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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0 初声献上离曲(下)

    “来,我跟您捋捋。”罗彬瀚说。

    他用手耙了耙自己的头发,镇静地回忆道:“以前我和宓古拉出去玩,您和老莫还跟着呢。结果呢?差点没给马林那货害死。然后我又带那被虫换了的小丫头乱跑,然后老子他妈差点被一整座城市扬了。就这德行您还敢让我带女的出去逛啊?”

    “那些是巧合。”雅莱丽伽说,“和现在的事毫无联系。”

    “那您咋就知道那地方安全呢?”

    “杜兰德人会管好自己的地盘。”

    罗彬瀚对此很不相信,并强烈怀疑雅莱丽伽是想看看自己还能惹出什么乱子。

    雅莱丽伽甩着自己角上的链子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和前面几个女孩是不同的。”

    “有啥不同?因为她是个白塔学徒?”

    “她没在你面前脱过衣服。”

    罗彬瀚顿时如醍醐灌顶,心头恐惧烟消云散。雅莱丽伽说得一点不错,蓝鹊既无衣服可脱,甚至还越穿越多,那简直就是保险箱套着保险箱,再保险也没有了。

    “这肯定是衣服的问题。”他确信无疑地对雅莱丽伽说,“所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雅莱丽伽带着迷人的微笑,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并声称在战场上脱掉外衣本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她提到过去曾有一个风光万丈的杀手组织,可不知怎么,他们的人只要在任务中丢掉了那件标志性的黑红外衣,就会难以解释地死于非命。这种现象接连发生了五六次,以至于他们只得暂时终止营业,以图搞清楚那是不是有谁对他们施加了诅咒。

    尽管雅莱丽伽举出的例子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不对劲,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明。当下他忘了找纸笔要雅莱丽伽立字据,而是想起了另一件要事。

    “我需要升级我的自卫能力。”他严肃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觉得我现在的装备根本不行。”

    雅莱丽伽表示愿意听听他的需求,罗彬瀚便首先提出自己想要一把能用的,有效的,有杀伤力的枪——他始终觉得那东西比一把燃火的弯刀更能带给自己安全感。

    “你要什么样的枪?”雅莱丽伽问道。

    “都行。不过能把它的外壳换成黄金的吗?”

    雅莱丽伽没说不行,但她明确地向罗彬瀚表示那会让所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刚刚才接触到星层隧穿的泛约律贵族乡巴佬,并大幅提高他遭到盗窃、抢劫和诈骗的概率。

    罗彬瀚只好改变主意,转而要一把不那么酷的手枪。紧接着他又摘掉手上的戒指,把它推到雅莱丽伽面前。

    雅莱丽伽无言地打量着戒指上的龙纹,看起来很不愿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它。

    “这戒指能不能帮我改改?”罗彬瀚说。

    他把自己想要的效果极尽周详地描述给雅莱丽伽,然后充满期待地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热切地等着雅莱丽伽把他的装备送来。在等待期间,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荆璜和蓝鹊,只跟马林和莫莫罗一起消磨时间。

    那天他和马林又聊起了猫人,还有它们童话仙境般奇妙而悲惨的故乡。拿着铁棒的猫咪普伦西毕竟没能赶走那些来自佗佩堪星系的贪婪商人,掌控乐潘庭的四大元素(地、水、火、糖)也最终难逃末路,理识文明又添一笔血债。

    “但佗佩斯们也没好到哪儿去。”马林说,“那帮理识确实采空了乐潘庭的资源,可他们没搞清楚元素们的存在方式——每一个元素掌控者死去,它们便进入一种‘轮回’,在本土上随机地选择物种降生。鉴于乐潘庭的生物数量在战争中被削减了九成,结果有三个元素都诞生在了当时驻守乐潘庭的佗佩堪雇佣军身上。他们不声不响,跟着整船整船的元素水晶一起回了佗佩堪星系……唉,授果之妖还专门给这件事拍过纪录片呢。我是挺瞧不起它们作假,但得承认它们对佗佩堪星系被元素化的过程还原得挺不错的。那些冰海、火原,还有糖果悬崖……特效和音乐一流,镜头语言也非常出色,你有空时一定得看看。”

    他又提起了授果之妖,罗彬瀚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是出于某种模模糊糊的警觉,毕竟他老家也时时冒出一些目击不明飞行物的小道新闻。但同时他问得很谨慎,以免再度触发马林的伤心事。

    结果这次的马林一点也不伤心,他耸耸肩说:“你问它们现在的纪录片?那得等上一阵子啦!我上次准是忘了跟你讲这事儿。以前它们拿陷阱带的动物做基因改良手术,先弄出点有意思的杂居星球,然后再拍拍战争和物种繁殖。通常它们鼓捣这些事儿时总会把自己装成某种约律类。比如,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一群原始文明面前,打扮得光鲜亮丽,告诉原始猴子们自己是天神或者魔鬼,这样即便联盟的巡查员路过,也没法查到它们头上去。它们是计划得挺好的,可是……唉!这些理识文明有思维惯性,你懂吧?它们总是倒霉在自己的习惯上。”

    罗彬瀚好奇地问:“它们不是搞的陷阱带鱼塘吗?没招惹约律吧?”

    “你这就是理识思维啊,老兄!”马林说,“它们也觉得没当着约律类的面干就不会出事,可你得明白对于某些约律类来说,名字和身体的重要性是相当的。总而言之,授果之妖在某颗星球上冒充深渊恶魔,拍了好几部有点特殊口味的片子,还诱骗那些倒霉的原始人采光了自己星球内的高能矿物献祭给它们,最后就拍拍屁股跑路啦。它们以为这事儿做得天衣无缝,但那群星球枯竭的倒霉蛋们就彻底绝望了。为让了伟大的‘全能恶魔’回来,他们在整个星球范围内搞起了血祭召唤,堆了上千座碎尸山,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真的成功了,一个住处邻近的深渊魔王被他们的绝望吸引了过来,等他搞清楚是谁冒充了他以后,这位大领主可是气坏啦!据说他想找授果之妖算账,但对付不了以太消除器,所以他直接从梦境里找到了白塔,然后又通过白塔向理识里个头最大的那个盗火者投诉——这真的是我知道的最在乎自己名誉的恶魔了。”

    “草,”罗彬瀚说,“这样都行?他们连恶魔的投诉都受理?”

    “原则上不行。因为当时授果之妖还没签署顶上公约。他们对陷阱带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触犯联盟法律。但联盟可是它们最大的消费市场啊,老兄!盗火者不能指责他们拿陷阱带做啥,不过逃税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逃税?”

    “就是那些纪录片啊。完全真实的纪录片在联盟可以被归入教育类资源,那意味着任何加入联盟的文明都要给予相应额度的税收减免。但如果这里头有重大虚构成分,那就绝对得按娱乐类资源的标准加税,还要加上虚假申报的处罚金呢。”

    马林不无唏嘘地叹道:“那可是商誉大爆炸啊,朋友!盗火者提交公诉的消息一从中心城放出,授果之妖在刻贝城的估值马上缩水了四成,它们整整一百个基准年的片子都算是白拍啦,还得先接受联盟指派的第三方专家组调查,否则就没法继续执业。这方面还怪可惜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是文艺界的损失,你明白吧?”

    罗彬瀚应和了几句。于是谈得起兴的马林又说起了石心孵化者和传道天官的遭遇:前者试图在陷阱带搭设一个基于许愿机原理的无限能源架构,结果它们高估了陷阱带生物的思维严密性,由此产生的架构逻辑漏洞导致了以太反涌,整个星层几乎被魔力的浪潮吞没;后者则过分低估了那些飞升人形能源块的变异性和发展性,以至于那个被哄骗的文明最终分裂成了约律和理识两派。受害者中的理识派四处奔走、大声疾呼,而随后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受骗的暴怒能源块们奋起精神,施展仙法拆掉了“天官”们的整个采矿基地。

    “它们都是被惯性思维害了,朋友。”马林感慨地说,“约律类不讲道理。什么道理都不。它们就是老记不住这点。”

    罗彬瀚同样心有戚戚,语气沉重地说:“做人永远不要去钓鱼,钓鱼业障重。拿陷阱带的痛苦满足自己,到了晚年都会现世报。”

    他们一起怅然地叹气。这时雅莱丽伽来到舰桥室内,将一把手枪和一枚戒指放在罗彬瀚面前。

    “这是你要的东西。”

    罗彬瀚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顾不上研究手枪,而是抓起戒指,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内。

    菲娜正趴在笼子里睡觉。罗彬瀚把它拎到自己腿上放着,冲它晃了晃手中的戒指。此时戒身上的纹饰变得更丰富了——他让雅莱丽伽在龙纹对面加了一个简约抽象的凤凰图案。

    他首先摸了摸龙纹。

    “呐。”戒指说。

    打盹的菲娜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罗彬瀚对它咧嘴一笑,然后摸摸另一边的凤凰图案。

    “嘤。”戒指说。

    菲娜僵住了。它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戒指,好半天后颤抖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戒指表面。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戒身,确保它碰到的是凤纹。

    “嘤嘤。”戒指哀愁地说,“嘤嘤嘤——”

    菲娜的爪子僵在空中。它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伤而皱成了一团。那简直让罗彬瀚快活得如登极乐。

    “气不气?”他笑眯眯地说,“气不气气不气气不气——”

    菲娜的舌头如子弹射出,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下。罗彬瀚顿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菲娜用尾巴勾走戒指,溜到角落里独自悲伤。整整十个小时后雅莱丽伽才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摆到床上去熬过剩余的毒素效用期。这场寻欢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直到寂静号着陆,他的脸仍未恢复知觉。

    准备下船的蓝鹊在看见他时吓了一跳。

    “罗瀚!你干嘛摆着这副表情?船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身体不舒服?”

    “没事。”罗彬瀚神情木然地说,“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211 其后致以爱诗(上)

    “后悔?”蓝鹊问。

    罗彬瀚不好意思跟她解释自己干的事,只能继续用木然的表情说:“我后悔以前太冲动,主要是后悔没对你态度好一点。”

    “噢,罗瀚,你用不着在乎这个。”蓝鹊爽快地摆摆手,“那一切都过去了,好吗?我是一个法师,将来要经历的还多着呢!而且这段时间让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我很荣幸能经历这些。”

    她豪气地拍拍胸口,主动提出要和罗彬瀚交换星网账号,可罗彬瀚根本不清楚那到底是啥。蓝鹊叉着腰思考了一会儿说:“唔,好吧。我想我们稍后再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们走向飞船出口。罗彬瀚主动帮蓝鹊提过两个木箱。其中一个装满蓝鹊精简过后的私人物品;另一个则放着两份无缘和罗彬瀚见面的学徒协议。他还想把肩膀上的菲娜也放在箱子顶部,结果被尾巴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

    蓝鹊笑了起来:“你怎么又惹它生气了?”

    “没那回事。”罗彬瀚甩着手说,“丫就是冷血动物没良心。本来想帮它戒点坏毛病,结果记恨我好几天了。别管它了,我先把你送回去。”

    这时他还没跟蓝鹊提起过雅莱丽伽的“待客之道”,正琢磨如何自然又合理地介入话题。结果蓝鹊却说:“不不,我不是马上去这里的法师塔。我想先去杜兰德人的店里走一走。你要跟我一起吗,罗瀚?或者等我逛完后再回来跟你道别?”

    罗彬瀚差点以为蓝鹊有什么读心秘术。他赶紧表示自己完全空闲,很愿意陪着蓝鹊去走一圈。

    “那太好了!我想在走前买点东西,或许还能去它们的店里吃一顿。你有试过糖城的百味汁吗,罗瀚?”

    罗彬瀚瞠目摇头。蓝鹊捋捋藤发,果断地宣布道:“你应该去吃一次,罗瀚。正好你们的船副送了我一笔钱。我想我可以请你去吃一次!”

    “呃。”罗彬瀚说。他感到情况似乎有点颠倒了。

    “还有莫莫罗先生。”蓝鹊继续说,“我很感谢他给我的开导和帮助。他有空跟我们一起来吗?”

    罗彬瀚倒是挺愿意莫莫罗加入蓝鹊的送别会,可同时他又担心这不符合雅莱丽伽对他提出的任务要求,因此而拒绝告诉他末日圣堂的事。从另一方面来说,莫莫罗近日来的表现也颇令罗彬瀚在意。

    “我觉得老莫最近有心事。”他半真半假地对蓝鹊说,“估计他是没心思出去玩了。有啥好吃的我给他打包带回来吧。”

    蓝鹊没怎么起疑,只是显得有点遗憾。她又若有所思地抓着头发说:“我挺喜欢我现在的造型,不过这一身有点太沉了。反正我很快就会回归协议状态,也许我应该先脱掉它……”

    “不许脱!”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喊道,“统统穿上!一件也不许脱!”

    他的反应不免又让蓝鹊惊诧。罗彬瀚硬着头皮向她解释,说自己特别喜欢她这个造型。蓝鹊对他的疯狂赞扬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脱了。

    “好吧,我觉得这么点路也耗不了多少能量。”她说。

    罗彬瀚不停点头,还竭力想挤出点笑脸,但他的脸皮很不配合,只能尽量用目光表达出鼓励和赞同。他们商定了一切,然后便向着外头的世界出发了。在此以前罗彬瀚特意找过雅莱丽伽,索要了一切能得到的信息,在这些准备工作的帮助下,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出了港口,进入糖城外围的普通居民区。

    依照雅莱丽伽所言,森莱球是一颗被改造过后的荒漠行星,星球的总体积相当于他的半个老家。它的表面没有海洋,降雨量极少,水体全被锁在地下,因而大部分区域都被灰黑色的沙土所笼盖。

    罗彬瀚以为这样的星球难以孕育生命,雅莱丽伽却告诉他这种星球诞生高等文明的概率反而比罗彬瀚老家那颗复杂又多变的蔚蓝行星更高。因为尽管地表资源有限,荒漠行星的大气环境却能在漫长岁月中保持稳定,鲜少让其地表的文明由于气候剧变而遭受毁灭性打击。

    正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优点吸引了杜兰德人在此驻扎。他们对星球地表进行了小幅度的改造,然后便把它当作外域贸易的中转站。那大约没什么太大的利润,但他们主张的重点在于要先抢占市场,把生意最大程度地铺开。为此他们精心筹划,按照他们的商业惯例在当地搭建了一座糖城(考虑到境外的生意份额毕竟有限,实际上不过是几条糖街),以此为中心辐射了一切相关的设施与建筑。

    自然,他们也派来了猫人保安队。正如杜兰德人长期以来对外宣称的,他们的野心不止于商业推广,也计划着把自己的事业构筑成联盟文化的基石之一,因而理论上星河战线推进到哪儿,他们便要把生意做到哪儿去。然而在外人眼中,象征糖城存在的并非它们本身,而是奉行狮道、群聚为义的猫人团伙。不同于通过皮肤吸收糖分,且极易因此过度兴奋的杜兰德人,猫人们既能依靠糖份提升专注性,又无水生生物的种种困扰。这让它们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作为领导的杜兰德人总是常常调换修养,而保安头子却稳如磐石,百年如一日地在糖城内溜达巡逻。关于双方那些暗流汹涌的权力争夺,还有因此产生的文化笑话永远是大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走出港口以后,罗彬瀚终于见到了那些马林向他描述过的猫人。事实上早在门城中他便已见过能直立、说话,甚至是给人接手的怪猫,可这里的猫人们又有少许不同。它们的体型都偏大,毛色以橘黄和烟灰为主,个别在站起来时甚至能到罗彬瀚的胸口。尽管如此,它们那副藐然的神气却好像比罗彬瀚还高两个头似的。

    居民区里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大部分都是猫。当罗彬瀚和蓝鹊走过时,擦肩而过的猫人往往无视罗彬瀚,却忍不住瞄向蓝鹊微微摇荡的藤发。

    蓝鹊一点也不在意。她看上去简直开心极了,到处左张右望,不放过任何一只被她头发吸引住的猫。

    这让罗彬瀚多少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他悄悄对蓝鹊问道:“你老这么盯着它们看,不会把这几只惹毛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罗瀚。”蓝鹊笑咯咯地回答,“它们是糖城的猫人,被别人关注是它们第二喜欢的事!”

    “那第一是啥?”罗彬瀚问道。

    蓝鹊来不及回答,一道阴影已经拦在了他们面前。罗彬瀚打眼看去,发现那是只气宇轩昂、全副武装的黑猫。

    它的皮毛油黑发亮,显得身材格外削瘦,但比罗彬瀚见过的任何其他猫都高一些,视线足以跟两人持平。那双深邃如黑夜的眼睛幽幽望来,令人难以揣度它内心的想法。

    “两位好。”它说,“我以前没见过你们。”

    它的声音低沉动听,但和智人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罗彬瀚没法说得太清楚,只是觉得它吐出每一个词时都像要带出一个拉长的尾音。还没等他琢磨完这位黑猫保安打招呼的目的,蓝鹊已经大大方方地回答道:“你好,长官。我们今天是第一次来。”

    “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观光?”

