生草木,根系一旦深入塔身,易致坍塌。”朱棣道。

    “难道用铜铁?哪里有这样的塔……”

    “玉泉寺佛牙舍利塔,宋嘉祐六年以生铁铸造。八面十三级,分段冶铸逐层叠装。”黄立恭已娓娓道来,“甘露寺铁塔,亦称魏公塔,唐时为石塔,宋元丰年间改铸为铁塔,高九级。

    峨眉山报国寺内,华严铜经塔,紫铜铸造而成,上刻华严经。八角三段十四级,中有塔檐,上下各七级双重楼阁。”

    桐拂听了个目瞪口呆,本想再问问有没有金塔,又将话头咽了回去。

    “佛家七宝,可知是哪几样?”此番他是直接瞪着自己,桐拂想要装作没听见,没什么可能。

    “佛家七宝,”她掰着手指,“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说完了她跟着一愣,“金塔?这也太费银子了……”

    夏元吉轻嗽一声。

    黄立恭垂目不语。

    他望着眼前瓦砾堆、蓑草横斜,“朕要建一座,九级琉璃塔,不施寸木。”

    三人一时皆默不作声。

    黄立恭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夏元吉,夏元吉正凝神思索,过了一阵亦看回黄立恭,微微点头。

    桐拂还没转过神。

    琉璃塔?琉璃能铸造成塔?她脑中一时想着琉璃杯,一时又是琉璃瓦,熠熠煌煌……若凑成一座塔,该是如何?

    黄立恭在一旁已开口道,“佛教之中横三世佛,居左为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左右胁侍为日光菩萨与月光菩萨。

    药师佛能去除终生百病,以琉璃清净之光明,法性之光明照耀世间驱走黑暗。而日光与月光菩萨,更是与大明国号相合。”

    桐拂心中对这位黄大人的佩服,又实实在在加重了几分。

    “所幸,此番地宫并未受损。”朱棣忽然道,斜睨了她一眼,“你跟着。”说罢提步往瓦砾荒草间走去。

    见那二人一前一后,似是在远处瓦砾间寻找什么,黄立恭往夏元吉身旁凑了一步,“这位姑娘是……”

    夏元吉神情莫测,“我虽与这位姑娘从前见过几面,但我与黄大人此刻心中疑虑怕是没什么不同。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弄得太明白。我管妥了银子,黄大人将这长干寺修好,便是了。”

    黄立恭将手拢着,“那刚好,不如我二人将这所需银两商量商量……”

    桐拂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用袖子扇着风,地宫这么好找的?却又说即便寻到也不会动上分毫,那找来做什么?

    他走得并不着急,反倒十足悠闲,“你好好想想在何处。”

    她一噎,“我怎么会知道……”

    他脚步停下,“这鎏金阿育王塔,在刹顶有五重相轮,须弥座四角皆为山花蕉叶,上面浮雕三幅。”

    “是四幅。舍身饲虎,割肉贸鸽,大光明王施首,还有一幅是,须大拿王变相图。”她说得甚是顺溜,说完了抬眼瞧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才知中计,又不便发作,以袖拭汗,“天这么热,不如改日再找……”

    他默了片刻,“彼时梁武帝改造阿育王塔,亲见塔下舍利。佛发青绀色,众僧以手伸之,随手长短,放之则旋屈为蟊形。可是如此?”

    “我并不知……”

    他已抬目远眺,“妙云提起此事,总心神向往。我曾允她,领着她一同来寻。她定是不忍惊动此等圣物。

    洪武初,日本贡一白玉观音,太祖珍之,赐鸡鸣寺。皇后爱其精美,以石琢者易归大内,并雕花沉香座。”他说得极慢,似是眼前看着那身姿,不忍惊动分毫。

    桐拂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如今宫中贵妃、权妃、各种嫔妃,他如今这番说辞又是何意……

    他猛地转眼盯着她,“朕,此生只有一个皇后,只有妙云。我答应她永不立后,绝非戏言。”

    她心中莫名一宽,眼前浮云萦绕复散开,那些往昔故景如画卷重展开……她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台,“就在那儿。”

    他走至近前,手抚白玉阑干,如入定般再无动静。

    桐拂耳边却听着远处马蹄声急,隐隐可闻来人脚步声里极力压制着惊惶。

    眼见熟悉的战报信笺呈至朱棣的面前,那上面四个字力透纸背:全军覆没。

第三百零四章 暮昏暗骑萧萧出

    “御驾亲征?!”桐拂手里刚夹起的一片鱼鲊,嗒一声落回碟中。

    金幼孜早喝得两眼泛红,“出师前,陛下已告诫丘福兵事须慎重,到开平以北若不见敌踪,当需相机进止不可固执己见。一战若未捷,且等下一仗……

    丘福领着大军出发后,陛下又遣人连赐数道敕命,提醒其若军中有人扬言易取胜,万莫相信……

    岂料他在开平不见敌踪,竟仅带了千余骑深入胪朐河。他却忘了,他的对手不是捕鱼儿海时无智无谋的脱古思贴木儿,等着他的是久经沙场的阿鲁台!

    阿鲁台故意放出游骑被丘福捉住,将他诱去早已预先设下的战场。丘福他……”金幼孜伸手又欲取那酒盏,桐拂已将手边的茶盏塞入他手中。

    他仰面一口喝了个干净,竟未察觉,继续晃着手道,“丘福不听劝阻,锐意乘之,孤军深入。终被敌军团团围住,李远、王聪率五百重装骑兵突围不得,战死。丘福、火里火真、王忠亦被俘遇害。鞑靼紧跟着突袭了早已群龙无首的明军主力……”

    眼前轻骑短弩黑压压不见尽头,血色弥漫,戈断戟折,碧草生白骨……重围中,是明知赴死却不能退后半步的绝望惨然……

    桐拂使劲甩了甩脑袋,欲将那些推开去。手腕忽地被他捉了,她才猛地回过神。

    “陛下以诸将无足任者,决意亲征!”

    她见他衣襟上沾了不知是酒渍还是茶渍,另一手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他要亲征他去就是了,你着什么急……”抬眼见他仍直勾勾瞪着自己,她心里顿时一凉,“你是不是……”

    “我要随御驾北征。”他的手哆嗦得厉害。

    二人互相瞪着,一时屋内再无旁的声响。

    刘娘子挑帘入来时吓了一跳,抿嘴刚欲取笑,又察觉二人神色异样,手里端着的盘子一晃,哐啷一声,二人这才转头看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脸色都这么难看?”她将手里的盘子放下,不动声色将金幼孜的手推开了去,可别是在欺负我家小拂……”

    桐拂一时脑中纷纷乱乱,站起身就往外疾步走去。

    刘娘子一愣,复又转向他,将那桌子一拍,“她这是怎么了?你怎的把她气成这样?你说什么了你?”

    桐拂出了酒舍径直走到河边,在河道旁的阑干上坐了,被夕阳余晖里的河风一吹,才渐渐静下心思。

    河道上船行欸乃,米粮茶酒满载着,渔网新悬犹缀着水珠,船尾濯洗衣衫的妇人,将舟子撑得行如梭的船家……嬉笑怒骂低吟浅唱招呼吆喝,水面不曾有片刻静宁,偏生是那一句,门前就是红尘地……

    身旁窸窣,他与自己并肩坐了,“我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瑟瑟,她不禁扭头看去。金幼孜的面上和鬓间发皆湿漉漉的,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水。

    他面上微窘,抬袖擦了擦额间,“方才喝多了,刘娘子让我去井台边抹了把脸……”

    她复又扭头看回河面,嘴角微微上扬。

    他叹了一回,“你晓得我的意思,我俩本该在开春……”

    “圣旨已下?”她将他打断。

    他点头。

    “去多久?”问完,她自己也想明白,颓然垂了脑袋,盯着脚下的河面。

    他亦默不作声,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半晌才道,“你别到处乱跑,我离得太远没法去找你。”

    她心里乱糟糟一团,“你会打仗么?马都骑不好,他带上你做什么?北地苦寒,你可受得住?行军、扎营、打起仗来你死我活刀箭无眼,你……”

    看着她嘀嘀咕咕念念叨叨,他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嘴角噙了悦色,“我这还没走,就担忧成这般,回头不要思念太多,甚是伤身子……”

    “谁念了……”她将眸光远远移开,恰看见一只舟子停在不远处的岸边,一人踏上岸来,看着很有些面熟。

    她碰了碰金幼孜,“那人是……”

    金幼孜已起身迎上去,“黎大人,好巧。”

    黎大人?桐拂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正是黎笙的兄长黎澄,之前在乌衣巷紫竹院里见过一回。

    愣神间,那二人已并肩走来。金幼孜伸手将犹在发楞的桐拂扶起,“这位是工部主事黎大人。”

    黎澄拱手礼道,“能再遇桐姑娘,实乃幸事。”

    “是……好久未见……”桐拂心里一急,自己之后又跑去紫竹巷一事,并未与柚子说过……

    金幼孜一慢,“你二人……见过?”

    “巧遇,巧遇!”桐拂赶在黎澄之间道,“京师这地方,也没多大……”

    黎澄却仿佛并未瞧见她面上闪烁避让之意,极是认真地再度拱手道,“在下与舍妹,还有安儿,多亏了姑娘仗义相救。”

    “你们找着他了?”桐拂一听喜道,全然没瞧见金幼孜面上愈加暗沉的颜色。

    “正是。”黎澄难掩喜色,“我等按照姑娘所说,出了西水关一路往南寻,在一处小镇的栖流所里找到他。”

    桐拂不住点头,“这小娃娃当真厉害……”抬眼恰对上金幼孜冷冷的目光,忙将金幼孜的袖子扯了扯,“要说这栖流所,还是当初金大人提议所设,收留无处可归的老弱幼童。”

    黎澄闻言,又忙转向金幼孜恭恭敬敬礼道,“多谢金大人善举!”

