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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5 错序逐次递显(下)

    宇普西隆用掌心摩挲着下巴,沉思着重复道:“识死者么……”

    “是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因为越是脆弱的生命才越容易获得,所以大概也只有陷阱带才有希望找得到。”

    荆璜忽然侧头看了一眼罗彬瀚,然后继续说:“会有一点识死者特性的人非常容易找到,不过,‘完全的识死者’就很难维持存在的了——识死者确实特别容易招引自杀者,不过同样的,杀戮欲特别强烈的人也会被吸引过去。如果不是运气特别好的话,这种人在自己的特质被发现以前就会因为种种**而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到目前为止,我认识的真正算得上识死者的家伙也就只有一个而已,虽然还好端端地活着,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就是‘冻结’吗?”

    “不是他。”

    荆璜奇特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个家伙的特质确实很明显,但和完全的识死者还是不一样的。你也不用太把这个特质放在心上,说到底,它本身不过是一种天性罢了,说是才能都很勉强,正常情况是不会伤害到外人的。”

    “但是对自身来说好像很危险?如果特别容易把杀人狂招引到自己身边的话。”

    “那就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如果能把吸引过来的某只飞蛾反过来当成自己的护卫,那么顺顺利利地活到寿终也不是没有可能。”

    荆璜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而宇普西隆却表现出很浓的兴趣。他仍然不肯罢休地追问道:“既然你这么说,是亲眼见到了实例吗?”

    “……不关你的事。你想找的是‘冻结’,那个家伙可不需要别人去保护——不过如果你的运数不行的话,说不定也会有莫名其妙的家伙跳出来跟你为难。”

    “那种事我在工作中经常遇到的啦,算是正常的职业风险嘛。不过,你说的这个‘识死者’我确实没有听过,感觉还挺奇特的。如果说昆虫有时候扑向光源是因为丧失了方向感的话,那么这个‘识死者’的原理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荆璜说。

    罗彬瀚怀疑他只是不想说,而宇普西隆看上去也有同样的观点。

    “真的是不知道吗?这种东西听起来很像是古约律之间的秘密嘛。因为我老家的历史问题,不了解这些也很正常,但是你应该了解的更多吧?”

    荆璜不爽地踢着脚说:“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子家里又不长这种怪东西,怎么可能知道陷阱带为什么会生出来。没事就管好你自己,少成天给别人分类。你不服自己去找一个研究啊?”

    罗彬瀚赶紧揪揪他的头发:“少爷,素质,注意素质。条子面前咱就别整那套江湖习气了,再说我手还在人那儿呢。”

    荆璜歪过头,把发丝扯出罗彬瀚的抓握,然后干脆地冲着宇普西隆伸出一根手指:“该说的都说了。放人。不然老子现在就把你灯管拔了。”

    罗彬瀚直接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宇普西隆却好似没听到般专注地思考着。直到荆璜已经第三次打开罗彬瀚的手,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啊,想要解开手铐是吗?别着急嘛。我这边还有别的东西想了解……”

    荆璜一把扯掉罗彬瀚的手说:“你他妈去问那个女人啊!正好让她多晒点太阳!”

    “你说‘法剑’啊?哈哈,这个不太好啊,因为她现在正在休假,好像因为私事很忙的样子。如果是别的还好说,要是碰巧干扰了她在做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是对不住她了。人总是有想要私人空间的时候嘛,比如说如果她正和对象相处的话……”

    “那不可能。”荆璜立刻用不耐烦的口气说。

    他的语气是那样少见,让罗彬瀚不禁诡异地瞅向他。而宇普西隆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荆璜,眼中射出兴奋的光。

    “听起来很笃定嘛!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隐情?虽说‘法剑’看起来比你要成熟一点。诶,难道说这就是姐弟式关系?她可半个字都没有跟我透露。这样的话我一定得跟莫莫罗好好说说,那小子对这种感情的事情可好奇了。你们两个到底是……”

    “关你屁事。”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没有。我不认识她。少逼逼有的没有,要动手就现在吧。”

    他又开始捋起衣袖。但这会儿没人理他,甚至连那只黑猫也已经懒散地趴倒在湖畔,用好奇的视线望着荆璜。罗彬瀚在渴望八卦的空隙里瞄了瞄她,发现它正用灵活的尾巴把两朵长在岸边的花朵糖卷成一束。

    “……你们他妈看我干嘛?”荆璜说。

    “没有,没有。”罗彬瀚和宇普西隆异口同声地回答。在荆璜冲上去以前,宇普西隆迅速地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法剑’的事情就不提了。我还有最后一项想要了解的情况。只要你回答了,我就会马上释放周雨先生的。”

    听到他的保证,荆璜总算是收住动作。宇普西隆又紧接着讲道:“我听说‘冻结’有一个哥哥,你应该也认识吧?”

    “算是认识吧。”

    “能方便介绍一下吗?”

    荆璜冷冷地说:“你找死吗?”

    “果然不能说吗?‘法剑’对这件事也是语焉不详,当时我就想这里边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她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想让我船上那个死灯泡眼替你上坟,就别去管他哥的事。他和‘冻结’可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危险性也是两回事。死心吧,除非那家伙主动想要你知道,否则不管你找谁打听都不会有用的。”

    宇普西隆看起来不是很满意,但却出乎意料地妥协了。他叹着气说:“你和‘法剑’提供的说法一致,看来确实是真的了。好吧,事实上我也暂时也没有余力去调查他哥哥的事情了。只是从种种迹象看,‘冻结’的行为和他的哥哥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只是他那样自以为而已吧?”

    “……所以要掌握他犯罪的动机,才能更好地预判他的行为轨迹。至少就我所知的情况,‘冻结’认为他的行为有助于从某种绝境中挽救他的哥哥,我姑且不问他的哥哥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中,至少‘冻结’自己是以‘解救哥哥’作为对自己行为动机的阐释的。是我理解的这样吧?”

    “对啊,那又怎么样?你还想帮他一起吗?”

    “我确实是这么考虑的。”宇普西隆说。

    罗彬瀚以为这又是一个嵌套在公事里活跃气氛的玩笑,可宇普西隆脸上没有笑容,充满了平静与真诚,使人意识到他并非随意说说而已。

    “这是经过长期思考后的想法。按照我们先前所说的情况,任何试图杀死他的人都会碰到某种形式的噩运不是吗?那样的话只要反其道而行,充满真诚地去帮助就没关系了吧?”

    宇普西隆目光炯炯,大义凛然地宣布道:“作为一名兄长,我是绝对不能接受莫莫罗变成那个样子的。兄弟之间就是应该互相照顾和关爱,而不是为了年龄啊地位啊之类的理由反目成仇。他的行为是错误的,但就算是第二天要被押去执行死刑,兄弟之间的矛盾也要赶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和朝露一起消解!总而言之,不管他是不是同意,我都必须帮助他!”

316 正途恍惚溘逝(上)

    荆璜麻木地看了他一会儿。

    “神经病。”他说,然后态度坚决地拽住罗彬瀚,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罗彬瀚冲他狂摇手拷,荆璜皱了一下眉说:“他不可能拷你一辈子的。等他下次精神耗空就会消失了。”

    “那要多久?”

    “五十年内。他这种工作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放屁!”罗彬瀚愤怒地说,“老子当人质才比较容易遇到危险!还关心手呐?老子五十年后人都不一定在了!那我还不如去蹲拘留所呢!”

    “你死不了。喝过赤泉水的人至少要活到一百五十岁以上。”

    罗彬瀚坚决不相信荆璜的说法。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自然寿命可以远超常人(以他老家的统计标准),可他不信这个数据对他真有意义,事到如今他自觉已能接受现实,那就是他早晚得被荆璜的对头整死。作为对这事的报复,他用手死死地绞住荆璜的脖子,不让他拖着自己起飞。

    “……你要干嘛都随便吧。”被他掐着脖子的荆璜转头对宇普西隆说,“就算你想和‘冻结’结婚都行,给老子把这傻逼放了!”

    “好好好,不要那么着急嘛。”

    眼看荆璜已经摆脱了罗彬瀚的纠缠,马上就要冲上来和他分个胜负,宇普西隆赶紧伸出手臂,隔空点了点罗彬瀚手腕的方向。

    “解除吧,制裁一号。”

    罗彬瀚对于自己听到的这个名字颇有一点话想说,但他紧跟着就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光圈暗了下去。圈环从中间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当罗彬瀚把它捡起来后,发现那只是两条银色的细金属带。它们纤细、柔软,摸起来微微发热,使罗彬瀚想到莫莫罗变成巨人后的皮肤表面。他把它们像弹力带那样用力扯了扯,发现它们比看起来更有弹性一些。

    “这啥玩意儿?”他好奇地问。

    “算是外殖装甲那样的东西吧。”宇普西隆热心地介绍道,“严格来说,我们的本体只是光而已,虽然自身也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物质化,但到底还是需要更方便和多样化的物质媒介的。像这种殖装就是我们专用的类型,既可以作为装备,也可以当成物质躯体的基础构造来用。以前携带技术没有突破的时候,我们都是把所有身上的殖装压缩成小棒或者徽章的,而且为了方便人间体和我们意志上的同步,也会设计出不需要光认证的激活方式,像是摆出特定的姿势啊,喊出专门的口号啊之类的,真的可有意思了!本来我毕业的时候也想设计一个专属自己的徽章,可惜那时候技术就已经改良了。”

    罗彬瀚不禁对手中的圈环肃然起敬。他扯扯它说:“我要是举着它喊一声你名字会怎么样?”

    “正常来说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啦。这只是简单的道具殖装而已,可没有让我跨星层传送到你身边的功能,况且那还要看我们之间的适能程度……啊,不过你要是对着它说话的话,确实有可能会被我听见。”

    宇普西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突然说:“这个就送你吧。”

    罗彬瀚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这不合适吧?”

    “没关系,只是普通的殖装而已。这种东西我要拿到是很轻松的,只是莫莫罗那个家伙还没毕业,所以才不能给他。不过,你偶尔借他用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别随便拿来拷无辜的人就好。莫莫罗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不会拿来做不应该的事情,至于其他人,没有光的本质的话就用不了这个。这是面向和我类似的永光族开发的武器。”

    听到这里,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他的用意。可宇普西隆还是一点也不脸红地说:“哎呀,只是关心一下嘛。拿着吧,上面还有我的精神依附着,可以说是完全能代签名了。那个东西也算是稍微有点价值喔,在黑市能卖出几百智思币呢。大概是因为我被当作宣传的典型了吧……自从开播以后,因为这件事还遇到了不少麻烦,不过既然是宣传需要也没办法。”

    最终罗彬瀚还是把那对奇特的圈环塞进衣袋里收好。他在干这事时偷偷给荆璜打了个眼色,试图问问这么做的安全性,可荆璜完全没有做出任何表态,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宇普西隆把双手插在兜里,看着罗彬瀚把圈环塞进口袋内,脸上露出懒散的笑意。然后他伸手掸掸衣服说:“好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虽说是跟他们讲了十个小时,毕竟没法开那么长时间的小差。要转达的和了解的都已经完成,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十分潇洒地转过身,似乎就要这么沿着湖岸走开。就在这时,明明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的荆璜却叫住了他。

    “你不会对‘冻结’有什么同情吧?”荆璜说。

    “啊?这个嘛,作为执法人员,肯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是问其他的部分。你作为个人,不会对‘冻结’的状况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吧?像你刚才所说的,要帮助他之类的,说的是真心话吗?”

    荆璜用一种罗彬瀚几乎从未听过的冷酷声线说:“不要共错情了。那个家伙对兄弟这个概念的认知完全是基于白河的观念,和你们这些死灯泡眼根本不是一样东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在给杀戮这件事找理由而已。如果你不能搞清楚这点,最后真的会被他杀害也说不定。”

    宇普西隆语气轻松地回答道:“就算那样,他也算是变相地求救过吧?我是职责就是去拯救那些大声呼救的人。比起单纯地否定,我还是希望能用悲悯的态度去看待他,让他在最后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怎样的一种悲剧。比起单纯地夺走他的性命,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当然,实际审判并不是由我来负责。这个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分工组成的,大家都有自己的位置,所以上我既无法干预他的死刑判决,也不打算做这样的事。我只是在这个前提下想要尽最大的努力而已。你就当是我的一点无聊执念吧。”

    “你不要因为这种心态而被他杀掉就好了。”

    荆璜冷淡地说了一句。宇普西隆只是冲着他笑,仿佛觉得这件事怪好玩的。

    “唉,原来你还是会关心人的。很好很好,这点就跟‘法剑’说的差不多了。那么,我弟弟就有劳各位多照顾了,可不要教他不好的东西呀。”

    他冲着两人一挥手,往旁边走出几步。紧跟着他的周身亮起耀眼的光芒,躯体的轮廓在光芒中融解散去,像化掉的雪那样从空气中消失了。罗彬瀚和荆璜站在一起,盯着光芒的碎屑看了又看,一直过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确定宇普西隆是不会再回来了。

317 正途恍惚溘逝(中)

    罗彬瀚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乌奥娜慢慢地走近。她的态度分外小心谨慎,目光一直落在荆璜身上。直到确信荆璜甚至不会多向她看上一眼后,她才变得自如起来。

    “看来你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对罗彬瀚说,“这真是一场特别的经历,周雨先生。”

    “我觉得还行。”罗彬瀚说。他以为至少这次他既没断手断脚,肚子也没多个洞,实在没啥可抱怨的了。

    乌奥娜微微一笑:“你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她的言语提醒了罗彬瀚。他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跑到外面乱逛,为了这两张彩光闪闪的卡片,糖城差一点沦为星球炸弹,而他自己也和拘留所擦肩而过。这种念头不免给他单纯的游戏快乐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卡组从口袋里抽出来。

    “来一局?”他问。

    乌奥娜摇了摇头:“我自己并不玩这个游戏,周雨先生。”

    “只开发不测试啊?你们这游戏平衡性能保证吗?”

    罗彬瀚晃着手里的卡。他看到荆璜在冲他翻白眼,而那却令他莫名地心情愉快。‘冻结’与黑猫似乎都已是过眼云烟,他感觉此刻天朗气清,身心舒畅,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

    “我们有专门的测试人员。”乌奥娜说,“他们会尽最大的可能保证我们游戏的趣味性——不仅仅是平衡——但我并不是其中的一员,周雨先生。我的任务比那更复杂一些。有时你得站在游戏外,才能看清楚它是怎样运行的。”

    “我觉得看不清楚也行。”罗彬瀚耸耸肩说,“不就是玩玩么。”

    乌奥娜仍然微笑着,脚步开始往后退去。

    “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她宣布道,“我有这种预感,周雨先生。希望到时候你对我们的游戏仍感兴趣,我很希望听听你的心得。”

    她转过身,在黑猫队长的陪同下仪态优雅地离开了。罗彬瀚有点困惑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转头对荆璜说:“你觉得她是不是怕输给我才跑的?”