    “噢,我是白塔的预备学士,受命来这里提交一份报告。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我们想在完成公事前去糖城里看看。”

    罗彬瀚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蓝鹊,没从那张木头脸蛋上看出任何心虚的神态。黑猫保安似乎也没怀疑她的理由,只是若有所思地翘着尾巴,尾尖微微弯曲。

    “我们很荣幸能受到新客人的赏识。”它慢吞吞地说,“以及,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你的头发。它的造型很漂亮。”

    “谢谢。你想玩一玩吗?”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蓝鹊的话。但紧接着黑猫便欣然同意,翻身倒在地上。蓝鹊弯下腰,将绿藤如瀑布般垂落下去,然后不停地抖动它,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黑猫亢奋若狂,不停地用爪子去拍打藤条末梢,企图把上头的花抓下来。这场游戏在罗彬瀚的旁观下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蓝鹊才把头发甩回背后,俯身挠起了黑猫的下巴和肚皮。在双方都完全尽兴后,黑猫从地上站起来,用爪子慵懒地拍拍毛灰,然后说:“第一个路口往前。祝你们观光愉快。”

    它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蓝鹊则梳理起自己被挠乱的头发。

    “看到了吗,罗瀚。”她说,“它们是不怎么喜欢外族,但它们生理基础上决定了它们很适合做服务行业,因为这就是猫人们第一喜欢的事情——让别人帮它们梳毛。”

212 其后致以爱诗(中)

    或许是第一只黑猫的举动证明了蓝鹊是个好说话的人,在他们前往糖城的过程中,陆续有五六只猫跑来跟他们搭讪。大部分都是冲着蓝鹊的头发来,只有一只橘黄的母猫肯让罗彬瀚挠挠她的后颈。

    “我头发上的花闻起来有点像荆芥。”蓝鹊解释说,“它们喜欢那个味道,那会让它们想起自己的故乡,还有糖果也是。”

    她又跟罗彬瀚讲了讲猫人们的故事。当猫人们首度以保安的身份进入糖城时,杜兰德人对它们几乎毫无信心。糖果商们认为这些归属于泛约律的蛮族动物毫无头脑和纪律,还因为观察力强而非常容易分心。

    但同时它们也有许多前任们缺乏的优点:身手灵巧而矫健,足以在高耸的冰糖塔间穿梭巡逻;浓密的毛发能有效隔绝皮肤和高碳糖晶体的接触,避免渗透性伤害;旧栖息地的元素文化令它们天生对糖类产品抱有好感。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尽管糖类同样是猫人们的有效兴奋剂,实际上它们却不具备尝出“甜”的味觉机能。这种特性最大程度避免了它们像前任保安们那样监守自盗,最后在严重成瘾中走向崩溃。

    这些优势最终使它们在糖城站住脚跟,并成为杜兰德人宣传的“糖城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既为游客们提供安全保障,本身也成为了娱乐体验中的构成之一,声名远扬联盟境内。这显赫名誉的另一面则是它们与杜兰德人花样百出的权力争夺史。它们曾为了更高的待遇而集体拒绝和游客接触,最后却败于杜兰德人的荆芥阴谋,在那之后它们每日把杜兰德人的防护服偷扔到巧克力喷泉里,接连迫使十四位新领导主动卸任休养。

    “势单力孤的杜兰德人是很难有勇气和一群猫人对抗的。”蓝鹊在排队等候时对罗彬瀚说,“它们是水生生物,能抗住钝击和水压,但猫爪对它们来说可头疼了。而且杜兰德人自己就对糖很敏感,致瘾风险非常高,所以实际上它们也很难一直待在糖城里。”

    直到蓝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彬瀚确实还没看见任何一个符合马林描述的杜兰德人。他身边最多的是猫,游客们则很难一言以概,总体上来说,罗彬瀚觉得它们长得都不算太惊悚,至少远不像门城那么处处皆怪,其中几个甚至还称得上美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队伍最前方的一个红发女性。她已经站到两扇薄荷色硬糖门的中间,由两名猫人保安协助着,往自己身上套一层塑料般透明轻薄的覆膜。当她把薄膜完整地贴好后,看起来就像是她的脸上多了层平滑的光。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伸手打量贴在掌心的覆膜。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在五官上也长得非常像一个智人种。雪肤光洁、翠眼明亮,眼眶微微深陷,嘴唇则鲜润如玫瑰花瓣,在他老家的标准上无疑是位惊艳的美人。同时她又丰满而高挑,罗彬瀚目测她能跟没长角的雅莱丽伽持平。

    红发女人打量完了自己的双手,随后抬起头,对着后头的队伍露出朦胧的笑容。她不像在针对任何人,但罗彬瀚却总觉得她在冲着自己笑。他偷眼看看其他人,发现其他人也正不自觉地冲着那红发女人傻笑。

    罗彬瀚不自觉地躲到蓝鹊背后,悄悄拉过她问:“你看见前头那个女的没?”

    “我看见了呀,罗瀚。怎么了?”

    “她是不是龙变的?”

    蓝鹊被他逗笑了。她把他从背后推出来说:“你总是有些傻想法,罗瀚。世上哪有那么多会变形法术的龙呀?”

    “世上也不该有那么多万虫蝶母。”罗彬瀚幽幽地说。

    “对,所以我们同时碰到两件事的概率就更低了,对吧?”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概率,尤其是在认识荆璜以后。在他的坚持下,两人特意从队伍里溜了出来,换到与红发女人相隔更远的队尾,以免等会儿走上同一条路。当罗彬瀚无意间回头时,发现那双翠绿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呃,罗瀚,”蓝鹊扭头看着他,“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过敏。”

    “我没有。”罗彬瀚缩在她背后说。

    “你有。难道你是被万虫吓坏了吗?又不是每个女孩都是集群心智生物的拟态。况且你和那位女士连话也没说过呢!”

    “我不要和她说话。”罗彬瀚坚定不移地宣布道。他没法说出个道理,但固执地认为那红发女人不怀好意。

    蓝鹊强行把他从自己的背后拖了出来。幸好这时那红发女人已经彻底不见了。当他们也走到那扇色泽鲜艳的硬糖门前时,一道细光从他们身上经过。

    蓝鹊顺利地穿越过去,而罗彬瀚却被旁边的猫人拦住。

    “体内水分超标。”它宣布道,“你必须穿上隔离服。”

    另一套塑料似的薄膜套被送到罗彬瀚手上。猫人们毫无帮忙的意图,只是一起懒懒地趴在检查站后,盯着罗彬瀚手法笨拙地拆开包装,研究那玩意儿究竟该怎么用。已经进门的蓝鹊只好折回来帮忙,同时向罗彬瀚解释这道繁琐程序的必要性。

    “水在糖城内是危险品。”她轻松地抖开薄膜套,继续对罗彬瀚说,“街道和建筑表面覆盖的都是重结晶糖,大部分碳基生物都能食用。但里头的骨架部分是高碳糖,它们很坚固耐用,但水解以后将会成百上千倍地膨胀,那会在几秒内堆出一座糖山来!杜兰德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做地形的。不过那也意味着它对很多原始生物是非常危险的,轻轻舔上一口就会让你糖中毒而死!所以如果你想对着屋子咬一口,最好别去啃承重墙……你听到我的话了吗,罗瀚?”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心里还在回忆寂静号过去的某次“补货”。他想到荆璜曾经把一整颗红宝石糖嘎嘣嘎嘣地嚼了。那件事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遥远,他决定在这儿找找类似的糖,带回去测试下荆璜的牙口。

    蓝鹊帮着他穿好了隔离服。当她把那层薄膜贴到罗彬瀚脸上时,那感觉就像是涂了一层冰凉的润肤油。罗彬瀚摸摸口鼻,没觉得呼吸有什么阻滞。

    他和蓝鹊一起穿过门户,踏上琥珀糖般缤纷剔透的街道。罗彬瀚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无意识地扫过周围,挤进视野里的景象立刻让他没法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他的反应让蓝鹊满意地点着头。

    “怎么样,罗瀚?”她说,“杜兰德人的糖城可是联盟规模最大的娱乐连锁店。它们真的很擅长搞这一套。这里的一切都是糖,从效用角度来说根本没必要,但杜兰德人就是这么坚持的。它们认为糖城的任何一块地方都必须能进嘴里,否则就会丧失糖城的特色所在——不过别真这么干,罗瀚,试吃高碳糖地基是个很危险的项目,你得先签责任书才能这么干。”

    她拉着罗彬瀚继续向前走,为他介绍视野中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首先是散布四方的半透明白色高塔。它们纤细玲珑,塔檐镂刻成雪花的形状,系上糖丝絮编成的飘带,窗户则是用各色宝石糖拼缀出图案。这些专供游客赏景的冰糖塔共计四座,恰好将整个“糖城”给包围起来。

    比冰糖塔更近一些的地方散布着蒲公英形状的“灯”。它们大约也是某种糖果制品,杆部洁白如牛乳,顶端是遍布细纹的琥珀状球体,散发出柔和迷幻的幽蓝荧光。蓝鹊告诉罗彬瀚那是“深海盐石糖”,造型模仿了杜兰德人故乡里的某种发光盐矿。关于这点蓝鹊还向罗彬瀚反复强调:那实际上仍然是利用水解激活而发光的糖块,只是故意做成了盐晶的形状。她还向罗彬瀚担保,他们在糖城是绝对找不着一粒盐的。

    罗彬瀚以为倒也不必如此。他确实觉得雅莱丽伽爱吃的那种花朵糖风味绝佳,但咸食同样富有魅力。

    “那对杜兰德是行不通的,”蓝鹊否决道,“它们可以造咸味的糖果,但绝不会往里面放盐。这是一个文化问题——盐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法术材料,罗瀚,它象征着纯洁、诚信和永不改变,那通常是用来和圣灵或神祗立约用的。杜兰德人认为这种文化象征太严肃了,不符合它们的商业理念。另外它们从社会性质上而言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也让它们拒绝把主流的施法材料掺和到糖里去。”

    “草。”罗彬瀚说,“那它们对法师呢?就不会把你们赶出去?”

    “它们照常做生意呀,罗瀚。只要你付得起价,它们允许任何势力进糖城里玩。这就是它们的口号——糖乃碳基生命之光。”

    蓝鹊甩了甩她的碳基头发,毅然地宣布道:“冲吧罗瀚,我要在回塔前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

    她抓起罗彬瀚的手,气势万钧地跑过面包树与果汁河沟,向着远处高高涌起的巧克力音乐喷泉冲去。

213 其后致以爱诗(下)

    罗彬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被蓝鹊拽着乱跑,踩过绿色软胶糖仿造的草地,还不小心把一只脚踩进黏糊糊的果汁水沟里。那流体的稠度差点把他的鞋留在里头,幸而隔离服起到了效果,不至于叫他光着脚丫跑路。

    他们去近处看了那个巨大的蚊香形黑巧克力喷泉——蓝鹊声称这是由多种高单宁质植物种子粉末混合杜兰德人的香料做成。她教罗彬瀚如何揭开口部的隔离服,然后用挂在泉边的脆皮勺尝味。

    罗彬瀚试了一口,首先感到一种微苦在口中扩散,随后甜味渐浓,层层叠加。在他品尝期间,两个长着垂象鼻的游客直接跳进甜酱里,软趴趴地瘫在喷泉最外围的水道中随波逐流。

    它们看起来飘飘欲仙,却让罗彬瀚顾虑起卫生问题。蓝鹊则向他保证在喷泉的中间区域饮用是完全干净的。糖城内部所有的甜浆流都会在一次周转后返回地下深出的处理工厂,在那复杂如蜂房蚁穴的提纯过滤器中走一遍。杂物、细菌、病毒……甚至连诅咒法术也难以在工厂最末端的贝娅丽七大银杯祝福下生效。杜兰德人煞费苦心,企图永久性地解决一切它们在经营生意中遇到过的问题。

    “它们有强迫症。”罗彬瀚舔着脆皮勺评价道。

    “它们是一个广受认可的理识文明。”蓝鹊说,“你要知道这在联盟是很难的,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

    “但它们不是无神论吗?怎么还搞诅咒净化的?”

    “它们认为那是为了服务体验而做出的让步。总有些客人对公共环境怀有强烈的戒心。罗瀚,我说的就是你。如果你要把每个女孩都怀疑成危险生物,那你就没几个好玩的地方可去了。”

    她跑到温泉末端,欢呼一声后跳了进去,把蘸着甜酱的藤发到处甩。旁边演出的猫人乐队全都直勾勾地瞧着她,鼓点和银铁器的节奏顿时变得七零八落。随着音乐声起伏喷涌的温泉也混乱起来,像条污泥的触手到处乱晃,淋了罗彬瀚一脸甜酱。

    他抹抹脸,想把躲在外套和隔离服中间的菲娜捉出来,让它代自己体验一下巧克力泳的感觉。但作为肉食动物的菲娜似乎对这整座糖果城和活跃其中的猫人们都兴致缺缺。它固执地藏在黑暗的衣摆里,死死扒住罗彬瀚的腰带。

    罗彬瀚只好承认糖果并非普世之乐。他放过了自我封闭的菲娜,自己用旁边的糖丝棉帕擦掉脸上的巧克力汁,然后义无反顾朝着蓝鹊发起冲刺。

    他重重地落进池中,把甜浆溅了蓝鹊一身。被淹进巧克力泥潭里的菲娜狼狈地划动四肢,拼命凫到喷泉边缘。它在那儿抖掉身上的巧克力浆,然后愤怒地冲罗彬瀚大喊大叫。

    “干嘛,”罗彬瀚说,“你又不是不能吃甜的。试试呗。”

    菲娜拒不妥协,但也没有当场离家出走。尽管它因体积和物种而没被要求套上隔离服,猫人们却都对它虎视眈眈,像把它当成了某种电动老鼠玩具。菲娜在那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下一动不动,只等着罗彬瀚出来后钻回自己的庇护所。

    那反应令罗彬瀚也很意外。他一边和蓝鹊互相用巧克力浆打架,一边偷偷地观察麻痹蜥与猫人们之间的紧张氛围。好在猫人们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直到罗彬瀚和其他几个客人爬出喷泉,它们也没对菲娜采取任何有违商业精神的举动。

    他和蓝鹊在巧克力喷泉里玩了好半天,终于一起脏兮兮地爬了出来。穿着侍应生礼服的猫人及时上前,递上两块桌布大小、支持蘸酱食用的麦饼糖布。一只猫格外殷勤地帮蓝鹊擦拭头发。它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结果还是在擦拭巧克力浆时碰掉了许多花叶。

    几乎所有猫人都惋惜地甩起尾巴,反倒是蓝鹊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口。

    “小问题。”她轻松地说。随后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脑后的藤条簌簌摇曳。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三米以上,翠绿的新叶与橘黄色的新花从藤条上抽芽绽放。

    她抱起那一大束拖到地上的藤条:“你们有剪刀吗?”

    猫人们争先恐后地溜过来为她服务。它们弹出收在肉掌内的爪尖,将坚韧的枝条刷刷切断。等罗彬瀚把自己脸上的巧克力浆都擦干净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蓝鹊已经变成了齐耳的妹妹头造型。

    罗彬瀚扭头瞥瞥旁边的猫人。它们每一只的眼神都天真无辜,却把双手藏在背后。

    “我觉得这个造型也不错。”蓝鹊撩着鬓角评价道,“感觉很清爽。不过我能要点优惠吗?”

