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相不会埋没
程敏想事太过入神,所以不知不觉的把手上的香灰抹的一嘴,两个人发现之后都大笑起来,紧张的思绪才稍稍轻松下来。
“那么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洛北问道。
程敏走过去把地上的剑捡起来,拿在手上颠了颠。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人……”
洛北看着他吃惊的问道:“要找谁?”
程敏抬起头望向门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自然是找那位从这个房间里突然消失的康雨,也许……她的处境已经很危险,如果能找到她,那么所有的疑问就都可以解决……”
“可是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当然是自己查,要不然还能指望有人会告诉你?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会太多,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查?”
程敏被洛北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点无可奈何,于是斜着眼睛看着他。
“你每次问的问题真的经过了大脑吗?查自然是要根据留下的线索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都看到什么了吧?”
洛北知道自己问的问题可能在对方看来太过幼稚,于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当然可以,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断定康玉龙是前天晚上死的呢?”
程敏知道自己如果不把他想知道的说出来,他一定还会继续纠缠下去,于是没有再绕弯的说道:“判断这个其实对于每个有过查案经验的捕快来说都不难,现在已经进入秋季,天气渐凉,所以尸体放几个时辰也不会有事,如果康玉龙是昨天晚上死的,那么距离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尸体除了僵硬外绝不会有其他的情况发生,比如尸斑……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到他手臂上和脖颈间已经起了少许尸斑,这就证明他的死亡时间不可能只有几个时辰,而白天的时候很难有人进来杀人而不被发现,所以,前天夜里的可能性就最大……”
洛北经他一说才终于明白,当时在询问自己和颜春柳的时候为什么他只是稍稍问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况,后来又把重点放在了前天。
“现在你的问题已经解答完了,你也应该把看到的告诉我了吧?”
洛北道:“前天夜里,我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直到很晚的时候,我正准备推门进屋,偶然间就看到旁边也就是这个房间的外面有一个黑影好像就挂在窗户上,还把我吓了不轻……”
“没过多久,屋子里大概也有人发现了,于是就看到从里面提着剑出来的康雨,她好像很愤怒,但是那时候黑影突然消失了,所以她应该是没有看到人,再然后我就回自己的屋子里……”
程敏皱了皱眉,好像在思考什么。
“康雨为什么会是愤怒而不是其他呢?难道她提剑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对方是谁,而这个人是她极其不想见到,所以当知道对方出现在窗外的时候就会显得很愤怒?”
他突然对洛北招了招手,说道:“走我们到外面看看,你告诉我那个黑影出现的具体位置”
两个人很快出门,来到窗边的位置,门的左边共有两扇窗子,洛北走到最左边那扇前,上下看了看,然后向上面一指说道:“应该就是这里,我记得黑影是悬浮在窗子顶部和墙壁中间的,当时看起来很吓人,现在想来应该是整个人紧贴在墙壁上”
程敏轻身一跃,便纵上屋顶,洛北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这时候,程敏竟是从屋顶倒挂下来,他双腿勾住房檐,整个人就此垂了下来,他看着墙壁上一处踏痕,说道:“这里有人踩踏过的痕迹,应该就是你说的黑影不会错了……”
然后他翻身下来,凑近窗子,窗子上首先是木制的骨架,把窗子分割成很多细小的菱形孔隙,里面贴着一层极薄但张力很好的纸,如果不是夜里里面点着灯,外面是无法看到里面任何情形的。
程敏试着以黑影的位置往里面看,他上下移动位置,直到“咦”的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
“这里竟然有三个很细小的针孔!”他从墙壁上跳下来。
这时候洛北正在看地上散落的脚印,就在程敏跳下来的瞬间,差点踩到他的脚,洛北赶紧向后退了两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他刚要起身,就在那一瞬间,突然看到了地上的两个红色的点,如同有了重大发现,对程敏叫道:“这儿,这儿……好像是血……”
程敏赶紧过来,蹲下身子,一看地上只不过是两个很小的红点,而且早就已经干了,他伸手在地上擦了擦,然后仔细的看了看,点头道:“没错,这就是血迹……”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上留下的三个针孔,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突然笑了起来。
“看来凶手就在府上,而且跟康氏兄妹并不陌生,甚至是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所以他们才能坐在一起且并没有动手……”
洛北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可是仅凭这些我们还是找不到凶手,毕竟康氏兄妹一个死了,一个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
程敏摇了摇头,眯起眼睛,微笑着说道:“不,只要发生了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而那些痕迹就是我们找的线索……我一直相信真相从来都不会就此埋没……”
“我想康氏兄妹应该都是暗器高手,当时他们发现窗外的黑影,就突然发出三支银针,而黑影在没有防备之下被银针射伤,这就是为什么窗子上留下了针孔而地上出现了血迹的原因,所以只要凶手还在,他身上的伤就会让他暴露……”
“那我们是不是要赶快通知四叔把所有人都集合起来?”洛北赶紧说道。
程敏笑了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朝洛北住的位置望了望,然后又看向对面。
“原来这里的客房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洛北突然想起当天夜里,康雨手提长剑,愤怒之下一直望着对面院子的方向。
“那天晚上康雨……也就这样一直望着那个方向……”
“哦?”
“那里不就是颜春柳所住的地方吗?”
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似乎答案即将要被揭开。
“洛北你去通知四叔,让他赶快把所有人召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来……”
说罢,程敏身子一番,便轻松的跃上房顶,洛北望了望程敏飞身而去的方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去,他也来不及多想什么,毕竟康雨踪迹不明,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一分一秒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的去见四叔。
……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地平线上残留一丝红色的晖线也正在渐渐的跟大地融为一体。
镇子上亮起了点点烛火,却照不亮所有的角落,更多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程敏翻身跃上屋脊,身法轻如燕,他的身子几乎贴在房顶的瓦面上。
耳畔是阵阵风声,背后是漆黑的飞鸟林。
他举目,凝神,眺望。
前厅前面的整个院子几乎可以尽收眼底,然而此刻他的神情显得格外紧张。
他的目光就像两盏迅速移动的灯柱扫视着一座座小小庭院,在每一间房前停留的都极为短暂,直到最后,眼神突然收缩。
他犹豫了片刻,所有的心绪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然后整个人在黑夜中变成一道黑影,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般,划着完美的弧线再次跃出。
在靠近大门方向的位置,同样是一个小院子里,白衣素裹的女子似乎刚刚送走了客人,一个身影就已经悄然落在她身后。
程敏出现在女子身后,好像显得格外紧张,但这一次他没有下意识的去摸胡子,而是手在不停的拉着衣角。
女子白色的衣衫被风轻轻撩动,她满头秀发漆黑如墨。
不知道有没有发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人,她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两个人站了不知多久,一个面对着背影紧张的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却好像始终无动于衷,微微的抬起头,望着天边,看不出表情。
谁也没有先说话,就这样沉默着。
天边最后一缕光芒也已经被黑暗彻底吞没,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几颗寥落的星辰出现在苍茫茫的天空上。
突然,风起。
院子两侧的翠竹如被风刀重重的刮过一般,声如怪嚎痛哭。
竹叶飞落,在寂寞的小径上宛如下起了一场翠绿色的秋雨。
天,突然间变得更加阴郁,就连那细碎而黯淡的星光也被层云遮住。
白衣女子身上衣袂在风中不住吹拂飞舞,落在人的视线里,竟显示出一个女子身躯所构成的一道曲线。
看不到女子的表情,但她的身躯轻轻的一颤,好像在沉默中生出一丝怒意。
在看不到边际的沉默里,就是这一点怒意,在风起雨落的瞬间将寂寞突然打破。
跟那一丝怒意一起出现的在程敏眼中的,是她整个人所化的一道白光。
从程敏出现,到女子突然发动攻击,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女子甚至没有回头看过对方一眼。
然而她却突然如同鬼魅般袭向程敏,身法之快,让程敏眼中出现了一丝讶色,但很快惊讶变成了平静。
他从女子微动的手臂间看到一道冰冷的寒光,寒光在他的眸子里从远而近,逐渐变大,好像是融化在眼底的一抹清澈的溪流。
然而他并没有闪躲,甚至连防御的姿势都没有一点。
他只是轻轻的合上了眼睛,眼里仍是那素白的背影。
一改往日的机敏和洞彻,嘴边轻轻的说道:“如果杀了我你能好过些,那我就死得其所……”
……
第43章 没有出现的嫌疑人
白衣女子甚至连头都没有回,手里的寒光一闪,直接刺向程敏眉心,而程敏一动未动,闭起眼睛。
寒铁带着一丝冰冷的风,似乎就在他眉间呼啸着,可最终却停在了距离眉心不到一指的位置,没有再继续前进。
即便这样,一把两尺多长寒光闪闪的短剑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程敏睁开眼睛,眉间是森寒的短剑。
他笑了,眼里的剑影迅速消失,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一别多年,没想到你还是下不了手”
白水仙美目里闪着难以言说的恨意,她恨恨的咬着牙,但终究还是没能把那把剑刺向他。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程敏不敢稍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了眉间不远的那把剑,毕竟要是能不死谁也不想死。
“我……在查案……”
“又是你的案子,我记得当年我说过,如果再让我遇见你一定会杀了你……”
程敏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笑的有些僵硬。
“小白,咱们要是暂时还不想动手,要不要先把这把雎魄放下?这样我也才好回答你的话……”
白水仙美眸里怒意不减,但是显然已经没有了杀机。
“雎魄”短剑被她收了回去,然后冷冷的说道:“你还是那副样子……”
“我……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
还没等他说完,白水仙便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什么,只是你当年丢下我一个人去寻找你所谓的正义一直都心安理得?”
“这么多年来,你找到了吗?”
程敏好像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许久,才怆然说道:“也许当年我真的错了,只是在那时候看来,那样的选择就是最好的,你知道两派之间已经不容水火,而且就算我想一个人带你走,你师父她……”
他没有说下去,所有的话最后只能变成一声叹息。
往事既然已经过去,即便能够说清,即便能够获得原谅,也早就没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且,他这次来见她,并不是为了当年的那件往事。
“你走吧,我虽然杀不了你,但也不想再见到你……”白水仙眼睛里突然没有了恨意,反而平静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爱可以代表一种情感,那么恨至少说明还在乎,只有平静,让他看不到希望。
程敏望向前面那条幽深的小径,好像能看到一个背影正从那里缓缓离去。
“你知不知道康玉龙的死他的嫌疑最大?”
听到这句话,白水仙微微的皱了皱眉,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情绪突然掠过,只是他没有完全捕捉到,因为他自觉在心里是对不住她的,所以还是有点不太敢面对她的目光。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那是门中的机密,我劝你趁早打消这样的念头……”
“还有……你怀疑他是因为还有很多事你并不了解……他……一定不是坏人……”
说罢,白水仙没有再多看程敏一眼,而是轻轻的走了过去,两个人擦肩而过,好像从没有过一丝交集,然后回到那扇门里。
她没有见到,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程敏的身子轻轻的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就像当年一样,擦肩而过以后,谁也没有再过头。
程敏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自己能再坚持一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白水仙回到房中,里面的灯光一直没有亮起来,程敏只能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都过去了……当年的事情又何必在多说呢……”
……
夜幕降临,但此刻前厅的烛火通明。
里面再一次坐满了人,这一次却不像上次那样寂静无声,很多人一边议论,一边猜疑,不知道负责查案的程敏到底又有了怎样的线索。
四叔坐在椅子上,目光深锁,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表情,这些年来他跟在万如海身边,见到的人,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洛北一直在盯着门外看,他很纳闷为什么程敏到现在还没有来,自己出来时,他翻身跃上房顶,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就在这时候,程敏出现,他脚步很缓,在他身后是四名差役,各自手里握着腰刀。
当他们走进来的那一刻,原本屋子里的议论声瞬间停了下来,每个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程敏一边走,一边扫视屋子里坐着的每一个人,这次并没有让府上所有的丫鬟仆人全部都集中起来,因为那些人是根本无法跟这件事产生什么关联。
目光最后停留在洛北身上,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程敏向四叔微微点头,然后问道:“四叔,所有人都到了吗?”
四叔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然后说道:“除了颜春柳先生其他人都到了……”
程敏神秘的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今天的主角倒是没有来……”
听他这样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奇怪。
风夫人惊讶问道:“程捕头的意思是?“
“现在可以断定的是,康玉龙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潜入其房中,以特殊的手法将其杀死……”
程敏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众人的表情,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并不相同。
“可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甚至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柳飞燕出言道。
“这位姑娘说的没错,这也是我当日在现场检查过之后得出的结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他杀的可能,前天晚上,这位洛北公子曾在夜里见到一个黑影出现在康氏兄妹窗外,却被康雨发现,于是她提着剑走出门来……”
“然而在那之前,从屋子里发出三枚银针之类的暗器打向窗外的黑影,想必四叔应该很清楚,康氏兄妹应该都是暗器高手……”
四叔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他们兄妹本是蜀中暗器世家的后人,只因为康玉龙身中赤火蝎之毒,才来到府上请老爷为其驱毒……”
“这样就没有错了……”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康玉龙到底是怎么死的,康雨又为什么会消失?”柳飞燕问道。
“康玉龙的死的确并非任何利器所伤,而是死于一种奇特的香……”说着,他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坐在人群中不发一言的白水仙。
白水仙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他们所说的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她也毫不关心。
“我想四叔跟随万神医这么多年应该会有所耳闻……”程敏看向四叔,笑着说道。
“说来听听?”
“摄骨沉香……”
听到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但四叔的脸色突然大变。
“程捕头说的可是确信?”
程敏没有多说,而是从怀里拿出两个用手帕包起来的小包,然后一层层打开,他把其中一个递给洛北。
“大家可以看看这两种香灰有什么不同?”
洛北拿着包裹里的香灰给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颜色好像有些差别……”一直没有说话的温青青说道。
程敏笑着看了看温青青,说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这两种香灰如果不放在一起很难看出任何不同,然而其中一种是普通香灰所有的灰褐色,另一种却是灰白色……”
这时候没有人说话,都在静静的等着他给出答案。
“大家可能不知道,这种摄骨沉香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特殊的颜色,主要是因为其中加入了一种很稀有的动物骨骼,这大概也是它会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
“至于它的作用,我想四叔应该也听过……”
四叔脸上的表情曾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听说这种沉香的药性足以让武功高强的人都能暂时的失去修为……至于像康玉龙那样身中剧毒的人,恐怕会被这种猛烈的药性直接致死……”
程敏点头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康玉龙的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痛苦,而且在现场可以断定,当天夜里除了康氏兄妹外还有第三个人出现,我想一切都是那人所为,在用沉香杀死康玉龙的同时劫走了康雨……”
“现在回到刚才说的,外面的黑影应该就是当夜使用沉香的人,他以沉香将康玉龙致死,而此时身有武功的康雨只是失去了抵抗能力,所以就很容易的被他劫走……”
“可是那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劫走康雨?”风夫人问道。
程敏神秘的笑了笑,说道:“这个人其实就在府上,而且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恰好被康雨所发的三枚暗器所伤,康氏兄妹窗外留下的血迹足以证明这一点……”
说罢,他把目光投向洛北,众人见洛北点头,知道所言非虚。
“至于他到底是谁,我想那三枚暗器在其身上留下的伤应该还没有痊愈……”
“现在就请大家到后面互相验看身上是否有伤就很容易说明这一点……”
所有人在一应仆人丫鬟的指引下到旁边的房间里验看伤势,很快,每个人又回到前厅。
丫鬟仆人分别把验看结果告诉大家,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身上留下伤口。
程敏手摸着胡子,笑了笑说道:“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大家不用疑惑……”
“可是没有人身上有伤,那么……”柳飞燕话刚一出口就很快的闭上了嘴。
“姑娘所说不错,既然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伤,那么凶手就不在大家之中,显然,全府上下只有一个人没有出现,那个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突然加重了语气说道:“那就是颜春柳……”
虽然每个人都已经有所心里准备,但真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仍然有些诧异,因为颜春柳自从来到府上,从来都是极为低调的,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过多的交集,想不到这人竟然会是杀死康玉龙的凶手。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风夫人问道。
“这个……我想他们在来到府上之前应该是彼此熟悉的吧,要不然当他出现在康氏兄妹面前的时候也不会如此平静……”程敏叹息一声说道,似乎也为三人感到惋惜。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闯进来两个年轻的仆人,气喘吁吁的说道:“四……四叔,康……康的房间起了大火……”
四叔大惊,皱眉道:“什么?你说的可是康氏兄妹的房间?”
那两个人一边惊魂未定,一边用力的点头。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吃惊不已,而在这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经第一个窜了出去。
所有人在听到消息之后,都赶快跟了出去,独留下程敏和洛北。
洛北走到程敏身边,看到他一直站在那里望着门外,于是说道:“我们要不要赶快过去?”
