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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悲极当歌思当归

    烛火毕剥一声,将桐拂惊了一跳。

    下意识想去将那烛火拢一拢,伸出手才想起来,眼下她除了能看到听到,却什么都触不到碰不着。

    旁人也见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游魂一缕。

    此处是北平,燕王府。

    几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来,看着身边榻上几无声息的小五,她脑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纷纷杳杳的画面,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入令人无处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战袍……

    厮杀、惨呼、哀恸、绝望、死寂。

    从最初的无措中回过神来,她除了守在小五身边,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五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里燕王府的医官都要来数回,清理伤口、灸穴、灌药……这么些时日,毫无起色,始终只有若有若无微毫的气息。

    她听见进出的侍女小声说,彼时小五为了救出佥事,像个疯子一样欲冲入阵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扑到了张玉的身旁……

    众人皆以为他不能活,岂料他浑身是血竟背着张玉,冲出阵来……那副疯狂狠戾的样子,如阎罗殿最可怖的厉鬼,廷军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至于佥事……桐拂看着侍女们垂首摇头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来过数回,从未有过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轻声安抚,竟是那燕王将自己锁在屋中,已是数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离开,屋子里重又一片沉寂,桐拂才回过神来。走至榻边又看了一回小五。伤痕犹存的面庞之上,仍透着不甘心的意思,他的双拳始终紧握,仿佛死死抓着什么,使尽了浑身的气力……

    桐拂想要将他的手松开,却是触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才那侍女说,林浅和伊兰也被带来了燕王府。她记得自己答应了布库,要将伊兰安全地送出去。

    海东青高飞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向往。

    王府里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无人可以看见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实上,她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气力。大概从东昌城那里开始,她就将所有的气力耗尽了。

    游廊虽垂着暖帘,但应是很冷的,过往的侍女裹着氅衣犹自缩手缩脚,呵气如烟。桐拂瞧着她们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后。

    转过几进院子,几人停在厢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着门道:“张姑娘,府里新制的冬衣……”

    有什么砸在里头的门上,哐啷一声之后是瓷器破碎一地的声响。

    几个侍女再不敢出声,将衣物交给门外守着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顷,有人开门出来,接过那衣物,返身入内。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兰,提步跟了进去。

    屋子里火盆正旺,林浅只着了单衣却远远坐在一旁,苍白的面容上泪迹纵横,衣裙上沾着方才泼溅出的茶水。

    伊兰轻手轻脚将衣物放了,回身去捡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试着凑近了唤她,伊兰完全没有反应,犹自埋头收拾。桐拂低头瞧她脚腕间的锁链已经不在了,心里一松。

    “谁稀罕了?!”身后的林浅忽然出声,“谁要住这王府?谁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将爹爹还给我!”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去,伊兰急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将她拉住,“外头冷,你不能就这么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着他去的,他需将爹爹还给我!”林浅已然丧失理智,一把将伊兰推开,蹬蹬蹬地出了门去。

    伊兰将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叹,林浅置气虽无甚道理,但此番打击……便是自己一个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实在怪不得她如此神伤失态……思及此处,不由提步跟在后头。还需想出法子告诉伊兰,如今布库已然带着海东青离开,在等着她。

    林浅一路在前头跑着,伊兰在后头追,经过的侍女护卫瞧见来人也无人敢拦。就这么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马三保伸手拦住。

    看着林浅气喘吁吁泪痕犹在,马三保努力将语气放缓了,“阿浅,殿下这几日都不见人,不如,过几日再来。”

    “我只问殿下一句!当时为何抛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围不得脱身?

    我爹爹本在阵外,是为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闯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却被殿下抛在脑后,竟是无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随殿下,出生入死,早将殿下视为家人,不惜以命相护。殿下却又置我爹爹于何地?!”

    “够了!”马三保握剑之手颤得厉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里传来一声,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门咿呀而开,朱棣从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伊兰面前,将她手里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浅身后。

    “阿浅,”他将那氅衣围拢了,仔细地结上,“没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你爹爹,会好好照顾你。

    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说出来,都依着你。”

    林浅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顿时化作彷徨无措,一时泪珠滚滚而下,再说不出话来。

    “阿浅……”身后有人唤道。

    桐拂这才发觉燕王妃何时入了这园子。

    徐妙云上前将林浅搂着,“眼见着要落雪,外头寒气重,去我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浅抬头见妙云含忧温言,又想起娘亲,一头扎进她怀里,哇得一声哭得更凶。

    徐妙云一边柔声安抚,一边示意众人退下。待林浅哭泣稍缓,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林浅终是依偎着她离开了院子。

    临去前,徐妙云抬眼望向朱棣。他犹立在庭中,不复往日挺拔,似是倦极。

    没有任何征兆,雪就这么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无所依着,回旋飘摇。很快,团团簇簇遮天迷地,四下里皑皑莹莹,一片干净。

    桐拂远远望着他,他仍独自站在那里,仿佛早溶于寒寂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里走去。积雪深已没足,踩踏有声。

    到了廊下,他停住脚,“站在那儿,不冷么,进来。”

第一百零七章 烟为行止水为家

    桐拂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二人之间,雪弥漫,一方清静天地。

    “此处再无旁人。”他说完提步入了屋子,门敞着,似是等她入来。

    她迈出脚,踏在雪上,不留半分痕迹。仿佛从来就是那雪色里,原本的模样。

    屋子里未燃炭火,他穿着浸了雪的常服,坐在案前。案上齐整叠着的,是那件战袍。

    她亲手浣洗过的,犹记得那上面一对如意的纹路。

    “小五如何了?”他靠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那战袍上。

    “为何不自己去看,是不敢?”

    “张玉……”他的声音有些涩,“最后是如何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桐拂有些错愕,他怎知自己彼时顶着小五的模样?

    “他们都唤你小五,我看到的却是你。现在也一样,他们都看不到,但我能看到。

    你救了小五,为何不救……”他没能说下去,疲倦地合上眼。

    她怔怔,“小五不是我救的时候。我如今连影子都没了,你说我是什么?我又能救谁?”

    案上的战袍扎眼,她将目光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我于殿下并无用处,今后也不会再遇……”

    “不。”他打断她,“纵是你现在离开,你还是会回来。”

    他忽地抬眼,“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桐拂一呆,有什么有如悬钟齐撞轰鸣不休,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看见城垣楼阁,田户渠沟,阡陌巷道,轻烟人家,湖面无际……

    又见兵戈纷纷,血流成河,城池倾覆,呼号哭泣,沧海桑田……

    太初宫,石头城,金陵邑……

    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昭明殿,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

    楼阁烟雨,寺庐精舍,台城殿宇千间,乐游华林苑,离宫别馆绵延不绝……

    一朝宫城夷毁,水色湮灭,路人长泣泪洒衣襟……

    一直在,自己竟一直在那里,该是多久?百年,千年,或是更加长远的年月?却又是为了什么,一段执念不散,彷徨回顾踽踽独行。

    她猛地回过神,“这一切,与小柔无关,与我爹爹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你留下。”他将她打断了。

    “可我只是……”

    “你若留下,无关的人,我自然不会去碰。”他垂下目光。

    “好。”她颓然,猛地想起什么,“放了伊兰!”

    “准。”他几无迟疑,复又靠入椅中,面目为暗色遮掩,“帮我照看小五,他应该能活下来。”

    “可……”桐拂想不明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如何照顾小五?

    他忽然抬手,将左腕上一物取下。她听见丝帛断,牵连得脱,那水珀自他指间滑落,在案上跳跃数下,旋转轻盈,终是稳稳挺住。那里头,一漾漾,水色凌凌。

    “据说,如何用它,你应该知道。

    记住你方才应下的,否则……

    通常令我存有疑虑的,我更倾向于,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的声音恢复了冷肃,再不留分毫桓转余地。

    桐拂自那屋子出来,掌心的水珀透着寒沁之意。外面大雪仿佛永无止休,决绝地将一切抹去了痕迹。

    ……

    冬雪初霁,前几日一场大雪,将宫城覆上沉沉素装。

    旁的宫道庭苑皆早早扫了干净,唯独文华殿暖阁前未扫,只略略留了细细的一径,容人行走。

    朱红宫墙被那粉雕玉琢的楼台山石衬着,平添许多喜色。

    桐柔将殿外廊下暖帘半卷,雪后清冽的味道立时回旋着卷入来。看着阑干上融融厚厚的积雪,她不觉心痒,伸手掬了些,在手心揉成雪团。又探身自阑干外摘取了些枯枝、松针、红果……

    朱允看罢奏章,伸手取茶,盏里居然空了,抬头恰看见窗外廊下忙碌的那个身影。悄悄走至她身后,他瞧见那阑干上一对白雪捏的胖憨小鸟,玉雪可爱。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桐柔未料到他到了身后,手一抖,将一只碰落了,被他稳稳接在手中。

    她松了口气,笑道:“鹤鹬,春日湖边时常见到。”

    他将那鹤鹬放回阑干上,她取了一旁一粒红艳艳的果子,在掌心碾碎了,将那朱砂般的颜色,抹在那鹤鹬的长喙之上。又取了两颗细小炭粒,嵌作乌眸。那鹤鹬立时灵动如生,憨态可掬。

    “好了。”她笑着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搓。

    他伸手,将她的一双素手捂在自己的掌间,“哦?这个我碰巧知道。

    鹤鹬,又叫桃花。只在桃花开时,方可见。

    烹之肉细且香,色若桃花,故而得名。以荷叶裹了,装在篾篓里,更添莲子清香……”

    初时,她尚满面羞红,说到烹之食肉,又转为讶色,后有不忍。一双手僵在他的掌心,透着凉意,局促不安。

    朱允将她面上神情瞧得清楚,自顾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闭目似是欣然回味,才忽地睁开眼,嘴角上扬,“书上一见而已,不曾吃过。”

    她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扑哧笑出声来,“姐姐也曾替我抓过,我瞧着可人,原想养几日。不过姐姐比我还舍不得,第二日一早就偷偷拿去湖边放了……”

    “你姐姐,也是个心善的。”

    他自怀中摸出帕子,替她将指间果子胭脂般的颜色,慢慢擦去。

    案上那叠奏折的下面,仍压着那份不过十余字的密奏。

    ……负弩伤自舟落……运渎水深急……寻未见其踪……

    桐柔瞧他垂首仔细擦拭自己的指间,面上有些发烫。近日他心情上佳,因是那东昌大捷,盛庸大败燕军,斩杀张玉,又生生将燕王迫回了北平……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皆官复原职,仍为兵部尚书、太常寺卿。帝颁旨,享太庙,告东昌捷。

    看他面带悦色,桐柔咬了咬唇,终是没忍住,“可否……可否容姐姐入宫,与我一见?”

    他的手几不可察的一滞,将她的手松开,许久才道:“好。”

第一百零八章 雪窗休记夜来寒

    冬夜的秦淮河道,舟船寥寥,桨声乃。

    瑟瑟风灯下,船家将冬袄又拢了拢,心里嘀咕,若不是赏钱给的多,谁愿意大冷天夜里的跑这么一趟……

    舟子转入幽静的狭窄水道,停在一处河房外。这一带河房绵延,这一处看着并不起眼。有临河道的水窗,另有石阶通往石栏围着的小庭。其间,雨亭青案小屏环绕,另有落纱竹靠,倒是格外雅致。

    阑干外一个悬铃,那船家伸手摇了摇,几声玲珑清音。

    临水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半扇,轻烟合着沉香,顿时扑出屋子来。

    一只素手搭在窗沿上,樱棠色的袖幅垂着,仿佛并不惧外头寒意。

    “带来了……”声调里,似是浓睡初醒,七分懒懒三分不耐。

    那船家忙道:“带来带来了,今日这条鱼可不容易捞的,若拿去那市上……”

    话说了一般,一串铜钱自那手中滑落,晃晃悠悠悬在半空。

    船家忙喜笑颜开地接了,“还是姑娘识货,我捞的鱼那都是肥嫩无比……”这么说着,他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那姑娘依着窗子,一手撑着腮,面上一幅面纱,将那底下的秀色半遮半掩,更添绮丽。船家一时看呆了,没说得下去。

    她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可帮我收拾干净了?”

