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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飞雁穿莲旧宫绦

    夜沉如水,临河的阑干内,合香升腾缭绕,将那亭台衬得宛若仙苑。

    亭内案上,瓜果凌乱,酒水泼洒得四处皆是。那之间,一女子,枕着玉脂般的手臂,酣然而睡。

    阿镜自屋里取了披风,拢在她身上,起身就听见船泊岸的动静。抬眼看见走上来的人,叹一声,“姑娘又醉了。水边寒湿,这么睡着,怕是要……”

    话未说完,他已俯身将她抱起,径直入了厢房。

    阿镜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替她将被衾掖好,“每回他来,她都这般模样。明明面上欢喜着,我怎的觉得,她心里却是极不开心的。

    阿棋,你说,姑娘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残棋并未出声,阿镜又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瓷瓶递给他,“还是你给姑娘上药,我……我还是不敢看她的脸……”说罢,掩门而去。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鬓间,面纱滑落,露出她的模样。

    此刻酒意正浓,如烟霞般的颜色晕在面颊颈间。那狰狞疤痕,恍若一头妖兽,爪牙恣意,盘桓不去。他将药膏抹在那妖兽脊躯,触手煞然惊心。

    待将她的面纱重新拢上,残棋欲转身离去,抬眼瞥见榻前小几上,一个陌生的玉佩,上好的青白玉,漏雕飞雁穿莲,饰着宫绦。

    他方将那玉佩取在手中,忽听她口齿间含糊喃喃,“不得已……几番思量……”翻了个身,复又沉沉睡去。

    他将那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悄然离开了屋子。

    ……

    桐柔在这偏门处已经候了小半个时辰,此刻宫门已落了钥,尚不见人来,她手中的帕子已绞出细细的褶子。

    正寻思是否记错了时辰,听得墙后脚步声近,她顿时一喜,急忙转出那树后,“可有消息……”

    看见来人,后面半句哽着,再说不出来。

    旋即她回过神,“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迫着他们……”

    他提步就走,“随我来。”

    桐柔一颗心仍拎着,紧跟在后头,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让他知道了……

    文华殿东阁西南角的一处园子,平素就没什么人,此刻宫灯初上,更是瞧不见人影。园中石亭的案几上,却安置了好些食盒。

    朱允先坐了,看着她,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石凳,“来,坐。”

    桐柔犹豫了一瞬,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打开瞧瞧。”他说,神情仍冷着。

    她伸手将面前的那一盒打开,一愣,紧接着将余下的一一打开了。面上一时欢喜,一时神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皆是问柳酒舍的菜品和点心,每一样皆是她爱吃的。

    他已自顾自品尝起来,“唔,确实不错……”

    桐柔将每一样都细细尝了,眼眶酸的厉害,强忍着。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原该早些让你姐姐入宫一趟,也好令你不必做傻事。”他余光里瞧着,却假意未看见。

    “你晓得眼下是个什么情形,这会儿托人出去打听带话,可不只是挨板子的事。”

    他将语气缓了缓,“这些酒菜,是你姐姐亲手替你准备的。”他瞅着置菜的粗瓷碟和碗,“她嫌弃宫里带去的食器太精细,定要换上这一套……”

    桐柔忍不住露出笑颜,姐姐自小就是这般,从来看不上那些花哨讲究的东西……

    瞧她展颜,朱允心里松了松,跟着就有了倦意。

    这些日子,不,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绷着。手不自觉复又摸上腰间的玉牌,他心中其实清楚,应是自父皇病重……

    他一腔心思,自一开始就尽数在文治新政。六部尚书张、陈迪、王钝,侯泰等人,并不负六卿之责,尚有翰林院重臣,皆为改制主事,领赞佐职,无不鞠躬尽瘁。

    削藩,却又不得不为。登基初始,主少国疑,诸位藩王虎视眈眈,且与朝中互相猜忌。除了齐泰黄子澄,当无他选。齐泰,九年无过,素知边事,深得太祖赏识。黄子澄,太祖亲定东宫官员,乃父皇太子时东宫伴读……

    削蕃一事几乎全盘托付齐黄,却落了纵臣柄国之口实。朝中反对削藩、罢兵息民,甚至反齐黄独揽军政大权之声亦从未止歇。

    二人两度去位,并非只为示好于燕王,委实也是迫于朝中派系分野……

    应是落了雨,立时有人入来,将垂纱低落,又无声退了出去。

    朱允抬眼瞧着垂纱轻扬,亭外几株桃树在雨中簌簌,明明夏日,偏生出寒意。

    他想着方才殿上庆成郡主面上的神情,并无惶恐责怨,反倒一片心意黯冷。末了,连礼都忘了行,匆匆退走。原本高华姿态,出了那殿门,立时委顿……

    到了眼下的局面,追究是非已然无谓。燕王驻扎浦子口江边,庆成郡主的游说显然是徒劳,方孝孺又何曾不知。此刻让郡主前去,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之计。

    时间,他已然没有时间了。父皇的意愿,自己终究是无法完成……

    桐柔将他面上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她晓得此刻除了容他心思徘徊,并无更好的法子。所谓宽慰劝解,于他,已无所谓。

    雨势渐盛,丝丝缕缕扑入亭中,将她的额角的发濡湿。

    “那桩案子,可听说了。”他忽然出声。

    “听说了些。”桐柔皱了皱眉,宫里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虽有添油加醋之嫌,但那许多人命却是不假的。

    “乱世之征兆。”他自顾自斟了酒,酒水漫过盏口,溢在案上。

    “不过借那方术障眼,生出蛊乱人心的说辞……”她起身,将他手背溅上的酒水擦拭去。

    “六日,六条人命。今夜是第七夜。”他似未闻。

    ……

    桐拂冒出水面,望着眼前涟漪无数的水道,愣了半晌。

    这里是白酒坊,自己如何会到了这里?但这一带她不能再熟悉,平素常常替刘娘子来酒坊沽酒,空气里浸着浓烈的酒味,不善酒者闻久了都会头晕,她绝不会搞错。

    她浸在水里,顶着大雨,又将方才游过的河道正着反着想了好几遍,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会儿应不算太晚,能瞧见河边尚有人走动。白酒坊里有零星几间酒铺子,这会儿多是喝得烂醉的。

    正欲离去,她听见有人时笑时骂踉踉跄跄走近河边,一看就是个酒醉之人。原打算潜回水中,觉着那人身形熟悉,不觉又多看了一眼。

    那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着卷轴,不是边景昭是谁。

    此番回来,桐拂还不曾见到过他,眼下刚好可以问问他与十七究竟去了哪里……

    转念间,却见那边景昭已走到河边,竟径直跳入水中,哗啦一声,顷刻没了影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灼若芙蕖出渌波

    边景昭入了水,酒就醒了。

    水下一片漆黑,他旋即想到这些日子坊间那些个命案,心里一慌喝了几口水,挣扎着就往河面去。

    脑袋刚冒出水面,就觉着肩头被人揪住。顺着看去,那揪着自己的手臂上一道触目伤痕,他顿时心头一凉,边扑腾边嚷嚷,“别……别杀我……”

    “你喊什么?”身后那人奇道,声音清凌凌的。

    边景昭听着耳熟,扭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是你……我喝多了几杯……一个不小心踩了空……”

    桐拂瞧他惊魂未定,“会水?上去再说。”

    边景昭忙朝那岸上游去,“据说这白酒坊的河道里,流的都是酒水,真的假的……”

    话没说完,他只觉脚腕猛地被什么缠住,死命将他往水底拖去。一片幽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河水在四周翻腾涌动,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颈后的衣衫也被人拽住,死死勒在颈间,他心道今日小命休矣,万念俱灰间索性不再苦苦挣扎……

    金幼孜自惠民医局出来,心里一团乱麻。

    昨夜又一起命案,在白酒坊。

    又闻边景昭在那里落水,他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匆匆赶到医馆之时,见边景昭好端端在屋里坐着,他才松了口气。

    但坐着是坐着,那边景昭看着却是越发的魂不守舍,看见金幼孜入来竟似未见,一双眼睛只瞪着那虚空之处,谁都不睬。

    金幼孜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明堂,只得交代那医官好生替他诊治,匆匆出来……正边走边寻思间,猛地被人从身后扯住,直拖入一旁的巷道内。

    金幼孜扭头一看,边景昭一双眼正死瞪着自己,“昨夜……昨夜我瞧见了!是她……”

    金幼孜一愣,“谁?”看着边景昭熬红的双眼,猛地想到什么,立刻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

    “真的是她!我亲眼所见,彼时尚与她交谈,之后……”边景昭眼中露出惊恐和缭乱。

    “边兄定是看走了眼,小拂她如今夜里都宿在酒舍,不会跑去白酒坊那么偏僻的地方……”金幼孜试图安抚。

    “不会看错,就是她!水下,她彼时就在白酒坊的河里……她手里拿着个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但她手臂,对,是左手,那上面有伤,我定是没看错……”

    金幼孜一把将他的嘴捂了,“边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信口胡说,慎言慎言……”

    边景昭挣脱了,“我没胡说……那会儿十七和我……我们……唉,总之那个桐拂,她绝非一般人……金兄你你……好自为之……”说罢一跺脚转身跑得没影了。

    ……

    桐拂吭哧吭哧将草料搬入院子,小棕马欢快地嘶鸣了几声,围着她转悠个不停。

    “这几日一个人待着,可是无聊了?”她搂着它的脑袋,“这草料可是从马市里挑的最好的。只是莫要贪吃,回头太肥了跑不动……”

    “小拂。”

    桐拂抬头,不觉一愣,院门口站着的是金幼孜。

    “柚子?你怎么来这儿?”她今日偷偷溜回来,谁也没告诉。

    他没搭话,径直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把捉住她左手的手腕。

    桐拂下意识就欲挣脱,“你干什么,放手!”

    她一挣扎,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内里缠着的白纱,立时药香扑鼻。

    他盯着怔怔了一会儿,“小拂,你的手臂,在哪儿伤的?”

    在哪儿伤的……桐拂心里一叹,若告诉他是自己在浦子口的江边……

    浦子口城,依山傍水而筑,有五门:东门沧波,南门清江,西门万峰,北门谷,另有南便门望京。

    望京,的确与京师只是隔江而望。

    这一仗,也正是在此处,燕王惨败。

    她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自北平大雨中,八百府兵披坚执锐没入夜色至今,一路也曾危如朝露势竭力穷,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心灰意冷……

    自己手臂上的这一道,她也不晓得从何而来。许是箭矢如雨的望京门下,背倚着江水最后的堡垒之上……

    或许因为回头就可以遥遥看见京师的灯火,盛庸领着的廷军从未如此的强悍和坚不可摧。他们自然知道,每一步的退让,都意味着身后城池的倾覆,大明宫的颓亡……

    看着她目光闪烁神情恍惚,金幼孜心里莫名烦躁,终是没忍住,“你昨夜可是去了白酒坊?”

    桐拂回过神,“去了。”

    “可否见到边景昭?”

    “见到他……唉?你如何得知?”她这才注意到金幼孜的神情这么看着,有些骇人。

    “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心地问。

    “昨夜第七条人命,就在白酒坊。”

    桐拂大惊,“是边景昭?!我看到他时,他好好的……”

    “后来呢?”他猛地打断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桐拂觉得今日他的面目尤为陌生,下意识退了半步,“金幼孜,你想说什么?昨夜我确实去了白酒坊,也确实在河道里遇见边景昭,他是酒后失足落入河道,我……”

    见到边景昭之前,她在浦子口。那之后去的地方,她还不能说……

    “昨夜被害之人被发现时,离边景昭落水之处不远,时辰也差不多。边景昭说看见你,或许也有旁人看见你。你可说得清楚?”

