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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5 摇篮曳曳而晃(下)

    当整件事告一段落后,底波维拉尔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他肯定听说了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或许还知道了姬藏玉匪夷所思的入伙要求,因而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几乎染红了他俊秀苍白的脸。

    他快步走到牢房边,这时雅莱丽伽正和她的新室友各占一地,互不相扰地休息着。目睹他们间疏冷氛围的维拉尔喘了口气,脸色稍微缓和。

    “小孩,”他严厉地说,“你出来。”

    姬藏玉没有马上理会这个挑衅。直到维拉尔又反复地对他呼喝了好几次,他才终于抬起脸,看看挡在两人中间的咒铁栏杆。

    “你进来。”他对维拉尔说。

    怒火彻底点燃了维拉尔的眼瞳。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真的会照着姬藏玉的话做。她看着维拉尔从腰间抽出一柄黄金打造的枝状短剑——那实际上是一把用以诅咒接触者的魔杖。

    尽管雅莱丽伽对他的能力颇多质疑,她很清楚维拉尔身上流淌着真正的姐妹会之血,而且是理莎法之血。若放在一个完整的继承人身上,那力量足以令白骨生肉、骷髅起舞。而哪怕如维拉尔这样毫无分量的末裔,要施以扭曲**的诅咒也是轻而易举。他或许不能像理莎法那样用一个眼神使自己的敌人肚破肠流,生出无数畸形的子嗣,但倘若被他的剑杖刺中,即便是精灵类也可能受诅变形,成为浑身流脓的丑陋怪物。

    她警觉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方面想组织措辞制止这场危险的冲突,另一方面却感到血液鼓噪,热切盼望维拉尔能主动走进牢内。他走进来,和那少年决斗,或许少年会因此而死,可她却会有机会撕开维拉尔的喉咙。

    幸运的是,维拉尔不像乌头翁那样熟悉铁髅虹的一切。即便怒气填胸,他也不得不高声喊来萨缇,要求他为自己开门。

    听闻他要求的萨缇无疑是高兴的,大约巴不得看这样一场好戏。可他嘴上还是说:“哎呀,大人。我想这不合适。”

    维拉尔的脸色更红了。萨缇像没看见那样接着说:“这小鬼的下场还没定呢,大人。之前他斗胆向夫人提出入伙,这可不能让他随便说说呀。”

    “夫人不会同意的。”维拉尔厉声说。

    “这得看夫人。”萨缇笑眯眯地接话,“我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大人。若您进了牢房,出了三长两短,我得怎么跟夫人交代呀?”

    “你认为我会输给这小孩?”

    “不,当然不。可是您看,这小鬼前几天还被曼罗斯提拉大人整得规规矩矩,结果今天下午我进来一瞧,人都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啦!谁给他挪的位子?连夫人都没搞清楚呢。这小鬼多得是古怪,大人,我要是您就不会去跟他一般见识。”

    或许枯叶夫人的名字在维拉尔心中确有分量。他破天荒地听进了萨缇的劝告,不快地把金枝剑杖收回去。

    “他不能待在这个牢房里。”他对萨缇要求道。

    “那可挺费劲的呀,大人。前几天都伏被他烫伤了手——这小鬼多半是个和火元素有点关系的玩意儿,还能绕开一点狱里的限制。当然啦,比起他换了房间这事儿,那不过是个小问题,最多是碰他时得小心点。夫人嘱咐我们这几天都正常待他,别给他出去的机会。再说让他待这儿能有什么害处呀,我瞧这两位倒相处的挺好。”

    那显然正是维拉尔不愿意看见的事。他的视线在姬藏玉和雅莱丽伽中间来回移动,直到发现他们两人中间那条笔直而分明的中线,他脸上的潮红才略微褪去了一些。

    姬藏玉一直盯着他。维拉尔的脸色刚一恢复正常,他马上朝中线的方向走了一步。

    维拉尔的神情凝固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姬藏玉,后者冲他轻蔑地吹着气,然后大步迈过了中线,毫不客气地溜进了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

    这让雅莱丽伽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她稍稍偏过头,瞄着新室友在她旁边坐下。她以为这已经算是超格,但紧接着姬藏玉开始用手指掰开自己的嘴角,冲着维拉尔扮鬼脸、吐舌头。

    维拉尔差点又拔出他的金枝剑杖,好在萨缇对他轻哄慢劝,拉回了他的理智。

    “那讨厌鬼故意招引您呢。”他说,“何必搭理他呀?就这么个小不点,他能干点啥?”

    他的话音刚落,姬藏玉立刻身体一仰,朝着后方躺倒。在外头看来他俨然已经靠在了雅莱丽伽的肚子上,只有雅莱丽伽自己瞧得清楚:实际上姬藏玉的身体只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悬在空中撑着,和她连一根汗毛也没碰上。

    如果这时她稍微挪一下身体,新室友的小把戏就会立刻被外头两人看穿。可维拉尔的反应实在令雅莱丽伽觉得鄙夷又可笑,她都搞不清楚这人在愤怒些什么——她在这儿完全都是因为他的命令,他的预谋,他的疯狂。而现在他倒表现得像个受侵害者似的。

    她感到恶心欲吐,故意静躺着配合姬藏玉。维拉尔对这件事的愤怒程度已可称得上反常。如果不是萨缇半劝告半威胁地把他带走,雅莱丽伽毫不怀疑他会真的闯进来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决斗。

    维拉尔刚一消失,姬藏玉马上坐直身体,远远避开雅莱丽伽,准备溜回自己的地盘。

    他的自觉对雅莱丽伽来说不算坏事。她对这个奇怪的少年仍然感到很陌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当福音族遇到这样的状况时通常有两种选择:要么就为了拓展知识而拥抱,要么就为了保证安全而远离。

    哪一种办法都不适合她如今的处境。她摇了两下尾巴,拂开粘在手臂上的灰尘。

    “你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姬藏玉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他飞快地瞟了眼雅莱丽伽——那感觉倒好像是他刚做了件错事——然后又坚决地把脸扭了回去。

    雅莱丽伽又晃了两下尾巴。她习惯了被某些人当作怪物与祸根,有时甚至会发生流血冲突,只是这少年的态度令她感到颇为有趣。他显然不喜欢自己,可又不介意把食物分给自己。那或许是出于某种“报答”,不过雅莱丽伽很难确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援护过他——她倒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报答。

    她只是想满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一个福音族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很难被拒绝的。

    “你刚才在偷看我。”她故意这么说。

    “没有。”姬藏玉背对着她答道。

    雅莱丽伽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少年画下的边界来回走动。过去她很少在牢里乱走,一来为了节省体力,二来那条长锁链总是压得她脖颈酸痛。她极其厌恶听到那种叮铃哐当的嘈杂声。

    这种嘈杂声如今开始困扰其他人了。姬藏玉很不高兴地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脚。每当雅莱丽伽的趾蹄踩到中线边缘,他便张嘴欲语,而紧接着雅莱丽伽又若无其事地把脚收回去,他警告的话语便没法出口。

    这样的把戏反复几次,他终于意识到雅莱丽伽在故意玩弄他,于是紧紧抿住嘴,继续低头面壁。雅莱丽伽又问道:“你刚才想激怒维拉尔,那是为什么?”

    “他弱。”姬藏玉说。

    雅莱丽伽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少年是对的。维拉尔心智软弱而性情浮躁,维拉尔手脚迟钝又身躯脆弱,但那仍然不能解释姬藏玉吃力不讨好的挑衅行为——除非他想趁机制服维拉尔,再挟持他脱困。

    这个念头闪过雅莱丽伽的脑海。她试探着说:“你不是真的想加入他们。”

    姬藏玉没有答话。他可能是不屑于告诉雅莱丽伽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顾虑着潜在的窥听者。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雅莱丽伽心中有困惑,但也感到一种未知的期待。她没忘记对方是怎么无法解释地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而在那发生以前,她还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她灵机一动,对姬藏玉说:“我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姬藏玉的肩膀耸动了一下,不甚明显地回过头。雅莱丽伽又模棱两可地透露道:“有人在帮你。”

    那几乎可以被解释成任何情况。姬藏玉将信将疑地瞄着她,雅莱丽伽却不再轻易暴露底牌。她坐在中线边缘,不紧不慢地用尾巴扫着地面。

    “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对少年要求道。

    姬藏玉不乐意地皱起了眉:“你先说。”

    那对雅莱丽伽来说并不是什么忌讳。她略一考量,便果断地回答道:“底波维拉尔把我关了进来。”

    “那白毛怪?”

    雅莱丽伽反应了一秒:“对,那是底波维拉尔。”

    姬藏玉奇怪地打量着她:“何故?”

    他的声调遣词有时带着点生硬和别扭,但还在雅莱丽伽能听懂的范畴内。结合少年的神态,显然是迷惑于她和维拉尔的关系——即便是雅莱丽伽也没法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时至今日维拉尔仍然把自己表现得像个用情至深的追求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戏剧里,搞得后头进场的观众们稀里糊涂。

    鉴于这位新室友或许能成为她的助力,雅莱丽伽不介意向他说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保留了一些关于末日圣堂与深红维拉的秘密,只简略解释了自己与维拉尔的过去:怎么相遇、相爱,然后是维拉尔怎样给她下了药,让黑骑士把她打得动弹不得,再扔进这座监狱。

    姬藏玉缩在墙角,和她隔得远远的,但却听得很专注。等雅莱丽伽说完,他咬着嘴唇考虑了一会儿。

    “他负你?”他问道。

    “他背叛了我。”雅莱丽伽纠正道。

    姬藏玉跟着她念了一遍。他好像理解了,又接着问:“为何?”

    这已涉及到末日圣堂和福音族的秘密,雅莱丽伽还不愿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吐露。她只是斟酌地说:“他需要实现一个返祖魔咒。”

    “返祖魔咒”对姬藏玉而言又是个陌生的词。雅莱丽伽不得不向他解释这个法术的具体效果,说清它是如何通过血脉的关联,使被施术者变回其祖辈的形态。有时只是一部分外貌和能力,有时则连思想也会彻底翻覆。

    姬藏玉很快把握了她所表达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雅莱丽伽:“他要返祖你。”

    雅莱丽加从他肯定的话语里察觉出了某种事实。姬藏玉如此确信维拉尔想返祖的人是她,甚至不多问一句理由。这不像一个不谙世事者该有的逻辑——除非他知道什么是福音族。

    “不。”她说,“维拉尔不想对我用返祖魔咒。那咒语很危险,很容易让被施咒者出现意外……但他夺走了我的角色。”

    姬藏玉歪过头,似懂非懂地说:“角色?”

    雅莱丽伽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那片繁复的刺青正微微发烫,灼烧她的皮肤。仇恨的怒火在她脏腑和小腹里翻腾。

    “母亲。”她说。

226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上)

    在雅莱丽伽第一次听说他们的计划时,出于对底波维拉尔的信任,她竟没有升起一丝警觉,只是为这个构思的异想天开感到诧异。

    维拉尔想要在这里重构乐园。为了实现这一愿景,乌头翁向他提供了“返祖魔咒”:只要能通过任何一个福音族回溯到乐园中的祖代,恢复他们赋予拥抱的能力,那就意味着所有生命都能成为福音族。但那甚至也不是维拉尔的最终目的。他想要的是至圣福音——并非经受改造后的自然生命,而是最初的、带来一切的”母神“。

    雅莱丽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向往,可理性却令她对维拉尔连连摇头。

    “返祖魔咒能追溯的是三代。”她告诉维拉尔,“如果你想追寻更古老的血脉,那只会让我变成怪物。”

    她的记忆里有很多关于返祖魔咒的信息:它是怎样通过“蜗中眼”流传下来,然后在无数落魄血脉企图重拾过去荣光时酿成悲剧。返祖魔咒的核心作用正在于对亲缘性的追溯,通过血与地位的关联,它激活被施咒者身上潜在的血脉和能力——甚至是原本不存在的能力。

    但它正如许多“蜗中眼”流传下来的其他秘仪,在超出常理的力量背后充满着不可控的危险。对祖先的追溯往往是为了谋求某种天赋,而最终却得到疾病、缺陷,乃至于记忆和人格的认知错乱。跨越的代数越多,这种难以预测的风险便愈发显著。

    类似的案例在雅莱丽伽记忆里数不胜数。最新的一个是在她祖母的时代,某个混血巫师试图将自己还原为精灵,结果魔咒却只在少量肝脏和血液中发生了效果。两种完全冲突的构造给他造成了致命性的伤害。而从辈分计算,那巫师想要反溯的精灵血统不过是他的太祖父。

    雅莱丽伽并没有仔细数过自己记忆中包含的代数。她的记忆被刻意梳理和分类,并不完全依时间线索进行,每代福音族的“私人收集”更使她的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毫无干系的人生记忆。如果非要分清他们哪些是自己的祖先,哪些则只是露水姻缘,雅莱丽伽就必须仔仔细细地想个半天,把他们相关的一切记忆从迷宫里找出来翻阅过。

    即便如此,她能确定的是自己和梅伦德拉之间隔得很远,至少在十代左右。而想要从她追溯到梅伦德拉,从梅伦德拉到初代福音族,再从初代变化为真正的至圣福音……她不认为那是件现实的事情。

    她生来就被告知了这个真理:一切福音族都是平等的,他们在知识与眼界上的积累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平,伦理与秩序更是毫无必要,但唯独一者他们无法超越。

    他们无法变为“母神”,也无法同化“母神”。至圣福音尽管赐予了他们一切,却不和他们构成任何伦理形式上的关系。它们是创造者、给予者、织网者,单纯地赋予着信息融合与交换,而从未和任何生命有过情感意义上的交流。而如果有任何一个至圣福音——雅莱丽伽甚至无法确定它们能否用“个”来表述——出现在联盟境内,它无疑会跟“十月”掀起比论道战争更为激烈的冲突。

    那会令许多生命死亡,许多文明毁灭,许多星辰熄灭。那和雅莱丽伽想要的全然不是一种东西。她把这件事告诉维拉尔,而正如她所料想的,维拉尔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在乎。

    “为神圣之事而死是他们的荣耀。”他说。

    雅莱丽伽知道他对这一观念是真实相信的,那也正是静默学派长期以来所奉行的准则。生命的价值高低取决于它和浪潮的连结程度,而死亡本身正是被浪潮否决的象征,所以短寿的生命生来卑微低下。那无关乎它在未来能否依靠更换器官或别的方法延长寿命,它的出生便已注定它的价值——除非它迎来生命的质变,就像被至圣福音拥抱。

    雅莱丽伽不想跟维拉尔争论这个。她爱着他的天真和迷梦,愿意为此容忍一切相对次要的异见。她不再用凡世的安全性来作为劝说理由,只是单纯地向维拉尔证明返祖魔咒是不可行的。

    “我距离母神太远了,维拉尔。”她说,“一次跨越十代的返祖魔咒只会杀死我。”

    后来雅莱丽伽总是想起自己当初的这句话。她后悔自己的措辞,怀疑正是“一次”这个字眼给了维拉尔那疯狂的灵感,但当她冷静下来后却明白那不过是自己在给维拉尔找借口。她的言语不会改变任何事,因为维拉尔和乌头翁显然早就有了计划。

    他们蓄谋已久,所以在她提出这样的申明以后,维拉尔竟还胆敢握住她的双手,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让她发生任何意外。他说她是乐园未来的母亲与女主人,而母亲是独一无二的,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那让雅莱丽伽开始感到困惑。她不明白维拉尔想干什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松开了维拉尔的手,这时她听见维拉尔说:“让我们的孩子来完成这个魔咒。”

    她的记忆自那以后变得有些失真。显然她第一次对维拉尔发了火,要求他解释自己的言辞。她记得自己当时竟然还指望着维拉尔只是一时昏头,语态严厉地跟他强调了这个计划的荒唐可笑。她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孩子,没来得及让任何生命分享她独特的命运,但她绝不允许维拉尔拿它们来做一个必然失败的恶毒魔咒的牺牲品。

    况且,她在盛怒稍缓后又对维拉尔补充道,梅伦德拉一系的福音族在生育方面有着天然的困难。属于魅魔的那部分血统使她精于惑人,却很难受孕,每次的怀孕周期又相当漫长。即便她能在十年内拥有三个孩子(那已是不可思议的幸运情况,通常需要伴侣拥有强大的法力和旺盛的精力),对于维拉尔的目标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她反复地提醒维拉尔,告诉他要实现跨越十代以上的返祖魔咒是多么困难。那会造成无数的错误、畸怪、死亡,即便有成千上万个孩子也于事无补,而基于这种亲缘性的法术又是无法靠着克隆或复制法术来替代的——某种被双方认可的关系性才是魔咒得以成立的关键。

    这无关价值和理念,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问题,而维拉尔永远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一障碍。雅莱丽伽以为光凭这点就足够劝服维拉尔,可她忘了末日圣堂里不止有底波维拉尔,还有乌头翁。

    “德勒文已经想到了办法,雅莱。”当时维拉尔这样对她说,“一个办法,让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孩子,而丝毫不会伤害到你……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牺牲。”

    他把手伸向雅莱丽伽的脸颊,从那袖子里散发出一种带着点**味的醉人芳香。雅莱丽伽闻到了,在恍惚中回想起这是一种麻痹性的食腐植物花汁。

    她扇了维拉尔一巴掌,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转身冲向峰底。那四个通常守在山下的护卫这次却暗中埋伏着,它们把步履蹒跚的雅莱丽伽打晕,而当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狱。身上少了武器,却多了那个刺青,那个维拉尔想要她做出的“牺牲”。

    一个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诅咒被施加在了她身上。她可以无数次地刮掉皮上的刺青,无数次地替换掉体内的子宫,但只要那诅咒依附着她的灵魂,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注定流产。

227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中)

    传说,在长女露忒勒娥丝诞生以前,拉戈贡王曾经伪装成凡人,到尘世间四处游逛。在这过程中他与多个种族的女子结合,并使她们受孕生子。然而他的种子早已遭受世界诅咒,所有的孕妇都只能生育出畸胎和怪物,未经啼哭便即夭折。

    拉戈贡王深感悲痛,终日郁郁寡欢。一只母猫头鹰窥见了他的心事,于是将自己的孩子衔到拉戈贡王面前。它向拉戈贡王致礼,表示自己的配偶已被英雄鲁芬里所杀,如今愿将仅有的子嗣献给永恒之王。为了证明自己的牺牲意愿,它啄开自己的腹部,扯断肚肠而死。