    船家忙回过神,“干净!特别干净。直接下锅里,保准鲜美无比。这蛇鱼最是补身子,去淤生新……”

    一边说着,他将身边一只篓子提了,递上前去。

    那女子接了就欲阖上窗,船家瞄了一眼屋里,“姑娘这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劳船家挂心了……”她似是无心拂发,将面纱撩起一角。

    那船家几乎摔倒在船面,“天……天晚了……走了走了……”话未说完,已经手忙脚乱将那舟子撑出了水巷。

    摸了脚边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他才喃喃道:“莫说银子了……给金子也不来了……”

    窗子咿呀一声合上,将那屋外的寒意顿时隔绝了。

    “阿镜……”她唤了一声。

    门被轻轻拉开,梳着双髻的女子,笑嘻嘻地入来,“姑娘有何吩咐?”

    兮容指了指案上的竹篓,“拿去,炖了汤,给她喝。”

    阿镜应了,上前取了竹篓,探头一瞧,“好肥的鱼,只是不知她能喝下多少……”

    兮容将面上的纱摘去,忽地冷声道:“能喝多少算多少。”

    见阿镜转身离去,又将她叫住了,“待汤温了再喂她,她如今不晓得冷热,容易烫着。”

    阿镜抿嘴一笑,“姑娘其实心善得很,偏要这般凶巴巴的……”

    “烫伤了还不是我的麻烦。”兮容将案上半掩的书卷取了,垂下目光。

    阿镜吐了吐舌头,提着竹篓出了屋子。

    待鱼汤炖好,已是夜深。阿镜将汤盛了,径直去了西侧的厢房。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烛火,一旁火盆烧得倒是很旺,将榻上沉睡之人的面庞映得清楚。

    阿镜将那女子扶起身,半靠着,将一旁温了的鱼汤舀了一勺,凑到那女子的嘴边。

    “姐姐能听见阿镜说话了么?好歹喝上几口,你这个样子,让家里人看了,多伤心……兮容姑娘也是尽力了,可你若不吃不喝,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呀,你说是不是……”

    汤汁自那女子的唇边滑落,阿镜急忙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净。

    “还是不行?”兮容不知何时到了身后,靠在门边,手里笼着袖炉。

    阿镜手里仍捧着汤盏,摇头,“不行,喝不进。这每日里靠着那几粒药丸续命,可如何是好……”

    兮容没再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屋子。到了廊下,瞧见外头何时又落起了雪,轻咳了几声。

    有人很快自暗处出来,无声立在一旁。

    “去帮我寻个人来。”她望着漫天的细雪,仿佛自语。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小庭内渐渐积了雪,将那足迹掩去,仿佛刚才的不过一个幻觉。

    金幼孜被戴进架着,从酒舍踉跄出来,醉醺醺昏思思。

    “戴兄,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你不用相送……”

    戴进皱着眉,“落雪了,送你回去,别半路上睡过去冻僵了。”

    “冻僵?冻僵了好!一场大梦,干干净净,万事皆休……”金幼孜猛地挣脱他,在街上狂奔起来。

    路人瞧他披发癫狂一身酒味,忙不迭纷纷避让。

    他奔至河边,才摇摇晃晃地停住,手里犹自握着酒盏。

    雪势不小,纷纷扬扬落在河面,却是瞬息没入千万粼粼之间。

    金幼孜将盏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冲着那河面,“你说的,我都答应了……你说你回去等着,却根本不在那里……总是忽然地就这么不见了……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你是被贼人拦了,中了箭落了水……说寻不见……说水太急,怕是早就被冲走了……

    呸!那帮无用的东西……怎知你水性?本是最好的,又怎会有事……

    对不对?你一定没事,又同从前一般,只是离开一时……

    你会回来的,你说话!你不出声我就当是答应了……”

    一旁几个闲汉瞧他疯疯癫癫,但身上氅袍却是锦缎裘领,不约而同围上前去。

    “公子喝酒喝得痛快,怕是身子热得很,这袍子应是无用了,不如让给哥几个穿穿……”

    金幼孜头都没回,一把扯下氅袍,扔给他们,“拿走拿走……无用无用……”

    那几个闲汉未料到竟如此容易得手,又围上前欲取他腰间钱袋玉佩。

    金幼孜直直瞪着眼前河水,仿佛浑然不觉。

    那些人很快将值钱的东西都摸走了,一人忽道:“此人虽醉,毕竟见过我等面貌,此处无人,不如……推下河去……”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膝后一痛,腿一软,竟跪在雪地上。其余几人,亦纷纷吃痛跪倒。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吓得几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个干净。

    金幼孜早被拉扯着坐在地上,耳听见脚步声近,在身后停住。

    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公子在找的人,可叫桐拂?”

第一百零九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桐花凤,原本蜷在案头暖匣之中酣眠,不知何故,忽地将脑袋支棱起,遂又扑梭梭飞起停在窗沿。修长的尾翼,来回摇摆,似是十分欣喜。

    兮容斜睨着它,“可是觉着屋里热,想去外头雪地里凉快凉快……”

    那桐花凤一呆,忙又扑梭梭飞回暖匣里,把身子妥妥藏好了,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上头翎羽忽悠悠颤着。

    窗子推开半扇,恰看见细长的舟子泊在石阶畔。

    那个男子,雪夜里只穿着薄薄一件青袍,网巾斜,勉强束着发,却似浑然不觉。双目被黑布遮着,正小心地扶着阑干踏上岸来。

    金幼孜起先尚努力记着船行的方向,转弯慢缓之处。到后来发现那船行辗转往回,似是特意将他绕晕了,京师水道本就繁杂,他只得作罢。

    舟子触岸时,他心里跟着狠狠一晃。

    有人到了身前,似是在凝神打量自己。

    金幼孜一揖,“可否……”

    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听见一声轻笑,“公子怕什么?这里可没有吃人的妖怪。”

    那声音,仿佛舞人轻挽着的一丈软绫,自袖间扬至半空,缭绕婉转。

    “我这里,旁的规矩没有。公子只需记着,只西厢里的人可看,其余的莫要多看多问一句。否则,怕是以后无缘再见了。”

    “谨记,有劳了。”金幼孜道。

    被引至廊下,那女子松开手,走到他的身后。金幼孜只觉眼前布条松脱,自己正对着一扇木门。

    身后那女子道:“一个时辰后,送公子离开。”说罢脚步声远。

    ……

    屋子里的炭火很旺,桐拂坐在一旁,困得东倒西歪。一歪歪得狠了,差点摔到地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瞅了瞅榻上的人,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是不是寻个舒服些的地方睡,就看见他的手似是动了动。

    桐拂嗖地一下蹿到榻前,“小五!小五你是不是醒了?”

    小五双眼紧闭,还是这阵子每日的样子。她去瞧他的手,似乎也还是先前的姿势,应是眼花了。

    她很有些沮丧,伸手替他翻了个身,面朝里。爹爹说过,长卧床之人万不可一个姿势一直睡着,容易得什么……什么来着?唉,罢了罢了,记不起了。

    自己如今能触碰到周围的东西,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之前除了不敢晃到朱棣面前,她在王府里横着走竖着走,十分随意自在。可自打拿了这水珀,就有些不同。虽说旁人仍是看不到自己,但自己却能触碰到东西。

    几次不小心忘记了,她随手拿起茶盏、花瓶之类的把玩,将一旁的侍女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怎的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然后齐齐落荒而逃……

    因此这一阵子,王府里有些不干净的说法,很是沸沸扬扬。

    所以方才早些时候,那位殿下板着个脸走进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他在小五身旁默默坐了一会儿,给炉里添了一回炭,才开口,“近日太闲了?”

    桐拂本来已经挪到门边了,只能站住脚,“还行还行……”

    “你是故意的?”

    “那不可能。”她迅速接过话来,“给谁添乱也不能给王府添乱。不过,这王府里人来人往这么热闹,我觉得并不适合小五养伤。要么他和我挪到王府外头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既好养伤,我又不会老是吓着人……”

    “唔……”他似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很快道:“倒不用如此麻烦,本王寝殿邻着的那个院子尚空着……”

    原以为是恐吓自己的一句,不料竟成了真,并且是立刻成真。

    这位殿下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屋子的人。等桐拂反应过来,这屋子里已经搬干净了。一张榻几都没剩下,连她平素最爱坐的那把椅子也被端走了。

    端椅子的人一路嘀咕,“那边不是有椅子,殿下却非要这张……”

    眼下她就窝在这椅子里,浑身的不舒服。

    想着想着就更加不舒服,方才的困意卷土重来,她索性将椅子移到火盆边,扯了一条毡毯将自己裹了,歪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挺舒服,不但睡得舒服,还有好喝的汤……

    这么想着,桐拂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平素里做梦也有好吃好喝的,但这个吃法,太过真实了……

    而且这感觉,不是在椅子里窝着,倒似是……

    她奋力想要睁开眼,却完全撩不动眼皮,耳边却传来极其熟悉的念念叨叨。

    “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人了,吃东西还要人喂……不过,也好,难得见你这么老老实实的……你说你没事折腾什么……在我身边待着,就这么难……”

    她虽不能睁眼,却晓得,此刻该是窝在金幼孜的怀里,而那柚子正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着鱼汤。那鱼汤,是她喝过最好喝的。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压根来不及屏着。

    金幼孜却是一个哆嗦,“小拂你怎么了?怎的哭了?可是烫着你了?还是不好吃?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她感觉他慌手慌脚地取了帕子,替自己擦去泪水,一会儿靠靠额头一会儿摸摸手,“你能说话么?能听见我声音么?你哪儿不舒服?柚子在呢,别怕啊……”

    泪水更加无法遏制,哗哗哗地往下流。桐拂觉得长这么大,好似还没这么掉过眼泪,却偏偏忍都忍不住。估计是自己病得的确有些厉害……

    无法睁眼,无法动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听着他不停地念叨。

    本是如梦魇般的处境,偏偏觉得无比安心。她开始后悔,当初或许就该欢欢喜喜地回家,欢欢喜喜地等着他上门提亲……

    “时辰已到……公子需离开了……”

    桐拂听见陌生的声音,感觉得到金幼孜忽然的急切,“可否容我再陪她片刻……她才喝了一点,怕是还会饿……”

    “之前的规矩说的清楚,公子若是忘了,以后不来也就罢了……”

    金幼孜似是长叹了一声,小心将自己扶着躺回榻上,仔细盖好了被衾。

    “你乖些,我很快回来看你……”

    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木门咿呀,打开又合上,周遭一片死寂。

    她忽然觉得害怕,想要叫住他,但声音被困着,挣扎难出。到后来,竟是无法呼吸,她分明觉出一双手,正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放……放开……”挣扎间,她总算抓住了那双手,猛地睁开眼,“是你?!”