    桐拂失笑,“你瞧瞧我,虽然不人不鬼的,但哪里像那个穿着什么汉时素纱禅衣,似妖似仙的美人?”

    金幼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确然不太像……”

    “那不就结了……”她鼻子里出气。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他说着不禁迫近了一步。

    桐拂脸一热,想着退一步,身后是窗棂,无处可退。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就在咫尺,听着有些奇怪。

    “躲谁了……有什么好躲的……”她有些支吾,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慌成这个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闷笑,“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想将你怎样?”

    “你不就一直怀疑我是那夺人命的水里的妖怪……今日听那边景昭一通胡说八道,你就更加深信不疑了,是不是……”

    “走,去屋子里。”他牵了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

    “看看你伤的如何,慌什么?”他走得很快。

    屋门半敞着,漏着屋里的光亮。

    金幼孜推开门,正对着的屏风上搭着一件衣衫。交领、直裾、广袖,薄如蝉翼轻如烟雾,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随时隐了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枝长在莫离坡

    瞅着金幼孜一脸痴绝盯着那素纱禅衣,桐拂心里乱糟糟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哎……”她扯扯他的衣袖,“我觉着……”

    “妙极……妙极……”他犹目不转睛,在那细密的织理间,一叹再叹。

    “你……”桐拂气结,“你不该问,为何这件衣衫在我这里?”

    金幼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就你这样子,你会知道为何?你先等会儿,让我瞧瞧清楚,你可知这素纱禅衣的来由……”

    桐拂将他推开了一步,“现在是说来由的时候?这玩意,现在挂在我这里,边景昭又说在河里见过我,或许还有旁人看见我。我如今当真是说不清楚了!”

    金幼孜瞧她急得脸通红,将她手执了,“莫怕莫怕,人不是你害的,谁还能冤枉你?你倒是想想可是得罪过人?为何要陷害于你?”

    桐拂一只手捻着那素纱禅衣的一角,心里愈加纷乱,“万一……万一真的是我……”

    “你不会。”他将她打断了,“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为何要害我……”她拧着眉,难道是他?他如今刚在浦子口被盛庸打得落花流水,又真会有心思来收拾自己?自己确实也没得罪过他……

    “可想到什么人?”金幼孜瞧她神情有异。

    “没,没什么人。”她忙道,“也没得罪过谁。”

    “走。”他扯着她就往外走,“还是先回酒舍,这衣衫且留在这里。”

    “留着?若被人瞧见……”

    “这事没这么简单。”金幼孜脚下没停,“连杀七人,这么大动静,难道只是想冤枉你,将你问个罪落了狱?再说,此人已做到这般,若当真想抓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不行!那我不能回酒舍,平白连累了刘娘子和十七。”她停住脚。

    金幼孜转过身来,一脸欣喜,“要么,你去我那儿,我不怕被连累。”

    “你……我不去,我住船上。”

    “那我陪你一起。”

    桐拂越过他就走,“你就不怕我回头给你拽下水去……”

    直到她上了那乌篷船,金幼孜仍跟在后头,也施施然上了船。他自顾自取了藏在案下的酒罐,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真不怕啊。”桐拂没好气。

    金幼孜抿了口酒,抬眼瞧她,“怕什么?我眼下,是这京师城中最安全的一个。要说水性,你也就比那河里的鱼,差那么一点……”

    桐拂再不理他,去那船头坐着。

    远处是分月桥,此刻那桥上灯火流彩,锦衣华钗,路人熏熏然比肩行。从此处看过去,只能听得隐隐喧嚣,那桥上庸扰却如皮影人偶,一出出永不止休。似乎并无人在意,此刻西水关外,江北城下,大军压境……

    “为何泊在此处?”他不知何时已坐在身旁,将那小案几也搬了出来,放在身前,人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京师二十四航,此处最是闹腾。”

    “看月。”她将下巴搁在膝上。

    金幼孜抬头寻了寻,“今夜无月。”

    “我觉得有就有。”她的声音闷闷的。

    “唔……有理,小拂觉得有月,那就是有月。”他皱了皱眉,“眼下独独缺了花。”

    她一愣,“什么花?”

    金幼孜将一旁竹筷取了一支,敲在那酒盏之上,且吟且诵。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

    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

    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桐拂听罢,扭头盯着他,“金大人……如今国事纷扰战乱不休,你这花前月下的,是不是不大妥当?”

    他也没恼,继续斟酒,“你可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听着,似是怀才不得志。”她瞧着他倒酒的手哆哆嗦嗦的,已是泼了一小半在案上。

    朝廷的事,她原本并不在意,但自从小柔入了宫,她便多留个心。再加上酒舍里五湖四海人来人往本就消息通达,多多少少知道些。至于在那位燕王身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多的事她也不敢打听……

    但如今这位皇帝年少登基,军政大权一早落入齐黄二人之手,她还是知道的。至于朝野内的错综倾轧……国事战乱这些倒的确轮不上金幼孜这般七品官员操心……

    她忽又想到什么,“对了,不是说六科给事中之品,低而权特重?之前听爹爹说过,你这户科给事中品级虽不高,但在朝廷上威望权力却很大,就算是尚书这般高官,对你们也是恭敬有礼。”

    金幼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小拂与令尊已经商量过我俩的事了……”

    桐拂将他手里的酒盏一把抢了去,“胡说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是正是,”他凑过来,“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可商量的。”

    “你醉了,少喝点。”她抿了一口,辛辣冲鼻。

    看着她呛得直揉鼻子,金幼孜笑道:“所谓威望权力,不过是朝廷文书往来都在给事中手里。

    这奏折,由通政司或文书房呈给皇帝,也都有副本供给事中参阅。皇帝批复奏折后,奏折再由给事中知照相关各部。

    虽说我有随时科参封驳的权力,甚至否决奏折谕旨,但你要晓得,这其中牵连之复杂,又岂是我一个七品官员可以随意左右……”

    桐拂瞧他面上虽有醉意,但神情不似方才玩笑,知他心中定有郁郁,也不再逗他。二人一时不语。

    恰有十六楼的舫船摇过,轩窗里,牙板声声,唱词绮丽婉转。

    “……花前月下细看来,无物比清绝……”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听着摇摇二字,桐拂心里不知怎的,跟着一晃悠。紧接着,听见有什么喀嚓一声巨响,那之后,尖叫声、落水声、呼救声四起。她忙向那声响处望去,顿时心头一凉。

    那分月桥的栏杆不知何故竟断了一大截,落入河中,原本倚在那栏杆上的人也都落入水中。桥上早已乱作一团,尚不断有人被推挤着落水。

    金幼孜尚未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没了身影,空留那水面上涟漪数圈。

    他的酒顿时醒了,急急起身,手忙脚乱将那舟子往那落水呼救处摇去。

    眼见那原本挂在桥上的风灯摇摇落落,垂在河面之上,狰狞火光映着水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分明听见有人吟唱,那吟唱,反反复复凄凄凉凉,如鬼魅不散萦绕四下。

    “黄埃赤地,白骨青磷……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守坐待繁霜落

    水下有许多挣扎的身影,被垂在水面风灯的光亮映着,绝望而诡异。

    桐拂起先尚寻那体弱长幼的先救,到后来已是顾不得,抓着人就往岸上推。

    之后看见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巡捕陆陆续续跳下来救人,也有路过的船家、渔人……但水里的人太多,互相推搡拉扯,她渐渐觉着用尽了气力,从未有过的绝望,一如幽黑无底的深潭……而这绝望又似是很熟悉,原该是充斥着这四下的气息……

    猛地,有人将她的脚腕捉住,死命往河底拖去。桐拂倒未太过惊惶,估摸着应是落水者挣扎时无意的举动。她蜷起身子,试图将那只手抓住,但已离开河面,看不清身下情形。

    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渐渐觉得不对劲,那道身影忽地自下而上,到了她的身前,一双手将她的脖颈扼住,直往河底按去。

    余光里,她瞥见一道银光,往自己怀中奔去,她下意识地闪身避让,有什么擦着她的腰间而过,顿时落下火辣辣的一道。

    当后背狠狠撞上河底的石头,她才总算回过神,此人是欲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除了巨大身影,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意识渐渐涣散,其余的她倒没多想,只是觉得方才在船上,应是多安慰那柚子几句……从来都是被他安慰照顾,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至于成亲,好像也没答应过他,但除了他,难道还有旁人?他怎么这么傻……

    迷迷糊糊间似乎他松了手,有人将自己拉着出了水面,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令她下意识大口喘着气。待意识慢慢聚拢,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河边的岸石上。

    身后的河面仍是乱糟糟一片,忽明忽暗的光亮里,她听不清他们在喊叫着什么,挣扎着站起身。

    金幼孜扭头看着自己的船上,早已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还不断有人扒着船沿往上爬。他焦急地在河面上寻着她的踪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她出来过。

    他身后的人群里猛地传来惊呼,“看……看那是……是不是河妖!”

    金幼孜顺着他们所指,往那河对岸看去。

    通往黝黯巷口的青石阶上,那女子依着垂柳,仿佛没有半丝人间烟气。身上那件素纱蝉衣,如夜半幽梦初结,他再熟悉不过。她虽背对着,微微偏过小半幅面庞,令他顿时一身冷汗。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影已经没入那深巷之间,隐隐有歌声在河面踯躅回荡。

    “曰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

    她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自湖畔一遇,他始终是那时月色下安静温润的样子,纵然万般心事,也是内敛温和。

    早前方孝孺脸色铁青,自那东阁出来,她就觉着不太对劲。殿门紧掩,他独自在里头,不让任何人踏入。从殿侧半掩的窗子望进去,他在大殿内反反复复地走着,仿佛那一条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

    皇后来过,在殿门外悄立许久。她应是能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手搁在殿门上,却仿佛它有千钧,根本推不开。

    两位小皇子也来过,出奇地安静,不吵不闹。末了,他们乖巧地牵着皇后的手离开,三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吴亮何时走到身旁,桐柔竟未察觉。

    “五日前,浦子口,燕王大败。朱高煦忽然引兵驰援,盛庸败。

    都督佥事陈,率舟师往援,降了燕王。

    前日,燕军瓜洲渡江,再度击败盛庸。”

    “今日……”他长叹了一口气,“燕军至镇江,童俊,降。”

    见她神情恍惚,吴亮再叹一声,“眼下燕军往龙潭驻扎,距京师只有六十里地。”

    “今日陛下尚未用过膳。”她忽然道。

    吴亮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吃得下去?”

    “我送进去。”她答,将吴亮身后小太监手中的膳盒捧了,就欲进东阁。

    “桐女史……”吴亮叫住她,末了化作一声叹,“罢了罢了,你去吧。”

    她将膳盒布好,出于意料的,他竟走过来坐下,尝了几口。

    “分月桥的事,可听说了。”他忽然问。

    桐柔心里一紧,“听说了,桥栏忽然断裂,致落水者无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忽言道。

    她手中的杯盏与碟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

    他恍若未闻,“有妖就斩妖。”不知说给谁听。

    少许,他顿了顿,“你可信那河妖作怪?”