    最终指挥乐队的猫人领班向他们允诺了糖城餐厅的一次性八折优惠(店主是他的侄子),那看起来让蓝鹊十分满意。

    罗彬瀚的外套被完全浸透了,贴着隔离服的里衣却干干净净。粘稠如米胶的巧克力浆未能在那层薄膜上留下丝毫痕迹。他放弃了这件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旧服,用它把菲娜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打成一个小包。

    菲娜从领口的位置探出头。罗彬瀚防备着再遭偷袭,结果它看上去倒还挺满意,单纯只是想探出脑袋透透气。罗彬瀚把小包抗在肩头,心中琢磨以后弄个背包装它,那样至少比放在肩膀上低调多了。

    他继续和蓝鹊到处游玩。他们先是企图攀上一面倾斜超过九十度的乳糖墙。那墙面嵌满巨大的坚果和糖豆,在攀登时不允许使用任何法术或外置科技产品,爬上去后便能免费品尝上头的乐园百果混沌风味千层蛋糕,或劲爆跳跳糖海啸炖锅。如果游客愿意额外加付百分之三十的服务费,他们还能向旁边的任意猫人发起竞赛挑战,胜利者将获得由九十九种甜香料扎成的“芬芳之冠”,而倘若不幸失败,戴着芬芳之冠的猫人在习惯上也会给大客户一个安慰的拥抱。

    挥霍着海盗钱财的蓝鹊毫不考虑价格问题,果断向芬芳之冠发起了挑战。她不出意料地失败了,接替她的罗彬瀚原本能得到稍好点的成绩,但不幸在逼近终点时错误地选择了抓住一枚糖豆,豆身松脆的外皮爆裂开来,让他重重摔到下方的松饼垫和蜂蜜池里。

    不过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选择了劲爆跳跳糖炖锅的蓝鹊把战利品分给了罗彬瀚一半。而那只被选中和他们竞赛的雪白母猫戴上芬芳之冠,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馨香蓬松的拥抱。它同样也被蓝鹊的头发迷住了,恋恋不舍地挨着蓝鹊的脸蹭了许久。

    他们满意地离开乳糖攀墙,跑到水果糖(水晶软糖球里包着各种水果)池里和猫人们玩起了躲避球大战,坐在巨型泡泡糖内部沉潜百米深度的枫糖浆湖,观赏底下漂浮的深红海藻群。它们在清澈微金的糖浆里舒展起伏,犹如火焰在琥珀中舞蹈。

    “你看那里,罗瀚,”蓝鹊对他说,“那是集糖红海藻,杜兰德人的起源。”

    他们一起坐在泡泡糖里,听穿着潜水服的猫人导游(三倍于自助价格的价格)解说那段历史:在糖城出现以前,在联盟成立以前,杜兰德人生活在某颗海洋行星的海底深处。在原始时代,它们的一生都随着洋流变化而不断地洄游。那段路线艰险而漫长,全靠途中生长的红海藻提供养分。依赖着红海藻富集糖分的特性,杜兰德人得以熬过旅途,成功产下后代。

    红海藻伴随着杜兰德人渡过了整个文明的童年时代,和海洋一样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深暗的颜色能避过某些掠食者的搜寻,因而明度较低的杜兰德人成为了贵族,色彩鲜艳的族裔则被贬笑为鱼类;同样只有对水中糖分敏感的杜兰德人得以在黑暗冰冷的水域里保持亢奋和活力,循着浓度变化找到红海藻的聚生区。它们因此而得以存活,同时从基因深处刻上了对糖的迷恋。直到它们学会了如何冶炼金属、开采油气,直到它们走上陆地、飞向天空,文明的童年时代依旧影响着它们的文化与思想。

    猫人导游的介绍至此而终,随后它游向藻群,摘下与出价相应的分量作为两人的纪念物。在这段时间里蓝鹊轻轻地叹着气,罗彬瀚不禁侧目看她。

    “它没有说完全部的故事。”蓝鹊向他解释道,“时间有限,所以我想它省略了后面的部分。如果你有兴趣,罗瀚,记得可以查查‘红裂’这个词。”

    罗彬瀚答应了。他们和导游一起回到湖面,又用一架巨行橡皮糖弹弓飞出百米,从蛋筒烟囱里直坠饭店内部。

    蓝鹊报上巧克力喷泉乐队指挥的名字,饭店老板便守信地给他们打了折扣(但据说仍比糖城外头的同类消费水平高出五倍),并给他们端上了蓝鹊推荐的百味汁和精灵花宴套餐——尽管后者和精灵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罗彬瀚原本担心自己自己会因为单一的甜味而齁渴至死,但发现事实并不如他所想。百味汁里毫无疑问有着一定含量的水,精灵花宴里则有甜油、蛋类和饼干。这不免让罗彬瀚质疑起糖城的纯粹性。

    “以前杜兰德人确实争议过很多这样的问题。”蓝鹊用手指蘸着百味汁说,“糖城是不是应该是完全的、纯粹的糖分?是否必须每一部分都完全的可食用?它们对这点的看重超乎了一个商业噱头的作用,不过最后它们还是为了推广性而做出了妥协。少量水份并不会真的有害,因为所有会剧烈水解的高碳糖都不会暴露在表面上,它们只是作为仓储、承重和支撑的部分。”

    “那它们干嘛非要我套上一层膜?”

    “因为你流出的汗可能会造成磨损和脏污。而且它们认为必须给游客们提个醒——如果你不穿这层额外的衣服,你就不会记得这地方可能会要你的命。杜兰德人就是这样理解碳基生命的。说回到纯粹性问题——最后它们主张符合部分条件的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也应该被算作广义的糖,这是它们的‘万物皆可为糖’理论。”

    “除了盐。”罗彬瀚有点抱不平地啃着咸味饼干说。

    “对,除了盐。它们坚决不肯让过这一条底线,因为海水是海水,红海藻是红海藻。‘你想要盐,那你就去当个神信徒啊’——它们的某个高层是这么说的。我想短时间内是没希望了。”

    罗彬瀚稍有遗憾,但总体上仍然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这顿饭。蓝鹊同样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尽管罗彬瀚看到她全程只是把手指上的细根须到处插。

    “我的工作服并不真的需要进食,罗瀚。我只是想尝个味道。密封器里的营养液还够我用几十年呢。”蓝鹊向他解答道。

    一切都很完美,而天色也已走向黑夜。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罗彬瀚最后提议去看看那些醒目的冰糖塔,蓝鹊却否决了他的愿望,把他带回了糖城的入口。她对着入口处的猫人悄声吩咐了几句,又折下一根带花的藤条交给它,那灰猫便利索地跑远了。不出几分钟,它从另一边的屋檐上从天而降,递给蓝鹊一个方形的小镜子。

    蓝鹊把它交给罗彬瀚,然后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罗瀚。一个便携登陆器,你可以用它在联盟覆盖到的地方登录星网。我想你的船副能教你怎么使用它……其实我本来给了你另一份礼物,连同我的星网账号一起留在温室里,你得回去看看它,好吗?你肯定会被它吓一跳的!”

    罗彬瀚接过了镜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准备点什么礼物给蓝鹊,只好说:“我来结账吧。”

    “不,那用不着。等我回到白塔后钱就没什么意义了,罗瀚。我会以协议状态继续学习,直到成为真正的法师。”

    最终罗彬瀚还是坚持付了钱,并拿额外的部分买了一只糖果鸟棒棒糖,开玩笑地插在蓝鹊的头发上,还学着家里的鹦鹉叫了几声。蓝鹊被他古怪的声音逗笑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说:“我们该去法师塔了,罗瀚。”

    于是罗彬瀚取回寄存在门口的行李,又把她送进了糖城。在某个偏僻安宁的角落里,他见证了“万物皆可为糖”的擦边球极限——整座完全由甘宁木料制成,并以谷类粉末染成白色的七重高塔。白塔法师们不但重金贿赂保安头子,同时还巧言善辩,有力论证了纤维素和木质素都可以视为广义上的糖。

    蓝鹊提起全部的行李,最后向着罗彬瀚挥挥手,随后向着那座木塔走去。罗彬瀚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发光的塔楼深处。在那过程中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盯着,但是蓝鹊一次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彻底走入塔中,真切的分离感才在罗彬瀚心中酿成。

    他明白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学徒了,于是把蓝鹊的礼物揣回兜里,转身向寂静号走去。

    一切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风波,这是一次顺利而完美的送别。而现在他该去找雅莱丽伽了。

214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上)

    罗彬瀚在寂静号的温室中找到了雅莱丽伽。她坐在桌边喝茶,面前摆着一盆奇怪的花。植株通体暗蓝,散发出温和的荧光,乍看像盏仿制成盆栽的小夜灯。

    罗彬瀚走向前,打量这朵小杯状的五瓣花。他注意到花蕊是密密麻麻的针管状小簇,里头有细丝状的复杂结构。而花盆培土表面覆盖着一层晶砂。那让他稍觉眼熟,像蓝鹊以前常用的某种施法材料。

    培土中插着一张卡片。罗彬瀚把它从土里抽出来,阅读上面用羽毛笔书写的文字:

    致罗瀚:

    这是一朵用毛茛和星尘晶合成的回音花。当你对它释放心灵共鸣类法术时,它的结构将被以太震动,发出你想要的任何声音。当我们在那颗下雨的星星上时,我发现无法用‘意念交谈’唤醒你,所以我用法术和雨水制造了几颗这样的种子。其中一颗放进我工作服的喉道里,成为我说话的声音。当我第一次用它喊你时,你很快便醒了过来。

    我认为它是你的幸运物,因此我决定再将其中一颗种子培育出来,留赠给你。我已事先在里头录下了一段声音,并固定了它的结构。对着它轻轻吹气,你会听到我的留言。

    罗彬瀚读完卡片,试着对那朵花吹气,那些针管状的蕊心立刻颤动起来。

    “罗瀚!”它用蓝鹊的嗓音说,“记得洗头!”

    那声音既让罗彬瀚惊奇,不免也感到一点困窘。他装作完全镇定的样子,把那朵花搬到远离雅莱丽伽的角落,然后自己坐到船副对面。

    “我把她送回去了。”他说,“您老人家有啥想对我说的吗?”

    雅莱丽伽放下茶杯:“证明。”

    “啥证明?”

    “白塔的感谢金。”

    罗彬瀚呆住了。他完全忘了这件事。

    雅莱丽伽看看他的脸色,遗憾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一拍桌子怒道:“挣钱对咱们算是个事吗?我看重的是情谊!”

    “而你没准备她的礼物。”

    罗彬瀚没法回答。他开始在“倒打一耙指责对方偷窥自己的生活”,以及“撒泼打滚要求对方说出过去”这两个选项间徘徊。很难说两者谁更有希望达到目的,但都同样让他的屁股面临很高的安全风险。

    他还没做好牺牲的决心,雅莱丽伽又说:“那张卡片背面写着一个星网账号,是谁的?”

    罗彬瀚立刻跑回盆栽边,把插在上头的卡片翻过来。那上头果真留着一串长长的数字号码。

    他想起了蓝鹊的另一样礼物,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这玩意儿该怎么用?”

    雅莱丽伽的表情明显变得满意了许多。她让罗彬瀚把镜子拿到她面前,对着它照照自己的眼睛。镜子对面的一下景象变了,罗彬瀚看到镜中有个和雅莱丽伽很像的女人,但却没有犄角,头发和眼睛都是深黑色。在她的头上挂着一个令人眼熟的名字:雅伽莱。

    “这是我的账号。”雅莱丽伽说。

    她滑动镜面,按动了几个选项后把镜子凑到罗彬瀚眼前。罗彬瀚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脸型五官大约确实属于他本人,但他既不知道自己长了对狼耳朵,也不记得自己额头上纹过刺青,甚至于连他的虹膜都被改成了一种不明显的暗红色。

    “这啥玩意儿?”

    “你的星网账号。”雅莱丽伽说,“没有通过身份认证的临时游客账号,靠你的虹膜识别和登录。这会影响你能够访问的区域,但他们允许你对容貌做小幅度微调以保护**。”

    罗彬瀚瞅瞅镜子里的形象,很不满意地说:“这整得花里胡哨的,不严肃。”

    雅莱丽伽让他自己修改。于是罗彬瀚给自己整了顶大羽毛帽,还有青蛙般慈祥友善的大眼睛,最后则在下巴上加了点青草须。他自我感觉这模样既能凸显亲和力,又能兼顾隐蔽性。那天才的构思甚至触动了雅莱丽伽,她就像第一天认识罗彬瀚似地打量他。不过最后她还是不肯说出赞美之词,只是教罗彬瀚如何拉出搜索界面,找到蓝鹊并申请加为好友。

    罗彬瀚找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她看上去当然不是那个熟悉的骷髅,又或者藤发木头人,只是个穿着皮背心和红绒短裙的棕发少女,眼睛明亮,脸蛋圆圆。他不知道那是蓝鹊某次研究项目时穿的工作服,又或者她尚未放弃原躯时的长相,唯一透露出这形象与蓝鹊关联之处的就是她怀里装满蘑菇的木篮。

    他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给蓝鹊发了条问候信息,但并未马上得到回复。这个结果不出意料,因此罗彬瀚尽量不让失望露在脸上,而是若无其事地把镜子揣回兜里。

    “这玩意儿需要充电吗?”他问雅莱丽伽。

    “这是简易版,内部能源可以连续使用十万个小时。”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罗彬瀚感到少许别扭。他故意歪歪扭扭地绕着桌子转圈,捏起嗓子学他老妹的声音。

    “难为姐姐有心了。”他柔情款款地对船副说,“今个儿天气可好,不如咱们叙叙旧?”

    雅莱丽伽又开始绷紧她的肩膀,像在忍耐着不把罗彬瀚一拳打出去。那令罗彬瀚自觉大占上风。紧接着雅莱丽伽说:“我可以把末日圣堂的事告诉你。”

    罗彬瀚闪回桌前,在三秒内替雅莱丽伽倒满茶水,正襟危坐,点头陪笑:“在呢,您讲。”

    “这不是无偿的。”雅莱丽伽说,“你没拿到白塔的感谢金,那意味着在白塔看来她是独立回去的。在她成为法师以后,你无法以‘曾经帮助人’的身份去白塔向她递信,请求她给予你一定程度的援助。我要求你从另一个方向去弥补这点——去和她聊天,弄到她成为法师前的名字,另外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前,我要看到你的星网账号上有至少十个好友。”

    这两个要求似乎都不算特别苛刻,罗彬瀚立刻答应下来,心中却有点纳闷。

    “您老人家干嘛这么在乎我的社交生活?”他忍不住问道,“难道我看起来很缺朋友吗?”

    “只是以防万一。”

    “啥万一啊?万一我没了您怕凑不够人抬棺?咱就这么缺钱呐?”

    雅莱丽伽用手捧着茶杯,云淡风轻地说:“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需要知道谁能帮你回去,或者在宇宙里继续生活。”

    罗彬瀚半张的嘴猛然闭紧了。他已酝酿好一肚子流利优美的家乡话,但雅莱丽伽的奇袭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毫无反击的思路。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扯吗?您这船如果沉了,我那时候能讨得了好啊?不得给您家小少爷的仇人撕巴撕巴扬咯?”

    “世事难料。”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坚决不信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他敲敲桌子说:“您少散布不实谣言,制造无畏恐慌。到时候出了事是要负责任的,懂吗?少整这些有的没的,快,说说您那前男友的事。”

    雅莱丽伽露出一点笑容。她从罗彬瀚口袋里掏出那面镜子,对着自己的眼睛照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账户里翻找起来。足足几分钟后她才把镜面转向罗彬瀚,展示里面灰扑扑的陈旧画面。

    镜中是一个穿着深红礼服的男性。他浑身装饰着精美典雅的珠宝,扎起的长发柔亮发白,光泽犹如珍珠。尽管他有着明显异于常人的高鼻尖,以及带着少许鳞片的眼睑,罗彬瀚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俊秀的男性之一。与他那诗人般安静忧郁的气质相比,前贵族的马林顿时减色八分,像个粗鄙低俗的流氓酒鬼。

    “他叫维拉尔。”雅莱丽伽介绍道,“我和他认识在公主山下的农庄,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祖母,然后我们便彼此熟识、交往、相爱。那天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跟着他一起回到公主山。我在那里见到了船长。”

    “然后少爷把你俩婚事搅了?”罗彬瀚猜测道,“您老人家发现这位帅哥人面兽心,虐待儿童,一怒之下跟他掰了?”