第一百一十章 只愁风断清衣渡

    饶是背对着火光,小五的神情仍能看得清楚,桐拂却宁可看不到。

    那里头,迫得人喘不过气的痛与恨。他的面目已然扭曲,额间颈间青筋骇人地暴着,扼住她喉咙的手,充斥着决绝的杀意。

    到了这个份上,桐拂反倒不惧了。他心里的诸般情绪,她瞧得清楚,仿佛那本也是自己的……

    他却猛地一顿,手随之松开,人就直直往后倒去。

    桐拂被掐得压根没气力伸手拽住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五却没倒在地上,被人稳稳接住放回了榻上。

    桐拂忽然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

    虽然之前她打死也没想过,居然会被住在邻院的燕王给救了。毕竟好好地睡个觉,被人掐死在椅子上的机会并不大……

    朱棣将小五安顿好了,才转过身来,“你招惹他了?”

    她揉着脖子哑着嗓子,“是!是我让他过来把我掐死的。”

    瞧她一脸压不住的火冒三丈,他心情反倒好,瞥见她眼畔泪痕,慢了一慢,“一会儿文德过来,你不用守在这儿。”

    “殿下尚未改变主意?”桐拂看着他,自己如今到了孤魂野鬼的份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似小五这般的,还会有多少?”

    他的脸色瞬时冷下来,平复得也很快,“你会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达成我之所念。不,你不只是看着,你会帮我。”

    “殿下……”门外响起了文德的声音。

    桐拂起身就走,“方才倒不如被掐死了……”

    走到院门外,她就看见孙定远,此刻他正与守在院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殿下如今在里头,文医官也刚进去。没有殿下准许,我想让你进去那也不敢啊……”那守卫识得孙定远,看起来十分为难。

    “为何忽然传了文德?”孙定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烛火间。

    “这……我也不知。方才殿下过来,进屋子之后里头似有动静。但殿下没出声,我们也不敢进去。之后就传了文医官……”

    孙定远没再多问,告辞之后转身离去。

    桐拂不知为何,待发觉时,自己竟一路跟在孙定远的后头。她想想也罢,回去又睡不着,不如跟着他晃悠晃悠透透气。

    孙定远一路走到圈马的院子,里头寂寂寥寥只燃了几根火把,并无旁人。十来匹马在马厩里,听见动静,低声嘶鸣了几回,又安静了。

    他在廊下坐了,取了一小壶酒,自斟自饮。

    桐拂就坐在他对面,馋那酒香,又怕吓着他,只得忍着。

    忽地听见身后马蹄轻踏,她扭头看见赤兔已走到近前。那赤兔径直到孙定远身旁,在他肩膀轻蹭了几下,又对着他面前的酒盏摇头晃脑。

    孙定远伸手拍了拍它的脖颈,“又来嗦了,就喝一口,无妨。”

    他顿了顿,“以前是十七,现在是你,总不缺管着我的。”

    桐拂盯着那赤兔,想着那匹戴着额妆的棕马,心里不好过。这么些日子了,十七和边景昭究竟如何……

    这么盯着,那赤兔忽然走过来,挤了她一下。她自是没料到,为了不摔倒只能扶了一下案几。就这么一下,案几上的酒壶和酒盏就是一个晃荡,哐啷一声。

    孙定远猛地抬眼,瞪着赤兔身旁的一片空虚之处,“谁?!”

    她还在犹豫,孙定远已出声道:“桐拂?”

    她一呆,“你瞧得见?”

    “瞧不见,不过看赤兔这样子,感觉是你。”他静了静,“你……不在小五身上了?”

    “唔……我眼下,就是这幅鬼样子了。”

    “我看挺好。”孙定远取了酒喝了一口,“别人看不着,想干嘛干嘛。”

    “我还不能回去,所以……没法去找十七……”

    “她不会有事,”孙定远打断了她,“修罗场里都转过一圈。”

    桐拂瞧他一脸笃定似是不愿再继续,没再说下去。

    “我会去找她。”沉默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去京师?”桐拂有些迟疑,“你……还要跟着打仗?一路打到京师去?”

    她心里乱蓬蓬,这事她不是没琢磨过,偏偏她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哪一边都脱不了干系……

    除非……要么等那俞平海将他的宝船造好了,和他一起逃到海上去找仙山……又或是跑去海东青高飞的地方,找伊兰和布库,那里山高野阔江河纵横……

    “明日,殿下将修斋,荐阵亡将士,亲为文祭之。之后,便要率师出……”孙定远握着手里的酒盏,神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率师出之前,燕王烧了自己的战袍。小五也醒了。

    桐拂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一定的牵连,但她说不清也不好说。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自打这小五醒来,自己的境地就有些吓人。

    不知何故,这小五也能瞧见自己。

    瞧见也就罢了,似朱棣那般,瞧见了就当没瞧见,直接走过去。可小五不同,但凡瞧见她,就是一副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模样。

    小五应是受了吩咐,不得暴露她的行踪,虽不能当真拔出刀来,但每每令她后背发凉,不得不每日盘算着如何绕开他……

    可王府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有遇见的时候。

    今日里,桐拂已是挑选了一条十分妥帖的路径。自膳房出来,途径柴房、绕过后花园的池子、穿过侍女起居的一溜厢房……眼瞅着就要回到自己的屋子,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浅。

    林浅虽早已搬出了王府,但燕王妃时时命人将她接来府中,一同用用膳逛逛园子。此刻不知何故,那林浅独自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的一个匣子出神。

    桐拂对她,心里存着愧疚。虽说彼时是不得已冒名顶替了那小五,毕竟没能护得她爹爹的周全。若当真是小五在那里,或许张玉能有逃脱的机会……这么想着,她靠在亭子一旁的石山后头出了会儿神。

    “此处风大,还是回屋里……”

    猛听见小五的声音,桐拂惊得一个哆嗦。探头去看,小五不知何时到了那亭子里,此刻正站在林浅的面前。

    “你的伤,可好了?”林浅幽幽道,听在桐拂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好……好了……”小五有些结巴。桐拂一愣,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居然也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有什么哐当被一声扔在了石案上,“你当初是怎么允我的?”林浅声调有些颤。

    “若佥事有何闪失,小五以命相……”

    “自己动手吧。”林浅打断他。

    桐拂瞧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石案上的匣子开着,里头是那件战袍。而一旁躺着的,是一把样子狰狞的短刀。

    那小五却眼都不眨,伸手就将那短刀握在手中。

    呛啷一声,短刀出了鞘。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年花开复谁在

    小五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怒火腾腾,偏偏不能显出半分。

    她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握着短刀的手紧紧抱着,虽不敢出声,但比划得样子他却看明白了:你是不是傻的?她让你死就你就去死?!

    之前正是因为被她莫名其妙地附了身,才会令佥事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他恨不能将她摁在案上直接剁了……

    林浅抬眼见他神情古怪,举着短刀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有极力隐忍的怒意。

    她掩着一声冷笑,摇摇晃晃起身将他手里的短刀取回,“一时气话,怎的当真了?”

    桐拂松了口气撒开手,这才觉得眼下的境地有些尴尬。

    扑进亭子里才闻见酒味,这**浅明显是喝醉了,眼下和小五大约是在互相试探,并没有当真的意思。自己没过脑子扑上来,死命拦着,算是什么意思?

    进退不是之间,桐拂只见小五脸色突变。转头再看,那林浅已将那短刀抵在她自己的颈间。

    “说得冠冕堂皇言辞咄咄,如今也不过是一纸祭文泪洒黄土……我爹,却是回不来了……我去陪爹爹,免得他一人凄苦……”

    林浅面颊酡红,神情激动,那短刀已将脖颈间划破,一道殷红触目惊心。

    “把……把刀给我!”小五慌了手脚,她的性子急倔,当真说得出就做得出。

    桐拂略略晓得这位林浅姑娘的身手,自己若是冲上去夺刀,并没什么机会……

    正僵持着,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急速飞掠而来,撞在那短刀的刀面,叮的一声。那短刀被这一劲道荡开,瞬时离开了她的颈间。

    也就这么一个瞬息,小五已将那短刀劈手夺过。

    桐拂这才看清飞过来的是一个削去了尖的箭矢,再抬眼,站在远处月门前,正将弓缓缓放下的,是朱棣。

    朱棣走到跟前,取了帕子将林浅颈间的伤处按住,“你爹嘱我看顾你,只望你一生安乐,你若这般于自己性命不顾,你爹爹可就不会凄苦了?”

    **浅的泪水哗得就下来了,“我爹不在,我哥如今也在殿下的军中,如今府里只余了我一个……”她猛地抬眼,“殿下,我也要去打仗,你带着我!爹爹自小带着我习武,我一定可以……”

    “胡闹。”朱棣嘴上虽斥责,样子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你还是搬回这里,权当替我陪着妙云,她胡闹起来也是没个样子,你俩正好一处,只要别拆了我的府园就成。”

    林浅听着破涕为笑,复又肃言道:“燕王妃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要带着爹爹的战袍,替他完成心愿……”

    “也好……”朱棣忽然道,将一旁的小五吓了一跳,这位殿下竟如此由着她胡闹?

    朱棣看着她,面色郑重,“不如你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北平城防。北平若有失,你爹爹必是要和我拼命的,这比外头的那些重要多了。阿浅觉得如何?”

    林浅闻言大喜,“当真?!”

    朱棣皱了皱眉,“城防大事,岂能戏言。眼下,自己去文德那里将伤口清理了。今日起便留下,晚些妙云会带你去九门巡视。”

    林浅兴奋地将案上匣子紧紧抱了,一眨眼就消失在院门外。

    桐拂瞧着一幅岁月静宜模样,悄没声息地打算从亭子另一头溜走。

    “站着。”朱棣背对着她,却好似瞧得清楚,“你们俩也到此为止,若再闹出事来,我这府里倒是很久没动过军法了。”

    桐拂一肚子莫名,闹?谁闹了?如今走个路她都要掐指算着以免撞见他,方才也是为了平息事端才蹿出来……

    “十日后,赴德州。你们两人,随军。”朱棣丢下一句就走了。

    桐拂扭头看了一圈,除了小五和自己,没看到旁人,“殿下方才说你们俩,应该没提到我吧。”

    小五将手里的短刀归了鞘,“人是只有一个,算上个女鬼,就是两个。”说罢提步就走。

    ……

    三月,燕军抵滹沱河,于夹河岸边布阵。

    盛庸列阵以待,火铳、锐弩齐列。

    燕王朱棣先以轻骑三名掠阵。

    轻骑三名,桐拂苦笑。

    看着是燕王与马三保、孙定远、小五四人五匹马,其实跟在孙定远后头的赤兔上,稳稳坐着的正是自己。只不过旁人看不着罢了。

    朱棣当初一句随军,竟当真将自己随身带着,连一马当先掠阵这事,也不放过她。

    她索性找了根布条,将自己双眼遮了。一条小命且交给老天,爱咋样咋样。

    这一仗,惨烈不输东昌,燕军连失谭渊、董真保二将。朱棣大怒,只带了十余人,疯狂冲阵,直至夜深难辨东西,只得下马暂歇。

    桐拂自寻了一处偏僻的树后,依旧缚着双眼,倒头就睡。如今不知饥渴,倒还是会困倦,且困起来就恨不能睡到地老天荒……

    上回之后,再未见到过金幼孜。那番情景,她琢磨着或许是真的,只是这魂魄离得久了,那边的身子怕是捱不了太久……柚子若是难过,估摸着如今也该好了,或许和那练琼琼,不不,好像江月更合适……