程敏却说了很奇怪的话。
“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难道是我哪里出了错……”
“喂,再不过去可能就迟了……”洛北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大火烧起来一定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时间。
而这时候,程敏突然就已经跃了出去,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洛北对程敏这个人越发不解,好像有更多事是自己看不明白的,他只能无奈的挠了挠头,然后也赶紧跟了上去。
……
……
第44章 火海深情
平静的小院里,已经被一片火海淹没。
漆黑的夜空在大火当中亮如白昼。
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除了震惊,便是对眼前无情之火的恐惧。
柳飞燕,风氏夫妻,温青青,万雨棠,白水仙,洛北,程敏,每个人看到眼前的大火不禁都表现出不同的情绪。
风夫人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自己身残体弱的丈夫身上,他的丈夫也环住了她的手。
柳飞燕和温青青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斗嘴,而是目光深沉的望着渐起渐高的大火,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万雨棠放下了手里的酒壶,竟然跟下人一起抬水灭火,四叔仍在沉稳的组织全府上下的人前往救火。
只有白水仙站在最前面,火光映的她白皙的脸颊变成赤红色。
她的双眉紧蹙,这时候程敏来到她身边。
“颜春柳他……为什么要这样傻……即便是他杀的人也不必如此……”
白水仙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去看她身边的人,只见她身上衣服微动,白影一闪,竟是一声不吭的奔向火海。
这一下的变故让程敏实在难以预料,他虽然隐约的知道白水仙可能与颜春柳有些关系,所以她才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可他又怎能想到,她竟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突然奔向越烧越大的火海之中。
难道说她还想救他出来?
不只是他,其他人自然更是来不及反应,就只能眼看着她奋不顾身直奔火海。
程敏一跺脚,心里又气又怒。
可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他冲向一个手里正提着水桶的下人,二话不说的抢过水桶,一股脑的倒在自己身上,然后也不管身后那些不知所以的人,跟着白水仙冲向大火。
留下手里提着空桶的下人,一脸错愕。
那时候的房子大多都是木质结构,所以一旦燃起大火,便会迅速蔓延,直到将整间房屋都烧成灰烬。
门前、窗子上的贴纸早已烧成一小片一小片黑灰,此时火焰渐渐窜上房顶,火苗的势头把屋顶上的琉璃瓦渐渐烧裂,然后从屋顶上掉落下来。
门顶的横梁也在火中脱落下来,挡住了程敏的去路,程敏一脚将带火的木板踢开,强忍着火焰的炙热,钻进火海。
原本暗淡的屋子里被大火染成通红一片,就连桌椅都一样变成了火焰的红色。
程敏避开掉下的木梁,就看到白水仙正无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地上蜷缩起来的人。
这时候,头顶的火苗从上面滴落,而下面就是白水仙,程敏眼疾手快,硬生生的拽开她,避过火苗。
然后他低下头才发现,原来安详坐在椅子上的康玉龙尸体正被一个身材瘦弱的人抱着,那个人垂着头,即便眼看就要被火海淹没,即便火焰的热度足以灼伤全身的肌肤,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就连白水仙冒着大火出现在面前,嘶声力竭的想要带他离开,他也一直无动于衷。
火,仍在蔓延。
从窗帘爬上屋顶,逐渐将整个屋子都包裹其中。
火焰把白水仙白皙的脸庞照的尽是火红。
跟康玉龙尸体蜷缩在一起的那人一直垂着头,程敏看不到他的样子,但他早有了心里准备,此刻也知道,答案其实就在这间屋子里。
颜春柳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水,甚至比平时还要平静许多。
“水仙妹子你……不用劝我,今天的结果对我来说已经是最知足的了……”
“能跟他死在一起,我无怨无悔……”
他穿着一身很简单的浅蓝色布衣,长发梳理的很整齐,头上扎了一根银簪。
跟白水仙说完那句话后,他又看向程敏,没有一丝惊讶,好像一切都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程捕头,你想找的那个凶手是我吗?”
程敏突然愣住了,他自认为在现场留下的线索和自己详细的推论中没有什么破绽,可是真正由颜春柳问出这句话时,他却一时哽住了喉咙。
他下意识的在怀疑自己。
“难道是我漏掉了什么?”
但是一向讲证据的他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从现场的证据来看,你的嫌疑的确最大……”
“是么……”他的声音遥远如黄昏下就要落下山去的夕阳。
“曾经……就算他曾经痛苦的求我结束他的生命,可是我又怎么会舍得杀了他呢?”颜春柳苦涩一笑,程敏这才发现,他的眼里竟是在涌出泪水的同时,也有两行鲜红的血渐渐溢出。
程敏刚想再说什么,却被白水仙突然转过头的冷漠眼神吓了一跳,甚至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程敏,我告诉过你,凶手一定不会是他,难道你连我也怀疑?”
白水仙的话让程敏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如果查案都能靠某个人的某一句话就可以断定谁有嫌疑,谁没有嫌疑,那么还要证据干什么呢?
可是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女人不好惹,尤其是当你对她心生愧疚的时候。
白水仙见程敏一脸的不服,自己又无法劝颜春柳走出火海,惊怒之下,竟闪电般伸手在颜春柳头上一扯,一下便把他头上那根银簪拽了下来。
然后……满头长发如瀑般散落下来。
这时候,也看呆了程敏,她的脸是那样的白皙,她的眼,她的眉,好像春风中初融的雪,美的那样动人,配上这一头长发,竟是个不择不扣的美丽女子。
程敏实在是没有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颜春柳居然个女子。
颜春柳任长发垂落,没有一丝惊慌,没有一点异样,只是看着白水仙。
“水仙妹子,你这又是何必……”
“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女子……”程敏感叹道,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在这间案子里自己还是漏掉了很多细节。
“看来我这点微末的技巧还是骗到了大捕快呢……”颜春柳目光如水看着他。
“你到底跟康氏兄妹是什么关系?”程敏紧皱着眉问道,这也是他心里一直没有解开的疑惑。
颜春柳微微笑着,不知为什么,在程敏看来这样的笑容眼流露出的却是一种很深的沧桑感。
“我……其实就是他的妻子啊……”她的声音很轻快。
火焰从头顶掉落下来,滴在颜春柳的衣服上,可她却丝毫不管,只是认真的望着程敏,眼睛里没有一丝虚假。
白水仙赶紧将火扑灭。
颜春柳眼里的沧桑越来越深,眼角流下的血慢慢滴落,但她还是说了下去,关于她与康玉龙之间的故事。
“水仙妹子,让我说下去吧,今天不说恐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我们两个本来都是世家子弟,而且我们两家一直都是对手,或者可以说是仇敌,直到那年我们意外相遇,意外相爱,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意外……”
“我们都知道家中长辈族人不会有人同意,所以便私定终身,他甚至为了娶我过门而放弃了世家下一任族长的人选……本以为我们可以这样度过一辈子,谁知道……”
颜春柳摇着头,微微闭上眼睛,泪水和着血水再次流出来。
“谁知道又是意外,他为了救我中了赤火蝎之毒,这也是他妹妹恨我入骨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程敏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洛北看到颜春柳所化的黑衣人出现的时候,康雨竟提着剑满是怒意。
程敏问:“那天夜里你为什么会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想看看他你会信吗?他每个晚上都会因为毒发而痛苦无比,他一定想要我在他身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就只能悄悄的躲在窗外,看着他痛苦,自己甚至比他的痛苦还要深……”
“我相信你……”程敏突然说道。
然后又接着问道:“我想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吧?”
颜春柳点了点头,说道:“要不是水仙妹子,那三支银针恐怕要留在我身体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之后呢?有没有发现其他人进入他们的房间?”
颜春柳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亡夫,不禁凄然道:“那夜我被康雨的暗器射中,只能赶紧离开……却没有想到……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要是我能知道,就算是要我死,我也不会离开一步……”
程敏看着凄然而绝望的女子,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亡夫,很难想象,这到底是怎样的深情,竟让一个女子能够舍弃生命,跟随亡夫留在火海之中准备一起烧成灰烬。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
“你跟我们一起出去……我……我一定还你清白……”程敏突然抬起头说道。
颜春柳眼里流出的血在脸颊上被大火烤的很快变成两行干渍,她眼里的光辉在渐渐消散,那种深深的绝望更深了。
“他既然已经去了,清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被滚滚大火全部卷了进去,外面是惊呼的人声和杂乱慌张的脚步声。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浓烟,浓烟迷住了人眼,就连白水仙和程敏也被呛的开始咳嗽起来。
即便如此,白水仙依旧紧紧抓住颜春柳的手,竟是一刻都不愿松开。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白水仙的手推开。
“水仙妹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人生……别有太多遗憾……尤其是在你还能挽回……挽回的时候……”
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后,颜春柳的头缓缓垂了下去,她的手也悄然滑落。
这时候,白水仙已经泣不成声。
程敏拉住白水仙。
虽然心里充满了凄然,虽然他也被这对夫妻深深感动。
但他更明白此刻如果还不冲出去,恐怕连他们两个也要留下来一起烧成灰烬了。
他拦不住她的挣扎,只能将她打晕过去,然后扛在肩上。
大火窜上屋顶,一块巨大木梁在火中烧成两段,掉在程敏面前,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就会被砸中。
在他面前通往外面的路,已经被一条条凶猛的火蛇吞没。
他再次回望一眼,只见垂着头的颜春柳仍紧紧抱着康玉龙,火蛇很快就把他们吞噬,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化为灰烬,从此烟消云散。
但是他们的深情却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
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命就如蝼蚁一样渺小。
各国之间从未停下的争斗、权谋,在这种深情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肮脏。
程敏摊开手掌,看到最后的时候颜春柳留在他手中的东西,温润而顺滑,竟是一块圆形的玉佩。
上面刻着“花开应有色,春江入海流”两句话。
他自然不知道康玉龙小字海流。
花开时节,春水东流。
也许,就在这一刻,两个人艰难的故事,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映照了那句“春江入海流”。
程敏再没有一丝犹豫,带着白水仙向外冲去。
大火如一朵冲出黑夜的红云,烧得天空都为之一动。
人们仍在忙碌着救火,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冲出火海的一瞬,程敏顾不得全身的衣服,甚至连双眉都别火烧去了一节,回望身后的火海。
无情的火焰之中,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温度。
只是这温度终究与大火融为一体……
这件事终于在一场大火中了结,那一对深情的夫妇在火海中永远的拥抱在一起。
但在他心中,仍有很多疑问还无法解释。
到底是谁杀了康玉龙?
康雨又被带去了哪里?现在是生是死?
只是这场大火之后,随着颜春柳葬身火海,没有人会再关心康玉龙死真相,一切线索看起来都随之断了。
可是在程敏心中,这个案件好像才刚刚开始。
……
第45章 飞鸟林的鸟
程敏带着白水仙冲出火海,他身上多处被烧伤,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把白水仙保护的很好,甚至连身上的白衣都不曾烧毁多少。
好在万府有很多治疗外伤烧伤的灵药,所以回到前厅的时候,四叔亲自取来一瓶药水,先是让人为其清洗了伤口,又让人擦上伤药,果然没多久,那些被烧的地方很快就渐渐愈合,四叔说再过几天连伤口都不会留下。
然后四叔就带着人清理大火现场,虽然大火已经逐渐熄灭,但毕竟还是一片狼藉,何况里面已经化成灰烬的两个人,终究还是要找一口棺椁把他们收殓。
本来四叔是打算再另为程敏安排住处,可他却偏偏提出要跟洛北住在一起,于是四叔只好让人在洛北房中重新安置了一处床铺,好在屋子并不狭窄。
回到房间,没有看到大白,洛北有些奇怪,按道理每天的这个时候它也应该回来了。
程敏问洛北是少了什么,洛北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觉得颜春柳是凶手吗?如果是他不逃走?难道他是畏罪自杀?”洛北还是说出了闷在心里的问题。
程敏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我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他并不是畏罪自杀……”
“那你的意思他就不是凶手了?”洛北追问道。
程敏再一次的摇头,眼睛里充满了疲倦。
“现在一切线索都随着颜春柳的死而断了,如果要想破案恐怕就只有找到消失的康雨……”
“可是她在哪里,谁都不知道……”
说罢,程敏躺在了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房顶发呆。
在他眼前,好像又看到大火中掉下的那根横木,火海之中,那个深情的女子,显然在她进入那间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所以她才服下了某种毒药。
“人生可真是奇怪啊!很多人想要活着都来不及,可为什么会有人要自寻死路呢?”他突然发出了一句感叹。
洛北也躺了下去,不太明白他要说些什么,等他翻身起来再去看程敏的时候,他竟然已经睡着了,甚至还起了鼾声。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冲进大火之后不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这样的人也会多了这么多感慨……”
洛北自然也已经疲倦了,所以想着想着就同样进入了梦乡。
但是这一夜,几乎所有人在夜里的梦境中都还会想起那场大火,那冲进去又冲出来的人,可没有人问他们在里面都发生了什么,颜春柳到底是不是杀死康玉龙的凶手?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吗?
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用另外一个人的死去了结一场命案难道不正是最好的方式?
有时,一个故事的结局对活着的人来说,甚至比过程和真相更加重要。
……
天还微亮的时候,程敏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穿好衣服,独自一个人走出房间,这时候,洛北还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外面,月色清凉,如新雨洗过一般。
程敏走出门时,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前的白衣女子。
“你要走了?”他轻轻的问了句。
白水仙点头,抬起头望向天空,任月光洒在身上,如同穿上一层薄薄的银纱。
“师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既然她也死了,我便没有理由再留下去……”
程敏走下台阶,站在她身边,他在心里想道:“难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留下的理由?”
可是连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太没意思了。
“这个……是颜春柳递到我手里的……你拿去吧……”程敏从怀里取出那枚温润柔滑的玉佩递给白水仙。
白水仙却没有接,只是看了看,眼睛里出现一丝惊讶,似乎没有想到颜春柳会在临死前把这个物事交给程敏。
她摇了摇头道:“既然是她交给你的,自然该你保管……”
程敏侧目看着身边美丽的白衣女子,一时竟有些痴了。
“那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白水仙没有理他,而是迎着月光向着曲幽的小径走去,然后连头也没有回。
最后,只是淡淡的留下四个字“不如不见”,便踏着月光而去。
程敏望着白水仙的背影,久久伫立,心里一阵索然,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对方,可是自从当年一别之后,却又怕再见面时,彼此都早已变得物是人非。
可是,这一次在万府相见,他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他经过昨夜大火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原来你还是没有变啊!”
……
这一夜,洛北睡的很沉,甚至连程敏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子里来,让屋子里显得暖融融的,洛北揉揉眼睛,却没有睁开,因为阳光实在太好,照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秋日时光,能有这样的时刻,可以说是格外幸福。
昨夜的,不管是一场大火还是生死时刻,只要还能好好的活下来,就需要这样的幸福感。
洛北伸了伸胳膊,然后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发现程敏的床上早已经没有了人影。
再往窗外一看,原来太阳已经升的很高。
估计程敏等不起他起床就先出去了,洛北从床上跳下来,打开后面的两扇窗子,突然发现外面竟然连一丝鸟叫声都没有。
想到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个早上,自己本来睡得很好的清梦就是被后面飞鸟林的鸟叫声吵醒的。
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小庆幸。
“咕噜咕噜”,没等他庆幸完,肚子就开始打鼓了,洛北摸了摸肚皮,里面还真是空空如也啊。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几乎同时,一股鲜米的香气混合着某种肉的味道就已经飘了进来。
洛北心里一阵惊讶,想不到饥饿的力量竟然是如此强大,让自己的鼻子都比平时要灵敏数倍。
程敏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鲜米粥,半只鸡还有两碟小菜。
“怎么样饿了吧?我就知道你这会儿该起来了,特地让四叔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早午餐……而且我自己亲自端来……”程敏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至少比昨天晚上回来时的脸色要正常不少。
洛北有些吃惊的问:“早……午餐?”
程敏大笑:“你早上没有起来,而现在已经差不多快中午了,所以叫早午餐才算是准确……”
一夜过后,好像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生活正在悄然间重新开始。
洛北高兴的接过食物,然后也不管洗没洗脸就坐在桌子前吃了起来,他是真的饿了。
嘴里还塞着东西,他才想起程敏,抬起头望着他,有些歉意的问道:“对不起,我真是有些饿了,忘记问你吃过了没有?”
程敏靠在椅子边,笑着说道:“我早就吃过了”
“你这一觉睡的可真是沉啊……”
洛北放下一块鸡腿骨,指着后面的窗子说道:“今天也真是奇怪了,后面的林子里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要不然可没办法睡那么踏实……”
程敏眼角一动,向窗外望去。
“你说的是那片飞鸟林?”