    荆璜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但是罗彬瀚并不在乎。他拽起荆璜沉甸甸的左臂,把它左右晃了两下。那东西显然是坏了,罗彬瀚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拍拍荆璜的肩膀说:“少爷,你可省着点败吧。你这换手的频率,得抢几个人才能吃得住啊?你也是好几百岁的孩子了,可不能一直啃老。”

    荆璜拉出自己的胳膊说:“走了。”

    他跺跺脚,红色的云雾从地上升起,托起他们飞向天空。罗彬瀚十分熟练地趴倒,在高空虚浮的眩晕中长吁短叹。他从云端望向地面,看到色彩缤纷的糖城坐落在大地上,像一大块切成长条形的蛋糕。它是那么精美、可爱,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变得无比荒凉,好似无光深海里的废墟礁床。他不禁好奇杜兰德人在海洋时代是否也曾有过类似蛋糕的食物。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荆璜,但荆璜只是抱着手臂,冷冷地望着前方,看起来不打算接话。于是罗彬瀚又开始说点别的,故意几次三番地提起他的手臂,乌奥娜对他的突然袭击,还有雅莱丽伽讲述中的铁髅虹。他唯独不想提起赤县,以及周温行说讲的那些话。

    “你和那奶茶妹到底怎么回事?”他对荆璜问,“她咋又帮你又坑你的?是你前女友啊?”

    “放屁。”荆璜说,紧接着再也不肯对此回答一个字。罗彬瀚不屈不挠地问了好几遍,但最终还是没从荆璜嘴里撬出来什么。这倒是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开始哼《若将星海拥入怀中》,把手伸进衣袋里乱掏,这才想起他的那颗弹珠似乎是落在了周温行手上。

    他琢磨着是否能在哪儿补购一颗,就在这时他听到荆璜说:“你见到那只猫了吧?”

    “我这段时间见的猫还少吗?”

    “我说的是陈游之养的那一只。”

    罗彬瀚停下掏兜的动作。他没有问“陈游之”是谁,只是耸耸肩说:“它腿脚可真是挺厉害的。”

    荆璜又陷入了沉默。罗彬瀚用眼角余光瞅着他,看到他头顶的乱发像鸟羽那样迎风颤动。当寂静号的影子出现在地面尽头时,荆璜问道:“它和你说了什么吧?”

    “它主要是讲了点未成年早恋和花果山种田的事儿。”罗彬瀚回答道。出于某种直觉,他仍然谨慎地挑选着措辞,避免去提一些真正重要的字眼。那不是说他一点也不好奇,但他在等着看荆璜的反应。

    他看到荆璜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全身纹丝不动,像一尊立在云上的塑像。寂静号已经近在眼前,可他们并没有降低高度,而是悬停在空气稀薄的半空中。罗彬瀚又晕又闷,不免怀疑荆璜是不是想把自?己从云头踢下去。

    “你见过那个人了。”荆璜说。

    “谁啊?你爹啊?”

    “无远的0101。”

    “那不还是你爹吗?”罗彬瀚说,“来,少爷,捋捋,你是不是你妈生的?你妈是不是娶了你爹才有了你?那他不就是你爹?”

    “他算什么东西。”荆璜冷冷地说,“本来就是个祸患,要不是陈游之对掌教立过不杀之誓,他死一万次都够了。”

    “这不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吗?我还听说人马上进联合国常任了。”

    荆璜无言地扬了一下头,露出近似嘲弄的冷笑。有一瞬间罗彬瀚真切地感受到心跳在剧烈地加速。他意识到黑猫的话是对的,荆璜在不露表情时的神态很像他梦中的异星青年,然而他也注意到另一个事实——当荆璜表现出某种酷似憎恶的感情时,他看起来就更像那个红衣的少女。

    罗彬瀚仍然等待着。他还没想好要该怎么做,是直接问出来?又或者用另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让这件事轻轻划过?

    红云开始下降,飘向地面上的黑燕,走向下一段旅途。于是罗彬瀚明白荆璜并不想提这个话题,他们又将无视那无数明晃晃地横躺在眼前的疑问,就好像每个奔波生活的人无视着命中注定的死亡。他又把手插进兜里,指尖摸到了温暖的金属圈表面。

    那肯定不是什么决定性的理由。然而,在红云落到地面上以前,罗彬瀚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叫了荆璜的名字,让对方回过头来。

    “玉音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我听说她消失了。那是什么意思?她死了?掉进了混沌海?”

    问这句话时他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也许荆璜会假装没听见,也许荆璜会勃然大怒地破口大骂,甚至于荆璜或许会打他一顿(尽管他觉得这是个可能性比较小的选项)。不管怎样,如果荆璜不愿意说,他就只好让这事儿过去。

    荆璜抱着手臂,像他生父那样没有表情地思考着。好半天以后,他放下松松垮垮的左臂,把右臂背在伸手,仰头望向天空。

    “她在无远。”荆璜说。

318 正途恍惚溘逝(下)

    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默契。当红云落地以后,罗彬瀚就绝口不提十秒钟前还在进行的话题。他既不想着遥远的异乡恩怨,也不考虑星际警察与杀人狂的末路角逐,而是气势汹汹地冲进寂静号里。

    “让开!”当∈出现跟他打招呼时他洪亮地吼道,“放我去厕所!”

    ∈跟着他说:“照我看你的膀胱容量还撑得住。”

    罗彬瀚不想跟一个没有膀胱的存在讨论这事儿。他以为事到如今厕所可以说是他作为凡人生命的最后一方净土,执行上厕所的仪式完全具有神圣的意义,而和实际的需求无关。他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爽快地把∈关在厕所门外(据说雅莱丽伽禁止了后者一切关于在厕所区域内监控、传声或者是显形的权限),完事以后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后腿。

    被周温行抓伤的部位愈合得很快,甚至已经结痂。他不知道这该归功于荆璜的赤泉水,还是老狸花猫的用药确有奇效。但令他烦恼的是,他发现被涂抹药膏的地方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浓绿色,仿佛他的皮肤底下长出了一层苔藓。他试着用水刮洗,但什么也没抹掉。

    这种状况令罗彬瀚有点心头惴惴。他穿上裤子走出厕所,迎面就是殷切等待在厕所外的∈。于是他向∈打听自己腿后变绿的事。

    ∈兴致缺缺地说:“我早知道了。那是乐潘庭的秘药。”

    “啥玩意儿?”

    “他们应该管它叫万能挠挠膏,用产自乐潘庭的植物合成。内含微量以太成分,让你产生各种副作用。”∈在罗彬瀚脸色改变时补充道,“不过总的来说它还是定向可控的。猫人们喜欢用这个来治疗外伤,有时那会导致它们的毛色突然改变。”

    “它们就一点都不在乎这事儿?”

    “它们可喜欢这事儿了。”∈神神秘秘地说。

    这对罗彬瀚实在难以理解,不过他现在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某种情绪令他现在不怎么乐意去找荆璜,而如果那苔藓色迟迟不消,他完全可以考虑考虑换条更利落的腿。

    他悠悠晃晃地走回舰桥室,里头什么人也没有。罗彬翰甚至没忘记我找星期八,可那古怪的小丫头确然又失踪了。

    “你能相信吗?”∈在他身后说:“这船这么小,这么多活人,可你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罗彬翰不禁勃然大怒,差点呼唤雅菜丽加来修理失控的船舵。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意兴消沉地坐进软椅里,用深邃难测的目光凝视头顶。

    “你在思考什么?”∈问他。

    罗彬潮深长地叹息:“一切。”

    “你?好吧。那是几阶的一切?”

    “你在放什么屁。”罗彬瀚说。他开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按着玩。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点不满意了。

    “为什么是猫?”他没头没尾地问道

    “结果总是猫。”∈幽幽地说,“难缠。任性。天生像世界的主子。别问凭什么,你只能接受它。”

    罗彬瀚不愿意屈服。他敲着桌子追问道:“那狗呢?狗的生命就不重要吗?这世上就没有狗的快乐老家了吗?”

    “噢,那倒不是。”∈回答道,“我知道在神光界就有。它们活在一颗偏僻晴朗的小星球上,你走个一年就能把那地方绕个圈。那地方还是挺不错的旅游景点,但它们很少公开露面。这是民族性格,懂吗?它们中个头小的容易受伤,个头大的都是些又文静又害羞的家伙,而且非常留恋故土,除非你主动到那儿去,否则很难见到它们出来。你最好也别见到——通常来说,它们中在外头活跃的总是些最凶猛的种类,猫人们也头痛的亡命暴徒。你能应付得了吗?“

    ∈上下打量了一下罗彬瀚,然后严肃地点点头:“我瞧不能。别和狗打架。”

    罗彬瀚有点怀疑他偷窥自己的**,但是一时找不出证据。他的手痒得厉害,很想摸一摸老家那只爱鬼叫的哈士奇。他有点怨念地问:“它们从不出来,那你是怎么知道它们的?就靠亡命暴徒?”

    “不,它们是情感作家。”∈说,“它们不爱去太远太陌生的地方,但是它们感情细腻,那总是让它们充满创作灵感。它们有好几个作家都在联盟的热销榜上。”

    这个回答叫罗彬瀚惊诧万分。他从没觉得自己老家的那只哈士奇有啥细腻的情感(虽然他也没在梨海市见过能说话的猫)。那实在太离奇古怪,让他强烈要求∈向他提供一份相关的作品。∈充满遗憾地告诉罗彬瀚船上没有,因为当荆璜第一次读到名作家金查查坦关于家庭关系的沉思录时,不知为何那些隽永柔情的文字激怒了他,让这名海盗头子把所有情感作家的著作统统从系统里删除了。

    罗彬瀚咋舌不已,同时也对情感作家们的杰作更好奇了。他不甘心地问:“你不是该读过一点吗?就不能复述下?”

    “我曾经有金查查坦和杜娃全集。”∈伤感地说,“在我的数据库里。但是我们的船长把它们全删了,说那太浪费空间。他还禁止我从星网上重新下载。你能理解他的行为吗?我不过是想在他睡前给他朗诵点心灵良药!”

    他开始用一条虚拟的毛巾抹眼泪,但当罗彬瀚已经准备放弃时,他却旋风般地让机器人送来几张打印好的纸张。

    “这是船副悄悄留下的。”他得意洋洋地说,“她读完以后就忘在废品收回箱里,我好心地替她收了起来。我肯定是不能把她的**透露给船长的,对吧?这是为了维持团队和谐。”

    罗彬瀚缓缓地为他鼓掌,随后接过那薄薄的几张纸。他看到最上面的标题写着:《关于守护我家族的那位精灵与他最后的音乐秀》——金查查坦。

    他开始阅读用联盟文字书写的前几段正文:

    那说来有一点悲伤。

    理所当然,就像每年雨季结束后的林间弥漫着树叶枯萎的沉味,我的家族成员们也在每一次时光的循环里老去。我妻子的气味变得斑驳、浑浊,而我也无法再在荒野间横冲直撞,把沾满露水的春草压倒,形成一条稳定的家族路径。这份工作已被转交给我的孩子们。

    交替是一种必然。长辈们总是如许总结。然而尽管我已接受了自身的归处,却总也难免感到一种细碎漫长的悲伤,其中的一大部分正来源于我家族的那位守护精灵。

    他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一个精灵们居住的国都。在那儿所有国民都跟他长得相似,大多数时候只用两条后肢走路,他们都长得很可爱,但皮肤却因光滑无毛而非常脆弱,不得不常年披着从其他植物或动物身上弄来的遮蔽物。这样的精灵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到我的家乡,来看望我们这些尘世中的生灵。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会从天空返回精灵的国度,另一些则选择留下来,成为我们中一个或多个家族的守护者。

    这些与我们密切相伴的精灵们,尽管大多数都相当脆弱,但却有着相当漫长的寿命。短的可以达到两百个雨季,多的则有几千个(我从未亲眼见过这样古老的精灵,只是从我家族的守护精灵口中听说)。那意味着他至少可以陪伴一个家族走过十几代。他们是为何而降落尘世呢?显而易见是为了陪伴我们,使我们艰苦的生活不至于过分孤独和苦闷。

    但我时常也这样想:或许事情应当反过来理解。也许我们的存在是为了陪伴这些精灵,好叫它们在漫长的寿命里有所依托。我的家族成员们,从我的祖辈到我的子孙,都由这位许多代前到来的守护精灵照料。我对他充满着依恋与感激,可同时理性也使我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形象已与家族世代相传的样子大为不同。他那仅在头顶生长的毛发变得稀松而灰暗,行动僵缓而听觉迟钝,有时常常忘记我刚与他说的话。种种迹象表明,他作为一个守护精灵已经很老了,或许我的孙子将成为他所守护的最后一代……

    罗彬瀚看完了第一页纸上的内容。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哈士奇对着他深情朗诵的场面。

    “怎么样?”∈迫不及待地问。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罗彬瀚说。他还准备再读下去,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袋正在发光。某种东西在里头车灯般规律地闪烁着。

    他诧异地把手伸进衣袋内,掏出宇普西隆留给他的金属圈环。那两个断开的圈环还在闪烁,但频率却变得越来越慢。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吗?”他试探地问,记起宇普西隆说这东西有时能当窃听器用。

    没有什么人从天而降。圈环熄灭,发光,熄灭,发光。熄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发出的光芒逐渐微弱。在那一瞬间剧烈的不祥感重重捶在罗彬瀚的脊椎上,让他猛地跳起身,想去找荆璜和莫莫罗。他只来得及迈出两步,圈环的光芒突兀而彻底地熄灭了。

    他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忘了呼吸。直到整整十分钟过去,圈环安静地躺在他手掌中,再也没有光芒亮起。“”

319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上)

    罗彬瀚冲进荆璜的房间时发现里头不止一个人。荆璜盘腿坐在地上,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也在,甚至于马林都站在房间中间,正对着荆璜与雅莱丽伽,看上去像在发表某种讲话。

    那实在是个罗彬瀚从没想象过的场面,但没时间为这事儿感到新奇了。他直奔荆璜,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

    “条子出事了!”他吼道。

    “啥玩意儿?”荆璜说。

    罗彬瀚想说宇普西隆,可是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该怎么拼。那四个音节在他喉咙里反复打转,最后他一指莫莫罗说:“他老哥出事了!”