    眼前一松,就看见漫天星子。她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已经坐在她身旁。

    她扭头看了一眼,是之前暴怒之下打架打得疯了,又找不到回去路的燕王殿下。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没打算说什么,二人静默许久。

    “明日若拿不下盛庸,平安即会自真定出,一旦与盛庸合兵……”他没说下去。

    她晓得说下去就是一个输字,他断断不会说出口。

    不过这个当口,他跑来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布阵打仗什么的,不该是找他的那群谋士?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

    “那个,”她想了想,为省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适当宽慰两句,“殿下用兵如神,定然不会……”

    他已然起身,“明日跟紧了。”身影已没入暗夜之间。

    次日,桐拂是被人踹醒的。一睁眼瞧见身边站着的小五,还没来得及发怒,已然觉得不对劲。

    能听见人声、马嘶,甚至闻见炊香,但这里绝对不是燕军大营。

    她一咕噜爬起来,看清周遭情形,只余目瞪口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凭君传语报平安

    桐拂想不出比眼下更糟糕的境况,他们几人如今所处的位置,被四周扎营的盛庸军团团围着,虽然尚未被发现……

    但被发现,那是迟早的事,看不到尽头的廷军营帐连绵不绝,援军是万万指不上了。

    桐拂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别人瞧不见自己,到时候趁乱溜了就好。只是孙定远该如何,还有……

    她扭头看向朱棣,原以为他会神思凝重,不曾想,他此刻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她心里一个咯噔,这已经不是气魄的问题了。

    “兽角。”他忽然道,说罢翻身上马。

    其余几人闻言,亦跟着上马。赤兔催着,她也只能爬上马背。才坐稳了,瞧见马三保自腰带上取下一个兽角,凑到嘴边,角声嘹亮悠远,听得桐拂却是一身冷汗,这是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之后的一切,实在出离她的想象。这么一行人,吹着兽角纵马跃行,大摇大摆穿过盛庸的营帐,竟是无人敢阻拦。

    之后她才想过来,当是那句,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不得不说,十分好用且可一用再用的一句。

    兽角大约也有联络的意思,等几人出了盛庸的地盘,这一边燕军的阵列已然布好。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一日的仗就这么开始了。

    自清晨一直到中午,两边激战不休相持不下。桐拂摸出布条将一双眼遮了,由得那赤兔到处蹿。心中只愿,又一场噩梦纷纷,早见尽头……

    风起得十分突然,很快,砂土弥漫四处。桐拂只觉耳边那风沙簌簌有声,将面颊擦得生痛。赤兔却并不慌张,反倒振奋起来,风沙里打仗,这家伙早见惯了的。

    桐拂将眼上的布条扯下,风大得越发厉害,卷着黄沙,已是看不清周遭情形。这场景有些面熟……她心中猛地一跳,白沟河一役,便是如此。彼时大风忽至,将李景隆的大旗生生折了……

    又看了一圈,果然是东北而来的风,也正是顺着燕军列阵的方向。回头恰看见朱棣策马到了身畔,他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尽是志在必得。不过很快他的身影隐在风沙之间,身后是军心大振的燕军……桐拂晓得,这一仗,已无悬念。

    盛庸军逆风大败,退走德州。前来合军的平安,也只能半道还师真定。

    三月底,藁城之战。

    平安搭建了箭楼,高高在上万箭齐发。朱棣的大旗很快被扎成马蜂窝一般……

    但燕军再次大胜,同样是忽起大风,风沙中乱了阵脚的平安军迅速被击溃,被逼入真定城中。燕军进至大名。

    四月,建文请燕王罢兵,归藩。燕王拒。

    七月,平安自真定袭北平。盛庸进紫荆关,谋保定,至易州水西寨。

    八月,燕王救保定,围水西寨。

    九月,燕将北平破平安,平安还真定。

    十月,燕王破大同、真定,还北平。

    ……

    金幼孜站在无人的水巷渡口,大氅里一包衣物,是新制的冬衣。她不喜花哨的布料,皆是素净的样子,就如同她的性子,水光天色一般。

    少顷细舟无声而至,泊在岸边,那人的面目依旧笼在笠下,也不招呼,只待他上船。

    此数月,每隔三日,这舟子便来接他,去那不知何处的河房,见上她一面。她仍睡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气息。

    桐君庐寻过他几回,见他神色倒也不逼问,只嘱他若见到小拂,让她早些回家待着。临了却每每给他一匣子药,多半是补气神之类,恰是桐拂用得上的几味。

    金幼孜心中约莫觉得,桐君庐多少知道些却并不点破。至于他是如何知道,金幼孜无从揣度。单是桐君庐如今对自己,仿佛自家人一般的态度,足令金幼孜感激不已。二人何时竟成默契……

    面上的布条取下,金幼孜抬眼,不过几日,河房外的金桂已落了大半,只余了不多的细碎花簇。他伸手折了一枝,提步入西厢廊下,将房门推开。

    把包袱放了,桂枝置于案上,将榻旁的青帐撩起,他不觉一愣。

    她不似往日平躺,此刻侧睡着,手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揪着原本方在枕边的香囊,垂在榻外。那香囊是桐君庐交与他的,说有克心悸助平息之用,他便一直放在那里未曾挪过地方。

    金幼孜大喜,矮身轻唤她,“小拂……是我,金幼孜,柚子啊……你是不是醒了?能听见么?”

    她额上有微微细汗,却并无任何反应。金幼孜取了帕子替她擦着,“没事的,你听着就好……

    你爹爹我刚见过,他好得很,如今在惠民医局,担着太医的职,虽食宿皆在医局内不可随意离开,却并不烦劳。

    桐柔她也安好,前两日我随户部几位大人去了文华殿,远远见到她,就在陛下身旁……”

    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将那香囊取出,仍置于枕畔。

    “燕王自年初战至眼下,又归北平。三月,陛下再次罢免齐泰黄子澄,面上劝降,其实一直征召兵马,扰燕王饷道……

    燕王岂是庸碌之辈,遣那李远以轻兵六千人,穿着朝廷军的铠袍,背插柳枝,一路自济宁、沙河一直到沛,火烧朝廷军粮船……”

    “你可知,那日焚毁数万舟船,河水几沸腾,河中鱼虾浮尸无数……”

    他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取了桐君庐给的药丸,给她服下。那药丸入嘴即化,他以小勺略略喂了些水进去。

    正欲将那勺放回案上,忽觉自己衣襟一紧,忙低头看去,她本垂在一旁的一只手,此刻竟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金幼孜手中的小勺哐啷一声落了地,将她的手握住,“小拂,你能听见是不是?莫怕莫怕,会好起来……”

    桐拂猛地自榻上坐起,窗何时被风吹开,此时哐啷有声。她走至窗前,长发被夜风扬着,在眼前凌乱。

    仍是燕王府,她仍被困着。方才,又生了幻象。

    金幼孜的话她听得真切,甚至……他说话时的气息在耳畔,她也觉得出。

    而他说的这些,一件件一桩桩,她非但知晓,且都瞧得清楚。

    还有,还有许多他并不知晓的……

    锦衣卫千户张安,手持皇帝密信至北平,令世子背其父而归顺朝廷,许以燕王位。另有中官黄俨,驰报远在德州的燕王,称世子与朝廷密谋……

    彼时朱棣的神情,桐拂瞧得清楚,口称不信,面色却极为肃杀。一旁朱高煦亦出言,疑世子之心。

    一番阴谋阳谋,她看得倦怠意冷起身欲走,却被一旁小五拦住了去路。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她晓得,自己若是胆敢此时迈出帐去,他下一刻就有法子将自己整得魂飞魄散。

    如今自己,倒似是成了军中镇宅,不,镇营的器物。只差将她挂在那大帐中央,大旗之上……

    一声“世子信至!”,帐内瞬时一片死寂。

    如此关头,信中所言,怕是会将这时局搅个天翻地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道迟近乡情怯

    彼时进入大帐的,除了世子的信,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锦衣卫千户,张安。

    世子的信已呈在案上,朱棣却没接,“张大人自京师赴北平,又赶来德州,一路辛苦。”

    张安黑着脸,“奉旨会世子,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何谈辛苦。”

    “世子可见到?”朱棣似乎很有耐心。

    “自然!世子阅罢陛下亲书,又与下官相谈甚欢……”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千户捆着,速速松绑了。”朱棣打断他。

    张安被松了捆缚,顿时脸色好了许多,“世子待下官十分亲厚,礼仪有加,也不知何人胆大妄为竟将我……”

    朱棣抬手示意他止言,“世子办事分寸拿捏之间,尚欠缺些……”

    桐拂看着不远处朱高煦一脸遮不住的得色,心里一叹,这兄弟俩性子天差地别,不睦委实也是正常。

    “来人,”朱棣眼皮都未抬,“拖下去,斩了。”

    张安顿时面若死灰,口被捂住,很快被拖去帐外。朱高煦抢出一步,“父王!人证在此,为何……”

    “闭嘴。”朱棣显然起了怒意,“上前。”

    朱高煦忙提步上前,案上那封并非是世子的信。皇帝的密信,火漆完好,根本未被拆过。显然世子在收到密信之后,直接连人带信送来了燕王的帐内。

    “看清楚了?”朱棣直瞪着他,“奸人用心险诈,即便你等兄弟至亲,仍起离间之意,何况君臣?”

    朱高煦虽面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一时帐子里退了个干净。

    桐拂没走,这些本来与自己无甚关系,她自己如今身在哪里,她根本不在意。

    朱棣抬眼瞧见她窝在一旁的椅子里,怔怔地对着火盆发呆。明明一缕魂魄,偏又似个空了的躯壳,无喜无忧,与她从前很不相同。

    “着急了?想回去?”他起身,走到那火盆前,添了几条新炭。

    “怕是有人比我着急。”她看着忽然耀眼的火光。

    “你家中两个,如今皆领着朝廷俸禄。照理明知遮掩不住,该早些去说个明白,或许还有生机。”他倒是未恼。

    “我与爹爹和小柔之间,就算再有间隙疑虑,但并不会互起疑心暗中猜度。不过,殿下……”桐拂忽然抬眼盯住他,“自从得知朝廷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到方才……你当真没疑过世子分毫?”

    火苗簇地一蹿,在他的眸中映出极盛的光亮。

    ……

    十一月,北平大雪不绝。自返,燕王足不出户,与斯道同议。

    桐拂未被拘束着,每日里却也懒得四处走动,多半躲在议事殿旁的暖阁里。倒不是那里暖和,只不过临着池水,外头山石间犹有常青的灌木,比别处有些看头。

    又一日大雪纷纷,白日昏沉,恹恹欲睡间她听见脚步声。

    与平素不同,这声音陌生而急促。不知何故,她心里突地一跳,虽未回头探看,但她却觉得,方才入了殿内的这人,恐将这月余的死气沉沉彻底打破。

    那人入了殿中,至深夜方出。桐拂蜷在椅子里睡得朦朦胧胧,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听见另一脚步声近,有人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似是正对着帘外沉沉雪色。

    “频年用兵,无休无止,我厌了。”朱棣的声音渺渺传来。

    她猛地醒转,坐直了身子,“不打了?我可以离开了?”