    她讲手中的杯盏放下,“姐姐说,京师河道密布,桥渡无数,却是有那青溪小姑护佑着。小姑是河神亦是织神,定不会容那妖孽作乱。是人心生了妖孽,妄自涂炭生灵。”

    “人心生妖孽……涂炭生灵……”他兀自出神,口中将这两句反复。

    桐柔心里却是纷纷乱乱,分月桥一带姐姐常去,但愿她彼时不在那左右,否则定是要入水救人。那般混乱之间,太过危险……

    “你走吧。”他忽然一句,轻飘飘不知来自何处。

    桐柔一愣,起先以为是错觉,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

    “准你出宫,今夜就可离开。”他又道,这一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她静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他面前的杯盏收了,“陛下该歇息了。”说罢就欲离开。

    她的手腕被捉住,他的力道有些大,她身子一倾几乎撞在案上。

    “你方才听到了,为何不离开?”他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并无错失,为何要赶我出宫?”她有些恼,一时想不明白这恼意何来。

    他面上没有分毫的情绪,眸色中一片死寂,“错了,所有的事皆错了。”

    他忽地松开她,“今日朝上,廷臣皆上奏,劝朕幸浙、湖或湘,以图兴复。只方大人进言力守,以待援军。城中禁兵二十万,诸王再谒燕王以缓之。”

    他猛地起身,死盯着她,“即事不济,国君死社稷。”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朝两忘烟水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阖上。

    兮容原支在窗前翻旧琴谱,眼皮都没抬,“这金川门,是京师关要,看来大人守得甚是牢靠。”

    他这么瞧过去,她半幅青纱之上,一双妙目盈盈如水杏,掩在羽睫之下,七分慵懒三分微嗔,纵是未瞧着自己,已是令人无酒自醉。

    “阿容如今唤我什么?”他在她身旁坐了,凑到近前一同瞧那琴谱。

    “瞧我,定是方才睡痴了。”她眼眸流转,转眼瞥他,“九江素来不喜那些个无谓名头。对了,今日九江可是出城,见了燕王?”

    李景隆被她这一眼瞧的心里晃晃悠悠,两声九江,似水如歌,他勉强敛了心神,“是,今日与茹同去。”

    “燕王如何?”她仍支着下颌,含笑望他。

    他将她揽了,“你也晓得,我如今与谷王朱守着那金川门。今日方与那燕王谈罢回宫复了命,就来瞧你,提旁人做什么……”

    “凤儿……”兮容忽然唤道。

    她发间金钗上栖着的那只桐花凤,扑梭梭飞去了窗棂上。

    “这蜀中的鸟,竟熬过了京师的冬日,倒是奇了……”他瞅着那一簇艳丽。

    “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说那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九江将它送来时,正是桐花初开。我本也以为,待那花落之时,这鸟儿怕就活不成了。怎料想,它竟跟着我这么久,不离不弃。之前有一阵子不知去向,这后来,竟又寻回来……”

    “阿容,我……”

    她笑着打断他,“对了,我猜,今日燕王说的是,割地无名,只要奸臣。”

    李景隆一愣,旋即转头盯着她,“你怎知他说了什么?”

    她靠上他肩头,“若我是他,我也这般说辞。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你说呢,九江?”

    “唔,阿容此话有深意,四下无人的,说来听听……”

    他想着早前朱棣面上神情,语气虽仍轻松,搁在案上的手,却是紧攥着那杯盏不放。

    瞧她语迟,他伸手欲摘了她面上青纱,被她阻着,“你不怕么?阿镜与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仍不敢瞧呢。”

    他的手顿着,“阿容怨我。”

    她松开手,“九江说笑了。”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鬓间,青纱滑落,他静默了很长时间,“阿容定晓得我的不得已。”

    她笑起来,狰狞与绮丽之间,惊人的颜色,“九江的不得已,旁人岂能体谅?兮容却是懂的。”

    桐花凤被那窗隙透入的河风惊了一下,钻入那暖匣之中,将那诸般景色皆关在了外头。

    ……

    眼瞅着最后那个食客出了酒舍,刘娘子又瞅了一眼仍坐在窗边的金幼孜,他显然又喝多了,这会子半个身子挂在那窗棂上,似是睡过去了。

    她走上前,“金公子……你看,我这也该……”

    金幼孜猛地坐直了身子,“走,这就走了。”

    刘娘子瞧他两眼被那酒意熏得通红,不由道:“可要找人送公子回去?”

    “无妨无妨。”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脚步凌乱。

    “金公子,唉,这外头如今乱糟糟的,小拂她……她定是有难处……

    你看她之前,不都好好的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刘娘子一番话说得没底气,说到后来声音也就没了。

    他脚步慢了慢,重又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去。

    外头不比往日,从前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冷清了许多。他随意寻了个方向就走,被那河风吹着,倒是爽快了许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一条街,迎面走来那人忽地将他拦住,“巧了巧了,一同去……”

    金幼孜迷迷瞪瞪看向来人,夜色昏暗,瞧不清样貌,只是声音很是熟悉。

    那人上前将他扶了,“醉了也好……且同去吴溥家中一叙……”

    金幼孜这才看清来人,“胡……胡靖大人……”

    胡靖眉间一皱,“不过一翰林修撰,什么大人。走走走,去了再说。”说罢不由分说,将那金幼孜拖着就往前头巷道里转去。

    到了门前,金幼孜瞧了一眼,倒是认识,正是那翰林编修吴溥的宅前。被拽着入了屋子,抬眼就见里头除了吴溥,尚有翰林待诏解、修撰王艮。一屋子皆为江西同乡,且比邻而居。

    金幼孜自寻了角落里坐着,满脑子浑噩,耳边听着胡靖、解缙慷慨激昂说着什么,约莫是以身殉国、誓死效忠……王艮却独坐一旁,垂泪不语……

    金幼孜昏沉之间,见有人上前呈上热茶,抬眼一瞧,是吴溥之子与弼。不过舞象之年,却是恭谨有礼。他谢过接了,灌了几口。

    解缙应是也用了酒水,不似平日沉静,此刻在那屋中踱步不止。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那大庖西室,曾对我说,我与你从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却如同父子,你当知无不言……次日,我即呈上万言书,得太祖盛赞。

    后再献《太平十策》,太祖言,解缙乃安邦济世之奇才,治国平天下之大略!”他顿住脚,双眼烁烁意气风发。

    金幼孜揉着额头,这位解缙大人确然是个奇才。只是初入仕就因直言上疏得罪了不少人,先被贬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后又被令闭门思过。两年后,太祖一句,大器晚成,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将他赶回老家。

    八年闭门,解缙倒未闲着,潜心校改元史,补写宋书,删定礼记。后太祖病逝,他又因擅自入京被贬至河州卫吏。年初才因礼部侍郎董伦大力举荐,才得以被召回京师任翰林待诏……

    金幼孜复又看向一旁同样神情激愤的胡靖,彼时同赶考时他尚名胡广,只因文章中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皇帝钦点为进士一甲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

    皆为同乡,又同在翰林院,同样是一身抱负不得施展……但眼见着城破国覆,这几位却也是言辞慨慨,至死不仕二君……倒是王艮不复平日模样,兀自垂泪不语。

    金幼孜闷头喝茶,耳边听得恍恍惚惚,只觉着眼前烛火簇簇跳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时候城里人人自危,城外杀气腾腾,她究竟去了何处?那日河畔,纵然他不愿相信,但那小半幅面庞,却分明是她……

    “金大人……”耳边忽然传来轻唤。

    金幼孜一抬头,是吴与弼恭恭敬敬站在身前。他环顾一瞅,屋里只剩下吴溥、与弼和自个儿。

    “他们都走了啊,我也该走了……”金幼孜起身就往外走。

    听见身后吴与弼一声叹息,“胡叔与解叔恐为皇帝殉身……”

    吴溥却跟着一叹:“他二人无事,只是你王艮叔……”

    话音未落,听见邻墙胡靖正叮嘱家人,“外头现在乱成这样,你们几个赶紧的,将家里的猪都看好了……”

    金幼孜一愣,听见身后传来吴溥的苦笑,“你看,连头猪都放不下的,可舍得自己的命?”

    金幼孜摇头,脚迈出院门没走几步,猛听见另一头的院子里哭声忽起。有仆役自王艮的院门跌跌撞撞跑出来,金幼孜将他一把揪住,“出什么事了?!”

    那仆役脸色煞白,“我家大人……他……他刚饮下了鸠酒,得去寻大夫……”说罢挣脱了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金幼孜腿上骤然失了气力,靠在巷道墙边,听着惨哭声声,竟是如何都迈不动步子。方才仍同坐一屋,怎的转眼阴阳相隔?

    正自失魂落魄心神大恸,他猛听得身侧一声婉转轻唤,“金九哥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花庭忽作青芜国

    巷道昏暗,不远处人声嘈嘈夹杂着哭声,明明烟火之间,却生出死寂。

    眼前的女子,却似是投入暗室的光亮,莹莹添了几分生气。

    金幼孜摇摇晃晃站直了,“琼琼……”

    练琼琼上前将他扶了,“金九哥哥怎的又喝了酒?”

    金幼孜将手臂收回,“如今外头乱,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被你爹爹知道,又要将你关了……”

    练琼琼垂首不语。

    金幼孜瞧她身子微微颤着,忙放缓了口气,“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再抬眼,满面的泪痕,“我爹爹……他将身后事都……”

    “胡说!”金幼孜打断她,“练大人不会有事。”

    “不会?”她指着身后的院子,“王艮王大人……你没瞧见么?!我爹他……”

    “琼琼,”金幼孜声音有些不稳,“莫要胡思乱想,赶紧回去,你爹一定不会有事。”

    “我爹已连夜入了宫,欲请命守城门。他说……他说若当真……让我来寻金九哥哥……说金九哥哥会……”她难得语无伦次莫措手足。

    金幼孜心里一沉,吏部左侍郎竟自请守京师城门,这情势……

    他很快转过神,将语气缓了缓,“琼琼,听话,速速回去,将宅门紧闭,不要再出来。莫忧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练琼琼听得那末一句,原本惶惶心里跟着一松,将泪水强敛了,“好……琼琼等着金九哥哥。”说罢,往那巷道尽头的马车走去。

    此刻酒已醒了大半,金幼孜却是头痛得更加厉害,如此局势,桐拂能跑去哪里?只愿她不在那龙潭大营中。

    转眼出了巷道,才没走几步,又遇上同僚。亦是户部吏员,此刻一脸愤愤,几乎撞上金幼孜。

    见是金幼孜,来人忙将他扯住道:“实在是解恨,方才一同将那吃里扒外的混账给揍了!”

    金幼孜一愣,“何人?”

    “左都督徐增寿!燕王妻弟。当初陛下疑那燕王反,曾向他发问。他彼时信誓旦旦,说那燕王与先帝同气,富贵已极,断不会造反。岂料他竟暗中勾结燕王,屡次密告京中部署。

    据说之前京师水道的那些命案,也与他有关,以散布乱世谣言。

    方才在那城门之下,他被一群文臣围殴,实是痛快!他的同谋,也都一同被拿下……”

    “如今他和他的……同谋呢?”

    “自然是拿去宫里,听候发落!”