    目睹此事的拉戈贡王接受了它的奉献,把自己的血液饲育给它的雏子。幼枭迎风长大,变成一位有着棕白羽翼和鸟首的青年男子。他被取名为奥赛瓦,忠实地跟随在拉戈贡王左右。

    奥赛瓦英武勇敢,无惧黑夜,又能自由飞行。他被拉戈贡王视同己出,领受王族的尊贵,直至露忒勒娥丝生下三名王子,他才主动要求摘去王族姓氏,以利爪作为自己的代称与徽章。露忒勒娥丝喜爱他的忠诚,将长子托付给他护卫,

    从此奥赛瓦成为了长子最亲密的侍从与伙伴。当“蜗中眼”与复活的次子归来时,这位枭之子同他们英勇作战,最终一起消失在王庭的崩落中。

    不同于学生众多的“蜗中眼”,关于奥赛瓦的传说没有任何能够令雅莱丽伽鉴明真伪的证据。然而姐妹会中确然存在着一种“奥赛瓦礼”。

    那是一种针对绝嗣者的巫术:当一个女巫自身因为诅咒或污染而无法生育时,她们会寻找满意的婴儿,设法让那婴儿的母亲自愿将孩子献出,然后剖开肚腹自杀。在母亲死后,女巫会宣称接受献礼,那婴儿便成为了女巫的孩子。它——通常是她——会继承那位女巫母亲的天赋,随着年岁渐长,甚至连容貌和性格也逐渐趋同。雅莱丽伽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和原理,她只大略明白“奥赛瓦礼”是无子的女巫们夺走别人孩子的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乌头翁是怎么掌握了“奥赛瓦礼”,但根据维拉尔的只言片语,她逐渐认识到这巫术成立的条件实际上颇为复杂:

    首先,接受献礼者必须没有任何后嗣存活,同时也要像拉戈贡王那样丧失正常的生育能力。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是有天赋、自愿而且孤寡的,且要在献出后亲手杀死自己,以表明这个婴儿在世间再无其他的亲缘依靠。最后,接受献礼者需要用古老的阿狄亚塔尔语宣布自己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雅莱丽伽可以想象女巫们为了完成这些苛刻条件会做出何等可怖行为,而乌头翁和维拉尔更是登峰造极。他们要抢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源源不断的孩子,好在那些注定要成千上万的失败里寻找到一个极为渺茫的成功,用那些小孩们的尸骨堆砌出真正完整的福音族——甚至是真正的“至圣福音”。

    那是为了乐园。底波维拉尔这样辩称。一旦乐园建立,过往的全部牺牲都属值得。他恳求雅莱丽伽理解这层牺牲的重大意义,并成为那些孩子们神圣的母亲,好让他们尽快参与到返祖魔咒的孵化过程。他还告诉雅莱丽伽,为了在返祖魔咒中完成十代以上的追溯,每次仪式还需要准备等量寿命的祭品,最为节约的方式即是献祭那些高寿种族的婴儿。那就意味着在每一次制造乐园的尝试中,他们需要杀死一个母亲和至少四个婴儿。

    那是雅莱丽伽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去了理智。她把手伸出铁栏,企图抓烂维拉尔的喉咙,结果却被咒铁针扎伤了。接下来每次底波维拉尔出现,她便用尽自己知道的恶毒词汇诅咒他,羞辱他,逼得维拉尔狼狈而退。这种反击最终止于乌头翁的介入。他警告雅莱丽伽停止任何反抗行为,而违抗他要求的代价是她遭到了狱灵们的攻击。

    情势迫使她暂且按捺,但始终不松口答应维拉尔的要求。维拉尔夺走了她的孩子,而她绝不要别的母亲的孩子。她的拖延终于使乌头翁不得不先开始进行一些相对次要的准备工作: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完全自愿,那不能靠法术达成,只能用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折磨来摧垮和诱导她的精神;母亲必须是孤寡的,在世间没有别的亲属可以托付,因此要么就得清剿她的家族,要么就得从完全孤寡的人中制造出“母亲”;最后她要有天赋——那是专指一种对浪潮的感知能力,这一点尤其令乌头翁难办。除此以外,他们还需要非常大量的幼儿,单纯从外部掠夺显然是不敷使用的。

    雅莱丽伽猜测乌头翁用了一些办法来“繁殖”合适的素材,再设法把他们调整成最佳状态。他的研究显然不很顺利,于是从某天开始送给雅莱丽伽的食物就从普通的糕粮与水变成了生肉块,紧接着又有了内脏、胎盘和细小碎肢。

    她确实被这种残忍和恶毒震动了,估计这是乌头翁在带头向她施压。他非但在食物上采取血腥变态的压迫策略,还故意安排了好几个暴躁、好色又脑袋愚笨的狱卒。当雅莱丽伽第一次被拖出去后,她马上明白真正的背后主使是这恶心又凶残的老巫医——维拉尔不过是个没心肠爱幻想的小蠢货,他根本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乌头翁兴许是想试试另一种方法制造出的“后裔”能否用在返祖魔咒上,又或者单纯只是想把她脑袋里的秘密挖出来看看。这老焦皮做出的任何行为都已不会让雅莱丽伽意外。她记下他们之间的每一笔恩怨,盘算着如果她能弄到一捧青春之泉,她要请乌头翁先喝上几口,让他变得皮肉紧实、神采焕发,然后把她经历过的事也统统体验一遍。曼罗斯提拉·德勒文值得她费这些劲儿。

    至于维拉尔,自那以后他就减少了看望的次数,且总是尽量避开黄昏的送饭时间。他是在心里不赞同乌头翁?还是单纯地不想在那种时刻面对她?雅莱丽伽对此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在这段牢狱生活中,她已策划了好几个复仇计划,可每一个都有不小的风险,又很难让她把死亡清单上的人名一网打尽。她只好耐下性子等待。如今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新室友或许会成为千载良机。

    她向新室友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又打听对方沦落至此的原因。这个交流过程颇让雅莱丽伽伤神,因为姬藏玉总是闷闷无语,需要她一点点探问。询问的结果也让她感到哭笑不得:姬藏玉并非被覃犸抓来,又或者由乌头翁捕获至此。他是在昏迷中坐着一艘飞船,任凭飞船的自动驾驶把他带到了峰上。飞船过去并不属他所有,因此他也无法解释终点何故在此,那很有可能只是他因为不懂操作而胡乱输入了一个坐标。

    雅莱丽伽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更没想到姬藏玉还有一艘飞船。那是个意料外的好消息,只可惜那艘船现在肯定也被乌头翁掌控着。

    她思忖了一会儿,对姬藏玉说:“他们不会真的接纳你。”

    姬藏玉的神态并不是很在乎。就如雅莱丽伽先前所判断的,他看起来不像是真的打算“入伙”。

    “出去就行。”他说。

    这下雅莱丽伽不太赞成了。即便脱离了铁髅虹,她也不认为对方能在第二峰的森严戒备里轻易脱逃。雅莱丽伽自己的计划总是涉及一个先后次序:先解决谁,再解决谁,从易到难,逐个击破。再具体些就是先抓住维拉尔,再拿他对付乌头翁或枯叶夫人。

    “你想出去吗?”姬藏玉问。

    “那需要时机。”

    姬藏玉抿起了嘴。他又重复道:“出去就行。”

    “你能确定自己出去后逃得掉?”

    “不逃。”姬藏玉自然地说。

    这时天色已黑。他皱着眉抓了抓自己凌乱的短发,对雅莱丽伽说:“你,收拾好。后日放你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背对雅莱丽伽,倒下身体入睡了。

228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下)

    这一夜雅莱丽伽没有睡着。

    她考虑着姬藏玉的话,还有自己前夜所做的怪梦。种种迹象都显示那个梦与姬藏玉出现在她的牢房里有密切关联,但她还尚未弄清楚具体的因果。她还想起了自己入狱的那一天,她是如何第一眼发现自己腹部的纹路:柳枝、菱奴草与蛇蛛的组合,那诅咒名为“孤妇之泣”,是理莎法对私通的侍女们施以惩罚所用。

    这诅咒未有已知的破解之道,即便真的存在,也定然极难获取。雅莱丽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办法,又或者只能孤独无靠地让这一脉消失。

    她思潮起伏,同时发现姬藏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不像前几日那样安静,而是频繁地翻身、呓语,雅莱丽伽听到他模糊地呼唤着几个名字,其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发音像是“红胡”。

    他像在某个动荡的噩梦里徘徊,时而挥手乱抓,时而像在追逐某个影子,最后他甚至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动静差点让雅莱丽伽以为他被自己的梦惊醒了。她看向姬藏玉的脸,却发现他眼神迷幻,犹在梦中。

    他的梦游行为让雅莱丽伽马上联想起昨夜,可这会儿姬藏玉的表现又很不一样。他明显没有意识到雅莱丽伽的存在,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一层淡红的阴影在他脸上弥漫,渐渐凝聚成羽毛般的花纹。

    姬藏玉久久地站立着,不明白缘由的雅莱丽伽只能静待观察。直至曙光钻进窗口,她才在朦胧睡意里感觉到姬藏玉动了一下。

    “抓着了。”她听见姬藏玉说。

    那话语驱散了她的睡意。她抬头张望,只看见姬藏玉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空无一物的地面。他的手掌中什么也没有。

    他还在梦中。当雅莱丽伽这样想时,姬藏玉空蒙的眼睛却转动起来。他用一种刚睡醒似的眼神环顾牢房,然后很不习惯般抓起自己的头发。

    “红瑚,”他语调麻木地对雅莱丽伽说,“梳头。小冠。”

    雅莱丽伽轻摇尾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她目睹姬藏玉脸上的红纹淡去,而眼神却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对雅莱丽伽说的话,目光开始漂移不定。

    “梳头?”雅莱丽伽故意说。

    姬藏玉有点僵硬地甩甩袖子,走回属于他的墙角坐下,背对着雅莱丽伽不动了。雅莱丽伽原本无意多追究这件小事,可她越是盯着姬藏玉的背影,就越容易注意到他那满头黑发有多凌乱,那显然是由相当拙劣的修剪手法导致的。

    牢狱之灾已使雅莱丽伽鲜少关注自己的仪容。她没有像样的洗漱工具,只能靠着极为有限的水源来维持卫生,同时也善用每一个狱卒拖她出去的机会。尽管那会让她伤痕累累,但在事后却经常能让她得到一些额外的清洁机会。乌头翁不是真的想杀了她,更不会让她死于伤口感染之类可笑的理由。

    为了那势在必行的复仇,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一切外部环境的糟糕。然而,当她认真打量起姬藏玉时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新室友在衣着上可谓是纤尘不染,甚至找不出一滴血迹,可唯独那头短发四处乱翘,如同被巨鹰洗劫过的鸟窝。

    她应该忍耐。雅莱丽伽这样告诫自己。和一个未知的新盟友必须保持合适距离,可她发现姬藏玉的身上实在太干净了,这种反差比纯粹的地狱更加令她难以容忍。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你的头发很乱。“

    这话题当然是突兀的。姬藏玉回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雅莱丽伽估计他是把它们捋平,但手法却很拙劣:他老是毫无章法地乱扒,或者直接从发尾那里梳起,倒好像以为自己顶着一头长发似的。当他把手收回去时,那顶上的发丝翘得更厉害了。

    “行了。”姬藏玉说,看来不打算再继续挣扎。

    他的表现终于让雅莱丽伽感到忍无可忍。她主动站起来,迈过中线走到姬藏玉面前。

    “你应该尽量显得整洁。”她说。

    姬藏玉的表情显示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十分重要,于是雅莱丽伽耐心地予以劝说,告诉他形象的修饰能争取枯叶夫人的好感。一个整洁、完美的形象显然在谈判上更有气势,证明他对眼下的情况游刃有余。而倘若顶着这样日益糟糕的一头鸡窝,就连维拉尔也会认为他是因为饱受惊吓才会日益邋遢。总而言之,仪容乃是战术的必然组成。

    她的话让姬藏玉有点将信将疑。直到雅莱丽伽提起维拉尔,他才终于做出了让步,同意让雅莱丽伽帮他稍微梳整下发型。

    雅莱丽伽用手指帮他捋顺那些翘起的碎发。她原以为要跟许多打结作战,结果却发现姬藏玉的头发就和他的衣服同样干净,它们的不驯跟空气里的灰屑没有任何干系,纯粹就是不愿服从管教。雅莱丽伽一遍遍地把它们按下去,又在十秒内看着它们倔强地反抗着星球的引力,把尾端高高翘起。

    她接连试了好几次,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其他工具或药剂帮住下无法达成自己预期的效果。而这时姬藏玉已经俨然要睡着了。他似乎完全不怕雅莱丽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脑袋送出铁栏间隙。

    这时从走廊深出的牢房里传来一些喃喃的语声。雅莱丽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出那并非狱卒们的脚步,而是被枯叶夫人夺走眼睛的僧侣们在说话。他们并非互相交谈,只是在念诵某种经文。雅莱丽伽听了一会儿,大略知道他们侍奉的是护佑某片特定区域的林神。

    那解释了枯叶夫人为何想要他们的眼睛。在姐妹会的传统中,女巫们会去接近乡民,用巫术帮他们治病或受孕,有时甚至是控制天气和农耕,作为报酬她们有时会要走村民的孩子,养大后当作自己的侍女或奴隶,有时则要眼睛、舌头或耳朵,风干防腐后挂到野地中。通过这种巫术,她们将极大地扩展自身的监视范围。

    雅莱丽伽猜测那是枯叶夫人的目的,可仍然有一些疑惑未能解开:巫术是重视血统的力量,而此前她从未听说朵灵族里出现过女巫,那就如同一个节肢意识群里出现了神谕歌者般不可思议。从乌头翁到枯叶夫人,她隐隐感到静默学派第二峰的领袖团体中充满了反传统分子。

    僧侣们还在念诵祈祷的经文,请求他们所信仰的林神为他们解除伤痛,重拾光明。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宁静和虔诚,仿佛忘却了现实的苦难,而雅莱丽伽却知道真相的残酷:覃犸是狱卒们众口称道的猎手,他在劫掠后从不留下任何供人追踪的线索。那意味着无论他们如何祈祷,那位林神都绝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它还没有被覃犸消灭的话。

    雅莱丽伽从未想过要祈祷。福音族把至圣福音称为“母神”,那只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描述,却从未建立过任何神庙与宗教。理由清楚明了:“母神”不会回应他们的任何请求或献祭,只是纯粹地执行着自己天然的使命。即便维拉尔真的让一个至圣福音降临此地,它绝不会对雅莱丽伽有丝毫的偏爱和怜悯。

    “母神”不是母亲,而是造物主。雅莱丽伽在这阵思绪里陡然感到一丝酸楚。姬藏玉正半梦半醒地在她身前抱膝而坐,无论他实际上是什么,那种姿态都令雅莱丽伽联想到孩子。而她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抓着姬藏玉头发的手失控地抖动了一下。对方被拉扯的力道猛然惊醒,诧然地回头望她。雅莱丽伽马上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

    “你的头发很难弄。”她说。

    姬藏玉应了一声:“那不弄了。”

    雅莱丽伽没打算放过他。她又装作无意地问:“小冠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姬藏玉很不高兴。他一声不吭地跑到另一个角落睡下,把脑袋顶着墙使劲蹭了几下,刚梳好的头发马上又变得乱糟糟。

    雅莱丽伽挂在嘴角的微笑顿时消失无踪。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成果付诸东流,立刻走过去重新给他梳理。这一次姬藏玉表现得很不配合,总想趁她暂停的机会溜到别的角落去躲着。当雅莱丽伽再次帮他弄得整整齐齐时,他们已然把牢房的四个角落全兜了个遍。

    这下雅莱丽伽终于相信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并非本意——如果姬藏玉能自由进出不同的牢房,他现在肯定已躲到她完全瞧不着的地方。

    她不允许姬藏玉再次毁掉自己的努力,因此要求他不得让脑袋着地或挨墙,直到下一次和枯叶夫人谈判。姬藏玉不满意地冲额头吹气,把几根碎发吹得一扬一扬,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报复性地占领了原本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拿垂在地上的锁链当枕头睡觉。

    雅莱丽伽忍了又忍,最后拽动锁链,把他拖到自己旁边。

    “你可以睡在我腿上。”她对姬藏玉说,“别压着那根链子,那会影响我移动。”

    她的说法显然自相矛盾,可姬藏玉倒也没有质疑,他直接往旁边的地面一滚,依然背对着她,还用双手挡住耳朵。

    “光头念经。”他闷闷地说,“吵。”

    这次雅莱丽伽终于决定随他去,她用手摇着铁链玩,唱起了一首记忆里留下的摇篮曲,以此盖掉那些僧侣们不知疲倦的诵经声。很快她和姬藏玉都睡着了。在梦中,她依旧漫步在自由而无尽的荒野里,从某片乱石间拾起了一只山雀。

    那只山雀对着她鸣叫,发出的声音却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嘶力竭的哭泣与一个苍老急切的说话声。她的梦幻随之结束,在那愈发嘈杂的骚动里睁开眼睛。

    枯叶夫人来了。她的身边跟着乌头翁和狱卒们,距离最近的萨缇手里还抓着一个大肚子女人的头发。这会儿那妇女已然半死不活,犹在用撕裂的声音嚎泣哀求。

    “我已考虑了你的要求,孩子。”枯叶夫人在牢外说,“那并非全无可能,但你必须证明你自己。”

    萨缇把抓来的孕妇掼到地上。那情况已经再明显不过,雅莱丽伽感到自己的背脊本能地紧绷了起来。

    姬藏玉比她醒得更早。他站在牢房边,正好隔开了雅莱丽伽与枯叶夫人的视线。

    “证明?”他对枯叶夫人问。

    枯叶夫人那条不知源头的树根尾巴卷了起来。她用它套住地上哭泣的女人,把这名孕妇拖到姬藏玉面前。

    “杀了她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要求道。

229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上)

    姬藏玉看看那个哭泣到近乎晕厥的妇人,又看看等待在旁边的枯叶夫人。

    “为何?”他问道。

    “证明你的决心。”枯叶夫人答道,“我要知道你会为了我们的目标付出一切,不像你旁边那个女人。”

    她指的显然不是那个孕妇。姬藏玉回头看了眼雅莱丽伽,不知为何反倒显得有点高兴。他酝酿了一下词句,用不甚利落的联盟语说:“杀人,能显决心?”