    莫莫罗疑惑地歪着脑袋:“罗先生,宇普西隆前辈怎么了?”

    “他熄了!”罗彬瀚心急火燎地说。

    “你是说指示灯吗?可是罗先生,前辈用的是自带能量发生器的公共安全部特殊装备,根本就没有外置指示灯呀。”

    罗彬瀚把圈环拿在它眼前晃了晃,然后指着它说:“这玩意儿熄了!”

    莫莫罗严肃地点点头,看来仍在等待着下文。

    “这事儿不能算正常吧?罗彬瀚说。他有点纳闷地发现在场每个人看上去都表现得稀松平常。

    “你是不是傻?”荆璜说,“这东西是靠那个灯泡眼的精神来激活的。他不在的时候本来就是熄的。不然我早让你把它扔了。”

    “那它一闪一灭的算正常吗?”

    荆璜不说话了,看起来他也没有完全把握。罗彬瀚只好把视线投向莫莫罗。

    莫莫罗从罗彬瀚的手中取走了两个圈环。他把它们握在手中,几秒后它们便像黑夜里的路灯那样夺目刺眼。罗彬瀚不由地捂住眼睛,和荆璜一起大喊:“把灯关了!”

    “可是飞船的灯不归我控制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他动作温柔地把手中的圈环还给罗彬瀚。

    “你老哥的东西你拿着吧。”罗彬瀚赶紧说。

    莫莫罗摇了摇头说:“这是不行的,罗先生。这个装备是正式通过考研的守护者才有资格使用的,而且是宇普西隆前辈自己设计的、专属于他的武器。在我结束自己的实习期以前,不应该依赖这样强力的外部装备。”

    罗彬瀚很想跟他探讨探讨一副手铐的强力之处(他反正从没见过哪个怪兽愿意主动伸手被铐住),可现在却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拽着莫莫罗的肩膀说:“老莫,都这时候了咱就别光之意志小课堂了吧?你先搞清楚你哥到底有事没事。这少爷前脚刚跟他见过面,后脚要是他出了啥意外,到时候咱们怎么解释?最后联系人可是重点嫌疑犯啊。”

    莫莫罗严肃地说:“我相信玄虹先生是清白的。”

    “你信我都不信。”罗彬瀚说,“老子亲耳听见他咒你老哥要倒霉。这还没过一天呢就不对劲了,能说跟他没关系吗?我看丫肯定有问题,很可能是凶手自导自演。”

    “傻逼。”荆璜在旁边鄙夷地插嘴。但罗彬瀚的想象力并没有因此受限。他心中仍然转悠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关于乌奥娜后裔死亡场面的描述变得分外真实。

    “可是前辈应该没事呀。”莫莫罗说。他紧接着指向圈环解释道:“刚才我已经试了。这个装备的发光是因为使用者的精神正在波动,如果刚才罗先生看到它频繁地闪灭,那应去该是前辈正因为某件事而情绪激荡,和前辈本身的健康状态没有必然关系。”

    “那它现在咋不亮了呢?”

    “应该是前辈自己断开了和这个装备的精神联系,或者是处于无法联系的位置。不过这种地方在糖城应该是不会有,所以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罗彬瀚无法因他的回答感到乐观。他委婉地提醒莫莫罗,后者的猜测一点也没能证明宇普西隆的平安。但莫莫罗还是充满信心地说:“前辈肯定没问题的。”

    “你少给你老哥插点旗吧。”罗彬瀚悲痛地说。

    他准备从别的角度说服莫莫罗,但这时荆璜站了起来。他走到罗彬瀚旁边,满脸嫌弃地用一根指头捞起圈环看了看。罗彬瀚趁这个时机拍拍他说:“少爷,你老实交代,幕后黑手是不是你?”

    荆璜没有理他,只是放下圈环说:“那死灯泡眼在性质上天生就是‘冻结’的克星,就算因为瞎搞遇到什么麻烦,那也绝对不是‘冻结’本人靠武力做到的。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找他看看好了。少鬼叫鬼叫,那种家伙很难死的。”

    “你不去啊?”罗彬瀚问。

    荆璜从鼻腔里发出一记轻蔑的哼声,令罗彬瀚联想起那只名叫少东家的黑猫。他刚想告诫荆璜可不能和自己姥爷的小宠物看齐,荆璜已经转头对马林说:“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无所谓,你想怎样都由得你去。只有一点,就是不准提无远星的事情。”

    马林在这场合下表现出十分罕有的拘谨和安分。他分外恳切地表示自己绝不会涉及任何敏感内容,并且还会代为留意荆璜需要的东西。他的样子令罗彬瀚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

    “你俩搞啥呢?”他问荆璜。

    荆璜冷冷地说:“不就是你们玩的那个小技吗?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还有那个灯泡眼的事,他的气息刚才在北面出现了。你要是那么关心,就自己过去看他的情况吧。”

    说完这番话后,他把雅莱丽伽以外的所有人都“请”出房间。他的房门刚刚合上,∈就从空气中跳出来。

    “哦哦!瞧瞧。这可是稀奇事。”∈说,“咱们的船长今天很沮丧。”

    “他不一直这样吗?”罗彬瀚见怪不怪地说。

    “不不,那可是两回事。你试过用他的声纹做情绪识别吗?他今天的数据可跟平常不一样。”

    ∈强调似地说:“完全不一样。他以前很生气,今天很沮丧。也许我应该给他唱个摇篮曲什么的,不过他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干。他是个坏小孩。我是个倒霉保姆。”

    “好吧。”罗彬瀚说。他暗暗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准备回头再来打探打探。在那之前他对莫莫罗说:“老莫,走,咱们还是眼见为实,再去瞅瞅你老哥的情况。”

    莫莫罗温和而从容地答应下来,这令罗彬瀚倍增了许多安全感。而在离开寂静号以前,他缓缓看向同样被赶出来的马林诺弗拉斯。

    “我跟他谈了谈群星争霸的事。”马林耸耸肩说,“我跟乌奥娜提议说加入更多的中立卡牌。乌奥娜比我还胆大些,她提出想要直接用这艘船的成员来作为原型,搞一个关于星际罪犯主题的拓展包——那肯定是很能引起话题的,可也很容易惹来争议,你理解吧?所以我先来跟他打打招呼,至少能省掉点侵权的麻烦。”

    “你就这么直接跟他提啦?”

    “干嘛不呢?我觉得他多半不会在乎,因为古约律一向对这种艺术形象的事儿没什么敏感度。他们不会在乎自己被几个星层外的人加工成什么样,你讨厌或者你喜欢。我告诉他,让他同意,咱们就省了许多不必要的法律程序。”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马林的话是有道理的。而与此同时,他也从马林的言语里听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有点迟疑地问:“你在参与群星争霸的策划?”

    “不错。”马林承认道。他顿了顿又说:“我本来想晚点再跟你说这事儿,朋友。不过现在也是个不错的时机——我准备接受乌奥娜的聘任,成为桩园的艺术顾问。我想那意味着咱们的相聚到头啦。不管怎么样,这段时间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不算是个特别令罗彬瀚震惊的回复,但当马林明确地说出来时,罗彬瀚还是感到少许的遗憾。他多少带着点真心表达了对这位牌友的惋惜,也祝福他能在桩园找到更好的前途和归宿。就在他准备用一个拥抱来结束这段同行时,马林看了看旁边的莫莫罗,然后把罗彬瀚拉进了一个独立的空房间里。

    “好吧,既然我要走了。”他说,“我想咱们还是挺投缘的,所以我还是应该把真心话说出来。”

    他的表情如此严肃,以至于罗彬瀚差点以为他接下来会向自己袒露衷肠,深情告白。幸好这事儿并没有发生,马林只是说:“朋友,我建议你也跟我一起走。”

    “啥?”罗彬瀚有点反应不过来地问。

    “一个可能不那么动听的建议:离开这艘船。”马林说,“老兄,你看不出来这艘船上正在发生什么吗?咱们那位尊贵的船长可不是个理想的船伴——我不是说他的品格有问题,恰恰相反,他是个英雄的苗子——而那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你离开。老兄,他的身上缠绕着某种使命,某种宿运,而没有多少东西比一个伟人更容易让他身边的人丧命了。酒鬼,赌棍,色胚……结交这些人都绝不会连累你自己,只要你把握好分寸,可一旦你认识一个英雄,他的事业总叫你倾家荡产。”

    马林伸手撩开鬓边的乱发,翠绿的眼睛中浮现出罕有的忧郁和阴沉。他用暗藏恐惧的声音对罗彬瀚低语道:“他们是英雄、神灵、鬼怪,是命运的宠儿与玩物。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无害地活着。别掺和诸神之战,朋友。”

    罗彬瀚安静地听完了马林的话。他仔细地看着这位相识颇久的牌友,仿佛生平第一次结识对方。最后他终于把手插进兜里。

    “不。”他说。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马林快速地说,“你猜我怎么想这事儿?我无意冒犯,不过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在故意自杀。老兄,你总能完美地无视那些关键的问题,哪怕它会要了你的命。”

    “那是因为我觉得它们真没那么关键。”罗彬瀚耸耸肩说。

    “而你不打算走。”

    “我就想看看他到底准备干啥。”罗彬瀚说,“我捡他那天就觉得这事儿怪稀奇的。这么大的热闹人一辈子能看几回啊?”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说服对方是不切实际的。最终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走出房间。罗彬瀚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马林。他一把勾住莫莫罗的脖子说:“走,咱们找你老哥去。”

320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中)

    尽管荆璜提供了一个笼统的方位,但罗彬瀚很快发现那是一句毫无参考性的废话——宇普西隆在北方,可他甚至搞不懂荆璜对北的判断标准是不是跟他一样。他总是按照就近的恒星来决定哪儿是东或西,可没准荆璜就不是这么看的。

    他拽着莫莫罗逛出寂静号,抬头看看天色,确定没瞧见一个特别虚假的满月,然后问道:“在吗?”

    “罗先生,我一直在呀。”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潇洒地摆摆手:“没说你,我找猫呢。”

    他又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看来黑猫的确不喜欢待在寂静号附近,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愿在莫莫罗面前现身。

    罗彬瀚忍不住扭头看看莫莫罗。无论他怎么打量,对方都像一个俊秀精神的人类小伙儿,只是除了有点发亮。可事实上那也远没有到叫人睁不开眼的程度,至少大多数时候没有。

    “老莫,你说少爷是不是有点夜视?白天不行夜里才行?”他对莫莫罗琢磨道,“我咋觉得他对你有点反应过度呢?”

    莫莫罗宽容地说:“那是因为玄虹先生的眼睛比较特殊,罗先生。他的眼睛联通着外部的世界,所以单纯的心灵幻象对他是不起作用的。在他眼中看到的一直是我的本体呢。”

    “你的本体?”

    “就是光呀。”

    罗彬瀚又瞅瞅莫莫罗。他仍然看见一个眼大鼻挺的漂亮小伙儿,头发末梢带着时髦的微卷,有点青春乐坛歌手的意思。

    他们一起朝着北面走去。迎面吹来一阵轻微霉味的风,让罗彬瀚的鼻子有点发痒。他揉揉自己的鼻尖问:“你说说你,当初咋就上了这艘贼船呢?”

    “因为我不小心撞到了寂静号。雅莱女士让我在船上工作来偿还债务。”莫莫罗解释道,“寂静号的隐秘模式真的很出色呢,我飞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在那里。”

    “那得算碰瓷吧?”罗彬瀚义愤填膺地说,“这咋能让你赔呢?”

    “因为确实是我撞的呀。”

    莫莫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而且我也觉得在这艘船上的工作非常适合丰富我的实习期阅历。如果只是固定地带在一个陷阱带星球任职,是很难遇到这么多极端情况的。”

    罗彬瀚几乎要为此感动了。但莫莫罗紧跟着又说:“而且雅莱女士开的实习工资很高呢!已经快要赶上宇普西隆前辈的薪水了!”

    “莫啊,你长长心吧。”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你收的那叫工资吗?那都是从人正经黑社会嘴里抠出来的赃款!”

    莫莫罗无辜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说法。但罗彬瀚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在装傻,他坚决不相信一个被消费主义毒害的吃土曼会不懂得肮脏的海盗资本是怎么积累起来的。

    他们继续往北方走,方向逐渐偏离了精美梦幻的糖城,向着覆满灰黑色沙土的荒野前进。莫莫罗显然和他那血缘存疑的兄长有着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他告诉罗彬瀚宇普西隆就在前方,并主动领着罗彬瀚行进。他的笃定也让罗彬瀚感到少许宽慰,心想宇普西隆或许安然无恙,只不过是和碰巧在野外和狗打了一架。

    罗彬瀚一步步踩在干燥的沙土上。这会儿他已闻不到寂静号周围那股奇特而阴湿的霉味,相反则是干燥和炎热。他总算想起来这地方算是一颗沙漠行星,糖城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幻玩具,在杜兰德人到来以前,野蛮与荒凉才是它的真实面目。

    “老莫。”他在苦闷的跋涉中说,“你有想过啥时候离开这艘船吗?”

    “这个我还没有考虑呢,罗先生。虽然我是一定会回去申请工作的,不过那也要等到实习期结束。对我来说,如果不能把和玄虹先生的这场旅途好好完成,那么就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实习了。”

    “那怎么样才算完成?”罗彬瀚扇着手说,“找到你的人间体?话说他也没法跟你一起回去吧?”

    “那个只是一部分啦,罗先生。而且我也并不需要人间体跟我一起回永光境。像宇普西隆前辈说的,成长并不是得到更多的物质资源,而是意志和心灵的磨炼。对于我们来说,就算和曾经的人间体分开了,对彼此精神的感受也一定会永远记住的。”

    罗彬瀚考虑了一下这事儿。他以为倒也不必让自己的精神去荼毒后人,于是又转开话题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嗯,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问题。”

    “说说?”

    罗彬瀚以为莫莫罗会像过去那样直率地说出想法,可这一次莫莫罗并没有。他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缓地说:“罗先生,之前在和玄虹先生一起作战的时候,因为他让自己的意识和星球连接在了一起,我也意外地感应到了他的精神和记忆。虽然只是短暂的几个画面,不过却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往事。在我和宇普西隆前辈出生以前,我的同胞中也有人曾经堕入了黑暗,为此造成了许多的灾难和不幸。”

    “你们那儿也有人成了星际罪犯啊?”