    ……

    今日他并未踏入过东阁,吴亮亦不曾出现过。桐柔心里始终悬着,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眼下已是深夜,文华殿值守的人少了一半,余下的那些,也都心思不稳,互相见着了点个头也就错身过去了。

    她在东阁里将帘子下了,正欲离开,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那一声声,沉沉恨恨仿佛直顿入心底。

    她抬头就看见他入来,手中提着剑,剑身上犹鲜血淋漓,一路点点滴滴,直往自己面前而来。

    掩着心中惊骇,她立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身前,才瞧清他身上龙袍亦染了血。

    “受伤了没有?!”她急声道。

    他并未吭声,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几乎未作他想,伸手将那长剑取过,放在案上。

    他手中一空,原本僵硬的身子才渐渐舒缓。

    “朕亲自杀了他。他该死……”他面上虽仍肃杀凌厉,语调听着却极是疲乏。

    桐柔取来浸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上溅着的血迹擦干净,她自己的手亦是颤得厉害。

    他嘴里的那个他,桐柔约摸晓得是谁,早前听说被押入宫中,却不料竟已是这剑下亡魂……

    见他平复少许,她轻声道:“我去取干净的衣衫……”

    “不必了。”他已平静如往日。

    她一愣,龙袍染血是大忌,如何能不换?

    有人自外头进来,脚步慌乱,摔倒了很多次,几乎是爬着到了跟前。

    桐柔转身望去,她从未见过吴亮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沉了又沉。

    “陛下……”吴亮双眼尽赤,“进来了……他进来了……”

    桐柔已顾不得其余,“谁?谁进来了?”

    “谷王朱、李景隆……开……开金川门迎降,燕王已入城!”最后一句,吴亮几乎是嘶吼出声,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瘫于地。

    桐柔不敢看他脸上神情,却又不得不看,他面上一派沉静,仿佛方才那一句,他并没有听见。

    “陛下!”吴亮猛地回过神,伸手抓住朱允衣摆,“陛下需立刻起驾出宫一避!”

    朱允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原本落在殿门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桐柔顺着看去,皇后正款步入来。

    冠框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小花树各十二,两博鬓十二钿。衣,深青地,画红加五色翟十二等。配素纱中单,黻领、朱罗……深青色地镶酱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蔽膝,深青色上镶朱锦边、下镶绿锦边大带,青丝带作纽……

    如此冠服煌煌熠熠,威仪高华。

    “恩慧……”朱允不由唤道。

    皇后面上仍是平素浅笑,走到近前并未行礼,却将手中两盏酒举着,一盏递至朱允面前。

    “陛下多久没陪恩慧饮酒了?”

    他几乎未做犹豫,接过那酒盏,“是朕疏忽了。”

    皇后将手中一盏一饮而尽,笑吟吟望着他。

    他亦一口饮了,“恩慧可还怨朕?”

    马恩慧莞尔,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从未。”

    言罢她郑重施了大礼,不待朱允发话,提步转过案去,坐在案后他每日坐着的椅上。

    不但桐柔大惊,朱允亦变了脸色。

    “来人!”皇后扬声道。

    外头立刻涌入近卫十余人,手提木桶,四处泼洒。

    那味道桐柔识得,桐油。

    “住手!”朱允出口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艰涩难言,死死盯着皇后。

    马恩慧笑意愈浓,“燕王已入了金川门,到这里不过是转眼的功夫。陛下常说,君王死社稷,恩慧皆替陛下准备好了。

    陛下莫惊,方才的酒里不是毒,不过令陛下手足暂时无力……”

    她伸手取了案上烛台,“陛下莫要怪恩慧,恩慧是为了陛下。”

    说罢,她扬手将那烛台抛出。

    那烛火跌跌撞撞,决绝落入桐油浸透的垂帐之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银钑花带绣白鹇

    玄津桥上,无人。

    金幼孜一路奔至此处,没料到四下如此冷寂。不远处宫苑之上的夜幕,已被熊熊火光熏染成赤橙色,妖冶狰狞。

    身后有望火楼的兵吏飞奔而过,他隐约听得奉天殿走水……文华殿走水……

    他的心跟着一沉再沉。不知何故,之前他尚担心她在城外,眼下望着那火光缭乱,他觉得她该是在那里。但那又是她最不该去的地方……

    远远看着她的院门紧闭,他心里略松了松。门掩着,他推开,这么看过去,屋子里都暗着,应是无人。紧接着就听见棕马不耐烦的嘶鸣声,它见着金幼孜,原地打着转。

    他走上前,替它添了草料和水,忍不住叹道:“你这个主人,几时能让人少操心些。”

    摸进屋子里,未来得及燃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刚转过身,那人已经走进屋子。他手中举着一截蜡烛,看着她失魂落魄走入来。

    她浑身衣衫湿透,耳边垂着的发缕上,兀自滴着水。

    半天他才发出声音,“去哪儿了?”

    “火,都是火……”她的目光散乱着,并未在看他。

    他小心地靠近她,“你当真去了宫里?你如何进去的?你……”

    看着她湿透的衣衫他猛地想过来,难怪她近日总缠着戴进,“你让戴进给你画了宫里的……你是不是疯了?你就这么潜水而入?你不知道那底下暗道丛丛机关无数?!”

    她猛地抬眼看着他,“小柔她……”

    他的心跟着一沉,“她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慌乱起来。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着就往屋里走,“不想了不想了,先去换身衣衫……”

    她的手冰冷,却猛地停住脚,“你赶紧离开,越快越好,别再回到这儿。”

    他失笑,扭头盯着她,“眼下谁都可以离开,偏偏我不能。”

    院子里忽然传来棕马几声急促的嘶鸣,桐拂身子一颤,就欲挣脱他的手。

    金幼孜一把将她拉到近前,“小拂,我听见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我们一同去。”

    这么看着他,那眼眸里虽只有微弱烛火的影子,但已足够令她安下心,她卸了力气,由着他牵着自己,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有很多人,火把的光亮里,是她熟悉的盔甲和刀剑。

    “是他,对么?”金幼孜在耳边低声道。

    她点点头。

    “小拂别怕,我陪着你。”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为首那人桐拂并不认识,他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开身子。

    “我一个人去。”桐拂开口。

    那人也不答话,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却忽地顿住。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柄尖细的利刃顶在她自己的脖颈间。

    “他要的肯定不是一个死人。”她定定望着那人。

    金幼孜原想出声,看着那尖刃死死抵在那里,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那人也不急,原先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了,“有件事忘记说了,惠民医局太医桐君庐,桐大人此刻在押金川门。”

    一旁的棕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拴绳,欢快地走到院门处人影绰绰之间,亲昵地蹭着其中一人的肩头。

    桐拂心里立时揪着痛起来,那小棕马只会与一个人这般亲昵……火把的光亮下,她也终于看清楚,十七的神情跳跃着,仿佛一张诡谲面具,虚虚实实。

    桐拂手中的峨眉刺,哐啷一声落了地。

    ……

    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多久,她已经记不清了。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有很多人守着。平素除了一日两次的膳食送入,再无旁人进来。

    送膳食进来的宫女从来不与她说话,将膳食放了就走,过一会儿再进来收走。她问的,那宫女一概垂目不语,仿佛根本听不见。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再问,连开口的必要都没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没燃烛火,一片漆黑。他将蜡烛点了,转身才瞧见她。她正趴在窗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已经睡着了。

    这么看着,和从前看到的她不太一样。

    他走到近前,她醒了,抬头迷迷瞪瞪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口就是,“我爹呢?”嗓子哑得厉害。

    “不如,你先回答朕的问题。”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听着那个朕字,她一个恍惚,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也与往日十分不同。明黄盘领窄袖袍,四团龙金织纹样,金、琥珀、透犀相间为饰的革带,靴……

    “他,在何处?”他问道。

    她坐直了身子,“不知燕王口中的他是谁,故不知如何回答。”

    “他和你的妹妹,文华殿女史桐柔,一起离开。”他道。

    她冷笑,“文华殿那夜的那场大火,燕王是没看见?那样的火势,谁出的去。”

    “文华殿东阁尽毁,那座上的尸体已然烧焦。那不是他。”

    “至于那是什么人,你不去问宫里值守的,问一个市井间的百姓,可说得过去?”她揉了揉酸麻的胳膊。

    “自然是问了,没人说得出。说不出的,都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方才一句是寻常家长里短。

    “燕王既然是来取我性命,拿走就是,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她站起身,抬头望着他。

    他面上倒没有恼意,似乎把握十足,这令桐拂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他这个样子,她见过很多次,没有哪一次他是输了的。

    “相不相干,不妨先见个人再说不迟。”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听见外头低语声,桐拂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那声音……

    又有人提步入来。

    青袍盘领衣,绣白鹇,银花带。虽是陌生的装束,但那样子,她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小拂……”金幼孜手足无措,远远站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桐拂觉着眼眶酸得厉害,有什么汹涌欲出,“他自踏入京师,诛杀齐泰、黄子澄。灭方孝孺十族,受牵连而死者近千,充军等罪者千余。建文旧臣卓敬、毛泰、郭任、王叔英……亲人皆被牵连,死者甚众,流放、充教坊司无数……

    我虽在此间,却看得清楚。你在那外面,当是比我瞧得更清楚。如今你,竟穿着这身官服前来……敢问金大人,如今担了何职?”

    他垂下目光,“翰林院侍讲,入直文渊阁,皆参掌机密、以备顾问,官阶承直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逝川飘忽不相待

    烛火跳跃间,他官服上的白鹇仿佛有了生机,那眸子乌泠泠,紧盯着她,似随时都会扑将出来。

    “恭喜金大人高升。”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

    他踌躇良久,方欲开口已被她打断了,“练子宁练大人,你可知眼下如何了?”

    金幼孜一时眸中尽是痛色,“殉国……”

    桐拂冷笑,手指着窗外,“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

    彼时练大人舌已被割去,闻言,以手蘸舌血,于那殿砖上书:成王安在?

    燕王命磔尸,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余人,放戍边三百七十人,家乡四百八十户无一幸免。”

    金幼孜一脸灰扑之色。

    她待他略略平复才又道:“练琼琼,你又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一愣,“琼琼她,回了乡里……”看着她面上神情,这一句并未说完,急问道:“她在哪儿?她可无恙?”

    桐拂失笑,“金大人,何妨转身出门,问问你该问的人。”

    “小拂,”他走前了一步,“就算不为自己,可顾念尚在关押的桐大人?”