    雅莱丽伽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她鼓励罗彬瀚继续猜下去,于是罗彬瀚舌灿莲花,大胆创作,激情讲述了雅莱丽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半勇劫黑狱,过五关、闯六将,将那红衣小儿救将出来,随后长啸一声,呼来宝船寂静,施施然乘风而去。

    “我猜得怎么样?”罗彬瀚很是自得地问。

    雅莱丽伽目光难测地盯着他。在罗彬瀚反复追问之后,她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结果差不多。”她说。

215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中)

    “我们应该上她。”新来的狱卒说。

    他的提议令老狱卒们哄然大笑。其中一个好像往地上吐了口痰,嘶嘶地嘲笑着说:“那你就去啊。用不着害羞,没人会偷看你的小棍儿。”

    刚上任的新人被他们的反应激怒了,立意要实施自己刚才的念头。他的脚步声噔噔快响,迅速朝牢门逼近。他走到通道中间,另一个更轻捷的脚步赶上他。

    “嘿,新来的,消消火。”一个细柔点的声音笑着说,“我建议你别这么干。有什么必要啊?外头的村子里多得是小马驹,你想骑哪一匹,她们的父母要欢天喜地。”

    “村子里可没有长角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瞧瞧你的粗手,碰什么都能光滑得像圣油。带进房间关上灯,就是个男的你也摸不出来。”

    他油滑的谑语又激起狱卒们的哄笑,声音回荡在吊顶上悬挂的黑铁锁链间。一滴凝结在铁锈上的露水坠了下来,正落在牢门前。

    水珠表面映出细如蚂蚁的倒影,通道上的两名狱卒在水珠中晃动交谈。

    他们很快从普通的谈话变成了暗藏火药味的争执。新人大约是刚从下面的牢房里调来,自以为得到提拔,因此急于立立威风。这样的事老狱卒们也常干,可他们很清楚该找什么样的下手。

    “我是出于好意才这么教你,新人。”那细柔的声音说,“上一批人都被带走了,但这些房间很快会被重新填满,法师、奴隶、祭品……到时候你爱找谁都成。只要你别去碰这个长角的女人,你就能活到那一天。”

    新人因为愤怒而喘着粗气。他映在水珠上的身体是变形的,只能粗略分辨出他赤铜色的皮肤。加上他那暴虐狂躁的性格,足以推断他大约有琐祆深渊的血统。

    如果他面前的是外头的村民,那副暴怒公牛的模样确实挺吓人,可老狱卒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还是在笑,细柔嗓子的半羊人萨缇轻轻踢着地面。他的脚步听上去和所有人都不同,是羊蹄敲打金属的声音。在公主山外的民间传说中,这种声音会令闻听者灵魂受制,任凭羊角恶魔摆布。

    事实上萨缇并不会这类魅惑性质的法术。他有种类似山羊的习性,喜欢往陡峭的山壁跑,但他并不总是一个人去。通常他会去下层的牢里挑选两三个不那么重要的囚徒,把他们一起拖到最险峻难逃的山崖顶上。据说他命令他们在那里自残、决斗、互**淫,最后则把他们全部推下悬崖。坠落者撕裂灵魂的哀嚎会随猛烈的风啸响彻涧壑,再透过牢顶的小窗钻进来,令所有囚徒肝胆俱裂。

    这个爱好和特长让萨缇在狱卒中很受尊重。尽管如此他也懂得把握分寸,从不去碰超出他权力范围的囚犯。眼下撞见有新人想尝尝鲜,他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冷嘲热讽,而是用羊类曼声好气的腔调劝说着。

    “你得仔细考虑这件事,想想自己是怎么得到这次晋升的。”他笑嘻嘻地低语道,“在你来这儿以前,戴着你那块小牌子的是个大家伙。我都说不上那老兄的种族,不过他肯定有食人魔的血统。他来的头三天就干了你想干的那事儿。哎呀,那可是一场好戏,他抓住她角上的链子,把她的头对着墙一通猛捶,然后拖进最里头那间屋子。那中间的混乱就别提了,血呀、头发呀、扯下来的指甲呀……总之那老兄可会折腾了,链子摇晃的声音吵了一夜,害得我们谁也没睡着。等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看,她就血淋淋地躺在角落里,我们差点以为那老兄搞了一整夜的死人哩!”

    新人的呼吸因为亢奋而变得粗沉,像野兽低吠蠢动。萨缇尽管不会法术,却是煽动暴力和**的天生好手。

    他一下一下踢着羊蹄,以描述喜剧的莞尔语调说:“别那么着急呀,新人。那事情不过发生在七天前,可你瞧瞧她现在的样子。伤口全好了,指甲也长出来了,又是匹难缠的烈马啦。你再想想你前任去哪儿了?”

    新人的呼吸顿住了。那躁动的野兽嗅到风声,不得已暂时按捺。他思考起萨缇的话,发出模糊而不满的哼声。

    “她是底波维拉尔送进来的。”这新人缓慢地说,“我听说,他们之前……”

    “唉,一个被他骗昏头的小姑娘嘛。这又不稀奇,咱们就别去议论大人们之间的事儿了。”

    “底波维拉尔不会帮她。”

    “当然啦。否则怎么会把她送到这儿来?”

    “那么没人会罩着她。”

    “我也没说有人会罩着她,那是这女人自己的问题。那天早上,我们把她收拾了一下,扔回她自己的牢里。你那位大块头前任全程就坐在地上看着,呆呆傻傻的,像是脑袋给她的角顶坏了。他坐在那儿想呀想,想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他彻底疯啦,害怕得跟个落群的小鸡仔儿似的,把自己的脑袋对着墙撞,撞得头骨碎片都掉进了脖子里——喏,你瞧瞧你后头,那块最新的印子,还带着点红呢。它就是你前任对人间最后的慷慨馈赠。”

    新人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半羊人在他旁边闲闲地哼笑着,一根根掰着指头数。

    “这事儿也不止一次啦。新人来了又去,总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我来这儿开始总共有三十四个人上过她。三十三个都死了,没死那个则被底波维拉尔调走了。我到今天再没见过他。这女人身上藏着某种诅咒,这就是为什么底波维拉尔不敢碰她。”

    他慢步上前,温柔地对着新人低语:“回去吧,新朋友,去村子里找只漂亮活泼的小马驹。因为我没耐心给人挖坟,我只会把你的尸体扔到山底下去。”

    最终那新人没有穿过通道,而是原路折了回去。他的脚步迟缓,透着一种不情愿,因此那或许只是暂时的妥协。

    萨缇吹起了口哨,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朝着通道深出走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牢门前。

    “看来你今天逃过一劫。”他对牢里说。

    佯装休息的雅莱丽伽睁开眼睛。她曾经观察过的那滴水珠已经被踩在羊蹄下,外表跟她颇有相似处的狱卒正微笑着打量她。

    “我不觉得这新人靠得住。”萨缇用散漫的语调说,“我看他要不了几天就会来上你了,除非有新人住进来供他折腾。”

    她谨慎地沉默着。在所有狱卒中萨缇是令她感到较难应付的一个,因此她从不主动和他交谈,只从别人那里寻觅机会。然而,这半羊人有着一种基于变态心理的幽默感,非常喜欢过来挑起话题。她意识到对方在试探自己,但目的还不明确。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和底波维拉尔发生了什么,”萨缇又说,“多么遗憾,你们从外表上倒是挺般配的一对。不过现在肯定是不同了嘛。他把你骗进公主山,然后扔进这里。真是可怜的小姑娘,我希望明天你能多几个可爱的新伙伴。”

    他说完这番话,在原地等了一阵,然后又吹着口哨走开了。

216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下)

    翌日清晨,雅莱丽伽在彻骨的寒冷中醒来。夜间的山风像鬼怪嚎叫,吵得人难以入眠,而牢狱的地面是内部刻满咒文的铁砖,在夜里冷得像冰,还能阻止法师从中逃离。

    在这种地方连续过上三夜,足以使一个饱尝惊惧的普通人迅速衰弱,因寒冷而患病,最后悲惨地死去。在那过程中他要足够幸运,才能不被哪个狱卒提前挑出去,在刑具或山崖间结束生命。

    雅莱丽伽从狱卒们的聊天里了解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但从未在自己身处的牢房里见过。她所在的地方,从狱卒言谈里判断,极有可能是公主山第二峰最高处的天桥之狱最顶端。此地的囚犯是由不同学派的“大人们”送来的,尽管理由不尽相同,会被关进这里便代表着他们具有某种危险性。他们大多能克服恶劣的环境,而死于别的什么原因。狱卒在其中仅占很少的一部分,因为“大人们”仅允许狱卒们适度玩乐,而非刻意杀死。按雅莱丽伽观察到的情况,大部分囚徒是由专门用途的——包括她自己。

    她想起了底波维拉尔。昨夜她梦见了他,一个猩红近黑的狭长影子,皮肤则浮着木腐菌似的苍白。相传那种肤色代表诡客之血,与狮子山的斐兰凯尔们同出一源。在末日圣堂,在第二峰,甚至在整个静默学派,这血统都会带来极大的尊重,尽管它本身既不代表任何才能,亦无法使持有者像斐兰凯尔们那样受到诡客钟爱。

    那血液只会让人不断地做梦,穿过混沌之海,通向诡客们浮游而出的无尽深渊。那里无物不有,那里也无物得存,融解的万象会揉碎梦者的精神。在雅莱丽伽漫长到她自己也难以溯源的记忆河流中,这样的梦曾经出现过两三次。每一次都令她醒来时精疲力竭,浑身僵冷。

    幸运的是那个做梦的人和她之间隔着太远的传递链条,传递过程中的每一环又都试图忘掉它。等到雅莱丽伽出生时,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已然被前人构建的思维迷宫层层包裹起来:最外层是当代的,最实用和安全的工具性知识;稍微深入几步,看到的是她母亲和前几代人在游荡过程中所收集的那些信息,那已丰富得足以应付一个人能在宇宙中遭遇的大多数状况;在那无数岔路迷途的最深处,藏着被她母亲归为“禁忌”的知识。

    那些知识,仅就雅莱丽伽知道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两类。其一是源头难以明确的诡客之梦,其二则是毫无疑问的,属于她祖先的起源记忆。

    创始者、赋能者、母神——在联盟的语境中命名为“至圣福音”。那无可形容的伟大生物,如丝绦、如蕊柱、如织网、如混沌……它们的全貌无可洞察,留在雅莱丽伽记忆中的只是一层深绿而粘稠的肉须织网。那须网没有实体,可以轻易地穿越深空与星球。被它们所拥抱的生命亦将深陷织网的连接,分享创始者所知道的一切。**的改造带来了精神质变,生命们继承了创始者的部分特性,在进行生命因子传递的过程中,所有已获取在记忆器官里的信息也将一并录入。

    这些被选中的生命毫无规律。任何性别,任何物种,只要它们的繁衍形式存在着生命物质交换,那伟大的连通者便赋予它们继续传递知识的能力。它们既改造受拥抱者,同时也诞下继承双方记忆的子嗣。与末代们仅能改造子嗣的能力相比,“乐园”里的初代们完美无缺,与母神的威能近乎相当。

    ——要回到乐园去,雅莱。

    当她出生的时候,那传递了无数代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要留在这凡俗的地方,要回到母神统治的乐土,精神与**永恒欢愉的圣地。在那里知识与快乐完全等价,生命的延续亦毫无缺憾。那里没有误解与偏见,万事皆可交融合一。

    但是乐园太远了。与那漫长的旅途相比,整个联盟所覆及的星层根本微不足道,像河岸中央飘着的一根芦苇。当第一个真正的福音族来到这里时,她穿越过高灵带的边缘,在那里丧失了改造受拥者的能力。由她诞下的第一代共有三个,随后她们便分开了。她们的知识太相近,彼此同行毫无意义。其后所有的福音族也学着她们,绝不与同类长久相处。

    那是一条漫长复杂的血脉线。雅莱丽伽能从自己的母亲一直追溯到初代的次女梅伦德拉。梅伦德拉死于白塔法师——或者说白塔前身的构建者——银辉之杖的手中。在梅伦德拉死前的那段时间,她疯狂地去和法师们欢好,把那些雅莱丽伽也不愿久视的记忆全部传播出去。许多法师因此而转变了性质,沦为她的信徒与仆从。

    她那行为并非出于个人的爱好,而是为了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念:回到乐园。

    回到乐园。找到返回乐园的办法。找到初代和母神。那是让她们重归完美的唯一办法。长女底波维拉,次女梅伦德拉,三女莎兰希拉,所有的福音族都渴望着重返乐园。

    那愿望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雅莱丽伽初次遇到底波维拉尔时,对方的言语是那么的令她惊奇而震动。

    那苍白的男性,就像他声称的祖先底波维拉一样,穿着猩红色的长摆礼服。礼服的样式很古典,甚至于有点像裙子。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那种样式是过去斐兰凯尔的贵族们所钟爱的,颜色则毫无疑问象征着他的祖先——并非第一代的长女底波维拉,而是她那开创了末日圣堂的同名后代。

    他们在山边相遇,第一眼就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某些特质。在那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因为当他们第一次谈话时,底波维拉尔真诚地说出了他的愿望。

    “雅莱,”他说,“我不打算回到乐园。”

    雅莱丽伽好奇地盯着他。她很少遇到同族,但记忆告诉她绝不会有一个福音族不渴望回去。但底波维拉尔没有撒谎。说这些话时,他始终用真挚、深情而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们应该在这里重建乐园。”他像许诺般低语道,“我们自己的乐园,不要再像三姐妹们那样分离,也别像‘深红维拉’那样屠戮同胞。在最终之日到来前,我们应该团聚在一起,这就是末日圣堂的意义。”

    他珍珠般苍白的头发在山风间颤动,令雅莱丽伽相信他的确是维拉之血。而他的神态与语调毫无作伪,令雅莱丽伽所掌握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都肯定他的诚实。维拉尔是真诚的,当时是真诚的,甚至把她扔进牢狱后也是真诚的。在那三十四次充满暴力的折磨间,雅莱丽伽已从愤怒与狂躁变得冷静成熟,反复审度自己缘何落到如此地步。她终于明白自己被那重归乐园的渴望冲昏了理智,从未仔细考虑过维拉尔是“维拉之血”的事实。

    长女底波维拉,因其另一位母亲的血统,是三姐妹中唯一怀有巫师才能的人。她既是福音族也是女巫,因而得以同时把两种力量传递给后代。她的女儿按照女巫们的习惯,继承了“底波维拉”之名。

    第二位维拉在巫术力量上比母亲更出色。依赖着超凡之力,她曾一度成为所有福音族的希望。为了寻找乐园之路,她打开自己,倾听世界,随后便声称最终之日必将到来。他们要逃离那无尽的毁灭,那就必须团结一致,逃向光明的乐园。

    乐园。乐园。这个词让福音族们前赴后继,急急奔向她的怀抱。近乎九成的福音族来到她所建造的圣堂,迎向他们的则是由刀斧和女人肢体拼凑成的“舞妖”们。他们被肢解、剁碎、焚烧,最后填满圣堂中央的空洞。当这一切完成时,玉座上的底波维拉走下台阶。如浅溪般的血水涂红了她的裙袍,从此她和她那被做成“舞妖”的母亲得以区分。一个是长女维拉,另一个却是“深红的维拉”。

    深红维拉,她杀光了维拉一脉所有继承福音族特质的后裔,自己最终也消失在那焚尸的洞穴中。她的行为超出了福音族们所能理解的极限,那是智识的瓦解,魔性的癫狂。而这一切未曾早早引起雅莱丽伽的警觉,只不过因为令她身陷囹圄的这一位男性——他甚至连名字都是祖先的阳性变格——根本没有继承到福音族之血。男嗣在女巫们的观念里是低贱的。巫术才能低下,也无法孕育有力的继承人,因而很容易被当作消耗品使用。那未必是真的,可底波维拉尔在巫术上确实天资平平,绝无听到“世界之声”的可能。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着这件事,终于认定底波维拉尔的疯癫无关乎祖先之血,不过是对“乐园”病态的痴迷。他从头到尾不曾撒谎,只是一个治不好的精神病人。

    当她这么想时,监牢门口发出了动静。从狱卒的说话声中她知道有大人物来了,可那并非底波维拉尔,而是笃笃地敲着木棍的乌头翁。

    他是这里的常客。雅莱丽伽悄然侧耳,倾听他和萨缇之间的寒暄。那半羊人对他谄言媚语,谈起了某个被送进来的囚犯。

    “哎呀。”萨缇说,“就这么一个?您可不必亲自来。”

    乌头翁的声音总是很僵,像是嗓子里挤着骨头。他用那让人不舒服的音色说:“他很特别。你们不能动他。”

    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招呼”,尺度堪称严厉。雅莱丽伽被略微激起了一点好奇。她耐心地坐着,听乌头翁和萨缇闲话,断断续续地提起了“流星”和“船”。好半天后乌头翁终于走了,萨缇哼着小调走向牢门。

    他有意无意地停在了雅莱丽伽牢门前,把拖着的新囚徒放进对面的牢里,临走前还对装睡的雅莱丽伽眨眨眼,像是知道她一直在偷听。等他离开视野后,雅莱丽伽才睁开眼睛,观察对面那个新人。

    映入她眼前的首先是一片红,像底波维拉尔,可体型却小得多。她眨眨眼,看清那是个昏迷的红衣少年。他一动不动,左臂的袖子底下空空荡荡。

217 雏雀啁啁而鸣(上)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雅莱丽伽都在观察那个新来的囚犯。她见过不少被关进来的人,有些在开始时也会选择佯装失去意识,以图避过刑虐和侵犯。但当狱卒们兴致上来时,他们根本不在乎囚徒是不是醒着。

    但眼前这个年轻男孩(至少外表上是)其实根本用不着装昏。狱卒们的放纵只能针对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而面对“大人们”的吩咐,他们绝不能违背一丝一毫。无论如何,这男孩在牢里的时间都会是安全的,尽管雅莱丽伽不会断言说这是好事——乌头翁带来的人很多,但带出去也很快。她曾听到两个狱卒在闲聊中讨论乌头翁的“仪式”,抱怨他消耗祭品的速度太快。