“对啊,我第一天住进这里,早上很早就被林子里的鸟叫声吵醒,你不知道,里面的鸟儿实在太多,叽叽喳喳的,叫的让人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程敏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幽深的树林,果然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奇怪说道:“飞鸟林……从这个名字来看,也应该不会这般静悄悄的,何况现在还只是刚刚入秋,照常理来说正是鸟儿最活跃的时候才是……”
他回过头时,发现洛北正惊奇的望着他。
“你是不是又在觉得哪里不对?难道你还在想着查案子?”洛北问道。
程敏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鸟群一般清晨会起的很早,这样才便于寻觅食物,然后又会在黄昏的时候归巢,这是天性,突然的变化就一定另有原因……”
“至于到底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难道你不觉得好奇么……”
说实话,洛北很不情愿,看那片树林幽深浓密的样子,恐怕很久都没有人去过,估计即便是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也是一片幽暗,有谁没事想去一个看不到阳光的地方?
可是他还是经不住程敏几番恳求,加上他这么一说,确实也很是奇怪,所以只好答应跟他一起去看看。
说不定只是鸟群突然离开了也未可知……
飞鸟林虽然也是万府的产业,但实际上跟洛北他们所处的位置却隔着一段很高的围墙,所以很多不知道情况的人也就从来都没把那里跟格局讲究雅致的万家大院混为一谈。
加上这片树林里的树木又高又密,就连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很难照射进去,站在外面一看,完全是幽深恐怖的景象,就算是最贪玩的男孩,也从不敢涉足一步。
所以,很久以来,这里不受外界影响,没有人迹涉足,久而久之就成了鸟类的栖息之地、欢悦之所,有时候,一棵大树从上到下甚至会有很多个鸟窝。
每天早上,鸟鸣就像一大群村妇在吵架,叽叽喳喳从未停过。
而到了黄昏时候,也能看到群鸟一阵阵飞入林中,倦鸟归巢。
如果有一天飞鸟林里的鸟突然像完全消失了一般,清晨不再鸣叫,黄昏没有归巢,那在正常人眼里就一定不会正常。
所以,程敏就拉着洛北一起打算前去看看,虽然说不清原因,但在他心里,不正常的事就是可疑。
他越发的觉得这座万家大院有太多的神秘之处。
洛北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只好跟着程敏去查一个关于“飞鸟林的鸟”的奇怪案子。
……
……
第46章 鸟群与女尸
飞鸟林的入口是在前院和后园之间的一个角落里,那是一个很老旧的门,上面除了一个木栅栏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东西阻拦,而且也不像洛北在缥缈亭外看到的那个铁门一样上了锁。
木栅栏虽然关着,但你只要推开就能进去。
可看起来应该是很少有人打开这道栅栏,所以上面已经结起了蛛网,落叶零落,这样的情况在万家大院是很少能看到的。
树林里满是高大的各种树木,枝叶伸出了墙外,把墙外的一大片地方都遮成树荫。
只是里面看起来更外幽深,不知道是不是也有毒蛇鼠蚁之类,程敏看出洛北有些望而却步,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笑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到你的……”
洛北曾看到过他那么轻轻一纵身子就跃上房顶,知道他武功自然不弱,倒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程敏走在前面,敲了敲栅栏门,破门一阵摇晃,他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上下左右详细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人新打开的痕迹。
他望了望里面看不清模样的树林,淡淡的说道:“看来这道门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
然后他轻轻的推开门,脚下是一条有方块的青石板铺起来的小路,小路蜿蜒向里面延伸不知多远,进入树林深处就看不见了。
程敏细细的闻了闻,里面传来一股腐朽的味道,看看远处树木之间厚厚的落叶,想必年复一年的落叶一层层沉积下去,下面的逐渐腐烂,加上里面幽深无比,很难通风,所以林间的腐味儿格外的深。
他沿着曲径幽深的青石路走在前面,洛北则跟在他身后,走进树林之后,他们发现这里竟然格外的安静。
偶有一两片树叶悄然落下,落在千万片树叶中间,却再也无法分出哪一片是新的,哪一片又是旧的。
像这样一片树林里,本不应该这样安静的,至少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儿和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在有人到来的时候就不会如此安静。
“这里面好像不太对?”程敏突然说了句。
在一片幽深的树林里,两个人静悄悄的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本来就是一件容易让人心生胆怯的事情,然后就突然听到程敏的一句话。
洛北刚抬起了脚,差点摔倒,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喘着粗气看着笑嘻嘻的程敏,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程敏及时承认了错误,洛北几乎就要调头往回去了。
“也不用怕,我走过比这还凶险很多的路,这里只不过太暗了,要不然说不定是个很好的地方!”
洛北忽然想起他跟蟾月一起进“真灵棋境”时候走过的那条路,也是同样的黑暗,甚至都看不到脚下的路,就很突然的看到两盏巨大的灯笼,直到巨蟒出现,想想那条路上所遇到的一切,眼下还真是不算什么。
往林中走的越深,地上的落叶就越多,也越厚,直到某处开始,地面上几乎被厚厚的树叶所覆盖,再也看不到脚下的青石板。
甚至有很多地方长满了青苔,在这片树高茂密的丛林之中,外面的光线已经很难照进来,所以里面显得格外的阴暗、潮湿。
渐渐的,两个人走进了树林深处,不但看不清前面的路,甚至连回过头时都看不见来时的那条路到底是否还在。
四下里都是差不多的树木,一棵棵高不知多少丈,举头望去,只见所有的树木就好像是一根根手指般拔地而起,然后又在最高处并拢在一起。
而自己,就好像五指山下的渺小猴子,怎么也飞不出这片天空。
树林深处,除了脚下的腐叶和苔藓,几乎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
程敏忽然停下了脚步,四下里张望了许久。
他朝某个方位锁住了目光,皱起眉头说道:“你看那里是什么?”
洛北朝着他所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好像比他们脚下的位置还要高上一些,两个位置之间并没有路,只有身后的落叶。
借着微薄的光,隐约看到那一片树林中间好像有一层很薄的雾气。
雾气萦绕在密林之中,可就在薄薄的雾气后面,有一片漆黑看不透的地方,并不是单单落叶堆积起来的样子,比四周都要高了许多,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层层垒在了一起,形成一个足有一人来高的锥形黑塔。
洛北下意识的皱着眉,虽然隔着薄雾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黑塔一样的东西让他感觉十分不适。
程敏神情倒没有他那么紧张,但他却从怀里出去一把一尺长短的匕首,在身边的树干上划了一个疤痕。
然后微微的对洛北笑了笑,说道:“在这里面很可能会迷路……”
“不要怕,这个世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事物,但说实话除了人以外,还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真正的害怕……”
说着他把手放在洛北肩头,想让他的紧张情绪能稍稍减轻。
洛北看着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紧走了两步,好跟上他的脚步。
两个人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脚踩在腐叶上,没有太多声音,但很容易会向下稍稍陷落几分。
青苔被林间的露水打湿,所以很滑,只要一不小心就会突然滑倒,所以他们两个都各位小心着脚下。
距离那片起雾的地方越来越近,洛北时不时侧头望着程敏,只见他目光里好像闪着某种光辉,机敏的看向前面。
就在这时候,洛北刚刚向前迈了一步,脚面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时,他感觉自己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物。
“我……脚下好像有东西……”洛北低声说了句,虽然声音很轻,但在静谧的林间也足以让程敏听的清楚。
程敏回过头,看到洛北一只脚微微抬起不敢落下去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于是转过身来到他身边。
这时候洛北才把脚挪了一处,可是很快他又抬起来,如是几次,每一次都不敢放下便有抬起来。
“这下面……都有东西……”洛北有些慌张的说道。
本来在幽深的树林里踩到点什么东西是十分正常之事,可这般连续几次踩到,就让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洛北心情更加复杂。
好在有程敏在,而且他很快就来到洛北身边。
程敏蹲下身子,用手里的匕首轻轻的在地上的枯叶间来回划动,很快他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用匕首微微一挑,把最表层新落的枯叶拨到边上。
然后就发现,原来洛北踩到的硬物竟是一只死了的鸟。
程敏稍稍放心了些,然后接着用匕首挑开一片片落叶,直到最后,竟是一只又一只的死鸟露了出来。
“怪不得清晨听不到鸟的叫声,原来都已经死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不远处的迷雾,有些出神的说道。
“你是说树林里的鸟都死了?”洛北有些吃惊,按说死上几只或是更多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要说这片树林里的鸟都死了,那真的很难想象,毕竟他是见识过清晨飞鸟林的“繁荣”景象的。
程敏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于是,他们接着往前走,可没想到越是往前走就越觉得惊骇,从一开始发现零零落落死鸟的尸体,到最后竟是接连出现甚至一只挨着一只死的遍地都是。
死鸟的尸体有大有小,各种颜色都有,大多都早已僵硬。
地面上,枯叶间,分明就是厮杀之后尽是硝烟的战场才会留下如此“尸横遍野”之惨景。
虽然只是些微薄的生命,可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禁令人心生骇然。
洛北不愿踩到这一只只小小的尸体,所以只能艰难的在其中寻找空隙,跟着程敏缓慢的接近那个地方。
几乎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刚刚走过的那条“尸横遍野”的路在眼前的景象面前只能算是巫山一角。
走进薄雾之中,他们才发现,远处看去堆积如黑塔一样的地方,原来不是别物,竟是成千上万死鸟的尸体,无数渺小的尸体一层层堆叠,谁能想到会形成一个一人来高的小型锥形尸塔。
就在洛北被眼前景象摄住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程敏却没有跟他一样失去了理智。
他走向尸堆,从上面随意的捡起一个尸体,然后认真的看了看,又换了一个,再看,再换,如是几次,他眉间的隐忧也越来越深。
直到最后,他竟是拿着手中的那把匕首在尸堆中奋力挖了起来。
“快跟我一起把这些尸体挖开,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这些鸟的死非同寻常……”一边挖着,他对洛北喊道。
洛北这才缓过心神,从树上折下一根结实的木棍,学着程敏的样子,把尸体从尸堆上一层层扒下来。
在林间的薄雾中,暗淡的光线里,两个人已经满身大汗。
尸堆一层层被剥去,从一人高矮直到跟地面相平。
很难想象,到底有多少鸟死在这里,成千上万个渺小的尸体有些甚至还睁着眼睛,也许它们还死不瞑目。
洛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突然坐在了鸟尸上,他发现自己的双臂正在微微的颤抖。
程敏把最后一层鸟尸清理干净之后,露出来的是一层厚厚的枯叶,他捡起几片落叶看了看,眉间的阴云却没有散。
“这里的落叶应该是被人翻动过,你看上面的很多叶子已经腐烂不堪,而在其下面的很多都还比较完好……”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声音有些异样的叫道:“这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见洛北已经有些脱力,他只好一个人铲去表层覆盖的厚厚落叶。
于是,一具人形尸体就逐渐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
这不但是一具尸体,而且还完全**着,从头上凌乱不堪的长发来看,这具**的尸体应该是一个女子。
一具**的女尸和无数死去的鸟尸,到底是怎样凄惨的画面?
洛北突然开始呕吐起来,即便遍地的尸体并没有太多的异味,他也并非没有见过死人,可是眼前这样的景象大概是他平生仅见。
甚至就连程敏的脸色也不禁变得苍白起来。
……
……
第47章 康雨死因成迷
尸体是平躺着,看起来身体四肢有些微微的蜷缩,满头长发凌乱无比,看不清面容。
白皙**的身体被埋在厚厚的枯叶当中,大概是由于树叶的腐烂,让尸体上也沾了不少肮脏之物。
即便如此,也完全无法掩盖了尸体的颜色。
那就是白,程敏没有去管一直在不停呕吐的洛北,因为他自己当年第一次看到**的尸体时也是这个样子,看得多了之后也就好了。
刚开始的时候说实话他也很紧张,因为不知道下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现在,当他见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
大概在他心里也早就有了准备。
他蹲在尸体旁,并没有急着去看死者的样貌,而是认真的端详着,他总觉得这尸体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一时之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同。
这时候,洛北吐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把这些天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都吐了出来一样。
他擦了擦嘴角,然后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蹲在女尸旁认真思索的程敏,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看着这样一具**的女尸居然跟个没事人一样。
程敏根本没有回头去看他,却突然说道:“吐完了吧?吐完了就过来帮我一把……”
洛北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会儿他还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还在不住的翻腾着,可这个人居然让自己过去帮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好事,在一具尸体面前,他能让自己帮他干什么?
程敏见洛北一直没有动静,于是回过头看向他,表情极为认真的说道:“快过来,帮我一起把她翻过来,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
洛北不禁向后退了两步,他觉得身后好像有一股冷气突然冒了上来。
最终,洛北还是没有办法,他看到程敏认真的表情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何况人命关天,他只好强忍着走过去,然后按照程敏的吩咐跟他各扶住女尸的一侧,勉力将身子翻了过去。
其实女尸并不是很重,虽然看起来个子不矮,但看女子的身材也是十分的窈窕,可洛北还是觉得自己很费力,因为他实在不敢去看女尸的样子,甚至连一丝肌肤都不敢多看。
所以他只好把头故意别过去,生怕自己一看到女尸就再次呕吐,加上那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身体,何况又是一个女子,即便是少年如他,也总觉得哪里有些尴尬之处。
尸体翻了过来,程敏却丝毫没有洛北那样复杂的心思,他走到女子面部的位置,然后把袖子挽了挽,伸出手轻轻的把女子凌乱的长发从脸部拨开。
于是,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也格外的白,甚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张白纸上面画出的眼和眉。
“白……对了,就是白,我说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就是这具尸体实在太过于白了,像是……像是毫无血色一样……”程敏自言自语的说道,从一开始他就发觉这具尸体有些奇怪的地方,可一直没有找到原因,直到看到这张脸,才发现,原来整具尸体竟是毫无血色的白。
来不及跟洛北多说,他赶紧抽出被尸体压在身子下面的手,仔细的看过之后又从腿部一直查到脚底。
然后程敏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具女尸竟是被人以十分精巧的手法取走了全身的血液,所以才会变得如此苍白……”
洛北一听大惊,瞬间好奇心让他忘记了原本的害怕,转过头去看那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
接下来,他愣住了,脸上的表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程敏看到洛北的表情十分怪异,还以为他被这张脸吓到了,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和声说道:“其实也不怪你会觉得不舒服,我第一次看到尸体的时候那表情比你现在的还夸张……”
“我那时候……”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洛北一只手就紧紧的抓住了他,然后开始猛烈的摇晃,力量之大差点把他推到在地。
“那……那就是康玉龙的妹妹……康……康雨……”洛北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
而这时候,程敏眉头却深锁起来,他似乎没有太多惊讶,跟洛北不同,在那场大火中,唯一进入火海当中的只有他跟白水仙。
虽然没有人去讨论到底谁才是杀死康玉龙劫走康雨的凶手,但看得出,凭着颜春柳对其丈夫康玉龙的情感,是不可能动手杀人的。
只是那件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她,而她又丧生火海,故此,也就没有人再去想案件的原委。
可被劫走的康雨却出现在飞鸟林中,**的尸体,全身上下毫无血色的苍白,还有……成千上万的鸟尸,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程敏陷入了沉思当中。
或许在洛北叫出女尸名字之前,他就已经隐约的有种预感,可是当他真正知道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疑惑无法解释。
首先,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如此残忍的杀人取血?
一般劫掠这样一个女子的人不是早有恩仇就是见到财、色起意,那样就一定不至于会放光她身子里的每一滴血。
还有一点,她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片幽深的丛林之中,那些鸟尸又是怎么来的?
他表面上看起来仍旧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实际上在心里他正在整理每一个细节,希望能从那些无法解释的疑点上找出破绽。
程敏突然破口而出道:“鸟尸,鸟尸到底是怎么来的?”
想到了这一点,他随手拿起一只死去的鸟尸,反复的看了多遍,然后丢在一边,又捡起一只,看过之后又换一只,这样重复的看过很多尸体,可最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所有的鸟尸几乎死状都差不多,而且都已经僵硬,根本查不出任何线索。
他有些失望的坐在枯叶上,叹了口气道:“难道这些鸟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里来自我了断不成?”
听到他嘟嘟囔囔的说着话,洛北自然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这句话显然有些毛病,人有自杀的,却从来没有听说哪里有鸟会自我了断。
于是,洛北接口道:“只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有自我了断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程敏重复了两遍洛北的话。
突然,他跳了起来,恍然大悟般道:“对,哪有鸟会自我了断的,你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人可以自杀,但鸟兽之死几乎无二,都是为了那一个食字……”
没等洛北明白过来,程敏又来到康雨的尸体前,用手扒开她的双眼,又检查了她嘴里和耳朵里的残留物,直到最后竟然把手指伸入她鼻孔当中。
洛北怔怔的看着他的“异样举动”,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让他更加无法想象的是,程敏把从尸体的鼻孔里拿出来的手指竟然又凑到自己鼻子前仔细的闻着。
“原来是这样……”程敏蹲在尸体旁边,用手挫着手指上的残留物,霍然说道。
这时候,他眼睛微微一垂,竟是一亮,然后捡起一片原本压在尸体下面的落叶,把落叶上某种东西跟手上的残留物稍一比较。
“我终于明白了,康雨因为吸入了大量的摄骨沉香,所以在没有任何挣扎的情况下被人掳走,而这些鸟尸……自然也是因为摄骨沉香……”
洛北不解问道:“可是鸟为什么会从这么大一片树林里都跑到这里来?”