    “我要见我爹。”她忽然道。

    “可以。”朱棣已提步入来,“何时想起了他们的下落,你们就可相见。你若说出来,朕即赦桐君庐、桐女史无罪,可自行出宫永不追究。”

    “我不知情。”她回答的很快。

    “能从水里将人带走的,难不成当真是水妖?”朱棣好似自语。

    “京师湖中向来太平,旧朝盛传所谓水妖作乱,彼时梁武帝造铁佛将其永镇。这般说辞,燕王竟会相信。”她淡淡道。

    “是了,想来你对这京师水道湖泊熟悉得很。我亦不信有水妖,早前京师河道七条人命,再加上分月桥一案,该都是**。

    有人曾上奏,说那罪魁必是长居京师,且水性极佳之人,哦,还是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

    “不是她!”金幼孜急忙踏前一步,顾不上君臣礼仪,忙忙将那话打断了,“臣……”

    朱棣瞧他反应,抬手示意他止言,“金大人多虑了。此案兵马司仍在查着,还未有何眉目。”

    “不过……”他转向桐拂,“带人从水下离开,对姑娘来说,应不是难事。我看,菱洲武庙闸,就是个好地方……”

    说罢,他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武庙闸水关,两道闸口,水流湍急。四百余尺的隧道,不过三尺宽,且内有镞刀急转,莫说人,便是鱼虾都过不去。”她一番话稳稳当当,并无慌乱。

    朱棣听罢沉吟片刻,“这一阵子,将你关着,是有些委屈。不如你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随时可来见朕。”说完转身就走,屋子里只留了她二人。

    金幼孜疾步走到她跟前,“小拂,你只说不知情就好……”

    “我的确不知情。”她将他打断了,语调生硬,“金大人还是早些与我撇清关系,若是连累了金大人的仕途,可就罪过了。”

    “小拂,桐大人那里我托人去打听过。眼下他在宫中太医院,虽被拘着,倒是可以在生药库里走动。平素有人看着,但膳食用度与其他太医官并无差别……”

    桐拂怔怔出了会儿神,并未吭声。

    “小拂,莫担心,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

    金幼孜的身形笼着她,她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金大人不用费心,只要我爹没事,我人在哪里没什么所谓。”

    她样子很疲倦,径直走到榻边,倒头就睡,用被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听着他默立了许久,似是将什么放在案上,才安静地离开屋子。

    听见门合上,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将被衾扔去一旁,仰面望着头顶青帐黝黑的影子,眼角有什么扑簌簌滚落,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长夜无眠,直到窗子透出极淡的颜色。她转头看见案上那个匣子,竟是个识得的匣子。

    她起身,将匣盖打开,些微玲珑声响,是那串九子铃。

    ……

    再次有人入来,又是十余日。

    此番并无认识的面孔,领头的身穿麒麟服,腰间武字牙牌。也未说什么,示意两宫女将桐拂一左一右扶着就往外走去。

    看着挺柔弱的两宫女,手上却很有些力气。看着是扶着,其实桐拂根本就是被拖拽着前行。

    这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见者纷纷避让。桐拂心里嗤笑,何时自己出个门,竟有了这般排场……

    曲曲弯弯走了不少路,经过一道宫门,隐约可见那一带宫墙上犹有火烧过的痕迹,她不觉心里一紧,这地方……

    押着她的人却不容她细看,绕过那宫墙直往后头的宫苑走去。

    推推扯扯将她送入一间偏殿,押着她来的那群人很快离开。那两个宫女就立在门外,那些个身穿麒麟服的亦守在不远处的苑门处。

    面前一道屏风,山水阔远,云蔼水澹。四下也无任何摆设,她心里微微生疑,这大明宫里竟也有这般素净的地方,之前怎么没看到过……

    迟疑了一会儿,才听见那屏风后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原本一直在,只是方才心思纷乱间,并未注意。

    她提步绕过那屏风,就是一愣。

    眼前的殿内同样十分空阔,当中有一铜壶滴漏,另有不少从未见过的器物,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搁在案上或堆在地上。

    一人正蹲在那滴漏旁忙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都别问,我并不知他们为何带你到此处,也不关心。只需记得,这里的东西不得触碰,没事别出声,别碍着我的事。”

    说罢他又转过身去,再不搭理她。

    桐拂本也没心思,看到一旁有一矮几,上面堆了些书卷,走过去在那旁边坐了。

    书卷上记着的东西,她并不识得,也没兴趣看,靠在椅子里闭目欲睡。

    没多久,就听鼓声忽起,时紧时慢。她睁眼望去,方才那人正击一面大鼓。那鼓声远远地传开去,缭绕不散。

    那声音,与城中兵马司西南的鼓楼里传出的一般。

    她正自愣神,鼓声已停,再抬眼,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面色里虽有不耐,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钦天监司晨,廖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朝风起应吹尽

    桐拂抬眼,这位司晨年纪不大,面上却绷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他身上绿袍官服,蓝雀补子。那蓝雀绣的栩栩如生,令她想起金幼孜官服上的那只青鹇,这么看着就很扎眼,她很快移开目光。

    廖卿见她眸中显出厌恶,一愣,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忽道:“我见过你。”

    轮到桐拂一愣,迅速转回脑袋,盯着他细看,确实是陌生的样貌。

    “认错人了……”她复又转开脸。

    “不,确实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他很笃定的样子。

    “前面那大殿是哪儿?”她忽地打断他。

    他仍在打量她,随口道:“文华殿。”

    她几乎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快步走到窗边,身子几乎倾出去,直直望着那方向,再不言语。

    廖卿只觉这女子委实莫名又古怪,他向来识人过目不忘,眼前这人他到底在何处见过?听到文华殿三个字,她又何故会如此反应?

    文华殿……他心里有什么一掠而过,却抓不住。

    之后桐拂才知道,她所在的宫苑,是文华殿后负责宫中漏刻报时之处,里头都是钦天监的官吏,夜里亦有人值守。

    而到了夜里,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些个穿着晃眼麒麟服的人,也都随之不见。看不见,并非真的不在那里,桐拂尚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已是自由身。不过四下走走,倒也确实没人拦着。

    至于为何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她想不明白,对于漏刻记时她完全看不明白……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文华殿的一处侧门。侧门微微掩着,并未落锁,她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那似是一个邀约,似是等着她推门而入。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将那侧门推开。

    纵然想过那夜大火之后文华殿的模样,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不自觉抽了一口冷气。

    暗夜之中,一丁点灯火都没有,四处是歪斜倾颓焦黑的影子。夜风悉索而过,一路跌跌撞撞,在废墟中蹒跚而行。

    那夜大火,如噬人混沌之兽,所过之处,宫人哀哭寸草未留……桐拂只觉寒意自那幽暗阴森之间升腾而起,缭绕四散开,将自己牢牢困囿其间。

    “是你……”身后忽然有人颤声道。

    桐拂一惊,忙回头去瞧。

    廖卿神色大异,站在身后不远处,手中一盏宫灯,烛心摇晃不定,似是随时将灭烬。

    “你当真无事……”他口中喃喃,似是悲喜交加。

    桐拂心中疑惑,却并未应声,显然这廖卿错认了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他手中宫灯晃得厉害,“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那夜我不在宫中……若我在,必会……”

    桐拂见他面上渐显出癫狂痴绝,终是没忍住,上前几步,“廖司晨,是我。”

    廖卿见到她的面容,顿时呆住,“不是……不是你……”转而显出怒色,“你为何要冒充她?!为何骗我……”

    说罢,他竟将手中宫灯扔在一旁,上前一把将她揪住。

    桐拂这才闻见他周身酒气,“廖大人,当值之时饮酒,是嫌自己命长?放开我。”

    “命长……命长又如何?只一道宫墙,一扇朱门……独见她……都没了……”他嘴里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什么。

    “像,真像……”他忽然死盯着她,手上力气出奇的大,将她肩头捏得生痛。

    桐拂却顾不上,她心里猛地一晃,脱口就道:“小柔……”

    那廖卿闻言狂喜,“果然是你……你竟无恙,去了何处?”

    桐拂心中大乱,这廖卿估计是对小柔生了心思。这原本就是宫中大忌,他今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条条都是死罪,当真是疯了……

    但看他样子,对小柔当是用了真心,桐拂又不忍责他,当下将声音压低了,“廖大人!我不是桐女史,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

    话没说完,他一只手已将她的嘴捂住,“莫要胡说!你看看,你好好的,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她几乎被他闷得背过气去,苦于他力气极大,竟是如何都挣脱不得。

    猛见他身子一矮,人就跪下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也跟着松脱了。

    她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几道人影,也未提宫灯,溶在夜色之间。

    “廖卿,钦天监五官司晨,佐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洪武三十三年,入宫中漏刻司。”

    那人自暗处走出,嘴里说着廖卿,双眸却是盯着她。

    看她垂目不语,朱棣转眼瞅了瞅被按跪在地上的廖卿,“押下去。”

    “是误会。”桐拂拦着。

    “误会?可是之前就识得?这倒是巧了……”他今日看起来似是很有耐心,“廖卿虽入钦天监不久,只有从九品,但察天象、推步、定历数无不精通。可惜了,今日竟犯了宫规……”

    “此事与他无关,我出来转转不想被他发现,在他茶水里下了药,他此刻神志不清,所作所为并非本意。”她道,虽知他定不会信自己随口胡言,但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朱棣扬了扬手,身后的人将廖卿拖拽着远去,他才复又开口,“方才听得一句,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这后半句,是什么?”

    她看着他双肩团龙纹样,缓缓道:“帝为权奸逼胁,阖宫焚燃。桐女史于文华殿值守,自然是在此处。”

    她将目光投入他身后残垣之间,神情一片寂灭。

    “文华殿座上的,是马皇后的尸首。”他道,“文华殿值守中人,除得以逃脱的数人之外,尽在此焦烬之间,独桐女史踪影全无。”

    见她犹自沉默,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近日桐大人身体微恙,寝食难安。朕虽遣人特意照顾,未见起色……”

    她身子晃了晃,那夜之事……她原该将它弃入冲天大火之间,任它烟消云散。但诸般牵绊,又将那灼人燎痛的,生生推至眼前……

    宫苑内的水道,她早已摸得清楚,几乎夜夜在离文华殿最近的苑池边观望。燕王入城,也是大势所趋,到了这个份上,除了想办法将小柔带离那即将倾覆的宫殿,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她不知会是哪一夜,哪一时,哪一刻,她只能这么守着。

    那一夜的火,是从奉天殿开始,之后文华殿亦火起,且火势更加猛烈。宫人四散奔逃的混乱之中,她已摸到文华殿僻静的后巷中。她知道,这是最隐秘的入口,也是离小柔最近之处。

    但未及推门,她已听见动静,避入一旁的暗处。随后,她看见有人从那扇门中急走而出,除了小柔,竟还有一人。

第一百三十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柔!”桐拂压低声唤她,声音控制不住的颤着。

    桐柔一惊,下意识挡着身后的人,抬眼看见桐拂,顿时僵在原地,“姐姐……”

    桐拂上前将她的手腕拉着就走,“快些,跟我走。”

    一拉没拉动,桐柔将她拖着,“这儿太危险了,你怎么进来的?”

    桐拂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这才看清楚桐柔面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

    “我……我和他一起……”桐柔咬了咬唇,紧紧扶着她身畔之人,并未有半分犹疑的意思。

    那人整个身形掩在披风之间,面目也看不清,看样子似是行动不便,也未发出过半分声响。

    桐拂欲再细看,刀刃晃眼已自身后而来,架在她的脖颈间。

    “何人?”身后那人冷声道。

    “放开她。”又有人自那小门后转出来,桐拂看衣饰应是内官。

    “吴总管!”那长刀松开,身后那人道。

    吴亮看他身后再无他人,不觉心中一拎,“其余的人呢?”

    那人忙躬了身子,“今晨皆被……被调出城去……”说罢拿眼偷偷瞄了瞄裹在披风里的那人。

    吴亮一声叹息,未料到自己一番筹谋竟早在他的眼中,且早了自己一步,将这后路生生切断……

    那人瞧吴亮心神不定,又道:“下官刚去探过,燕王在城中早已布下内应,那条路如今已是走不得……”

    “武庙闸!”桐拂出声,“那里可以。出去之后,是龙广山北麓,有一片野樱林。”

    吴亮扶着桐柔身后那人,打量着桐拂,“且不说武庙闸那里水势湍急,且有石条、镞刀,机关重重,如何出得去?”

    “我姐姐可以,她水性极好,定是有把握。”桐柔不再迟疑,回身扶着裹在披风里的人就欲前行。

    吴亮松开手,扑通一声对着那人跪下,“臣只能送到此处……万望保重!”

    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向那持刀之人附耳交待数句,便头也不回重新走入文华殿火光漫天的宫苑内。

    “吴大人去哪里……”桐柔的声音,掩不住的哽咽,答案她自然是晓得的。

    吴亮脚下没有停滞,“臣,去伴驾。”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苑门之后。

    “桐女史,”持刀人道,“会有人在武庙闸外等候,一切见机行事。”说罢亦匆匆离去。

    桐柔已扶着身旁那人前行,“姐姐,我们往哪儿走?”