    枯叶夫人灵活而轻柔地扭动身体,先是升起了五米有余,在那无数烟熏血染的吊具间摇曳,随后猛地一折,将她那张小龙兰构成的鬼脸贴到了姬藏玉脸前。

    “这是一种牺牲。”她说,“你选择一些,抛弃另一些。我们想去往乐园,有的生命就必须去往深渊。她和她孩子的血都会被奉献给一个返祖魔咒。而你,要么参与其中,要么成为他人参与的工具。德勒文对你不感兴趣,他只想要你的血。”

    被点名的乌头翁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某种混杂不悦的急切。

    “我必须再跟您强调一次,夫人。”他音调干涩地说,“他的血液里藏着日炎精华,井中之镜显示他是一只金色的乌鸦。这小鬼来自月境深处,我们得谨慎对待他。”

    “那对我们正好。我们很需要了解月境的人来解决返祖魔咒的问题。不是吗,德勒文?他的血还能稳定你那些精神受损的材料,我想我们还是有合作的余地,而不是单纯地把他一次性抽光。”

    乌头翁明显更倾向于后者。不知为何,他对姬藏玉的态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老巫医不再想过去那样从容,也没有喷出任何恶毒的言辞。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着劝阻枯叶夫人。从他的种种表现中,雅莱丽伽甚至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恐慌。

    最终枯叶夫人对他的劝说不耐烦了:“我们可以先看看这孩子自己的主意,德勒文。观察的时间还多着呢,今天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那么他就是你的了。”

    乌头翁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雅莱丽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那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早在昨天她就想到这种“试炼”的可能性。如果姬藏玉想出去,他必须取得枯叶夫人的信任,而任何言语推诿都会被视为不可靠。他们必然要求投降者以残忍的手段证明自己,这正是雅莱丽伽自己至今仍受困于此的原因。

    她知道这势所能免,可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逃避这种考验,因而只能静静地观望着。这是一个她从未面临过的事态,而她不确定自己希望姬藏玉如何选择。

    “先让我出去。”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让萨缇打开了牢门。由于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狱卒们似乎相信姬藏玉掌握着某种隐秘的邪术,因此变得格外警觉。乌头翁反而冷笑着,在防备中显露出一种傲慢。他这种态度确有道理:牢房只是一种给犯人增添痛苦的刑具,狱卒们则更像是这些刑具的**配件。真正能把那些法师、精灵与一切身怀异力者囚困住的正是铁髅虹本身。

    ——对于月境而言,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降生。对土地的权力既被赋予诞生者,也被赋予死亡者。公主山的前峰主们对这一理念深信不疑。他们用咒铁制造了形成魔域的铁髅虹,而后又给它浇灌了巫术的亡魂。从依丽特丝开始的每一位牺牲者都成为了铁髅虹的“居民”。它们已非生时之物,但也无法就此消逝,或者去往命中应属的月境国度。铁髅虹成为了它们的坟墓、监狱与王国。自从雅莱丽伽进入这里以来,她从未见过任何生命能与这些“狱灵”们对抗。

    姬藏玉也做不到,这一点已然在先前得到证实。无论他来源于何方,就像大部分月境中的庞然大物一样,“地权”于他有着巨大的约束,而那正是“蜗中眼”的学生们所擅长的技艺。

    牢门被打开了。姬藏玉在狱卒们的包围下走了出去。他来到那孕妇的面前,萨缇悠闲地递上了一把光洁明亮的曲刃刀。

    “你得用这个。”他摆弄着刀刃说,“这把祝祭刀。又轻又方便。拿它在那女人肚子上轻轻一划,把里头的东西剖出来再剁碎,这样它就会被算成是返祖魔咒的祭品,明白了吗?下刀得轻柔,因为这女人快临盆了,她搞不好一紧张就会直接把肚子里的小东西挤出来……别这么瞧着我呀,小鬼,你是懂了还是没懂?”

    姬藏玉不露情绪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听懂他说的话,但还是上前拿走了那把曲刃刀。萨缇对此多少有点戒备,不过在雅莱丽伽看来毫无必要。她一眼能看出那柄刀又短又薄,尽管看起来闪耀骇人,实际上却又钝又脆,用力一掰或许就会变形。那并非用来和敌人斗争的武器,而是典型的仪式道具,专用来折磨祭品,放大他们临死前的情绪力量。

    这样一把刀不会对狱卒们有丝毫威胁,可对那孕妇就大不相同了。当姬藏玉握着刀走到她面前时,她颤抖着停止了呻吟和啜泣,蜷缩身体,尽己所能地保持安静,仿佛期盼着以此让死神忽略她的存在。牢中的雅莱丽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她肥胖笨拙的体态。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磨伤,麻布农裙脏污不堪,拿枯黄的发绺粗糙缝补过几次。

    她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农村女人,不幸被卷入了疯子们的表演里。出于顽强的求生本能,她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应对,然而等握着刀的姬藏玉在她面前蹲下,用刀柄托起她的脸时,雅莱丽伽还是听到了她崩溃的哭泣和求饶。她请求姬藏玉放过她,为此愿意付出家里的全部田产和仅有的一只羊,她的丈夫和父母也会努力筹集足够的赎金——听到这里时萨缇禁不住发出了笑声。

    “唉,傻姑娘,你在想些啥呢。”他笑眯眯地说,“你哪里还有丈夫和父母呀?覃犸大人倒是对田地不感兴趣。至于羊嘛,上回他还说要找两只跟我一样的角挂在坟地里哩!”

    他的话只是让那孕妇顿了一顿,随即又继续翻来覆去地向姬藏玉祈求。或许她在被抓来后早已被无数遍告知了这些事,因而宁可把萨缇的话都当作是虚言恫吓。雅莱丽伽也希望如此,但她知道事实恐怕相反。

    姬藏玉用仅有的右手抓着刀,刀柄顶着孕妇的下巴。他们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姬藏玉问:“你是何地人士?”

    “请放过我。”女人依然抽泣着说,“你都可以拿去,别的都拿去。我丈夫能去船上做工,他愿意出高价赎回我……”

    和使用阿狄亚语的萨缇不同,她说的是一种非常类似联盟语的土语,因而雅莱丽伽基本能够听懂。掌握着这可怜俘虏生死的姬藏玉似乎同样如此。他又把老问题重复了几遍,最后索性用食指点在女人的额头上。

    这是个在场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但那绝望的孕妇却马上安静下来。她变得闷声不响,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姬藏玉已经用某种手法杀了她。

    但数秒后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孕妇却发起了抖。她用手扶主墙,试图用她正在流血的双脚撑起沉重的身躯。

    姬藏玉转头看向枯叶夫人。

    “我有最后一问。”他说。

    枯叶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你不能换别的证明方式。”

    “不换。”姬藏玉说,“你们同徼绤槖,是何仇怨?”

    枯叶夫人的发丝开始簌簌轻摇,像在回想姬藏玉提起的这个名字。但姬藏玉看来并不打算真的要一个回答,他很快便回过头,继续看着那个孕妇。

    “想活?”他说。

    孕妇有点木讷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将这胎儿生出来。”姬藏玉说,“马上。”

    他丢掉手中的祭刀,向狱卒们投以冷然的一瞥。紧接着雅莱丽伽看到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幕:姬藏玉甩开衣袖,露出散发光亮地的手掌。他没有用这只手打向任何一个警戒的狱卒,而是重重拍击在妇人累赘的腹部。

230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中)

    女人的尖叫在牢房里回荡。

    她的声音原本虚弱,此刻却空前洪亮,中气充足到令雅莱丽伽吃惊。紧接着她又一下卧倒在地上,裙面渗出红黑色的血。

    谁也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至此,就连枯叶夫人也仍在发怔。在这种时刻,唯有乌头翁表现出那种被雅莱丽伽所认可的冷酷和狡猾。他没有试图喝问或制止,而是果决地念诵起经文。可没等他念到第三个音节,一条细绳如毒蛇般自角落里窜出来。

    那绳索吊住他的脚脖子,将乌头翁抓到空中倒悬着,随后一阵猛荡,把他像钟摆那样来回摇晃。乌头翁还想把经文念完,结果那些悬挂在吊顶上的锈铁链似乎撞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他发出沉闷的痛叫,几滴鲜血洒落到地板上。

    雅莱丽伽更希望那条白绳能吊着乌头翁的脖子而非脚踝,但她也没工夫关注老巫医的死活了。狱卒们已经开始骚动,之前曾经打算把她拖出去的赤铜皮肤站在最前边。这新人大约是真没什么经验,非但没像萨缇那样后退拉开距离,反倒主动往前冲了过去。他毫不停顿地来到姬藏玉面前,提起拳头朝下猛砸。

    此前雅莱丽伽估略这新人是乌头翁送来折磨自己的牢房配件。此类角色的核心功能在于令人痛苦,在头脑与武力上难免降低要求。尽管如此,她原本还是比较相信琐袄深渊血统在暴力之事上的天赋。结果那新来的刚冲到姬藏玉面前,后者就挥了挥袖子,柔软的布料扫到新狱卒的面颊。这第一个出头的倒霉鬼便飞了出去。

    姬藏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身体前倾,像被风带动的落叶那样跟着新狱卒飞了出去。他落在都伏和一个反踵人中间,拂袖横飞,把他们都扫了个跟头。

    他的动作看上去轻盈而流畅,没有分毫激烈的感觉。然而当他把三个狱卒统统击倒时,距离那孕妇倒地还不出三秒。雅莱丽伽还来不及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姬藏玉已经冲到了狱卒们的中央。这会儿他距离萨缇、枯叶夫人和乌头翁都很近,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萨缇正护卫着枯叶夫人后退,而乌头翁则仍在与那条吊起他的白绳纠缠。他的两名护卫用漆黑细长的剑刃挑起绳索,试图把它切断,但那绳子却如有生命般狡猾灵活,总是不断在刃口处松开,又在紧贴乌头翁皮肤的位置打上新的捆结。那显然没法在短时间内解开,而被剧烈摇荡着的乌头翁也不敢再轻易喊叫,以免在念诵那段佶屈的古咒语时咬断自己的舌头。

    姬藏玉离他只剩五步,三个狱卒挤在他们之间的狭小通道里,看上去也不怎么顶用。这古怪的少年移动时轻得像一阵风,而打人时却沉得像千斤石头。

    他的衣袖飞舞,缠住狱卒的脖子,如先前那样准备把他们往旁边扔开。但当某个狱卒差点把头插进牢房缝隙时他又改变了主意,猛地横出一脚,把对方高高地斜踢向吊顶,挂在那堆生锈的铁链间。

    锈链发出哗然躁响。它们在这牢房的镂空吊顶上至少有百年的历史,悬挂过无数遇害者的尸体,也被充当过绞架和刑台。雅莱丽伽曾经被一个狱卒用那铁链勒得窒息,知道链子上沾满了血与汗水,黏膩得有种腐木的触感。直到三个飞上去的狱卒让整个走道上的铁链全部声响大作,雅莱丽伽才察觉它们仍有着金属的质感:冰冷、锋锐、危险而又动听。她的神经被那动静惹得亢奋起来,情不自禁地甩着角上的铁链,想从那沉重的负担里摆脱出来。她想要重归旷野,想要从这苦囚中得到一点新的刺激,她还想要对维拉尔的复仇。

    姬藏玉来到了乌头翁面前。护卫们立刻放弃切割那狡猾纠缠的白绳,腾出武器来对付他。

    他们是乌头翁精心培育的工具,水准又和大部分狱卒不同,行动起来快如闪电,即便在雅莱丽伽入狱前也没把握能用冷兵器应付他们。姬藏玉两次想要从他们中间钻过去,直奔正和白绳纠缠拉锯的乌头翁,可护卫们纤细的利剑却成功将他拦下。当他第三次想要冒险冲过去时,其中一个护卫削下了他的一截衣袖,差点让他连仅剩的一只手也失去了。

    姬藏玉抽身闪避,翻掌按在对手的铠甲护肩上。那块咒铁混合着黑闪晶制成的巫术合金竟然凹陷了,留下一个浅浅的手掌凹印。与此同时另一把剑也递到了姬藏玉的后背,他不得不朝后飘退,以免遭遇腰斩的惨祸。

    他又退回了五步以外。被他击中的护卫不自然地垂着手臂,把剑替换到另一只手上。这守护者的手臂显然已随着盔甲变形而严重骨折,或许是完全断裂。黑血从盔甲缝隙里溢出,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雅莱丽伽猜想乌头翁早就剥夺了他这方面的能力。

    这两只优秀的傀儡令姬藏玉功败垂成。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的豁口,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然而他短暂的时机已然结束了——枯叶夫人在萨缇的护卫下退到了三十步开外。在他们中间的狭窄走道里塞着乌头翁和他的护卫们,还有十多个体态高大的狱卒。哪怕姬藏玉能一秒一个地解决他们,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改变局势。

    枯叶夫人平静低沉的声音在牢间回荡。她念诵着和乌头翁相同的经文,从容得像在唱一首摇篮曲。姬藏玉抬袖冲着她一指,空中的白绳扔下乌头翁,灵动而又迅捷地游向新的目标。

    但这一次他无法得逞了。白绳索靠着出其不意偷袭乌头翁,瞒过了那些丧失自我的护卫们。可这一幕早已明明白白地落进萨缇眼中。没等白绳沾到枯叶夫人的边,这半羊人便微笑着跳出来,扯出缠在腰上的小皮鞭,向着那条白绳抽打。他的鞭子简直同手臂一样灵活,成功套住了飘在空中地白绳索,在那上面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姬藏玉立刻皱起了眉。他伸手招引,白绳倒退着飞进他的衣袖里。

    萨缇站在原地,颇有点自得地甩着他那闪亮光滑的乌黑小鞭子。

    “我就猜是这样。”他笑眯眯地说,“圣器是不能被脏东西触碰的,对吧?你瞧瞧我这条小可爱,费了几百个小可怜的心头血编成的,怪方便的不是?”

    姬藏玉用指尖滑过白绳,停留在那条皮鞭留下的暗红污渍上。跟着他抬起头,也冲萨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轻拉白绳,绳索的另一端从地上抬起,上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钥匙。

    萨缇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带。

    “嘿,这可不像话。”他嘀咕着说。

    姬藏玉就在雅莱丽伽的牢门前。当枯叶夫人的念颂声渐趋响亮时,他毫不迟疑地用钥匙打开牢门,从衣袖里扔给雅莱丽伽一个白玉瓶子。

    “赤泉水。”他言简意赅地说,“喂那女人。”

    雅莱丽伽本能地抓住瓶子。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行动。可当她刚从地上站起来时,姬藏玉的脸便扭曲起来。他的脸颊不自然地凹陷下去,印出一个哭泣的鬼脸。

231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下)

    姬藏玉晃了一下身体。雅莱丽伽以为他要倒下,但紧跟着他便退回到走廊里,让出足以令雅莱丽伽通过的空间。他皮肤上的鬼脸印记开始游弋撕咬,像上次那样啃食他的血肉。它们是如此贪婪又众多,要不了十几秒就会让人浑身浴血地倒下。

    无论雅莱丽伽能做什么,他看上去都败局已定。这念头不止雅莱丽伽有,乌头翁和狱卒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明显松懈了,乌头翁甚至往前靠了两步,走到足以跟姬藏玉正面说话的前方。

    “闹剧结束了,孩子。”他说,“看来你没有自愿为乐园效忠的意识。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利用你剩下的部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姬藏玉又抖了一下衣袖。他的皮肤上冒出一层流溢彩光的薄膜。

    透明如水泡的薄膜快速膨胀,转眼已经撑出他的身体外。它看去脆弱得经不起指头戳刺,结果却把那些鬼脸从姬藏玉的皮肤上隔离开来。狱灵们不依不饶地紧贴着光泡飘移,在上面压出一个个深坑,但却没能再伤到光泡里的少年分毫。

    姬藏玉朝那些鬼脸打量了一眼,扭头望向雅莱丽伽。

    “半刻。”他说。

    他又踏足冲出,带着身外的光泡撞向狱卒们。那层阻拦狱灵的光膜对他本人却毫无影响。当狱卒们被气泡挤得动惮不得时,姬藏玉却能自如地把衣袖伸出光膜外,扫得对手们人仰马翻。

    他并非完全占据上风。光泡上的凹陷正在加深,几乎能映出狱灵们脖子和肩膀的轮廓。任谁也瞧得出它不足以提供长久的防护。乌头翁马上往后退去,他的护卫们则无畏地上前争取时间,和姬藏玉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斗起来。

    战况陷入了胶着。只有姬藏玉能灵活地用衣袖攻击到护卫们,而后者的武器却无法穿越那层轻薄的防护。但与此同时,姬藏玉却也总是避免让他们过多地击打到彩光表面。

    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着头骨被拉拽的疼痛蹲下去,检查孕妇的状况。她从孕妇的种族判断一个正常的生产过程至少需要数个小时,可对方的种种表现却告诉雅莱丽伽她的子宫已经开始收缩——那胎儿就要出来了。

    雅莱丽伽还不能完全确定姬藏玉的计划,但事情已由不得观望,她只好随机应变。她听到护卫的剑斩空时发出铮响,狱卒们乱哄哄地高声喊叫,乌头翁又在念诵某种经文。她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战况,而是把手伸进妇人的裙内,帮助她拓宽通道。

    情况很糟糕。检查的结果告诉雅莱丽伽这妇人很可能是首次生产,意味着风险更大而时间更长。她不清楚“半刻”会有多长,可如果它长到能让一个孕妇顺产,那么显然也足够姬藏玉从这里一路打到铁髅虹的出口了。

    她的视线不由地落到对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被姬藏玉扔下的祭刀就在不远处,她伸脚便能勾到。她的知识足以让她准确地把胎儿取出来,但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工具能在之后帮助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感到心跳重重地搏动了一下。维拉尔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咬住嘴唇,把姬藏玉扔给她的玉瓶打开,摇了摇里头的液体。它远比外形沉重,当雅莱丽伽摇动它时,听到里头有细微的水声。

    孕妇正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喘得像是肺部正在着火。雅莱丽伽扶她抬起一点身体,用瓶口撬开她的嘴唇,把瓶中淡红的液体倒入她嘴里。那液体的成分雅莱丽伽认不出来,她只好希望自己给孕妇喂了恰当的分量。

    瓶中液体流入孕妇的口中。起初几秒什么反应都没有,可紧接着那妇人的尖叫却变得更响了。她的身体滚烫,在混乱中攥住雅莱丽伽的手臂,竟然令雅莱丽伽感到了一阵疼痛。

    她的力气还在增长,眼睛大睁着,流露出恐慌与害怕,可痛苦的神色却大大减少了。她腹部的收缩和痉挛开始加剧,但却变得更规律而有力,证明她正主动地将胎儿从体内排出去。

    雅莱丽伽意识到这妇人正逐渐恢复力气,甚至恢复得有些过了头。她非但没法再帮上什么忙,反倒不得不注意躲闪,以免被对方在神经异常的亢奋中抓伤。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当妇人的呼吸彻底恢复节奏时,她清楚地看到对方涣散的瞳孔中流露出狂乱的喜悦。那不同于使用了某麻醉药物后的意识混沌,而像是沉醉于某种雅莱丽伽看不见的景象。