    “不是的。比那要严重得多,罗先生。在我的故乡流传着一个故事,是说在宇宙的尽头是一片由无意识构成的黑暗海洋,那里不存在任何光,生命无法在里边生存,甚至连肉身到达也做不到。只有一种办法能够前往,那就是从梦中落入那片无光之海。据说很久以前,我的一个祖辈做了那样的梦,在黑暗的深海里发现了沉睡的邪神。他把它们全部吃掉,自此就变成了黑暗的化身。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永光族是他的对手,一直到他彻底地失控,被他所吞噬的邪神给撕成了粉碎。虽然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但却给大家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伤害。罗先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莫莫罗用真诚而困惑的语气向罗彬瀚发问。他说:“我们是光的一族,是因为光的意志才能够延续下来的。所以只有在彻底否定这个信念时,我们才会面临衰老和死亡。为什么会有人质疑自己的生命呢?在我的祖辈堕落以前,他曾经是一个那样出色又温柔的科学家,可是却在目睹了深渊之梦后否定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悲伤的事啊,罗先生,他到底梦到了什么呢?在变成黑暗以后,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行动呢?我无法理解这种感觉,要怎样才能拯救这样的人呢?”

    罗彬瀚实在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他抓着脑袋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给整得精神变态了。建议少加班多喝水,少搞研究多睡觉。”

    “你是说要用平常心去包容他,让他感受到同伴的坚定支持,然后慢慢地感化吗?”莫莫罗问。

    “对对。”罗彬瀚胡乱地点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真的会有用吗?”

    罗彬瀚竭力瞪大眼睛表现真诚,握住莫莫罗的手说:“一定会有用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莫莫罗的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辉。他高兴地笑着,握住罗彬瀚的手使劲摇了两摇:“我明白了罗先生!请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堕入黑暗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去救你!”

    “整啥玩意儿呐?”罗彬瀚说。他还来不及问个清楚,荒野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线上。罗彬瀚眺望它棱角分明的轮廓,意识到那是个比寂静号还要高上几倍的巨大机器人。

321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下)

    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远远地观察那个令他肃然起敬的巨大机器人。他反复地观察它红白蓝相间的造型,终于断定那绝不可能是个活物。

    “老莫,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他说,“你老哥有对象没有?”

    “罗先生是说固定伴侣的意思吗?那个好像还没有呢,前辈好像比较欣赏英气一点的异性。难道罗先生想给他介绍吗?”

    “那倒不是。”罗彬瀚说,“我主要是怕他给我整个石破天惊拳。”

    他没有回应莫莫罗疑惑的表情,而是磨磨蹭蹭地朝那边走去。他很希望自己找错了地方,可种种迹象似乎又证明这里正是他的目的地。当他们走到机器人脚下时,机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罗彬瀚还在观察它的头部和胸腹,结果从脚跟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出口,宇普西隆从里头走了出来,远远地冲着两人招手。

    “喂,这边!”

    他大步向着两人走来,看上去完全就是宇普西隆本人。罗彬瀚悄悄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莫莫罗问:“这个是真人吧?”

    “就是前辈呀。”

    “确定不是别人假扮的?”

    “那是不可能的,罗先生。我能够感受到前辈的光波,那是别人无法伪造出来的。”

    “胡说,你当我没看过特摄。人小怪兽演你们演少了?”

    罗彬瀚继续将信将疑地打量宇普西隆,直到对方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又过来了?是玄虹之玉改变主意想去永光境了吗?那里真的很好玩的喔,虽然过去火花塔辐射造成的怪兽什么的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时不时还会冒出点新的怪家伙,肯定不会让他觉得无聊的。上回有个家伙躲在隔壁的星系做私人研究,把基里亚和辐射后的小钳虫混合在了一起,结果自己和附近星球的居民都差点被吃掉,真的是吓死人了啊。我觉得玄虹之玉肯定会喜欢的。”

    宇普西隆开始大笑。这下罗彬瀚差不多相信他是真货了。他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去,可还是感到一点不安。为了不让宇普西隆真的跑去重邀荆璜,他赶紧说:“我来报修的。”

    “啊?什么东西坏了吗?”

    罗彬瀚把金属圈环递了过去:“就这玩意儿。刚才突然一闪一闪的。算正常现象吗?”

    宇普西隆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

    “哦哦,这个呀。刚才忘了把这个东西的连接中断了,不好意思。应该是刚才战斗的时候影响到了吧。”

    “战斗?”

    “哎哎,就是这么回事。和你们说完话以后回到我的飞船附近,然后就被袭击了。对方是长得和玄虹之玉一模一样的人——”

    “长得像谁?”罗彬瀚大声问道。

    宇普西隆轻描淡写地挥着手说:“我知道那个不是他本人啦。模样和武器确实模仿的很到位,但是说话的样子也太成熟了,这么拙劣的演技是不可能瞒过我的……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想隐瞒吧?故意使用他的形象,在我看来更像是警告我不要插手闲事的意思。”

    原本还在微笑的莫莫罗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他问道:“那你受伤了吗,前辈?”

    “啊,怎么说呢,因为没有防备,稍微还是吃了点亏,不过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我的感觉来说,那不是以杀我为目标进行的袭击。不过这种事也不可能随便放过,我正打算写这件事的报告呢……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向一直盯着他瞧的罗彬瀚,无奈地举起手说:“不会还在怀疑我是假冒的吧?身份证明什么的我全都拿的出来喔,让莫莫罗问我一些过去的事也可以,像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人经历,冒充者是不可能知道的吧?”

    “万一他把你脑子剖出来读取了呢?”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哈哈,你还真是完全不盼着我好啊……”

    宇普西隆干笑了起来,看向莫莫罗说:“喂,莫莫罗,你的朋友好像有点反应过度啊。他是经历过什么刺激吗?”

    “罗先生是有一点悲观。”莫莫罗点着头说。

    “啊,我也觉得。不过当面说别人坏话还是不太好吧?那就算了算了。总之呢,虽然我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并没有什么危险。还是非常感谢你们关心的。回去以后也记得把这件事转告给玄虹之玉吧。特意使用他的形象来做这种事,我想应该不只是因为我们刚见过面的缘故……回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莫莫罗,要保护好你的朋友啊。”

    莫莫罗立刻答应下来。就在罗彬瀚以为宇普西隆要开始下逐客令时,对方却紧接着说:“啊,反正你们都来了,不如进里头坐坐?”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吧,基本上可以算是我的私人财产,有很注意处理涉密内容的。来吧来吧,顶部的风景很不错哦。”

    宇普西隆热情地邀请着。罗彬瀚本想稳健地拒绝,但那机器人看起来实在是奇特了,他的嘴自动地答应下来。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进了机器人内部,正在一条完全失重的管道里往上飞。

    “呃,”他对飞在旁边的宇普西隆说,“我有一个问题。”

    “是想问我为什么会需要一艘飞船吧?确实我本身就可以直接在宇宙里旅行,但那样的话很多精密设备和私人物品就不好携带了。而且别看它长这样,其实是一艘复合船,这个形态在灵场里跑得可灵活了哦。”

    宇普西隆带着自豪的表情介绍道:“它的造型是参考了我过去在白苹星工作时获得的一具当地装甲——当然,那种陷阱带产物是没法跨星层旅行的。虽然我很喜欢那具充满了大家心血结晶的装甲,可惜还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还是被敌人破坏了动力系统。当时我直接在驾驶舱里启动了自己真正的殖装,挣脱出来的时候把它从内部给破坏掉了。当时我的同伴和敌人们都吓傻了啊!搞不明白为什么装甲里还会套着另一具装甲。”

    他和莫莫罗一起恶作剧般地大笑。而罗彬瀚则在上升过程中左张右望。他发现这具机器人的体积尽管比寂静号大得多,内部却并没有空间充裕的感觉。管道外紧密地安装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宇普西隆时常帮他介绍,告诉他哪里是传动器,哪里是能源系统。当他们上升到一半时,罗彬瀚发现面前的球状虚空中漂浮着一个散发紫光的奇特符号。它整体呈现圆形,由无数复杂的花纹与线条组成内部结构,就那样静止地悬浮在虚空中。

    “啊,那个就是从门城买的魔舵。”宇普西隆指着它说,“严格来说应该是魔舵露在外面的封口,完整的魔舵是没法轻易拆卸或者安装的,需要找门城或者白塔才搞得定。虽然是个麻烦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它的样子还蛮酷的,所以就索性要求放在主通道旁边,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感觉是在观光了。”

    罗彬瀚也有同感。他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在寂静号上发现类似的东西。当他提起这件事时,宇普西隆抓了抓脑袋,语气微妙地说:“也不是所有船都会把魔舵暴露出来的。而且……怎么说呢,虽然只是听莫莫罗提起过几次,你们那艘船好像并不是买了门城或白塔的魔舵技术,应该是采用了某种没有在联盟市面上流通的技术方法。可以的话我倒是很想研究一下,不过你们那个船长是不会同意的吧。”

    他们在说话间穿过通道,落到一个半球形的房间里头。宇普西隆向他们介绍说这儿是机器人的头部,因为很容易被敌人当作驾驶舱所在,所以索性就什么设备也没装,直接设计成了休闲室。他对着头顶发出几条命令,房间的一面墙壁便打开了。日光与强风从外头冲进室内,晒得罗彬瀚有点睁不开眼。

    “这里景色很好哦。我特意没有用可视化系统,而是搞了一个可以伸出去的阳台。可惜你是不能在真空中生存的,不然可以再飞高一点,带你们去大气层外面看一看。”

    他们在观景台上待了一会儿,直到罗彬瀚被风吹得打起了喷嚏。与荆璜相比,宇普西隆的待客之道实在无可挑剔,他让机器人送来了温热的乳类饮料,聊了聊过去的往事,甚至还用自己的牌组和罗彬瀚打了几局群星争霸。他的牌技不能说很糟,只可惜牌组的质量不高。

    “喂,你这家伙哪里搞来的稀有卡啊!”宇普西隆拍着桌子说,“怎么会有闲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可恶啊,不要拿着其他犯罪分子的血汗钱买玩具!”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拍下最后一张牌:“你听听你说的是条子话吗?”

    最终两败一胜的宇普西隆还是只能弃牌认输。罗彬瀚心满意足,拍着自己的肚皮叹息道:“无敌的旋头队长倒下了……”

    “你不要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

    宇普西隆把他的“智械狂潮”牌组收了起来,然后转头对阳台上的莫莫罗说:“喂,莫莫罗,不要老是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记得储藏室里有几瓶不错的酒,今天就拿出来喝掉吧,还没来得及录进仓储清单里,机器人恐怕识别不出来。麻烦你去拿一下。就放在最外边的位子,系着粉色带子的。”

    莫莫罗立刻答应下来,跟着指引机器人离开了房间。当他离开以后,宇普西隆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说:“啊,有个弟弟真是太好了。”

    “你这话说的像人吗?”罗彬瀚谴责道。

    “因为是真心话嘛。怎么样?我这个弟弟是个很出色吧?在学校里的时候除了体育,其他每门功课都是满分,是绝对的优等生啊。要不是他总想做值外勤的守护者,本来工作是很好找的,根本用不着这么辛苦的实习。不过那家伙,哎,怎么说呢,思维稍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经常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

    宇普西隆正了正身体,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平时在你们的船上怎么样呢?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罗彬瀚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耸耸肩,把他所知道的莫莫罗的事讲了讲,宇普西隆时不时地插嘴说上几句。

    “对对对,他就是这个样子嘛……哎,学校里就是……慢着慢着,你说什么?他买了多少钱的土?”

    罗彬瀚不得不把买土的价格少报了一个零,即便如此宇普西隆依旧满脸纠结,揉着脸说:“哎,这个可不好啊。这样乱花钱的话以后工作了怎么办?这个我可要想办法说说他啊……”

    他唠叨了好几分钟,而拿酒的莫莫罗仿佛去了永光境那样迟迟不回。罗彬瀚故意不问这件事,他喝着饮料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么说就已经是准备讲了吧?”

    “你俩真是亲兄弟?”罗彬瀚问,“爹妈至少有一个重复的那种?”

    “你问话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不过,我们确实没有相同的父母,准确来说莫莫罗那家伙是没有父母的。”

    罗彬瀚渴望地盯着他。宇普西隆叹了口气说:“这个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周雨先生。总而言之,在我的故乡呢,兄弟、姐妹、父母之类的词并不单纯用在生育关系上——我们的生育方式和你们也不太一样就是了。总之呢,那对我们来说既可以出于真正的亲缘,也可以是一种荣誉称号,是羁绊和荣耀的证明。莫莫罗之所以是我的弟弟,是因为他是我找到的。”

    “找到?”

    “是啊。这个和我们的国家形式有关系。虽然光之国从历史来说是由三个传统种族构成的,但只要具备和我们相同的生命形式,也有着同样的向往和理想,那么就可以被接纳为永光族。莫莫罗是以这个形式被接纳进来的,在那以前,他是永光境尽头某个星系的一束光。”

    罗彬瀚惊诧地望着他,不太能确定他是在陈述还是在夸张。于是宇普西隆继续说:“那是我在读书时所做的事,周雨先生。莫莫罗不是跟你提起过尽头之海的传说吗?实际上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听说过那个传说,而且还很想验证它。那时我非常的年少气盛,明明对外面的世界那么无知,但却非常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决定要亲眼看看尽头之海是不是存在,所以就一直朝着外面飞。到底飞了多久呢?在我感觉里简直就像是半辈子过去了,更糟糕的是我还因为莽撞而迷了路,最后只好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地前进。那时我简直吓坏了,已经不想再考虑什么尽头之海的事,只想快点回到家里而已。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地方。那里非常非常的荒凉,到处都是毁灭的文明遗迹,真空里漂浮着各种生物的尸体。”

    他回忆着往事,笑了笑说:“如果现在回想的话,那里应该只是某个因为内战而毁灭的文明遗迹,战争的烈度甚至连跨星系级别都没达到。可那在年幼的我看来实在太可怕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掉进了无光之海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朝最亮的方向飞。我想既然这里只有黑暗与死亡,那么最亮的位置一定就是我故乡的方向,可是等我找到那片光的时候,才发现它只是一束漂浮在空中的光团。当我触摸到它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说了,我只能告诉你我最后的假设,那就是在那个星系的过去曾经存在某个科学家。当最终毁灭一切的内战到来时,他既没有用自己的学识保护自己,也没有记录下任何关于自身文明的辉煌技术。他在最后所尝试的一切,是对着他们恒星的光辉不断进行一种同调试验,想要把自己年幼儿子的思维也转换成光波,让他用这种方式存活下去。那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是他的孩子被变成了光,还是说光被刻写上了他孩子的记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最终的成品没有他儿子的记忆,甚至也不能称为‘生命’。它只是带着某种类似精神的波动,残留在那片黑暗的虚空,直到我碰到那团星系尽头的、不断朝外面散发出辉尘的光,我试着把自己带着的备份殖装匹配到它身上,然后亲眼看着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全身都是银色的永光族,一个好像才只有几十岁的男孩。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知道即便是这片荒凉的废墟,曾经也有那样的爱存在过。在那个瞬间我就决定了——我把他命名为莫莫罗。”

322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上)

    他们聊了至少十分钟以后,莫莫罗才姗姗来迟地回到房间里。他手里果然抱着两瓶包装精美的酒,看上去很像是香槟,在接近瓶颈的位置分别系着一个粉红缎带的蝴蝶结。

    “啊,对了对了,就是这个。辛苦了,莫莫罗。来,把它放这里吧。因为是不久前被人赠送的酒,所以我也不知道味道会怎么样。正好你们来了,所以就一起尝尝吧。”

    宇普西隆直接用手指捏住瓶塞,把它“啪”地拔了出来,然后分别倒在三个机器人送来的杯子里。罗彬瀚趁机拍了拍坐在自己旁边的莫莫罗:“你咋去了那么久?上厕所啊?”