    桐拂却未动,她瞧见那披风之下露出的明黄衣摆,想着方才那太监的举动,将桐柔叫住,“小柔,我们不能带着他。”

    身后大火猛烈,炽热汹涌自那小门中扑出,将她的长发拂乱了……

    ……

    外头丝弦铮切,偶有笑语、杯盏交错和行酒令声传来。案上烛影摇红,灼着双眼。

    门咿呀打开,那些声响立时乱纷纷涌入,将那烛火摇晃。

    入来的那人一身桃绛罗裙钗环玲珑,屋子里一时尽是浓郁的脂粉香气,“姑娘听九娘一句劝,多少用些点心,这不吃不喝的,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那案前的女子仍枯坐无声。

    九娘将手中的小食放下,“你虽入了这梅妍楼,但至多只是在帘后抚琴罢了,这是管事一再叮嘱的。不瞒你说,九娘我也拿了好处,所以也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这委屈嘛,如今是有些,但姑娘也并非一辈子就会困在这里……”

    门外忽起的嘈杂声令九娘立刻皱起了眉头,“我去看看,姑娘只管用点心。”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外头似有推搡怒骂,少时有酒盏落地溅碎之声。

    “吏部侍郎之女……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十六楼里的伶官……怎的亲近不得……让开……”

    门被猛地推开,有人步履蹒跚入了来,直往那案前女子处走去。

    “程某倾慕姑娘已久……今日才得见……”

    更多的人涌入屋子,似是将他拦着,九娘的声音里已是极力隐忍,“程公子莫要为难九娘,旁的姑娘只管公子选,偏这位姑娘不行。”

    “如何不行,今日偏要……”

    “程公子,”九娘忽然道,“今日是文渊阁的大人点名要听这位姑娘抚琴,若程公子执意如此,那容九娘去与那位大人说一说。”

    那程公子听闻似是愣了愣,停了脚步。

    “听说,陛下钦点的这七位翰林官员,自入了内阁,极受重用。九娘这里日日听着,说如今陛下对他们倚重非常,用人、征调、赋役、战事都与这七位大人商讨……啧啧,莫要小看他们尚是五六品的官阶,这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一见,当是巴结都来不及……”九娘一副神往赞叹。

    “这……”那程公子酒醒了几分,显出迟疑。

    九娘故作疑惑,“你瞧瞧我,今日忙昏了头,至于是哪一位大人今日要过来,方才倒没听仔细了。要么,程公子,我现在就去问……”

    “九娘,”又有人匆匆入来,“人来了……”

    九娘几乎立刻笑容满面道:“哎哟真是巧了,程公子你看,要么留下一起吃酒?”

    “罢了罢了!”那程公子掉头就走,“今日酒吃得多了,也听不进曲子……”话未说完,人已经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一屋子退散的干干净净,似乎方才闹哄哄乱纷纷,不过虚幻一场。

    九娘离开之前,将她面前的小食取了,置了琴。之后又有人入来燃了香,替她净了双手。她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目光却始终落在那琴身。

    这琴她识得,非但识得,且曾日日抚奏。

    爹爹每每听罢,总是敛着眉,将那不足一一说来,指法不精用心不专……虽为女子,亦不可懈怠松散,气息需匀调,指间不可虚浮……娘亲便每每想法子将爹爹支开,悄悄带着自己一同去府外逛胭脂铺子、衣料坊……大哥成经,二哥复全,总会提前安排了车驾、酒楼雅席……

    她的手抚上那琴弦,琴弦簇新,显然已是换过,触手冰冷陌生。

    指尖一颤,一声如裂帛,惊得她一个哆嗦。

    那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一如他们……

    “琼琼……”身后的那一声,仿佛自亘古久远之中传来,似叹非叹,似喜犹悲……

    她抚在琴身上的那只手,渐渐紧握成拳,却偏偏没有气力转过身去。

    面前铜镜的光泽之间,那个绰绰身影,曾是她入骨相思的来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醉相留畏晓钟

    琴上,那原本苍白紧握的手,忽然松开。

    她将那妆奁打开,对镜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一道道,极尽浓艳。簪环步摇、金爵钗翠琅轩……

    末了,她起身,走至他身前,“大人想听什么曲?”

    腻厚的玉簪粉之上,山榴花胭脂浓郁,唇上染着洛儿殷。神情掩在脂粉之下、晃了人眼的珠钗之间……

    金幼孜原先想好的一番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如鲠在喉。

    练琼琼见他默然不语,笑意反倒浓了几分,“不如,潇湘水云……”说罢转身就往那琴案走去。

    “琼琼,”他叫住她,看着她发间猛地珠钗乱摇,“我会想法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爹爹他们尚在等我,我又怎能令他们等得心焦。如今不过余了一幅皮囊,身在何处并没什么要紧。”

    金幼孜紧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你二哥,练复全,之前已离开了京师。”

    练琼琼身子巨颤,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他,“当真?!”

    “还有,”他示意她噤声,“练淦,练知县的幼子,亦逃出嘉定。”

    “珍儿?”她几乎站立不住,“珍儿尚不满周岁,如何逃脱?我堂哥他们……”

    金幼孜将目光自她的面庞上移开,“练知县一家皆自缢而亡,是家仆携了练珍赶在官兵围府前将他带走……”

    “他们眼下何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金幼孜不忍挣脱,“尚不知。不过,琼琼,你并非只有一人,你还有你二哥,你堂兄的幼子。为了他们,你尚需好好活着,练大人才……才会安心。”

    她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很快打湿了衣襟。

    金幼孜自她屋中出来,外头即是高楼阑干,缀着无数明角灯和灯笼。那阑干之下,秦淮河如一道金练,鎏光异彩,蜿蜒而去。长水滔滔,早将那兵戈乱连云樯橹,湮没于歌舞樽前。

    极远处的宫苑,反倒没有眼前的煌煌耀眼,掩在暗夜之中,如蹲伏的巨兽。

    她该就在那幽暗的深处,蜷缩在大殿的一角,守着铜壶滴漏无休止的泠泠寂寥。但如今这般境地,他没有一点法子,甚至连开口劝解的理由都没有……

    风将身旁一串明角灯吹得晃了晃,他心里莫名一跳,急忙转头往身后望去,廊道里除了几个歌伶和酒客把酒欢言,并无熟悉的身影。

    但方才被注视的感觉分分明明,应是无差。

    从梅妍楼出来,一路心不在焉,他一抬头,竟是到了问柳酒舍的门前。本欲转身离开,却已听见刘娘子的招呼,“金大人过门不入,是何道理?”

    金幼孜忙回身施礼,“方才多饮了几杯,想早些……”

    “那正好,进来喝口醒酒汤。”刘娘子不容她解释,招呼人将他领入店中。

    他坐下没多久,刘娘子已到了跟前,亲自替他端了汤来。

    “小拂她,唉……”刘娘子难得的欲言又止,“从小性子就犟,认准了理儿就很难回头,也不会去顾虑旁人的不得已。”

    见他闷头喝汤,她试探道:“你可是知道她身在何处?”

    金幼孜将瓷勺放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刘娘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事就好。你若能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只要她不嫌弃,我这儿一直等着她回来。我刘娘子在这京师里,就没怕过谁。之前……唉……等过去了,都会好起来……”

    说着话,刘娘子的眼眶有些红,“这姊妹俩,我都是当着自家姑娘看着长大的……怎的会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金幼孜瞧她伤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小拂不会有事,我也等着她。”

    刘娘子再要说什么,见他忽地起身,直勾勾盯着窗外,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他已经往外跑去,只丢了一句,“怎么会……”

    金幼孜追到河边,瞧见那未悬灯的窄舟正自岸边移开,走石阶已是来不及,他直接自岸边跳下,摔在船板上。那舟子未停,直往僻静水道而去。

    方才一摔,浑身仿佛散了架,金幼孜挣扎着起身,往那船后走去。

    她看着似是同往日没有两样,背对着他撑船,仿佛随时会回头展颜一笑,俏生生道:柚子来了……

    金幼孜等了许久,她并未回过头,身影在岸边的灯火中时明时暗。

    “小拂,你怎么……你这么跑出来很危险……”

    她始终没有吭声。

    “他不会一直这么拘着你,我这几日也在想法子……”船头很窄,他过不去,只能站在她身后。

    “他拘得住我?”她鼻子里出气。

    听她出声,金幼孜大喜,“我自然知道他拘不住你,只是如今桐大人在生药库,你终不得自在。”

    “金大人费心了,我这舟子小,容不下这许多人。”她将船泊在僻静岸边,“请吧。”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听见扑通一声,桐拂扭头去看,他竟撩袍端坐在船板之上,手里捧着从舱里摸出来的酒坛。

    桐拂伸手去夺,不料被他握住手腕,带坐在他的身旁。

    “来都来了,为何躲着?”他偏着脑袋盯着她。

    “谁躲了!”她挣脱不开,一脸怒气。

    “你跟着我去了梅妍楼,难道是去瞧风景?”

    她愈加恼,“有什么好看的,你和她本就哥哥妹妹的……”话说到一半觉出失言,她抿了嘴再不出声。

    他不恼,反露出悦色,“那梅妍楼的九娘,可是你打点的?”

    “不是。”她扭过脑袋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可知铁铉的两个女儿……”

    她身子一僵。

    被济南城百姓称为铁神的铁铉,受尽酷刑而亡,族人皆被发配充军。

    昔时济南城中,那个书生般尔雅温文的铁大人,终是连尸骨都不曾屈服回顾……大明湖天心水面亭,她尚记得茶香之间,他一句,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

    她猛地转身瞪着金幼孜,“云词她们……不是去了……”但他眼中的神色,令她心中如压巨石,喘不过气来。

    “铁大人之女,没籍为奴沦为乐户,发配教坊司。”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晓得她眼下虽看着平静,其实极力压着的怕已是狂风骤雨,“小拂,你不能去,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怒反笑,“金大人,能不能,也要做了才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人相思君相忘

    亥时后,寒气沁人,匆匆行走的宫人身影已显瑟缩。守在厢房前的两个太监,原先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终变成断断续续的轻酣。

    她正欲从回廊的深处走出来,听见脚边细微的声响,低头看去,竟是毛茸茸玉雪般的一团。那小东西也不惧人,在她脚边转悠。

    桐拂将它拎起来,是一只狐。宫里怎会有狐?且仿佛识得自己的样子。

    那小狐被拎着后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爪子拨拉几下。

    她这才看到它脖颈间一根松松垂着的红绳,那红绳的编法她再熟悉不过,心里一热,“你是小柔养着的?”