    他的双拳紧握,“直趋京师,临江一决,再无反顾。”

    桐拂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意思,自己将跟着他,一路打去京师……爹爹该当如何?小柔又当如何?还有金幼孜,刘娘子……

    这一路过来,她为之躲躲闪闪惶恐不安的,终是到了眼前。

    需想法子告诉他们,让他们逃出金陵城,躲得越远越好……

    十二月初二,燕师复出。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燕军馆陶渡河。十四日,攻陷东阿。后连取东平、汶上、沛县。

    二月二十一,燕军击败徐州出城守军,徐州自此闭城死守。

    三月初一,燕军进逼安徽宿州。初九,抵达涡河。二十三日,断徐州饷道。

    四月十四,燕军达睢水小河。

    自开春,孙定远的腿伤即复发,行走越发艰难,上马若无人相助,几不能成。他的脾气变得也越发古怪,成日里在圈马处守着,沉默不语。

    桐拂如今在大营里,便整日跟着他。他似乎也晓得,但并不与她说话。他日日忍着腿痛,搬马料、洗马、归整鞍具……先前还有人拦着,劝他去歇着,见他一脸冷漠半个字都不吐,渐渐也就由着他。

    桐拂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下她自己也是日日里心烦意乱。这一路,燕军势如破竹,眼见着离京师越发近了。倘若真到那一日兵临城下……

    眼前的战事,并不容她思前想后,待燕军在小河之上的浮桥结好,平安的人马就杀至眼前了。

    此处浮桥为小河关要,得之者方占优势。平安自是卯足了劲儿,一心将其拿下。

    这日一战,出乎意料,朱棣并未带上她。待桐拂遇见神色难得肃冷的文德与马三保低语,才得知燕王于今日一战中遇险,几乎被平安横槊刺于马下。若非孙定远跃马抢入阵中,将燕王带出,恐是无法得脱……

    桐拂一愣,今日孙定远并未入阵,他是什么时候溜去的?他如今这样子,如何打仗?不知受伤了没有……当下跟在文德后头急急往大帐奔去。

    帐内人影幢幢,燕王身边围着朱能等人,文德已上前,看不清情形。

    一旁角落里,孙定远靠在椅中,闭目不语。身上甲衣血迹斑斑,面上尽是血污。一名医官正替他清理伤处。

    桐拂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出声问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直到那医官忙完了走开,她才凑到孙定远耳边,“你是不是疯了?十七呢,你是不打算管了?”

    孙定远眼睛没睁,“我这不还有气,死不了。痛快,今日打得痛快!”

    桐拂拿他没奈何,很快有人入来将他搀扶着出去。她抬眼才注意到,大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有朱棣尚坐在案后,右臂裹着纱布。

    见孙定远已出了大帐,她忙提步欲跟上,却听身后一声,“站着!”

    “如今南军粮匮,撑不住两日。”朱棣接着道,“需有人引路渡河绕至南军阵后,趁乱袭之。”

    “主意不错,殿下你继续忙……”桐拂又打算开溜。

    “我这帐下,水性好的,我倒是想到一人。”他说得很慢,目光却牢牢锁在她的面庞之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同醉樱桃林下春

    睢水,夜色中浩浩汤汤。

    小五巡查完集结河边的军士,复又将目光投向幽暗河面之上。她下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未见她冒出过水面。之前尚犹疑这女子的水性,如今看来她当真有些本事。

    四处皆是广阔河滩,远处山势狰狞。

    他早前自是查看过地形,汉高祖二年,项羽便是在此处,以三万大败五十六万联军。

    彼时刘邦诸军甫入彭城,正当混乱部署之际,项羽三万精骑西出萧县,东进彭城,直接咬住刘邦指挥中枢,将大军驱赶至此。联军互相踩踏、自相残杀,挤落水者十余万,睢水因之断流……

    思及此处,他似是听出河水幽咽之音,想那其间多少游魂孤魄,至今辗转游荡。

    脚下河面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他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刀,看清是她不紧不慢爬上河石,才将手松开。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有些凌乱,此刻滴着水珠,身上衣衫尽湿。虽说已是四月间,但河水犹刺骨,她却似浑然不觉,将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束紧了。

    “这下面水流很急,不适过舟,需绕过西面那片急滩,后面有一片开阔水面,水势平稳,也不深,撑篙可过。”

    她的长发束好,小五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面颊覆着莹莹水光,羽睫上亦悬着几粒水滴,映着月色,透出皎洁之色。

    她这样子,居然挺好看。

    小五轻咳几声,压低声音,“知道了,你先回去。那个……别冻死了。”

    看着几十条舟子沿着河面无声往远处去了,桐拂才折身而返。

    方才水下,暗流湍急,阴寒无比,几乎迷失方向。无边幽暗之间,似听见哀泣嘶嚎,那水流将自己撕扯着,仿佛千百只手将她牵绊拖拽……又似见火光冲天,宫宇倾颓,奔走的人影间,隐约竟是小柔的样子……

    她回到帐中,只觉倦乏重重,衣衫也懒得换,倒头就睡。只愿大梦一场,将方才所见忘个干净。

    迷迷糊糊间,似是听闻那队人马渡河之后遭遇徐辉祖援军,并未得胜……之后齐眉山之战,燕军落败,李斌被斩……燕军众将进言欲返北平休整,不欲再渡河,燕王大怒……

    有什么声音清清泠泠,时不时在耳边一掠而过。起初尚不分明,到后来竟是听得越来越清楚。约莫是一串银铃,悬于檐下,被风吹着,清音叠叠说不出的好听。

    听到后来,竟似能听出笛箫悠扬,鼓声婉转……

    又渐渐听见人语……

    “看着似好了许多……方才为她沐时,她似是动了动手……亦或许是阿镜看错了……那位公子送来的夏衫可要替她换上……”

    人声渐没,夜虫啾啾,又闻听细雨霏霏,鼻端是雨后茉莉香气,而那泠泠悬铃声,始终在耳畔流连不去……

    金幼孜将被雨濡湿的斗篷脱了,挂在门外,手提一个小篮入了西厢。

    窗半掩,案上有新摘的茉莉,犹带着水痕。一旁安息香几燃尽,灰烬明灭。

    他将小篮放在榻前,从里头取了红艳艳的果子,“小拂,猜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后湖的樱桃结了,我今日上梁洲,顺便摘了些来,估计你会喜欢……”

    “喜欢……”

    这一声自那帐中传来,轻轻渺渺,似浑没气力,却又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金幼孜手中的果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将那帘子撩了几回,才被他颤巍巍地卷起。他看着蜷坐在床榻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极力压着诸般情绪,“小拂……你回来了。”

    她眼中明明滚着泪珠,偏要强撑着笑意,“我想吃樱桃……”

    “好好……有很多……”金幼孜忙忙转身去取,下一刻已被她一把抱住了脖颈间。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她的面庞埋在他的肩头,那里很快打湿了一片。

    他僵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回来就好,旁的,莫去多想。”

    她闷着掉了会儿眼泪,才退开身,眼睛红红的,“这些时日,你一直陪着我?”

    金幼孜忙掏出帕子递给她,她不接,他只能亲自替她将脸擦干净,“要多谢这河房的主人,是他当初救了你,领我来这里。”

    “是谁?”

    “不曾见过,每三日会有人接我来此,并未露过面。还有个好消息……”金幼孜故意慢下。

    “什么?”

    瞧她一脸急切,他不忍再逗她,“秣十七和边景昭,他们回来了。”

    “当真?!在哪里?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快领我去瞧瞧……”桐拂自那榻上一跃而起,揪着他就往外走。腿一软,若非金幼孜扶着,险些摔在地上。

    “你啊,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哪能这么急吼吼地就下地的?”金幼孜将她扶回榻边坐着。

    “不能等!我得去看看。还有小柔,我爹,不不,所有人,包括你,我们都得离开……”她忽然急道。

    金幼孜见她神色突变,话语间颠颠倒倒,忙安抚道:“小拂不慌不慌,你先歇好了,我们再去找他们不迟……”

    “不行,不能再等,他们来了……”

    金幼孜蹲在她身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没事没事,燕军还在睢水灵璧,如今被何福、平安打败,就要返北平去……”

    “不!不可能,他不会回去……”

    彼时他对着一庭乱雪,眼中透出的决绝杀意,不是区区一条睢水可以阻隔……

    “确实无误,朝廷已将徐辉祖召回京师……”

    “你说什么?!”桐拂不敢相信,“如今只有平安何福留在那里?”

    “是,京师不可无良将,既然燕军已败,自然要将徐辉祖召回……”

    “啧啧……在我这儿睡了这些时候,一句谢都没听着,却急着要走,好没意思……”

    何时有人倚在门上,手中一柄轻罗团扇,绘着芙蓉锦绣。她面上轻纱遮着,但瞧那身姿,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兮容?!”不待金幼孜开口,桐拂已抢先道,挣扎着起身,“原来是你!多谢相助……”

    一旁金幼孜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这从未曾谋面的河房主人,竟是女子,一揖倒地,“多谢兮容姑娘搭救……”

    兮容轻叹,“免了免了,不过,但凡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法活着离开,这可怎么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篪声欲尽月色苦

    虽与兮容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知何故,桐拂觉得,她方才一句倒真不是说笑。

    “若非兮容姑娘照拂,我与小拂此生怕是再难一见。便是姑娘此刻要取了我的命去,在下必会双手奉上了的。”金幼孜踏前半步,不动声色将桐拂挡在身后。

    兮容手里的团扇,慢摇了几回,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当我耐心如此好,需将她养得白胖了再下手?此番你二人欠了我这般人情,我若不用,岂不是太傻了……”

    桐拂再要说什么,兮容已将目光落在那篮樱桃之上,“哟,今日有口福了,不晓得能不能尝到金公子亲手摘的梁洲樱桃?”

    外面夜雨初歇,水畔小亭风帘半卷,屏前案座净,烛暖香生。白瓷碟儿,朱樱满。

    三人落座,兮容斟了酒,“近日街市上寻不到好酒,只余这秋露白尚能一尝。”

    桐拂望着眼前盏中粼粼酒色,有些迟疑。

    兮容已将面前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乌羽飞金贵得很,我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

    金幼孜尝了一口,不由一愣。并非市井间寻常酒坊所制,倒更似宫中御酒。且那兮容手中团扇,看似平常,其实当是蜀地进的贡扇,一把千金也不稀奇……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出手搭救小拂?

    几盏喝罢,兮容手中捻着一颗殷红的果子,露出的双眸似有醉意,“棋……且抚一曲来……唔,九嶷云水就好……”

    少顷,屏风后试弦两三声,琴音淙淙,如流水穿云雾,时明时掩。听着似无章法,却奇古清透,竟闻鹤鸣太古之音……

    兮容阖目细听片刻,忽地起身,赤足踏上亭外小台,循音而舞。折转回旋间,断断续续地吟唱……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金盘玉箸无消息……

    一丝雅音忽起,若有若无,似箫非箫,自远处的水巷中传来。

    兮容当即乱了舞步,微微一个趔趄。

    “你们走!”她站着,声音透着厉色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人自那屏风后出来,手中拿着布条。

    “是你?”金幼孜认出,这是每每撑船去接自己的那人,竟弹得一手好琴。

    那人也不搭理,将他二人的眼睛遮了,领着他们上了船,很快消失在暗夜的深处。

    兮容犹立在那石台上,面纱与裙幅兀自翻飞。眼见着那舫舟停泊,见那人自船首提步而来……

    看着格窗透着烛火,桐拂的眼眶一热,是有多久没看见那般颜色。

    推门而入,一人趴在案上酣睡,面前是吃了还剩半碗的粥,早凉了。

    “十七……”桐拂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秣十七听见动静,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呆了一呆,“做梦做梦……”

    “十七我回来了。”桐拂走到她身边。

    秣十七这才跳起来,将她一把抱住,“不做梦不做梦,真回来!”又跳又笑了一会儿,往她身后张望,“定远回来了?他人呢?”