    金幼孜不好发作,剜了她一眼,匆匆将黎澄扶了,“本是分内之事,黎大人客气了……”

    桐拂见二人揖来让去,插嘴道,“不如进去酒舍用些酒水,这长街之上,你二人大人来大人去的,听着就累……”

    黎澄忙道,“姑娘说的是,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黎澄走在前头,金幼孜借着衣袖遮掩,将她的手紧紧拽着故意落在后头,压低声音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那一家子的事,是你能插手的?一次两次倒也罢了,还三番五次的……你这么瞎折腾,我怎么安心去蒙古?”

    她嘴角一撇,“这个简单。你抗旨不去,不就行了。”

第三百零五章 山长水远知何处

    “桐姑娘可知,鞑靼骑兵的弓箭可以射多远?”黎澄几杯酒喝下,方才的拘谨早已烟散,话渐渐多起来。

    桐拂瞅瞅金幼孜,他一副知道也不告诉你的模样。

    “三十步?”她胡乱一猜。

    黎澄伸出一只手掌,“五十步。”

    “明军呢?”桐拂好奇问道。

    “一百二十步。”黎澄又道。

    她咂舌,“怎么差了这许多?”

    “划车弩。”金幼孜替黎澄斟满了酒,“蹶张弩,八十步。划车弩,一百二十步。”

    “如此强弓劲弩,骑兵如何使得?即使不用上那许多气力,却也要分心骑马……”

    “自然不能为轻装骑兵所用。”黎澄自袖中摸出一个锦囊,将里头的物件倒在案上,竟是十来个惟妙惟肖的木人、木马和木兵器。

    桐拂瞧那木人木马虽小,但每一个都极为精致栩栩如生,顿时抢在手中,不住啧啧称奇,“这是你刻的?好生厉害!”

    黎澄面上微微赧意,与酒意混作一处。

    她瞧那木剑虽小,竟可自剑鞘中自如拔出,连锋刃都清晰可见。她眼睛瞪得滚圆,“你不是造火器的?怎的会这般手艺?”

    金幼孜塞了一块云糕在她口中,“黎大人文章政事两济其美,能将火器造得出神入化威力骇人,区区木刻又有何难?”

    她将身穿盔甲手执长刀的木人放在黎澄面前,“这是步兵?对付鞑靼的轻装骑兵如何取胜?”

    黎澄将一旁的一个骑兵推到那步兵身旁,“对付轻装骑兵最好的,自然也是轻装骑兵。但丘福此役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法整编出比鞑靼更强悍更善于骑射的将士。”

    他又将手执长枪和刀牌的步兵,放在了重装骑兵的面前,“在冲锋陷阵的重装骑兵面前,以长枪和刀牌应对,近战时有优势。

    但,在出没无常的轻装骑兵面前,他们就成了箭靶。”

    桐拂心里一沉,眼前纷纷乱乱,又见可怖厮杀血腥弥漫……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金幼孜的声音在耳边,“你好好吃东西不成么?非要琢磨这些……”

    桐拂回过神,将一旁的几个重弩推到步兵身前,抬眼望着黎澄,“是不是有了这些,就不同了?”

    黎澄见她方才一瞬脸色苍白,神思恍惚,眼下却重又清明,将一丝困惑压着,点头道,“的确,有了强弓劲弩,就完全不同了。且,人数众多的步兵阵营强弩齐发之时,鞑靼的轻骑骑兵将很难破阵脱身。”

    金幼孜将另一个木人摆在了最前面,“何况,还有神机营的步兵和五千下骑兵。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手里拿的可都是极厉害的火器。三百步不在话下。”

    “都是些什么厉害的火器?”桐拂忍不住问黎澄,“黎大人能不能给柚子做一个,让他防身……”

    金幼孜一口酒险些喷出,“你以为是随意雕块木头?京师三大营里,也只有神机营能碰这些火器。其余的,别说摸,连见都见不着一眼。”

    黎澄面有歉意,“在下确实不能为金大人做火器防身,但说还是可以说的,何况桐姑娘也不是外人。

    如今的神机营,有手铳、碗口铳炮、盏口铳炮、独眼神铳、神枪与神机炮,另外,还有神机箭这种可以燃烧的火器。

    这些都很容易学会,且不需花费许多力气就可连续射击。”

    “连续射击?可是沐英的三段击?”桐拂忍不住问道。

    黎澄将案上的木人排了三行,“沐英在平叛时所用三段击,是第一行射击后退至阵后重新填弹药,同时,第二行的士兵前进至第一行射击,接着轮到第三行。

    不过,这样,还不够。陛下如今有了新的布阵。”

    金幼孜冲他摇了摇手,“她就随口一问,黎大人不用告诉他,若被人听去了……”说罢拿眼瞪了瞪她。

    桐拂这才转过弯,面露歉意,“光顾着好奇了,这事本是说不得。”

    黎澄面上含笑,也不出声,伸手将第一行士兵手中的火器放在第二行的士兵手中,再传至第三行。而第三行已填装好的火器又交给第二行,再传至第一行。

    桐拂恍然大悟,如此无需士兵频繁进退,速度自然快了许多……

    黎澄之后应是醉了,不过即便是醉了,人还是稳稳当当地起身告辞,也还算稳当地走了出去。

    金幼孜撑着脑袋盯着她,“桐姑娘不是外人,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黎大人喝多了。”她也喝得脑袋沉沉,趴在桌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没喝多。”

    “那就是你喝多了。”

    “你和我一起去?”他冷不丁说道。

    桐拂脑袋里有些混沌,“去哪儿?”想明白了,旋即扭头望着他,“一同去北征?”

    他又忙着摇头,“你想都别想……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

    门帘忽然被人挑起,桐拂背对着,没来得及回头,却见金幼孜嗖得站起身,神思清明恭恭敬敬对着她身后之人道,“尊大人……”

    她嘀咕着,“什么尊啊大人的?”说罢扭头看去,瞧清楚了,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爹……”

    桐君庐手里拎着个不小的包袱,放在一旁,示意金幼孜坐下,转向桐拂道,“今日起,你就在刘娘子这里住下。这儿,你的东西都齐全,也不用回去取。”

    桐拂垂首站着,闻言忙问道,“为何不能回去?”

    桐君庐盯着她看了一阵,“爹也要随御驾北行。”

    她一个没站稳,上前就拽着他的袖子,“爹爹说笑呢,你怎么能去……”

    “你听着,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刘娘子那里我已交待了,你若乱跑,她就将你捆在屋子里。”

    “爹你不能去,你身子不好,如何经得起……”

    “我说的是北行,随御驾到了北平,就在那里候着,不会跟着去打仗。”他瞅了一眼金幼孜,“倒是金大人需得辛苦,要随御驾一路北上征战。”

    桐拂颓然松了手,“你们一个个的都跑了,留我一个在这儿做什么,我也要去,我去陪着爹爹。”

    “又胡闹。”桐君庐的调子里却并无半丝责备,“你爹身子好得很,去趟北平算不得什么。你少给我惹事,爹就什么都好。”

    见她一脸愁苦,桐君庐将袖子自她手里抽出,“没几日就要出发,你俩少喝酒。正事一堆却不去管……”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

    “什么正事?”桐拂一脸茫然望向金幼孜。

    他正笑得像只狐狸。

第三百零六章 瑶林在在恍疑真

    回廊暖帘低垂,文清尚未转至殿前,已听见凌乱琐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来人急急折转,若非她慢下脚步避让开少许,手中捧着的药盏定是要被碰翻了。

    本已一脸焦急的小宫女见自己险些闯祸,忙俯身道,“清宁女医恕罪……”

    “急急忙忙的,慌什么?”

    “贵妃命人在廊下风口处布了案几坐榻,说要赏雪……若不从,她说……就直接坐去雪地里……”

    文清转眼望去庭中,雪虽不大,一会儿功夫四下里已堆积了薄薄一层。“就依着贵妃好了。”她淡淡道。

    那宫女大惊失色,“可……贵妃的身子受不得这般寒气……”

    “贵妃的身子如何,你倒比我清楚。”文清的调子并无凌厉的意思,却令那小宫女一个瑟缩匆忙让开了道容文清过去。

    文清将药盏放在案上,返身把面前不远处的暖帘又卷起几分,原本暮霭沉沉的廊下,被外头庭雪莹洁一片映照着,立时明朗起来。

    “还是清宁女医待我好。”**浅裹在厚厚的裘氅里,只露出巴掌大无甚血色的面庞。

    文清垂着眸,“皆是好心,拿捏顾虑不同罢了。”

    “清宁这般性子,该是不喜这宫里的拘束规矩,为何要留下?”**浅斜靠着,拿眼望住她。

    “贵妃这般性子,也不该拘束在宫中,可你也来了。”文清推了脉枕到她面前。

    “哦?”**浅更是好奇,“难不成,这宫里也有清宁割舍不下的?”

    ……

    瞧着眼前撤走的空盘子,和又重新布上的满目玲珑的点心,桐拂揉着肚子,多一口都吃不下。

    “这位女史,”她忍不住问道,“这旨意,就是大雪天的在御花园里吃点心?还要吃完?当真是吃不下了……”

    那女史面上掩饰的恰到好处的疏离,“除了用点心,还可以赏雪。姑娘不觉得园子里的雪景极好?”

    比外头幕府灵谷台城鹿苑的景致差了不知多少……桐拂只能心里过了过,四下望望,“还有人会来?”

    “什么人来,什么时辰来,可不比这场雪,说来就来。”那女史眼观鼻鼻观心。

    桐拂琢磨了一回,觉着颇有深意,却又替她可惜了一回,日日里这么端着揣测着,委实太累……她索性又拈了一块糕点,细细琢磨那上头花样的刻法。

    听见踏雪声,她再抬眼,那女史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一人正一阵风似地踏入亭中。

    “是你?!”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桐拂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不知何故,每回见着他,心里都有点发怵,“你怎么来了?也是来吃点心的?”

    小五离她远远坐下,肩上薄雪窸窣落了一地,盯着她看了看,“自然是奉了旨意。

    方才端走的空盘杯盏的,都是你一个人吃的?就饿成这样?”