    “没有呀,罗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是前辈船上的机器人带我去的。好像是没有算对最短路径呢,一直带着我在各个区域转圈。”

    罗彬瀚长长地哦了一声。宇普西隆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干笑起来:“哎,可能是我之前调试的时候不小心搞错了什么吧。没办法,为了节省成本就选了比较廉价的控制系统嘛,出点错也是没办法的。总之就别管这些了,还是来喝酒吧!”

    他异常殷勤地举起酒杯,罗彬瀚和莫莫罗也只好跟上。当杯子碰到一起后,罗彬瀚看到宇普西隆张开了嘴,看起来想说一些祝酒词,可他却在那里稍稍僵了几秒,仿佛是一时语塞,然后才继续说:“这杯酒就祝大家前途顺利吧。”

    罗彬瀚觉得这祝酒词似乎欠点意思,不过他也不清楚祝酒词对于永光族来说到底算不算是异国文化,因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举杯喝了下去。他尝出这是一种带着甜味的果酒,尽管气味很淡,后韵却很悠长,像细长的渔线在喉咙里缓慢滑动。那感觉很古怪,但却并不难受。

    “这是什么酒?”他有点好奇地问。

    “这个嘛,似乎是用外域产出的水果酿的,叫做‘丝兰耶’。听起来感觉有点女性化对不对?据说在当地是献给丰收女神的酒,所以都是用当季收获的产物酿造的——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因为刚被赠送嘛,以前也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宇普西隆平静地说着,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爽快地喝了下去。罗彬瀚盯着他喝酒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无法将之确切地描述出来,但那种直觉却促使他开始眼神乱扫,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室内的杂物。他很快注意到酒瓶上亮眼的粉色丝带蝴蝶结。

    “我能问问这酒是谁送的吗?”他说。

    “啊?你这语气好像没在想好事啊。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个是粉丝送的。”

    “你有女粉啊?”

    “是整个家庭啦,家庭!虽然装饰丝带大概是女儿缠上去的。打得很漂亮吧?是个非常小的女孩子,大概只到我膝盖的样子,结果打出来的蝴蝶结都这么好看,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特别灵巧的人吧?”

    宇普西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光以后继续说:“之前在追踪冻结的时候,有一度躲在巷角里变身,结果恰巧被那户人家给看见了。结果他们正好又都是粉丝,当场就把我认了出来,所以就送了我这个。”

    “那你还挺有人气的啊。”

    “与其说是我有人气,不如说是《白苹星流浪英雄谭》。那部剧本来就是为了公共安全部出于宣传目的而推广的,就算在外域也有传播度。虽然我个人有点很不好意思,但是因为能力性质的问题,这种宣传角色的担当已经算是我们永光族的传统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力的理由推脱。虽然如此,毕竟那个故事是要给公众看的,并不完全是我的经历。所以与其说是我受欢迎,我倒觉得更应该算是那个剧组的功劳。结果到头来连我也跟着收到了好处,还真是有点惭愧。你看,他们还送了我这个。”

    宇普西隆挠了挠脑袋,忽然从外套里侧抽出一张叠起来的彩色卡纸。他将卡纸展开,露出里面写着“宇普西隆”字样的霓虹色字迹。那文字不断地变幻着光彩,同时还有音乐从纸面上传来。

    “哦哦,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

    宇普西隆只让它唱了几秒,然后很快地吧它折了起来。但那熟悉的声音却勾起了罗彬瀚的记忆,他意识到当他和周温行对峙时,自己曾经听到过十分类似的声音。他把这件事告诉宇普西隆,结果后者又开始干笑。

    “这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张音乐卡片了。说到底还是我不够谨慎的错,在蹲守‘冻结’的时候,我正好把这张卡片塞在外套里,结果当我准备冲到地下去的时刻,这个东西居然掉了出来。总算我及时地抓住才没有弄丢,不过因为急着冲下去阻止‘冻结’,所以也没有来得及立刻把它合上,直到落地以后才赶紧收起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背对着你,你才没注意到吧。”

    罗彬瀚已经没法记得那么真切,但当宇普西隆和周温行开始对峙时,他的确没有再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除非宇普西隆喜欢在登场时亲口给自己唱主题曲,否则这张粉丝赠送的音乐卡片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你随身带着这个不麻烦吗?”他随口说。

    “还好吧,因为只是个没什么重量的小玩意儿。不过确时收起来更好一点,这种卡片材料不是很结实,是很容易毁坏的。”

    宇普西隆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仍然把卡片塞进了外套里侧。因为他之前所讲的话,罗彬瀚不免有点怀疑他这身外套服装的真假。他本打算问上一问,但却被其他的发现吸引了注意。

    “你喝得是不是太多了?”他说。

    “有吗?”宇普西隆看了看酒瓶。就在他们谈话的时间里,宇普西隆还在不断地倒酒、饮酒,转眼就喝掉了一瓶多的量。他看上去没什么醉意,但罗彬瀚却从中嗅出了某种怪异。

    “哎,是你们喝的太慢了啦。本来就打算把这两瓶酒在今天消耗掉的。”

    罗彬瀚还没有理清思绪,宇普西隆就已经把剩下的酒分别倒在了三个人的而杯子里。他晃晃杯子说:“这酒的味道真不错呢,令人联想起把它们送给我的那户人家。真希望还能再看他们对我笑的样子……时间够的话就算合影也没问题。哎,什么时候我才能休假呢?”

    话题至此变得零零散散。在他们喝完了两瓶酒后,宇普西隆终于表示时间已经不早,这场临时的聚会也应该结束了。他把罗彬瀚和莫莫罗送出机器人,冲着他们挥手道别。

    就在返回机器人内部以前,他又转过头叮嘱道:“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再外出了,如果一定要出来,那么就跟莫莫罗和玄虹之玉一起走,应该会比较安全。我这边的话完全应付得过来,所以之后也不必再过来探望。随便跑到这种野外实在太危险了。那么就这样吧,后会有期了。”

323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中)

    因为宇普西隆坚决的语气,罗彬瀚不得不相信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尽管他对那个荆璜的冒充者还有许多疑虑,但他更宁愿去和雅莱丽伽商量。

    他们最后对着宇普西隆的机器人座驾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回走。途中罗彬瀚穷极无聊,aqq i don't捅捅莫莫罗的胳膊说:“老莫,你知道自己是哪儿出生 f吗?”

    “知道呀,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在永光境的珐柱星系面临毁灭的时候,它们的某颗太阳在熄灭前发出了最后一束光。由于某个当地科学家所引发的以太效应,所以那束光并没有照射出去,而是被一直留存在了原地。那个就是诞生以前的我。”

    “那你还记得更早的事吗?”

    “完全没有印象呢。因为在宇普西隆前辈碰到我以前,我只是记载着一些信息的光而已。既然没有外界干预,也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产生。和罗先生你现在看到的太阳光并没有任何区别。”

    罗彬瀚抬头望了望天。这里的恒星之光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老家更偏昏黄一些,他没法想象莫莫罗曾经是这种东西。

    “太阳成精了。”他喃喃地说。

    “玄虹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呢。他说在他的故乡,很多自然地貌只要具备着一定的形势,就可以演变成存在独立意识的生命体。不过,如果只是单纯地存在地形就做不到,必须有着外在生命的情感投射才可以。被相信淹死过无辜女性的湖会诞生出哀愁的水灵,被认为吉祥的山也会真的生出对人有益的山灵。他还说如果神念在高灵带被放得足够大的话,什么东西都可以被赋予生命性。”

    “他那是胡说。”罗彬瀚不屑地说,“先把丫自己的左手整活了我看看?”

    他们慢悠悠地溜回到寂静号上。这时雅莱丽伽已经像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花朵糖,翻动着一本罗彬瀚感觉从没见过的书。当罗彬瀚和莫莫罗走进舰桥室时,她立刻就把书收到了身后。

    “您看啥呢?”罗彬瀚故意这么问。他还悄悄地瞄了眼旁边的暑假,没发现少了其中的哪一本。

    “私人收藏。”雅莱丽伽说。她垂在椅脚边的尾巴尖一点一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实际上罗彬瀚的心情也很不错,但他还是不得不清了清喉咙,把宇普西隆不久前遭遇的袭击告诉她。雅莱丽伽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原地若有所思。

    “又是那奶茶妹?”罗彬瀚问道。

    “他们如影随形。”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就一点都甩不脱?还是因为这船本来是他们的?”

    罗彬瀚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猜测,可雅莱丽伽只是摇头。

    “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最后她只是这样说,“三天后我们就离开迷野带。”

    “行吧,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远离联盟的地方。从一条船长听说过的捷径绕开旧星河战线,直到找到一个相对繁荣的文明。我们会在那儿继续打听消息。”

    她没有说清楚到底要打探什么消息,不过那对罗彬瀚也足够满意了,他以为雅莱丽伽对他吐露的事情似乎已比过去多一些,哪怕还不算顶配合,至少没再一尾巴抽在他的屁股上。为了庆祝这项进步,他从口袋里掏出牌组说:“来一局?”

    雅莱丽伽的尾巴明显地摇晃起来。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拉过莫莫罗挡在身前,然后继续大胆地发出挑战。遗憾的是雅莱丽伽最终没有上当(没准她早就知道乌奥娜送来的礼物是什么),罗彬瀚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小算盘。

    “少爷人呢?”他转口问道。

    雅莱丽伽悠闲地晃着链子说:“船长已经睡着了。”

    “还没睡够呐?他属猪啊?”

    “他提前醒来了一段时间。”雅莱丽伽说,“当你遇到‘冻结’时,他做梦的速度开始变快。直到莫莫罗回来,他几乎立刻就醒来了。我猜那对他的身体有一定影响。”

    她的话使罗彬瀚想起了荆璜和宇普西隆见面时的状态。当时荆璜确实显得有点恍惚,罗彬瀚以为这是一种过分延长的起床气。但那似乎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至少他没从雅莱丽伽的态度上瞧出来。

    “他的手又坏了?”他随口说,“这附近能修吗?”

    雅莱丽伽摇摇头,但仍然没露出什么苦恼的表情。罗彬瀚思考了一会儿,同样以为少一条手臂对荆璜不算什么特别麻烦的事儿。他在舰桥室和莫莫罗一起看了几集《白苹星流浪英雄谭》,然后溜达着去找荆璜看看情况。但这一次荆璜的房门紧闭着,没有为他敞开,罗彬瀚无论是按铃还是敲门都毫无反应。

    “船长设了免打扰。”∈从空气中钻出来说,“你肯定是进不去的,除非他乐意。不过我看他不乐意,连我也进不去。”

    “他有说啥时候醒吗?”

    “三天后。我猜的。因为他把门禁设成了三天。”

    罗彬瀚只好罢休,晃回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按照雅莱丽伽给的指导锻炼锻炼手脚。他还设法跟菲娜多套了点近乎,那不能说很成功,不过现在当他摸手上戒指的凤纹时,菲娜看上去就没那么沮丧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时,他在∈的呼唤下走到舰桥室,参加了马林准备的送别仪式。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一起分享了糖果蛋糕,罗彬瀚甚至还看到了星期八。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对这小丫头的种种奇形再也没有恐惧。他端着蛋糕,故意凑过去说:“抱抱?”

    星期八睁着蓝宝石般的眼睛,笔直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自己藏到莫莫罗身后。她的反应令罗彬瀚既震惊又悲痛,摸着自己的连对马林说:“我最近气色变差了?”

    端着酒杯的马林仔细打量了他几秒,然后总结道:“你的眼睛有点黑。”

    “废话,我他妈眼睛不黑就变种了。”

    “只是一种感觉。”马林耸耸肩说,“你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前深一点儿。还有眼白的部分,倒是没生血丝,不过颜色有点浑浊。也许你该早点睡觉。”

    罗彬瀚以为马林的话完全是喝多酒以后的胡说八道。他没把这件事放在欣赏,又继续不屈不挠地骚扰星期八。

    “我能许个愿不?”他说,“最近我看了个特别长的片子,结果放一半就没了。再让我看看后续?”

    星期八从莫莫罗背后探出半张脸,目光难测地望着他。罗彬瀚还准备接着调戏她,却突然意识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他转头朝后望,看见舰桥室的入口走进来一个白裳如雪的宫装女郎。

324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下)

    罗彬瀚从没料到自己会在寂静号上看到那个形象,他差点吓得尖叫起来,直到对方抬起飘飘的白袖挡住脸,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对不住,”她有点含糊地说,“波帕把化金粉撒多了,哎,我应该在上面写个标签……”

    一个巴掌大的金属脑袋从她怀里探出来,用婴儿般短小的手臂拍打了一下她的胳膊。

    “绾波子。”它说,“脸上还有。”

    宫装女郎连忙用衣袖擦擦自己的脸。这会儿罗彬瀚才发现她的衣服上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细灰,她的发鬓歪歪斜斜,一根银簪上面还沾着蠕动的黑点,看起来像是某种蚁类。那样子实在不大光彩,却叫罗彬瀚如释重负。他总算想起来自己的船上可远不止马林一个临时乘客。

    当绾波子忙着收拾自己时,乔尔法曼也从舰桥室的门后钻了出来。先对着室内观察了一圈,然后直奔桌上的蛋糕而去。她向马林问清楚了蛋糕出现在舰桥室里的理由,然后迅速给自己弄了一大盘。

    雅莱丽伽走上去同绾波子打招呼。这位云中城的炼丹士自登船以来就鲜少出现,以至于罗彬瀚竟然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他很怀疑绾波子也不知道这艘船的常驻成员是什么性质的团伙。

    他还在盯着绾波子的裙带发呆,这时乔尔法曼端着蛋糕走了过来。她问罗彬瀚:“你的蜥蜴呢?”