    在这极度疼痛的分娩时刻,雅莱丽伽想象不出她何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反常令她不由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便从妇人掀起的裙子底下看到一小个血淋淋的脑袋。

    胎儿就要出来了。她想到这件事,忘却了刚才那一幕给她留下的阴影,伸手去帮助胎儿从口上脱出。她背后的风声已经变得十分轻微,而乌头翁烦人的念经声却愈发响亮。雅莱丽伽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她控制着自己不回头去观望战况,只顾低头接生。除此以外她做不了什么,那根穿在她角上的咒铁链子不允许她走那么远。

    一块沾满污血的鲜活肉团滚落到雅莱丽伽手中。她有点意外地发现这婴儿的双脚是反踵的,个头也比普通的人类婴儿大得多。当雅莱丽伽抱起他时,他开始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怪笑,双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正和某种无形之物嬉戏。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她以为自己会喜欢任何生命的幼崽,可内心深处却承认这婴儿并不讨人欢心。当她转头看向婴儿的母亲时,发现那妇人脸上流露出的厌恶比她还要强烈十倍。这并非她自愿孕育的孩子,看起来也未能激发出她丝毫的母爱。

    那事实让雅莱丽伽微微震动了一下,但没时间多想这件事。她抱着胎儿回过头,发现姬藏玉已经跪坐在通道中,任凭两个护卫击打着他的护罩。那层保护着他不与狱灵接触的光膜上挤满了狱灵们干瘦的身躯,近得几乎能贴到他的皮肤。此外他的衣袖上还沾满了锈痕般的菌斑,像某种致死性的诅咒,正逐渐朝他身上蔓延。

    那菌斑无疑正是让姬藏玉动弹不得的原因。他用衣袖击打护卫,同时也将那诅咒带进了自己的防护当中。雅莱丽伽抱着婴儿,叫了他一声。

    姬藏玉回过头,他的下巴上已经沾上了一点灰腐的颜色。

    “扔过来。”他说。

    雅莱丽伽照办了。她将婴儿掷向姬藏玉,本以为他会伸手接住,结果那条白绳钻了出来,吊着婴儿越过姬藏玉,把它扔在两名护卫中间。

    护卫们对这意外情况迟疑了一会儿,而那婴儿的笑声变得更加尖锐而恐怖。短短几秒之内,他的声音已然高亢得令人无法忍受。

    “咿——咿——”

    婴儿像在嚎泣,又像在怪笑。他的两只反踵兴奋地乱蹬,眼瞳无规则地转动、扩大,最后把整个眼眶占满。

    “咿——咿里——依丽特丝!”

    雅莱丽伽感觉自己从婴儿的哭笑里听到了某个人名。那不像错觉,因为婴儿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他的声带在这短短几息里就已发育成熟。那声音益发令人痛苦,如同有人正在她的颅腔内抓挠。

    乌头翁同样忍受不了这种声音。他徒劳地堵住耳朵,厉声命令道:“杀了那小野种。”

    护卫们遵从他的命令,将剑尖戳向婴儿的头颅和心口,而就在乌头翁发出命令的同时,那婴儿也像是有所知觉般尖叫起来。

    “出去!”他嚎哭道,“赶出去!”

    跪在地上的姬藏玉一下动了起来,被诅咒侵蚀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无比。他飘到了两名护卫中间,那两个曾令他左支右绌的对手便倒下了。他们的咒铁剑刃发出惨白的光亮,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软化融解,落成一滩漆黑的铁汁。

    姬藏玉抱起地上的婴儿。这时他身上散发出强烈而扭曲的焰光,在那曾光芒的干扰下,雅莱丽伽甚至看不清楚他身体的轮廓,只能分辨出一团火红而流动的色块。一种荒诞的错觉侵袭了她,令她感到视野中的热源只是一团混沌的色彩,而非真实存在的活人。

    她听到乌头翁在说话。不再那么充满自信,这次他充满愤怒、迟疑和恐慌。

    “你,”他说,“这是什么?”

    “看不明白吗?”

    从光芒中传出了酷似姬藏玉的回答。雅莱丽伽隐约觉得那声音比她过去所听的更成熟一些,不像少年的嗓音。但她从未听过第二个人有那种别扭生疏的联盟语发音。

    那声音从容、迟缓,带着一点嘲笑般的轻松,紧跟着又说:“生鬼地,开鬼瞳。饮红泉,识无间……此处主人想要苏生,想赶你们出去,懂了吗?”

    乌头翁又开始念诵经文。

    “德勒文,停下!”他后方的枯叶夫人忽然喝止他,“那婴儿和孩子不对劲,你已经召唤过狱灵了。你不能被带进去……它们在干扰你的思维!”

    婴儿在姬藏玉怀中窃窃地发笑,使闻者心惊肉跳。那声音似乎加剧了乌头翁要消灭他的决心,因此完全无视了枯叶夫人的警告。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同时自己则往后退去,让狱卒们为他争取时间。

    那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姬藏玉看起来毫无追击的意图,只是静静在原地站着,就连婴儿也不再用他响亮的怪声折磨人,只是低低地吸气喘气,听起来却仍像是怪笑。乌头翁在他“咿——咿——”的低喃声中念完了经文。

    什么也没有发生。姬藏玉仍旧站在原地,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团红斑。铁髅虹那禁锢了无数人的诅咒失效了。

    婴儿开心地直发笑。

    “咿、咿,依丽!”他在姬藏玉怀里唱歌似地说,“依丽特丝!回!回!”

    乌头翁再也没说话。他粗重的呼吸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全部落尽雅莱丽伽耳中,本该令雅莱丽伽感到快意,但此刻牢中所有人都保持着奇异的静默。

    “如此。”姬藏玉说,“那就回去吧。”

    狂风从那团流动的红色中刮出,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雅莱丽伽看见风中舞动着无数翠绿的光点。它们如此荧亮美丽,炫目得让雅莱丽伽丧失了视野。某种漆黑狭长的物体混在风中,贴着她的头顶穿了出去。她听到背后有金属的撕裂声,回过头时发现是那扇用以通风的小窗。

    现在已经不能再说是“小窗”了。它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大洞,狂风通过它扑向牢外,把雅莱丽伽也往那光亮刺眼的洞口刮去。

    雅莱丽伽竭力想要稳住身体,逆着风向去查看姬藏玉的状况。在这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角上的铁链不知何时被平整地削断了,只剩下很短一截在风中摇摆。

    她在这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自由了,就连出口也近在眼前。尽管外头并非平地,她却大可以攀着铁髅虹出去。但这会儿她却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直到那条白绳飘了出来,一端挂在她的腰上,另一端则缠住了孕妇的脚。

    那绳子以惊人的力道拖着她们两个飞向窗口,雅莱丽伽丝毫也拉拽不动。在无法反抗的恼火中她甚至对它的无害感到困惑——依这绳索的力量,哪怕只是缠住腰,恐怕也足以把乌头翁给挤成两段。

    她和孕妇被拖出窗口,抛入空中。高处的山风吹得她们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上下。雅莱丽伽在混乱中看到那无穷无尽的绳索末端还插在窗口内,从里头拖出三个盲眼的僧侣。

    这景象从她视野里一划而过,转眼已经远在千米以外。最后她和孕妇都落在一片潮湿的野地上,茸软芬芳的嫩草扎着她的脸,而阳光灿烂明亮,让她一时间抬不起头。

    三个盲眼僧侣也落了下来,掉在她的旁边。他们对刚才牢中发生的事所知有限,此刻也只能茫然地摸着身下的青草地,对彼此发出询问安好的声音。那些对话总算让雅莱丽伽回到现实,她想到姬藏玉和乌头翁,立刻抬头四处张望。

    他们落在一座低矮平缓的山坡上。前方是树林和涧溪,渐次通向平坦的原野地带。而后方群峰递起,最中央位置是两座高及流云的裂峰。在它们中央巨大的裂谷上空,悬挂着一道细长漆黑的拱线,如同联通着两座山峰的虹桥。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她发现自己在爱着维拉尔时从未认真打量过铁髅虹,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心理负担。而如今她终于有机会细观它的真实面貌。它那曲面上无以数计的尖刺与悬链、轮廓如鬼脸的小窗,还有从各处接口缝隙中蔓生出来的枯树根……当那些令人感到畏惧的细节相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后,它们看起来反倒纤细而精美,犹如虹桥本身镂刻出来的装饰物。

    枯树根和尖刺上只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而那些小窗后头却隐隐闪动着翠光。那种不自然的翠光越来越强烈,最后竟然映满了整片天空。

    一度刺痛雅莱丽伽双眼的太阳变得黯淡而飘渺。染上翠色的山云则扭曲翻滚着,像火焰般汹涌蹿跃。它们聚集在漆黑的虹桥附近,使得雅莱丽伽很难分辨是否有人正从里头逃脱。

    她旁边的妇人也缓了过来,喘着气爬到她旁边,一起望向色彩诡谲的空际。当妇人看见黑虹时强烈地瑟缩了一下,脸上却流露出着迷的神色。

    “那是我们刚才在的地方?”她有点不太确信地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点点头。

    “它看起来……很陌生。”妇人嗫嚅着说,“里头的人怎样了?”

    雅莱丽伽无法回答。漆黑的虹桥在翠云中时隐时现,似乎散发出扭曲的光晕。当云气被山风吹走时她们终于发现那并非错觉。

    黑虹本身正在燃烧。

232 令名将至此传(上)

    雅莱丽伽犹豫了几秒,站起来向着燃烧的黑虹走去。她知道那儿不是安全的方向,但她得确定枯叶夫人、姬藏玉和乌头翁的下落。

    “你去哪儿?”那孕妇拉住她的手问。

    雅莱丽伽察觉她的手心滚烫,抓握的力道又稳又重,一点也不像个刚生完孩子的普通女人。

    她直白地告诉妇人自己的目的地:“我要回那里去看看。”

    “那是魔鬼的地方。你不该回去。”

    妇人劝说着,语气友善而真诚。雅莱丽伽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帮助她生下了那个奇怪的婴儿,或许妇人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盟友。但她却没有类似的体会,她只感到心烦意乱,想要尽快弄清楚牢中其他人的生死。

    “我必须去。”她对妇人说,“我会找找你孩子的下落。”

    说这话时她并不悲观,相反觉得那婴儿活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他被抱在姬藏玉的怀中,而眼前燃烧着的铁髅虹显然和姬藏玉有关。除非那少年的计划是跟乌头翁同归于尽,否则他总不至于把自己也一起烧死。

    尽管理论如此,雅莱丽伽仍想亲眼确认事实。她坚决地表达地自己的意向,并建议妇人带着那三个僧侣离开。可这会儿妇人也不干了,她抹抹脸上的汗水与污渍说:“我跟你去看看。”

    雅莱丽伽以为这实无必要。她可以顾好自己,但不代表还能兼顾一个刚生完孩子的虚弱母亲。她向妇人保证自己会尽量替她寻找到那个婴儿,结果妇人却不以为然地呸了一声。

    “我不需要那个小怪物。”她说,“他是魔鬼的崽子。你听到他那笑声了吗?那声音直叫我发抖。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魔鬼播撒在我身上的毒种,我可不想再见他第二面。我跟你过去是为了找找看那个长角的,我得搞明白他说我丈夫的话是真是假。现在那些怪胎没心思顾我们了,说不定他会被人打断腿呢。”

    她的声音流畅、清楚,粗鲁中甚至带着点自信,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自己面前换了一个人。不久前这妇人还奄奄一息,此刻却反倒精神焕发,用不着雅莱丽伽搀扶就主动站了起来。她抓起地上的一把草叶,像没事人那样粗糙地擦了擦自己下体的污渍。

    雅莱丽伽猜测这是玉瓶里的液体造成的,而妇人自己却坚信这是因为魔鬼的种子脱离了她的身体,她便马上恢复了过去的健康与精力。雅莱丽伽不打算和她争论,而是向那三名僧侣简单说明了他们的处境,建议他们暂且隐蔽起来,随后便和妇人一起搀扶着走向裂峰。

    翠光弥漫空际,云层中闪烁着零散的亮点,像是自由飞舞的星辰。炎风与火云覆盖了整片山区,犹如传说中的焚星之日降临。

    那道黑虹在翻滚的翠云上若隐若现。它表面的窗棂与格栅被火光映亮,像鳞片般冰冷地闪烁着。当灼热的风吹得雅莱丽伽视野昏花时,她感到两峰间横贯的并非一座铁铸的死物,而是某种巨大狭长的怪虫、毒蟒,或者是飞龙。

    她们花了许久才走到近处。空中险恶的氛围没有丝毫缓和,而焚风变得更加危险剧烈。雅莱丽伽闻到一种焚烧尸体般的焦臭味,浓烈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浑身是汗,濒临虚脱,简直像是刚从井里捞上来。

    妇人的情况跟她差不多糟糕。“我们不能再过去了。”她气喘吁吁地对雅莱丽伽说,“这地方被诅咒了,那些魔鬼要被上天惩罚。瞧瞧天上那些亮点,那肯定是被派来消灭他们的天使。我说咱们还是别过去,好姑娘,省得被那些魔鬼连累。天使是公正的,不过再好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们肯定不能和魔鬼为伍。”

    雅莱丽伽没说什么。她从妇人的言谈大概揣测了对方的信仰,幸运的是对方至少没对她的角说什么(也许她丈夫的工作开拓了她的眼界),那对于两个萍水相逢的落难者而言就足够了。

    她继续坚持着往前进,直到皮肤因为灼伤而微微发痛,不得不躲到一片凹岩后稍事休息。这时她们已靠近悬挂黑虹的裂峰,大约是下方千米的位置。雅莱丽伽总算分辨出那些高处翻滚的翠云并非水雾,而是裹挟着无数光点的白灰。

    重重灰云的后方是裹在一层薄焰中的铁髅虹。它的轮廓因为炎热而扭曲,但依旧横贯于裂谷中央。上面的枯树根已化为零星的白灰,而铁刺也在烈火中慢慢变形弯曲,朝着下方的深渊滴落。

    雅莱丽伽发现虹桥顶部坐着一个小如豆粒的影子,正低头俯瞰着下方稀疏零星的铁雨。那一点朦胧的红色令她感到胸中的分量陡然而轻。她从凹岩里跳出来,竭力冲着那个方向招手。

    他们的距离太遥远,重重飞灰又严重地阻碍了视野。在好几分钟里那个影子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或许是没留意到她,也可能是刻意无视了她。可雅莱丽伽还是坚持在灼烫的风中招手,她心中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自信,告诉她这事儿总会有个结果。

    桥上的影子立了起来,然后在桥边纵身而下,如羽毛般轻盈坠落。最终姬藏玉踩着朦胧的红烟,满脸不高兴地落到她面前。他的右手还抱着那个反踵的婴儿。

    “何事?”他问道。

    雅莱丽伽端详他的样子。姬藏玉身上没有血口或灰斑,就连被护卫们割破的衣袖也奇迹般恢复了。除了空空荡荡的左臂,他看起来简直毫发无伤。她暂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并不妨碍她感到一阵开心。

    “你的头发又乱了。”她轻摇着尾巴说。

    姬藏玉把婴儿交给她,然后伸手抓抓自己头上。他头顶的一绺头发桀骜地翘了起来。雅莱丽伽也帮他按了两下,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只得暂时放弃,对姬藏玉说:“你需要固发剂。”

    姬藏玉有点困惑地盯着她。看来他从没用过此类物品,雅莱丽伽不免感到有点跃跃欲试,只可惜现在并非讨论发型的良机。她低头瞧瞧那怪异的婴儿,发现他此刻仍然醒着,用没有眼白的漆黑瞳仁观察着周围,却没有再发出惊悚的怪笑。

    “乌头翁在哪儿?”雅莱丽伽问道。

    “逃了。”姬藏玉说,“回头找他。”

    雅莱丽伽从未觉得乌头翁是个愿意轻易死去的人,但姬藏玉的回答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少年的语调显示出他对乌头翁的生死并不那么感兴趣,于是她紧跟着又问道:“枯叶夫人呢?还有那些狱卒?他们还在里头?”

    姬藏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跺了跺脚,从足底生出一团鲜艳的红云。在雅莱丽伽反应过来前,她和妇人已经被那层无形的云雾带向空中。

    焚风与灰烬随着红云逼近而散逸,他们朝着燃烧中的黑虹直上,最后落到左侧的裂峰上。在某处避风的立岩下,雅莱丽伽看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影子躺在那里。他们遍体鳞伤,衣衫褴褛,是关在铁髅虹下层的囚徒,而在立岩凌空的另一侧则挂着和雅莱丽伽十分相熟的狱卒们。

    他们被那条白色的绳索绑串在一起,倒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像串瘦长的葡萄般摇摇晃晃。雅莱丽伽趴在红云上细细点数,发现除了萨缇外的每个人都在这里头。这些牢房配件们如今成了姬藏玉的俘虏,大多数正狂怒地咆哮,少数则在冷冷地喝斥,试图叫所有人配合起来,停止那让人反胃的晃动。

    这一切骚乱止于红云的飞近。当姬藏玉面无表情地坐到立岩顶上时,狱卒们全都安分下来,同时竭力把脑袋朝上扭,想看清楚绳索的主人会怎么对待他们。

    “嗨,美人。”其中一个狱卒干笑着和雅莱丽伽打招呼,“你现在看起来气色不错。”

    雅莱丽伽趴在岩体上,将上半身探出去看着他们。她冲这头曾经想吃掉她脚趾的半犬魔微笑,用尾巴勾住吊着他们的绳索,缓慢而恶意地推晃着。

    绳索底部的狱卒串开始剧烈地摇摆、打转,一些不太适应高空的倒霉蛋放声惨叫,那半犬魔则尖叫道:“咱们没什么仇怨!我没碰过你!我还拦住了纳布当那蠢货把你拖出去!”