程敏似乎对他的问题胸有成竹,说道:“的确,这片树林很大,正常情况下这成千上万的鸟也不可能集中在一起,但是有了摄骨沉香就不同了,这种香之所以奇特,不但因为它药力猛烈连武林高手都难以抵挡,更在于它有一种奇香,常人或许不会察觉到太大的异样,可对于那些对气味比人更灵敏的鸟类,这种奇香就等同于极大的诱惑……”
“所以,康雨被杀后,有人将她的尸体存放在这里,但因为她吸入了大量的摄骨沉香,那奇异的香味又引来了成千上万的鸟群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在争先恐后扑到尸体上之后,也同样因为吸入了摄骨沉香的药力而失去了生命……”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每一个看似奇异的事件里都会有一些不容易察觉的关联,一旦这些关联被联系在一起,真相也就会随之而来……”
“可是如果颜春柳不是凶手,那么谁才是凶手?又是谁把杀了康雨取走了她的血呢?”洛北的问题很快就打断了程敏的思绪。
程敏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的确,这些问题还需要更多的线索,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如此残忍的命案?难道是因为与康氏家族或是他们兄妹本人有着什么样的血海深仇?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呢?”
他的手又在不知不觉中摸起了胡子,洛北经过这么久,终于发现,程敏在每次紧张和思考的时候都会作出这样的动作。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洛北问道。
程敏仔细思索了半晌,最终下定决心道:“要不是因为你偶然发现飞鸟林的鸟突然消失,我们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里居然会藏有康雨的尸体,那么我想凶手也一定不会想到我们会发现这个破绽,要不然他也不会把尸体藏在树林里……”
“现在凶手在明,我们在暗,只有这一点破绽是我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筹码,那么不如先把它留下来,我想这个凶手很大的可能是会留在万家大院里,这样我们才好找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尸体该怎么办?”洛北看着康雨的尸体,又想起那个提着剑满脸怒意却还是充满生机的女子,心中惨然问道。
程敏低头看着**惨死的女子,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他把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女子身上,凄然说道:“康雨,虽然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未谋面,但今天这件衣服就当是我送你最后一程,接下来我会查清案件,一定不让你不明不白的死……在那之前,我暂时还不能好生的安葬你,请你原谅……”
说罢,他叫上洛北,两人一起把厚厚的枯叶再一次盖在尸体身上,然后又把那许多鸟尸运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两个人静立于那座由鸟尸堆砌而成的“坟墓”前,久久无言。
人的一生大概要经历很多很多的事,但仍然有些经历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洛北来说,眼前的景象就是他人生当中独一无二的经历。
从前没有,大概以后也未必再有。
……
……
第48章 父女债
密林之中,光线昏暗,即便是阳光最后的时候,也很难照进去,所以,在这样的地方时间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当程敏和洛北走出拿到破旧的栅栏门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仍旧很好,只是早就已经开始西斜。
程敏小心的把门关好,这时候才发现,两个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脏的不能再脏了。
其实原也正常,那里面满是腐朽的落叶,再加上尸体边的种种行为,要是还能干净的走出来,那倒是奇怪了。
“我们得先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程敏到处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这才对洛北说道。
于是,两个人有意的躲过了零星走来的丫鬟下人,绕着一个很大的弯才回到住处,脱下一身的脏衣服,换上干净的。
程敏见洛北有些失神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于是问道:“怎么,在找什么?”
洛北赶紧摆了摆手,说道:“没……没什么,就是一个这么大的白猫……”
他双手比了一下大白的大小,两天了,这个家伙居然还没有回来。
“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喜好……”
程敏莞尔,想了想又说道:“走吧,我们出去看看,说不定有人已经在找我们了……”
两个人刚走出那条小径,就看到有两名穿着粗布衣衫的下人急匆匆的向前厅的方向走去,即便看到程敏和洛北也丝毫没有理会,最后竟是变成了跑的。
洛北记得这两个人,就是当日四叔去门外接他进府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人。
“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怎么看起来这么慌张?”洛北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说道。
程敏却笑了笑,说道:“这么大的府邸中时不时有点什么事发生倒也再正常不过,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前厅门前已经有几个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管事俯着身子似乎在人群中正在对某人好言相劝。
可是,说了很多话却仍然没有太大作用,他只能站起身来,在身边的一个中年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见那人很快的跑了出去。
洛北凑到人群中间,一看,原来是有一位白发老者正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众人一直在劝他起来,可不管谁劝,他只是不理。
洛北低头一看,发现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带他一路找到万府的苏泉。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热心的老者,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想到今日竟然又突然出现,可是他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就算大家劝解也不起来呢?
洛北有些纳闷,就在他刚想上前问问的时候,那个离开的中年就又跑了回来。
中年对大家点着头,然后很快,就见到四叔从前厅侧面的一个小门处走了出来。
这些日子四叔也的确是够头疼的,不但发生命案,而且还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官府上下,哪个地方不需要人跑来跑去。
恰好万如海偏偏又身受重伤,不得已闭关养伤,那么所有的重担就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四叔的脚步依然很稳重,只是远远的看去,他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好像垂的更严重了些。
他并没有像一般的管事下人那样遇到事就慌里慌张,就仅仅是看到他沉稳的步伐,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人们突然都安静下来。
“这不是苏老先生嘛!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就是,这般可如何使得?”
说罢,四叔双眉微皱,冷冷的看了看身边的几个管事下人,沉声说道:“你们这些人难道连一点待客的道理都不懂了么?还是以为老爷闭关就没有人能收拾的了你们?”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吓得浑身发抖,低下头不敢说话。
听到四叔的声音,苏泉才缓缓抬起头来,但他却仍没有起身,对四叔道:“四……四叔,我……我想求见万先生……”
四叔淡淡笑了笑,不慌不忙的将他扶起来,苏泉被他一只手抓住胳膊,不见如何用力,苏泉就被轻飘飘的拉了起来。
苏泉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四叔,不知该如何是好。
程敏把洛北拉到后面,在他耳边轻声道:“看来四叔的武功深不可测,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非但是礼貌的把人拉起来,更是一种威慑……”
洛北有些愣住,他虽然看得出四叔身上的武功修为并不弱,但要说威慑,他可很难想象。
“苏老先生有所不知,老爷现在正在闭关,实在是无法出面相见,不知苏老先生要见老爷所为何事?”四叔微笑着看着苏泉,缓缓说道。
“在下听说府上近来……近来有些不太平,所以……在下就想如果可以……我……能不能……把小红接走……”苏泉浑身有些颤抖,似乎心里还有顾忌,所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听他很艰难的把话说完,四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表情和缓的看着苏泉,笑道:“原来就是这件事,府上近来确实出了些事,不过都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些个人恩怨,不信你可以问问亲自调查此事的朱仙镇总捕头程敏先生……”
说完,他把目光投向人群后面的程敏。
接下来所有目光也都一起聚集在程敏身上,洛北很难想象这个问题程敏会如何回答,他们两个刚刚找到康雨的尸体,要说这件事就此结束恐怕还为时过早,不过在别人眼中,颜春柳的死就意味着畏罪自杀。
他余光看向程敏,只见他又在摸着胡子,然后嘴角上翘,有些神秘的笑着。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而是笑着说道:“四叔,我看这位老人家就是想自己的闺女,既然是父女之间的事,不如就让他们父女两个人来解决要好一点吧?”
程敏故意没有提案子,而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然后他目光平淡的看着四叔。
四叔默然点头,就好像没有看出他所要表达的真正意思,说道:“程捕头说的不错,既然是父女之间的事,别人怎么说也都不重要,那就先问问苏小红的意思吧!你说呢,苏老先生?”
苏泉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低下了头,好像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程敏听到“苏小红”这个名字,感觉有些陌生,然后他看向洛北,见洛北也是一脸茫然,他自然不会知道,洛北虽然见过苏小红,但她却一身普通的打扮,而且每次几乎都是在人群外的角落里,极不显眼,所以也就很难对其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四叔打发一名丫鬟前去找苏小红,没过多久,只见一个打扮十分朴素的女孩跟在那名丫鬟身后,低着头,向他们这里走来。
程敏和洛北都一起望着这个女孩,不但打扮的很普通,长相也算不得好看,不过是普通人家最普通的女孩。
府上的女子并不少,而且各有不同的风格。
柳飞燕妩媚,温青青清纯,风夫人则是散发着成熟之美,就连死去的康雨也是身材窈窕长相可人。
所以没人注意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也算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苏泉刚一望见正盈盈走来的女孩,整个人的神色却突然变了。
他苍老的脸上皱纹好像更深,神情萧索已极,泪水竟然一瞬间就无声地滑落下来。
“小……小红……”苏泉有些哽咽的道。
苏小红却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而是脸微红的看看众人,然后对四叔轻轻行了一个礼。
四叔点点头,然后说道:“小红,自从老爷收留你如今已经过了多年,你也长大了,现在……”他微微看向苏泉,又继续道:“现在你父亲要接你离开府上,我等不便代你作答,让你过来就是征求你的想法……”
苏小红本来有些羞红的脸上突然变得白了许多,她从来到众人面前到现在却一直没有看一眼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苏泉。
此刻,她一直有些刻意垂下去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跟年龄相比显得格外苍老的人。
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一种很深的陌生感,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跟你走?难道让你再卖一次?这次是又赌输了还是偷了人家的钱?”
苏小红的话很冷,冷的让所有人怔在那里。
最吃惊的应该是洛北,自从在开封城门前遇见苏泉,他对这个人的感觉一直不坏,不但有一种岁月沉淀之后的透彻,而且又是那么热心……可是,他的女儿又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难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人竟也是个不堪到要卖儿卖女的赌鬼?
他甚至有些希望苏泉能郑重的抬起头,告诉自己的女儿,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事实几乎正好跟他想象的相反,苏泉垂着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既然你也不知道,那还让我跟你走去哪里呢……何况,这十几年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苏小红不再去看苏泉,好像对苏泉的表现早有心里准备,于是在跟眼前诸人告别之后,就悄然离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却有着如此倔强而独立的性情,也许也正是这样的人生际遇才让她说出了今天这番话。
既不近人情,又充满凄苦和无奈。
苏小红走了,甚至没有一丝留恋,哪怕回头都没有过。
而苏泉却一直低着头,直到此刻,苏小红渐渐去的远了,他却突然跪了下去。
望着女儿渐去渐远的背影,他泪流满面。
“小红,是爹害了你……爹害了你……”
……
苏泉没有等到苏小红的回头,最后只能黯然离去,当他站在大门前回望这座万家大院的时候,程敏拉着洛北竟然出现在他身后。
“老先生,在下程敏,是镇上的捕头,不如让在下送出门如何?”程敏背着手,淡淡说道。
苏泉回过头来,一脸凄然,见到洛北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这如何敢当……老朽……哎,此生实在是做下了太多糊涂事……”
程敏走过去,轻拍了两下苏泉的肩膀,然后两个人就紧挨着向门外走去,留下了洛北跟在他们身后。
两个人走出大门后,沿着门前的青石路走了很远,直到夕阳渐落,程敏才独自归来。
他看到洛北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于是问道:“怎么啦?”
洛北望着远处的夕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父亲,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卖了……”
程敏淡淡的笑了,说道:“这对父女之间本就是一笔很难算清的债,到底是谁欠了谁的,现在也许还很难说……”
洛北听罢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走出那么远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什么程敏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奇怪?
程敏笑了笑,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神秘?”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你看那里……”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指着天际上夕阳染红的云朵,继续道:“这一刻的夕阳美的就像一幅画……可是过不了多久,夜幕就会来临……”
“可是,跟天地间的变幻莫测相比,人心才真正是最神秘的东西呀!”
……
……
第49章 一切重回平静
程敏和洛北一边闲聊着,一边往回走。
“你说苏泉真的是那样的人吗?”洛北问。
程敏笑了笑,然后点头道:“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对,我想应该不假……”
洛北有些失望,他本来对这位老人印象很好,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不堪的过往,卖儿卖女,这在什么样的时代应该都是极差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吧?他在心里想到。
程敏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似乎有什么想说,可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候,从大门里匆匆的跑出一个年轻的仆役,他一路低着头往前跑,差一点就撞到洛北,这才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洛北。
洛北看到这个年轻的仆役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心想万家府里上下的人实在太多,自己自然很难记住。
那仆役不好意思的看着洛北,然后向后退了两步,却很快转头看向他身旁的程敏。
“这位应该就是程捕头吧,四叔说官府来人了,让您赶快回去呢!”
程敏一听,有些不解,不知道官府里到底是谁来了,又有什么事,难道是特意来找自己?
他看了看洛北,对仆役问道:“小哥可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是找我的?”
那仆役点头道:“那人好像很着急,看起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程敏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道:“那好,我们这就回去吧……”
……
前厅门外,站着两队差役,除了曾经跟程敏一起来的万府的那几名外,又增加了几人,他们一看到正走来的程敏,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程敏看到几名老部下,一边走,一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看样子颇为熟悉。
虽然当时宋人与女真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矛盾,但他们毕竟在一起侦查破案,也算是同甘共苦,这些人对他也都格外的佩服
进了前厅的大门,就看到里面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叔,另一个头戴毡帽,瘦长的脸,下巴上留着两缕很长的胡子。
一见到程敏走进来,这人便站起身来,没等程敏开口就温言道:“程捕头……”
程敏一看到眼前这人,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散漫,然而也握了握拳,笑道:“这不是袁主簿嘛,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查案的事情了?”他的语气有种反问的意思。
袁主簿关外口音很重,用手拨了拨长胡子,说道:“程捕头这是哪里话,你我在大人手下做事,自然是要互相关心的啦……”
“只是这次前来却是因为大人府上出了大事,特来请程捕头回去查明真相……”
程敏微微眯着眼睛看向他,没有说话,袁主簿却主动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道:“昨夜大宋派往五国城的使者突然遇袭,虽然救回了性命,但现在仍昏迷不醒,所以大人只好你请回去,一来查清楚遇袭事件的真相,二来也要负责使者的安全,要不然……说不定两国真的会因此小事面临一场大战……”
一边说着,主簿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的四叔,刻意压低了声音。
程敏听罢,微微皱着眉,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自然是一般案件所不能比的,在朱仙镇官府当中,只有他跟这位袁主簿是大宋之人,要不是因为各有一些才能,恐怕也早就无法立足。
他平时对这主簿并没有什么好感,似他这样的文官,大多就是出一些主意,善于权谋之辈。
但是,毕竟他们都是大宋子民,眼看着无数百姓受苦,他们平素也是各自动用自己的资源,尽可能的保护受苦的百姓。
也只有在这些事情上,他们两个才会保持一致。
程敏有些奇怪,自从金国大破开封,掳走二帝,两国之间又经历了大小数十战,多以金国取胜而止。
虽然两国之间也有过不少谈判,互派使者,但金国飞扬跋扈,素来不把大宋的使者看在眼里,就算是路上遇到意外身死也毫不在意。
可是,看这件事上袁主簿的紧张程度,他就感到很奇怪,难道只是怕两国再起战事?他心里很清楚,金国如今掌握重兵的四王爷完颜宗弼时刻都在准备着南下侵宋,他不是正在等待一个机会么?
想到这里,程敏摸着胡子,笑了笑,然后对四叔说道:“本来还想在府上叨扰几日,哪知道大人又不让我清闲,既然这样,程敏就此告辞……”
四叔这才站起身来,拱手道:“程捕头关心府上之事,待老爷出关我自会禀报,到时请老爷亲自谢过程捕头,既然诸位还有急事,我也就不强留了……等到闲暇之时,府上随时恭候捕头的到来就是……”
程敏突然睁大了眼睛,大笑道:“那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我可就不客气了,到时定要到府上小住几日……”
四叔没有说话,侧过身,单手缓缓伸出,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程敏淡淡笑着,先走了出去。
袁主簿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跟程敏之间总有些说不清的隔阂,但从来无关个人。
“四叔,告辞……”说罢也跟在程敏身后离去。
四叔的脚步没有动,站在门里,望着门外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但很快却被一种很深的担忧所取代。
……
程敏与袁主簿走在前面,身后是两队差役,一行人刚出了大门,程敏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袁主簿有些不解的问道:“捕头大人,你怎么又停下了……”
程敏沉思了片刻,认真的说道:“临走之前,我还要去见一个人,你在这条路的尽头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来……”说罢,他甚至没有给别人思考和反驳的机会,便抽身跃上了高深的院墙。
袁主簿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摇头苦笑道:“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拘礼节,天还没黑就开始翻墙入户了……”
说完,他一挥手,便带着手下的差役沿着长街走向程敏所说的那个地方。
程敏出门之后,没有再从大门回去,而是翻墙而入,然后绕着静谧之处一直来到洛北的门前,轻轻扣门。
洛北开门看到是程敏,见他颇为谨慎的样子,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程敏钻进屋子里,把门扣上,然后对洛北说道:“什么都别问,听我说,然后把我说的话都记在心里……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首先,我要走了,因为有一件大事我不得不去……”
“你知道康氏兄妹死亡的案子还远没有结束,如果不出意外,凶手就在万府当中,他在暗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最后,也是要你必须要谨记的……不要相信任何人……”
程敏一口气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洛北从他的目光里看得出他此刻有多么认真,就像哥哥对弟弟临别时的赠言。
洛北很想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口,经过跟程敏的相处,知道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想到在整个查案的过程中,他甚至每个细节都说给自己听,也一起经历了查找康雨尸体的事。
可是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信任?洛北一直都很想弄明白这件事,上一次他含糊的说“还没到时候”,那么现在呢,现在总该到时候了吧。
程敏刚要开门,洛北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信任我……”
程敏的手停在了门边,然后低下头,没有特意回头去看他,声音里一改往日的敏锐和果敢,突然好像在把思绪拉的很远,淡淡说道:“还记得那天在前厅的时候我突然倒下去,手扶了一下你的肩膀么?”