    那小狐闻言,眸中竟似露出晶莹之色。桐拂正自称奇,听见厢房内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将那小狐放下,“回头再来瞧你。”说罢匆匆往那厢房门口走去。

    门并未上锁,里头透着烛火的光亮,从门缝里就看见爹爹在案前的身影。他披衣独坐,面前几堆药材,书卷摊着,他却并未在看,只盯着那烛火出神,背影显出佝偻。

    她的鼻子跟着就是一酸,在门外踌躇再三才推门而入。

    “爹……”

    桐君庐并未转过身,过了许久才道:“过来坐。”

    桐拂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旁坐下。看清他的样子,眼泪就屏不住。上回还是在茅山,彼时爹爹发间并无银白,此刻却白发斑驳。样子虽仍是清朗,但掩不住的倦色。

    她不敢再看,垂着脑袋,噼里啪啦地落泪。

    余光里看见一块帕子递过来,在她脸上擦拭起来,她一呆,抬头看向爹爹。

    他仿佛压根没看见她吃惊的神情,专注地替她将泪水抹去,“你哭起来,倒是和你娘一个样。泪珠子一串串的,就是不出声……”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根本说不出话。

    “爹责骂你了么?”他的手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

    待她略略平复,他才又道:“小柔的事,我知道你尽力了,爹不会怪你。如今爹没别的念头,爹答应过你娘,好好照顾你们。是爹没做好,你哭什么?”他的手颤了颤,终是垂下。

    桐拂再忍不住,钻进桐君庐的怀里,拼命将呜咽声掩着。

    桐君庐的手提起来悬在半空,终是抚上她的脑袋。

    ……

    他从侧殿出来,天色微明,墙外已有宫人洒扫的声响。

    能回到这里,出乎他的意料。

    凡钦天监官员,不得改迁他官,为子孙世业,非特旨不可升调致仕。即便有缺员,也只能由本监逐级递补。

    自己虽是廖家单传,但钦天监中可以递补自己一职的并非无人。那夜荒唐之举,轻则流边,重须问斩。如今却重又值于殿上,他实在有些困惑。

    有什么声响自后苑传来,后苑一排厢房,堆着些卷册杂物,并无人住着。他忽然想到那个女子,她似乎之前就住在那里。耳听着声响断断续续自那里传来,他不觉提步走去。

    漏刻殿后的宫苑并不大,只几株海棠。不似文华殿前后,皆为西府海棠,四五月间,已是酡颜渥丹,继而澹粉如烟霞……彼时就是透过那道侧门,惊鸿一瞥,海棠树下人独立,月神玉肌秋水为姿……

    眼前半掩的门后传来的声响将他的思绪打断,他皱了皱眉,这是间堆放杂的屋子,平素锁着,此刻不知为何会有人在里面。

    他抬手将那门推开,屋里一片幽暗,除了角落一些光亮。

    一人蹲在那里,不知在捣鼓什么,时不时发出丁零碰撞的声响。

    “何人!”廖卿出声道。

    那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咦了一声,又转过脑袋去,“回来了啊。”

    廖卿也是一愣,方才一眼已瞧清楚,果然是那个被拘在此间的女子。

    他提步走到她身后,见她面前一个古旧木架,虽蒙着灰尘,但瞧得出雕工精美古雅。两条铁链悬在两侧,顶端垂下一小瓮。她手里捧着的,是个尖底盛器,正想法子用那铁链将那盛器挂住。

    “欹器?你从哪儿翻出来的?”廖卿奇道。

    “这叫欹器?”她还在忙着拴那个铁链,“就那边的箱子里,压在最底下。”

    “你会做欹器?如何会做的?谁教你的?”廖卿两眼放光。

    她抹了把汗,“看过,觉得有意思。反正闲着无事,又正好翻到,就试试看……”

    “看过?在哪儿看过?”

    “总明观……”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咳嗽几声,“书上看的。”

    “南齐总明观?那里曾有欹器?可是文远所制?”廖卿愈发振奋,不觉又走近了几步。

    桐拂停下手,站起身,“我怎会知道……都说是书上看的。”

    廖卿却撩袍蹲下,摆弄一地凌乱的物件。

    桐拂有些惊讶,这位司晨虽相识不久,但晓得他最是见不得脏乱,但凡他待过的地方,必然纤尘不染井井有条。怎的眼下竟不顾灰尘蛛网漫天,闷头捣鼓这堆古物起来?

    “你既见过,过来搭把手。”

    她依言蹲在一旁。

    “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手下不停。

    “和铜壶滴漏差不多意思吧。”

    他瞥了她一眼,“是,也不是。鲁桓公宥坐之器,可听说过?”

    她摇头,“只觉得样子奇特,并不知是何用途……”

    总不能说,她是在刘宋总明观的明堂间所见……之后,这欹器挪去了齐武帝中书监王佥的府中……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当成疯子……

    至于如何去的总明堂,她懒得去琢磨,在这里关得久了,能时不时换个地方待会儿,总是好的……

    自上回见过爹爹,许是解开心结,爹爹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而那位拘着自己的人,大约是将自己给忘了……忘了也好……

    “此器,空时斜,注水则直立,水住满则覆,周而复始。”廖卿道。

    她一愣,回过神,彼时所见似乎正是如此情形,“是水满则溢的意思?”

    “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廖卿已将一条铁链束好。

    她一呆,彼时,彼时似也听见这么一句。

    总明观,堂上铜烛昏暗,古器中水滴不歇。旁一人独坐,漆纱笼冠华飞,口中喃喃似吟唱,“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

    她却无论如何都瞧不清那人的样子……

    “你究竟是何人?”

    她被这一问惊醒,转头看着一脸神色古怪的廖卿。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段秋清孰可分

    廖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与文华殿的桐女史是姊妹?二人除了眉目间有些肖似,性子竟如此不同……

    除此之外,这个叫桐拂的,浑身透着古怪,他却又说不出何处古怪。

    “去寻样东西将这小瓮垫高……”廖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捣鼓那欹器。

    她起身,很快搬来一样东西,放在地上,打算将那小瓮垫高。

    “你!”廖卿看清那东西,一时气结再说不下去,半天才道,“这是大明历!你竟用它垫物……”

    说完他一脸怒火将那大明历拿起,捧在手里反复轻拍掸灰。

    桐拂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敢流露出来。这大明历,在总明观里随处可见,装帧与内里比这里的不知讲究多少……

    见她一脸掩饰不住的不在意,廖卿的心火又冒起几分,“且不说需清案净手,茵褥书拨,怎可直接扔在地上……”

    “本就是堆在地上的……”她嘀咕,那总明观里,书卷浩瀚,许多都是堆在地上,也没见谁大惊小怪如他这般。

    “果然是日日抬头看天,看多了……”这末一句本是她心里想的,不知怎的就说出了口。

    廖卿一噎,正色道:“看天又如何?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

    一听他开始叨叨,桐拂就头痛,脱口就道:“是是,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我听不明白,廖大人还是去前殿忙……”

    廖卿未恼,反而双眼发光,死盯着她,“你晓得……宣夜书?”

    “什么书,不就一本破破的卷册……”桐拂费力欲将另一个铁链拴上,下一刻已经被廖卿一把揪住了肩头。

    “在哪儿?宣夜书在哪儿?”

    她扭头看着他几近扭曲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彼时为何会对那本卷册有印象,完全是因为它就摆在那人的手边,她不想看到也不可能……

    方才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廖卿就是个喜欢看天观星外加嗜书如命的痴人……

    “做梦……”她咽了一口,“梦见的……你晓得的,做梦这事,没什么道理……我哪知道什么……是什么夜书。”

    “小拂!”有人在身后唤道,那声音听起来分分明明含着怒气。

    桐拂见是金幼孜,忙挣脱了廖卿起身,“哎哟真巧,金大人来找廖大人,你们二位慢谈,我先走一步……”说着已经越过金幼孜,跨出门槛去。

    第二只脚却没能迈得出去,手腕已经被金幼孜握在手中。

    廖卿瞧见来人,再瞧这二人之间情形,急忙落下目光冲着金幼孜施了礼,匆匆离去。

    桐拂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觉得眼前这情形也很是不妥,欲将他的手甩开却是没能得逞,“金大人这会子不去上朝,跑来这里做什么?”

    金幼孜的脸色很不好看,“我来做什么先不急说,倒是你先说说,你和那廖卿在……在做什么?”

    “说话啊。”她没好气,“我在这后头搭些东西解闷,他在前殿大概是听见声响,就跑进来了。”

    “说什么话需捉着你的肩?”

    恰一阵风卷入屋内,一时寒意瑟瑟。

    “这话你不去问廖大人,问我做什么?再说,”她将被捉住的手腕提到他的面前,“金大人说什么话需捉着我的手?”

    金幼孜松开手,“小拂,可记得那素纱禅衣?”

    她本正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河道七条命案,结了?”

    “没,那水妖回来了。”金幼孜望着她的侧影,晨曦将她额前的碎发映染成明霞的颜色,她的眸中却流露出悲凉的神情,虽只短短一瞬,他却瞧得清楚。

    “前朝的案子,到今日都未破,又卷土重来。原说是乱世之征兆,看来这新君也不……”

    “小拂慎言!”金幼孜将她打断了。

    她转过面庞,扑哧一笑,“我又不在朝廷为官,说些什么有什么紧要?金大人平步青云,倒是当真需谨言慎行,往后这后殿,还是不要随意进出了。”

    “小拂你听我说,这一次,那些被害之人落水之后都再无踪迹,且都为女子……”

    “案子不是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在查办?你说与我听做什么?”桐拂又欲抬脚就走。

    “前夜失踪的那人,是秣十七。”他说完,看着她的嘴紧紧地抿着,过了很久才回复平静。

    “我不认识她。”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殿的拐角处。

    ……

    武定桥,桥两端各有一棵古桂,树形巨大。此刻木樨开得极盛,尚未转过巷口,就已闻见浓香。

    这一路走来,桐拂脑袋上已有汗意,但又不得不将自己裹在披风里。好在闻见花香,倒似是清凉了许多。

    这一路过去赏桂的人不少,转过巷口就看见桥上桥下不少路人驻足流连。附近酒楼迎着的窗子皆敞着,里头烛火通明,酒客扶窗观望,丝竹音、杯盏声不绝。

    她没往人多处去,转去河道边的石栏处,沿着河边继续走着,渐渐将人声与诸般热闹抛在脑后。

    再往前行,是一个很小的舟渡,因为太小,极少有船停靠。水面上偶有舟船过往,皆很快转过弯曲的河道而去。

    她循着破旧的石阶走下去,直走到黝黯的水边。此处虽有河房连绵,但多为大户人家的后院,并无人声喧闹,此刻黑漆漆一片,连灯火都没有。

    她皱着眉细想了一回,此处河道转折,水势不凶但却很深,底下怪石嶙峋,是她很不喜欢的一段。

    思及此处,她蹲下身子细看那水面,手还没伸入水中,就听得身后一句,“此处无船,姑娘怕是要空等了。”

    桐拂闻言身子一颤,鼻子就跟着酸起来,站起身将披风的兜帽去了,转身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那人似是也未料到,“是你……”

    桐拂将声音稳了稳,“定远,你怎么在这儿?”

    孙定远原先坐在暗处的石阶上,此刻也未起身,抬眼望着她,“你不是也来了。”

    “我……我路过……”桐拂有些手足无措。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好,就算是你路过。”

    “你的腿如何了?”她注意到他一直没站起来过。

    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面,“好不了了。如今尚能自己走走,估计再过些时候,站都站不起了。”

    “我爹是太医,要不要……”

    “不用。”孙定远打断她,他忽然抬头盯着她,“你既然恨她,为何要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紫微临金阙煌煌

    恨她?

    恨一个人,是如何的样子?

    痛彻肺腑,辗转复反侧,砌成此恨无重数。

    桐拂觉得自己对十七,当是如此。但自己眼下站在十七失踪的河道边,听着孙定远的一句问,她竟答不上来。

    孙定远见她神色莫测,没出声扰她,过了许久才道:“她的性子倔得很,认准了的事,谁也拉不回头。只怕后来更是厉害……”

    桐拂听出不妥,“你尚未见过她?”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

    “她没去找你?”见他望着河面出神,桐拂险些背过气去,“她辛辛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竟躲着她?是,她真真假假的,我如今也不知她与我在一处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她对你的意思……”

    “那是她的意思。”他打断她,没有温度的语调。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桐拂被噎得难受,“看热闹?”