    “房里睡觉呢。”罗彬瀚说。

    乔尔法曼不停咀嚼着,看上去也不怎么失望。

    “我饿死了。”她说,“波帕和绾波子在拿东西喂虫。我在旁边帮他们搬炉子,还有看住虫堆。绾波子弄了太多的虫,而且它们都不能吃。”

    罗彬瀚瞄了瞄她裸露在外的金属皮肤。他依稀记得乔尔法曼时可以依靠电力或者别的什么能源生存的,不过看来她还是对胃酸消化情有独钟。

    “你们在房间里搞什么虫子?”他有点好奇地打听。

    乔尔法曼显然没有蓄意隐瞒的意图,但她也没法说出更明白点的内容。罗彬瀚刚准备抽出牌组跟她来一局,和雅莱丽伽说话的绾波子却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叫。罗彬瀚的神经还没从近日来的连串风波中缓和过来,差点被她叫得心跳停摆。他僵硬地回过头,看到绾波子一手抱着波帕,另一只手则捂着脸颊。

    “你说这附近有中心城的派出员?”她尖叫道,“确定是真的派出员?”

    “他提供过身份证明。”雅莱丽伽说。

    “那太好了!我有非常重要的发现必须告诉中心城!那个人在哪儿?我必须马上去见他!”

    绾波子的声音听起来高昂得吓人,像是随时都会尖叫着抓过什么东西砸碎。罗彬瀚着实被她的异常给震住了,甚至不敢凑上去找波帕打牌。

    “她太久没睡觉了。”乔尔法曼挖着蛋糕说,“也没有认真吃饭,就只是研究虫子。我看到她之前把小面饼喂给虫子,然后把虫饲料往自己嘴里塞。我也吃了两口,那真的不怎么样。”

    “那他妈到底是什么虫子?”罗彬瀚有点吃惊地问。他并没真的指望从乔尔法曼那里得到答案,而是直接盯着雅莱丽伽。他注意到船副的表情不是那么轻松了。她慢慢地扫着尾巴,像在考虑绾波子的要求。

    “你不能单独外出。”她说,“可能会遇到袭击。”

    “我有自卫能力……”

    “你没有。他们杀死过白塔法师。”

    绾波子揉着脸的手停下了。她好像终于从那种过度亢奋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吸着气说:“你们?”

    “我们可以安排人护送你去找他。”雅莱丽伽说,“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你要决定是否留下。”

    罗彬瀚怀疑她早就打算和绾波子提这件事。与马林不同,绾波子看起来早就主意已定。她扶了扶发簪说:“我得回一趟中心城,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帕荼摩的朋友。我想那个派出员会愿意送我一程的。”

    “他恐怕有别的事要做。”

    “等他听完我的发现后就会改变主意了。”

    她的话又加重了罗彬瀚的好奇。他不自觉地引颈探望,想知道那些蚂蚁般不起眼的小虫究竟有何玄虚。就在他大肆想象时雅莱丽伽把他叫了过去。

    “你和莫莫罗一起送她过去。”雅莱丽伽命令道。

    “又找老莫他哥啊?”

    “最好别让她落单。”雅莱丽伽自顾自地说,“——以及。”

    “以及啥?给您老人家打包点糖回来?”

    “你可以开子舱飞行器过去。别走路。”

    罗彬瀚一下僵住了。直到莫莫罗拉着他坐进子舱内,他还在琢磨着自己几天前为何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去炎热又干燥的荒野上乱逛。

    绾波子抱着波帕和他们一起同行。和罗彬瀚上一次见到她时相比,她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只有在波帕伸出双臂时才会把它抱起来,对它的脑袋亲上一下。

    “我想波帕需要更换一些新的零件。”她叹着气说,“帕荼摩是个很怕孤独的人,所以他给波帕设计了许多情感模块,但没有任何安全防卫系统。他希望波帕是个单纯的陪伴机器人,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波帕出任何事,而整个联盟没有比中心城更安全的地方了。我想如果帕荼摩还有朋友留在那里,他们也许知道该怎么给波帕的系统升级。”

    “升级波帕。”波帕坐在她怀中,向往地拍打起自己的肚皮,“波帕变成乔乔!”

    “那也不必如此。”罗彬瀚插嘴道。

    他们很快抵达了几天前宇普西隆停放飞船的位置。罗彬瀚还在考虑怎么跟宇普西隆解释自己又一次出现的理由,却发现停靠在那里的飞船并不是前几天见到的机器人。

    那是一艘由许多小型模块构成、宛如魔方般六面端正的彩色飞船,静静地悬浮在荒野上方百米的位置。它的体积比宇普西隆的机器人还要庞大,在干燥的沙土表面投下一片岛屿似的阴影。

    罗彬瀚纳闷地望着这一幕。他不能肯定这会不会是宇普西隆飞船的第二形态,就像寂静号在燕子与海盗船之间的转换。

    他转头望向莫莫罗,发现后者也跟自己同样困惑。他问道:“老莫,你哥在不在里面?”

    “好像是不在呢。”

    “啥叫好像?你们不是心有灵犀的么?”

    “那个是需要双方同意的,罗先生。如果宇普西隆前辈想要隐藏行踪的话,我就无法知道他是否在附近。不过,这艘船似乎不是前辈的风格呢。”

    莫莫罗仍然疑惑地眺望着空中的魔方飞船。而罗彬瀚又开始感觉到几天前那种强烈的不祥。

    “老莫,”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到你老哥的?”

    “就是上一次我们离开以后。我想是前辈不希望我们再来的意思,所以就没有特意跟罗先生你提起。”

    不祥的感觉逐渐加重。罗彬瀚开始操作子舱飞行器,让它朝着空中的魔方飞去。当他们靠近到半里内时,对面飞船底部的某个小模块亮了起来。

    魔方顶部浮现出一个宏伟的半身影像,像顶天立地的巨人那样俯瞰着他们。罗彬瀚很希望那是宇普西隆,然而那显然不是。它很像某种鸟类生物,配色接近企鹅,可它的头部却显得很大,在脖颈的位置绑着一个红色的领结。

    虚像开口说话。它的声音比造型要温柔许多,像处于变声期的青少年。

    “谁是你们?”它说,“你们的身份被要求报告。”

    罗彬瀚还不知道子舱飞行器的喇叭怎么开,他只好派出莫莫罗作为代表去交涉。当同样体型庞大的银石巨人飞在空中后,那鸟类的虚像立刻发出了细细的惊叹声。

    “你的身份被我理解。”它慢慢地说,“宇普西隆的弟弟是你?”

    银石巨人悬在空中,双手叉腰,肯定地点了点头。莫莫罗的声音在罗彬瀚脑袋里回答道:“是的,我的名字是莫莫罗。请问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莫莫罗,你被我问候。你兄长的同事是我。”

    “那么宇普西隆前辈是在您的船上吗?”

    “不。”鸟类说。

    银色巨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它的脸,罗彬瀚已经能够想象出莫莫罗眨眼的样子。他听到莫莫罗继续问道:“那么能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前辈吗?”

    “不能,歉意被我表达。他无法被我们在当下联系。”

    罗彬瀚的心开始往下沉。莫莫罗安静了几秒,然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虚像说:“宇普西隆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在这颗星球表面搜索‘冻结’的事实被我们发现在两天前,取而代之,他的飞船被他驾驶离开此处。最后从他飞船上采集的信号分析被我们分析,结论,旧星河战线被他作为最后目标。”

    银石巨人把叉在腰上的双手放下了。它是那么庞然,但在罗彬瀚看来却好像小孩般手足无措。

    “啊,是这样……您知道前辈为什么突然离开吗?”

    “原因在被我们至今寻找。”鸟类回答道。它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尽管有许多同样路径的先例存在,宇普西隆是一个可靠的战友的事实仍旧被我们相信。目前,原因正在被我们分析,他叛逃离境的反向证据被我们仍旧渴望获得。作为他的亲属,你被我们希望不插手此事,并耐心等待,直到被我们最后通知。”

    它说话的嗓音很稚嫩,但谈吐却很冷静,令罗彬瀚感到手指尖都发痒。他仰头望着银石巨人几乎看不出表情的面部,假如莫莫罗说一句话,他肯定会摸索着找出子舱飞行器的武器系统。他敢肯定这玩意儿里藏着点核弹之类的东西。

    “我明白了。那么拜托你们了。”银石巨人说。

    它的身上散发出一阵光芒,又变回了坐在子舱飞行器里的莫莫罗。他端正地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低垂。

    “绾波子女士,”他说,“看来宇普西隆前辈暂时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了。但是这驾飞船的主人是前辈的战友,你的事情托付给他应该也可以。”

    绾波子和波帕一起发着呆。直到莫莫罗又把话说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地抱紧了波帕。

    “这……”她迟疑地说,“此事也急不来,不妨推迟几天。你,你还是先顾兄长之事吧。”

    “那么真的太感谢你了,绾波子女士。”莫莫罗说。他再也没有多讲一句话。罗彬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好又把子舱飞行器往回开。这归途又漫长又死寂。

    “罗先生。”快到寂静号的时候莫莫罗轻轻地说,“我想我可能要提前离开了。”

    “别瞎扯。我被这事整得头疼呢我给你讲。”罗彬瀚说。

    莫莫罗只是笑了一下。他真诚地说:“虽然我很希望能继续和大家一起旅行,但是前辈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笔直地把飞行器开向寂静号,脑袋中想起宇普西隆谈论莫莫罗的声音。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梨海市,想念周雨,他的父亲,母亲,罗骄天,俞晓绒(又名詹尼娅·迪布瓦),以及那些他从没觉得自己特别在乎过的熟人。

    子舱飞行器钻进寂静号里。罗彬瀚拉着莫莫罗跳出舱外,去找荆璜的房间。他一遍遍地按门铃,直到∈又晃出来说:“你知道他还在睡觉吧?”

    “睡什么睡。”罗彬瀚说,“起来嗨啊。”

    他继续按门铃,大概按了半个小时。莫莫罗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直到绾波子也抱着波帕走过来。她把手按在门边的显示屏上,房门便打开了。

    “嗯?”罗彬瀚说。

    “绾波子找了雅莱。”波帕举起手说,“波帕告诉她船上的权限在谁手里。”

    罗彬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昂然向前挺进。他发现荆璜果然靠在墙角,像木偶般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呼吸的节奏。但这吓不倒他,他开始揉搓拳头,准备温和地叫醒对方。但雅莱丽伽显然没完全跟他说实话,当他靠近到三步以内时,荆璜的领口里飞出许多翠绿的光点,绕着荆璜盘旋护卫。随后荆璜睁开了眼,空洞地望着他。

    “你干嘛?”荆璜说。翠星又重新钻回他的领口内。

    罗彬瀚大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少爷,情况变了。咱们得去旧星河战线。”

    “……啥?”

    “没时间解释了。”罗彬瀚继续说,“老莫他哥丢了,失踪了,和寂寞一起私奔了。据说他去了旧星河战线——你说这咱们能忍吗?快!快点起床出发!老莫寻亲记绝赞上映中!”

    “你他妈要疯啊?”荆璜说。

    “你就说去不去吧。”

    “你知道旧星河战线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就是旧的星河战线呗。”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罗彬瀚看到荆璜的脸黑了。

    “那个逼逼叨的死灯泡眼……都告诉他别多管闲事了。他去哪里管我屁事,让他弟去找啊。”

    “那主要是我也想知道他哥突然跑路是图啥。”

    荆璜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想关我屁事”。对此罗彬瀚毫不退缩,他潇洒地伸手一扬,揪住荆璜的头发凛然道:“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滚。”

    “你现在让我滚有用吗?老子当初是你挟持上来的!起来!出发!”

    罗彬瀚气势汹汹地抓起荆璜,奔向舰桥室的方向。莫莫罗跟在他旁边,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些许笑容。

    “罗先生和玄虹先生感情真好啊!”他高兴地说。

325 所赠贺卡与骨(上)

    荆璜站在魔方飞船底下,仰头朝着上面看。

    “下来。”他说。

    魔方飞船没有反应,于是荆璜又重复了两遍。他的声音在旷野中那样微弱,可荆璜似乎很相信隔着百米的距离与重重飞船外壁的阻隔,对方也照样能听见他的声音。当他重复到第三遍后,飞船仍然毫无动静,要么就是船内的主人全然没听见悍匪的要求,要么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无视他。

    于是荆璜抬起自己的右手。由于他的左臂软绵绵地瘫在身侧,那姿势看起来有点像在吊盐水。罗彬瀚还来不及把这个感想说出来,就发现头顶的风云急剧地流动着,天光的颜色渐渐趋于灰暗。

    他赶紧冲上前,拍掉荆璜高举的右手:“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召雷。”荆璜说,“先劈下来再说。”

    “咱能文明点做事吗?您船副她老人家不是让咱们先礼后兵?”

    “刚才礼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丫装死。劈它。”

    “那是人条子的船!你把人船劈坏了谁赔啊?”

    “让它去找无远好了。”

    罗彬瀚还想跟他说道说道关于啃老和家庭关系的问题,但荆璜已经不管不顾地一扬手。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空中阴云狂涌,一道暗紫的雷电从云涡深处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魔方飞船表面。整个世界在那瞬间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雷霆的轮廓撕裂了罗彬瀚的视觉。

    他捂着眼睛惨叫道:“荆璜!你他妈哪来的这花活?”

    “以前就会啊。在你被那个矮星魔绑架的时候不是用过吗?不过那个用的是掌教写的符箓。那个再小的东西也不会劈歪的。”

    “放屁!上一次哪有这么亮?”