洛北自然不会忘记,那个动作本来就很奇怪,只不过当时人们都一门心思想的是案件,所以就没有过多的注意。
“那天你是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我要试试你的武功……”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可信的……不过,有些事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知道的……”
程敏话说完了,然后打开门。
洛北听得仍旧有些一知半解,但他知道,程敏现在是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的,所以也不打算再问下去。
但在程敏真正出门之前,他还是大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武功真的很差……”
程敏一听,转过头,看着他有些奇怪的笑了起来。
“想不到你还很有自知之明……”
……
洛北知道,程敏这次离开又没有走大门,他感觉这种人真的很奇怪,既在官府当中要去维持着某种秩序,可自己又常常不守秩序,就比如说到处跳来跳去,这哪里是正常人的做法?
不过,程敏离开后很久都没有消息,一度让洛北差点忘了曾经认识过这么个人。
令他奇怪的是,程敏走后,大白又突然回来了,每天到黄昏之后,大白就摇摇晃晃,看起来很悠然的走回来,而且吃了洛北特意留给自己的食物,还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他们两个还是会时不时就打闹起来,然后到了夜晚,又相互作伴。
时间仍在一天天过去,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平静当中。
风夫人每天清晨都会推着她的丈夫在门前那条阳光很好的大道上走上两趟。
温青青还是时不时的坐在后园湖心的亭子里发呆,柳飞燕只要一出现,两个人就会互相斗嘴,好像从来不知疲倦。
万雨棠在几个黄昏里,就跟洛北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倚栏饮酒,喝的高兴时便滴酒入湖,洛北甚至觉得那些肥鱼都是喝他的酒才长那么好的。
一切都变得异常平静,洛北甚至有些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曾发生过命案,怀疑飞鸟林中的那具尸体其实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有每次走过康氏兄妹曾住过的那间房子前的时候,看到那间满是瓦砾还没有修复好的房子,他就又会想起那场大火,那具**的女尸……
人生当中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也许你可以选择忘记,但并不代有些人没有来过有些事没有发生。
……
……
第50章 第一场雪
就这样,在平静的气氛下过了接近两个月,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那天夜里,大雪纷飞,洋洋洒洒的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直到清晨,洛北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外面的地面,屋檐,甚至是院子里还没有完全落尽黄叶的树干上,都变成了一片雪白。
洛北打开门,一阵寒风吹着雪花扑面而来,但他没有退回屋子里,甚至有些刻意想要感受那种只有在寒冷中才能体会到清新与自然。
眼前的小院里也尽是皑皑之色,没有过多的痕迹。
寒风中,翠竹上堆积的雪被吹落。
那干净而柔软的白色映在眼中,变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在栖霞山上的四年时光,每年都会有几场雪,但在洛北心里,仍然只有每年的第一场雪最是深刻。
他跟大白在雪地上你追我赶,身后是卓小婵的殷殷嘱咐,有时师父秦穆川也会在雪色之中弹上一曲。
琴声淼淼如烟,好像还在耳边。
只是一切终究还是很快的退出了眼帘,过去的日子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日子大概真的是太闲了,而在这些安静闲暇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的苦恼好像一点都没有少。
他几乎每天都在怀念,怀念曾经的人和事。
然后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渐渐不再是那个不知愁苦的少年郎了。
大白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两声,然后用爪子拨了拨挡住路的洛北。
洛北低下头,就看到那双清澈又懒散的目光。
他笑了,心想“好在这个家伙还一直陪着我……”
洛北回到屋子里,收拾好穿戴,然后便准备出门,今天的午间他要去后园与四叔一起吃午饭,这是昨天就约定好了的。
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很想去见见小婵姐,但四叔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她的毒性跟万如海当时预料的差不多,并没有恶化,洛北才稍稍放心。
说到万如海,洛北对神医的病情很是担忧,他亲眼所见,当时万如海苍白的透明如纸的脸,还有突然喷出的鲜血。
“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洛北走出门,踏着满地的白雪,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他一低头,就看到眼前一条蜿蜒着的双排脚印,整齐的就像是蛇游留下的痕迹,每一个小脚印上都分成三个小瓣儿。
洛北心里笑笑,大白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又跑出去了,也真是不知道这个家伙一天到晚都去了哪里。
踏着清雪,洛北从前院一直到后园,见到了几个相熟的管事和下人,这段时间大家都好像终于从前一段紧张的气氛里放松了些,所以,彼此见到的时候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风夫人推着丈夫在小院里驻足,想必也在欣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清雪,就连她丈夫病弱的脸上也难得的带着一丝笑意。
雪,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洁白而生,传递给人们的是一种难得的平静。
后园的回廊上因为有上面的遮挡之物,所以这里并没有雪,只有一深一浅的脚印留下的水痕。
微微一瞥,湖心的亭子上也满是皑皑白雪,只是亭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喜欢在亭子里呆望的温青青今天并没有来。
回廊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管事等候在此,一见到洛北显得十分恭敬。
“洛公子,四叔特让我在这里等候……我们走吧……”
管事在前面带路,两个人经由回廊来到了后园里最大的一间房子前。
洛北停住脚步,抬头一看,这间房子其实也并不算大,至少比前厅要小了许多,门前挂着两盏灯笼。
他记得第一次走进后园的时候,四叔就说过,这里才是万如海居住的地方,中间最大的一间是待客的堂屋,而万如海的卧房就在最里间。
管事轻轻的推开门,洛北就看到里面是一个方桌,坐在方桌前的四叔正好起身。
“四叔,洛公子已经到了……”管事对里面说了句,但他却没有进门。
四叔对洛北招了招手,让他进去。
屋子里摆放的陈设很简单,简单的看起来就像普通百姓家的堂屋一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靠着墙壁最中间的堂桌上供奉着几个排位,下面摆着香炉。
“四叔……”
四叔温和的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
“来……坐下……今天下了冬初的第一场雪……我们两个几碟小菜,半壶浊酒,就当是提前庆贺瑞雪兆丰年”
洛北坐在四叔的对面,桌上有四碟小菜,精致但并不奢侈,两个小酒杯倒是很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四叔将酒杯举起,说道:“洛北兄弟,这些日子在府上住的可还习惯?”
洛北急忙点头道:“这里已经很好了……”
“那就好……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又是一个冬天……”四叔突然喝下一杯酒,感叹道。
洛北端起酒杯,学着四叔的样子一饮而尽,酒入柔肠,并没有化作绕指柔,而是像一道烈火一样,在肺腑之间升起了火辣辣的感觉。
洛北不断的咳嗽,咳的脸都涨红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才发现原来酒竟是这么难喝。
四叔笑道:“这酒甘醇而无烈性,看来你还是第一次饮酒,慢些就会好了……”
洛北好不容易把这气喘匀了,尴尬的笑着,他感觉好像有一股热流窜上了脑袋,有些晕乎乎飘飘然。
洛北笑着笑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认真起来问道:“四叔,万神医他……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大概猜到洛北会问及此事,所以四叔并没有一丝犹豫的神情,但还是微微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老爷他……这些日子恐怕不太好过,那血毒本就是至阴致寒之物,如今又逢凛冬之际……哎……”
四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不禁有些担忧。
“我正想问呢,上次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误事……”
四叔转过头来,眼睛里的担忧却没有减少。
“洛北,现在看来,要想彻底救老爷,也只有你了……”
听到这句话,洛北心底一颤,他可以看得出四叔眼里的忧虑很深。
然后,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望着外面的雪景,喝下了半壶酒,菜倒是没有吃下多少,洛北有些晕晕乎乎的,但他发现自己的酒量还算不差,没过多久,那股浓重的酒劲就渐渐消退了。
倒是关于治病疗毒的事所说不多。
一直到午后,天上的阴云渐渐消散,阳光终于露了出来。
四叔再一次把洛北送到了那间小房子里,还是那个木桶,还是盛满了热水,四叔走的时候关上了门,还是熟悉的黑暗里,望着幽暗的火光。
这一次洛北很想保持清醒的意识,可没想到,热气上涌,让酒劲再次涌了上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样。
很快,他就再次进入了睡眠当中。
这一次没有见到上次梦境里的那条金色的鱼,只有一条漆黑的路,漫长的看不到边际。
他一开始还特意的保持着清醒,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可是随着黑暗的蔓延,他变得烦躁起来。
这时候,一把冰冷的铁剑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穿透了他的身体,那股生铁所带来的冰冷瞬间蔓延至他的全身。
安静笼罩了他的意识,他觉得自己正在感受着死亡的到来。
“吼吼”,几声刺耳的叫声突然传来,洛北挣扎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束微弱的银光从远处照进来。
梦境就是梦境,总有醒来的时候,洛北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那扇被关上的门竟然敞开了一道缝。
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好像就是梦境里那束微弱的亮光。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就看到一双闪着明亮光芒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大白,这个家伙怎么会找到这里?难道梦里听到的叫声也是这个家伙?
洛北刚要起身,发现自己竟然跟上次几乎相同的有些虚弱,只能稍稍坐下又缓了缓,他看到角落里的香此刻都已经烧完。
过了不知多久,洛北终于恢复了体力,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两次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会变得如此虚弱,但他看遍全身,并没有什么异样,想想便也没什么。
洛北抱着大白走出那扇门,外面的空气变得比白天要冷上许多,风并不大,但刮在脸上却异常的痛。
这就是冬天,风雪初来,除了带来如画般的皎洁,同时也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踏着薄薄的雪,洛北在夜色之中往回走,院子里变得无比的安静。
夜深了,大概每个人都躲在被窝里,辗转于梦乡之中。
再次看到那座“缥缈亭”,他想起那也与温青青在亭中说话的情景,发现来到这座大院的每个人好像都很神秘,或者说是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就在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怀里抱着的大白从一开始十分安静突然变得警惕起来。
洛北这才凝神望向那座小亭子,发现在栏杆下的阴影里好像有一个人影,正在雪地里不停的颤抖。
想不到怪事竟然会这么多,洛北皱着眉,他有心不想去管闲事,可终究还是有些不忍,看那人颤抖的样子,就可以想象的到应该会是受了伤,加上雪夜里天气会变得异常的寒冷,如果真的是受伤之人,那这个晚上也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少年的心性总是单纯很多,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都是人善良的一面,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深夜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受伤?
即便如此,洛北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毕竟现在夜已经很深,四周静的吓人。
他步子迈的很轻,但走在雪地上还是难免会有些声音,不知道阴影里的那人是不是注意到正在接近的洛北,他阴影里身子竟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什么人?”洛北的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的大声问道。
“别……别大声……”那声音很轻,而且有些微弱。
但洛北听得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好像还有些熟悉。
阴影里的人抬起一只手,向洛北缓缓的招了招手。
洛北走的更近些后,赫然发现,躲在阴影里的不是别人,而是紫衣女孩温青青。
他深深的喘了口气,放下怀里的大白,赶紧走上前去,温青青的脸色很白,她穿着一身紧身黑衣,一只手捂着肩头,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满是鲜血。
“别问我为什么……先带我回去再说……”温青青没有让洛北说话,声音虚弱的说道。
洛北扶起温青青,发现她的身子竟然很轻,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重量,他本想背上她,可是被她拒绝了,所以只好扶着她一路缓慢踉跄的走向前院。
好在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所以洛北很顺利的把温青青送到她住处门前。
温青青推开门,把身子靠在门边,她看着洛北,目光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过了很久才说道:“我没事……只是……还有一件事现在只有你才能帮我……”
洛北看着眼前因受伤而变得极度虚弱的女孩,不知道现在除了赶快处理伤口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看着虚弱的温青青,洛北终究还是心生不忍,于是只好点点头。
“缥缈亭那里一定留下了血迹……我……想求你帮我……”
洛北这才恍然,两个人离开时他还低头看过,那里的确留下了血迹,温青青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自然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帮她再回缥缈亭,销毁那些残留在雪中的血迹。
看到洛北轻轻皱着的眉,温青青知道他此刻心里充满了疑惑,于是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
第51章 月下枪影
初雪之后,月色更明也更亮。
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天地间,清冷又带着几分茫然。
院子里的灯光都已经熄了,没有半点人声喧嚣,所以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寂静。
走在雪地上,除了凛然的寒风,洛北能感觉到脚下的雪比早上出门时又硬了许多。
从前院到后园的路并不算长,可洛北还是走了很久,至少他自己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想到温青青,他实在很难想象,像她那样的女孩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为什么又一副不想声张的模样?
不管怎么想也很难想明白,可是自己既然答应了她,那就先帮她完成这件“消灭痕迹”的事,而且她也说过,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自己。
洛北望向天空,无奈的笑了,发现这座大院里的人真的是很奇怪。
当他再次来到“缥缈亭”的时候,发现那块亭子前的台阶下本来留有血迹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大滩水,水面上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晶。
他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就在他刚要喘口气的时候,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的他差点灵魂出窍。
“真想不到居然会是你呀!”
洛北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美丽妩媚的脸,这张脸不但美,而且美的精致,细长的眉,弯弯的眼,稍稍显瘦的脸,被风吹乱的长发。
好奇的目光里带着一丝笑容,但更多地却是疑惑。
柳飞燕就好像抓住了夜里翻墙而入的小偷一样,睁大了那双美目,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小贼”。
洛北几乎跌坐在地上,被她看着,有些措手不及。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留下一地的血呢?”柳飞燕眼睛眨了眨,突然问道。
“我……我什么都没做,哪里有血了?”洛北“我”了好几声,才终于有些结巴的这句话说完。
柳飞燕伸着手把头发拨了拨,眼睛里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放过洛北的意思。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四叔,或许还要请官府来查一查……你真以为地上的水是雪化的?这么冷的天你觉得可能么?”
洛北的心开始下沉,看到满地的水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想到的,呼啸的北方里,又怎么会突然多出那么一大滩水?
脸在冰冷的风中还是涨的有些红了,虽然不太知道温青青到底是为什么才受的伤,但相比其中定有些事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何况,眼前的柳飞燕一向是跟她过不去。
可是,不说又该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惊动了四叔,甚至是官府,那么她会不会遇到更多的麻烦?
大概看出了洛北正在权衡利弊的心思,柳飞燕从鼻孔里“哼”了两声,然后伸出手居然在洛北头上敲了两下。
“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自己不说真的是在帮她?今晚她身上的伤如果得不到治疗,明天恐怕连床都下不了,到那时候……就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了……”
洛北愣住了,他发现眼前这个妩媚的女子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该怎么办,他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
“还在想什么,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快带我去见她……”柳飞燕的话变得有些低沉,也带着些许的责备之意。
洛北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而且她说的有道理,从温青青的伤势来看的确不轻,所以他只好带着柳飞燕前往温青青的房间。
临走的时候,洛北还望向那滩水,柳飞燕推了他一把,催他快些。
“还看什么,我都处理好了……”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两个人很快回到温青青门前,柳飞燕对洛北指了指门,洛北知道她是在让自己敲门,于是只好上前轻轻的扣动房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警惕但很虚弱的声音问道:“谁?”
“我……我回来了……”
“别……别进来,我……我在……”温青青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变得有些紧张的说道。
这时候柳飞燕推开洛北,直接说道:“丫头,快把门打开,你的伤自己处理不了……”
屋子里的声音沉默下来,过了很久,门上“咔嘣”响了一下,柳飞燕不等门打开,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很快又把门关上,不但把洛北留在了外面,还命令式的说道:“女孩子的事,你不方便进来,在外面等一会儿……”
洛北面对着合上的门,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自己只能面对着寒风,还有清冷的月光。
雪,不知从哪里飘落,落在洛北的脸上,一股淡淡的凉意透过皮肤袭上心头。
安静的夜晚,明亮的雪夜,不知道这个冬天到底有多长?
他望了望那扇关着的门,里面没有什么声音,不知道温青青的伤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柳飞燕进门的时候特意让他等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需要自己?