    他所说确是事实,但那些行为无关于对雅莱丽伽的善意,也丝毫无法挽回她的心意。她转头看向姬藏玉。

    “我们应该把他们扔下去。”她说,“他们是这样对抓来的人的。现在他们也应该试试。”

    在她看来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处置,对她如此,对岩体另一侧的囚徒们亦然。可令她意外的是,姬藏玉什么也没回应,只是有点迟疑地皱起了眉。他的表情令雅莱丽伽的心沉了一下。

    “你同情他们?”她问道。

    姬藏玉直接摇头。

    “那你应该杀了他们。”她劝导道,“这是他们应得的。如果你不这么做,他们会出去杀别人,比他们弱小的人,什么事也没做的人。”

    姬藏玉显然听进了她的话,可他仍然皱着眉,像是在跟某种念头交战。

    “不能杀。”他有点为难地说。在雅莱丽伽张口询问以前,他又指了指白绳说:“此物不杀。”

    雅莱丽伽朦胧地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管理由为何,看起来姬藏玉没法担当处刑人的角色,但那也不碍什么。她让姬藏玉把狱卒们提上来,好让她亲自动手——事实上她在考虑是否需要亲自动手,那些坐在旁边的囚徒们同样有权利享受复仇。

    姬藏玉低头沉思着。雅莱丽伽看得出他在动摇,她还想继续劝说,她怀里的婴儿却突然舞动起手脚。

    “咿、咿、咿丽!”婴儿细声呼唤,“在上面!在上面!”

    他的声音中断了雅莱丽伽的计划。她抬头看向黑虹,发现那些灰化的树根正在蠕动脱落。

    关于那些缠绕在桥外的树根,此前雅莱丽伽还没机会深入思考过它们的来历。她从不记得峰主们有这种崇尚自然的审美,而眼下她仔细考虑这件事,隐隐觉得那或许和枯叶夫人有所关联。

    姬藏玉也注意到了黑虹上的情况。他不假思索地踏足,想要独自飞上去查看,雅莱丽伽及时抓住了他。

    “带上我。”她说。

    她觉得清理牢房配件们的计划可以暂时延后。毕竟他们已胜券在握,而她不希望在这种时刻让姬藏玉出什么意外。于是她抱着婴儿登上红云,跟少年一起飞了过去。

    他们悬停在和桥峰水平的位置,看着那庞然的拱状牢笼在烈火中融解。用以通风和维持某些法咒的窗户都已被烧得变形,起初像一张张哭泣的鬼脸,很快则塌陷得完全不见形状。

    在如此致命的高温中,那些来历不明的枯树根却表现出了明显超凡的性质。它们几乎被烧成了一堆积灰,却还能顽强地蠕动收缩。

    姬藏玉驾着红云,沿它们脉动的方向跟去。他们一路来到黑虹与右侧裂峰的接口处,再顺着树根一路向下,直往裂谷深处的阴影里钻去。

    婴儿在雅莱丽伽怀里乱动,口中又开始发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笑声。在他制造的噪声里,雅莱丽伽还听到另一种有规律的气音。它轻微但却急促,既有点像活物轻喘,又有点像林木被风吹动的悉索声。

    那声音从崖壁上的某个洞窟里传来。洞壁边缘挤满了焦黑的树根,萤火虫般密集的翠光在树根缝隙里进进出出。雅莱丽伽认出它们和烧掉铁髅虹的是同一种东西,但还不确信它们为何会跟着树根跑到这儿来。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在跟着姬藏玉烧尽树根,钻入洞窟内部后,他们在那洞窟深处看见了一团臃肿而苍白的半透明肉块。它的质地有些像水母,但浑身长满了细长的须茎,正痛苦不堪地痉挛着。在它那通透的腹腔里充满液体,而液体中漂浮着一颗小巧的少儿头骨。

    姬藏玉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遇见如此形象的生物。而当雅莱丽伽看到这景象时,她反倒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这是朵灵族。”她对姬藏玉说,“它们的本体。”

    苍白的触须探进旁边尚未枯死的根须里。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深藏在山石缝隙间的植物扭结缠绕,最后编织出一个小小的女人轮廓。

    她只有雅莱丽伽半个手臂的长度,静静地趴在肉块上方,用双手拥抱着肉块的腹部。紧接着另一条触须探进地缝里,从里头捞出一个尚未完全腐烂的死人头。树根从耳道插进人头内部,那人头便豁然睁开眼睛。

    “你们找到了。”它用走调嘶哑的声音说。那声音雅莱丽伽过去从未听过,但却并不妨碍她认出它的主人。

    “枯叶夫人。”她轻唤道。

    趴在肉块上的小小女体动弹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怀抱。那颗人头却摇晃着发出干笑。

    “德勒文不该抓你。”人头说。

    姬藏玉没有理会人头的言语。他大步上前,走到那肉块的旁边。当他把手插进肉块的腹中时,趴在肉块上的树根女体开始发疯似地捶打和拉扯他。但那力道实在是过于轻微,让姬藏玉轻而易举地把肉块中的头骨抽了出来。

    人头开始啜泣,而婴儿高声大笑。

    “咿丽!咿丽!”婴儿说,“回来!”

    人头则喊叫道:“还给我!”

    姬藏玉在这两重噪音中无动于衷地举起那个头骨。他沉默地转动它,打量了它一会儿,最后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依丽特丝。”他说,“跟我走。去白河幽州。”

233 令名将至此传(中)

    当姬藏玉把头骨抽走后,枯叶夫人在一瞬间萎靡了下去。这次并非那用树根扭成的拟态,也不是被她当作发声工具的人头,而是它无头无眼的本体。

    那团透明而中空的白色肉块陡然塌陷,像被盐堆腌过般皱缩发紧。雅莱丽伽对朵灵族的生态所知尚且有限,几乎以为她已经因为腹部的贯穿伤害而死去了,但紧接着触须蠕动了一下,勉强把那颗歪倒的人头扶正。

    “别带走她。”人头磕磕绊绊地说,“留下来。”

    它的声音僵硬得听不出感情,可用词却像在祈求。姬藏玉回头望望雅莱丽伽,冲着她伸出手掌。

    “瓶。”他说。

    雅莱丽伽把收在腰上的玉瓶还给他。姬藏玉拔开瓶塞,来到枯叶夫人的面前,微微倾倒瓶身。

    很小的一滴红液落到枯叶夫人身上,像墨水渗进白布里。她的触须激烈地舞动了两下,紧接着全部插进树根里,控制着它们扭结成一个高达两米、尾部延入岩中的女人身躯。这根躯已经像极了雅莱丽伽第一次看到的枯叶夫人,只是头顶缺了那朵充作面孔的花。

    人头被提了起来,放入根躯敞开又合拢的腹部。随后那具拟态游弋着,小心而谨慎地在他们面前伏低身躯。雅莱丽伽不知道她在铁髅虹里遭遇了什么,但看起来她已完全放弃了抵抗,任凭命运下达处置。

    她的态度似乎令姬藏玉也很不习惯。他又扭头望望雅莱丽伽,对枯叶夫人问道:“你当真不认识大宗师?”

    “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呼。”枯叶夫人从腹部发出答声。她的反应已很恭敬,甚至带着点恐惧与绝望,雅莱丽伽觉得她不像撒谎。

    姬藏玉又问:“你和此地旧主是何干系?是他们传你术法。”

    枯叶夫人摇着头。她低声说:“我从未见过他们。当我来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坟墓,只是消失了。我以为这儿只是一片单纯的遗迹,想在这里暂时落脚。但我却听见了她……她在哭泣,就在那座桥里。我忍不住去找她,那可怜的小姑娘,我看到她被封在一个铁洞里头,而洞口被切开了。她就在最底下,淹没在发臭的雨水和蛛网中。她看上去那么脆弱,无助,我忍不住把她从那里抱出来,亲自来照顾她。以前我试过把她带走,可那孩子太虚弱了。她不能离开这片区域,至少要和那座桥联结着,所以我把她带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请别伤害她。“

    她没有五官的脸低垂着,几乎伏贴着地面,而根部的细小分支却纷纷扬起,充满渴望地朝向姬藏玉手中的头骨。她想夺回她的孩子,但又深知面前的敌人不可阻挡。

    姬藏玉沉默着,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打算再说话。但雅莱丽伽可不会被轻易打发。她走上前去,有意无意地把姬藏玉从枯叶夫人的正面拉开。

    “说得更详细些。”她要求道,“你对这里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找到乌头翁和底波维拉尔的?”

    枯叶夫人在她的追问下不得不透露更多:她在挖出桥中的孩子后如何把她安进自己的体内,用自己的营养来供应她。那对于朵灵族而言是一项疯狂的行径,可不知为何她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只想着要把一切给她,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那行为几乎杀死了她,但当那孩子在腹中与她联结起来后,她便奇迹般地恢复了。

    她非但没有因为异物的侵入而死去,反而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议的景象。荒诞怪异的知识每日在她脑中自然生成,持续拓宽着她的视野。她对那些危险的咒语充满熟稔感,就仿佛她很早以前就已将它们掌握和遗忘,而如今又重新记起。她用这份力量唤来了覃犸和他的手下们,让他们四处狩猎来供养自己的孩子。

    而不久后底波维拉尔与乌头翁也出现了。他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废弃已久的第二峰,声称自己是应邀而来,准备在这里重建属于万物的乐园。

    那时枯叶夫人正为自己的心事而困扰。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孩子总是在哭泣,渴望着回到昔日父亲长大的故国。可她并不清楚那孩子的故国在哪儿,只知道那是一个梦幻、遥远而又永恒的地方,一个只有美好与奇迹的地方——就像是乐园般的地方。

    末日圣堂在此时向她展述了他们关于乐园的夙愿与计划,那在她听来毫无疑问就是她那可怜孩子所念念不忘的故乡。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末日圣堂,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她给乌头翁提供了研究的场所,同时又让覃犸更多地狩猎来获取素材,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乌头翁始终没有找到当初写给他和维拉尔邀请信的人——依照乌头翁所说,那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在递出邀请信后便用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她的遗体被乌头翁解剖,结果却并未找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这桩怪事对枯叶夫人而言并不烦扰。她坚信是命运在眷顾着她,而那递信的女孩也必是她孩子的化身,年幼而美丽的依丽特丝。她的孩子在冥冥中指引着她,想借她的手推开乐园之门。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完成那小姑娘的愿望,因为她的孩子是那样可怜、可爱,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与她相比。

    “你错了。”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从她近乎呓语的诉说中停下,安静地伏卧在地上。她没有外观明显的听觉器官,却无疑正在全神聆听。

    姬藏玉抬起了手中的头骨,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人死气消,余物一化为二。清善者是为神魂,浊恶者乃谓身魄。神魂飞天,身魄入地,便归天地循环所用。尔等天陀罗传人与白河系出同脉,专擅截魄驭死之术。昔日你遇天陀罗后人遗骨,实为她身魄所聚,化为妖邪鬼物。你神魂受其所迷,为伥为魅,多造恶孽。今当取此不祥之物,归于白河境内。你身积杀孽,不思悔悟,亦是因果自招。现下我将你禁制此地,不过稍加惩戒,日后是何发落,全凭天意作定。”

    他说完这番话,接着转身朝洞口走去。枯叶夫人的拟态从腹中发出一种绝望的叫喊,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当她快靠近洞口时,点点翠光在她的根部亮起,眨眼间烧出无数细小的空洞。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像个真正被夺走了孩子的母亲那样抽搐嚎哭。

    姬藏玉消失在了洞口。枯叶夫人的哭声则持续着,她哭得像要呕心吐血,直到她注意到雅莱丽伽仍然站在原地。

    “你?”她嘶哑地说。

    雅莱丽伽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姬藏玉有艘船被扣在乌头翁手里,并不担心少年在他们分开的短短数分钟里人间蒸发,因此她才站在这里等着姬藏玉离开,好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慢步上前,走到洞口的交界处,放下婴儿,摸到了一块形状狭长而又相当沉重的石头。她把它抱起来,对着枯叶夫人微笑。

    “他不想杀你。”她对枯叶夫人说,“但我不一样。在我看来,你不值得浪费时间在监禁上。”

    枯叶夫人的拟态趴在地上,没有发怒或求饶,只是平静地说:“你没有当过母亲,是吧?”

    那理莎法创造的刺青还留在雅莱丽伽腹部,令她一直心碎神伤。枯叶夫人的言语正中她的伤口,本该叫她愤怒欲狂,然而奇怪的是,雅莱丽伽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她的心情仿佛在看见枯叶夫人的模样后便恢复了安宁。

    “你也没有。”她说,“你不过是个自我陶醉的可怜虫,从别人那儿抢来东西,满足你自己的牺牲感。你是个杀人狂,只想着表演你自己的戏码,可怜你自己的影子——你永远不会对我和那些人感到歉意的,是吧?”

    她抓着石头跳上去,先是砸断了连结枯叶夫人拟态的树根,然后则来到那团透明的肉块前。她用石块尖锐的下端狠狠刺进肉块深处,拔出来,又刺入,反复不断,直到她脚下只剩一滩肉泥。

    雅莱丽伽喘了两口气,稍微有些疲惫。她感到这块石头多少有点不趁手,可也没地方供她精细打磨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办。

    她抓着石头走出洞门,去寻找乌头翁和维拉尔。

234 令名将至此传(下)

    在终结了枯叶夫人以后,尽管复仇的快感令雅莱丽伽稍有雀跃,但她没忘记由此产生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理应跟随枯叶夫人的萨缇不见了。

    洞窟内的空间一览无余,半羊人绝不可能像树根一样缩进狭小的石缝里。雅莱丽伽曾怀疑他利用某种隐匿法术埋伏在角落,等着自己松懈的时机,可她杀了枯叶夫人后却没遇到任何偷袭。

    她终于确信萨缇是逃跑了,狡诈的半羊人一看势头不妙,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枯叶夫人。这确实出乎雅莱丽伽的预料,但也并非全无可能。萨缇向来是所有狱卒中最擅长判断形势的一个。

    她沿着山道行走,脑中思考着萨缇可能的去处:也许他会藏在这星球的某个角落里,靠着劫掠和谋杀为生;也许他并不打算就此歇手,而是已经出发去寻找覃犸。

    覃犸——她熟悉这个名字,但却没见过对方本人,甚至不清楚他的种族与身份。从狱卒的描述中她只知道此人忠诚地服从于枯叶夫人,但现在枯叶夫人死了,覃犸却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测他现在根本不在第二峰里。

    萨缇也许去找他了,那么覃犸是否还会回来?他将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坚持为枯叶夫人复仇?雅莱丽伽衷心希望那是后者,因为尽管她不是被覃犸抓来的,他们之间也大可以仔细地算算帐。

    她沉思着这些问题,直到姬藏玉从天而降,飞落在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不太寻常。

    雅莱丽伽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握着沾有肉泥的石块,于是把这件临时武器往身后藏了藏。

    “怎么了?”她装作无事地问道。

    姬藏玉显然看到了她的武器(雅莱丽伽也没真的打算瞒着他),但他并未追问枯叶夫人的结局,而是皱着眉说:“我撞见那白毛了。”

    他说的无疑是维拉尔。那正合雅莱丽伽的心意,可姬藏玉的表情却不怎么对劲——不是“碰到敌人”的反应,而是“碰到怪事”的反应。

    她立刻让姬藏玉带她去看看。当他们坐着红云落到山脚时,雅莱丽伽终于明白了姬藏玉为何会露出那样古怪的神态。

    淡金丝带般的蜿蜒长河不歇地流淌着,昔日维拉尔总是经过它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河面少见水草浮萍,清澈而平滑,倒影着天空中的翠色,河水却呈现出美丽的薄红。

    他们沿着薄红的水流追溯,在上游的河道分叉处,雅莱丽伽看到浅滩中垒起一座比人更高的血肉之丘。当河水从旁经过时,缕缕鲜血混入波浪当中。

    雅莱丽伽想象不出这东西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它由完全被拆碎的肉、骨、盔甲残片和各种杂物组成,散得那样均匀完美,没法认出其中的任何一位成员,只有那些漆黑的咒铁碎片还能辨别出来,让她知道至少有一个乌头翁或维拉尔的护卫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不止一个。她从山丘庞大的体积得出结论,至少有二十个人被铸成了这一奇观,而那已远远超出乌头翁和维拉尔平时所携带的护卫数。她用木棍对着那座血丘轻轻翻动,没有找到类似麻布片或女人长发的东西。不过她知道服侍维拉尔和乌头翁的远不止几个护卫,或许其他的仆役和助手们也被加入了这座血丘内。

    姬藏玉趟过河水,走来扯了扯她的手臂,示意她跟自己走。雅莱丽伽扔掉鲜血淋漓的木棍,又随着他进入河岸旁边的疏林。沿着浓烈刺鼻的血迹,她看到了在林中踉跄探索的维拉尔。

    他显然已经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头发凌乱,衣袍破散,口中嘶哑地呼唤着乌头翁的名字,沾满血污的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这会儿她怀里的婴儿已经停止吵闹,神态餍足地入睡了。雅莱丽伽把石头放下,轻声呼唤维拉尔的名字。

    维拉尔立刻转过头。他脸上的血迹和衣袍同样深红,而双眼的位置剩下两个可怕的空洞。下手的人不止夺走了他的眼球,甚至还精准地割下了他的眼睑,使得他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明。

    “雅莱?”他颤抖着说,声音近乎啜泣。

    雅莱丽伽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姬藏玉。少年无声地冲她摇头,伸手指向维拉尔后方。

    他用足尖在地上一点,像阵微风般轻盈地飘过维拉尔,穿向树林的更深处。雅莱丽伽也跟着他,当她经过维拉尔时忍不住多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手中还攥着那一支金枝剑杖——可它已被某种非常锋利的东西削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踩碎了地上的枯叶。维拉尔立刻急切地冲她的方向抓探,同时开始呼唤她的名字。雅莱丽伽灵巧地避开,抬步追赶姬藏玉的身影。

    少年在百米开外驻足。当雅莱丽伽赶到他的身旁时,她首先看到了数以百计的鸟类。雀、鸦、雉、鹰、枭,这些大大小小的尖嘴生物全都安静地栖息在树梢上,如哨兵般监视着林中的空地。直至姬藏玉吹了声口哨,它们才纷纷振翅飞散,带起一阵羽风。

    在那片曾经被群鸟环伺的空地上,灌木与荒草已被大量血迹染红。一颗人头被插在削尖的熏木桩顶,表面爬满虫蚁。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立刻从焦黑的肤色与鸦羽状的胡须认出了他。那是乌头翁的脑袋。

    她走上前去,找了几片枯叶刮掉人头表面的虫蚁,露出乌头翁已被严重啃食的脸孔。尽管他的脸残缺坑洼,那副极度惊恐而扭曲的神态却仍未被完全蚀尽,使人难以想象他在死前的一刻究竟经历了什么。雅莱丽伽接着用树枝戳了戳他的口腔和鼻孔,发现颅内灌满了某种类似蜂蜜的稠液,而草丛里散落着少许大小均匀的肉块,跟他们在河边看到的那座血丘材料相像,似乎说明了乌头翁头颅以下的去处。

    他的表情如此痛苦,毫无疑问在死前经历了巨大的折磨。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是在活着的状态下被切成零碎、插上木桩。如此酷刑对他是否已算足报应?她无法下出定论,可她现在也没法再追加点什么了。

    姬藏玉挥挥衣袖。几点翠星从中扑出,将乌头翁和整个木桩点燃,转眼化为白灰。他们一起看着那些飞灰消逝在风中,然后彼此对望。

    雅莱丽伽知道姬藏玉在和她思考同一个问题:这是谁做的?