    桐拂替她把额前乱发理了理,“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他很好,别担心……”

    十七先是失望,后又很快展颜,“嗯,十七等着,十七有耐心……”

    “十七,”桐拂犹豫了一瞬,“可记得去了哪里?”

    秣十七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黑……很黑很黑,很凶的人……会打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冲她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下去。

    “回来就好,不怕,再有人来,我揍他!”桐拂忙安慰道,“赤兔呢?”

    “在睡觉,我去看赤兔……”话没说完,十七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金幼孜这才到了桐拂身旁,“大约是半月前,我在西市遇见边景昭。他神情恍惚,闭口不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秣十七这几日也该回去,让我去瞅瞅……等我赶到这里,十七已经在院子里,抱着那棕马不放手。我问了她,她也似方才这般说……”

    “我爹还在惠民医馆?”

    金幼孜犹豫了片刻,道:“你可知谷王朱回了京师?他如今镇守金川门,桐大人这些日子就在那里。”

    “我……”

    “你不能去!”金幼孜打断她,“十七他们莫名失踪,又莫名回来,这里头必有蹊跷。我若没猜错,如今你这院子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去金川门寻你爹爹,岂不是给他惹事?”

    桐拂将他推着就往门外去,“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他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了,“我自家的事我怕什么?”

    她一愣,随后脸一热,“又胡说……你相信我,他们真的会来,而且会很快。我们必须想法子早些离开。眼下,最麻烦的怕是小柔……”

    ……

    不过刚五月,廊下已是暑意难耐。桐柔将风帘落了,就一直立在门外树影下。

    他近日越发焦躁,常常独自在东阁内坐至天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她略略晓得,前几日灵璧一战,廷军几乎全军覆没。右副总兵都督平安、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右参将都督马溥、都督、都指挥等三十七人、内官四人、礼部侍郎、大理寺丞、钦天监副、指挥王贵等一百五十人被俘,降者无数……

    她终是没忍住,轻叹了一声,身后有人忽道:“哎哟别叹气了……这要是被旁人听见,又是麻烦。”

    扭头看见是吴亮,他这会儿也是愁眉苦脸。

    “赶紧进去,今日到现在,陛下连口水都没进,你得想想法子……”

    桐柔入了殿,沏了新茶挑了几样点心,方端至案边,就听传令官急急入来,呈上奏报。

    朱允看得很快,看完直接将那奏报扔在案上,玉石的笔架跌落于地,哐当一声响。惊得桐柔手上一歪,小半盏热茶泼在手上。

    那传令官早唬得趴在地上,瑟瑟不敢起身。

    “一帮无用之兵!已与铁铉会师济南,辽东军竟又败!直沽也丢了,齐泰出得好计策!滚!”

    传令官几乎是爬着出了殿外。

    桐柔恍若未见,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瞥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肿之色,“去上药!”他的语气之间仍是怒意重重。

    “陛下若不用茶水,恕不从。”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江不是无船渡

    文华殿东阁,文清第一次入来,亦是第一次在殿内替人包扎。

    桐女史的手被热茶汤烫伤,并不厉害,只需洗净上药以纱薄敷即可。虽在东阁偏殿,文清还是看得见正中案后坐着的皇帝,正在用茶点。

    早前听闻这些日,皇帝几未用膳,太医已早早备下了开胃药膳,只待宣召。如此看来,那几位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太医官,可以松口气了,也不知是谁有本事竟能劝他进食……

    思及此处,文清不由抬头望向桐女史。她正垂眸望着案上香炉出神,觉察文清停了手,她才回过神,“有劳文医官。”

    眼见文清退出殿外,桐柔径直将偏殿的烛火一一灭了。待只余了正殿几盏,她才停下,“已过子时,陛下该歇息了。”

    朱允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案上烛火,面色明灭。

    “灵璧,可知是何处。”他似问非问。

    桐柔沉吟片刻,“汉,彭城之战……”

    “还有垓下!”他很快地接道。

    桐柔心中一沉,抬眼望向他。

    朱允面上竟露出一瞬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古怪,“在忧虑什么?平素不似现在这般吞吞吐吐。”

    言罢他起身,取过她手中烛剪,将余下的灯烛一一灭了,只留了案上一支。

    大殿内瞬时暗沉下来,殿侧高窗投下斑驳清冷的月色。

    “项王彼时,并非无有退路。乌江亭长有一舟,欲助他渡江。”他手里仍擎着烛剪,“那亭长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爷。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他转眼见她怔忪不语,“项王如何作答?”

    桐柔垂眸,“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楚歌四起,其心已死。”他道。

    明明他就在眼前,这一句却似从久远虚空中而来。

    桐柔将忧痛紧压着,“不!项王有江东子弟八千人,有乌骓……尚有虞姬。其心有牵绊,不会亡。”

    朱允手中烛剪微晃,死死盯着她的面庞,“是……足矣……”

    ……

    桐拂望着酒舍里络绎不绝的食客,十分无奈。想着如今局势乱糟糟,该避着刘娘子免得给她添麻烦,谁曾想很快就被她抓回酒舍。嘴上说着缺人手,其实是为了照顾自己,趁机给自己和秣十七塞吃塞喝的……

    看着一旁脸圆了一圈的十七,桐拂失笑。这姑娘如今跟在刘娘子后面姐姐姐姐的叫,把刘娘子欢喜得不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十七嘴里塞一口……

    “乐什么?”忽有人道。

    桐拂扭头看去,金幼孜领着一人正走入来。那人看着面生,应是没见过,手里一卷画轴,倒是和边景昭有些像。

    “这位是戴进,戴兄。这位是……”

    金幼孜还没说完,戴进已经欠了欠身子,“定是桐拂姑娘。平素没少听过,与我估计的模样差不太多。”

    看着桐拂愣神,金幼孜笑道:“和景昭一般,又是个画痴。且过目不忘,还能凭旁人三两语将物件或人的相貌画出个十之**。”

    桐拂将二人让至里间,戴进也不再多话,埋头看他的字画。她瞥了一眼,但见石林青翠,形如方印,实在眼熟。

    “天印山?”她不觉脱口而出。

    戴进抬头,“好眼力,正是秦始皇凿金陵以断其势之处。”

    她讪讪道:“是戴公子画得好,一眼就能看出。”她又凑近了几分,不觉咋舌,“这山间小道,河流屋舍,好似都与那里一般……”

    金幼孜方斟了茶,“戴兄不过去了两回,已将那地方记得分毫不差……”

    “着实厉害……只是,此处……”她不住点头,忽地指着山间一处河涧,“这处应有个隆起的山石,山泉流到这里并非浅滩,而是没入地下,约莫半里地从山背后冒出来……”

    “正是正是,是我记差了……”戴进似是猛然想起,忙作揖道,“多谢姑娘提醒……”

    金幼孜奇道:“你怎知……你竟去钻过那地下的河道?”

    桐拂眼睛一挑,“什么叫钻?这处山泉清冽无比,没入地下之后化为冷泉,里头的一种水草是味极好的药材,我替爹爹摘过。”

    轮到金幼孜咂舌,“这金陵城四处,可还有有你没去过的水里……”

    桐拂本想说有,宫内的水道她就不曾去过,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向戴进道:“若是戴公子未去过的地方,我将那地势说了,公子可绘得出?”

    戴进点头,“应是不难,只要你自己没有记错。”

    “太好了!”桐拂一脸兴奋,看见一旁金幼孜狐疑的脸色,忙又敛容,“高人,实在是高人。我替高人备些酒菜去……”说罢已跑出屋子去。

    一旁戴进喃喃道:“果然奇女子……”

    金幼孜眉间一皱,“奇是奇的,还是性子顽劣了些,戴兄就莫要……”

    戴进重新埋头于那画间,“金兄说笑了,戴某只愿伺候笔墨,旁的心思自当不会有……”

    “金公子……”一声如黄莺出谷,忽自那帘外响起。紧接着一只素手纤纤将那帘拂开,那女子已缓步到了眼前。

    金幼孜一愣,“江月?你怎会在此处?”

    江月嫣然一笑,“我去给邻街的首饰铺子送新制的簪子,刚好路过。隔着窗户看见桐拂,想来公子多半也是在这里,就进来瞧瞧……”

    “哦,巧了……”金幼孜忽道,“这位戴公子,原是制金银首饰的大家。不如将你制的拿出来,让戴公子品鉴品鉴?”

    江月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案上,打开了匣盖。戴进原先尚在看那字画,瞥了一眼匣中之物,竟是挪不开眼。

    那里头一支金钗,云形金掩,羊脂玉雕成的白芍药婀娜生姿,那上面栖着一只金蜂儿,翅翼之上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甚好甚好……”戴进赞道,“许久未见的上品……”

    江月面露喜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眼中赞叹的光彩瞬间湮灭了。眼见他将桌上的画纸匆匆卷好,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屋子。

    他口中隐约念叨:“不见不见,未曾见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晨曦空濛云烟起

    建安坊,隔着大市街的另一侧,官邸连绵不绝,皆是名门望族长戟高门之家。西北角为冶城山,上有朝天宫,乃诸神道场。

    过了伏龙河和运渎交汇之处,一踏入这建安坊内,四下就立刻热闹起来。

    虽不比聚宝门一带,喧嚣十八坊和万余工匠,此处东起大中桥西至三山门南抵镇淮桥,商铺林立宅屋相邻。另有中城兵马司,应天府……

    此刻天已擦黑,街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戴进方从颜料坊出来,手里抱着个匣子,走得很急。

    “戴公子!”身后有人唤道。

    戴进扭头,诧异道:“桐拂姑娘……”

    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热天的,她额前的发却是湿漉漉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戴公子那日匆匆离去,酒水都未用……”桐拂实在好奇,看着颇沉稳一人,怎地似是落荒而逃。

    戴进忙移开目光,“一时……唉,委实失礼,改日需向江月姑娘当面陪个不是……”

    桐拂瞧他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指了指一旁的河道。

    戴进顺着看过去,一条细长的乌篷船泊在水边,风灯高挑,“这……”

    “只耽误一会儿。”桐拂忙道,“对了,我见公子喜画,镇淮桥纸坊那里,我有相熟的店家,有上好的剡藤纸,且价格公道。戴公子去了,只说是我的朋友即可。”

    戴进面现喜色,揖道:“多谢桐拂姑娘。”

    二人上了船,舱内小案上燃着烛火,备着笔墨纸张。

    桐拂笑吟吟将笔递给戴进,“有劳戴公子了……”

    ……

    自那日东阁之后,朱允虽是恢复了如常膳食,但桐柔晓得,有什么,是很不同了。

    每日里,奏报如雪片,纷纷涌入东阁。如今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不在,每日里只有那方孝孺入阁议事,而朱允的脸色却是愈发阴鹜,她竟常常不敢直视。