    雅莱丽伽估计乌头翁正和维拉尔一起策划着什么。在她被扔进这里以前,维拉尔常常以喜爱的口吻提起乌头翁。而在末日圣堂,被称为“受尊重的”通常意味着极端残忍和偏执。

    有另一个问题萦绕在雅莱丽伽的思绪里。当她被维拉尔所描绘的幻想所迷惑时,她相信了对方所说的“末日圣堂已经变得完全不同”。那时她以为维拉尔指的是末日圣堂不再像深红维拉的时代那样疯狂了,但现在看来那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深红维拉的女巫血统来自于姐妹会,而不知何时他的后人却将整个末日圣堂并入了静默学派。

    当时她觉得那不必然是好事或坏事,因为“公主山”早已不是统合在一处的群峰。在第二次大屠杀结束后,整个圣地在时空上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以拉戈贡王长女为名的群峰像山崩中落下的碎石,滚散到星层的各个角落。她知道第六峰已经在誓言上归入联盟治下,而第三峰公然向作为联盟代表的白塔宣战,从此他们对外自称为“禁忌学者”。

    其余诸峰则沉默着,潜隐着,不向尘世泄露任何真实想法,一如他们在旧时代的传统。出于情感的盲目,雅莱丽伽一度相信第二峰确如维拉尔所说,是完全不与俗世往来的净土。她本可以先去外头的村子里打听风声,可她先碰见了维拉尔。

    她太想见到乐园,又或者只是太想碰到一个同类。那是他们双方的不幸——现在只是她自己的,但那早晚会是底波维拉尔的。

    在她观察那红衣少年的整个白天,她也带着这些思绪在自己的记忆迷宫中徘徊,试图找到一条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恐惧和耻辱在那过程中逐渐淡去,只剩下星海沙砾般数之不尽的残信。

    她怀着复仇之心艰难地跋涉其间,追寻任何有助于解决困境的线索。直到天色将黑时,雅莱丽伽仍未看到对面的红衣少年动上一下。他没有翻身、呓语或是呻吟,像是个假人那样静止着。

    雅莱丽伽甚至没观察到他的呼吸起伏,几乎疑心他已经死了。她能笃定他并非尸体,完全是相信乌头翁不会让一个“很特别”的囚犯意外死去。她一时看不出来他吸引乌头翁的地方,只觉得他的服饰有点像是云中城的人,但相对来说要简朴得多。

    一阵脚步打断了她的思绪。某个狱卒穿过通道,来送每天的食物和水。这份工作通常由一个叫都弗的雄性山怪完成。他个头不高,但力气很大,总被指派这种无聊的工作。因为他们种族的外形普遍给外界这种印象:凶暴、粗鲁、呆蠢而又贪婪。

    雅莱丽伽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在她看来这山怪暗藏着自己的狡诈和贪婪,每次来送饭时,他会趁机向囚徒们揩油或敲诈,把“大人物们”不屑于拿走的一点私人物品全部吞入囊中。这种行为在此层的狱卒当中是很独特的,像萨缇就从不对金银珠宝感兴趣,他单纯喜欢看人哭嚎和坠落。

    都伏通过牢房的缝隙把食水交给她。一块生肉,还有用动物器官盛满的水,那水里掺和着某种药物,会令大部分食用者身体虚弱,精神不振。据雅莱丽伽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肉和水全都是圣堂祭祀后剩下的东西。

    她注意到今天装水的容器不像是胃或膀胱,上面还沾着血丝和脐带。这种事大约十次里会有两到三回,她控制着自己不去考虑这些新鲜血肉和器官的源头。前主人显然已经用不上它们了,但她需要尽可能积蓄力量,保持清醒。

    如今牢里住客稀少,环境冷清,都伏一共只拿了两份口粮。他把多的一份给了雅莱丽伽,贪婪地对着她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随后才回过头去分配另一份。这次他没有将食物和水从栏隙里一塞了事,而是慢吞吞地打开牢房。

    雅莱丽伽停止了撕咬生肉的动作,静静观望着这一幕。在她的牢狱生涯中见过每一个狱卒对囚徒们干的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口味都不是很挑剔,尤其是对小孩子。

    她不认为都伏敢违背乌头翁的命令,但在那之下仍有许多弹性空间,尤其是对面的少年毫无醒来的迹象。都伏悄祟地走进牢中,把那少年翻了个身,正面仰躺在地上。这会儿雅莱丽伽终于看见了他的侧脸。一个异常漂亮的人类孩子,即便是在雅莱丽伽那庞杂无尽的记忆迷宫中,要找到这样光艳完美的人类脸庞也极为困难。

    都伏的表现比她更为吃惊。他对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像在权衡着代价,或者思考方法。那目光和神态令雅莱丽伽感到情势不利。在片刻的考虑后,她故意换了个坐姿,在那过程中用力晃动脖颈。

    穿在她犄角上的粗铁链被牵动了,发出一阵哗哗乱响。那链子穿过她的犄角,多余的部分沉沉垂地,源头则经过吊顶附近的某个洞,一直通到牢房外。雅莱丽伽曾经试过几次,猜出这铁链最后通向狱卒们留守的牢房入口,因此只要她活动的动静稍大,很快就会有地位靠前的狱卒(通常是萨缇)前来查看。

    都伏被铁链的噪声镇住了,恶狠狠地瞪着她。雅莱丽伽不再继续激怒他,只是假装对自己的指甲产生了兴趣。她知道尽管这山怪在狱卒当中地位卑微,但得罪一个负责给自己送食物的人是很危险的。

    这种冒险行为于她并不常有,不过如有合适的机会她也并不吝于出手。那无关知识或**,她只是向来偏爱动物的幼崽。

    都伏愤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把手伸向红衣少年的袖口,寻找暗袋或钱囊。雅莱丽伽稍一考虑,终于决定任他去摆弄。毕竟得让都伏得到点什么,而那又注定不会是太大的损失——任何真正宝贵的东西显然都已被乌头翁拿走,剩余的浮财在囹圄间一文不值。

    山怪在少年宽大的袖子里什么也没摸到。他晦气地咒骂着,又将手伸向少年的领口。那看来希望不大,雅莱丽伽也以为他将空手而归,结果都伏却从里头抓出了一根白色的丝绳。

    白绳挂在少年的脖颈上。都伏拉扯丝线,最终从少年的怀中掉出了一块半月形的漆黑石头。石头沿着主人的肩膀滑落在地,发出异常清脆的叮响。

    雅莱丽伽和都伏一起盯着那块漆黑而光润的石头。后者看起来似乎有点迷惑,不清楚自己是否收获了一样有价值的战利品。他不太高兴地伸出手,想把石头从少年脖颈上拽下来。

    紧跟着的事超乎雅莱丽伽意料。抓着石头的都伏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得像是被刀扎了眼睛。他扔掉手中的石头,极度痛苦地抓着手掌。一缕青色的烟正在他掌心飘升。

    那烟越来越浓,都伏甚至来不及对罪魁祸首施以报复,便惶惶地跑出去寻求援助。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雅莱丽伽立刻靠到牢门前,仔细观察那块黑石。她发现石头表面正闪烁着点点翠绿的细光。

    那翠光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至于十几秒后她才察觉红衣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

    鲜红如血的衣袖流动起来,覆盖住闪着奇特光点的黑石,随后这新来的囚徒坐起身,没有表情地环顾周围。

    雅莱丽伽已来不及佯装睡着。她坐在原地,等着对方向她询问来龙去脉。然而当对方转头跟她对望时,雅莱丽伽没看到想象中迷茫无措的落难神态。

    他有着跟发色相同的漆黑眼睛。在和雅莱丽伽互望许久以后,他的目光变得酷寒而空漠,那令雅莱丽伽想起天桥之狱下方的无底深涧。

    少年冰冷地对她开口,用声调奇特的联盟语言吐出一个词。

    “妖魔。”他说。

218 雏雀啁啁而鸣(中)

    尽管自称为“福音族”,他们却并非真正的一个“种族”。

    在那遥不可及的乐园之中,生命们全部具备着母神的特质。万物被永恒而完整地同化为一。那里没有种族,形态只是纯粹的形式,而精神互相交融理解着,“异类”和“他者”皆是已逝之词。

    因那永无困惑与冲突的完美,漂流在外的遗族们只能感到益发地痛苦和思乡。他们的拥抱只能传递思想却无法再制造更多同族,不得不以仅剩的生育方式来维持数量。这困境延续至今,直至不同血脉分支的福音族在外貌上变得天差地远。

    人们常将雅莱丽伽与普通的魅魔混淆,而那甚至无法被判定为错误。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正是初代福音族与一名雄性魅魔所生。不同于人躯的姐姐与鹿身的妹妹,梅伦德拉生来长着一对长长的犄角,近乎笔直地朝着天,像某种上天赋予的冠冕。当她蛊惑了大量法师之后,从盟约中堕落的求法者们竟也真的一度给她加冕。那圣冠用法师们献上的塔尖水晶制成,里头塞满了被杀害的殉道者灵魂。

    那对法师之间隐秘的盟约无疑是一种宣战。在他们的五大象征物——冠冕、织锦、权杖、苇笔、金杯之中,“智慧之冠”被认为是导师与圣贤的荣誉。它一度只被授予掌握权力的白塔法师,后来又在法术集会中指代地位最高者。而如今在联盟时代的语境中,秘盟法师们口中的“戴冠冕者”几乎成为了盗火者的另一种称呼。当梅伦德拉夺取法师们的冠冕时,等若是宣告她那继承自乐园的知识凌驾于白塔之上。

    雅莱丽伽几乎相信那确是事实,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白塔的求法者同样追逐着乐园。就在梅伦德拉死后,她那些有着法师血统的后裔们全部遭到了搜捕和调查。银辉之杖亲自将他们押往银辉之塔,最终却将他们全员都予以释放。在那塔中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断层,雅莱丽伽确信这种缺损是银辉之杖所为。那对世俗事务表现出异常关心的骷髅法师抽走了——或者说隐藏了——梅伦德拉一脉后裔中的某段记忆。在雅莱丽伽反复地搜寻后,她认定那正是梅伦德拉用来诱惑法师们叛节的巨大秘密。

    她猜想,但也仅仅只能是猜想,那秘密是“真理的织锦。”

    在秘盟法师们孜孜追寻着“秘艺”的过程中,诸多流派彼此影响着、冲突着,对一种流派的精研极有可能导致对另一条道路的极端无知与傲慢。然而最终众塔仍然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共识:他们坚信法术之道的真相在于物质与精神的统一,通过形式与智识予以协调,最终通往无穷至高的力量之源。在那被称为“天界”的无上法源中,回荡着十大原质奏响的和谐乐音,昭示着世界的终极真理。当位于中央的第十质点——生命的知性——被彻底填满时,以太之流从中涌出,盈满了他们身处的整个宇宙。

    冠冕、智慧、理解、慈悲、严厉、美丽、胜利、荣耀、基盘、王国,以及作为本质的“知性”。法师们将之视为通往星辰的“蹈火之途”。他们渴望效仿曾经的织法者们,通过此路直达天界,目睹那无穷无尽的以太源泉,萌发万象的完美理式。他们将其描绘为“秘艺的原籍”、“世界之书”、“真理的织锦”。这些命名并非单纯的雅称与赞美,而是法师们冀图以此将那概念从以太中摘出,化为能够为尘世所理解的形式——正如他们将十大原质对应十月之名,希望以此形式将整个联盟与理式的天界连结,免遭以太浪潮的倾覆。

    而,那种倾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底波维拉尔想要的东西。他没能继承到任何祖先的记忆,却痴迷于自己幻想中的“乐园”,不知疲倦地向雅莱丽伽讲述他癫狂的迷梦:世界终将毁于焚星之火,只有乐园能够幸免于难。在万事万象的灰烬中,乐园的眷族们继续着永恒的梦幻,将新时代的苗种埋入土中。那里将成为末日中最后的圣堂。

    那迷梦中唯一吸引雅莱丽伽的只是“乐园”,但她从未期盼过旧世界的毁灭。然而维拉尔却偏执地相信旧秩序的末日才能引来真正的乐园。他把这种思想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雅莱丽伽有时会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维拉尔坚信自己是“深红维拉”的直系后裔,她却能从种种迹象判断出相反的事实:维拉尔没有任何福音族的血统和能力,他和“深红维拉”的关联来自于后者的另一位母亲,死莲姐妹会的理莎法。他那微薄的诡客血统,以及眼睑处细微的鳞片,无一不是“蛛之母“后人的象征。

    那即是说,尽管维拉尔体内确实流淌着部分和“深红维拉”相同的血,但绝不可能像梅伦德拉那样将危险的知识分享出去。所有拥有力量却选择服从于他的人,既非被知识所逼,也非被法术所惑,仅仅是陷入了他那絮絮不断的幻想与狂梦。他们情愿相信维拉尔的血统胜过现实,又或者只是情愿相信那关于永恒乐园的幻象。可每当雅莱丽伽想因此而嘲笑他们时,她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一样。即便是意识到维拉尔是个疯子以后,她也并未真正地憎恨着他,直到那幻想狂从她身上夺走了一样东西。

    她发誓要报仇。但首先第一步,她要让这个牢房产生一点改变。那变化的时机由不得她来决定,因此她唯有耐心地等待。

    在新囚徒入住的第二天,她期盼的特殊迹象出现了。但那并非由新囚徒引起,而是从牢门外不期而来。

    底波维拉尔过来看她。这种事大约十天里会有一次。有几次他来时雅莱丽伽还没从伤势中恢复,只能蜷躺在地上休息。维拉尔会像过去那样呼唤她的名字,目光悲伤而忧郁,那实在是叫她作呕。

    这天维拉尔走到牢门前。他照例提前遣开了所有的狱卒,带着他的四个黑骑士护卫,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访客,默默地跟在维拉尔身后。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感到吃惊。

    她认得这个新来的访客。这浑身鳞片的丑陋雄性过去是她的狱卒,一只沉默又冷酷的蜥魔。雅莱丽伽曾想把他作为逃狱的突破口,半推半就地和他发生了关系。

    直白地说,这位自称叫库玛奥的蜥魔尽管手段粗糙,毫无章法,但带给雅莱丽伽的体验还不算糟糕。在进行到最后时,库玛奥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离开,慌慌张张地洒在了别处。雅莱丽伽因此而功亏一篑,未能知道他何以会加入末日圣堂。当他把基本没伤的雅莱丽伽押回牢内,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其他狱卒们身边时,雅莱丽伽听到了那些人不可思议的怪叫。

    她很清楚库玛奥为什么没像前几个那样崩溃——那些关于诡客之梦的记忆通常是被藏得很好的。只有当她极度痛苦、愤怒与疲乏时,紧锁在迷宫最深处的恐怖图景才会浮现到意识表层,原原本本地传递给那强迫她的人。那时她总会强迫自己清空意识,不去思考和记忆任何看到的景象,而施暴者们却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在三十四个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狱卒中,只有库玛奥得以存活。但他的幸运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维拉尔调走了。雅莱丽伽没抱任何侥幸,很确信维拉尔知道他们间发生了关系,或许很想知道库玛奥从她这里获取了什么。遗憾的是,由于库玛奥在最后关头的夺路而逃,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无法确信他得到了哪些。她觉得这迟钝古怪的蜥魔肯定被维拉尔干掉了,没想到对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看起来似乎还得到了提拔。

    维拉尔站在牢门前,眼睑周围的鳞片微微发亮,映着金属的冷光。他身后站着那四个铁铸的护卫,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库玛奥。

    “雅莱。”维拉尔柔声说,“你还好吗?”

    雅莱丽伽早已度过了质疑此人精神状态的阶段。换在往常她会倒头睡觉,或者冲着对方的脸吐唾沫。但眼下她没这么做,不是为了红衣的疯子,而是想知道库玛奥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尽量隐秘地去偷看那只蜥魔,但对方只是直挺挺地瞪着前方的墙壁,像在逃避与她对视。

    维拉尔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和轻蔑。他将手抵在牢外的横栏上,恰好在法咒的禁锢范围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他的那些梦幻。雅莱丽伽早已听厌了,知道这疯子眼中的爱慕与狂热不过是出于对乐园的幻想,把她当作一个寄托道具。

    “我们应当在一起。”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喃语,“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梦想,你只是在生我的气。但那是必须的……那是必须的。”

    他的声音开始激起雅莱丽伽的怒火。如果她现在能做任何事,那么她会砍掉这疯子的四肢,当着他的面骑到蜥魔身上去。当角上沉重的锁链提醒她暂且伏于形势,因此她只是继续用眼角余光打量蜥魔,琢磨着这个得到晋升的幸运儿是否能为她所用。她想得过于专注,不自觉间过滤了维拉尔的疯言疯语。

    底波维拉尔看起来对她的反应并不气馁。他也有着精神病人的偏执和耐性,?对着空气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当他深情地提起他怎样为雅莱丽伽挑选了十个乖顺伶俐的村姑作为侍女,并且已割掉她们的舌头来进行训练。他还想说更多的细节,这时对面的牢房有了动静。

    那新囚徒,把雅莱丽伽称作“妖魔”的红衣少年用手指扣响黑铁地板,像在敲打一首曲子。维拉尔本来无视了那种动静,可不知为何,红衣少年敲地的节奏总是比他的话声抢上一拍。那节拍赶乱了维拉尔的语气和呼吸,迫使他转过头,迈着迟缓危险的步子走到少年的牢门前。

    红衣少年望着天花板,继续用右手敲地。当维拉尔走到他旁边时,他敲打的节奏慢了下来,而维拉尔刚要张口,拍子便立刻急如暴风骤雨。为了能让在场者都听清楚自己的话,维拉尔不得不拉高了音量,用稍显变形的尖锐声音说:“你想干什么?”