    他们又折回去找维拉尔。看到乌头翁的下场后,雅莱丽伽不得不为维拉尔的幸存感到惊讶。那显然不是靠维拉尔的实力办成的,可为什么对方偏偏愿意饶他一命呢?

    她怀着疑问回去,看到维拉尔已经跌倒在地上,像跟母亲走失的孩子那样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看起来那样可怜落魄,使雅莱丽伽的心情也如林风般萧瑟。

    她把婴儿交给姬藏玉,自己走到维拉尔面前蹲下,呼唤他的名字。维拉尔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瑟缩而又渴望地把手伸向她。

    “雅莱。”他颤声问,“是你吗?”

    雅莱丽伽回应了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从那苍白的脸颊一直划到他空洞的眼窟,又稍稍往里探了一点。她施力轻柔如尘落,维拉尔却抖得更加厉害。

    但她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温暖而耐心地问:“维拉尔,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调似乎击溃了维拉尔的情绪。他真的像个孩子那样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在林中遭遇了袭击。

    在一切发生以前,乌头翁禁止维拉尔再进天桥之狱,说要亲自和枯叶夫人讨论一些重要的情况,并阻拦她将那危险的小孩纳入第二峰中。维拉尔本想参与进去,但乌头翁的态度却异乎寻常的严厉,他只得悻悻地放弃了。直到天桥之狱燃烧起来,他才匆忙地向着那里赶去。就在半途中,他遇到了浑身血迹的乌头翁。

    老巫医身受重伤的样子使他感到异常震惊。可乌头翁却什么也没和他解释,只是咆哮着让他马上逃跑,离开这片森林,离开第二峰——离开这个星球。

    “她!”维拉尔听见乌头翁声嘶力竭地吼叫,“她在这里!”

    那显然是在说一个女性,因此维拉尔以为那是雅莱丽伽。他还来不及问个清楚,从疏林里的角落里窜出了许多漆黑的影子。它们长得像绳须,快得像闪电,薄得像纸片,而锋利犹胜刀片。维拉尔来不及看清它们的全貌,影子已经伸到他的眼前。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浑浑噩噩,只能听见乌头翁扭曲变形的嚎叫,持续了足足十数分钟,紧接着世界便安静了。他感到某个冰冷而矮小的生物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呼吸的动静。

    “谁在那儿?”他近乎癫狂地问。

    没人回答。那个散发阴寒的影子退去了,只剩下他迷失在毫无光亮的森林里。乌头翁再也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他只能徘徊,直到雅莱丽伽到来。

    “别离开我。”维拉尔再次恳求道。

    雅莱丽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新的情报。这时姬藏玉走了过来,表情难以揣度。他指了指维拉尔,像在询问雅莱丽伽要怎么处置他。

    维拉尔还在抽泣,看起来可怜极了。他那样子令雅莱丽伽想起了许多往事,最终也下定了决心。

    “维拉尔。”她牵起他的手,语气温柔地说,“跟我来。”

    维拉尔毫无反抗地跟着她和姬藏玉走了。途中他抓着她的力道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既害怕她的怒火,又恐惧自己会被抛下。他这点心思也完全写在脸上,雅莱丽伽不禁又对他感到一点怜爱。

    他们回到了吊着狱卒们的山峰下,姬藏玉踩出了那团飞翔的红云,准备飞上峰顶。可他突然又停住了,十分警觉地仰头往上望。

    雅莱丽伽顺着他的视线望上去,发现峰顶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一个服饰漆黑而肤色雪白的女孩。她如幽魂般悄立崖顶,长发在风中飘扬,如同乌鸦的羽毛。当她俯瞰着下方的狱卒时,一道道舞动的影子从她背后伸展出来,慢慢地探向悬崖下方的白绳。

    雅莱丽伽听见姬藏玉从口中吐出一个词。

    “阿萨巴姆。”他说。

    他猛地一踏脚,红云迅捷无比地朝崖顶冲去。与此同时舞动的影子也稍稍往后一缩——犹如毒蛇弹出去前的那一弓身——然后狂暴地刺向崖底的狱卒们。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同时贯穿狱卒,随后又像刺猬般膨胀,无数纤薄而锋利的尖刺在瞬间爆发。鲜血飞流直下,几乎淹没了整片红云。

    姬藏玉急促地喘了口气,又挥挥自己的衣袖。一层透明的光泡将血瀑和他们隔开,保护着红云登上崖顶。

    漆黑的长发女孩依然站在崖顶,那些被倒吊的狱卒则已经变成了一堆形状稀奇古怪的碎肉串。女孩漠然地看了它们一眼,用手拂开飞扬的发丝。她紧跟着看向姬藏玉,表情里的敌意消散了。

    “你应该自己杀了他们。”她说,“这是第三件。”

    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脸因为怒火而微微发红。

    “他派你来的?”他问道。

    “不,大宗师不允许我帮你。”女孩说,“如果你不能自己出来,我不会做任何事。”

    “那你如今又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敌意,以至于让那长发女孩露出了一点困惑和不满。她瞪着姬藏玉,用同样冰冷而愤怒的声音说:“我在做你该做的事。你该清洗这里的罪恶,你该惩罚这里的堕落,而不是让恶的种子散播出去。他们理应被惩戒,而你只会想着自己的规矩!大宗师不该选择你这样懦弱的人!”

    姬藏玉无视了她的言语。他接着问道:“你把那些囚犯带去何处?”

    “我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去我们的地方生活。“

    “是去你们的地方为奴?”

    女孩不再辩驳。她安静地盯着姬藏玉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水晶球,当她转动球身时,雅莱丽伽看到漆黑的虹桥在里头燃烧。

    那是一种白塔公开贩卖的录影法术道具。

    “你仍然不理解我们的追求。”女孩说,“但是你会明白的。大宗师已经看到了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事将会传扬出去:你怎样消灭了第二峰,杀光了这些罪人。现在这一切刚刚开始,你的称号只会慢慢地传扬出去——而总有一天,这个名字将代表我们的胜利。“

    姬藏玉冲了过去,像要抢夺她手中的水晶球。可女孩却一下陷进了地里。她被自己的影子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只来得及抓断了她的几根头发,然后怒容满面地站在原地。

    他甩掉断发,一声不响地走到崖边。雅莱丽伽差点以为他要跳下去,结果却看到他收起白绳,把那些残留的尸体烧成一团灰烬。

    随后他抱着婴儿,闷闷地坐在崖边发呆。

    雅莱丽伽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也似乎明白了一些秘密。她觉得来日方长,于是走到姬藏玉旁边,用尾巴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姬藏玉回头瞄了她一眼。

    “我听说你有一艘船。”雅莱丽伽说,“我想它多半还在这附近。等你找到它,介意搭我一程?”

    姬藏玉犹豫了几秒,最后点了点头。他尽管面带消沉,还是站起身来,出发去找自己的船。雅莱丽伽跟他约定在这里会合,然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一点私事。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解决。

    幸运的维拉尔被一起带了上来,听完了黑发女孩与姬藏玉全部的对话。他完全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抓着雅莱丽伽,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思念,请求她不要离开。

    他看上去实在惶恐极了,雅莱丽伽不得不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以此安定他的情绪。那触感令她想到过去,那个天真又忧郁的维拉尔,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她发现自己似乎仍然有点爱着那个影子。

    她牵着他来到峰边,向他描述自己看到的风景。黑虹上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天空也恢复了平静,夕阳的光辉铺满无云的天际,像红琥珀般艳色动人。她还看到了淡金色的河流,蜿蜒去往大地的尽头。从这样的高处,那堆血丘根本看不到一点痕迹。

    这是一个无比美丽的黄昏。

    这些描述令维拉尔又高兴起来。他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把带鞘的弯刀。雅莱丽伽意外地发现那是“底波维拉的无悔”。

    “雅莱,它本来就该是你的。”维拉尔还在这么说看,充满恋慕的神气,“我只是暂时把它收起来,但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我们说好要和底波维拉不同。”

    那一瞬间雅莱丽伽感到了真实的哀伤和遗憾。她忍不住想象一种可能,如果,仅仅是如果,维拉尔没有那个关于乐园的迷梦,他们相遇在一个更平凡无害的地方,在充满鲜花和音乐的繁荣城市里,那或许会成为一段更好的恋情。

    她接过弯刀,抚摸着维拉尔的脸颊承诺道:“我会让这一切不同的。”

    维拉尔高兴地笑了起来。于是雅莱丽伽凑上去,亲了亲他充满血污的脸。她温柔地拥抱他,最后才凑到他耳畔。

    “维拉尔,”她低声细语,“我们分手了。”

    她猛地用力,在维拉尔来得及惊恐以前就把他推出了悬崖,看着他笔直坠落,和夕阳一起消失在深渊的黑暗中。这一切又快又突然,她想那应当没有太多痛苦。

    这一切结束了。她收起弯刀,坐在悬崖边发起了呆,直到头顶被一团阴影笼罩。雅莱丽伽奇怪地仰起头。

    她看到头顶悬浮着一艘翼如黑燕的巨大飞船。

    姬藏玉从船上飘了下来,怀里还抱着那个婴儿。他满脸不高兴地瞧瞧周围,对她问道:“走?”

    “当然。”雅莱丽伽说。她盯着那艘船,对它的来历感到十足好奇。

    又是一段新的流浪开始了。

235 猫与牌与漫画书(上)

    罗彬瀚手夹一根∈递给他的卷烟,陷入了短暂的凝思。当他终于把那青雾袅袅的卷烟塞进嘴里时,嘴里化开的甘草甜味也完全在他的意料当中——∈递给他的是一根冰雾香烟奶油糖。

    “我听明白了。”他叼着烟糖说,“你们把人全家都安排了。”

    “还有覃犸,我们最后没能找到他。”

    “你们还欺诈盲人。”罗彬瀚接着说。

    雅莱丽伽开始摇晃尾巴,盯着他的后背。那是个危险的征兆,但罗彬瀚自觉身居正义,应当大胆发声,于是继续批判道:“你瞧瞧少爷这干的是啥事?先用果核打老人,再拿拳头打孕妇。嘴上废除死刑,实际见死不救,还跟蛇蝎女妖狼狈为奸,双簧表演,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他把屁股紧紧贴住椅面,还要继续借题发挥,雅莱丽伽终于忍无可忍,朝着他的后背重重抽了一下。

    罗彬瀚老实了。他揉着火辣辣的后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样问道:“所以那鬼婴儿怎么样了?人亲妈失踪不见,你们就把人孩子一起带走了?我咋没在船上见过他?”

    “我们托人把他寄去了无远下属基地的收容所。”

    “所以他现在也是无远人?”

    “不。”雅莱丽伽立刻说,“无远只承认进入他们基因编辑序列名单的个体是内部成员,那孩子只会生活在下属辖区。”

    罗彬瀚以为那多少算是一桩好事。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所以他亲妈是被那个奶茶妹抓走了?还有希望找得回来吗?”

    “船长把这件事告诉了0312。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渠道转告联盟。”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这件事基本没门。罗彬瀚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想再追究联盟的办事流程。他转口问道:“那婴儿到底怎么回事?出生就这么能逼逼,神童啊?”

    “他有一种被叫做鬼瞳的能力。”雅莱丽伽解释道,“当一个婴儿在充满死亡的环境里出生时,他可以看到附近残留的信息。他的眼睛会被作为通道打开,让死亡的记忆替代他自己的。如果他保持着这个能力长大,他将能自由地和死者交谈。”

    “那他能帮我问问我老家的几个死人吗?”罗彬瀚期待地问。他的脑袋里已经拟好了一长串名单,从好几个死因不明的名人,到他罗家祖上声名狼藉的太爷爷。后者对罗彬瀚确然十分重要,因为他听说这位老祖宗曾经在山中迷路,被迫跟一只野生猿猴做过露水夫妻。那事儿十有**只是农村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可如果那是真的,罗彬瀚就得好好考虑下自己对异性的偏好是否受到过祖辈影响了。

    可惜雅莱丽伽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声称荆璜早已封掉了那个婴儿的眼睛,确保从铁髅虹带出来的恶魄不会继续影响他的心智。只要那婴儿像这样长到成年,他的眼睛终将趋于平凡,再也无法使用。

    一个天才儿童就此泯然众人,罗彬瀚不禁有点替他惋惜。他很想惯例地谴责一下,可雅莱丽伽的尾巴又长又有力,足以实现对他身体的全覆盖,他只好选择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我还有个问题。”

    雅莱丽伽充满威胁地看着他。罗彬瀚正襟危坐,庄严正派地说:“我知道您老人家的前任是个世间极品,但为什么他的照片会出现在星网上?”

    “那是他的帐号。在过期以前,没人能帮他注销。”

    “对,这就是我的问题。”罗彬瀚说,“为什么连这货都能上网冲浪?你们星际社会都他妈不管邪教的吗?再说他这精神状态还上网干啥?想当网红拐骗人口呐?”

    “这是一个技术障碍。”雅莱丽伽说,“星网很难追踪超凡区域的登录信号。只要你不进入任何十月控制的核心地带,他们便无法判断你究竟是谁——这是为什么他们开放了游客制。维拉尔说他注册这个帐号是为了跟某些底波维拉的遗族保持联络,但他本人非常厌恶星网。在我遇到他时,他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帐号了。“

    “他还有亲戚活着?”

    “只是他那样说。我不认为深红维拉有那么多遗族留下……那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我没法去查维拉尔的帐号。”

    罗彬瀚对技术问题和血统问题都没什么发言权,话题便就此打住。他深沉地吸着香烟糖,发现雅莱丽伽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他大胆地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您老人家想啥呢?还在琢磨您极品前任的亲戚啊?”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我在想另一个人。”

    “另一个前任?”

    “库玛奥。”

    罗彬瀚差点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搜肠刮肚,总算从雅莱丽伽冗长的自述里找到这个名字。

    “那只跟您学习过的蜥魔啊?他不是一直跟着您极品前任端帽子的吗?也应该被那变态奶茶妹干掉了?”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难道您后来又看到他了?”

    “是索玛沙斯提亚。”雅莱丽伽缓慢地说,“他知道末日圣堂和福音族,也认得我的刺青……那不像是一个巧合。蜥魔是非常团结的种族,他们很乐意跟偶遇的同类交流信息。”

    “所以您姘头可能还活着?而且去过门城?”

    “那只是一种可能。”

    那显然是一种充满了疑问的可能。萨缇也许是自己跑了,可罗彬瀚总觉得雅莱丽伽描述里的库玛奥脑筋没那么灵光。那蜥魔明显跟不上状况,也不见得比乌头翁的护卫们更强。他没法凭自己的实力逃过阿萨巴姆的杀戮,可后者又有什么理由放他离开呢?

    “这事儿整得乱七八糟的,都啥玩意儿啊。”他发着牢骚说,“老莫和星期八呢?他们那时都不在船上?”

    ∈亢奋地冲上了桌面。

    “噢,这个我知道!这两段我可是一清二楚,让我来给你演个明明……”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只好停下话头。他颇不甘心地从空气中拉出音量条,拖到静音档,然后冲着罗彬瀚尽情而无声地倾诉。

    “那是另外的故事了。你没必要现在知道。”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瞄了眼滔滔不绝的∈,可惜他实在读不懂唇语。

    “也行吧。”他耸耸肩说。

    这场漫长的闲谈令他感到充实又疲劳。尽管雅莱丽伽透露的许多信息都让他心绪翻涌,罗彬瀚还是觉得有些更重要的仪式应当去完成。他咬碎香烟糖,把它混合着蔬菜汁一起灌进肚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去上厕所。等他在坑位上清空肚肠时终于想起了另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依丽特丝的头骨在哪儿?

    他没在任何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舰桥室、荆璜的房间,亦或者存放李理的仓库。没准荆璜也像寄婴儿般把它寄回了那个叫白河的地方,但那真的安全吗?在枯叶夫人被它迷得发了疯以后?

    罗彬瀚决定不去探索这个危险的答案。他可不想往肚子里塞任何食物以外的东西。他提上裤带,又去荆璜的房间里溜达了一圈。

    荆璜还是躺在原地,外表栩栩如生,没出现明显的保质期问题。罗彬瀚端详着他,不免回忆起雅莱丽伽刚才讲的故事。他叹息着蹲下身,给荆璜翻了几个身。

    “你瞅瞅你自己。”他揪了两下荆璜的头发,“小白菜,地里黄,长到三岁没了娘。”

    荆璜继续睡着,罗彬瀚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他原地蹦起来踹人,只好满怀忧愁地继续去别的地方溜达。令他意外的是舰桥室里没有马林,只有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坐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一本书。

    当罗彬瀚凑过去时,他发现那并非《星光界》之类的星际读本,而是老旧发黄的纸质漫画书。

    “你俩看啥呢?”他问道。

    莫莫罗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共读。在罗彬瀚出去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似乎好转了很多,又像往日那样精神焕发,白光闪耀。

    “这是我前辈宇普西隆的故事,是我特意从白苹星上购买的珍藏本!罗先生想要一起看吗?”

    他怀着高兴和自豪向罗彬瀚展示漫画书的封面。罗彬瀚定睛看去,只见这漫画书的封面背景大红大蓝,充满着他老家上个世纪的老土气息。画面中央是个昂首挺立的青年汉子,虎背熊腰,仪表堂堂,方正的面孔上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他胸前漂浮着一颗云雾缭绕的星球,身后则呈现出巨人般的影子轮廓。

    罗彬瀚有点被这个形象迷住了。他自觉这段时间听说了太多的变态,急需这种朴实刚健的猛男气质来弥补自己对世界的信任感。当他总算把视线从人像上移开时,这才注意到封面顶部还写着一行鲜红夺目的标题。那不属于他认得的任何一种文字。

    “这写的啥?”他问。

    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异口同声地答道:“《白苹星流浪英雄传》!”