“不想那么多了,还是先坐一会儿……”洛北感觉站的久了,自己的脚板已经渐渐开始有些麻木。
于是他走上最高的那一层台阶,那里还可以稍稍避一避风雪。
洛北望向不远处那间房子,发现这院子里的每一间房子虽然都极为相似,但细微处还是有些区别。
比如屋脊上小巧的瑞兽,每个房顶都似有不同。
雪落在树间,压的树上的枝叶也弯下了腰,又在风中轻轻颤抖。
这时候,隔壁原本静悄悄的院子里,突然有一道银光闪过,然后又很快消失,就像是一颗落进眼底的星辰。
接下来,漫天飘洒的雪花变得不再平静,化作晶莹的光斑在空中凌空飞舞。
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院中,洛北赶紧站起身来,仔细望去。
只见院落当中,一个穿着薄衣的身影正手持银枪,在雪中穿梭狂舞。
银枪闪烁,宛如一条飞舞的狂龙。
枪影越来越快,每一招似乎都充满了强烈的战斗意识,甚至好像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做生死之敌,如万千兵马两军阵前的一场大战正在愈演愈烈。
枪尖刚刚挑落一片残叶,眨眼间挥枪横扫,又是一大片雪花乱飞。
洛北看着手持银枪上下飞舞的身影,月光之下,没有敌人,只有一个孤独的枪影与之轻和,可他还是像一只走出牢笼的猛兽般,冲向虚空之中的万千敌人。
他亲眼见过栖霞山上秦慕川与黑衣人的那场大战,如果说那是一场江湖中高手与高手间的生死之战,那么眼前的月下枪影则会显得更加真实。
洛北正看得出神,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柳飞燕从里面走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不知道是对洛北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明明不是自己能去的地方却偏偏要去闯……真实可笑……固执的可笑……”
洛北猛然回头,看到柳飞燕,而在此刻,柳飞燕却站在门前,望着那月下闪烁如风的枪影。
不觉间竟似有些痴了。
这时候,那杆上下飞舞迅猛至极的银枪突然开始变的慢了下来,闪动的银光随之开始变得凌乱起来。
直到最后,竟直接“咣当”一声脱手落在了地上。
那个身影也在地上跪了下来。
宛如跌入谷底的勇士,在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悲痛无助的跪在地上,任风雪在耳边呼啸。
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跪在雪地里的人影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孤独,就连他最后能抓住的那杆银枪也抛弃了他,安静的躺在地上。
洛北转过头看着出神的柳飞燕,只见她美丽的眸子里好像突然生出一丝落寞。
“她……她怎么样了?”
洛北突然的问话打断了柳飞燕的思绪。
柳飞燕干咳了两声,摇摇头说道:“不好,她的伤很深,虽然清洗了,也涂上了外伤药,不过总要几天才能好些,所以这几天她就不能出门了……”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常来看她的……”
说罢,柳飞燕缓缓的走下台阶。
她又最后向隔壁的那处望了望,眼神里的落寞渐渐融化,她长叹了一声,转回头对洛北说道:“快回去吧,难不成你还想在外面蹲一晚上?”
洛北张了张嘴,看着柳飞燕窈窕的背影,心想这人的长相跟说出的话之间还真是很难看出关系,明明长得……可是嘴里说出的话就好像带刺一样。
“喂,你知道隔壁舞枪的那个人是谁吗?”洛北追着已经离去的柳飞燕大声问道。
柳飞燕身子稍稍一滞,却没有再次转过身来,而是挥了挥手道:“回去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觉,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眼看着柳飞燕去的远了,洛北又望了一眼那个跪在雪地里的人影,心道:“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洛北想遍了府里见过的每一个人,好像都不是。
“哎,自己想那么多干什么,她说的对,是谁又有什么好重要的呢!”
于是,洛北也不再多想,径直往回走去。
……
月下,院子里再一次回到了空旷和安静当中。
洛北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了一阵风铃声,他恍惚中记起上一次听到大概还是初来的那天晚上,而如今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他想起了程敏,不知道他说的大事怎么样了?走出那个偏远的小山村之后,他发现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些神秘让人猜不透的心事。
师父秦慕川每一次在无字碑前弹奏琴弦的时候;程敏摸着胡子思索的时候;温青青莫名其妙所受的伤;万雨棠倒在湖心的酒;柳飞燕望向月下舞枪人时那萧瑟的目光。
他从来没有问过,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好像……只有自己没有这样的心事……”
躺在他身边已经睡熟的大白忽然打了个滚,一条腿踢在了洛北身上,颇为有力。
“我竟然忘了它了,它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的没心没肺……”
洛北自嘲的想着,发现自己居然没了睡意。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
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些,洛北不禁把身上的被子又盖的严实点。
风铃声再次响起。
像是一连串清脆的乐声在耳边不停的荡漾。
……
……
第52章 苏小红之死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唐人诗词多风骨,看来真是不假,哪怕是冬去犹寒,身受贬谪,也能把景色写的这样壮阔,真的是难以企及呀……”风先生坐在窗畔,手里托着一本书,眼睛却看向远处屋盖、树梢之上栖满的雪色,出神说道。
风夫人这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件柔软的毯子,看到自己的丈夫,盈盈一笑道:“你呀,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敢把窗子打开,难道忘了神医的嘱咐……受了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就直接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风先生一把抓住了夫人还没有来得及抽回去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如眉,你说我这双腿真的还能好么?已经有十五年几千个日夜没有用过它了,说实话……我也早就没有这个想法了,有你在我身边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风夫人双臂环住了丈夫的颈子,把脸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青哥,别说这样泄气的话,你一定能再次站起来,神医说过的……”
风子青被妻子说话的气息吹的心神一荡,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突然抓住妻子的手,将她整个人猛的扯进自己的怀里。
段如眉虽然年纪也已经不小,但岁月好像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的脸还是那么白皙妩媚,她的眼里永远都含着笑,就连那颗朱唇下小小的黑痣,都好像在显示着这个女子成熟和魅力。
如果说少女的笑是初春的风,可以融化冰雪,那么像段如眉这样的女子就是盛夏里炙热的骄阳,随时都会点燃你心头的那一团火。
然后蔓延至全身……
风子青眼睛里好像也有一团烈火,转眼就烧遍全身,他盯着妻子的脸,气息开始变得急促。
“青哥别,你的身子还没好……不……不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唇便被压住,随之而来的是丈夫急促的喘息声。
很快,她就已经感觉到一只手像蛇一样钻进了她的衣带里,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种凉意不禁让她滚热的身体下意识变得僵硬,但她没有再拒绝下去,因为她深知,自己的丈夫已经在多年的折磨中变得无比的敏感和脆弱。
所以,她就像是融化在丈夫怀里的春水,任丈夫不停的探索和亲吻。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现在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候。
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悄然停了。
雾气渐渐升起,天地如新,窗前的树枝上凝结起一层薄霜。
早起的鸟儿正在准备展开翅膀,新的一天正在最后的沉寂里悄然醒来。
那本曾捧在风子青手里的书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
屋子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窗外响起了一串风铃声。
……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注意过,雪后的第一天,风一定会卷着雪花漫天飞舞,轻如鹅毛,如从天降。
而天空也多半还阴着,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任风灌进衣领中,任雪花落在脸颊上。
这时候的寒冷还礼貌的保持着温和的态度,雪花融化时会带着一丝凉意,这种凉意有时会让人产生一种快意。
第二天一场薄雾降下,树枝上,房屋顶,都结起了薄霜。
风已经停下,空气里的寒意却已经不再那么温和。
阳光升起时,薄雾渐渐散去。
一只鸟从林中飞出,落在了房檐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霜雪的寒冷,它竟也跳了又跳,最终还是展翅飞走了。
房檐上结起的一根长长的冰锥在阳光下融化,直到断裂,径直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这时候,大院里每一个房间的门都还关着,说明大家还没有起。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迎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哪怕如万如海一般宽厚,但也不可能失了规矩。
四叔在后园的回廊上荡着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缥缈亭边,看到亭外那一滩已经结成薄冰的水,又看了看四周刚开始在阳光下融化的雪,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
然后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铁门,只见铁门上的大锁仍旧完好,这才稍稍放心。
这时候,那位常跟在他身边的年长管事匆匆走来,看到四叔时就加快了脚步。
他在四叔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让四叔皱起了眉。
四叔背负着双手,沉声道:“府上近来可真是不太平啊……”
“你马上去官府报官,同时……派人去通知苏泉……毕竟那也是他的女儿……”
四叔的话很简洁,管事告辞离去之后,他仍站在雪地里,望着缥缈亭上的那副对联,一时竟有些出神。
“权兮利兮,云与月兮,什么才是缥缈,又如何才能逍遥……”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再停留半分,而是向前院走去。
……
在靠近大门方向的一间房前,此刻房门正敞开着,冷气吹进屋子里,让原本应该充满温暖的地方也开始凛冽起来。
屋子外,青石小径的尽头上零零散散的站着几个人,两个丫鬟,一个仆人,他们都在伸长了脖子望向那扇门。
其中一个丫鬟身子还在微微的发抖,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那个男仆人问道:“小菊,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吓成这样了?”
那个叫做“小菊”的丫鬟眼睛里满是恐惧,身子一颤,垂下头去,声音颤抖的说道:“血……很多血……”
男仆人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说道:“这里面不是住的苏小红吗?难道是她死了?”
“我……我没……看清楚……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一滩血……就吓的逃了出来……”小菊仍然惊魂未定。
“这……最近府上可是怎么了,刚消停了几个月,怎么又……”另外一个丫鬟叹着气说道。
“不可胡言乱语……什么事都要等官府来人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四叔的声音突然出现,三人差点被吓掉了魂一样,回头看到是四叔,他们都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四叔望向小院里,只有两排脚印,除此之外,雪地上没有任何的其他痕迹。
他微微的皱了皱眉,然后蹲下身子,仔细的看了看那双脚印,只见脚印踩在雪中,痕迹颇深,显然不是平常人穿的布鞋所能留下的。
这时候,那名外出的管事正带着四个穿着官府模样的汉子从大门外进来,很快便到了这里。
为首的正是上次来过的那位袁姓主簿,他身后跟着的三个人都是女真人,膀大腰圆,腰间佩有腰刀。
四叔迎了上去,对几人轻轻抱拳道:“原来是袁大人亲自前来,不知程捕头怎么……”
袁主簿笑了笑道:“四叔客气了,什么大人,在下不过就是个主簿,蒙大人信任而已,至于程捕头嘛……他另有要事,所以接到府上通知后,大人就让我与这三位捕快一同前来……”
“自然也要谢过大人这些年来对府上的照顾……”四叔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客气的说道,然后侧过身去,把路让给了他们。
“四叔何必如此客气,既然都同在大人治下,有什么事大家自然竭尽全力……”袁主簿捋了捋胡子,寒暄道。
他自己却没有动,而是给身后的三人使了使眼色,三人会意,手里握着腰刀,从小径上的雪地走向小院里面。
他们先是蹲下仔细的看了看雪里留下的脚印,然后才避过两行脚印向里面走去。
三人走进屋子里,过了许久之后,才见出来,并且留下两个人站在门前,其中一人满脸凝重的走过来。
“主簿大人,屋子里死的是个年轻女子……是被利器穿透喉骨直接把人钉在了墙壁上致死,那利器是……”那人看了看主簿身边的四叔和其他几人,没有说完。
主簿微微点头道:“无事,只管说就是了……”
那人这才继续说道:“利器是一枚折断了长杆后的镔铁枪头……现在还留在现场……”
主簿长长的吐了口气,眼神转了转,然后道:“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血……屋子里流了很多血,好像是杀人者故意把女子的血全放干净了一样,再有就是这两排脚印……”
他回过头去,指着那两排十分清晰的脚印说道:“我们拿女子的鞋进行了比对,两者相差很大,雪地里的脚印比女子的脚大了很多,应该是一名男子留下的……而且从脚印的痕迹来看,应该是宋朝军队里中级以上军官所配有的战靴……”
听到宋朝军队,主簿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你能确定吗?”
“可以确定,因为我们三人在此之前,曾跟随斡不也将军征战南朝,对宋朝军队的配备情况再熟悉不过……”那人十分肯定的说道。
主簿听了之后,转身面对着四叔,沉声问道:“四叔,在府上可有谁曾在军中供职过?”
一阵风忽然吹来。
不远处的房门被风吹的不停的扇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四叔身后的三名下人好像被吓了一跳,脸色有些苍白。
四叔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背还是佝偻着,目光深邃的就连自认为阅人无数的袁主簿都看不出任何情绪。
袁主簿在等,等四叔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事情关系到军中之事,其实在心里他并不希望万府有这样的人出现,因为这很可能会引发一些想象不到的重大事件。
但是,在女真差役面前,他只能问出口。
奇怪的是,四叔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怎样,并没有急于回答。
而这个时候,一阵阵悲恸的哭声从大门外传来。
很显然能听得出,痛哭的是一个饱含沧桑的老者。
四叔慢慢的转身面向大门的方向,他自然知道,门外痛哭的就是苏小红的父亲,那个曾要带走苏小红,却被女儿言词拒绝的苏荃。
他自己可能也无法想到,父女再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
……
第53章 一封烧毁的信
四叔的不动声色,让袁主簿着实有些为难,一方面他并不希望真的在万府出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四叔给出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候,还没有看到人,就已经传来悲恸之声。
寻着声音望去,只见大门处走来的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月白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件夹袄,头发蓬乱的散着,早已没有了当初与洛北相识时仙风道骨的模样。
老人走路是小跑着的,粗布鞋的底子早已经磨平了,看起来有点踉踉跄跄,但他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发觉,或是根本没有在意。
“小红……我……来迟了……来迟了……”
苏泉跑的其实并不快,可每踏出一步,身子总是在左右不停的摆动,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时都可能摔倒。
通往大门的路上雪多已被清扫干净,只是残雪嵌在石缝里,加上清晨刚刚散去的薄雾,让这条路显得更加光滑。
所以,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踉踉跄跄的苏泉终于还是摔倒了。
“砰”的一声,他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扑出去的,整个人正好平趴在地上。
但几乎没有停留,他很快就用双手支撑起身体,勉强的爬起来,眼睛里只有那条通往苏小红房间的路,就算倒在地上磕的满脸是伤,嘴角还流着血,他也丝毫没有在意。
这一次,苏泉没有看四叔一眼,甚至连那些官府中的差役也根本不在他的眼睛里,他只有一个心思,马上见到女儿。
官府中的差役刚想拦住他,被袁主簿使了眼色,才让开了路。
“哎,人世间的悲恸莫过于此,白发人送黑发人……”袁主簿看着苏泉的背影,不禁感叹道。
“悲剧从来都是死者的结局,却是生者的开始……”四叔仍旧背负着双手,眼神肃然的望着那扇开着的门,说道。
“四叔,不如我们也一同进去看看吧,这位老人家别在悲痛中做出什么傻事来……”主簿不动声色的对四叔说道。
“袁大人请……”四叔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袁主簿看着身边的那名差役,说道:“带我们也进去看看”
那人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说:“主簿大人,里面……很惨……”
“无事,一见便知”说着,袁主簿先走了出去。
那名差役见领头的人朝里面走去,也赶紧跟了上去,四叔走在最后面。
那扇门后是一片漆黑,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安静的甚至让人有些难以相信,就连走进去的苏泉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嚎哭,也没有咒骂。
静悄悄的,就像从来没有人走进里面一样。
走到门前的时候,袁主簿对两个手下点了点头,却看到他们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脚下,他低头一看,脚下意识的挪开了一尺多。
门前是一滩殷红的血迹,早已经风干,可从痕迹来看,正是从那扇门里面流出来的。
主簿抚了抚长须,神色有些变换。
很难想象,到底要流多少血才能从门槛下的缝一路渗到这里?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现在还没有走进那扇门,不知道被杀死的女子到底有多么残忍。
血,是从门里一直渗出到门外的,就像是一条曾经汹涌奔流的河,直到有一天彻底的干枯,但河水消失之后,还是留下了水渍,依稀还能想起那条大河。
只是这条河是红色的,鲜血之红。
房间的所有窗子都是紧紧关着的,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一场雪之后,天气就已经转凉。
阳光从唯一开着的门照进屋子里,尘埃在一寸光阴里漂浮着。
刚刚走进来,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袁主簿皱着眉,目光深锁。
因为在走进屋子里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那面白墙上留下的大片血迹,就像是一朵盛放的鲜红色的花朵。
在距离那面墙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苍老的身影正背对着众人坐在地上,身子下是大片血迹。
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一动不动。
他的背隆起,就像是一只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的骆驼背上的那座驼峰,在苍茫的沙漠里,不但迷失了方向,更离开了所有的同伴。
苏泉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就那样孤独的坐着,怀里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身上的夹袄裹住了女孩的身子,女孩的脚**着露在外面,苏泉把女儿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久未见面的父女般,只是女孩没有再像从前一样挣扎着摆脱父亲的热情拥抱。
在主簿身边的差役走过来,捡起在苏泉身边不远处的半截镔铁枪,枪柄被利器斩断,寒铁一样的枪尖上还留着血迹。
“就是这半截枪,插进死者的喉骨,把她的整个人钉在了墙壁上……”
说着他一指墙上那朵盛放的血花。
主簿低头四下里看了看,屋子里桌椅有些凌乱,一块窗帘被撕了下来,显然是曾经有过一场简短的撕扯,除此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摆放的很整齐。
他走到里面的床边,一件粉红色的外衣随意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子,见到衣口处有明显被撕扯的痕迹。
“大人,这应该是有人肆意闯进女孩的房间……乱性之后杀人灭口……”那名差役跟在主簿身后说道。
主簿放下那件外衣,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又看了许久。
他长叹了口气:“从这些留下的证据来看,现在也只能如此定案,四叔……”
他看向四叔,目光幽深的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死者的亲人也在,我想现在四叔应该告诉我们……那个人到底是谁?”