    拍声暂停。红衣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

    “聒噪。”他说。

    维拉尔安静了几秒。雅莱丽伽猜想他在反应这个词的意思,而紧接着红衣少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牢前,跟维拉尔隔牢相对——事实上他要矮两个半头——然后像此处的主人般傲慢地一甩袖子。

    他仰头对维拉尔说:“丑。吵。滚出去。”

219 雏雀啁啁而鸣(下)

    雅莱丽伽和底波维拉尔的相识还不能说很久,但她已观察过对方的许多生活细节。维拉尔的头发总是纹丝不乱,衣袍鲜艳如新,透露出他在第二峰中优渥的生活与对外表体面的看重。且不说他的实际猜能如何,单凭诡客之血便足以叫他比千万人更尊贵——寂静学派与白塔最大的分歧,在于他们从不认为知性是天界力量的内在核心,甚至也不是必然要素。蹈火而上的星辰之途毫无意义,因为血脉胜于心智,就像土地近于星空。

    她大体可以断定底波维拉尔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被一个关在黑狱里的囚徒如此藐视地驱赶,那绝不是维拉尔能理解的事。就连库玛奥也因诧异而扬起了尾巴,但很快就因为雅莱丽伽的视线而收了回去。

    他们都盯着维拉尔的背影,想看他会怎么反应。雅莱丽伽飞快地考虑了好几种他可能拿来惩罚冒犯者的方法,不免有点替那新囚徒担心,那还不至于真的叫她困扰。

    她确实喜欢幼崽,但那不代表她得管一个叫她“妖魔“的小东西死活。而既然他那样莽撞地挑衅维拉尔,要么这男孩确有自己的依仗,要么他早晚也会因别的蠢事死掉。

    维拉尔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笼内的少年。当他开口时声音并不愤怒,更多的是奇怪。

    “小孩,”他问道,“你是谁?”

    他的背影挡住了雅莱丽伽的视线,令她瞧不见牢中少年的表情。她只得尽量把身体往墙边靠,越过维拉尔的手臂去观察情况。

    红衣少年冷着脸,没有回答维拉尔的问题。他的神态不像害怕,而是不屑于将名姓告知对方。维拉尔等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自己的行为怪滑稽。他轻轻地哧笑了一声。那种笑声是雅莱丽伽过去所熟悉的,往往出现在维拉尔提起某个厌恶之人的时刻。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小孩。”他说,“是谁把你关进来的?覃犸?枯叶夫人?”

    他让库玛奥叫个狱卒进来。过了一会儿萨缇来了,他踩着踢踢踏踏的小碎步,貌似恭敬却满眼黠笑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

    “大人。”他微微躬身说,“有何吩咐?”

    “这小孩是谁?”

    “我们不清楚他的名字。就在昨天,曼罗斯提拉大人刚刚把他送进来。他嘱咐我们不得动他,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萨缇柔顺而讨喜地微笑着,眼睛里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雅莱丽伽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昨天都伏烧伤了手,萨缇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但他却故意对维拉尔只字不提。传说萨缇是枯叶夫人的宠儿,雅莱丽伽不清楚这谣言的真实度,不过根据半羊人对维拉尔的态度,她感到此事确实极有可能。

    维拉尔微微扬起了头。他在听到乌头翁的名字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思考着。站在牢中的少年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走向牢房深处,对着墙壁盘膝而坐,留给外人一个矮小却相当倨傲的背影。

    那态度让维拉尔又发出了笑声,一半是遭受无礼的气恼,一半则是真实地感到滑稽。他没有命令黑骑士们把红衣少年从牢里押出来,用咒缚银链吊到监狱外头的万丈深渊上,也没有要萨缇从下面的牢房里搬来剥皮或拔甲的刑具。看来他对乌头翁的尊重胜过了对自己尊严的维护。

    “我会亲自去问德勒文。”他态度冷淡地对萨缇说,“既然他这么嘱咐你们,那你们就该看紧这个小孩,别做些卑贱无聊的事。”

    “好嘞,大人。”

    维拉尔就这么走了。由于那红衣少年打断了他的雅兴,他比平时至少早离开一个小时,这让雅莱丽伽很感满意。她多少有点感谢那古怪又大胆的小孩,但同时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了。

    萨缇站在两个牢房中间,若有所思地左看右看,最后他还是转向雅莱丽伽说,“嘿,美人,你那位前情人怎么了呀?干嘛打听一个小鬼的事?”

    雅莱丽伽伸伸腰,转身背对他睡了下去。直到萨缇消失不见,她才小幅度地挪动身体,在不触动角上铁链的情况下悄悄观察对面的囚徒。

    她实在没多少选择,在这方寸之地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她看过无数遍。她可以逃进自己脑中的迷宫,但那并非毫无风险。相比之下,新囚徒的外表既新鲜又醒目,她姑且把这当作一种临时的消遣。

    红衣少年一动不动。他入狱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令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直到傍晚时都伏给他们两个送来食水,雅莱丽伽都没看见他的背影哪怕有一丝颤动。

    每天一顿的口粮,照例是生肉和用内脏盛装的腥水。自昨天开始红衣少年便分毫没碰自己的那份,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在强自忍耐,还是像喝花心露水的精灵类那样无需浊食。她以着一如既往的强韧精神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随后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入睡。

    她在梦中脱离了牢笼,依旧流浪在漫长无尽的荒野中。有些地方热情好客,会给予她丰厚的招待与关爱,有些地方则对她的样貌深恶痛绝,企图用石头和铁叉把她赶走。她并不是很在乎他们的态度,因为那庞杂的迷宫里记录了太多相似的事,他们只是一粒粒转瞬即逝的微尘。

    长及人面的白草在她眼前不断分开,像是过去她曾走过的某片无名野地,在寒秋的霜冻里缓慢枯萎着。她听到一只鸟有点忧伤地低鸣,始终跟随着她前进。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她陡然意识到那叫声并不是梦境的一部分。

    雅莱丽伽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牢门。室内昏黑彻寒,凄厉如鬼怪的山风钻挤过小窗,又沿着牢房中间的走道肆虐。这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现在仍属深夜,但却有一只鸟低低地叫着。

    她循声望过去。借着淡如薄雾的月光,她发现对面的红衣少年正倚坐在牢边,用侧脸贴着刻满咒文的栏杆。距离他不到一掌的牢外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山雀,正仰头打量着他。

    它看上去并非特别的物种,然而当红衣少年冲着它伸出手指时,山雀展开翅膀,轻巧地跳了上去,随后又跃到少年的左肩。它扑扑翅膀,就此伏卧在少年的肩窝顶上。

    雅莱丽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错了意。她觉得自己从它啾啾的叫声里听出了某种同情,仿佛它正为少年的处境而悲伤——不止是身陷牢狱的困顿,还有少年残缺的左臂。山雀时不时用羽尖拂过那里,像在确认红袖底下真的空无一物。

    少年抓过扔在边上的生肉,掐了很小的一片喂给它。山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时不时亲热地挨蹭着少年的脸。它足足吃了半个小时,才在少年催促的弹指中飞出天窗。

    雅莱丽伽把这全程都尽收眼底,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个奇异的梦。她在黑暗里无声地观看着,直到不知不觉地睡着。等到次日清晨她从寒冷中醒来,昨夜所见的一切都已变得难辨真假。

    但很快她便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红衣少年盘腿坐在监狱中央。他不再像前两天那样闭目昏睡,而是旁若无人地咀嚼着什么。雅莱丽伽在他牢房的边缘找到了那块动过少许的生肉,而少年的腿上却躺着一串沾满露水的新鲜浆果。

    没多久乌头翁来了。大约是因为昨日维拉尔的事,他前来查看自己囚徒的状态。当他走到牢门前时,红衣少年吐出一颗牙齿大小的果核,打在他苍老的脸颊上。

    “谁给他喂的食物?”乌头翁高声质问着狱卒们。无人敢于应答,都伏则开始双腿打颤。

    少年鼓动腮帮,轻蔑地看着牢外的众人。他摘下一颗野果,继续拿它砸向乌头翁,迫使这老巫医闪身躲避。

    “把他抓出来。”乌头翁命令道。

    红衣少年冲着他冷笑,然后又叼起一颗野果。当乌头翁再要退后时,他却朝都伏招起了手。

    “嗟,”他面无表情地说,“来食。”

220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上)

    在和维拉尔走到如今的地步以前,雅莱丽伽就已经听说过“天桥之狱”。不仅因为从外头的村民对它敬畏如神,甚至连梅伦德拉的记忆里也存在着它的影子。但那时它并不叫这个名字。至少在第一次大屠杀前,这横贯在无底深涧上空的拱桥状监牢都被用来关押外来的异见者,拉戈贡王长子的支持者,又或者远道而来的法师。

    在当时,它的主人绝非如维拉尔这样难登台面的三流人物(至多就是三流,即便雅莱丽伽最爱他的时候也没法否认这点),而是由“蜗中眼”的几个得意门生们共同控制。他们利用老师留下的财富和力量控制着公主山,还转为反对他们的人打造了这座监狱。用来自拉戈贡王长女的尸油,一千个品德完美的圣贤者的骨灰,数百万精灵类奴隶们浇灌的咒铁……他们用尽了一切自己所知的最为奢侈与恶毒的巫术,其行为的意义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囚人,乃是对自身威能的炫示与对敢于反抗者的恐吓。许多个凡国或神国曾因他们而覆灭,最终使他们凑齐了一百个不同王室成员的头骨,依照他们眼中的尊贵程度依次融嵌进咒铁长桥的最底部。

    在其中得到最高地位的,是他们老师最小的女儿依丽特丝。“可怜的小公主”——他们近乎是羞辱地以此称呼她,没有留下丝毫对亡师遗孤的怜悯,又或许那正是对“蜗中眼”在拉戈贡王时代至高无上的权威所采取的报复行为。他们至此将这座足以困死一切法师的恶毒监狱称为“铁髅虹”。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对雅莱丽伽来说是模糊的。峰主们一度联合起来残害他们老师的遗血,而最后却又反目成仇,彼此屠杀,以至被外来者赶下了权力的巅峰。第一次大屠杀以旧峰主们的败北告终,第二次则几乎是两败俱伤。在这过程中,“铁髅虹”关押过各种立场的囚犯,镶嵌在它底部的头骨因咒术的掩埋而深藏进桥体内,它的名字也在频繁往复的权力更迭中逐渐磨灭。当雅莱丽伽和维拉尔一起偶经山道,看到那悬在山间的漆黑虹线时,她发现维拉尔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十分单薄。

    “那是天桥之狱。”他这样对雅莱丽伽介绍道,“以前的峰主们留下的东西,可以拿来关押法师。”

    可以拿来关押法师。这就是维拉尔对铁髅虹的认识。他向雅莱丽伽夸耀说这是整个静默学派最为坚固和古老的牢笼,是“深红维拉”也无法逃离的地方,却连它的真名也完全不晓得。这并不令雅莱丽伽惊奇,因为有着姐妹会血统的维拉尔毫无疑问是外来者,在“蜗中眼”的学生们掌权的时代,他和他现在掌管的末日圣堂都毫无疑问会被统统扔进里头,受尽折磨后再凌迟处死。

    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蜗中眼”与他的两位同胞哥哥皆已殉于王庭的崩圮,他所创立的秘密结社,一度立意要在静默中远离世俗,追求永恒之道,如今却充斥着各路疯子和刽子手。当雅莱丽伽还爱着维拉尔时,她觉得他只是因迷梦而抑郁偏执,而如今她身陷牢狱,反倒益发感觉维拉尔天真得可爱——简直就像婴儿在母亲的遗体上吮吸腐血。

    这位小可爱在牢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头又出现了。当乌头翁狼狈地躲闪着红衣少年的野果核喷射时,他光鲜而威仪地走到牢门范围内。红衣少年不假思索地转移了目标,把最后一颗果核轰向维拉尔。

    雅莱丽伽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而为,但果核的最终落点是灾难性的。维拉尔现身时正如往常那样,端庄而又清高地微微昂头。他大约是想靠过去跟乌头翁说话,一枚果核自斜下方急射而来,正中他那通常难以被外人窥见的鼻孔。

    维拉尔呆然地站在原地,像没弄懂状况般轻微翕动着鼻翼,果核却没因此而掉出来——那恐怕是牢牢堵在了他的鼻道里。这状况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倘若他不想它继续堵在那儿,就只好用手指或细棍把它掏出来。

    红衣少年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巴却因惊愕而微张。过了一会儿,雅莱丽伽看到他悄悄将剩余的野果枝藏进袖子里。

    牢中一片安静。囚犯、狱卒、护卫以及乌头翁都如木雕般僵立着。站在这堆人边缘的库玛奥踮脚探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撞上雅莱丽伽,便立刻慌慌忙忙地缩回去。

    维拉尔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他用衣袖遮住半张脸,因为愤怒而急遽地喘气,可因他鼻道里特殊的拥堵状况,他越是呼吸剧烈,那种细孔被堵住时发出的粗重呼声就越响亮。最后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以免果核呛进更深的地方。

    乌头翁匆匆地拨开人群,快步走去为他检查。他只隔着维拉尔的衣袖看了几眼,就用毫无玩笑意味的关切语调低声说:“维拉尔,你得把它取出来。你的呼吸道和诡客们一样脆弱,它可能会伤到你。”

    维拉尔没法答话。他仍然用一只手遮住脸,狼狈而狂怒地扫视过那些安静的狱卒们。每个人在迎接他的视线时都不苟言笑,肃然端严,可雅莱丽伽看到萨缇的眉毛越蹿越高,几乎要贴到他的鬓角去。

    最终他不得不跟着乌头翁暂且离开,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解决他的问题。他刚一消失,所有的狱卒们都发疯般撞击墙面、敲打桌椅,或是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敢于发出一声嘲笑,因此一切都在寂静中完成,宛如是哑巴们在疯人院里狂欢。

    红衣少年板着脸,盘腿端坐在牢中央。他任由牢外的人怪态百出,自己则眼神放空地发起了呆,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事和他本人毫无干系。

    雅莱丽伽躺在自己的地方,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她考虑片刻,掰下铁链边缘磨坏的一点角片,朝着少年那边扔了过去。

    红衣少年将视线移向她。自从他刚来那天吐出“妖魔”这个词后,他们两个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雅莱丽伽盯着他。这会儿她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差不多就跟对方的视线水平。她觉得这少年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在微微发光。

    “他们会报复你的。”她对少年说。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都诧异自己何必要再说一遍。

    红衣少年看看她,又继续眼神放空。足足十分钟后,独自一人的乌头翁走了回来。他来到牢门前,手中没有寸铁。

    “我们谈谈吧,孩子。”他说。

    红衣少年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兀自神游着。但紧接着乌头翁慈祥而宽容地微笑起来。

    “或许你并不相信,”他说,“我只是个迟钝笨重的老头,但我能懂你的想法。我活过的岁月很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现在你觉得我们对你毫无威胁,因为你的身体并不由凡质构成。然而——噢,我的孩子,精神世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我看来你多得是弱点,譬如说,如果你再假装听不懂我的命令,下一次我会让十个孕妇在你面前剖开自己的肚子。”

221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中)

    关于这位新来的红衣少年,雅莱丽伽并不怀疑他是有力量的。他也许身份尊贵,也许法力高强。然而像拥有这两个条件的人,命丧此地者已难以计数。

    静默学派的法系构建,截然不同于源自陀瑞珥天壁系贸易文明的白塔。“五元素”、“九特性”、“十本质”、“十二原理”,以及与这些基点天然对应的“神圣几何学”、“象征图形学”、“符号理论”……对于这套秘盟法师构建的“通过理性中和而将意志化为力量的法术之道”,即便是已然加入联盟的第六峰也绝不会产生一丝兴趣。有时白塔法师们自诩为古精灵和织法者的遗产继承者,并不断拓展完善着那套庞大的体系,而对于四散崩裂的静默学派而言,无论权力者如何更替,他们所信奉的法源都从未改变。