236 猫与牌与漫画书(中)

    宇普西隆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她秋波似水,黑睫颤抖,悲伤而又坚强。

    “纱渡小姐……”

    “西隆君,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橘纱渡把手按在胸前,低着头细语:“没关系的,西隆君的态度我已经明白了,是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令人困扰的话。请不要为这件事烦恼,继续一起战斗下去吧!只要西隆君可以平安回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是这样的,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昂起头,用急切的声音高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意!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你的收留和帮助,能够守护你和援助团的各位是我最大的荣幸,是支撑我继续战斗的动力!我并不是为了名誉或认可而战斗,而是为了和大家一起迎向明天而战斗!”

    “……可是,西隆君是想要回到自己的老家的吧?等你想起来自己的身世,就会离开这里了。像西隆君这样优秀的人,或许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呢。”

    “不,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纱渡小姐。我绝对没有组建过家庭!”

    宇普西隆斩钉截铁地回答。橘纱渡的眼睛微微发亮,又有点迟疑地说:“可是,西隆君已经失忆了吧?或许只是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看着女孩柔美的脸,终于决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吐露出来。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世。在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秒,心里就只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请倾听我的真心话吧,纱渡小姐!一直以我所追求的是——”

    他昂首挺胸,用凛然的态度说道:“我要在实习期得到最高评价,成为一名优秀的星际刑警!”

    “……哈?”

    罗彬瀚和屏幕里的橘纱渡一起张大了嘴。他对满眼放光的莫莫罗说:“这就是你前辈?”

    “是啊,罗先生。宇普西隆前辈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

    他看看手里的漫画书,又看看屏幕里播放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最后说:“你跟你前辈差挺大啊。”

    “是的,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并不是罗彬瀚要表达的意思,但罗彬瀚觉得也没必要较真。他已经翻完了关于“宇普西隆”的漫画故事(由白苹星漫画家根据当地历史记录创作),还看了几集由同一个原型故事拍摄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那跟他过去在故乡看到的特摄片颇不相同。

    在漫画书的封面背后上写着整个故事的剧情梗概,在莫莫罗的帮助下,罗彬瀚大略知道了那段文字所写的内容:

    宇普西隆是一位来自光之国度的应届毕业生。根据永光境的最新政策要求,他必须在一个星系内航空期陷阱带文明的星球上独立完成一个考试期的执勤任务,才能被正式授予守护者职称。根据教官的分配,他本应前往联盟边境、长期受到境外星际海盗团伙骚扰的白芷星,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落足在了与其有着相似历史的镜像行星白苹星。

    在历史落后白芷星五百个恒星年的白苹星,当地居民们从未知道联盟与永光族的存在。当宇普西隆抵达时,白苹星上正爆发一场围绕卫星殖民地归属权的战争。除了地面进行的小强度常规热战外,他发现白苹星的技术人员们还在偶然中发现了一种以太流控制技术,那足以令陷阱带通行的各类常规通讯侦察手段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操作密钥被上层把持的巨大的人形战斗装甲,依靠着驾驶员目视来进行接近战。

    种种迹象令宇普西隆意识到这颗星球上的战争幕后隐藏着更为黑暗的秘密。为了揭开真相,夺回和平,他假扮为一个失忆的异国青年加入了民间武装组织“勇心自救会”。为了在一次危机中拯救自救会成员橘纱渡,他被迫亮出了自己的真实形态,却被外界误解为某种秘密研发的新型战斗装甲。勇心自救会自此被进入了诸国的视野,在多方势力的争斗漩涡中越陷越深。随着战斗的危险不断升级,宇普西隆也一步步走近了那隐藏在暗中的真相……

    “所以那真相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莫莫罗张嘴准备回答,乔尔法曼立刻发生一阵嘘声。

    “不要剧透。”她警告道,“那会破坏他的看剧体验。”

    莫莫罗立刻守口如瓶,任凭罗彬瀚怎么追问也不回答。他和乔尔法曼一起冲着罗彬瀚灿烂微笑,引诱他去把整个剧集看完。罗彬瀚首先翻了翻漫画最后,不出意料地这才只是一个小章节,然后又查了查剧集数——整整六百多集。

    他实在忍无可忍,企图直接跳去最后一集偷看大结局,乔尔法曼扑了上来,当场讲他制服在地,然后要求莫莫罗把剧集锁死成顺序播放模式。

    “赶紧停下来啊!”罗彬瀚绝望地喊道,“老子不要看长篇!”

    “你看了就会喜欢上的。”坐在他身上的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开始拼命挣扎。他居然真的撼动了乔尔法曼,成功把她从自己身上挤开。可乔尔法曼远比他有技巧性,轻而易举地扭住了他的关节,让他没法从地上站起来。罗彬瀚试着用膝盖或手肘去推搡她,结果却被她拗得嗷嗷惨叫。

    直到莫莫罗完成设置,乔尔法曼才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她有点奇怪地盯着自己的手,又对罗彬瀚点点头。

    “你的体能不错。”她说。

    罗彬瀚怨气未消,愤愤地拍打了一下身上,然后对莫莫罗控诉道:“老莫,你脏了。”

    莫莫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眨着眼说:“没有呀,罗先生。”

    他仍然满脸无辜,但罗彬瀚已然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坚决不向这个学长脑残粉低头。他气愤地没收了莫莫罗的漫画书,准备拿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批判一下。在那以前他随口问道:“马林人呢?”

    “马林先生去了糖城。”

    罗彬瀚本想找那酒鬼灌灌汤打打牌,这下也只好作罢。他瞧见乔尔法曼,总算想起这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

    “绾波子和波帕呢?”他问道。

    “绾波子在整理资料。”乔尔法曼说,“她说她在陷入休眠前发现了一些材料,觉得有必要把它们递交给联盟。她和波帕已经为这件事干了好几天了。”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但乔尔法曼也说不清那资料的具体内容。她只提醒罗彬瀚别去打扰,好让绾波子安安静静地完成她的工作,而等到她整理完资料,乔尔法曼会负责护送她和波帕返回迷野带。

    “就是说你们也快走了?”罗彬瀚敏锐地问道,“还有多久?”

    乔尔法曼耸耸肩:“也许几天内?”

    这个消息让罗彬瀚多少感到一丝伤感。他们毕竟还是有不少美好的记忆,而很快又要分道扬镳。

    “所以这几天我们应该抓紧享受共处的时光。”乔尔法曼说着,熟练地从舰桥室的书架上抽出两副牌。

    罗彬瀚立刻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意识到这是对剧透警察加以报复的千载良机,当下一拍桌子:“老莫,拿酒来!”

    “酗酒和赌博都是不良习惯,罗先生。”莫莫罗不赞成地说。

    罗彬瀚向他反复保证自己只是小赌怡情,莫莫罗这才同意帮他弄一点低度数的淡酒。结果罗彬瀚连微醺的感觉也没有,这或许影响了他的发挥,害他被剧透警察打得一败涂地。当他千辛万苦地赢下一局时,乔尔法曼甚至还给他鼓起了掌。

    “你进步了许多。”她评价道,“现在你得用更高难度的牌组了,我觉得‘谐律彩虹国’有点限制你的发挥。”

    罗彬瀚还有点舍不得。他已对这套牌组产生了一点感情,颇不习惯丢掉那些花里胡哨的小马驹。于是乔尔法曼又建议他去收集一些同阵营的稀有牌,比如“无序的友情”、“梦魇黑月”、“爱之水晶”,又或者添加一些中立英雄牌,像是“欢宴之宾”、“莲僧”、“冰雪女王”。

    她提醒罗彬瀚这些英雄牌都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每张都稀有得像黑焰之魔),不过罗彬瀚自觉正常消费的机会不多,买一张英雄牌既能提升自己的战斗力,也对当地税收大有助益。他心动了,向乔尔法曼打听这东西该去哪儿买。

    乔尔法曼告诉他星网会提供公开的订购与拍卖渠道,可那只适合居住地稳定的合法客人。对于像寂静号成员这样的特殊玩家,最好的办法是从别人那里征用,此好的办法则是去当地的娱乐场所问问。

    “糖城里或许会有。”她说。

    罗彬瀚的房间里还收着一整袋金币,他特意回房把它找到,准备试试用它换点趁手的家伙。闷闷不乐的菲娜也被他从床底下扒了出来,放在肩膀上挂好。准备万全后,他和乔尔法曼马上便付诸行动,兴冲冲地前往糖城。

    当罗彬瀚再度接受猫人的检查和覆膜处理时,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现在和蓝鹊所在的法师塔那么接近,其实完全可以再过去看一眼。可是那其实又没多大意义,他也不好意思跟乔尔法曼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纠结着,直到发现远处的糖果街道上站着马林诺弗拉斯。

    马林并非一个人独自游玩。他此刻举止斯文,风度翩翩,正和旁边的异性游伴热烈交谈。而当罗彬瀚看清楚马林这位游伴的背影时,心里却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她雪肤丰润,体态高挑,有一头鲜血般红艳的长发。

237 猫与牌与漫画书(下)

    罗彬瀚警觉地停下脚步,躲到牛乳灯后头。当乔尔法曼想走过去和马林打招呼时,他赶紧把她也抓到自己旁边。

    “别动,有情况。”他警告道,“那女的有问题。”

    乔尔法曼仔细看了看红发女人。

    “不错。”她说,“她的体温很低,和环境差不多。”

    她的结论让罗彬瀚益发相信这红发美人大有问题,或许是一条准备把马林吃掉的龙。他有点神经兮兮地问:“你能透视吗?她裙子底下是不是有尾巴?”

    “我没看出来。”

    “那她还有啥不对的地方?”

    乔尔法曼又观察了一会儿。

    “她特别火辣。”她确凿无疑地说。

    罗彬瀚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但总觉得这个结论没啥帮助。他不禁认真地看向乔尔法曼,质疑着她的脑回路和性取向。

    “美丽在约律侧是一种警告色。”乔尔法曼补充道。

    罗彬瀚想把这句话问个明白,可马林和红发女人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他们只好停止交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途中马林和那红发女人一直热烈地谈着话,偶尔还一起爆发出笑声,使人好奇他们究竟有何可乐。

    这对游伴没有走当初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的观光路径,而是直接转入中央的岔道。罗彬瀚估计他们是要去餐馆,连忙拉着乔尔法曼绕了另一条路,想抢在马林之前躲进餐馆里埋伏起来。

    他们一路狂奔,来到餐馆门口,却发现门前已然挤挤攘攘,站了整整十个猫人。它们的衣着和其他糖城内的服务人员不同,是崭新而鲜亮的纯布制服,胸前亮闪闪的铜扣,个个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在它们中央则站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透明防护衣下的奇特生物。

    它穿着一身厚重的深蓝连身礼服,背部微驼,手里抓着珊瑚与珍珠制成的拐杖。在礼服下裸露的皮肤光溜滑腻,像被刮掉鳞片的鱼皮,颜色却五彩缤纷,混杂着橙红、薄绿、柠黄与水青,当它将脸转向罗彬瀚的方向时,露出的是一张酷似鱼类的兰紫色面孔,后背绕着一圈水囊似的仪器,两端导管插进脖子两侧的鳃内。

    罗彬瀚从没见过这么花哨的生物。他呆呆地在原地站着,幸好乔尔法曼反应及时,拉着他若无其事地往旁边走去,装作是一对散步至此的游伴。

    “那是个杜兰德人。”她对罗彬瀚说,“肤色鲜艳的是商人。这儿的糖城规模很小,它没准就是老板。”

    罗彬瀚自然十分吃惊,没想到自己会在餐馆前头偶遇娱乐城大老板。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前呼后拥的杜兰德人老板并没有直接进入餐馆内。他只是站在店门前,任由他气派十足的猫人卫队把整个出入口都堵住,看上去像在迎接什么人。

    他和乔尔法曼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去探探口风。他们装作刚玩累的客人走向店门,十名猫人护卫不约而同地用一只眼睛盯着他们,尾巴上的毛朝上竖起。等他们走到更近处时,一只黑猫快步走上前,将他们拦在五步以外。

    “请留步。”它说,“今天餐馆暂停服务。”

    罗彬瀚故意发出一种特别失望的声音,有装作颇不甘心的样子:“就不能打个商量?我们是付钱进来的啊。”

    黑猫护卫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歉,向他承诺会归还一半的门票费用,同时城内的其他项目今天都将免费提供。它的言辞非常客气,完全不像罗彬瀚之前见到的那些猫人,但态度却很坚决。它尖利的指甲已经伸了出来,只是出于礼貌而朝内弯曲。

    罗彬瀚可不打算跟它们起冲突。他马上准备拉着乔尔法曼走开,这时从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马林与红发女人。

    那被猫人们保卫着的杜兰德人立刻迎了上来。而仿佛早已跟他熟识,马林旁边的红发女人也同样快步前进。她伸开双臂,跟杜兰德人大方而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乌奥娜!”杜兰德人说,“欢迎,我盼着见你很久了,只是一直腾不出时间,请原谅我坚持要把地点选在这儿,因为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糖城更适合招待合作伙伴的地方了。”

    “我同意这点,达达图巴先生。事实上我已经在这儿仔细考察过很久了。糖城是个迷人的地方。”

    红发女人开口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拖腔,显得优雅而又迂回,跟她和马林聊天的样子大不相符。她的笑容里总像带着一丝迷雾,穿着高跟鞋的脚轻轻在地上转动。

    “我真心希望今天我们能把事情定下来,达达图巴先生。”她俯身对杜兰德人说,语调暧昧而神秘。

    杜兰德人用带蹼的双手驻着杖,抬头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当然,我们都希望如此。”他说。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杜兰德人又说:“介意替我介绍一下那位英俊的小伙吗?”

    乌奥娜往后退了一步,自然地勾住马林的胳膊,把它拉到杜兰德人面前。

    “这位是马林诺弗拉斯。”她落落大方地说,“我预备聘请的艺术顾问。马林,这位是达达图巴先生,森莱球的拥有者,整个星系最富有的人。”

    马林像个老手般上前行礼,跟达达图巴客套了几句。他似乎完全游刃有余,直至瞧见另一边的罗彬瀚冲他疯狂打眼色。

    “呃。“马林说,“你在这儿干嘛?”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罗彬瀚只好干笑着冲马林挥手:“真巧哈。”

    “熟人?”乌奥娜问道。

    罗彬瀚立刻想要否认,可乔尔法曼已经点了头,马林也毫不遮掩地说他们现在是同船旅行的游伴。达达图巴立刻转变了态度,他示意猫人们让开通道,邀请罗彬瀚他们一起进餐。

    那阵势无可回头,罗彬瀚只好答应。他有心想要拽住马林悄悄说上几句话,可后者却一直紧跟着乌奥娜,令他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他只好偷偷对乔尔法曼叮嘱道:“我们等下得小心点,有机会就跑。”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

    “你没看他们刚才的模样吗?”罗彬瀚说,“那俩笑得老子发瘆,肯定在搞非法买卖。美女保安加礼服,不是军火就是贩毒。”

    他说得很轻,但走在前头的乌奥娜还是回眸对他一笑,吓得罗彬瀚躲到了乔尔法曼身后。乔尔法曼把他拖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可你是海盗。你不会输给她的。”

    罗彬瀚实在不这么想,可抛下沉迷美色的马林似乎也不那么义气。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餐馆,在最中央临时拼成的餐桌前坐下。达达图巴没有一点多余的话,立刻便宣布开始用餐。前几道小菜是百蔬爆爆汁、飞螳跳豆和炸油手指,然后则是双皮海鬼奶油蜂巢汤和蠕虫血冻冰淇淋,这些菜尝起来远比它们的名字和外观正常,可不知怎地,罗彬瀚从这份菜单里隐隐感到一股杀气。

    他因为紧张而味同嚼蜡,与此同时乔尔法曼和马林却都吃得津津有味。乌奥娜不紧不慢,优雅如品美酒,而达达图巴则显得很节制,每道菜只动上一两勺,便示意旁边的猫人帮他端走。

    所有端上来的菜肴吃完后,他这才宣布开始上主菜。乌奥娜顿时坐直了身体,跟杜兰德人四目相对。他们互相礼貌地致以笑容,令罗彬瀚只想离这张桌子远远的。

    达达图巴让护卫们拿来硬糖小刀,剥掉桌子表面的棉花糖垫,露出里头淡黄温热的饼皮。真相终于揭晓:这桌面本身就是今天的主菜,一张巨大的、内部填充了十重酥层、几十种酱料和上百种香料的百衲甜煎饼。

    杜兰德人拿着小刀,在饼皮表面轻轻划动。他别有深意地说:“你准备吃多少,乌奥娜?”

    “这得看您愿意分给我多少了,达达图巴先生。”

    “我很乐意热情待客,但那也得考虑客人的胃口。”

    “这不用您担心,我胃口好得很。”

    所有的猫人都微微摇动着耳朵。刀口在那绵软的饼皮上陷进去一点,流出黄金般香甜的内馅。达达图巴用刀身抹着馅料说:“你能有多好的胃口,乌奥娜?”

    乌奥娜从桌前站了起来。她微微躬身,低垂的领口露出一段雪白的曲线,对达达图巴露出云雾般的笑容。

    “我都能吃得下去呢,如果这样不失礼的话。”她说。

    气氛已然剑拔弩张。罗彬瀚终于决定现在正是撤退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旁边的马林,对他狂打眼色,示意他们必须在这两个黑恶势力谈崩冲突以前逃走。

    “你干嘛?”马林小声问。

    罗彬瀚有点唾弃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无法堵住这情场老手的嘴。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咱们得跑了。”

    “跑?为啥?”

    “不跑等着吃流弹啊?”

    马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欢乐地拍了拍罗彬瀚的背。

    “不,不,朋友,你完全搞错了啊。”他满脸古怪地说,“乌奥娜可不是你们的上游产业。她是做娱乐业生意的,一个小企业的销售负责人。你肯定也会感兴趣,因为她负责卖的是……”

    他还来不及说完,乌奥娜骤然一甩头发,向达达图巴冷冷地宣布道:“我们要群星争霸的全部份额,只付服务费,不接受分成。”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头鲸鱼。”达达图巴说,“一个简单的牌类游戏,却想要整个糖城为你们让步。”

    “我们有这个价值。群星争霸在梦幻界已经是消费总量最高的游戏。”

    达达图巴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在梦幻界,女士。那地方的娱乐业发达程度比境外也好不了多少。你们还没见过真正像样的对手呢。”

    “比如拿着糖果堆积木的老古董?”