四叔无奈的喘了口气,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说道:“来人,带袁大人他们前往二老爷的房中……”
趴在门外没敢走进来的管事听到四叔话的一瞬间腿竟是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二老爷?”
那不就是老爷万如海的堂弟万雨棠?
几乎所有知道府里情况的人都怔住了,这位老爷的堂弟已经在府上住了很久,但很少与人接触说话,通常看到他的时候,不是在往喉咙里灌酒,就是喝醉之后放声高唱着什么曲子,因为吐字不清,所以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唱的是什么。
时间久了,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了疯癫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人过多的在意这个人。
万雨棠,这个名字对于洛北来说,最大的印象就是那天看到他给湖里的鱼喂酒,这可能是正常人都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事情。
“还不快去……”四叔的声音里带着威严和略微的责备。
那名管事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带着三名官差离去。
“袁大人,我们一同去看看吧,万雨棠毕竟是老爷的堂弟,如果真是他……我还不知该怎样跟老爷交代……”四叔征求袁主簿的意见说道。
袁主簿默然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立即就走的意思,而是蹲下身子,看着一直低着头抱着苏小红尸体的老人。
“老人家,令爱既然已经去了,您老还要保重身子……有什么要求就请告诉我等……”
苏泉缓缓抬起了头,只见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脸色好像一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请求?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请求……如果可以,请抓住凶手,割下他的头颅,还我的孩子一个清白……”
“这……我们一定不会放过凶手,但该怎样惩处,还需要根据法典……不过你放心,杀人者人必杀之,这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说着,袁主簿捡起地上的那半截镔铁枪,拎在手里,然后与四叔一起出门而去。
屋子里的人都已经离去,再一次变得安静下来,苏泉佝偻的背突然一阵颤抖。
这时候,所有的情绪终于再也无法忍住,在一瞬间爆发,就像是奔流而来的洪水一样,彻底淹没了这个染尽霜华的老人。
屋中,满是呜咽之声。
……
官差打开了万雨棠的房门,冲进去之后却发现,整个屋子里异常安静,在搜寻之后发现,这里早已经是人去屋空。
主簿与四叔一起走进来,一名官差向他汇报道:“大人,这里面没有人,除了留下一个酒壶之外……就只有一堆灰烬……”
袁主簿让过了几个手下,来到他们所说的那张桌子前,只见上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酒壶,在桌子下面是一个早已熄灭的炭火盆。
火盆边上残留着些许灰烬,很显然,这些灰烬并不是炭灰,而是纸被烧了之后才会留下的。
他蹲下身子,在灰烬当中仔细的扒了一遍,然后从中找到了一小块没有完全变成灰烬的纸页。
这小小的纸页是折叠起来的,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竟写的有字。
“棠亲啓……”
“这应该是一封信,可惜已经被烧了,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内容?”主簿拿着纸片断定道。
他小心地把纸片装进衣袖里,然后起身看了看那个酒壶,用手拿起来,感觉很重,显然里面是盛满了酒的。
“酒没有喝……一封烧了的书信……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却不见了……”
主簿淡淡的看了看四叔,然后对官差吩咐道:“回去马上发出通缉告示,如此残忍的凶犯,要是不能捉拿归案,那真是苍天无眼了……”
三名官差应声离去,屋子里只留下了四叔跟主簿两人。
“大人莫非还有什么事要单独问在下?”四叔似乎看出了主簿的心思道。
主簿表情却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低声问道:“四叔,你实话告诉我,这万雨棠真的在宋军之中当过兵?”
四叔微微的点了点头,说道:“建炎元年,万雨棠曾在名将宗泽麾下任前军副先锋,那时金人南侵,进犯孟州汜水关,两军交战时,万雨棠手里的镔铁枪也曾杀敌无数……”
“那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如果真是这样,他大概也早就成了军中的高级将领了!”主簿问道。
四叔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说道:“那是因为他中了一掌……那一掌即便是老爷一时间也无法治愈……”
主簿有些惊讶,感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伤是连万神医都治不好的,真是想不到,想不到,而且仅仅是一掌……”
“不知道打他那一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四叔缓缓的摇头道:“这个老爷也曾问过,但他从没有说起过,因为受了这一掌之伤,多年来承受痛苦,所以他常常酗酒度日,这让府上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个疯癫之人,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主簿目光明暗不定,只是轻轻的点头道:“看来真应该见见这位驰骋沙场的将军啊……”
说罢,他向四叔告辞道:“就此别过,如果府上有此人消息,还请立即告知……临来之时,大人曾嘱咐我代他问万神医好!”
四叔的手在主簿的胳膊上轻轻的拍了拍,然后退后了一步谢道:“在下代老爷谢大人好意……”
主簿稍稍怔了一下,转而微笑着道别离去,四叔扫视屋子里的一切,随后对外面等待的管事仆人道:“即刻封闭这间屋子,谁都不许再进来……”
……
第54章 柳飞燕的告别
洛北看到一波一波走进大门的人,又有三三两两离去,其中还有几人竟然带着腰刀,一看就是官府中人。
这时候,袁主簿正告别了四叔,回头间远远的望见洛北,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洛北自然也记得这人,当初程敏离去就是他传的官府的调令,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竟然都是从一个没有太多的小院子里走出来的,而且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有不同。
他自然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的惨事。
然后,洛北就看到了一身锦衣装扮的柳飞燕,她就站着路边,身材还是那么婀娜,只是脸上妩媚的笑容却不见了。
阵阵寒风吹的她长发轻舞,雪地间如一只俏丽的鸿雁,久久伫立,凝眸而视。
一个苍老的身影踏着清雪,那扇漆黑的门里走出来,踩的脚下的雪“咔咔”作响。
苏泉身上的夹袄用来包裹着怀里的女孩,他自己的衣服则显得格外单薄,但此刻,却没有任何风可以撼动他分毫。
因为他是一个父亲,也许只是最后做一次父亲。
但是,抱着女儿的父亲永远都是最高大坚强的依靠,哪怕怀里的女儿已经失去了生命。
女孩的头发很长,从苏泉怀里垂落下来,就像万条垂下的丝绦,在风里不停的挥手。
苏泉抱着苏小红的尸体缓缓离去,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恨,没有不平,只是变得极为暗淡,暗淡的像是个死人才有的眸子。
经过柳飞燕时,他似乎没有停顿,甚至就像根本没有看到过她一样。
可是,柳飞燕的眼睛里却已经满是泪水。
“老人家……小红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看到苏泉一步一步艰难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柳飞燕突然大声问道。
苏泉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半截铁枪穿透了她的喉骨……血流完了……听说那人从过军……叫万雨棠……”
最后“万雨棠”三个字说的很慢,但很重,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让人不禁联想,如果凶手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一口一口撕下那人的肉。
但他没有显示出那样剧烈的恨意,甚至只是很平淡的说出“万雨棠”这个名字,然后便没有任何再留下来的意思。
“岁月如苍狗……人生似浮萍……浪迹天地外……花落梦未醒……”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太白啊太白,老朽苏泉我今夜将而去,纵有黄金万两,名樽千盏,又岂能换我父女片刻相聚……”
苏泉头也未回,抱着女儿的尸体大笑放歌而。
留下了柳飞燕和洛北在风中迷茫的对视。
“铁枪……万雨棠……”洛北自言自语的念道。
说道铁枪,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月下舞枪的那个身影。
残窗外,冬雪阵阵,寒风凛然。
只有那孤绝的枪影带着劲风,与风雪相抗,与天地共舞。
啸天穹,裂金石。
那一瞬间,枪影凌厉无双。
而那背影又是孤独寂寥的,在印象里,又怎能让人跟“万雨棠”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万雨棠在所有人眼中的印象就是饮酒作乐的时疯癫的样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
“那天晚上月下舞枪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洛北突然问道。
柳飞燕的脸变得有些苍白,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而是十分认真的点头道:“那就是万雨棠……他……也的确曾在军中为将,但是我不相信……杀死苏小红的人会是他……我不相信……”
说完这句话,柳飞燕几乎用完了所有的精神,她每一句话都好像可以的加重语气和提高声音,但是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再支撑住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个事实。
她的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就跌倒下去,洛北想要上前去扶住她,可是被她拦住了。
柳飞燕默然长叹:“我一定要亲口问他,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万雨棠?如果真的是他所为,我一定会为苏小红报仇,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看着柳飞燕决绝的背影,洛北突然觉得,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好像只有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而他们,彼此之间似乎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亦或是秘密。
……
万如海所住的屋子门窗紧闭。
那一夜下的雪早已经被下人清扫干净,但门前的青石板已经生硬而冰冷。
此刻,冰冷的石板上却跪着一个人。
长发如瀑布般垂落于肩头,一身锦衣,长裙盖在脚面,原本明媚的身姿,此刻看起来更显出几分倔强。
门窗仍一直关着,似乎根本没有开启的迹象,甚至连刚刚还在后园行来走去的管事丫鬟,此刻也没有再出现过。
但柳飞燕却一直跪着,好像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跪在老爷的门前,更没有人上前去问。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窗畔走来一个人,脚步沉稳,背上却是佝偻着的。
谁都知道,万府上下除了万如海只有一个人可以如此近距离的出现在老爷的房门前,那就是四叔。
万府上下没有人知道四叔跟万如海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们也从来没有具体描述过,甚至连管家这个称号也都是人们给的,万如海自己也没有说过。
但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一点就是,老爷对四叔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这间从来没有对他人开启过的房门,在洛北之前,也只有四叔进去过。
四叔清了清嗓音,沉声说道:“你是在等老爷吗?”
柳飞燕听到是四叔的声音,才缓缓转过头,只见她的脸依旧清丽,只是打扮上已经少了几分女人气,而多了几点英气。
“四叔,我想求见神医!”
四叔沉默着摇了摇头,许久方道:“他现在的情况还很不好,也许要过了这个冬季才能出门,所以你在这里跪的再久,也根本等不到他……”
柳飞燕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四叔说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还是变得失望起来。
“不过……”
“你见老爷所为的不知道还是不是这粒玉心丹?”
“如果是,你大可以不必跪在这里……”
说着,四叔从怀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瓷瓶,上面紧紧的塞着布塞。
他伸出手,递到柳飞燕面前,柳飞燕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
她颤抖着的手接过瓷瓶的一刹那,便深深的拜了下去。
“四叔,柳飞燕此生绝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四叔默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在刚要转身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要走就快些走吧,不要再回来……”
四叔佝偻的身影已经去的远了,只留下柳飞燕茫然的望着他,手里却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瓷瓶。
在一间小屋前,四叔站了许久。
只听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有人在屋里说道:“四叔,想不到这些年来,你的心肠变得越来越软了……”
四叔一怔,然后低头无语,没有回答里面的话,也没有解释什么。
“好了,既然如此,就让他们一对鸳鸯天涯再见去吧……”里面的声音显得很是疲惫,说完这句话之后也再没有出声。
四叔在窗前沉默了很久,才又缓缓退离而去。
……
柳飞燕拜别四叔之后,她带着简单的行囊,背后背着一把长剑,甚至没有向洛北和温青青,或者是任何人告别,锦衣素面的离开了万府。
她一个人出了朱仙镇后站在镇子外那条苍茫的官道上,望着飞马疾驰之后掠起的烟尘,心中略微思索,便一路向南而行。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个时辰。
这时,黄昏日暮。漫长的古道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
柳飞燕用手遮住耀眼的夕阳,望着远方漫长的道路,腹中感到一阵口渴。
正巧前方有一个茶舍,于是她来到茶舍坐下,要了一壶茶与几份小菜。
因为路上行人较少,茶舍眼看就要收摊,那伙计见柳飞燕如此秀丽的女子竟然独自出门,倒也十分热心的提醒起她来。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如今这年月,路上可不太平!”
柳飞燕望着天边就要落山的夕阳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想来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我的去处吧……”
那伙计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呲着牙笑的有些尴尬:“姑娘你……你多加小心吧!”然后便去端菜去了。
这时,天色将晚,路上几无行人。
忽然,一阵尘土飞扬,几匹快马从北方奔驰而来。
马是一色的高头骏马,马背上的人身材也极是高大,带着飞扬的尘土,由远而近,眼看已过了茶舍。
其中一个马上之人突然大叫了一声:“慢着!”
很快,那几匹已经飞奔过去的快马便调转马头又跑了回来。
那人头戴一顶毡帽,身上穿着盔甲,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十分耀眼。
他身后的几匹快马上的人穿的服饰跟他差不多,唯有肩头的护肩甲少了几块鳞片,一看就知道是以此人为首的下属军官。
头戴毡帽的那人对前面的一个人问道:“你们看是这个人吗?”
说的话竟然用的是北方民族女真族所独有的女真语,而他手指所指的就是坐在茶舍里正在喝茶的柳飞燕。
柳飞燕自然听不懂几个人说的是什么,只见几人拉住马缰,腿从马背上一迈,便轻松的从马上跳了下来。
几个金人打扮的军人全部跳下马来,只有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男子还一直稳稳的坐在马上。
这人看起来穿的是汉人服饰,一身灰衣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头上的斗笠低垂挡住了他的样貌。
打扮普通,刻意低调的他腰间系着的一根银白色玉带,显得十分显眼,一看就是贵重之物。
这人身材高挑而胖瘦适中,乌黑的头发系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从头上的斗笠顶上露了出来,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以看清的地方。
柳飞燕的目光没有看正在向自己走来的几个异族大汉,而是一眼不眨的盯着这个头戴斗笠,十分低调的灰衣人。
领头的金兵手里攥着一把弯刀,刻意对身边的几名下属用十分声音的汉语说道:“你能确定就是这个女的吗?咦……看起来长得还不错的哩!嘿嘿,这南朝人男人不怎么中用,只有这女子么,嘿嘿嘿嘿……”
说完一阵大笑。
“将爷说的不错,想不到今日得了个便宜,抓住这名女子回去交差,不但完成了四王爷交代下来的任务,王爷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赏您个新郎做做……”
说罢,几名金兵跟着一起淫邪大笑起来。
……
……
第55章 受缚
柳飞燕抬起头,见几名大汉个个身高马大,手里握着腰刀,身上盔甲鲜明,显然都是军中饱战之人。
只是几人面相猥琐,眼睛里闪着淫邪的光芒,不停的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丑陋至极。
她眼中不禁露出厌恶之色,想到自己还要赶路,不想多生事端,于是起身对老板说道:“老板,这里是茶钱……”
说完,将一锭散银丢在桌子上,便拿起包裹和长剑准备离去。
这时候几个人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走到柳飞燕所坐的位置,分开将柳飞燕团团围住。
“怎么,难道你还想走吗?”