    “学者们”所追逐、模仿的神秘源头,与他们一度敌视的姐妹会出于同源,乃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传说,当永恒之王还居住在月境最深处时,他那隔绝在一切时空外的王国阿狄亚塔尔就漂浮在时空乱流之上。只有月境中最为古老的生灵,以及受到他眷顾的英雄亡魂才得以进入其中。他是如此的不朽而伟大,以至于世界也对他心生嫉恨,诅咒他的血脉无法延续。

    某一天拉戈贡王走到王国的最底层,在万象混沌的涡流里看到了一朵尸山上含苞待放的黑色莲花。他将手伸向乱流,毫发无伤地穿越那无数个世界,却在摘取莲花时被瓣缘割破了手掌。他的血液流入尸水与花根中,于是从盛开的莲花里生出了一位无比美丽的少女。她便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露忒勒娥丝美貌无比,生来便拥有无穷的法力。她是第一位女巫,也是第一个听见世界之声者。她因拉戈贡王而生,对他怀着至高的忠诚。在给自己命名之后,她跟随拉戈贡王回到王庭,替他管理一切亡魂与魔物,然后为他生下了三个王子。通过自己超凡的天赋,她预言三位子嗣各自的天赋和道路:长子将和父亲同样不朽,终有一日他也将称王;次子拥有杰出的头脑与才能,他将成为兄长的辅臣;幼子则继承了母亲和姐姐的智慧,生来便法力高强,足以同月境最古老的生灵匹敌。

    三位王子成长的快慢各不相同。幼子每日都在变幻为新的形象。当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出宫殿时,因为疏忽而踩碎了一只蜗牛的壳,他把破碎的蜗壳拿到眼前,对着壳上的花纹观看。那纹路就此映在他的眼球上,令他得以窥见世界的本质。他在瞬间长大成人,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告别,去往王国外的尘世。他的力量来自于母亲,而作为对他的祝福和保护,露忒勒娥丝向世界隐瞒了他的真名,从此人们只知道他是“蜗中眼”。

    紧接着长大的是次子。他也如母亲所预见的那般,既聪明又受爱戴,不出三天便能够治理整个王国。永恒之国的臣民们无不称颂他,赞扬他,给予他和父亲相当的尊敬。

    长子的生长最为缓慢。当两位弟弟已经成年,他犹在摇篮中酣睡。当次子坐在天马之车上巡视王国,他才刚刚走入王国的花园,冲着无数的奇葩异卉间咯咯发笑。

    露忒勒娥丝密切留意着三位子嗣的成长。她看到静默学派在以她为名的天界之山中建成,看到王国里的生灵们暗暗称颂次子的名字。她所察觉的预兆越多,对未来的预见便越发清晰。

    当次子第一次开始谋划时,露忒勒娥丝对一切已然洞察于心。为了阻止阿狄亚塔尔的毁灭,她邀请次子来到当初她所诞生的深渊,在那里将他杀害。她悲泣着,命令自己的十三个侍女把遗体肢解,抛弃到无数分裂的世界中。

    王国的谋篡者死去,露忒勒娥丝便以为一切已然结束。她悲痛欲绝地回到王庭中,整整沉睡了一百次冬夏轮回。然而,远在外界的幼子察觉到了兄长的遇难。他趁着母亲沉睡时悄悄游走于梦境,将兄长的遗体逐一拼起,再让一只吞噬过无数世界的吸血蝙蝠将生命奉献给长子。

    当黑夜降临时,已死的次子自无尽深渊里归来。他和最小的弟弟一同回归故国,向不死不朽的父亲和法力无穷的母亲发起叛变。他们一同将露忒勒娥丝的侍女们杀死,只剩下侍女长理莎法逃出了阿狄亚塔尔。紧接着子嗣杀死母亲,兄长杀死弟弟,就连不朽之王也在那世界的诅咒下魂飞魄散。

    阿狄亚塔尔沉落进深渊之下,自此去向不明。“蜗中眼”也随着他敬爱的兄长消失于人世。他那些留在公主山的学生们崇敬他,同时也憎恨他;渴望得到他那源自母亲的伟大知识,同时又畏惧他那起死回生的恐怖力量。他们坚信血脉是将逝者召回的必然要素,因此将“蜗中眼”的后人斩尽杀绝。其后他们又将忠于旧师的人投入狱中,成为了铁髅虹最早的试验者。在这里,在无数亡魂的奉献与”蜗中眼“血脉的诅咒之下,任何强大的法师都无法施展自己的力量。

    他们越是跟浪潮连结得紧密,所遭受的精神痛苦就越大。雅莱丽伽曾亲眼看到一个疑似白塔法师的人在进来当天开始精神紊乱。他徒劳地试着施展那些自己熟悉的法术,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只能绝望地以头撞墙,哀求某些不存在的东西停止啃咬他的内脏。这里所有的狱卒们都被精挑细选,是那些最能善用**,同时也最为冷酷、麻木与缺乏同情的种族。这些优点使得他们在铁髅虹内空前强大,丝毫不会受到诅咒的干扰。同时统治者们还会交给他们一些激活牢内法术的口令(最多只是铁髅虹所有诅咒中的一二成,她猜想最危险的那些已经随着峰主们陨落而遗失了)。

    雅莱丽伽只体验过其中的一两个,是她刚被扔进来的几天里遭受的。自那以后她便明白自己必须耐心蛰伏,伺机而动。而如今红衣少年似乎也要经历这个过程。

    所有的狱卒们都被调来了。萨缇打开牢门,红衣少年在乌头翁的命令下自己走了出来,四下打量着通道里的情形。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拽着他的右臂往后扳,力度像要把它从躯体上撕下来;另一个则粗暴地拉扯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盯着乌头翁。

    ”说出你的名字。“乌头翁要求道。

    少年有一会儿没说话。乌头翁便微笑着吩咐旁边,要他们去他的小房子底下找几个怀孕的女人过来。红衣少年这才语调平板地说:“姬藏玉。”

    “很好。”乌头翁称赞道,“自我介绍是礼貌沟通的第一步。现在把这个喝下去。”

    他让身后的狱卒递上一个焦黑的瓶子,看上去有点像某种骨头磨成的。那狱卒走上前,想直接掰开红衣少年的嘴,但乌头翁却喝止了他。

    “让他自己喝。”他说,“学会配合是第二步。”

    后头的狱卒松开了红衣少年的手,好让他自己拿起瓶子。少年对着瓶口闻了两下,随后深深地皱起眉。

    “你杀了多少。“他用通用语对乌头翁说。那声调在雅莱丽伽听来相当生涩,仿佛还没习惯如何说话。

    乌头翁矜持而了然地微笑着。他那苍老脸庞注视着少年,用老师对学生指导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现在还在思考别人,孩子。我已听萨缇说了你进来以后的表现,一言以蔽,你表现得很超然。这让我对你的来历深怀兴趣。但是无论你的血统源自何方,我将告诉你一个经验:你想真正的超然,那无关你的品质与身世,那只关乎权力。”

    他顿了顿,然后说:“现在把药喝下去,孩子。然后跪下求饶。”

222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下)

    曼罗斯提拉·德勒文长着一张苍老而变形的脸。他露出来的双手枯黄,脖颈惨白,然而整个头部却如焦炭般漆黑,在下巴的部位没有胡须,反而覆盖着乌鸦般杂乱的羽毛。

    对于这位“乌头翁”,雅莱丽伽所知极为有限。她根据他的姓氏发音猜测此人和刻贝城的“麓金家族”有关,但这想法却又有很多矛盾之处:作为从智思城分化出去的商业城市,刻贝城在诸多方面遗留着难以抹灭的白塔痕迹,那对于一个尚未表明任何归顺意向的静默学派分支而言绝非善地。而“麓金家族”——尽管雅莱丽伽只是从先辈的记忆里看到过其中的某个男丁——并不具备乌头翁那样的奇形怪貌。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遭遇会把他变成这样。

    除了未必真实的姓名。雅莱丽伽对他仅知道两点,其一是他对维拉尔的忠心耿耿(又或许是对末日圣堂的),其二则是他的残忍与冷酷。

    “我再重复一次。”乌头翁说,“跪下。”

    抓着红衣少年头发的狱卒开始施力,想把囚犯按压下去。但雅莱丽伽看出他未尽全力,或许是想让乌头翁的惩罚更严厉些,因为那通常对狱卒们有实质好处。比如上一次,乌头翁允许他们凌辱一个有夜妖血统的法师,并生吃掉她的眼睛和手指。

    值得一提的是,那夜妖是覃犸抓来的。这是个雅莱丽伽尚且无缘一见的人物,据说他很少待在山中,而是常年游走在附近的星层间。那源源不断的受害者大多由他抓来。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料想他和维拉尔、乌头翁不同,不会用巫术、占卜、魔药或者祭仪,而是善于用刀斧征服敌人的那一类。从狱卒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此人和枯叶夫人保持着某种不那么平等的伴侣关系,后者似乎能轻易把他呼来喝去。

    覃犸、枯叶夫人,还有末日圣堂的维拉尔与乌头翁,这四位奇人是雅莱丽伽已知的第二峰砥柱人物。她对比记忆中静默学派的辉煌时代,乃至于如今统治着第六峰的“霜风大王”,在第三峰向白塔和联盟发起宣战的“禁忌学者”,不得不承认第二峰已然人才凋敝。即便如此,曾经被交给“蜗中眼”小女儿打理的第二峰仍旧留存着诸多拉戈贡王长女流传下来的秘密,再加上“深红维拉”的遗产,雅莱丽伽并不奇怪他们是如何将那些精怪,甚至是学士级别以上的白塔法师们抓获到这里。

    然而,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她也察觉到第二峰还远未沦落到被这四人完全掌握的地步。枯叶夫人的仆人们私底下嘲笑着维拉尔,而乌头翁对覃犸的囚犯也毫无顾忌地加以虐害。她很惊讶这四人竟然仍未彼此谋杀,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们也受命于人。

    她试图弄清楚那人是谁,但作为一个深陷牢狱的囚徒,线索总是遥不可及。狱卒们只会说“那些大人们”,而维拉尔则对末日圣堂加入第二峰的过程只字未提。在被监禁的这段日子中,雅莱丽伽尽管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痛苦的记忆,但也从那些死掉的狱卒们身上得到了更多零碎的细节。她觉得自己很难再从狱卒身上有所突破了,因此乌头翁的言行举止就格外令她关注。

    乌头翁一直盯着红衣少年。他显然察觉了狱卒的小动作,但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而那自称为姬藏玉的少年则表现出与外形颇不相符的力气。他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似乎连头发也没断上一根。这表现超出狱卒的预计,使得那只拉拽他头发的手不断加力。最终那可以算得上是毫不容情的,可少年仍旧漠不关心,甚至没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无视一切围绕着他的狱卒,对乌头翁问:“你听说过‘徼绤槖’这个名字吗?“

    乌头翁微微抽动了一下脸皮,但没透露出任何明显的意向。

    “我没让你发问,孩子。”他说,“你还有一次机会。骄傲会断送掉生存的机会,现在任何人对你的处境都毫无帮助。你要学会服从,这是唯一的办法。”

    少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又继续问道:“那么‘大宗师’呢?你认识他吗?“

    他所吐露的词语让雅莱丽伽也觉得十分陌生,无法从记忆中寻出一点痕迹。她密切观察着乌头翁,发现后者的眼睛中也流露处轻微的诧异。那并非被人戳穿隐秘后的震惊,乌头翁确然和她一样,对少年所提的两个名称一无所知。

    和雅莱丽伽不同,他对此似乎并无兴趣,只是缓慢地敲了敲手上的木杖,口中念诵着一段经文。铁廊上回荡起不自然的风。

    当他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狱卒们便目露惊恐,散而退,只剩下红衣少年满脸莫名地站在中央。紧接着他脸上的疑惑也消失了。一张人脸的印痕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

    那是一张干瘪枯萎的亡者之面,眼眶空洞,嘴巴大张,如同在无声地哀嚎着。紧接着少年的脸、手、腹、背,身上到处都浮现出这丑陋的凹印。它们挤压着少年的身躯,然后开始撕咬起他皮肤。

    少年晃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他及时踏出一步,以着负重者的站姿看向乌头翁。

    “认识一下这座桥上最久的居民。”乌头翁向他介绍道,“这些尊贵的陛下与殿下们。当这座桥建成的第一天,他们便和它永远地融为一体。在这儿,他们既是最久的囚徒,也是真正的主人。当他们遇到像你这样浑身散发出生气的新客人时,新鲜感会让他们忍不住想要热情地挽留你。”

    鲜血从人面的口中崩溅出来。那些亡灵贪婪地啃咬着少年,想从他身上夺走更多象征生命的血肉。然而无论他们怎样攫食,如泉水涌泻的鲜血却无法进入他们早已不复存在的肠胃里,只是徒劳地淌满了地面。这种浪费令它们绝望欲狂,在少年身躯上到处游动着,寻找新的地方啃食尝试。

    乌头翁轻点木杖,踏过鲜艳的血泊。他把木顶尖锐的鸟嘴对准少年的嘴唇,按动机括。那设计巧妙的机关骤然张开,几根咒铁针扎进少年的上下唇,撬开牙关,割分舌头。他手法娴熟,用这工具迫使受害者张嘴,然后把那漆黑瓶子里的液体全部灌进少年嘴里。

    少年一声不吭地站着。保持站立似乎已是他最后能做的抵抗,而那也远超雅莱丽伽第一次碰到这些“狱灵”时的表现。她不自觉地在牢中坐直了身体,紧紧盯着少年的脸色。

    乌头翁把瓶子里全部的液体灌进少年口中,然后扔掉瓶子,抽走自己的鸟嘴杖。他在退开后又等了好几分钟,这才念动经文,让“狱灵”们消失不见。

    “今天你没有学会服从。”他对少年说,“这些死婴与母亲的油膏是从昨天的素材里提取的。如果下一次你仍然不懂得礼貌对待主人,我会直接用十份新鲜素材来作为原料。”

    他用鸟嘴杖蘸取了一点地上的鲜血,又让狱卒们把僵直在原地的少年扔回老房里,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在他走掉以后,都伏亢奋地在红衣少年的牢门前走来走去。他甚至俯下身,贪婪地舔食地面上残留的血迹。

    这一切被雅莱丽伽看在眼中。她静静地在牢里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开口呼唤都伏过来。

    都伏显得很警惕。他显然知道和雅莱丽伽共度一晚的男人都是什么下场。但雅莱丽伽冲着他直笑,就像当初她引诱库玛奥那样,最终都伏难以抗拒地靠了过来,伸出越过栏杆,探向雅莱丽伽**的胸前。

    那就是雅莱丽伽要的机会。她一把抓住都伏的手,像狱灵那样狠辣地咬了下去。齿尖陷入山怪粗糙如石的皮肤,一直印到那肮脏下作的骨头上。

    都伏的惨嚎响彻了牢房。这是雅莱丽伽入狱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223 摇篮曳曳而晃(上)

    雅莱丽伽终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尽管都伏没有胆量像前几位那样把她拖出牢房,彻夜吵得人睡不着,也不太敢违背维拉尔的意思剥掉她的皮或指甲,他却能在另一个角度上报复雅莱丽伽。

    整整三天的时间,他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她的那份食水扔出窗外,然后脱掉裤子冲着她耀武扬威。他那话儿对雅莱丽伽来说很是一般,既不值得欣赏,也没局促到见不得人。她无视了这种普普通通的场面,可饥饿却是另一回事。

    每天早晨,夜里凝结的水气会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提供给她极少量的补给。但她却不能以钢铁为食(她已在考虑逃出去以后做做这方面的改造)。

    她已饥肠辘辘,几乎没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并且预期在她生命垂危以前,都伏是绝不会给她提供半点哪怕最令人作呕的食物的。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雅莱丽伽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完全是自找的,一边尽可能地节省体力,卧在地上静静休息。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极少数难以入眠的时刻,她便去观察对面的囚徒。在第一次被狱灵攻击后,姬藏玉(如果那是他的真名)的样子就和那些被剥掉皮的倒霉法师们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和那身红衣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象,三天的时间以来,他保持着最初被扔进牢内的样子,像连一根手指也不曾动过。都伏放进他牢内的生肉已然开始**,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异味。

    这种反常令雅莱丽伽感到奇怪。包括她自己在内,她见过好几个囚徒遭受了“狱灵”的招待。那当然是炼狱般的酷刑,可乌头翁向来会把握分寸。倘若不加阻止,“狱灵”会把受害者拆得粉碎,这种浪费对那老巫医而言是不可容忍的。法师毕竟比山外成批豢养、催熟的奴隶们难得,每一个零件都必须利用到最多化。因而雅莱丽伽也可以断定,无论他怎么虐害这个新囚徒,也断不会让稀有素材毁在狱灵们贪婪而无用的口中。