    瞧他一脸鄙夷,桐拂将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正好,这些不吃完了,不让走。”

    小五嗤了一声没搭理她,垂着脑袋默了默,忽地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个,贵……贵妃,你近日可见过?”

    “她入宫后,我再没见过。”从前过往的,琐碎却清晰如昨,一时纷杳而至。于**浅而言,入宫是大欢喜,可对眼前的这人,究竟伤心事。

    桐拂正自唏嘘,抬眼看向亭外顿时愣住。裹在红艳艳氅衣中前呼后拥款款而来的,正是**浅。

    小五亦听见动静扭头看去,猛地起身,将案几上的杯盏碰得一阵丁当乱响。

    **浅远远瞧见亭中二人,将扶着自己的宫女甩开,提了裙子就跑。入了亭子一面拦着小五不让他行礼,一面将仍坐着的桐拂揪起来,“怎么是你二人?可知我有多欢喜?!”

    这欢喜真真切切,桐拂瞧得清楚。

    **浅平素虽颇有些跋扈张扬,但喜怒从来写在脸上,毫不遮掩。比起需费劲揣度用意的莫测嘴脸,桐拂倒更喜欢这般淋漓洒脱。

    不过再看仔细了,**浅的面上红扑扑的颜色颇有些异样,且捉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凉无力。桐拂心里一紧,趁着追入来的宫女手忙脚乱地张罗着落帷帐生暖香,她在**浅的腕间探了探。

    这一探,桐拂悚然一惊,猛抬头望向她,刚欲问什么耳边却听得一句,“方才贵妃跑得急了,歇上一歇就好了。”

    她扭头看去,又是一惊。

    说话之人怎的是文清?她何时入了宫,且在**浅身旁侍医?

    文清深深看了一眼桐拂,领着众人退出了亭子。

    “方才那位女医……”桐拂没忍住问道。

    **浅早被搀扶着坐下,犹自一脸欣喜,“清宁,是陛下特意为我征召入宫的女医,我很喜欢。

    不说这个,小五,你怎么会来?”

    小五兀自立在一旁,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看上一眼。

    **浅扑哧笑出声,“这么拘束做什么?坐着坐着,快与我说说我随驾北征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小五心里一沉,此番御驾亲征,确实有妃嫔随行,但并非张贵妃,而是权妃……难不成**浅还不知情?

    帘子忽地被人挑起,文清捧着药盏入来,“方才贵妃跑得急了,药还没喝。”

    **浅接过,仰面一口喝了个干净,交还给文清,眉头都没皱继续问小五,“你说啊,我跟着陛下出征,可是能日日见着他?”

    小五强压着心中烦乱,“你……贵妃怎么还在吃药?身子还没好?”顺手取了小碟里的蜜枣递给她。

    **浅随手接过,抛在空中,用嘴接了,边嚼边说,“早没事了,清宁这是在给我调理身子。我还要陪着陛下去打仗。”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拧得生痛,方才的脉象,分明是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浅眼下这样子,也分明是用极贵重的药材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这么想着,她亦是心烦意乱,忍不住道,“北方如今已是滴水成冰,草原里的风雪可不是闹着玩的。阿浅……哦不,贵妃还是在京师等着捷报传来……”

    **浅眉头一皱,瞪着桐拂,“听你叫我贵妃,怎么这么别扭?就叫阿浅好了。小五,你也是。”

    她的眸光忽而犀利振奋,“在京师等着捷报传来?那还是我**浅么?我注定是要站在他身旁,与他并肩杀敌的那一个。”

第三百零七章 人前深意难轻诉

    亭内暖香生烟,与外面纷扬大雪虽只隔了帷帘,却一室融融如春。

    桐拂的额上沁着细密汗珠,眼前的**浅,莫说打仗,怕是根本连北平都到不了……

    她瞄了一眼小五,他亦是神色凝重如坐针毡,心里就有些莫名,难不成他已晓得**浅时日无多?

    见二人沉默不语,**浅有些坐不住,“你们都不信?可是忘了,我自小在大营里长大。我爹……”

    桐拂心里一揪,忍不住将她打断,“你爹定是不会允你跟着去打仗。”

    **浅眉梢一挑,“我爹若在,定是要随着御驾北征……”

    “那也不能带着你!”桐拂琢磨着如何平了她这份心思,“天下刚得安宁没多久,又要征战。早前是安南,如今又要北征,苦了的不过是百姓,平白添了多少流离……”

    **浅手中茶盏啪的一声敲在案上,转瞬间已变了脸色,“竟如此狭隘!陛下的心意,我再明白不过。他岂是眼里只有中原的君主?他想要的,是山河广阔的天下共主!”

    她命人将案上收拾干净,只余了手边一盘五色糕点。她将那青瓷盘放在正中,“这是我大明如今的疆土,东至西,一万一千里,北至南,一万九百里。”

    她又拈了其中一块最大的糕点,“鞑靼,脱古思帖木儿被杀之后,也速迭尔虽篡位而立,但在蒙古人心中,依然是所有蒙古人的大汗。

    朝中之所以称之为鞑靼,不过是在朝臣眼中,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元朝已然消亡。而那里的人,也就成了化外之地的北元遗民。

    但他们却仍然自称蒙古人,依然生活在斡难河、胪朐河一带。”她将手中的糕点放在青瓷盘的上侧。

    接着又拈起一块小些的糕点,“瓦剌,成吉思汗时的斡亦剌部落,原是生活在叶尼塞河上游的森林里。元灭亡后,其贵族率部南下,与北元残部会师。如今是唯一可以与鞑靼抗衡的。”她将那糕点放在之前那一块的左侧。

    “鞑靼与瓦剌,自认是元朝正统,甚至自称大元,国号不废。将大明视为叛乱余部,欲平定叛乱。

    陛下与太祖从来一般心思,令蒙古各部互相牵制,扶此抑彼,阻止一统草原的势力出现,最终将其归入大明。”

    桐拂一路听得出神,对眼前的**浅亦是刮目相看。不愧是张玉之女,绝非寻常高门闺阁中的女子可比……

    **浅说了这一番话,有些气喘,咕嘟嘟将一盏茶一口气喝完了,抹了抹嘴继续瞪着桐拂道,“你以为只是打仗这么简单,你又可知,为了避免打这一仗,陛下做了多少事?

    辽东,建州卫、兀者卫、斡难河卫、海剌儿千户所……不过五六年间,在海西、特林、斡难河、海拉尔河之间的广阔区域,设了一百三十多个卫所。

    奴儿干都司,从库页岛至斡难河,外兴安岭至图门江,四百余卫所,将鞑靼的势力钳制在东北……”

    小五又递了茶盏给她,“你歇会儿,说这么多话……”

    **浅接过,“那,你给她说说西边的。”

    小五拿她没辙,取了盘中糕点,放在青瓷盘的四周,“西域,多数首领乃是成吉思汗之子察合台的后裔。太祖时,我朝已与哈密、别里八失、吐鲁番确立宗藩。

    二年,陛下设哈密卫,又在哈密以南设罕东卫、安定卫、曲先卫……

    如此,自西北与东北两个方向,同时扼制草原。”

    **浅站起身,“陛下初登基时,以北平为北平府,称行在。并迁发各地流民、江南富户和山西商人等百姓以充实北平。

    四年,下诏参照京师皇宫,兴建北平皇宫和城垣。

    眼下,陛下又将自北平出征。若我没猜错,陛下会迁都北平,亲守国门!”

    “娘娘该回去了,一会儿陛下就要过去瞧您……”入来的内监小心道。

    **浅一脸欣喜,转身就走,“你们俩回头再来看我,记着要常来……”话音犹在,人已经走远了。

    四下里,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了亭中的二人。

    桐拂和小五几乎异口同声,“你知道什么?”

    他移开目光,“此番随御驾出征的,不是她,是权妃。”

    桐拂心里略宽了宽,紧跟着又揪起来。

    “你又知道什么?你样子古古怪怪,她究竟怎么了?”小五死死盯着她。

    “没什么……”

    “你胡说!”他迫近了一步,“你方才看她的样子,分明有什么。你说实话,她的病是不是……”

    桐拂闭了闭眼,“是,她之前伤势过重,如今应是全凭上好的药材续着……”

    “还有多久?”他垂目望着案上她方才布下的糕点。

    她沉默难言。

    他的拳紧紧握着,青筋尽显。

    他忽然出声道,“你若还能见着她,替我带句话。我定会替她报仇,报了仇,不管她在哪儿,我自去找她。”说罢,人已返身大踏步出了亭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夜之间。

    桐拂竟连出声相阻的气力都没有,颓然坐下。

    若真如卢潦渤所说,那夜河道遇刺,那一箭本是冲着自己而来,究竟又是何人要置自己于死地?与之前的河道案又有何干系?难不成河道里被杀的那些人,也是因为自己受到牵连……究竟是残棋?鲛人?蒙古人?还是另有其人……

    头绪纷乱之间,听见有人走近亭子,她抬眼望出去眼瞅着天色已晚,来人看着是宫中侍卫,她忙起身走了出去,“这就出宫,麻烦引个路。”

    那人并未出声,桐拂已到他跟前,抬眼看去。一旁摇曳宫灯映着的面容十足吓了她一跳,“你不是那个……什么时候成了宫中侍卫?”

    加布将身上不太合身的衣衫扯了扯,“宫中侍卫?太无趣。我今日刚好入宫,借了身衣裳来找人。”

    桐拂张口结舌,这是把大明宫当作自家后院了?

    加布却仿若未见,四处看了看,“瞧见她没?”

    “谁?”

    他皱了皱眉,“清宁,阿芜,文清。”

第三百零八章 将行且尽手中杯

    眼前之人虽穿着普通侍卫的衣衫,随意在雪地里立着,偏生出举觞白眼问青天的意思。但看久了,那份洒脱不羁里,又透着野马尘埃的虚渺。

    “她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应是随着贵妃回去了。”桐拂如实道。

    “我其实一直没看明白她。”加布仿佛压根没听见,眸子里只看着雪落纷纷,“看着很近,伸手却触不着。触着了,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为何要入宫?”