    “你来做什么,我也是同样的事。你来,未必是你不再恨她。我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桐拂被绕得头痛,“你们俩……行,先不说这个。”说罢她顺手就将身上的披风除了。

    孙定远瞧她举动,“下水?”

    “不然呢?站在这儿能看出朵花来?”桐拂没好气。

    孙定远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河面,墨色的涟漪激荡反复,终归平静。

    京师比他想象的,大了许多。但待久了,又觉得小的局促。那些个绮门高户朱阁流香,似迷眼涡旋轻易将人卷入。于他,尚不如陋巷之间粗茶一碗,听挑夫一段旧事浮光。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何处,也知道她在寻自己。

    他本因居于城北军士庐舍,以腿伤不便为由,获准暂居城南闹市之间。离着官街很近,寻医方便。

    京师官街两侧,官廊绵延数里遮风挡雨,商铺林立终日热闹非凡。他便隐在那芸芸不息的众生之间……

    她的事,是今日才知晓。五城兵马司有军中旧识,也恰识得秣十七,几乎立刻就遣人过来告知。彼时他方从医馆回到庐舍,见到来人神情,脚下竟生趔趄。

    十七的身手他晓得,纵是军中寻常军士,未必是她的对手,但水性却是一般。若是落入水中,并无胜算……

    忽闻水声,他抬眼看见桐拂的脑袋已经探出水面。她很快攀上岸来,直接用披风将她自己裹了个严实。

    “这底下比我想的还要深,记得原先有旧船骸,怎的没了……”她的声音有些瑟索。

    “没带衣衫换上?”他瞧她有些缩手缩脚。

    桐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这里有些复杂,过了前面的武定桥,底下还有支流、六朝古道与暗河,分叉很多,不好说是从何处走的。”

    见他望着河面沉默不语,她在一旁坐了,“十七是第几个?都在何处落水失踪?”

    “第三个。与之前的七个,都在镇淮桥一带的坊间。”

    “南城兵马司在管这事儿?”

    他站起身,“如今是锦衣卫在办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协查。据说,是个水性极好的女子……”

    桐拂一叹,“若真是我,今日就不来了……”

    他转身就走,“除了水性好,据说还是个绝色女子。怎会是你……”

    桐拂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阵猛咳。

    ……

    这些日子,廖卿来这后殿来得很勤快。只要当值,一得闲就钻进那堆杂物的厢房,看她搭欹器。

    不但看着,且殷勤相助,任劳任怨打着下手,原先一脸的疏离换做振奋。

    桐拂却觉得这振奋有些吓人。但他除了脸上满含希冀的神色,举止进退有度,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将他赶走。

    欹器搭好,却做不到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两人并排蹲着想不出究竟。

    “那个……桐姑娘。”廖卿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你那书上是怎么说这欹器的?”

    她想了想,书是没有的,她只见过实物,就是眼前的样子。何故那个可以,这个就不行?当然这些她不能老老实实地说。

    “书嘛,很早以前看过一眼,早忘了。总之应该就是这般。”她不太敢去看他的脸,那上面的希冀太热烈,她总觉得一盆凉水泼上去,实在有些……

    “那……那本宣夜书,桐姑娘是在何处见到?可否……”

    “不记得!”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我这人吧,喜欢到处晃,你晓得的,京师街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估计是在什么书庄、旧货摊,哦,还有外乡人有时也会挑了旧书来京师贩卖,或许是在货担里看到的也说不准……”

    廖卿的面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这令桐拂有些担心。

    “无妨无妨,姑娘若日后在街上见到……”

    “她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自己去街上晃悠。”有人在身后冷冷道。

    廖卿起身起得干脆利落,打招呼行礼走人,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眼已经没了人影。

    桐拂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转身看着已经走到眼前的金幼孜,“看来文渊阁大学士一职,不够金大人操劳的,是不是考虑在钦天监兼个差事?”

    “京师街头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他没接她的话。

    “有何不妥。我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你知会一句?”

    “你前些日子又溜出去了?是为了秣十七?你知不知道你这会儿出去,很危险?”他的神情难得气急。

    “他既然没拿铁链子将我锁了,说明我可以出去。他没来找我,你急什么?再说,外面有什么危险?还是你怀疑我终究与那案子有牵连?”

    “小拂,分月桥一案那一夜,我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

    “是我?”

    金幼孜神色有些莫名,“我不信那是你。但有没有可能,你被人利用?”

    她怒极反笑,“利用?我?我将人拖下水,弄死了,然后穿着件素纱衣裙唱首曲子招摇过市?这些日子,我还能无事一般心安理得待在这里?”

    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既然疑我,何不这就把我捆去锦衣卫问话?”

    他伸手将她的手捉住,“小拂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却晓得你的意思。”她冷笑。

    金幼孜将怀中一张纸笺取出,“小拂,你看了再说。”

    她瞥了一眼那上头,十处河道水岸,十个时辰,十个人名。七亡,三失踪。

    她再要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那纸夺过,又细细看了几遍。

    那纸笺在她手中,猛地簌簌颤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手倦抛书午梦长

    正午方过,坤宁宫外一片静谧。几个宫人挽着篮子,收集殿外树上木樨,偶尔悉索声响。

    雁音瞧着篮中已满了一盅,正欲返身回殿,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未及屈膝,朱棣已抬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皇后尚在午枕?”他到了近前,瞥了一眼篮中金灿灿的那一盅。

    “是,不过不在寝殿,在暖阁。”雁音压低声音道。

    “还是睡不惯寝殿?”他面上有了极淡的笑意。

    “皇后说太空旷了,她不喜……”

    他再不多言,提步入了殿中。

    殿中无人,窗皆半开,晶帘垂,一室静怡。案上书卷半掩,除了瓶花清供,再无多余装点。暖阳透过帘隙,四处浅浅晕着,一切依稀仍是燕王府的模样。

    挑帘入了暖阁,无人,他心里一空,提步就往后头走去。

    后头园子的树影下,支了贵妃榻,那道身影倚在那其间,似是正好眠。走到近前,见锦毯一角垂在地上,里头裹着一卷书。他伸手欲取,她已睁开眼。

    “又贪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冷着脸。

    她坐起身,抱着膝,面上仍有惺忪睡意,“寝殿太冷清,暖阁又闷了些,不如这里,刚好。”

    他瞧她面上,睡痕犹带朝霞,恍惚仍是初入燕王府时模样,伸手将她揽着,“还是需有人守着,莫睡得沉久,夜里又不踏实。”

    “哪个又嚼舌头去了,谁说我夜里睡不踏实?”她佯嗔,“倒是你,这些年征战不止,如今虽有了内阁辅助,怎的仍这般操劳……”

    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将那眉间一肃,学着他的口气,“朕常在宫中周恩庶事,或有一事未行,或行之未善,即不寐至旦,必行之乃心安。”

    他初时尚绷着脸,听到后来,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皇后竟在朕身边安插了耳目,朕该如何罚他?”

    “耳目?我这宫里可没人敢去。我回回去寻你,你都无暇。我就在侧殿看看她们沏茶备点心,顺便听上一听。”

    “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他有些不悦,“近日茶点备得很合朕的心意,竟是此缘故……”

    她靠上他的肩头,“陛下当需注意身子,妙云觉得兵民亦是。流年战乱,必然疲累难当,亦当休养生息。”

    “妙云说得是。之前劝朕,朝中贤臣皆为高皇帝所留,不应以新疏旧,说得亦是极好。”他顿了顿,“有一事前两日就欲说与你听,朕欲封你四哥徐增寿为定国公。”

    徐妙云脸色遽变,即刻坐直了身子,“不可。妙云长兄已承魏国公爵位,四哥也已被追封为阳侯。按礼法,一门不可有二公,怎可再封他为定国公?”

    “诏书已拟好,徐增寿之子徐景昌,继其父之定国公爵位。”

    “景昌?他不过十五岁,如何能继承爵位?”她惊讶地望着他的面庞,那上面是她熟悉的毋庸置疑与不可撼动。

    她垂下目光,“既非臣妾的意愿,臣妾也就不用答谢了。”随手将地上的书拾起,翻看起来。

    朱棣自是瞧出她有心疏离,也不恼,盯着她乱翻着书页。

    半晌听不到身旁人的动静,她屏住不去瞧他,扬声道:“雁音。”

    雁音很快奉了茶上来,布在她面前。徐妙云抬手去取茶盏,一时愣住。

    盘中一对白瓷茶盏,薄如纸,上有转枝花叶暗纹,细腻莹润光照见影。衬得茶汤清亮,一旁白盅里金灿灿的木樨,氤氲着茶香。

    她将那白瓷盏取了,爱不释手,竟忘了饮茶,“怎可如此薄,通透竟似脱胎一般……”

    他亦取了一盏慢饮,“内府新制,出了几样不错的,我已着人将平素所用碗盏杯盘,皆换了白瓷。”

    见她悦色溢于言表,他清了清嗓子,“这一件,答谢也免了……”

    听着他怏怏中带了几分得意,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又敛了笑容,“洁素莹然,甚适于心,多谢……”

    他将她的手执在掌中,“许久未见你这般展颜,妙云是否仍挂念北……”

    “不。”她迅速将他的话打断了,“心中挂念皆在眼前,无可忧虑。只是经年所见杀伐过重,心常无安。”

    他将茶水新添,“前些时候,斯道与金忠提奏天禧寺请经付费,朕已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天禧寺原为长干寺,亦是东吴江南首寺。”

    “建初寺。”她显出神往之色,“并有阿育王塔,据传系阿育王八万四千塔中之一,供奉感应舍利。”

    她神色稍缓,“择日需往天禧寺……”

    “且缓些时日。”他忽然道。

    见他蹙眉,她出声道:“可是顾虑水妖重现一案?”

    “如今尚无头绪。”

    “初时曾传言,是我四哥……”

    “朕相信不是增寿。此人彼时连杀七人,在城中广布乱世、国覆之说,唱青溪小姑曲……”

    “青溪小姑?”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模样,“那桐拂,今在何处?你不会将她也……”

    他瞥了她一眼,“如何会想到她?”又慢了慢,“眼下她在漏刻殿。”

    “漏刻殿?那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被拘着,如何守得住那般冷清?”

    “拘着?朕拘得了她?她甘愿待在那里,无非是桐君庐如今身在宫里,她心有牵念……”他忽然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皇后不问立太子一事,怎的反倒关心那么个小丫头?”

    她尚不及发话,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声响,转头含笑道:“炽儿,进来。”

    很快见一人步履急促略显不稳地入了园子,身穿深蓝曳撒,一脸的汗。

    朱高炽到了跟前,瞧见父皇也在,忙恭敬行礼。

    雁音早递上帕子,徐妙云取了,走到朱高炽身前,替他拭汗,“炽儿练骑射去了?”

    朱高炽喘息甫定,“回母后,儿臣方练完回来。”

    “听说炽儿箭术精进了许多。”她又拧了一块干净帕子。

    朱高炽垂着首,“比起高煦,还是差了许多……”

    “京师河道一案,”一旁朱棣忽然出声,“尚需多费些心思。”

    朱高炽忙躬身道:“是,儿臣正欲去赵大人处查看案卷。锦衣卫中,水性上佳且熟悉京师水道之人甚少,故而查案迟滞。臣正欲去水师调人手……”

    “漏刻殿里就有一个伶俐的,炽儿倒是可以用上。”徐妙云转头瞧着朱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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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