    “上次那个小。这个大。”

    罗彬瀚感到双眼像被抹了洋葱汁那样痛苦难耐。他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一边气愤地说:“少给老子胡扯,这是大小的问题吗?上次哪他妈有这么亮?你放闪光弹是打它还是阴我呐?”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察觉到荆璜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罗彬瀚努力揉了两下眼睛,总算又能看清远处魔方飞船的景象。飞船在紫雷的攻击下安然无恙,一层半透明的球状蓝光将它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魔方飞船开始变化。一个模块从最底部伸长出来,像炮口般对准了他们。大头企鹅的影像出现在飞船上方,十分严肃地俯视着下方。

    “请报告身份。”它说,“我的飞船被你们攻击。理由需要被我知悉,否则行为将被视为有预谋的袭击。”

    “你是那个红色灯泡眼的同事吧?”荆璜说,“我找他要钱。”

    大头企鹅的影像晃了一下脑袋。

    “他弟在我船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他弟撞了我的船,现在没钱还想走。我找他要钱。”

    大头企鹅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后它说:“请提供需要被偿还的金额。在适度范围内它将被我代为偿还。”

    “一亿智思币。”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大头企鹅没说话,但它的脖子开始明显地缩短,想要竭尽所能地挤进身体里去。

    “这笔开支无法被我承担。”它庄严地宣布道,“它必须被你和宇普西隆直接讨论。”

    “……你先攒钱买个像样点的翻译器好了。”

    “我的声音无法被常规设备分析。”

    “那你以后倒着叫吧。”荆璜说,“喂,那个红灯泡眼到底为什么跑了?”

    “原因正在被我们寻找。”

    “就没点什么线索吗?”

    对方的影像停顿了几秒。它显然并不是实体,但却准确地用那直径超过火车头的漆黑眼睛盯着荆璜。罗彬瀚突然意识到它大约也许可能也是一种鸟类——那是否意味着它也很容易听荆璜的话?

    大头企鹅显然不像罗彬瀚所熟知的其他鸟类那样能够被轻易驱使。但它竟完全没有计较荆璜企图把它的飞船劈下来的事实,而是耐心地说:“冻结正被我们追逐,一个重要的位置被宇普西隆占据,擅离职守不可被接受。某种胁迫被我们的主要怀疑,但威胁来源尚未被证明。等待通知是你们应该采取的行为。”

    “他好歹也是你们的人,没那么容易威胁吧?就算真的遇到什么麻烦,难道就一点信号都没有透露给你们吗?”

    “宇普西隆最后留下的报告已被我们最后的接触者是与他同组的成员。这一记录的内容已被全面审查,他受到精神控制的可能性已被基本排除,没有任何隐语信息被发现。”

    荆璜开始沉思,而大头企鹅炯炯的目光逐渐令罗彬瀚心虚。他想起自己和莫莫罗第二次去探望宇普西隆的事,如果这只大头企鹅也知道这件事,显而易见他和莫莫罗也会变成导致宇普西隆失踪的重要嫌疑人。而尽管宇普西隆没有表露出抓捕荆璜的意思,他的同事们可不一定有相同的主张。他鬼祟地扯了一下荆璜的衣袖:“少爷,算了算了。问不出来咱就走吧。”

    他们钻进子舱飞行器里,和等待在那儿的马林会合。

    “怎么样?”马林问。

    罗彬瀚摇摇头。

    “那只鸟可能在撒谎。”马林提醒道,“他们可不会轻易把内部情报泄露给外人,如果他们怀疑宇普西隆在采取非法行动,那就更加不会那么做。毕竟你们船上有他的亲人。”

    罗彬瀚不能说马林的判断毫无可能,但大头企鹅给他的印象其实不坏。“我觉得它挺实诚的。”他说,“主要就是说话有点费逻辑。”

    “你不了解文波第帝皇企鹅,老兄。它们里头可出过不少知名的骗子。我没说它们全都是,但它们可是靠着抢劫出名的:先装得像是呆头呆脑的可爱野生陷阱带小动物,被一些没警惕心的蠢货引到船上喂食,然后从嘴里掏出武器——你能想象这场面吗?”

    “那是不能。”罗彬瀚说,“不过那也还行。毕竟那是企鹅,我见过更没良心的品种。”

    他不再跟马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驾驶着子舱飞行器朝港口飞去。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把马林平安地送去乌奥娜身边,然后继续试着打探关于宇普西隆失踪的情报。这是雅莱丽伽的底线要求:他们要在三天内尽可能弄清楚宇普西隆失踪的原因,然后才考虑是否出发去旧星河战线。

    那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任务,不过罗彬瀚确有一点思路。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思路八成是对的,但他没有在马林面前提起一个字,而是满嘴闲话地把他送到了乌奥娜的飞船前。曾经跟他见过一面的高跟鞋少年帮马林搬运行李,还想要请他们进去坐坐,但罗彬瀚拒绝了——他私心上有点希望这事儿和乌奥娜没什么关系。

    直到马林消失在飞船的入口,他才把子舱飞行器往上开,一直开到地面上的建筑小得像个蚂蚁。他望望上下左右,又看看探测雷达,确定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

    “行了,少爷。”他拍拍椅背,对冷着脸坐在后头的荆璜说,“你觉得那企鹅撒谎没?”

    “没有。”

    “那么我知道真相了。”罗彬瀚深邃地说,“能有这本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不是‘冻结’。”荆璜说。

    “我又没说是那死变态,好吧?能把老莫他哥引走,肯定是之前演你那奶茶妹。”

    罗彬瀚胸有成竹地说:“她扮成老莫把他哥引走了,肯定就是这样。不然他老哥为什么不声不响?还不是以为自己老弟中邪了叛逆了离家出走了?是不是?来,我们今天就掰扯清楚,那奶茶妹和你什么关系?她肯定是因为你才去整老莫他哥的。”

    荆璜斜睨着他,但没说一句评语。罗彬瀚从容地扶了一下眼眶,正准备继续逼供,另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最好别这么大声地讨论影子。”那个声音说,“它们无孔不入。”

    罗彬瀚回过头。他看到黑猫正趴在马林的座位上晃尾,嘴边叼着一朵白色的花。

326 所赠贺卡与骨(中)

    罗彬瀚下意识地瞧了眼舱门。那里就和他记忆中一样关得好好的,而舱内也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叫。荆璜和黑猫互相瞪眼,仿佛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咋上来的?”罗彬瀚问。

    “别老问些重复的问题。”黑猫说,“你以为在这儿就能躲开影子?那简直就是在它们的眼皮底下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被窃听着?”

    “我只是说刚才有这种风险。”

    黑猫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它拉抻了一下身体,慢慢地绕着座椅边缘转圈踱步。罗彬瀚还想问问它的毛色是怎么变回来的,接着就发现自己身下的座椅正在变软。那介于皮革和塑料之间的垫面正在变软、凹陷,被他的体重挤压出叽叽的怪声。罗彬瀚再一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大块洗得苍白的潮湿腐肉上。

    他赶紧从原地站起来,但紧接着又只能弯腰坐下。舱顶上长满了细细的疮孔,从中伸出许多蛆虫,在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便开始咬他。整艘船现在彻底由这无数令人作呕的怪异组织构成。

    “现在我们可以谈话了。”黑猫说。

    “现在我啥也不想说。”罗彬瀚苦闷地回答。

    黑猫无视了他变相的抗议,转而望向荆璜。在一阵安静的打量过后,它轻轻地甩了甩尾巴。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它说,“还有她的姐妹。”

    荆璜对这句话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他仍然盘腿坐在原地,身下是一个镶满死贝壳的珊瑚凳,看起来是整艘船上最无害的物件(罗彬瀚很质疑它为什么刚好在荆璜屁股底下)。

    他直勾勾地盯着猫:“是陈游之让你跟着我们?”

    “差一点。”黑猫说,“威尔没让我跟着,但别人向我提出了请求。”

    “你不是只听他的话吗?”

    “那你不妨再考虑一下。这没什么难猜的。”

    荆璜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无缘无故地瞟了罗彬瀚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冷冷地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你能通行阴阳两界,矮星客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封住你。要是徼绤槖亲自出现,连陈游之都不一定能把你救回来了。”

    “我倒很愿意置身事外。”黑猫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前提是你们没人犯蠢。而现在你和你捡来的这个正在讨论怎么去旧星河战线。你们是管那垃圾堆这么叫的——就当帮我个忙,小鬼,你干脆在这儿杀了他,让我们接下来都省点心。”

    罗彬瀚很不满意地挥打了一下手臂,想去揪黑猫的尾巴。但对方灵敏地躲开了,还用尖利的爪子进行了狠辣的反击,把罗彬瀚挠得乱叫。然后它猛地一发力,以豹子扑击猎物的气势跳到罗彬瀚肩膀上,蹲在那里俯视荆璜。

    “他们现在盯着你呢。”它说,“不算什么新鲜消息。在血雾时代威尔就已意识到他们那一支的存在。他试图找出他们的下落,而且一度接近过答案,但是发生在亚兰·明斯身上的事让他分心了。他让情感冲昏了头脑。而当理莎法死去后他已无暇注视白河以外,那就是徼绤槖活到现在的原因。”

    “陈游之知道他是谁么?”

    “威尔有过一些假设。”

    “就是说他也没有证实过,是吧?”

    黑猫不说话了。他们又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它评价道:“你不该去跟他们接触。在赤县以外,你没有任何办法能击败他。”

    荆璜还想说点什么,但罗彬瀚已经把黑猫从自己肩膀上扒了下来。

    “打住,打住。”他躲避着猫爪拳说,“你俩要吹逼就回头再吹。我就问咱能不能专注一下老莫他哥的事?来,少爷,请你继续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老莫他哥刁难了你,所以奶茶妹才变成老莫去坑他?你和那奶茶妹到底清白不清白?”

    “……谁告诉你是阿萨巴姆干的。那家伙演技烂得要命,除了你根本没人会被骗啊。更不要说还是去装那些死灯泡眼,她不怕把自己晃瞎吗?”

    罗彬瀚滞了几秒。他想起了周温行在离去时的样子,那衬衫上的血迹,以及底下几乎融化到骨头的躯体。那一幕放在一年前或许足以让他惨叫着晕过去,而现在他只是麻木地想着周温行和矮星客没准都是蜡做的。

    他很快摇了摇头,戳一戳落在他腿上的猫:“你管矮星客叫‘影子’,那到底啥意思?”

    “它们的力量。”黑猫说,“那和阴影谷的赐福如出一辙。斐兰凯尔们最早通过诡客得到了阴影之力,尽管狮眼与狮心相信他们是最后的血统,威尔怀疑仍有别的分支流落在外。他试过找齐全部的血脉,只是没什么时间。”

    “找这玩意儿干嘛?集了召唤神龙啊?”

    “答案显而易见,”黑猫说,“他是为了灭绝他们。”

    罗彬瀚又顿了一下。黑猫冷定地一扬尾巴,跳回原本属于马林的空座位上。它用有点不以为然的语气说:“大部分时候威尔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他总不能执行到底。他本该早点解决这事儿,而不是拖到他被埋葬以后。可他觉得那几个到处是洞的小山丘比一群想找到他遗体的人更重要,我能说什么呢?他那位重眼的老相识……”

    “喂,别讲了。那种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荆璜打断它说:“关于掌教的话不要在外面提了。说回那死灯泡眼的事。能够在其他人完全没察觉的情况袭击他,应该就是矮星客中的某个人了。除此以外就算是‘冻结’应该也办不到……喂,这事儿不会是陈游之干的吧?”

    黑猫眯了眯眼睛,瞳孔里闪烁着寒光。罗彬瀚从那神态里读出了一股强烈的不赞成。

    “他不会这么做。”

    “他也没少干类似的事吧?”

    “如果这是威尔干的,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黑猫叼起双脚间的白花,冲着他们两个摇了摇。一朵类似牵牛般圆圆的筒状花朵,边缘有着波浪般的曲线,花瓣底色洁白,散布着灰色的碎点。

    他从黑猫的口中接过花,拿在手里看了几秒。这花有点令罗彬瀚想到宓谷拉送给莫莫罗的那个花环,但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他把花递给荆璜,结果荆璜只是稍稍看了几眼,紧跟着便皱起了眉。

    “这东西……”

    “悼花中的一朵。”黑猫说,“几天前有一家人在荒野里死了。他们没留下任何尸体,只有死前没完没了的惨叫在我的梦境里回荡。我循着声音找到他们的埋骨地,在那儿发现了这些花。看来有人已经去那儿祭奠过了——我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位置的,没准凶手亲口告诉了他,好让他去验证一下真假。”

    它抖了两下耳朵,冷飕飕地看了眼脸上变色的罗彬瀚。

    “那是个挺有意思的风景。”它说,“想去看看?”

327 所赠贺卡与骨(下)

    罗彬瀚能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那片白花。在无限延伸的灰黑色荒野上,白色与落在煤炭里的盐粒同样醒目。走到更近一点的位置后,他甚至能看到边缘位置的花朵随着风摇摆,像是谁穿着白色的裙子倒在地上。

    他们把子舱飞行器停靠在距离白花不远的位置,然后在黑猫的领路下走到白花面前。罗彬瀚本以为那是一堆堆竖直放置的花束,却发现它们细长的茎部一直插入底下,看起来完全就像是种在了那里。整片花丛足有一米见方,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罗彬瀚想象不出它们怎么能被一朵朵地栽种过来。

    “你确定这是老莫他哥干的?”他怀疑地问,“他是植物小精灵啊?撒种成花?”

    “我只告诉你我看到的。”黑猫说,“别问我技术上的事。”

    罗彬瀚还想再跟黑猫扯几句关于永光族与影子的话题,但荆璜已经绕过他们,走到花丛的另一侧。他在那儿蹲下,用手按住其中的一朵。

    “……果然是那红灯泡眼。”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罗彬瀚立刻凑了过去。他揪揪荆璜的头发说:“咋看出来的?这上面有签名啊?”

    “这种花应该是中心城搞出来的。”荆璜说,“用来在灵场高的地方做路标用。如果有战友死后无法带走遗体,也可以直接撒在地上作为标记。要么就是通过特定的灵场特征值激活,要么直接用特定的催化剂激活,只要几秒钟就可以从种子生长到成型状态。不过在真正的月境里是没用的,开出来也会变成普通的花,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水土不合凋谢了。”

    他的回答令罗彬瀚感到十分惊讶。但不是因为答案本身,而是荆璜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不免令他有点忘乎所以,又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中心城的玩意儿你是咋知道的?”