    他的面容隐在长柏的影子里,“她做的事,我一向不问。只要她愿意,我陪着就是。就如同当初,她什么都不问,陪在我身边一样。”

    “是在云滇?”桐拂忍不住。

    加布瞄了她一眼,“她去过的地方,经的事,你根本无法想象。所以,眼下她这样,在旁人看来是疯了。其实,再寻常不过。”

    “她将自己陷于险地,你也不顾?”桐拂晓得,若是自己,断不能看着小柔或是身旁的人,明知赴汤蹈火亦奋不顾身。

    “险地?”他满脸不屑,“对她来说,当真算不上。只不过,我想见上她一面,有些麻烦。”

    桐拂蹙眉,“你二人太过大意。京师,尤其这宫墙里,并非……”

    “安稳地儿?”加布掐了她的话头,“这话是没错,许多事看起来明明白白,其实错综复杂。另有一些,看起来扑朔迷离,其实真相从来就在身边。”

    桐拂见他越说越玄乎,将氅衣拢了拢,绕过他就走,“你们,小心些。”

    加布将她叫住,“看在她的面上,有一事,且给你个提点。就不知,你对河道水妖案,可还有兴趣?”

    桐拂抬眼望住他,“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的未必有你多,不过,却恰好是关键所在。照理此事与我无甚关系,但看在桐女史与阿清的缘分上,倒也不妨一说。只是,”他顿了顿,“听了之后,你莫要怨我。”

    桐拂瞪着他,“我为何要怨你,本是帮我解了困惑。”

    加布的嘴角扯了扯,“世间事就古怪在这里,明明看着是帮你,却是害了你。反过来,亦然。”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她有些烦躁,将不安压着。

    “河道案连夺七命,与之后的女子失踪并无干系,这个,你应是晓得。如此大案,太子亲审,锦衣卫、兵马司……能查案的都出了力,找不到凶手绝无可能。

    既然找到了却没追究,反倒胡乱与女子被劫一案并案,草草搪塞了之。又是何人有此能耐?”

    见她神色莫测,加布继续道,“此事说来也简单,起初大张旗鼓地查案,当是为了安抚民心。最终落在李景隆的头上,却不过是将他幽禁于宅邸罢了……”

    “有话直说。”桐拂紧攥着氅衣的垂绦。

    加布盯着她,“其实你已经想到了,或许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一直躲着。”

    马车停在问柳酒舍旁的巷道里,桐拂下了车,径直走到河边。雪方停歇了,夜风刺骨,河面上舟船寥寥。

    加布的话犹在耳畔。

    奉天殿,东宫,内阁……

    所谓河妖、鲛人、雕题、交趾的槲若、莫邪与长公主、素纱禅衣、蒙古刀……不过都是黑白棋子。纷纷错错一局棋,于谁人的指间拈起落下……

    他究竟是观棋人,还是拈棋的那一个……

    腕间白雁玉钏透着寒意,那寒意蜿蜒徘徊,整个人似浸于冰鉴之中。

    身后有人言,很快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踏雪而来,簌簌急切。

    “小拂,这么冷,你杵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转过身,金幼孜已到了跟前,将她一双手拢着,蹙着眉心,“我明日一早就走,今日来找过你几回,你入宫去见了贵妃?”

    见她没出声,他凑到近前,“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你明日出征,早些回去歇息。”她垂着眸并未看他。

    “我不回去。会很久看不到你,我要多看一会儿。”他不撒手。

    “我乏了。”她试图挣脱。

    “好,我们进去说话……”

    她猛地抬眼,“我自己进去,明日一早要去沽酒,我就不去西水关了。”

    他一愣,手中一空,她人已提步往酒舍走去。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什么。

    这想法令他有些慌,他追上前,将她拽住,“一定有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面上浓浓的倦色,“我真的乏了……”

    “小拂,你脸上从来遮不住事,你自己不晓得么?”说罢他将她扯着,走进一旁的马车里。赶车人应是畏寒,避去了酒舍里。

    他将她按坐在自己的身旁,“此处无人,你有什么只管说出来。否则,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去……”

    “好,”她忽然将他打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河道案的凶手是谁的?”

    他面上神色倏而变了又变,“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何况,此事与你……”

    “那七条人命,与我有关。你一直都知道,对么?”

    他重又望住她,“小拂,此事……”

    “所以,你早已知道真相,却一直瞒着我。还是说,早在那七个人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是在分月桥一案……”

    她稳了稳气息,“我今日听人说起了这案子,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就这么相信。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并没有参与其间,你……也不是背后筹谋算计的那一个。”

    “小拂,我与此事确有干系,但并非你所想。”

    她心里一片空荡荡,“是谁?”

    “小拂,我还不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早已知道是谁,为何还要假装与我一道寻找残棋和鲛人?你究竟在替谁遮掩着什么?”

    “小拂,”他眸中尽是挣扎,“待我此番北征归来,我必定与你说清楚,只是眼下……”

    “不得已嘛?你我之间,竟尚有不得已。”

    窗棂上嗒嗒几声,刘娘子的声音在外头,“哎哟,瞧瞧这两个人,放着暖和宽敞地儿不去,非要挤在马车里。”车帘被挑起一角,一壶酒一篮热菜递进来,她露了半幅面庞,笑吟吟道,“晓得难舍难分的,你们啊,总也得吃饱了。”说罢很快走远了。

    金幼孜斟了酒,递给她,“小拂,你我之间从无不得已,以后也不会。明日一别,不知何时……这杯酒总要陪我喝。”

    桐拂未接,取了那酒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面上顿时绯红一片,“山随平野尽,万里送行舟。”

    他亦将杯盏里的一饮而尽,酒水泼洒了一襟,“当是,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第三百零九章 龙槛沉沉水殿清

    天色微明,七八个灶台上早已白烟腾腾,炉火熏撩中,各式早食氤氲生香。

    刘娘子刚将一笼包子放在手边案台上,也就一转眼的功夫,最顶上的四只没了踪影。

    她忙扭头看去,一道身影正迅速地穿过袅娜烟气,直蹿入院中。

    “小拂!这一大早的去哪儿?别忘了你爹嘱咐的话!”眼瞅着人早跑没了影,她摇头道,“金公子一走,这丫头怎的食量也大了许多?原先吃两个,如今要吃四个包子……”

    桐拂站在会同桥上,将身后的包袱紧了紧,里头是从爹爹药箱里翻来的药材,还有两个热乎乎的包子。

    这几日潜入诏狱,廖卿比最初看到的模样好了许多。身上的伤不能全医治好了,以免狱卒起疑,但最厉害的几处已无大碍。

    今日去再换上一次药,后面也就无需担忧了。这么想着,她将水珀紧紧握在掌心。

    眼前重又清明时,人已在廖卿的牢房外。

    她走上前,心里就是一凉。那里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在诏狱里来来回回寻了不知多少遍,始终没曾见到他。囚犯的名录被锁在铁箱之中,她也根本无法打开察看。

    不过是前日她才刚来过,彼时廖卿还好好的待在里头,手里攥着小柔的帕子,还同自己说话……难道……她心里一时绞得厉害,匆匆离开。

    会同桥上早已热闹起来,车马不息,人声欢喧。桐拂心中一团乱麻,廖卿的事又能去问谁?

    一路回到酒舍,还未转过巷口,就听身后一句,“站住!”

    她扭头望去,卢潦渤正大踏步地走上前。

    “我找着了。”他有些不耐。

    “找着什么了?”桐拂一脸茫然。

    他没好气,“你让我找人,我找着了,你倒忘了。有意思……”

    他将她扯进一旁的巷子里,比划了一个口形,“鲛人。”

    桐拂脑袋嗡的一响,他居然有能耐跑去朱玉清的私苑?

    “不过,”他又是一脸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

    “什么意思?”

    “被人捉去关起来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说什么?”桐拂见他要走,将他衣袖扯住,“你话说清楚,他被谁捉去了?现在在哪儿?”

    卢潦渤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我只答应帮你找,没说要将人拎到你面前。如今将他关着的地方……你知道也没用,你根本进不去。”

    桐拂将他去路拦着,“你只管告诉我,能不能进去,那是我的事。”

    她立在燕苑的山门前时,已是暮色初现,幽径无人山林空寂。守在门前的侍卫却说公主不在燕苑内,且已好些日子没过来。

    离开山门,她循了山溪到了一处湖面。湖面虽不大,但估摸着应是与苑内的湖水相连。她将明珠绕在腕间,潜入水中。

    湖水寒冷刺骨,想着此处曾是安宁陵畔燕雀湖,她好似又见彼时深幽枝桠间,与栖燕比肩,同望甬道清冷石麒麟昂首相对……

    眼见头顶水面透出光亮,她正欲浮出水面,忽觉没来由的窒闷,又似被什么死死拖拽着不得脱身。大惊之下回身四顾,湖水清冽,分明什么都没有。

    猛觉察头上动静,她忙仰头看去,无数巨大的石块携着泥沙扑将下来,似要生生将自己埋在这湖底。

    一片纷乱迷蒙间,她听见有人急切地唤着自己,“你疯了么……快出来……你根本无法阻止……燕雀湖注定会被填了……他们要造宫阙……”

    她奋力想要拨开眼前迷雾般的沙土躲开巨石,但始终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眼睁睁看着一块巨石扑面而来,而自己根本无处闪躲……

    眼见着伙计要将酒舍门的关上,刘娘子将他叫住,披了氅衣重又走出去四处张望,“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晓得我不舍得拘着她,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回头看她爹和金公子怎么收拾她……”

    她正欲返身回去,一个样貌陌生的女子走近,冲着她施了一礼道,“我家主子让我带句话,桐姑娘在我家主子那里,晚些会送她回来,刘娘子莫要担忧。”

    刘娘子神情一肃,“你家主子?是何人?小拂为何会在那里?”