    五月初七,燕军下泗州,燕王谒祖陵。

    五月初九,朱能率数百人,绕道上游乘渔舟渡河,自后突袭盛庸军。盛庸大败,燕军取盱眙。

    五月十八,扬州降。

    五月二十,高邮降……

    她看着东阁窗上透出的微光出神,他竟是又一夜不曾合眼。一整夜,伏案疾书,除了偶尔进些茶水,几乎未离开案前半刻。

    案前地上,扔了数个被撕碎揉作一团的诏书,亦不允人捡拾打扫。

    正愣神,又一个纸团咕噜噜滚至脚下,纸团一角展着,她看见那三个字,心里跟着一凉。

    罪己诏……

    怔怔之间,猛听见他出声道:“过来。”

    她忙走至案前,他靠在椅中,手撑着额一脸倦色。

    “念。”他又道。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墨汁犹新的诏书之上,稳了稳心绪,“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

    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

    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她念完,垂着眸,“陛下尚未用膳,下官去传。”

    话音未落,人已经急急往殿外走去。甫一到了外头,她再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淅淅索索直落上衣襟。

    待膳食奉上,她已敛了心绪。他才略略用了几口,外头脚步声压着,似有低语。

    “进。”他将手中筷箸搁下。

    话音刚落,方孝孺已匆匆步入殿内。

    “陛下,御史大夫练子宁、翰林修撰王叔英、右侍中黄观、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已出京师募兵,召天下勤王。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眼下亦奔波于江浙,招募兵勇……”

    “方大人。”朱允打断他,“可直说。”

    方孝孺一顿,伏身道:“如今募兵、召天下勤王,皆需时日。燕王却已在江北侧虎视眈眈,陛下尚需另一策以拖延……”

    见朱允沉吟不语,方孝孺继续道:“需遣人议和,或可割地……”

    殿内一片死寂。

    桐柔屏息望向案后的身影,一缕晨曦,恰落在他的肩头。金盘龙纹上,如覆着云烟,仿佛随时便会踏着那空之色,腾空而去……

    思及此处她不觉心惊,慌忙将这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方大人可是有了合适的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有压不住的倦意。

    方孝孺将身子站了站稳,“庆成郡主。”

    桐柔一愣,这位郡主原是太祖侄女,洪武元年封为公主,嫁黄琛。之后虽有礼官上言应改封郡主,太祖不忍降夺封号,驳回。至建文时,方改封庆成郡主。

    算来这辈分,当是燕王的堂姐,且二人关系自小就亲厚……只是眼下这般局势,遣一位皇室贵女前去和谈,能有多少用处?

    “朕乏了。”上头飘飘渺渺传来一句。

    方孝孺再欲进言,他已起身,往后殿走去,“方大人酌情办了……”很快已不见身影。

    桐柔知他已是疲倦至极,定是去后殿小憩。眼看着方孝孺匆匆离开的身影,她也悄然退出殿外。

    许是殿中龙涎香过于沉厚,出到廊下顿觉憋在心中一口气,终是可以释出。

    难得有些空闲,她转过几进园子,寻了一处水边坐着。不知何故,虽自己不善水,却最喜亲近水畔。许是自小跟着姐姐在水边转悠……

    想到姐姐,桐柔不觉叹气,转眼竟是许久许久未曾见面。虽说他应允了姐姐入宫,却迟迟没有再提。爹爹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略略提过她在刘娘子那里忙不开……

    “你呀,莫要再胡说……定是看花了眼……”

    远处隐隐传来人语,桐柔本坐在假山之后,倒不用特意避让。宫中碎言本不是她关心,此刻只愿路过之人,早些过去。

    “不会……我分明瞧见那水面哗地分开……肯定不会是水中之物……应是个人……”

    “那你怎的不去报于那禁卫知晓……”

    “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说了他们会信……”

    “你说的那一处,水深得很,若非水性极佳,怎能来去自如……

    会不会是……那传言中青溪小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铺白烟花簇霜

    天尚未亮,夏苎挽着篮子,独自穿过铜作坊狭长的巷道。巷道内无人,作坊的门皆紧闭着,四下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反复回荡。

    她皱了皱眉,白日间,这里是京师极热闹的一处。各间坊门大敞着,铜器捶打锻造的声音此起彼伏,热意难熬,传出的气味也甚是呛人。但眼下的这份死寂,却令她有些不安,她又说不出是为何。

    穿过铜作坊就是颜料坊,颜料坊临河,顺着河道向西经过牛市,就是京师三个织锦坊中最大的那一个。

    夏苎是外织染局的织女。虽同属工部,内织染局专司皇室所用的绸缎、衣料。而外织染局,责专司文武百官所用衣料。

    昨日一匹妆花缎,尚余了边角,今日她若不织完,不但工钱拿不到,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思及此处,她不觉加快了步子。

    眼瞧着铜作坊的牌坊就在前头,也已能听见河道里汤汤水声。颜料坊里有住户,也有晨起洒扫的役夫,并不会如眼前这般死寂无声。

    夏苎紧走几步,却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狂跳不止。

    靠近牌坊处,是一段小巷,那小巷通往河道边的浮桥。此刻那巷口处透着微微的光亮,一道身影晕在青石板的地面,浅淡的仿佛一个错觉。

    紧接着,若有若无的吟唱不知从何处而生,在耳边缭绕不去。

    “……日暮风吹,落叶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声音仿佛润着水汽,氤氲缱绻,却又反反复复,一声声渐渐凄苦。

    夏苎的手颤得厉害,哆哆嗦嗦伸进挎着的小篮里,摸到那把精致的铜剪,牢牢握在手心。

    “谁……谁?”她的声音亦颤得厉害。

    吟唱戛然而止,映在青石板上那身影似是缓缓提步而出。

    “阿苎……小姑等你许久……”那水灵灵的声音幽幽道。

    小姑……清溪……

    夏背后生了凉意,却猛见那道身影扑至近前。

    待瞧清,她已是一身冷汗,心思幸亏未将那铜剪子拔出,转而嗔怒道:“阿绫,又胡闹!”

    绾绫笑嘻嘻地挽着夏苎的手臂,“扮作小姑吓到你了?夏苎姐姐胆子可真小……”

    夏苎无奈地戳了戳绾绫的额头,“清溪小姑既是水里的神仙又是织神,若能见到,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被吓到。”

    “唔……也是,错了错了,该是扮个水里的妖怪……”绾绫有些悻悻。

    “莫要胡说!”夏苎将她打断了,“你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出来?”

    绾绫转而嘟着嘴,“昨日染布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匹布料勾了丝,今日便想着找姐姐帮忙看看可有法子修补。”

    夏苎看着天已微亮,“布料可带着,我瞧瞧。”

    绾绫忙将手中的小篮递过来,“这儿这儿,谢谢夏苎姐姐。”

    巷内光线昏暗,夏苎瞧不清,“走,我们过了牌坊去河边,那里亮堂些。”说罢二人直往水道边去。

    颜料坊紧挨秦淮水道,以易于洗染布匹。且有说法,被秦淮河水漂过的蚕丝,织造的玄缎和天青缎最是华美。

    夏苎领着她在河边石阶上坐了,将那布料拿在手中细看,库锦芙蓉妆的缎子,团花处被勾起了几根丝线。

    “唔还好,倒是可以补救。”夏苎将腰间香囊里针线取了,就着晨曦细细穿丝勾线。

    绾绫瞧她十指纤巧,丝逐金针,煞是好看,于是蹲在夏苎的面前,背朝着河道,瞧得津津有味。

    “你呀,”夏苎一边埋头织补一边道,“说了你几回,染布不可用那指尖……”

    话说了一半,听见扑通一声,夏苎猛抬起头,原本蹲在自己面前的绾绫已没了踪影,那河面上一圈圈涟漪正远远散开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夏苎腾地站起身,大声唤道:“阿绫!阿绫!”

    慌忙四望,哪里有人影,自己又不识水性,万万不敢跳下这河中。

    当下拔腿往那颜料坊里跑去,边跑边大呼,“有人落水!救人!”

    坊内确有零星几人,听得呼声,忙跟着她跑回水边。水面涟漪早已散尽,没有任何动静。

    夏苎急得泪水哗哗地落下来,“就是这儿,方才阿绫就是在这里落入水中!”

    其中一人识得水性,将衣衫袜履除了就要跃入水中,猛地惊呼出声,“你们看!”

    众人见那水面猛地翻腾起殷红之色,且咕嘟不绝。

    “血……”有人骇然道。

    夏苎更是胆颤心惊,“不不会!定是染坊的染料,快救人要紧!”

    “染坊尚未开坊,哪儿来的染料?!”那人迟疑着还是不肯下水。

    夏苎猛地跪下,“求求你了,下去救救阿绫,她不识水……”

    不远处忽地传来入水之声,众人望去,见那水面涟漪激荡,直往阿绫落水之处而来,有人忙道:“有人下水救人了!”

    夏苎起身,死死盯着那翻腾着赤色的诡异水面……

    桐拂觉得今日有些莫名,忙了大半夜,才钻出水面透口气,就听见不远处的闹腾。

    起先以为是有人生了口角,待看到那小姑娘凄凄哀哀地求人救人,她才明白竟是一群只顾看热闹的闲客。心里虽火,还是没犹豫,一头又扎进水里。

    颜料坊的水道,她来的不多,平素里经常会有各种颜色的染料倾倒入来,搞不好就弄得一头一身花花绿绿的出来。今日游了没多远,果然看见水中赤色翻腾四散,很快她就看不清水下情形,只能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隐隐瞧见不远处的河底似有人影,她忙潜下去。到了近前,桐拂认出应是位染坊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她识得,伸手将那女子的手腕握住……

    “出来了出来了!”河边围观的人几乎齐声唤道。

    夏苎瞧见那水面上猛地浮起一道身影,看衣裙,正是那绾绫。众人七手八脚将绾绫拖上岸边石阶,夏苎急忙扑上前去。

    绾绫一身素衣早已染成艳红,似血非血似染非染,而她的脸色却惨白如纸。再探她鼻端,哪里还有半分气息。

    夏苎脑中轰然,跌坐于地。方才还与自己说笑打闹的小姑娘,此刻竟已是天人永别……

    “谁?!对面那是谁?!”有人惊呼。

    众人抬头,只见河对面,一个女子正姗姗走出水面,沿着那石阶而上。

    奇的是,那身上衣裙竟是古式,内里锦衣灿然,外面一件素衣却轻若烟雾,广袖微拂,直裾曳地,恍如仙子……但很快,那身影翩然消失在石阶尽头的深巷中。

    那围观之人中,有织锦坊的司官,猛地惊呼出声,“地铺白烟花簇霜……那……那是素纱禅衣……

第一百一十九章 辞根散作九秋蓬

    金幼孜踏入问柳酒舍的时候,里头食客寥寥,他瞧了一圈,没看到她的身影,径直往后头走去。

    迎面遇见刘娘子,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小拂呢?”

    话出了口,两人都愣住。

    “她今日没来。”

    “她没在家中。”

    “这丫头……”刘娘子叹气道,“带着十七又上哪儿乱转悠去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也别到处乱找,在我这儿坐会儿,没准一会儿就能来。”

    说罢刘娘子将他领到临街的窗下坐了,催人上了酒菜,“我说金大人,你早点把我们家小拂娶过门,她也安生些。这整日里没个样子,是得有个人好好管着她……”

    金幼孜忙郑重道:“刘娘子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

    “管谁啊?你正有什么意思……”有人挑帘入来。

    金幼孜一脸笑意抬眼,还没来得及唤她,脸色一变,“你干什么去了?”