    通常,囚徒们在被刑虐后仍有余力呻吟、惨叫、哭泣。他们的伤口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脓溃烂,令他们片刻不得安宁。姬藏玉是她所见过的遭受狱灵伤害后最为安静的囚徒,他似乎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雅莱丽伽开始推测这里边存在别的因素,比如乌头翁给他灌下去的那些母婴尸油。通常那是拿来作为祭仪的素材,对于大部分关在这里的生物都不会可口,但也不至于要命。然而,她也知道对于某些古约律而言,“洁净”是一种带有禁忌性质的要求。有些精灵绝不能沾染血腥,否则便将堕为凡俗,迅速衰老;有的灵修不可心生邪念,否则便法力尽失,死于非命。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要求中,尽管有一些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不可理喻,但大部分却都出于某种伦理性或道德性的立场。

    底波维拉尔曾经送给她一把刀。刃身幽蓝的弯刀,相传是“深红维拉”所留下的遗物。因底波维拉一脉的女巫之血,仙子们为她打造了这把武器,在末日圣堂成立时委托一条蛇献给她。按照维拉尔的说法,“深红维拉”正是用这把刀肢解了她的亲生母亲,制成了这世界上第一只舞妖。

    雅莱丽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她与维拉尔才刚刚陷入热恋,却没决定这段恋情究竟该持续多久。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没有拥抱过维拉尔。她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了太多例子与教训,如果说福音族那独特的生活方式在感情上总结出了某种教训,那就是“无利可图的冲动之爱绝不长久”。

    当福音族和某个伴侣从最早的激情中消退,彼此便已分享了一切所知所见。然而讽刺的是,当他们中间不存在任何争议和陌生时,那种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炽热爱意也会骤然无踪。退化后的福音族无法将伴侣改造为同类,那就意味着若无后代诞生,他们所分享的知识也终究会随着伴侣死亡而消失,追逐乐园的人数无法由此增长。

    乐园。乐园。他们最长久渴求的唯有乐园,而非对某个伴侣的忠贞。当一位热恋中的伴侣蓦地醒悟到这点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但是,在那段时光,在那个时刻,雅莱丽伽认为维拉尔会有所不同。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记忆,有着共同的对乐园的憧憬和渴求,尽管维拉尔并非真正的福音族。但那又怎样呢?若他和末日圣堂真能让乐园降临此地,那么是不是福音族已经无关紧要。这里不会再有纷争或怀疑,一切都将进入永恒的和谐。若能达成如此的梦想,一切牺牲都属值得。

    那时她这样说服自己,而第二峰在她眼中又是那样美丽。她坐在黄昏时分的山崖上,看山底的河流在淡霭中闪闪发亮,像一条辉煌蜿蜒的金带。维拉尔总是乘着一艘熏柳木制成的小船,穿过那片河流遍布的谷地。他会把护卫们留在底下,独自走上这座偏远的小峰。

    “雅莱。”他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带着一个古老的银质长匣。打开匣盖后,雅莱丽伽看到深红的绸垫上躺着幽蓝色的弯刀。

    维拉尔把刀取出来,拿在手中转动。雅莱丽伽和他紧密地挨在一起,看着刃身在余晖下幽光闪烁,如一泓靛蓝的湖水。她被这柄武器的华美吸引了,但并不清楚维拉尔为何要给她看这个。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维拉尔介绍道,”它是仙子们献给深红维拉的武器。“

    他向雅莱丽伽讲述了关于这把刀的血腥历史,以及附加在刃身上的火焰魔咒。那番话令雅莱丽伽也感到吃惊。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把刀,从指尖传来山泉般冰冷的触感。

    “底波维拉的无悔。”她费解地低语道,“为何这样叫它?”

    “我不知道。”维拉尔说。他的目光里蕴藏着真切的怀念与哀伤,令雅莱丽伽的胸膛里有一阵细微的悸颤。她想到“深红维拉”屠杀了那么多福音族,其中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而对于这一切疯狂和残暴的作为,“深红维拉”遗留给后人的唯一感想竟然是“无悔”。

    当她在努力将这件事抛进记忆迷宫的深处时,维拉尔把弯刀倒了个方向。他用手捏住刃身,而将刃柄递向雅莱丽伽。那动作起初让雅莱丽伽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他说:“雅莱,我想把它送给你。”

    雅莱丽伽惊异地望着他。她看到如血灿烂的晚霞铺展在维拉尔身后,映红了他苍白的皮肤。那一刻他的目光真挚又动人,哀伤如冰,热切如火。

    他说:“你是最适合的人,雅莱。你该拥有它,然后我们一起让事情变得不同。让’深红维拉‘所做的一切都过去。“

    那就是他在求婚前向雅莱丽伽赠送的最为贵重的礼物。作为回答,雅莱丽伽决定结束她漫无目的的漂泊,永远地停留在末日圣堂。

    而那些念头在如今想来是多么遗憾而又可笑。她不知道那把刀去了哪里,当她醒来时它便不在身上,想必已被维拉尔收了回去。不过收回去也不失为好事,因为她心中着实悔恨交加,按照维拉尔的警告,一个充满悔恨的人非但无法顺利地使用它,反倒会被上面的咒语所伤。她不希望在割开维拉尔喉咙时烫伤自己的手。

    古约律的禁忌实在是一项令人讨厌的事。整整三天她看着姬藏玉倒在那里,没有动弹一根手指。雅莱丽伽不得不相信这和乌头翁灌给他的东西有关。少年身上显然有某种类似于“不得食人”的禁忌,致使他沉睡至今。那会令他丧命吗?雅莱丽伽也不敢确定,但很少有这种“洁净”方面的禁忌会立刻把人杀死,她猜想那就是乌头翁敢于这么做的原因。

    第四天晚上,都伏依然没把食物交给她。他在姬藏玉的牢前徘徊了一会儿,神态透着贪婪。雅莱丽伽无力驱赶他,在厌烦的同时还觉得有点诧异,她觉得都伏表现出来的病态痴迷已经超出了一般程度,简直像是在吸食姬藏玉的血后产生了某种致瘾反应。她怀疑如果没有乌头翁的命令,都伏会把那个血淋淋的昏迷囚徒生吃下去。

    最终都伏还是走开了。又是一个寒冷煎熬的夜晚降临,雅莱丽伽在半梦半醒中瑟缩着,梦到过去的维拉尔、那把蓝色的弯刀,还有她自己的母亲。某种温暖的感觉浸泡着她,令她感到身心安适,宛如又变回了过去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

    某种光亮令她睁开眼睛。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牢狱,因为室内没有丝毫风声,空气温暖如春。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一排刻满咒文的铁栏。

    青苍的月色越过小窗,铺在两侧牢狱中间的走道上。黑铁被月华浸润,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

    在这方寸的月光前,“她”幻影般站立着。

    “她”的红袖逶迤如流水,令雅莱丽伽以为自己看到了“深红维拉”的亡魂。紧接着“她”转过头来,在鹤羽般披散的黑发间,雅莱丽伽看到一张辉煌而空洞的脸庞。

    “她”充满神秘地微笑着,漆黑的眼瞳注视着雅莱丽伽,逐渐流露出母亲般的爱怜。

    “——如此。”

    “她”的声音如玉石敲击,回荡在雅莱丽伽的脑海中。

    “有劳这位女郎了。”

    “她”轻轻地说着,穿过刻满咒文的栏杆,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朱红的长袖流向雅莱丽伽的角,紧接着那张脸便轰然破碎。

    碎片四散飞射,雅莱丽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当她再睁眼时已然从这诡异的梦幻中醒来。天光大亮,从小窗洒进来一片白斑。

    她去看对面的牢笼,发现那里头空无一人。那少年死了?越狱了?这两个念头最先跳进她脑袋里。

    然后她听到旁边传来的咀嚼声。

    雅莱丽伽转过头。她看见自己牢里多了一个室友。昨日血肉模糊的姬藏玉正盘腿坐在她的牢房角落里,自顾自地咀嚼野果。他的衣袍鲜艳如新,皮肤光洁完整。

    她盯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怪梦,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身在牢狱。足足十分钟,整个牢房只剩下少年的咀嚼声。

    “……你吃吗?”少年面无表情地问。

224 摇篮曳曳而晃(中)

    吃完早饭以后,姬藏玉在牢房里到处转悠。牢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只能把那几根凭空出现的野果枝揉碎,用它的汁液在牢房中间画出一条线。

    雅莱丽伽起初看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那条不偏不倚、纵横笔直的中线画成。她看看左边的自己,再看看睡到右边去的姬藏玉,终于恍然大悟——这就叫做“私人空间”。然而令她困惑的是,姬藏玉把所有必要的生活设施(主要就是一条手臂粗细、通往牢房外的排污管道,以及每半个月会流出少量清洁用水的吊顶水孔)全部都划给了雅莱丽伽。她不禁好奇对方是否要每日一次穿越这条界线来解决他的生理问题。

    等到狱卒们发现有人换了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当时萨缇牵着一条粗重的铁链穿过走道,铁链末端绑着三个身穿步袍、神情迷蒙的僧侣。

    他快乐地吹着口哨,把僧侣关进深处的牢笼,然后原路走回去,途中两度经过雅莱丽伽的牢房。雅莱丽伽看着他从自己牢边走开,已经前进了好几步,突然间身影顿住,然后倒退着走了回来。

    “嘿,美人。”他盯着雅莱丽伽牢内说,“我不记得给你安排的是双人间呀。”

    雅莱丽伽躺在牢房左侧,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她已经吃了好几颗野果,稍微攒下点力气,可不愿意浪费在萨缇身上。

    萨缇等了一会儿,没趣地转过视线,看向右侧的姬藏玉。后者正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喂,小鬼。”他敲敲牢门,发出哐当巨响,“谁给你换的房间?”

    依旧没人理他。萨缇在外头徘徊了几圈,最后还是没敢打开牢门,冒险让这两人对付自己一个。他踢踢踏踏地跑开,半天后带着一大串人热闹喧天地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乌头翁,面色比平常更加漆黑。这老巫医刚刚出现在牢边,姬藏玉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他鼓起脸颊,十几枚果核如连珠炮般喷射出去,全部打在乌头翁脸上。

    乌头翁气恼地咆哮着,张嘴准备念诵经文。他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一枚果核便打进了他的喉咙里。打得又准又快,显然蓄谋已久。

    他痛苦地猛咳。不幸的是站在旁边的并非他自己的拥趸,而是满脸笑容的萨缇。半羊人用极度关切的声调不停询问他的状况,左手猛拍老巫医的后腰,另一只手则虚拦在随从们身前,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对尊敬的曼罗斯提拉大人实施救助。

    乌头翁咳得说不出话来。他尽管有着禁忌的知识与魔鬼的心肠,**却着实脆弱。遗憾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经验仍然帮助他在最后免于窒息晕厥,成功把果核吐了出来。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倒壶鬼。”他在盛怒中厉声吼道,“腐坑坟墓里孵出来的杂种小畜生,妓女与湿奴的下贱崽子——”

    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身上绽放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光辉。那是绝不应当出现在“铁髅虹”内的情况,牢外的所有人都明显地震动了。狱卒们大多和乌头翁一样后退,而随从们则忠诚地上前护卫——他们都笼罩在厚重的护甲里,目光僵直迟钝,看起来头脑不甚灵活。雅莱丽伽推测他们和维拉尔身边的黑骑士一样,是某种改造手术后的产物。

    她微微伏下脑袋,装作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心中暗暗琢磨着乌头翁所说的话。她对这老头丰富而肮脏的词汇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却察觉其中某些用语颇不寻常:“腐坑”是一个亡灵法师们常用的设施,而“倒壶鬼”不属于她知道的任何生物俗称。就像“曼罗斯提拉”这个发音罕见,且特意放在名字前头的姓氏,“倒壶鬼”一词也在刻贝城中有悠久的历史,被用以形容那些连人身自由都失去的破产者。尽管这个词随着刻贝城的崛起而广泛流传,它仍然不应该挂在一个静默学派成员的嘴边。

    雅莱丽伽把这件事记在心头,继续偷看局势发展。姬藏玉在一片森严的戒备里走到牢前,把手伸向牢笼的间隙。

    他刚刚将指尖探出栏隙,无数铁针从两边的栏杆里生长出来。至少二十根咒铁针穿透他的手指,往肉里灌注一种溶解性毒素。那是任何试图将身体跨出牢房者都会遭到的对待,雅莱丽伽就见过一个矮小的精灵类在极度绝望中把头探出铁栏,试图靠着自己幼童般的体型挤出去。它的结局无需多言,乌头翁在事后回收了遗体颈下的部分。

    姬藏玉的身体晃了晃,最后还是撑住了。黑血沿着咒铁针流出,坠落到地上。他稍稍往回抽拉手指,针刺便开始松动,允许他的手回到牢内。

    那让牢外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尽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了雅莱丽伽的牢房,至少他没法轻轻松松地出来。相比之下,他对毒素的抗性倒是小事一桩。

    姬藏玉把手收进袖子里,笔直地盯着乌头翁。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是天陀罗的传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头翁有点厌烦地斥责道,“闭嘴,你这烦人的小怪胎。”

    他举起鸟嘴杖。当他开始念动咒语时,雅莱丽伽看见姬藏玉的后颈处飘起一根细长的白绳。

    “怒火于事无补,德勒文。你不该浪费素材。”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在走廊中。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幽冷,却有奇异的吸引力。雅莱丽伽从流动的空气里闻出似香似臭的苦腐气味,令她想到那些沉积百年的黑暗密林。

    乌头翁停下动作。他把鸟嘴杖驻回原地,目光因警惕而发出幽光。受辱的怒气转眼从他脸上消失无踪。

    “夫人。”他像平常那样不动喜怒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牢房边缘出现了一抹近黑的深绿色。雅莱丽伽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暗中注视那个曲线玲珑的身影。

    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枯叶夫人”,可看到的景象却大出她的意料:无数枯黑的死叶覆盖在她身体表面,盖住胸部与下体。她裸露的肚腹和手臂全都翠绿鲜艳,带着叶脉的纹理。在她膝盖以下是一条长长的,如蛇尾般蜿蜒粗壮的树根。

    那不是树妖,不是林精,不是任何一种精灵。那似人非人的形象令雅莱丽伽茅塞顿开:“枯叶夫人”很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约律种族,而是利用荧光物质钙反应来转换神经电信号的高等文明——被联盟官方认证为合法智慧种族的“朵灵”。

    枯叶夫人游到了牢笼边。她的脸是一朵花纹酷似人面的白色小龙兰,没有真正的眼睛,由透明纤丝组成的头发却在空中自由地飘浮,折射出不同的颜色。雅莱丽伽推测那是某种替代视觉功能的感光器。

    她刚到牢门前,头顶感光的植物纤丝立刻全朝向姬藏玉。这似乎令她疑惑了一会儿,随后她垂下花朵组成的脸,对着表情不悦的乌头翁。

    “午安,德勒文。”她说着话,声音从她腹内发出,“我来取走我的眼睛。”

    她旁若无人地游向牢房深处,萨缇刚刚关押那几个僧侣的房间。几声短促的惨叫从那里传来,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衣袖猛烈晃动了一下。

    枯叶夫人很快就游了回来。她藤蔓组成的须手上挂着六个血淋淋的眼球。狱卒们都低头退开,只有萨缇笑嘻嘻地迎上去,殷勤地为她擦拭沾在树根上的血迹。

    “哎,夫人,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腻声腻气地说,“咱们这儿刚来了个爱串门的小鬼头。”

    枯叶夫人看来确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萨缇说明了这起神秘的换房事件,脸部的小龙兰微微缩张,像是正感到好奇。

    她转向牢中的姬藏玉:“这是你做的吗,孩子?”

    “不是。”姬藏玉说。

    “那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姬藏玉答得很果断,但没人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枯叶夫人安静地思索起来。

    在旁边的乌头翁脸色很糟,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姬藏玉用手指敲了敲牢门。这一次他敲着栏杆的内侧,确保不会触发任何防御措施。

    “你是这里的主事?”他对枯叶夫人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

    “目的?复活天陀罗?”

    雅莱丽伽注意到这是少年第二次提起“天陀罗”这个词。而枯叶夫人看起来也和乌头翁一样毫无头绪。她微微偏头,花瓣向四周舒展。

    “我们不想复活任何人,孩子。”她柔声说,“亡者都应永逝,再不重返。”

    “那你等意欲何为?”

    枯叶夫人扬起脸,看了看窗外。

    “乐园。”她顿了顿说,“或者家园。”

    这个答案在雅莱丽伽听来已经没有任何诱人之处,姬藏玉却沉默地低下了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又敲敲牢门。

    “放我出去。”他要求道。

    枯叶夫人的头发滚卷着,像深水里的藻丛在起舞。她有点费解地问:“理由?”

    “我要入伙。”姬藏玉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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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