    那女子垂着眼眸,“刘娘子宽心,我家主子与桐姑娘是旧识,自然不会害她。”说罢自袖中摸出一块腰牌呈至刘娘子跟前,待她看清了,又很快收回去。

    刘娘子心里一跳,这腰牌是宫里的东西,且绝非寻常之人可随身带着。她思量一番道,“我刘娘子虽不过是市井中人,但在这京师里倒也没什么忌讳惧怕的。你家主子需得将小拂好好地送回来,若伤着她一丝一毫……”

    那女子敛衽一礼,“刘娘子多虑了,既然主子让我前来,就是想令刘娘子宽心。桐姑娘的事就是我家主子的事,我家主子的思量计较只怕不比刘娘子少。”说罢款款告退,很快消失在深夜窄巷之间。

    刘娘子怔怔立在原地,末了一叹,“幸亏她爹不在,不然……唉,得了,今夜我也不用睡了,且热壶酒等着吧……”

    青豪笔锋骤转,倏而顿下复又急提而起,墨香洇着纸香,于行云流水间透着气贯长虹之势。

    瞧着眼前这幅字,他甚是满意,将笔搁下,立时有人上前,“太孙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歇息?”

    朱瞻基抬眼瞧了一回卷帘外沉沉夜色,“那位……桐姑娘如何了?”

    内监忙道,“桐姑娘在偏殿,早前醒了,这会子应是在用膳食……”

    “我去看看。”朱瞻基拔腿就走。

    内监不敢阻拦,一路小跑跟在后头,“殿下,将她带回宫里,已是不妥。如今殿下又要亲自去瞧她,这……这更是不妥……”

    朱瞻基脚下没停,“有何不妥,又不是没见过。她还欠我一艘船……”

    内监已是一头的汗,“殿下,那里有女史照看着,一会儿就该送她出宫了。殿下此举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

    朱瞻基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脚下反而加快了,“知道此事的人,不能再多一个,你只管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其余的,再莫多言!”

    内监瞧着眼前的身影,虽尚未到束发之岁,但气势言语,已是极有当今圣上不怒自威傲睨万物的风范。

    朱瞻基走至殿前,思暖已笑吟吟迎上来,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思暖礼了礼,“今日太孙奔走辛苦,太子殿下命我过来瞧瞧。”

    朱瞻基眼神闪了闪,“今日之事……”

    思暖颔首,“太子殿下都晓得。”说罢让开了身子,“时辰不早,再一会儿,我该送她出宫了。”

第三百一十章 沧海桑田非旧日

    此间偏殿,他幼时与宫人藏朦玩耍时入来过,彼时里面并无多少摆设,十足清冷。

    眼下腊月里,殿内垂了层层厚重帷帐,又有炭炉旺着。座椅榻卧亦凑在一处,火上小炉新沸,倒是难得有了暖带入春风的意思。

    她就坐在炭炉旁,怔怔望着火光出神,身上只是单薄的衣衫,一旁案几上的膳食点心显然都没有碰过。

    他示意宫人尽数退去,在她不远处坐下,“你不冷么?”

    她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好似忽然听见什么,抬眼看过来。

    那个少年,应是见过的,眉眼间很熟悉。

    他皱了皱眉,“不记得我了?”他比划了一个舟子的模样,“你替我修的,还说要造一个更大更好看的。”

    她恍然,“你怎么和他这么像?我怎么没想到……”听着却似是自语。

    “像谁?”朱瞻基有些困惑,转而又立刻想明白,“皇爷爷说,我与他从前竟是一般模样。”他面上尽是掩不住的得意。

    见她重又垂目不语,他道,“你……为何会在燕苑的湖里?”

    她的面容被炉火簌簌映着,“那本是我住的地方。”

    “你说什么?”他微愕,“你不是住在龙广、覆舟山之间的湖边?燕苑那里,皆是皇家私苑,哪里有寻常人家?”

    她面有疲倦,“唔,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忽而抬眼盯着他,“殿下又是为何会在燕苑里?”

    朱瞻基清咳了一声,抬手往炉里添了炭条,“我……路过。”

    “好巧。”

    “是有些巧。”他面上已将一丝慌乱掩饰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那湖里。”

    她蜷在椅子里,“我本想去找人,没来得及找到,就……”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在这间宫殿里醒来之前,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应是,终究想起了从前诸般。

    见她重又神思恍惚,朱瞻基将好奇压回去,“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道。咳,知道的都是我的心腹,你不必担心。”

    她闻言笑了笑,“多谢殿下。”

    “谢……谢我做什么。”他面上微微赧色,“举手之劳。”

    “有一事……”

    “姑娘尽管说。”意识到自己应得太快,他轻咳一声,端了茶盏喝了一口。

    “殿下可知钦天监廖卿?”

    “知道。”他即刻道,“他被关在诏狱。”

    她稳了稳气息,“那……现在呢?”

    他一慢,“应是,还在诏狱里。”

    “他若已不在诏狱了呢?”

    “那多半……”朱瞻基顿住,她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她倏而起身,“我该走了,今日多谢殿下。”

    见她言罢果真掉头就走,他急忙站起身,“等等!我想起一事。”见她转身认真瞧着自己,他将腰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或许廖大人无事,不过我先查一查,你且等我的消息。”

    她欲行礼,他想要拦住又不知该如何,急忙往一旁移开一步,“何需……何需诸多礼数。”

    “如今太子监国,太孙若不方便也不用为难,我总能想到法子。”说罢桐拂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思暖入来,恰看见他眉间蹙成一堆,忍不住笑道,“殿下有何烦心事?”

    他犹望着殿外,“总觉得,她与上次见着很不同。”

    她笑意更浓,“殿下与从前也很不同了。”

    “不,你不明白。”他嘴角紧绷着。

    ……

    刘娘子透过窗子,怔怔望着站在河边正与沽酒船上的伙计说话的桐拂,心里又涌起说不出的古怪。

    自那日深夜归来,她与从前十分不同,好似……变了一个人。

    然而无论如何问她,她皆只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出神间,桐拂已走到面前,将刘娘子的手臂挽着,歪着脑袋笑嘻嘻看着她,“刘娘子,我能不能……”

    刘娘子见她难得露出从前烂漫笑容,轻拍她的手背,“定是又想出去了。唉,你晓得我不会拦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自己当心些,别到处乱跑。天冷,这看着又要落雪,早些回来。”

    她欣然点头,将刘娘子搂了搂,挑帘出去,很快走远了。

    远远看着那背影,刘娘子一边担心着,一边又莫名觉着,如今的小拂已无需自己担忧。这感觉甚是奇怪,她思量不明白,摇着头重又招呼食客去了。

    西园,汉王府邸。

    桐拂从未来过,如今坐在这道高墙之上,可瞧见园子里花木佳静亭台绵延不绝。看着并无特别,其实极尽工巧奢靡。

    卢潦渤说鲛人在此处。

    汉王如何会发现鲛人,又是如何将他捉至此处?将他捉了是为了什么?朱玉清又去了何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她还需问清楚。

    这么看出去,西园里有几处池子,掩在碧色之间水光粼粼。她略略记了方向,跃下墙头。

    一路遇见的护卫侍女不多,皆敛神屏息十足小心的模样。桐拂知道他们瞧不见自己,索性放慢步子趁机将四处地形记了记。

    园子一圈绕过来,并未瞧见鲛人的身影。几处池子,莫说人影,就连鱼都没瞧见一条。

    她在一处庭池边稍坐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纷纷踏踏自身后过,扭头就看见几个护卫正推着一驾木车,上头几个巨大的木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其中一人小声抱怨,“咱西园里头这么多水,为何还要从外头运水入来?又不是山泉……”

    另一人急忙呵斥,“这西园里运进什么来都不是稀罕的,何况几桶水?!哎哎,仔细点,别撒了……”

    “呸呸!”扶着木桶的一人不知何故被溅了一脸的水,骂骂咧咧道,“这水又苦又咸,到底什么玩意儿……”

    桐拂跟在后头,眼见这他们将木桶堆放于一处僻静小院,又很快离开。小院里并无人守卫,只是木门上悬了锁。

    桐拂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寻常石案石椅,还有一处石亭,院中连一棵树都没有,荒草丛生。一溜排斋房也没上锁,里头除了简单的案椅,也没有人影。

    她在亭子里又坐了坐,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除了院子角落里的那些巨大木桶,她还能感觉到水泽的气息。

    她起身,扶着石亭阑干又四处看了看,余光中瞥见有什么掩在亭外密生的荒草间。

    她上前拨开荒草,底下赫然一眼石井。这么看下去,黑黝黝什么都瞧不着。

    她翻身坐在井沿上,定了定神,倏而跃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漠漠轻花著早桐

    自上面看,不过一个小小的井口,但井下其实十分宽敞。

    腕间的明珠将四下照着,井壁由青石砌成十分光滑,缝隙里垂着碧色蕨藻,瀑布般直落入水中,藤须曼妙游荡。井水澄净碧幽,却深不见底。

    并未看到鲛人的身影,桐拂有些失望,正欲潜入水中,耳边听得细微的铿锵声。循声望去,那里是生着极茂盛蕨藻的一处。

    她游近,将蕨藻拨开,赫然看见一截乌黑的锁链,锁链的中间是一截手臂,那上面隐隐银泽的鱼鳞。

    她心里一紧,摸出峨眉刺,将那些蕨藻小心割断,渐渐露出里面的身影。

    他的手臂、腰间、双腿和脚腕上,皆被铁索勒着,整个人被捆缚在井壁上。大半个身子浸在井水中,他垂着头,长发在水中与蕨藻蜿蜒纠缠一处。

    桐拂看不清他的面容,小心摇了摇他的手臂,“你怎样了?”