    她虽仍是平素笑嘻嘻的模样,但遮掩不住疲倦苍白的脸色。身上的衣衫也穿得不齐整,一只袖子斜挽,发间碧色的簪子也歪着。

    “什么干什么去了……”桐拂顺手把身后的十七拽出来,“带十七逛逛。”

    刘娘子眼睛在桐拂和秣十七之间转了两圈,将十七拉到身旁,“十七乖,你桐拂妹子带你去哪儿了?”

    桐拂没来得及扯住十七,十七已经开口神秘兮兮道:“河里,女尸,水是红的……她!”十七指着桐拂,“她跳进去!”

    刘娘子和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异口同声对着桐拂,“疯了么你!”

    桐拂却死盯着秣十七,“你怎么知道?”

    金幼孜将桐拂一把扯了,就往后头屋子走,到了屋子里,将门关严实了,手也没松开,“你去那儿干什么了?!”

    桐拂手腕被捏得生痛,抽着气,“我……路过……”

    “路过?”金幼孜将她拉近了几分。

    她身上有新沐后皂荚青桑的味道,他一窘,却又不舍得退开,“那个……今日染坊的河道里出了命案。你住在覆舟山,倒是如何去那里路过的?”

    “嘶……我去鞍辔坊,替十七寻马鞍,她总嚷嚷着要骑那棕马……”

    “那个时辰,鞍辔坊尚未开坊门,你去寻马鞍?”

    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赶早赶早,这不是还要赶回来……”

    “好,就算你去买马鞍,你跳进那染坊的河道里做什么?”金幼孜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

    “救人啊,那染坊的女子落入水中,那许多人围着看,居然没人相救。我既然看见了,没道理袖手旁观。”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桐拂顿时泄了气,“不知道。”

    金幼孜奇道:“依你的水性,怎会救不了她?”

    “下水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她支支吾吾道。

    他的脸色突变,“不记得?那你如何出来的?可有受伤?”说罢,他忙松开了手,将她上下打量。

    “没,我哪儿能受伤……我能想起来的,已经是上了岸以后。”桐拂嘴上这么应付着,其实心里一团乱糟糟……

    彼时自己转过神来,已经不在河中。

    不在河中,却在船上。

    这是条官船,华贵无比气派非凡。船首立着的,显然是位贵女,且一看就是身份非同一般。

    山松特髻华钗冠,红大衫,绣凤纹霞帔,红罗裙,金坠子……红澄澄金灿灿,晃了人眼。

    那船行所在,应是城外,一时却也瞧不清是何处。只是船行方向的对岸,却渐渐可以看清熟悉的营帐连绵,燕王的大旗飘得十分显眼招摇。

    “郡主,船将靠岸……”有人自后头上前禀告。

    桐拂有些糊涂,照理如今燕王的大营已经扎在了浦子口,离京师已是十分近。这个当口,这位郡主,居然还有心思盛装前来。是来探望,投诚,还是游说?

    桐拂却晓得,这回自己的身份说不清道不明……他当是不会把郡主怎么着,但对自己是一定不会手软,这一点她向来深信不疑。

    但有些事,越想避开,越是避不开。

    比如眼下,这位郡主款款下了船,桐拂非但一路跟着,且完全离不开那郡主身后五步之外。

    之后的那一出热闹,桐拂看得眼花缭乱。

    郡主果然是来劝降,朱棣也果然十分配合,与当初大宁城中与那宁王朱权周旋一般,共忆儿时相伴,一番亲情切切以至声泪俱下……

    郡主婉言宽慰,顺带劝这位堂弟顾念至亲手足不如退军……

    岂料方才尚情深意切的堂弟瞬间变脸,一句“它日破城,诸位兄弟姐妹不妨去父皇陵墓暂住,以免受惊吓……”令那郡主顿时呆若木鸡,仓皇告辞离去……

    桐拂倒无甚惊讶,他这般作态说辞,她早已瞧惯了。只叹所谓手足深情,在那权势筹谋之间,竟如此不堪……

    从头到尾,桐拂都没瞧出来朱棣有没有看见自己。只是他亲自将郡主送上官船时,好巧不巧正站在桐拂的身旁。

    他眼望着远去的庆成郡主,嘴里似是自语,“你说,这江如何渡?”

    桐拂一句我怎么知道,险些溜出嘴边,赶忙匆匆跟着郡主上了船。

    回首之际,恰见他一幅胸有成竹、好戏在后头、且看如何收拾你的模样,那模样……竟似是对着自己……

    再之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坐在织锦坊河边的树下。

    旁边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正议论着染坊女子落水之事……她这才模糊记起水下所见,彼时她应是已将那染坊女子的手腕握着……

    金幼孜瞧她神情恍惚了许久,倒一直没打断她,伸手小心替她将发间的簪子扶正了。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抬头就看见金幼孜正瞪着自己,神情古怪。

    她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你……你不会怀疑,那人是我害的?”

    金幼孜没答她,“据说那女子并未受致命伤,只是手腕处有指印勒痕,若是失足落水,有些说不过去……”

    桐拂听着,心里就狠狠一沉。自己入水之后的事,很多都想不起,但自己确然找到过那女子,且将她的手腕牢牢捉住……究竟在那水下发生了什么……

    “若当真是我,你可会送我去府衙?”她忽然问道,神情间很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他答。

第一百二十章 犹自风摇九子铃

    他就这般垂眸望着自己,那眸色深处,仿佛水下忽然而至的怒流急旋,轻易可以将人吞没。

    桐拂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那样子不似玩笑,“当真?”

    “当真。”

    看着她的眉毛渐渐挑起,他才又道,“不过,你若不肯去府衙,陪你一起逃了就是。在那之前,我俩的亲事得先办了。”

    看着她面上倏忽生出的微赧,他心思里只那两句。

    池中湛湛澄冰玉……晓来山霁彩霞生……

    不过那抹颜色,很快又没了踪影,她微皱着眉,“他要渡江……”

    金幼孜甚是不悦,“在说我俩的亲事,你提旁人做什么。”

    她眉梢一挑,“眼瞅着燕军要杀进城来,你还有心思琢磨成亲?”说完末了那两字,她面上一热,再不言语。

    金幼孜却是心情大好,将她的手执了,“有有有,这心思一直有……”

    “我且问你,”她忽然打断他,“若是那燕王当真……当真赢了,那你会怎样?”

    他想了想,“自然是听夫人的。”

    桐拂恼他胡言,欲抽出手来,却被他拉至近前。眼见他神情与平素甚是不同,她竟心如擂鼓不知所措起来……

    “小拂……”有人忽地推门进来,将二人吓了一跳各让了一步。

    十七笑嘻嘻靠在门上,手上捧着一个匣子,“跳舞的姐姐。”

    桐拂一愣,跳舞的姐姐?她上前接过那匣子,打开一看,顿时被那里面的物件晃花了眼。

    一个极为精巧的银铃,上有八个乐人环绕,分别手执笛,箫,鼓,号,形容不同,却皆衣袂翩翩栩栩如生。每个乐人之前,又各悬了一银铃,浮纹华美。

    桐拂将那银铃拎在手中,九只铃同时作响,清清央央,渐渐竟可闻笛箫鼓号之音。她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听过……

    “九子铃。”金幼孜忽然出声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南朝齐昏侯,曾以玉制九子铃作为潘妃殿的配饰。”

    “兮容怎会有如此宝贝……”桐拂咂舌道。

    “你说,是在白河一战时就见过她?”他忽又问道。

    “是……”桐拂还在摆弄那九子铃,爱不释手。

    “那时,李景隆尚是大将军……”金幼孜若有所思。

    “她为何要将这么个稀罕宝贝送我?”桐拂犹自嘀嘀咕咕。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你且先收好了,回头还是还与她。你若喜欢,我找人替你照着做一个。”

    桐拂瞥了他一眼,“这东西这么精巧,除了江月,你还能找谁?”

    “那倒是……”金幼孜点头,似是十分赞同,“估计也就江月姑娘能做得出……”

    啪嗒一声,桐拂将那匣子合上,拉着十七就往外走,“走走走,回去回去。”

    金幼孜瞧着她愤愤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

    颜料坊的命案次日,毡匠坊的河道里亦现浮尸。那之后,弓箭坊、糖廊坊、木匠坊皆现……一时将那京师兵马司,忙得焦头烂额。

    坊间传闻更是愈加玄而又玄。亲见者皆言,彼时河水翻腾,赤色如泉涌,落水者衣衫皆染……且都见一女子,身着古衣似仙似妖,自水而出,面目不可见,又姗姗而去……

    原本皆忧那燕王迫近京师,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河中冤魂。更有传言,如此河水泛赤神鬼频现,必是乱世征兆……

    城内除了兵马司,锦衣卫巡捕官、卫所巡捕官也都在街头巷尾日夜巡察,却查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刘娘子这几日却是有些困惑。平素夜间睡得尚可,可近来睡得尤其沉,一觉至天明。她琢磨着,估计是这几日因外头乱糟糟,让小拂和十七宿在酒舍后院东厢,人多她心里踏实些。

    梳洗罢,她经过东厢,探头朝那屋子里望了一眼。瞧见榻上二人睡得正香,这才放心,径直往前头去。

    经过那井栏,瞧那盆里一件湿衣衫,走近一瞧,是桐拂昨日所穿。

    “懒丫头,换下衣衫也不知洗了……”刘娘子嘴里虽埋怨,手下却没停,将那衣衫洗了。

    衣衫上不知沾了什么染料,入水浮起绛色,她费了些功夫才将衣衫洗净了晾晒在院子里。

    到了前头酒舍里,门刚打开,金幼孜已经急匆匆入来。

    “咦,金公子今日这般早?”刘娘子笑着将他迎进来。

    “这几日小拂她……”金幼孜皱着眉,神色匆匆。

    刘娘子笑意更盛,“好着呢,在我这里金公子还不放心?她和十七两个白日帮我搭把手,晚上睡得跟猫儿似的……”

    “她……没出去过?”

    刘娘子一愣,“没啊,这几日没见她离开过我这酒舍。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脸色稍缓,“没有,外头如今不安全,她若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就没事……”

    “那河道里的案子,可有眉目了?我这酒舍里天天听人议论,越说越离谱了……说来这京师里头,好些年没一下子冒出这许多命案……”

    “又出事了?”有人自里头出来。

    金幼孜抬头瞧是桐拂,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脸颊边尚有睡痕,他心里略略踏实些,“唔,昨夜是银作坊。”

    他将桐拂拉至窗下坐着,一会儿刘娘子将新煮的粥和几样小菜送过来,又满面含笑地离开。

    桐拂瞧着她喜滋滋的背影,嘴里嚼着瓜茄,一脸莫名,“这些日子刘娘子怎地见到我就笑成这样……”

    他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可真有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下巴挣脱了,“当然,被刘娘子看着,我能去哪儿?”

    “撒谎。”他打断她。

    桐拂不睬他,埋头喝粥,心里却有些晃悠。她如今夜里的确会溜出去,不过天明前就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又怎会知道?难不成,他瞧见了?

    “昨夜,是第六个。”他忽然道。

    桐拂已然吃饱了,放下勺,“兵马司里皆是功勋之后,有本事本就没几个,又闲了太久,竟连这般案子都没法子。”

    “此人对京师地形十分熟悉,尤其是水道,且深谙水性。连兵马司、锦衣卫、卫所巡捕官的动静都摸得清楚。六个人,虽皆在十八坊一带,但这一带工匠众多人口杂乱,查案并非易事。”

    见她沉思不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金幼孜将她搁在案上的手握在掌心,“小拂,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告诉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这事,却是万万不能将他搅和进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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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