    “这些糖果积木比联盟存在的时间都长。”

    “那难怪人们已经开始烦它了。”

    他们开始互相攻讦,恶劣程度令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如此充满火药味的商业谈判,达达图巴将群星争霸评价为“给傻子和幼儿玩的加减法小游戏”,乌奥娜则宣称糖城是“童年延滞症患者搭起来的无聊积木塔”,在无数互相贬低的言语中罗彬瀚终于勉强搞懂了他们的目的:听起来乌奥娜计划将群星争霸推广向梦幻界以外的更多区域,而作为拓张的第一步,他们计划与杜兰德人联手,在各地糖城内首先推广尝试,培养新的玩家。

    马林泰然地坐在原地,像没事人那样请一个猫人递给他刀叉,然后埋头切割桌面,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自己嘴里。他边吃边跟罗彬瀚耳语,告诉他这桩生意其实是稳成的——在糖城推广卡牌游戏对双方都有赚头,只是在利益分配上还有得争夺,此外乌奥娜另有一点不满:杜兰德人坚持要求群星争霸的开发商们另建一套卡牌生产线,要用被糖城认可的糖类作为材料。那对杜兰德人是传统,可乌奥娜觉得这种要求对游戏本身有害无益——没有任何一个玩家会选择把自己珍贵的英雄牌吃掉,除非它将要被输给对手。

    “那你在这儿干啥?”罗彬瀚也偷偷切着桌面问。

    “巧合。”马林说,“我在这儿观光的时候碰到了乌奥娜。当时我在试唱组曲——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要写的那个,乌奥娜一听就喜欢上了。她邀请我去给群星争霸做艺术顾问,主要是编一些角色曲子和诗文。”

    “你真打算去啊?”

    “我还在考虑。”

    马林看上去相当心动,罗彬瀚也自觉不应当阻拦朋友去寻求一份更正当的工作。可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那可能是因为他偷吃了太多的馅饼。

    乌奥娜和达达图巴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他们吵得酣畅淋漓,浑然忘我,能吃多少桌饼已经全然无关紧要。获益者成了三个蹭饭的闲人,他们在战火中不停地偷吃,直到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膝盖。乔尔法曼不但自己偷吃桌面,甚至还时不时地给离她最近的猫人喂上一口。

    罗彬瀚感觉撑得不行,不得不起身要求散步消食。一名猫人领着他进了里头的小隔间,建议他在此稍作休息。他在里头做了几个简单的小运动,然后不自觉地睡着了。梦中他仿佛听到蓝鹊在呼叫他,走到他的身边,瀑布般的发丝垂落在他脸上。

    他觉得那有点瘙痒,不禁睁开眼睛,发现一缕鲜红的头发就在他眼前摇晃。

    罗彬瀚吓得跳了起来。乌奥娜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看来我吓到你了。”她说,“抱歉,只是看你睡得很熟。刚才在餐桌上不太愉快?”

    罗彬瀚赶紧摇头:“你的生意谈完了?”

    “是的,我和达达图巴先生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乌奥娜说,“你是马林的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姿态那样随意从容,像是在进行普通的社交辞令。这让罗彬瀚稍稍松了口气,随后用诚恳的声音自我介绍道:“我叫周雨。”

    乌奥娜眨眨眼睛,冲他微微一笑。

    “好名字。”她说。

    那听起来像是话题的结束,可乌奥娜却没有就此离开。相反她越走越近,最后把惊恐的罗彬瀚逼到了墙角。

    “你干嘛?我喊人了啊。”罗彬瀚警告道。

    乌奥娜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红唇微微张开,从中露出两颗尖利的犬牙。她的脸突然间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美丽,而是灰白、僵硬而又扭曲。当罗彬瀚准备真的叫来乔尔法曼时,她用铁箍般冰冷的手掐住罗彬瀚的脖子。

    尖牙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罗彬瀚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掏外套内侧挂着的弯刀。在他来得及拔刀以前,墙外响起一声异常尖利的猫叫。

    乌奥娜立刻松开了手。她像是有点吃惊地往后退去,盯着罗彬瀚头顶上方的窗户。罗彬瀚喘着气往上瞟去,只瞥见一个娇小的黑色影子转瞬即逝。

    他用手抓住刀柄,再看向乌奥娜。这会儿她那可怕的死人面孔如错觉般消失了,又是那个绝丽的红发美人。

    “你是什么东西?”他嘶声问道。

    乌奥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又恢复到云雾般的笑容。

    “恕我失礼。”她说,“只是好奇你身上的诅咒从何而来。那在我而言是很勾起猎食欲的——毕竟,我们是生活在夜色里的一族。”

    她嫣然地拨动头发,款款向屋外走去,把手按在门把上。就在罗彬瀚以为她要离开时,这危险的生物又回头,冲着他妩媚一笑。

    “我无意冒犯年长者的使节,还请你替我向那位大人表达问候。”她说,“愿他一切顺利——双星庇佑,恒王真血,雨潮黑月,宁薇之子,死莲会与女巫们的君主,纳壬什芙的宁威尔陛下。”

238 故事从头说起(上)

    等到罗彬瀚僵硬地走出房间时,发现达达图巴已经离开了。餐馆里只剩下马林、乔尔法曼和乌奥娜。

    乌奥娜又在和马林说话。他们聊得那样亲热,仿佛之前罗彬瀚所遭遇的只是一场积食所导致的噩梦。

    “你的脸色很糟。“当罗彬瀚走近时乔尔法曼说,“吃坏肚子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有心警告乔尔法曼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可乌奥娜正用含笑的翠眸看着他。她戴着琳琅珠链的手距离马林不超过二十公分。

    “我们正在考虑拓展阵营。”乌奥娜说,“以前我们的阵营设计集中在梦幻界,如果我们想把生意往外推广,就得把其他地方也加进来。那意味着一些过去被我们分为中立的英雄牌必须重新归类。”

    “你们得重新把历史线整理一遍。”马林接口道,“我是说,你们的卡牌设计做得很不错,但它们之间的故事线可没那么让人满意。你们把每个阵营的历史都打乱了,如果玩家们只是偶尔打上几局,这没什么问题。可要想让它更进一步,你得想办法在背景故事上下功夫。”

    “这就是我们现在准备做的。我们需要把整个游戏嵌入故事里,马林,而我觉得你会是很大的帮助。”

    乌奥娜用老熟人般亲热的语气喊着马林的名字,又补充道:“我很少见到有人对我们游戏背后的故事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对这游戏挺感兴趣。”马林说。

    他们又继续聊这个话题,讨论如何设计整个游戏的背景故事。马林提议为游戏做一个非真人对战版本,以此来作为教学关卡,并帮助玩家们了解每个阵营的有劣势。他们越谈越投入,简直叫罗彬瀚坐立难安。

    乔尔法曼也在旁边听着。罗彬瀚悄悄拉了一下她说:“咱们得赶紧把马林弄走。”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你有急事?”

    罗彬瀚没法跟她解释得太详细,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肚子疼。”

    “我送你回去。”乔尔法曼马上拍着胸膛说。

    罗彬瀚只好开始胡编乱造,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腹痛是个老毛病,只有马林酿的一种酒能够缓解。他以为这样说便足以让马林那被美女冲昏头的脑袋清醒一些,可那王室阴谋爱好者这会儿居然迟钝了起来。

    他非但没听懂罗彬瀚的暗示,还傻乎乎地问:“什么酒?”

    罗彬瀚又僵硬了。他有点惊恐地瞧瞧乌奥娜,见这危险生物又开始冲自己微笑,两点森白从她的红唇间露出来。

    “我觉得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马林,不过我得回自己的船上跟我的上司汇报今天的谈判成果。至于你,记得考虑我的邀请,我衷心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商业伙伴。”

    她用木糖签蘸着果汁,在一张糯粉纸上写下一串地址,折起来递给马林。然后她冲马林抛了个飞吻,旁若无人地走了。

    这女人刚一消失在门口,罗彬瀚马上冲向马林,扒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又试图抢走他手中握着的糯粉纸。马林在他的魔掌下奋力挣扎,高声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那女人有问题!”罗彬瀚掰着马林握紧的拳头说,“你赶紧离她远远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她刚才袭击我!”罗彬瀚气势汹汹地指控道,“她绝对是龙变的!”

    乔尔法曼把他们两个分开,各自按到一边坐下。马林余怒未消,认为罗彬瀚完全是神经过敏,还要求他把整件事说个清楚。

    那正是罗彬瀚想做的。事实上他也对马林的状态很不信赖,严重怀疑这个情场老手是否已经中了某种魔法,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那样亲近。乌奥娜确实美艳动人,但既然马林能在雅莱丽伽面前知难而退,那就没道理被另一位性感女神轻易迷得神魂颠倒。他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乌奥娜时的感觉,益发相信这里头大有玄机。

    他把自己刚才的遭遇向另外两人说了一遍,特意强调了乌奥娜袭击他时那张恐怖变形的死人脸孔,她那近似野兽的尖牙,还有足以钳制住罗彬瀚的惊人力量。他尽可能把一切细节都讲得详细,除却乌奥娜离开前对他所说的最后一段话——他直觉自己不该把这个名字告诉雅莱丽伽以外的人。

    当罗彬瀚将自己所遭遇的整件事说完,马林的反应却并不激烈。他不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坚决表示不相信,或者质疑罗彬瀚的精神状态,而是思索着点了点头。

    “你讲的不像是龙。”他说,“不过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吸血种。”

    “吸血鬼?”罗彬瀚问。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过去所看过的许多电影,可他之前还没把乌奥娜往那方面联想,因为她可是在阳光下行动自如。

    “别让她听见这叫法。”马林警告道,“那怪没礼貌的,老兄。不过你说的这事儿挺重要的,难怪我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

    他如此爽快地相信了罗彬瀚的说辞,却没能让罗彬瀚感到丝毫轻松,因为马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提升了警觉,反倒只是一种见了稀有物种似的惊奇。

    “你不会还想跟她搅在一起吧?”罗彬瀚难以理解地问。

    “我还在考虑。”马林说,“没想到她的种族这么另类,不过生意就是生意嘛。她提的待遇还挺丰厚,老实说,是我很难遇得到的肥差。再说我对崇月生物也没啥信仰上的障碍。他们袭击人不过是为了满足原始本能,那可比什么论道战争正常多啦。乌奥娜还是个企业高层,多的是愿意给她风险的食材,我想她还不至于非要吃我才行。”

    “你这就是侥幸思想。”罗彬瀚指责道,“她要真的不差这一口,那他妈为什么搞我?老子差点给她啃了!”

    马林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承认罗彬瀚的不信任确有道理。他还是没有丢掉那张纸条,但却保证不会轻易在落单时跟那女人联络,更不会告诉对方寂静号的地址。他在安全问题上到底还保持着点理性,一直告诉乌奥娜自己的全名是“马林沙多”,确保对方无法根据姓名在门城的记录里找出自己。

    罗彬瀚仍然怀疑马林中了某种魔法,可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等着回去找雅莱丽伽参谋。他们又在糖城中闲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寂静号上。

    在那期间罗彬瀚并没忘记从乌奥娜手下救了他的那声猫叫。他打量着途中遇到的猫人,特别是那些整体呈黑色的品种,可每一只猫人似乎都比他见到的影子要大得多。他以此询问马林,得知那就是“狮群之道”这一族群的正常体态。

    “没有特别小的?”他不太相信地问道。

    “你指多小?”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那道闪现的黑影:“和普通猫差不多。”

    “我可不觉得它们有那种小个头,除非是幼崽。”

    马林的话让罗彬瀚突然间心生好奇:“它们的幼崽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武装学校啊,朋友!所有的幼崽都得集中上学,它们可是很重视集体教育的。不过如果你想见它们,那就在它们休假里的日子里去人店,那是唯一允许未成年猫人干活的地方。”

    罗彬瀚记下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准备择日再去探访。但首先他得回去找雅莱丽伽,向她好好说说这个乌奥娜。

239 故事从头说起(中)

    等罗彬瀚找到雅莱丽伽时,她正在帮荆璜整理仪容。她一边把上次罗彬瀚揪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边听罗彬瀚控诉自己差点死于吸血种的危险遭遇。

    “她肯定是想把马林吃了。”罗彬瀚义愤填膺地告状道,”大白天的就勾搭良家少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这风气肯定得治治,不然哪个清白的男人敢出门!”

    雅莱丽伽目光难揣地看了他一眼,把梳子收回自己的小包里。

    “一只黑猫救了你?”她说,“纯黑色?”

    罗彬瀚也没法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他只听见了猫叫,还看见一道残影,甚至不能断言那真是一只猫。而在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吸血鬼的传说中,似乎并没有哪一个强调过吸血鬼会惧怕猫叫。

    他询问雅莱丽伽,得到的回答也是否定的。雅莱丽伽先确凿无疑地告诉罗彬瀚猫无法克制吸血种,又在片刻沉思后说:“猫和猫头鹰都是女巫的朋友。”

    “为啥?就因为它们撞头?”

    “猫是露忒勒娥丝的使者,猫头鹰是她长子的护卫。”

    “所以那只猫到底为啥要和吸血种过不去?它们有仇吗?”

    “它不是在和吸血种作对。它是在救你。”

    雅莱丽伽纠正着。她的语气透着一种笃然,使罗彬瀚意识到她并非在推测,而是切实地知道那只猫的来历。他立刻穷追不舍,怀疑这事儿又和雅莱丽伽的前男友有什么关系。

    “它和静默学派没关系。”雅莱丽伽否决道,“在遇到船长前我从没见过它,但我确实听说过它的存在。”

    “这猫还有来历呐?”

    “如果它确实是我知道的那一只,你可能也见过它一次。”

    罗彬瀚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于是雅莱丽伽又说:“门城。那时它把我们引去了剧院。”

    这件事几乎已经从罗彬瀚的记忆里消失了。他努力回想,终于记起那只在市场上放跑大量蜥蜴,然后又但着他们的面溜走的古怪黑猫。

    那只黑猫的形象随着回忆而逐渐清晰。罗彬瀚有点不敢相信地问:“就那玩意儿?它从门城就一直跟着我们?它图个啥?”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只是再三向罗彬瀚保证那只黑猫不会对寂静号的成员造成威胁。而既然身为吸血种的乌奥娜也见到了那只黑猫,她绝不会再对罗彬瀚采取任何危险举动。

    罗彬瀚对于后者颇为怀疑,但还是被雅莱丽伽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有点头晕目眩地坐在床上发呆,感到整个宇宙中唯有这小小的闭室属于自己。而这房间本身也在不断变化着。如今它摆满了罗彬瀚的各种衣物、从仓库里挖来的几本娱乐刊物、莫莫罗珍藏的漫画书、蓝鹊送他的回声花和小镜子。他抓起镜子看了眼,蓝鹊仍然没给他回复。

    他放下镜子,又注意到挂在墙上的鸽子标本。那针对智者的诅咒物正目光诡谲地盯着他,像是正窃窃策划着某种阴谋,罗彬瀚不由想起了那个老妇人给自己的警告:小心鸽子。

    “你想干啥?”他对鸽子说。

    迷信之鸽继续窃窃地盯着他,因为距离过远而没有说话。罗彬瀚感觉更不舒服了,就好像整个房间内少了什么东西。他把没机会用掉的黄金袋放回原处,暂时不打算再接触群星争霸这款游戏。

    但他仍然觉得少了什么。这种感觉迫使他在屋内兜起了圈,直到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笼子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究竟丢了什么。

    他立刻开始回想菲娜是何时走丢的。他肯定带着它进了糖城,然后遇到了乌奥娜和马林。他还带着它进了餐馆,不过菲娜显然讨厌甜食,一直都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和仿若无物的环境色。尽管这段时间他几乎完全忽略了菲娜的存在,可倘若他背部的重量有着明显的变化,那不可能叫他毫无察觉。而要说从某个时段开始他再也没意识到菲娜存在——那就是他被乌奥娜惊醒以后。

    罗彬瀚赶紧叫来∈,跟他确认菲娜不在寂静号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接着又跑去找马林和乔尔法曼,询问他们是否记得菲娜跟自己在一起的时段。结果他们两人几乎都是毫无帮助。鬼影麻痹蜥实在太擅长隐匿了。

    他确认了全部想得到的可能,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种相当令他内心挣扎的可能性浮出水面:就在他惊醒以前,菲娜已经被乌奥娜绑架了。

    “我得换宠物了。”他沉痛地说。

    乔尔法曼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可以直接去找她问问。”

    马林已经把那张写了乌奥娜地址的糖纸掏了出来,罗彬瀚立刻坚决地把他的手拍回去。

    “她肯定是想陷害我,折磨我,凌辱我。”他神经质地说,“不去。下次养只狗算了。”

    那显然不能算是一种有担当的言论。乔尔法曼开始拖着他往寂静号的舱门走,她劝说罗彬瀚先回糖城里看看,确定菲娜不是在哪个甜酒缸里喝得酩酊大醉。罗彬瀚尽管不太相信,但还是跟着她走了。他们走出寂静号,一个小巧的黑影立刻从天而降,扑落到他们面前。

    罗彬瀚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鸟,可等它落地后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目光灵活的蝙蝠。它的口中还咬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黑色纸张。当乔尔法曼抽出背后的长棍指向它时,它便把纸张吐在地上,快速地飞走了。

    他们捡起那张纸,闻到上面散发出微苦的沉香。纸面上的字迹宛如用水银写成,飘逸而又不失端正:

    致周雨先生:

    我在归途中意外拾得一个可爱的鳞片姑娘,根据达达图巴先生的说法,她并非糖城原本所有的生物。我给她饲喂了一些我的食物,看来她非常喜欢,结果一路跟随我到了船上。目前她的状况良好,正和我相处愉快。

    鉴于马林先生曾告诉我你养着一个特别的宠物,我推测鳞片姑娘或许是你带来。倘若情况属实,请你来我处将她领走。而如她和你并无关系,我将在一周后把她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又及,我不确信本船上的食物适合她大量食用,请尽快前来认领。

    你忠诚的乌奥娜

    罗彬瀚盯着这封信,差点又要冲回船上去找雅莱丽伽。乔尔法曼拉住他说:“我们得去把菲娜接回来,不能让她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说得好像它是个未成年少女似的。”

    “她是个内向的美人。”乔尔法曼严肃地说。

    罗彬瀚有点牢骚,但最后还是承认不该这样抛下菲娜,但同时他也严重不信任乌奥娜的居心。他跑回寂静号上,把这件事告诉∈,让他转告给雅莱丽伽。

    几分钟后∈给了他回复:一个手捧两套礼服的自动机器人。其中一套是缀满银片和纤丝,颇具金属质感的高叉礼裙;另一套则是搭配着帽子和手套的男士礼服。

    “她让你们打扮得好看点再去。”∈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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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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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