为首的那人“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的贪婪之色毫不掩饰,他见柳飞燕孤身一人,一个柔弱的女流之辈,对他们这几个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之徒来说,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
但这个自己却没有动手,反而是对身边的手下大叫道:“你们这群兔崽子还不快去把人给我拿下?对付一个小妞儿难道还让爷爷我亲自动手?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兄弟们笑掉了大牙……”
他的话特意用汉语说出来,虽然有些生硬,但也勉强能听得懂,很显然,他根本没有把眼前的柳飞燕放在眼里。
被首领训斥了一顿,几个金兵手持腰刀,面露狰狞之色,将柳飞燕围在中间。
见柳飞燕全部去路都被堵死,其中一人伸出大手便要抓住柳飞燕胳膊。
柳飞燕双眉一挑,手里的长剑猛然磕在方桌之上,“唰”的一声,寒光出鞘。
这一招来的实在太过迅疾,那名金兵伸出去要抓柳飞燕的手哪里来得及躲避,只听一声骨骼的破碎声传来,两根手指落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
金兵抱着手“哇哇”惨叫,但这人不愧是沙场之上拼过命之人,即便断指之痛疼入骨髓,他竟然也没有完全慌乱,而是一声惨叫之后,另一只手单提腰刀,一招劈山之势便朝柳飞燕砍去。
眼前的变化来的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其余几人竟在一时间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此刻见同伴被削去两根手指,无不大怒,全部抽出腰间的佩刀,便一起与柳飞燕拼起命来,看起来是定要将她当场杀死方才甘休。
这些人常年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之事,一旦见了血,便立时红了眼睛,哪里还管得了你是男是女,拔刀就拼起命来。
柳飞燕长剑出鞘,剑扫四方,硬生生的将数名金兵逼退数步。
这时候,金兵才终于发现,原来柳飞燕非但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反而一身武功稍显上乘,于是他们再没有了丝毫轻敌之心。
毕竟这些人从生死场上走过无数次,所以当他们不再轻敌的时候,反而变得冷静下来。
见强攻柳飞燕不下,几人便散开各自守住一个方位,将柳飞燕围在核心,互相配合,弯刀从四面八方袭来,使得柳飞燕本来处于上风的局势瞬间变成了下风。
柳飞燕长剑每次与弯刀相撞都觉得有一股大力经由剑柄传至整个手臂,她武功虽然比这些金兵都要高上许多,但却是以轻功身法见长,力量上终究是显得弱了不少,所以每与对方兵器撞在一起,她都是被对方逼的一阵紧迫,只好加快身法,数剑连出,才能稳住局势。
数名金兵大概也看出柳飞燕的窘迫之处,所以果断采取围而不攻,攻其不备的策略,让她渐渐变得应接不暇。
局势变化无比之快,金兵之间配合更是无比默契,见柳飞燕已经捉襟见肘,他们便不约而同的收缩包围。
那名为首之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自己的手下即将形成合围之势,柳飞燕几乎可以说是插翅难逃,于是放声大笑。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把爷儿们战场上的本事用在了女人身上,让王爷知道了怕是要笑掉了大牙,还不赶快把这小娘们儿收拾了,好跟爷爷回去喝酒吃肉……”
柳飞燕柳眉一扫,要不是金兵首领大声说话,她原本还没有注意到这人,此刻见所有金兵均以此人马首是瞻。
她心中略一计算,知道自己短时间内虽然不至于落败,但要想冲出金兵的包围也没有可能,时间一长,束手就擒也只能是迟早的事。
但见这首领抱着双手,一边大声喝骂,一边指挥着手下,不禁心中有了计较。
想到这里,柳飞燕手中长剑突然又快了几倍,分别刺向每个金兵的要害之处。
金兵只能回刀自保,合围之势稍缓,但柳飞燕的长剑每要与弯刀相碰的瞬间便迅速撤回。
眼见时机已到,柳飞燕轻叱一声,身影如一道轻鸿般从两柄刀锋中间飞了出去。
剑光闪烁,这一变化来的实在太过迅疾,不但几名金兵没有反应过来,就连旁观的首领也来不及闪避。
青光一闪,森寒幽幽,当所有人明白过来的时候,剑尖已经精准无比的停在了距离首领的脖颈不到半指处。
首领的脖子瞬间变得无比僵硬,就连多一分都不敢稍动。
“怎么样?”
“还觉得女人就好欺负吗?”柳飞燕冷冷的盯着首领,眸子里满是对眼前几名金兵的厌恶。
带着森冷气息的长剑就停在自己脖子前,他自然不敢有太过分的举动,但要让他认输似乎也没那么容易。
“女人?想不到沙场上滚了无数次刀林箭雨都活过来了,今天却着了一个娘们的道儿,嘿嘿,嘿嘿……”
他那几名手下均是手里紧握弯刀,却丝毫不敢走上前去,这一刻,他们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柔弱女子”其实并不好惹。
柳飞燕目光里满是森寒之意,没有再跟对方多说下去的理由,她现在必须快速解决这个首领,然后在几名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将他们直接杀死或是击伤。
于是,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长剑猛然间刺向首领的咽喉,这一剑狠辣无比,一剑入喉,必然从后颈穿出,那么这个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饱战之士就永远都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首领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机会,但他也没有一丝畏惧亦或是求饶的想法,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直视那柄将要刺进自己喉咙里的长剑。
这个世上或许从不缺少不怕死的人,但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在那一瞬间要说连一定畏惧之心都没有,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
这个首领就是为数不多这样的人中的一个,他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看着长剑送进自己的咽喉。
就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一颗极小的石头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同时让生死再次成为悬念。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小石头不偏不倚的弹在了柳飞燕手里长剑的剑身上,长剑一阵嗡鸣之声,好像发出了阵阵哀鸣。
柳飞燕握住长剑的手上一阵酸麻之感袭来,那股力量竟然出奇的大,那只手终于还是握住剑柄,长剑脱离手的束缚,划着弧线飞向数丈之外,斜插在地上。
就连柳飞燕整个人都被石子的一弹之力震的向后退了两步。
几柄弯刀很快就架在了她的脖颈间。
但她根本没有理会这几柄弯刀,而是望向那个一直骑在马背上,头戴斗笠的灰衣男子。
在金兵首领率领手下捉拿柳飞燕的整个过程中,这个人一直动也未动的坐在马背上,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但是,柳飞燕能感觉的到,这个人的修为是所有人中最高的一个,甚至让她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有多高。
在她被围攻的时候,她甚至一直都在注意着这个人的举动,可他却连一丝动作都没有,哪怕她冲出重围把剑横在那名首领的脖子前,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长剑的剑尖距离首领的脖子几乎就只有半指,想要刺穿他的喉咙用不上一眨眼的功夫,可就在这还不到扎眼的功夫里,一颗石子恰好弹在了柳飞燕长剑的剑身上,使长剑离手,而她也束手就擒。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柳飞燕就从手握别人的生死变成了阶下囚。
那首领望着马上的人,刚刚那种视死如归的感觉瞬间消散,他这一生中杀过很多人,也很多次险些被人杀死,但从没有方才那种感觉更加真切。
死里逃生,即便如他这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呼吸中的气息也难免稍稍紊乱。
“飞云使先生……华子离感谢救命之恩……”他的话很真诚,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大宋朝的人,但此刻,面对这个不动声色,只用了一颗小石子就轻易的从剑锋下救了自己性命的人,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马上那被叫做“飞云使先生”的人缓慢的伸出一只手,把头上的斗笠压的更低了些,然后轻轻的拍了拍那匹高头大马的马鬃。
那马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跃而去,一骑绝尘丝毫不管在场所有的人。
飞云使自始至终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面对华子离的感激,也只是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他的人就跟他身上的灰衣一样,似乎很难找到让他感兴趣的事情。
华子离望着飞马离去的飞云使,目光深锁,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的一名手下打断了他的思绪,突然问道。
“自然是押着她回去向王爷复命……”华子离一改方才的骄横之心,认真的说道。
柳飞燕在几柄钢刀前,只能任金兵用绳索捆住,然后扔上马背。
茶舍的老板早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所有人即将离去,而那个刚刚自己还在提醒要小心的女子,须臾之间已经成了别人手里的囚徒。
就在这时候,金兵首领从怀里摸出一锭很大的银子,扔到桌子上,银子从桌上滚落,刚好落在了躲在桌子下面老板的面前。
老板双手颤抖的捧着银锭,小心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抬头一望,只见数骑战马都已经绝尘而去。
“哎,这个乱世当中啊,长相稍微漂亮点的女孩子……一旦进了狼窝……下场还不知道会有多惨哩……”他不禁小声的感叹道。
……
……
第56章 温香软玉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除了一张宽大的床榻外,只有一个两尺高矮的长桌。
桌子旁的兵器架上摆放着几把长刀枪钺之类的冷铁兵刃,一整件鲜明的盔甲也组装好架在旁边。
床榻上铺的是兽皮制成的软垫,看起来就格外温暖。
床边放着一个炭火盆,赤红色的火焰微微升起,烤的屋子里毫无外面的一丝寒意。
柳飞燕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还被绳子捆着,而此时自己正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被子。
她只记得当时被身穿灰衣头上戴着斗笠一颗石子弹中,然后被金兵锁拿,放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流离,迷糊之中感觉好像在一路向北而行。
但是很快,她就陷入了昏迷当中。
她勉强的动了动手脚,被绳索绑的已经有些麻木。
只是略微看了一遍,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人带到了军营之中,除了大帐里的布置外,鲜明的盔甲,森寒的兵器,除了军营当中,不可能再有其他地方会像这里一样。
她再一次扭了扭身子,艰难的挪了一下地方,但全身的僵硬感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缓解,她也只能停下来等待。
好在等的时间并不算很长。
这时,大帐外的帘子被人掀起,一股冷风随之而来。
从外面走进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年纪好像并不很大,眼角处却有了几道极浅的皱纹,圆圆的脸蛋上显得很红。
柳飞燕知道,在很多北方地区,一旦入了冬,天气寒冷不说,凛冽如刀的北风才是人们每天要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所以,很多人除了必须的外出活动,大多数时候都是围坐在炭火前的。
当然,这种片面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出现在那些南方出生从未到过北方的人眼中,而真正在北方生活过的人从来都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就像很多人以为东北人只吃猪肉炖粉条一样,如果他们真正去过,就会知道其实在那些淳朴的地方,也有很多丰盛的菜肴可供品尝。
只是在寒冷的北风中,很多人的脸上被寒风吹出了“苹果红”倒是真的。
侍女看到柳飞燕已经醒来,脸上瞬间出现了笑容,她的长相和衣装虽然都是北方人的样子,可一开口的汉语却说得很好,比柳飞燕遇到的那些金兵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她显得很是开心道:“姑娘,你可算醒啦!”
柳飞燕身子不能动,麻木的脸说话时气息都不是那么顺畅,只能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侍女一边收拾大帐里有些混乱的物品,然后又把帐前放着的铜盆里添了些热水。
然后一边说道:“这里叫半月坡,从这里一路向南五十里就是朱仙镇,你现在躺的就是大金国王爷的偏帐……”
“至于我呀,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女……”
说话间,她已经把所有要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停当,然后走到柳飞燕身边。
她身手很是利索,把捆住柳飞燕的绳索一层层解开。
柳飞燕手脚一松,在女子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
她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女子,问道:“你是女真人?”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惘,随即而没。
“我跟你一样,也是大宋的子民,几年前充当人奴迁往五国城,只因长的不好没被看中,于是在王府当了侍女……”
柳飞燕这才明白,原来眼前的女子跟自己的际遇相差不多,只是她大概已经熟悉了眼下的生活,所以除了柳飞燕问起她是哪里人的一瞬间目光里才闪过一丝惆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情绪。
“他们……经常这样到处抓女人回来吗?”柳飞燕想了想又问了句。
女子解开她手上的绳索,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道:“起来洗洗脸吧,稍后会有人把沐浴之物搬来……”
柳飞燕终于可以舒展四肢,只是她刚要起身,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仍酸软无力。
“你……应该是学过武功吧,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用这种办法的……”
“什么办法?”
“你没发现自己身子有什么不对?”
经她这么一说,柳飞燕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全身酸软无力并不只是因为被绑的太久造成的,而是被人用了什么药物所致。
心里虽然也紧张起来,但在表面上她仍旧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你说的金国王爷到底是谁?”
女子起身,看了看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朝外面叫了声:“姑娘已经醒来,沐浴之物可以送来了……”
然后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男子粗犷的笑声,好像在用女真语说着什么,柳飞燕却听不懂。
直到那些人走的远了,女子才对柳飞燕说道:“王爷自然就是当今金国皇上的儿子,这里就是他的营帐……”
她微微低下头,用手里的一块抹布擦拭着那张桌子,轻声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
……
过不多久,外面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女子没有再说话,只见门帘轻抬,几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抬着一应用品走了进来。
这些人看起来虽然粗狂,但军中纪律极为严明,甚至走进来连看都没有多看柳飞燕一眼,表情严肃的放下东西,只是跟侍女交代了几句便就此离去,没有一点过多的停留。
“你……能听得懂他们说的?”柳飞燕问道。
女子微微点头,然后把准备好的温水倒进木桶里,一边说道:“勉强还能听得懂,有时能说几句简单的,再多了也不会……”
“姑娘,我扶你沐浴吧!”
说着她走向柳飞燕,便要去扶她起身。
柳飞燕挡住了她的手,自己撑着站起身来,可是双腿软的厉害,险些跌倒,好在女子及时的扶住了她。
她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药物竟然如此厉害,自己连站都难以站稳。
在女子的帮助下,柳飞燕才来到营帐中间的木桶处,只见桶上的热气冉冉而升,在两旁还特意加了两盆炭火。
她望起头望了望头顶上铁链吊起的灯烛,心里一阵酸涩:“苏小红惨死之事虽然种种迹象都在他的身上,可是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他所能做出来的事,那年要不是他在乱军之中把我救下来,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问出真相,可是,我现在落入金人手中,又该怎样去找他呢……”
想到自己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事,即使坚强如她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滴落在衣服上,像是一朵绽放的花朵。
“姑娘,快些沐浴吧,晚了我也要跟着受到责罚……”侍女声音有些哀求的说道。
柳飞燕叹着气,知道女子也并不容易,所以她并不打算为难对方,于是任其脱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在她的搀扶下进入木桶之中。
水的温度很合适,看来女子伺候人的本事倒是不错,看她的模样,估计初来时也受了不少的折磨。
“他们有没有折磨过你?”柳飞燕突然问道。
女子正在为柳飞燕擦拭身体的手突然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人活一辈子还不都是苟且偷生而已?”
“何况,我只是个身份卑劣的女子……”
柳飞燕任女子擦着自己的身体,而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相貌不扬的女子,只是她刚刚那微微一僵的手,就足以体现出她全部的内心感受。
柳飞燕的手突然抓住了女子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她挣脱。
“你为什么不反抗?难道真的那么怕死吗?”
女子的手被她抓住,她试了两次便没有再挣脱。
她的声音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像是在说着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样,几乎可以说毫无情绪的波动。
“这世上又有哪个清白的女子愿意被那些禽兽一样的男人蹂躏……可是反抗,你觉得会有用吗?他们不会轻易的让你死,只会折磨你,不停的折磨你,你越反抗他们就越是兴奋……大宋朝都亡了,我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又那什么去反抗呢……”
柳飞燕忽然有些后悔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此刻女子越是平静,就说明她受到的折磨就越是残忍。
两个人都开始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木桶里的水温度都已经开始降低。
柳飞燕突然祈求般对女子说道:“你能不能帮帮我……”
女子被她抓住的手不知为何竟软了下来,她的目光里好像闪着异样的光芒,她没有说话,而是缓缓的把柳飞燕握住的那只手抽了出来,然后径直的走出了营帐。
柳飞燕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眼睛里变得十分的空洞。
……
软榻上的兽皮铺了几层,所以十分温暖。
木桶和一应沐浴之物都已经被撤了出去,但水的热气还是在里面留下了很多蒸汽,让大帐里看起来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柳飞燕躺在柔软的床上,满头青丝散落着,看起来像一朵极大的莲花,她没有穿一件衣服,洁白如玉的身子上只盖了一件极薄的轻纱。
两只小腿露在外面,像是两段洁白的莲藕。
身上的薄纱无法完全掩盖她曼妙的曲线,甚至这样的覆盖,会更加显示出一种别样的诱惑力。
她的脸也被轻纱盖住,只能透过轻纱隐约的看到头顶上一盏烛火的亮光。
火焰一闪一闪,宛如跳动着的脉搏。
柳飞燕全身依旧酸软,甚至想要动一下都极为困难,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像极了一只待宰的小鹿。
但此刻她却是平静的,好像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
烛火仍在无情的跳动,心跳也还在。
突然,一阵寒气吹了进来,刚刚洗过的身体已经变得极为敏感,所以即使是有一丝风吹进来,她都能感觉的到。
“要来的总算来了吗?”她在心里想着。
眼前的烛火一阵猛烈的跳动,说明有人正朝她走来。
灯光通明的大帐里,一个身穿华丽锦袍的高大男子一步步走向躺在床上的柳飞燕。
床边不知什么时候抬进来一个烤架,上面是一只已经烤的有些焦糊的山羊。
女子在桌子前坐了下来,桌子上是一只很大的碗,碗里的酒虽然有些浑浊,但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极烈的烈酒。
男子端起大碗,一仰头便一饮而尽。
然后拿起一把匕首割下一块羊肉送入口中,大口咀嚼。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子,浓眉入鬓,头发就像是绵羊身上卷的很严重的毛,乌黑浓厚,头上扎着一个金箍,一脸满是横肉,就连身上宽大的袍子好像都随时会被撑破一样。
男子一边把玩着手里金光闪闪的匕首,一边大口的喝着酒,不时烤架上削下一大块肉。
他就这样一边饮酒,一边吃肉,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正躺着的曼妙女子。
微醉的眼睛里变得有些模糊起来,男子忽然大笑。
“听说今晚送来的是个大美人,本王倒要看看,还有怎样的美人是我没见过的……”
说着,他放下酒碗,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床榻上的柳飞燕。
美人温香,一股淡淡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微醉的眼睛瞪的很大,看到轻纱下隐隐约约的白藕一样的身子,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了起来。
一口口水咽了下去,男子发现自己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酒,此刻喉咙里竟然变得无比的干燥起来。
“温香软玉抱满怀,不知道是哪个混账才子说过的话,还真他妈的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