    锁链一阵窸窣丁当,他仍是无力地垂着头。

    猛听见头顶传来动静,一根绳索忽然垂下,很快听见有人正沿着绳索下来。

    桐拂将峨眉刺紧握在手中,冷不丁却被人捉住了手腕。她回过头,他正紧盯着自己。

    到水里去。

    他并没有开口,她却立刻明白。

    不容她反应,他手腕一沉,将她按入水中。

    桐拂寻了蕨藻茂盛的一处,刚将身影藏了,已看见一人攀着绳索到了鲛人的面前。

    水下隐隐听着那人道,“怎么还不哭!鲛人的泪不是珍珠么?哭得越多越好……”说罢,自身后摸出鞭子,狠狠抽打起来。

    鞭子不知是何质地,触着皮肤发出惊心动魄的撕裂声。这般看上去,鲛人仍垂着头,却是一声不吭。那人将他的头猛地按在井壁上,“哭!给老子哭!再不哭,老子将你的皮剥了,鲛人身上的油,传说可燃万年不熄,也是宝贝……”

    那人反手摸出匕首,就要往鲛人身上割去,猛觉着脚腕一紧,整个人咕咚一声没入井水中,连惊呼声都未及发出。

    入水后,只见四下里蕨藻翻腾缠绕,如狰狞恶魔般将他团团围着,手脚被裹着,他根本无法挣脱。绝望之际觉着后颈一痛,整个人直挺挺晕厥过去。

    桐拂将他拎出水面,挂在垂下的绳索上,自那人身上摸出铜钥,返身解开鲛人身上的铁索,“你的伤……”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长话短说,我并非你要找的人。”她道,“你的族人并非我所杀。素纱禅衣,也不是我拿走的。”

    他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的分毫神情。她的眸光清杳,却又分明见流年如砂,悲欢痕迹,层层堆积。

    “河道里的死去的那些人,可与你有关?”她问。

    他摇头,眸中皆是悲凉。

    头顶猛地又传来动静,令二人回过神,“赶紧走,有人来了!”桐拂示意他潜水离开。

    他抵着井壁不动,目中却是,为何你不走?

    “我没事,他们看不见我,我还有事要去打探清楚,你先离开。”

    率先攀着绳索下来的人一路骂骂咧咧,“你个蠢货,让你下来取鲛人的珍珠,折腾这么久,耽误了王爷的事,你可担待得起……”

    待到了下面,瞧清楚绳索末端捆着的人,他唬得几乎落入水中,“你……你……”转头看着井壁上空荡荡的铁索,他的声音立时扭曲,“鲛……鲛人呢?!”

    “这位公子,找的人可是我?”他身后一句阴恻恻传来,他立时僵着不敢动弹,半天才憋出颤巍巍一声,“谁……谁……”

    “公子回头看看,不就晓得了。”那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足幽怨。

    那人缓缓转过头去,顿时脸色煞白。

    身后的井壁旁,一个女子。自水中露出小半幅面庞,被长发掩着,而那长发竟是碧色蕨藻,在她身边扶摇摆动,仿佛狰狞手臂,就要向他扑将过来。

    “鬼……鬼……”那人仿佛被人掐着脖子,只能发出嘶哑的惊呼。

    “谁令你捉了鲛人来。”她的声音竟自水中发出。

    那人早唬得魂飞魄散,“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汉王!”

    “若不说实话,你以后就住在这井里,陪着我,可好?”她冲他伸出惨白手臂,水草如蛇缠绕其上。

    他目眦欲裂,“说!我都说……”

    ……

    日头颇高,刘娘子自门缝望进去,她仍在榻上蜷成一团睡得正沉。

    刘娘子轻手轻脚掩上门,退入院中。看着晾在井台边的衣衫,她上前平整了一番,忍不住嘀咕,“这么晚回来还将衣衫洗了,这丫头何时这么勤快了……”她将那衣袖上沾着的一缕水草掸去,“唉,这又是去哪儿了……”

    耳听着前头似有动静,她提步赶过去,伙计已风风火火到了面前,“刘娘子,有客。”

    “有客就有客,一大早咋咋呼呼做什么?”她挽着袖子欲走入前堂招呼。

    那伙计忙将她叫住,“客官说要小拂姑娘亲自招呼……”

    刘娘子将门帘挑了一角,看着角落坐着的少年,眉间轻蹙,“小拂还没起,不过,看来也只能她去招呼。”

    桐拂打着呵欠捧着粥点迈入堂中,看见窗边的那人,有些意外,“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坐了坐正,“什么叫跑出来?”抬眼见她脸颊上犹有睡痕,仍不住嘴角咧了咧,“开酒舍的,也能懒成这样。”

    桐拂将粥点放下,将声音压低了,“这一大早的,太孙殿下是嫌宫里的早食不合意?”

    朱瞻基看着眼前的白粥熬得晶莹软糯,一旁蔬茹晚菘、酥骨鱼鲊,新烟萦香,令人垂涎。他忍不住尝了几样,再没停过筷箸。

    粥碗里都吃得一粒不剩,他才放下。她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吃这么快,也不怕噎着。”

    他端着茶闷头喝了几口,将面上神情遮住,“的确是比宫里的好吃许多。”

    见她起身欲将案上的收拾了,他示意她坐下,“廖卿的事我打听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先问你一事。”

    桐拂重又坐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听说,二叔的西园里闹鬼了,还是个井里的水鬼。”他顿了顿,“女的。”

    “哟,大白天的,听着都觉着瘆人。”她替自己斟了茶,稳稳当当地喝了。

    他支着脑袋看着她,眉挑着,“我就坐她面前,也没觉着瘆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云梦微茫冰鉴里

    她抬手将身旁的菱窗推开,晨曦扑洒入来,映着一室明堂。

    “喏,我有影子。”她冲着地上扬了扬下巴。

    朱瞻基认真地瞧了瞧那影子,“唔,那看起来,道行甚是高明。”他一脸好奇地重新望着她,“所以,你究竟多少年岁?”

    她眸光飘出窗外,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这么一算,就觉得自己老得几乎要朽了。”

    他身子又前倾了几分,“从前此处是什么模样?”

    她默了默,似在仔细回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人多人少,繁华凋敝几番轮回罢了。”

    “如今定是最好的。”他傲然坐直了身子,面上是少年特有的飞扬。

    有一瞬,桐拂想起了另一个少年,也曾这般模样。

    见她不语,他又道,“你为何没跟着去北征?”

    她转眼瞧着他,“你皇爷爷怎么没带着你?”

    他面上微微的恼意,“我求了几日,还是被留下了。”

    “你问完了?”她忽然道。

    他一个错愕,“什么问完了?”

    “该说廖卿的事了。”

    他重又正襟危坐,一幅庄重模样,“我听他们说,你曾在天禧寺旁的河道上,撞翻了刺客的舟子。”

    “这和廖卿有什么关系?”

    “你别着急啊。”他故作老城淡淡道。

    那样子看起来,果然与奉天殿的那一个一般模样。桐拂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惜,我没看着。”他的确是一脸惋惜,“据说,那时河道上乱箭齐发,火光四射,血肉横飞……你竟有胆量将那舟子直接掀翻了,可是有法术?”

    “唔,”她轻描淡写神情甚是缥缈,“屏息凝神,然后念个诀。”

    他的双眼瞪得滚圆,“当真啊?!”活脱脱少年郎模样。

    桐拂摇头叹道,“不过是个巧劲和快慢,在那大本堂里,你这书都念去哪儿了?”

    朱瞻基才知被耍,抿着嘴正色道,“大本堂里,陪我念书最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金大人。”

    她一愣,见他面上飞扬神采,也不禁露出笑意。

    不过笑意很短暂,只是一晃眼的功夫,看在他眼里就很不得劲,“你好似,有怨?”

    “太孙殿下误会,我能有何怨。有怨的,不过是枉死的人,错判的事。”

    见她目光落在外头的河道,朱瞻基想起什么,“河妖案?我听闻,你也曾是那案子的疑犯。后来案子了结,与你并无干系……”

    她有些意外,“太孙殿下晓得的事情不少,只不过,有些事终究是被人裹在迷障里。”

    “此案,是父王亲审。难不成,你觉着另有隐情?”见她默不作声,朱瞻基有些坐不住,“你这毫无道理!我父王岂会是那般颠倒是非不问究竟之人?”

    她亦起身,眉眼淡淡,“此事,当我没说过,殿下慢走。”说罢将案上碗盘收拾了,端着就走。

    “你等等!”他绕至她跟前拦着去路。

    桐拂抬眼瞧他,彼时被人抱在手里的小娃娃,如今竟快与自己一般高了。

    “天禧寺,那里有你要找的人。”他道,“再有……”

    “殿下让我好找……”一个女子挑帘而入,欢快走至近前,一双眼乌溜溜只盯着朱瞻基。

    瞧仔细了,桐拂亦不由感叹这实在是极好看的一个姑娘。年岁与朱瞻基相仿,却已出落的姣艳绝伦,举手投足间娇俏活泼。

    “阿锦?你怎么跟来了?”他虽露出诧异,但全无怪责的意思。

    “这位是……”阿锦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桐拂。

    “沽酒跑堂的。”桐拂抢在朱瞻基之前道。

    阿锦扑哧一乐,跟着道,“我姓孙,茹锦,太子妃身旁尚仪局司籍。”

    朱瞻基斜睨着她,“若都跟着你习宫中礼仪,怕是宫里早已鸡飞狗跳。”口气虽揶揄,但眸光里尽是宠溺。

    孙茹锦也不恼,“对了,方才路过一家铺子,门前有新捉的促织……”

    他顿时喜形于色,将她牵了就走,“快去瞧瞧。”说罢二人已并肩出了酒舍。

    “好一对竹马青梅……”身旁传来刘娘子悠悠感叹。

    桐拂扭过头,“你晓得他们是谁?”

    “这若是看不出,那我刘娘子可是白在这京师里开了这么些年的酒舍。

    你放心,方才伙计都被我赶去后头,没人听见。”她转瞬又是一脸忧色,“小拂,你跟这些人打交道,可要十足当心……”

    “我晓得,”桐拂道,“不过,有些人避是避不开的,总会遇上。”

    ……

    转过天禧寺前的河道,河面上竟热闹起来,运着长木石材的平头船穿梭往来,寺前人影绰绰,看着皆是工匠打扮。

    桐拂将船泊在一旁,候了候,来来去去的人里并未瞧见廖卿。索性上了岸,跟着工匠入了寺中。

    寺中除了劳作的工匠,还有兵马司的吏目,甚至锦衣卫的校旗。她有些看不明白,重修天禧寺动用工部就罢了,怎么会有锦衣卫掺和入来?难不成……她心中一动,往锦衣卫最多之处走去。

    到了近前,果然瞧见不少工匠劳役的脚腕间犹束着铁链,清理着荒草焦木、旧石垣、碎瓦砾……

    这许多人,穿着同样的衣衫埋头劳作,桐拂漫无目的地四处寻着。

    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她转身看去,一人手中抱着的几根木桩掉落在地上,一双眼却紧盯着自己。

    衣衫虽不整,发髻凌乱,但面上却透着喜色,“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几个锦衣卫。

    桐拂示意他莫要出声,走至他近前,“他们瞧不见我,倒是你……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方才老远就看见你,猛一眼,以为是……”

    “站这儿发什么楞?干活!”一个校尉走上前,将廖卿推搡着。

    廖卿将地上的木桩抱起,往墙边走去。

    “你怎么会来这儿?”桐拂跟着他,“谁放你出来的?”

    “五日前。”

    “五日……”桐拂沉吟,彼时御驾已北行,能将廖卿放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她回过神。

    “好多了。将我放出来时,有医官来瞧过。”

    “这里虽比诏狱好了许多,但,这些重活,你……”

    他笑了笑,“这算什么,能活着出来,已是足够。”

    “其实,凭廖大人的本事,倒是有法子可以少受些罪,或许还能早些离开这里。”她远远瞅着那些校尉。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织为云外秋雁行

    “你瞧见没,墙角站着的那个,原先可是钦天监的六品官,还曾跟着大宝船下过西洋。”

    “啧啧,这么好的差事给办砸了,差点掉了脑袋,如今被罚了劳役,惨哟……”

    “你瞅瞅,如今疯疯癫癫的,自个儿对着墙根说话。”

    “哟,可不是,还对着墙直摇头……”

    两个工匠又唏嘘了一番才走远了。

    “这管用?”廖卿仍有些犹疑,“给那些校尉……看相?算命?”

    桐拂倚着墙淡淡道,“无论用什么法子,眼下总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处虽比诏狱里强了许多,就你这样,在这儿待久了怕也是性命不保。”

    “我一生所学,乃是察天象正历法,怎么能……”

    “你当初又是如何找到小柔的?”她看着他面上神情瞬息数变,“既然能用它找着人,用它救自己的命怎么就不行?这条命都没了,谈何所学?如何察天象正历法?”

    廖卿垂眸,“既然有命出来,应是还有一见的机缘。”

    她抬头望着枝桠间犬牙参差的天空,“或许等着琉璃塔建成,她能回来也说不定。”

    ……

    自天禧寺出来,天色已晚,桐拂将舟子撑过几条河道,觉着船身微微一晃,隐约听得船后有动静。她走至后头看了一圈,没瞧见什么,船尾的明角灯却映出船板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往船舱内。

    她将舟子泊了,手里握着船篙靠近舱帘处,低声道,“什么人?”

    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缀着鱼鳞的手臂。

    桐拂四下里瞧了瞧,丢了船篙,矮身入去。

    他坐在地上,倚着船壁,似是极倦怠。

    “出了什么事?”桐拂蹲下身子问道。

    他自腰间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桐拂看仔细了,是一块腰牌,但上面除了繁复的纹路,并没有字,“这是什么?”

    他摸着自己的喉咙,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河道,案,找到。”

    “这是你在案发之地寻到的?”桐拂手有些颤,旋即又意识到什么,“你会说话了?”

    他愈加疲惫的模样,点点头,“为了,阿清。”

    他又去腰间摸了一样东西出来,此番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所刻,竟与腰牌上一样。

    “这也是你找到的?”桐拂接过短刀细看。

    他点头,“分月桥,栏杆,桥下,淤泥,被凿过。”

    “这腰牌在何处寻得?”

    “颜料,坊。”

    颜料坊是第一处命案所在。彼时自己莫名上了庆城公主的船,去浦子口劝降燕王……归来时,刚巧在颜料坊,顺手将落水的女子捞出,只可惜为时已晚……之后穿着素纱禅衣走上岸去的,究竟是……

    他忽然起身,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桐拂回过神忙起身追上他,“你如今藏身何处?可还是燕苑里?”

    他点头。

    “你自己小心,公主可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以手撑着舱门,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支撑着,半晌才道,“她,嫁人。”

    “嫁人?”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嫁给谁?”

    “金川门,守卫,赵辉。”

    “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时的事?”桐拂眼前是朱玉清看着他的模样,那眸中满满溢溢,哪里还能放得下任何旁的……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赐婚?”

    他猛提步而出。只听得水声鏦铮,徒余河面涟漪无数。

    有什么在船板上莹莹烁烁,桐拂附身捡起,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内里似是掬着水,流光迷离。

    她猛地抬头望向河面,鲛人滴泪成珠,竟不是传说……

    颜料坊的河道边,日头下坐久了,极易被织锦的斑斓颜色晃了眼。

    桐拂听见身后脚步声,往石阶一旁挪了挪,容那人过去。

    身旁裙裾掠过,一个女子挽着篮子走至不远处的树下,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在手中仔细摆弄。

    这么看过去,是一只小巧的纸船,上面覆着花样好看的绫缎。那女子将篮子里的几样点心取出,小心放入纸船中,一切安置妥了,才将船放入水中。

    小船顺着河水,悠悠晃晃地远去。

    “阿绫,许久没来看你,你莫要怨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几样糕点,还有这些绸缎。

    你从前一直说,待出嫁的时候,一定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这些是宫里送出来的,是我私下攒的边角料,好不好看……”

    “阿绫,可就是绾绫?”

    这一句从耳边传来,惊得她一个哆嗦,慌忙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模样陌生,应是从未见过。

    “你莫怕,这案子我晓得。当时我在这里,都看到了。”桐拂温言道,“你和绾绫是姊妹?”

    “我们并非亲姊妹,不过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姊妹也不差。”她瞬时红了眼,“我叫夏苎,与绾绫都是外织染局的织女。”

    “此物,你可见过?”桐拂将手中的腰牌递给她。

    夏苎接过,“见过,外织染局常有宫中的人来,各种腰牌我都见过。”

    “宫里的?”

    “是,寻常宫里的腰牌都有字,这一种只是纹样的并不常见,当是勋贵府上贴身的侍卫所用。”她又想了想,“甚至,亲王藩王府。”

    见桐拂沉吟不语,她忽而道,“难道……可他们为何要害死阿绫?她不过是坊间的织女,从未伤害过旁人。”

    桐拂见她急切,安抚道,“夏苎莫急,此事终究会水落石出,她们不会枉死。”

    夏苎起身就要拜,“虽不知这位姑娘是谁,若能为阿绫和枉死的那六个人寻得真凶,夏苎感激不尽……”

    桐拂将她拦着,“我叫桐拂,若有什么事,你在河道上随意拦一条沽酒船,让他们捎个话说你找我,我就会来。不过,夏苎也要当心,往后阿绫的事莫要轻易在人前说起。”

    夏苎点头。

    桐拂正欲离开,被她叫住,“桐姑娘,我看你这衣袖边上磨得太薄,眼看着就要破了,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引几针。”

    桐拂低头细瞧,袖口果然就快破了,仰面笑道,“不用……”

    夏苎已牵着她去一旁石阶上坐了,自腰间的香囊里取了针线,纤指蹁跹引线穿针,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衣袖已新如初,再看不出半分陈旧意思。

    桐拂咂舌,“夏苎当真好手艺……”

    夏苎笑容明朗,“就指着这个手艺填饱肚子,可不能差了。往后桐姑娘要做衣裳或是织补,来找我就好。”

    二人临河而坐,直说到暮色初落才依依告辞。

    眼看着夏苎挽着篮子款款走远了,桐拂正欲离开,莫名觉着心中一动。她回身朝河面上望了一回,不过几条细窄渔船,不远处一只画舫隐隐有丝弦吟唱传来,船尾正挂起明角灯。似乎并无不妥,她这才提步离开。

    画舫中明烛煌煌,香炉间龙麝云缕凌空,被挑起一角的窗帘倏而落下。

    “滚!”一声呵斥猛地响起,丝弦声骤停,弹唱的乐女慌忙抱了琴踉跄着退出去。

第三百一十四章 清夜一声白雪微

    冬雨连绵数日初歇,虽未曾落雪,寒意殊胜。

    “清宁呢?去哪儿了?”

    “回贵妃娘娘,清宁女医去挑选药材,很快就回。方才……方才已向贵妃禀明了的……”宫女手心里捏着汗,贵妃如今忘性一日比一日大,眼前的事转身就不记得。

    “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我的药呢?快拿来。陛下允过,我的病好了,他就接我去北平。”

    “回……回娘娘,药,方才已经喝过了。”宫女忐忑地望着一旁案上空空的药盏。陛下御驾亲征这件事,是贵妃唯一牢牢记在心里的。

    “喝过了就好,来人,扶我起来,我要去走走。总这么躺着,回头怎么骑马。”

    身后的几个宫女没法子,上前将她扶了,往外头走。内监在不远处小声嘱咐,“快去园子里头瞅瞅,不相干的都赶得远远的,万莫让贵妃听见什么……”

    文清转入殿中,四下无人,只有几个洒扫宫女各自忙碌。见文清入来,伶俐的一个忙上前,“文女医,贵妃方才去了后头园子,没人拦得住……”

    锵啷一声,有什么忽然翻覆,极响的一声,吓了那宫女一跳。不远处铜香炉的鎏金盖被另一个宫女碰在地上,众人急忙聚过去收拾。

    文清默然看了一回那里的手忙脚乱,返身回到廊下,将手炉拢着,贵妃该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眼瞅着又飘起了雨,宫人匆忙落下风帘,一道人影已疾步踏入院子直往殿里来。

    那后面跟着的宫人内监脸色个个煞白,最前头的几乎哀求着一声声唤着,“娘娘慢些,不能走这么急……”

    **浅仿佛浑没听见,拎着裙裾一路冲进殿内,胡乱取了案上的玉纸镇就要往地上砸。手扬至半空又停下,晃了晃,还是放了回去。

    文清看得清楚,那玉纸镇是他亲手送给**浅的。

    “你们都出去!”**浅撑在案上,身子颤得厉害。

    众人急急鱼贯而出。

    “清宁,你别走。”这一句,竟有恳求的意思。

    文清顿住脚,返身回到她身后。

    “他说他只会带着我,可他……竟然带上了旁人。”**浅的手早已嶙峋瘦骨,死死抓着案几的边缘。

    文清垂着眼眸,“那是权妃,对陛下来说,并非旁人。”

    **浅一愣,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到身子颤得更厉害,“还真是……我竟忘了……”

    “还是先坐下歇歇。”文清上前欲扶她。

    **浅身子一矮,颓然坐在案前的台阶上,面上遮不住的浓浓倦色,“就这儿,陪我坐会儿。”

    文清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他瞒着我,是不想我不快。”**浅靠在文清的肩头,“他既允诺会接我去,他就一定会的。清宁,我是不是快好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早点去。

    权妃除了长得比我好看,箫奏得比我好,还有什么?她能上战场么?能纵马杀敌么?她连弓都拉不开……”

    文清觉着肩头有什么洇开,一滴滴温温热热。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却听不出流泪的声音,“清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只不过不敢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让我进宫,让我成为贵妃。

    我其实也知道,只不过心里总还有些希冀。我在他心里或许总会有些不同的。不是愧疚补偿,不是因为我爹……”

    她忽然捉了文清的手,“你说呢,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哪怕一点点?”

    “**浅就是**浅,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你一般的,他自然晓得。”文清的手被她捏得生痛,却并未挣脱。

    “清宁,”**浅的手松了几分,但仍捉着她的,“我是不是不会好了?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文清望着身前青石地上,日光淡淡的影子,并未出声。

    **浅轻笑了一声,“唔,清宁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娘娘……”

    “叫我阿浅。”

    “阿浅……”

    “我知道,清宁的心里也有执念,只是不知道在这宫苑的哪个角落里。

    你看着我,诸般清楚。你可看清了你自己?”**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从前的,早回不来了。若眼前的也错过,那岂不是,总陷在无可回溯的往昔里……我们当真又可以挽回什么补救什么?”

    文清在她腕间探了探,“阿浅,我们不说话了,你需好好歇息。”

    “清宁,有句话,你替我告诉他。”

    ……

    铜作坊,夜沉如水,只寥寥几盏灯笼挂在沿街的竹竿上。

    “这都亥时了,她还来不来?”一人避在檐下幽暗处,被寒意冻得有些瑟缩。

    “肯定来!”另一人道,“跟了好些天,每日那女子从颜料坊出来,都要穿过铜作坊。”另一人抄着袖子笃定道。

    “这鬼差事,再不来老子就要冻僵了。”他将腰间的匕首揣了揣紧。

    “不过一织染局的小丫头,赶紧弄死了,咱俩还能去喝几杯。”

    “这种小丫头,随便按个由头,不就光明正大地收拾了,做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那人兀自抱怨不休。

    “闭嘴!银子还要不要了?容易的事轮得到你来做……嘘,有人来了……”

    远远走来的女子钗荆裙布,挽着篮子,巷道昏暗,她走得有些急,似是想尽早穿过这一片无人的幽暗之地。

    “切,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我自个儿上就行了。”其中那人道,“你在这儿替我瞅着,别遇上兵马司的弓卫。”说罢,他将匕首握在手中,沿着檐下的幽暗处,快步向她的身后掩去。

    另一人四处观望一番,不但身前的巷道内无人,身后的河道上也并无船经过,月黑风高,委实是动手的好时机。

    再回头他不由愣住,那女子犹在悠悠走着,他的同伙小六却不知去向。

    他伸长脖子又看了一回,巷道里除了这个女子,的确再无旁人的身影。可方才明明看着小六走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又没听见什么动静,他能去哪儿?

    眼看着那女子快要走出铜作坊,他不再多想,将怀里的匕首摸出,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销尽锋棱怎奈何

    京师难得晴日,尚未至午时,酒舍里早已酒食飘香人头攒动。

    吃饱喝足,纷纷人言正多时。

    “你可听说,昨儿夜里铜作坊里闹鬼的事?”

    “哟,那儿火气一向旺得很,也能闹鬼?”

    “你别说,据说还是个女鬼。今儿天没亮,弓卫在河道边的树上,瞅见两个人被倒挂着,脑袋垂在水里,刚好啊,没没着鼻子和嘴。”

    “可这河水若涨了……”

    “涨了,这俩人就没命咯。不过说来也奇,弓卫寻常也不走那儿,据说是被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引过去的。那俩人被放下来,早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一口咬定,是自己把自己挂上去吹风的……”

    “要我看啊,这俩肯定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啊,是清溪小姑在惩恶,给挂上去的……”

    刘娘子拎着酒壶转到后头热腾腾的灶台边,将身形裹在烟雾里的桐拂揪去一旁,“你昨晚,哪儿去了?”

    桐拂擦了擦额上的汗,“出去走了走……”

    “就走到铜作坊去了?”刘娘子斜睨着她。

    “为何觉着是我?”桐拂取了一旁的碗咕嘟嘟喝起来,自碗沿上瞅着刘娘子。

    刘娘子摇头,“不好说,就觉着是你……但愿是我想错了。你呀,别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平白惹了事回来……”

    桐拂将碗放下,眉眼浸着笑意,“刘娘子放心,就算惹了事,也都在外头,回不来的。”

    “小拂姑娘,”一个伙计喜滋滋从外头疾步走入来,“金大人来了!”

    桐拂和刘娘子俱是一愣。

    那伙计递上一个信筒,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说错了,是金大人的臣僚家书……”

    刘娘子扑哧乐出声,将那伙计拽着就往前头走,“这也能说错,走走走。啧啧,这家书啊,得让她自个儿欢天喜地细细看着……”

    坐在河道边看罢了信,桐拂将信笺塞回信筒,出了神。

    他已到了北平,很快就会随着御驾出居庸关征北虏。说的事细细碎碎,恨不能将所闻所见都说与她听。又反反复复嘱咐她,衣食需仔细,凡事当慎重。若是得闲,多将他惦记几回……

    她的眸光、心思,早与粼粼水面溶作一处,一时千头万绪。

    从前过往的那许多,明明觉着千丝万缕,却偏偏没有与他的分毫印象。这里面还少了什么,当是极要紧的,她却如何都记不起。

    如今河道案的真相已在眼前,但反复出现的素纱衣、九子铃还有自己,在此案中仍是一团迷障。又是何人将这些控于鼓掌之间,难道单单只是为了令这案子愈加扑朔迷离?而金幼孜瞒着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河风骤起,她方站起身,手中信筒忽而滑落,咕噜噜滚在脚边。她俯身捡起,这才发觉那信筒的另一端封着一道火漆。因是嵌在内里,若非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回到屋子,桐拂将火漆揭开,露出那之下的一道缝隙。用水刺轻挑开,露出一张折得极小的信笺,那上面写着览后即焚。将信笺打开,里头密密麻麻又写了许多……

    信笺被凑至烛火里,极快地卷曲燃尽,化作青烟一缕。桐拂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市间。

    离宫城很近的这一处,临着河道多是驿馆、酒楼、茶肆。桐拂将十来个酒坛送入其中一间歇家,与门前候着的伙计说了不过几句话,就看见解缙从里头的堂屋里走出来,身上官袍穿得齐整。

    她将帷帽戴上,跟在他身后,见他步履匆匆,果然是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解缙转入一道僻静巷子,没走多久,耳听一声解大人,忙回身看去。

    来人是个女子,容貌被帷帽上的面纱遮着,手里挽着篮子。

    “这位是……”解缙有些迟疑。

    那女子将面纱撩起一角。

    “你不是金大人的……桐姑娘?”解缙面露喜色。

    桐拂将面纱放下,礼了礼,“正是。敢问解大人,可是要去太子府?”

    解缙一愣,“的确。我前日刚自交趾归来,回京师奏事,只是陛下北征未归,我特来觐谒太子。姑娘如何得知?”

    “解大人,太子府去不得。”

    “这是为何?”

    “解大人当初是为何去了交趾,督饷化州?若今日去了太子府,怕是会招致更多诬陷嫁祸……”

    解缙听着,并无露出惊讶亦或不快,反带着笑意,“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诬陷嫁祸,原本并不需要什么由头。即便当初,我未劝立当今太子,不曾上疏劝阻讨伐安南、指责汉王礼秩逾嫡,依然会有禁中语传达延外、离间陛下骨肉、试阅卷不公等等说辞构陷。

    贬至广西,再至交趾,这之后还有什么……”他轻笑一声,“与我今日去不去太子府上,并无干系。”

    他后退一步,拱手礼道,“还是要多谢姑娘提醒,今日一别,或许,终难一见。姑娘与金大人,郑重!只可惜,喝不上你二人的喜酒……”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已微微颔首转身疾步离去。

    她转出巷道没多久,迎面而来的马车忽而停在身侧,抬眼看去,驾马车之人道,“我家官爷问,姑娘篮子里卖的,可是姚坊门的枣?”

    桐拂一愣,眼见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文德的面庞,他正冲自己挥手示意她上前。

    她走至窗下,文德伸手取了几颗枣,“不错,吕家山的枣,肤赤如血,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桐拂低了调子,“你也去太子府,今日当真热闹……”

    文德看着是在挑枣,此番也压低了声音,“后头街角,有人看着,你这脸别露出来,回头将他们甩开再回去。”

    “方才就看见他们了,里头的校旗服都没遮掩好……

    文德拿眼瞧了她一回,“不是锦衣卫,是前些日子宅子里的水井闹水鬼的那个。”

    桐拂一怔,再要说什么,文德已摸出铜钱装模作样递给她,“还有一事,你听了,别胡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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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