    “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虽然颜色和形状都不一样,估计是根据个人要求定制的……你他妈要死啊?手放开。”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此刻他正处于一种严重割裂的心境里:一方面宇普西隆的失踪令他为莫莫罗感到忧虑,可另一方面他又有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感。异星上带着浓重沙土味的空气正挤进他的肺里,说不好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什么隐秘的影响,他的面前是凶案现场,而旁边站着星际罪犯与暴君的宠物。意识到这一切都令他很亢奋。像在高考前夜时通宵打游戏,又或者偶然地踩着狭板从高处趟过。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替那遇害的一家人哀悼些时间,可事实却是他从未感到生命如此的……鲜活。

    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积极的情绪很快就被戳破了,因为荆璜站起来后马上说:“尸体应该在这些花底下吧?”

    “我在梦里没看到尸体的部分。”黑猫说,“最常见的解释是他们被某种东西吃光了。但如果你想亲眼确认,你可以直接把这些花挖开。用不着担心这会扰乱他们的安宁——他们还在我梦里吵着呢。”

    荆璜二话不说地伸出手,翠星从他的袖口里钻出来,在风中飘飘摇摇地飞向花丛。它们像无数翠绿的蜜蜂,殷勤地绕着花朵盘旋,然后轻柔地钻进花心。

    花丛的摇颤静止了一瞬,旋即被翠绿的火焰吞噬。那奇特的花海眨眼间便消失了,势头那样猛烈而突然,罗彬瀚甚至没看清花朵在火中燃烧的样子,就只剩下一阵细灰扑在他脸上。他开始咳嗽,拼命把那些飞灰往荆璜的方向吹。

    荆璜鄙视地看看他,右手的袖子往前一扬。至少有三十公分厚的灰烬被旋风从地上刮起来,争先恐后地扑向罗彬瀚。站在他附近的黑猫迅捷地闪开,只剩下罗彬瀚独自被灰烬之风吞没。

    他大喊道:“荆璜!你他妈给我等……”

    灰烬呛得他没法说完下半句。他朦胧地听见荆璜说:“让你天天乱抓。”

    罗彬瀚坚强不屈地捂住口鼻,准备高呼自己绝不屈服,终有一日要亲手提高星际罪犯的发际线。但某种东西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它很轻,质地柔软却结实,显然不是混在灰烬里的沙土。罗彬瀚下意识地把它抓进手中。

    “停!停!”他说。

    狂舞的旋风立刻停下了。灰烬与沙土落回地面。罗彬瀚使劲眨眼,结果发现眼睛一点也不难受,他的视力显然比呼吸系统坚强得多。接着他看向手里抓着的东西,发现那是一个由丝带打成的蝴蝶结。它已在沙土中掩埋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变得黯淡失色,但仍能认出丝带本来的粉色。罗彬瀚握着它捏了两下,感到蝴蝶结中央仍有某种坚硬的异物存在。

    他把手指伸进蝴蝶结里,抠出里面那个坚硬的小玩意儿。是个比乒乓球直径还小的白色棒状物,一头浑圆,另一头尖锐如笔,同样由于掩埋而面目全非。他没认出那东西,直到黑猫发出“哼呣”的声音。

    “指骨。”它评价道,“看来吃剩下了一点。”

    罗彬瀚的手指打了一下滑,白色的小棒掉在地上。

    “这就是老莫他哥悼念的人?”他说,眼睛仍然盯着地上的骨头。那形状和他所知道的指骨仍然有一些不同,他猜测那是种族问题。

    黑猫缓慢地踱步,直到一只前爪踏住了指骨。

    “我们会知道的。”它说。

    它移开爪子,原先在那儿的指骨却消失了。替代它的是一朵朦胧若雾的橘红之花。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萌芽、破土、蔓延、覆盖整片荒野。罗彬瀚抬起头,望见空中悬挂着苍白如薄纸的满月。

    阴风在月下回荡,带着震耳欲聋的尖叫与狂吼。他听到雄性的声音,雌性的声音,幼儿的声音。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思绪也像噪音般浑浊不堪。

    在那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恐怖中,只有零碎的词句能被他所理解。他听见雄性的声音一遍遍地吼着“骨头”,雌性的声音哭泣着呼唤一个名字,幼儿的声音说:“哥哥。”

    “救命,哥哥。”

    风中泄露出细弱的低语。

    “来救他吧。”

    “像故事里那样。”

    “像我的贺卡里所唱的那样。”

    “来吧。来吧。来吧。”

    那些碎语越来越清晰。罗彬瀚越是想听清楚,他就越能从无尽的杂音里找到它。他仿佛着了魔,在无尽的喃语中向着空中的满月伸出手。

    “喂,醒了。”有个比细语更响亮的声音在旁边说,“这些只是被猫捕获的残梦而已,不要陷进去了。”

    他伸向月亮的手被一片血红的衣袖打了回去。荆璜出现在他的视线下方,浑身在雾影中散发着火焰似的炽亮晕光。红衣少年鼓起脸颊,发出一阵直冲霄际的啸声。迷雾与碎语在清啸中荡尽,只有满月依旧静静地挂在空中。

    罗彬瀚清醒了一些。他有点茫然地揉了揉脸,抬头看看满月,又低头瞧瞧被橘红花朵覆盖的荒野。大地被鲜花覆盖,热烈得好似火海,而天空又是那样的落寞、冷清。世界在天地的撕裂中保持着寂静,直到暴雨倾盆倒落,浇灌在炽亮的大地上。那无声而狂怒的泪水一直从天空流淌下来,长久没有停息。

328 英雄偶像理论(上)

    回到寂静号以后,罗彬瀚还在不停地拉扯自己的衣服,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雨水的痕迹。但它们也已跟着黑猫一起失踪,只有那个旧蝴蝶结仍旧稳定地攥在他手中。他曾经想把它埋回原地,可黑猫带来的梦境叫他心不在焉,以至于进了船舱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带着这沾满灰烬的遗物。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东西。也许应该把它埋回原地,但时原路返回太费周折,把它扔进垃圾箱也是个办法,但那又似乎很缺少尊重。况且没准他们还用得上这东西——罗彬瀚不懂技术细节,不过他总觉得这玩意儿没准就和那枚消失的指骨一样,可以搞点招魂仪式之类的。

    在他为这件事转动脑筋时,荆璜突然叫了他一下。

    “喂,刚才发生的事,先别跟那个死灯泡眼提。就直接说我们跟过去找人好了。”

    罗彬瀚瞄了他一眼,故意吃惊地说:“什么少爷?你打算去追老莫他哥?这样真的不好吧,咱们这耗子撵着猫跑合适么?”

    “……你少逼逼。”

    荆璜的表情十分不爽,似乎连一点和他顶嘴的兴趣也没有。那不免让罗彬瀚觉得有点失落,但同时也很新奇。他说:“少爷,你说老莫他哥是追凶手去了吗?”

    “应该是吧。不然那个神经病怎么可能丢下‘冻结’随便跑路。不过就算是帮人报仇,他这种行为也是违背派出员纪律的。到时候看中心城怎么追究。更何况他本来还在追捕‘冻结’……要不是那些矮星客已经到了,我也不想放过那家伙。”

    罗彬瀚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少爷,奶茶妹那帮人就这么一直跟着你?”

    “是啊。虽然偶尔也有甩掉的时候,但基本上很快就会被找到。他们内部有能听见浪潮之声的神谕歌者,是不可能长期瞒过去的。非要找一个他们暂时还进不去的地方,那就只有几个原种的梦境了。”

    “他们到底图啥?”罗彬瀚沉重地问,“是你脑残粉啊?”

    “……永光预言。”

    “啥?”

    “徼绤槖一直在追逐永光预言,想要让那个预言按照他想的方式实现。很久以前他应该也找到过陈游之,只不过那时陈游之的原身还在王庭的神殿里,连掌教也在白河寻剑。虽然那家伙活得够久了,估计也不敢真的去找死吧。”

    荆璜开始意味不明地冷笑。但罗彬瀚并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他只是一心一意地问:“所以到底谁他妈是脚细驼?”

    “矮星客的首领。在青山都留下的典籍里一直叫他徼绤槖。”

    荆璜抬起右手。翠星们纷纷从里头钻出来,用罗彬瀚故乡的语言在空中排出“徼绤槖”三个字。罗彬瀚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感动地说:“您能整点阳间的字吗?”

    “这他妈是你老家的字啊。”

    “是我家的我就得认识啊?你给我数数这船上多少根钉?”

    “……‘古有宗圣,徼于天地,以道为空槖,而欲仿其形,絺之绤之,夺为人理。’——他的名字是从这段话里化出来的。你要是记不住的就叫他大宗师好了。”

    “我不。”罗彬瀚不甘心地说,“老子不得让他占这个便宜。我看他找完你姥爷又找你,反正就是得整个预言之子是不是?”

    “差不多吧。”荆璜不太高兴地回答。

    “那我懂了。”罗彬瀚深邃地说,“他丫不是粉丝,就是一星探,你要成了他就是你经纪人。那以后我就叫他经纪人。”

    荆璜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他在罗彬瀚绕着他大喊经纪人时一脚把后者踹翻。罗彬瀚一个打挺又从地上跳起来。他准备用《乐潘普伦西》的调子献唱经纪人之歌,但这时莫莫罗和乔尔法曼也回来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罗彬瀚在舰桥室对荆璜单膝下跪。

    “呃。”罗彬瀚说。

    “罗先生,你在说什么经纪人?”莫莫罗好奇而无辜地问道,“玄虹先生要和什么公司签约了吗?”

    “没,没,别胡说。”罗彬瀚赶紧说,“咱少爷干的无本买卖,条子见了都要鼓掌,又不缺钱又不好玩这个,正经人谁签约啊。”

    他有点尴尬地从地上站起来,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十分殷勤地把莫莫罗拖到书架边坐下:“老莫,来,说说你刚才出去打听到什么没?”

    莫莫罗摇头说:“看来达达图巴先生也不知道前辈的消息。我还找到了一些曾经见过前辈的人打听,但是都说前辈当时看起来很正常呢。只有一位猫人先生告诉我前辈曾经在问他买花的地方。”

    罗彬瀚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瞄了眼荆璜,看到后者在冲他皱眉,于是说:“他买花干啥?”

    “嗯,好像是说想用鲜艳点的花送给一个有点缘分的女孩。不过后来听说这颗星球的环境不是很适合花朵长期保存,所以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前辈说不定是想送花给乌奥娜女士,向她表达一下”

    罗彬瀚心虚地答应了几声。他还没想好是否应该把最新消息告诉莫莫罗,以及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说。这事儿到底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呢?他也说不上来,但出于直觉他却站在荆璜的立场,觉得这事儿难以对莫莫罗吐露。最后他只得拍拍莫莫罗的肩膀说:“没事,反正我们也知道你哥往哪儿跑了,管他什么理由,直接追就完事了。”

    “嗯,没关系的,罗先生。我相信前辈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理由,绝对不可能是叛逃之类的。”

    “对,对。”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能叛哪儿去啊?经纪人公司?”

    荆璜把他从莫莫罗身边拽开,又让莫莫罗跟他一起去雅莱丽伽的房间,讨论关于寻人路线的问题。他没有叫上罗彬瀚,而罗彬瀚也感到自己颇难在这个时刻面对莫莫罗,于是决定中途溜号。已经确定要跟着绾波子离开的乔尔法曼也没有去,她直勾勾地打量着罗彬瀚的手。

    “你为什么拿着一个蝴蝶结?”她问。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丝带蝴蝶结揣进口袋。这会儿他那异常宽大的衣袋里已经被杂物挤得鼓鼓囊囊,很难平安地容下这么一个脆弱的小东西。他用手兜着它,嘴里说:“我一时兴起买的。刚才路上又给一黑猫绊了一跤,摔脏了。”

    “它挺好看的,不过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风格。”乔尔法曼困惑地说。

    “对,对,我这不给少爷定妆吗?”

    罗彬瀚随口答了一句,然后便迅速地溜走了。他终于想好了安置这个蝴蝶结的去处,那就是寂静号里塞满了各种奇怪物件的小仓库。他鬼祟地迈进仓库内,把蝴蝶结放在一个奇丑的章鱼娃娃旁边。

    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说:“我很好奇你这么做的理由,先生。”

    罗彬瀚回头看了一眼,差点被吓得心脏骤停——他最先看到李理血一样的红色外套。

329 英雄偶像理论(中)

    罗彬瀚并不是不记得李理待在这儿,但他忘了她的造型有多容易让他联想到女鬼。这也是桩他找不出理由的怪事,因为李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而且实际上也相当乐于助人。她没干过任何让罗彬瀚不满的事,可不知为何他每次刚见到她时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吃了吗?”他心虚地问。

    李理侧了一下头。“如果你觉得自己在做的事不适合告知我,”她说,“你可以直接拒绝回答,先生。”

    “那倒也不是。”

    她的话一下提醒了罗彬瀚,让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没考虑过把李理作为一个宇普西隆事件的求助对象。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地说:“我问你个事。”

    “我得视你的问题回答,先生。”

    “你咋看老莫他哥的事?”

    李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说:“我假设你指的是莫莫罗先生有一位兄长。”

    “对,你不知道?”

    “我没法知道这仓库以外的事。”

    罗彬瀚拍拍脑袋,想起自从李理上一次被他带出去已经过了许久,而她的本体——那个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黑匣子,似乎只能掌握着这小小房间之内的情况。

    他很想解释,但又觉得一切过于复杂,很希望找个偷懒的办法。

    “我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让你知道吗?”他问道,“比如把你插到啥电脑上去?”

    “我被禁止登录到寂静号的主系统中,先生。如果你这么做,我想∈先生也会制止你。”

    “为啥不让?”

    “一点安全措施。”

    某些朦胧的念头飞快地从罗彬瀚脑海里掠过,让他短暂地警觉了几秒。但宇普西隆的事更多地占据着他的思绪,令他很快就把这点细微的疑虑抛在脑海——这又能有什么问题呢?李理显然是经过荆璜和雅莱丽伽的同意才能被放进这个仓库里的。

    他从角落里搬来一个看起来挺结识的金属箱子,把它当成板凳坐下,然后开始讲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不得不从上一次把李理放回仓库说起,中间又跳过了黑猫为他展示的赤县之梦,即便如此他也感到这事儿颇费唇舌。当他提到‘冻结’时本以为要花挺多时间说明,可靠在墙边的李理却了然地点点头。

    “‘冻结’,我知道他,先生。”

    “你听说过?”

    “比听说要更详细一点。”

    罗彬瀚怀疑地看着她。他知道周温行是个星际罪犯,那肯定叫他相当出名,哪怕是作为一个仓管的李理没准也知道,可是能详细到哪儿去呢?在他第一次听到荆璜说起那个名字时,他可完全没想到周温行本人是什么样的。

    李理的影像把双手插在红外套兜里,朝着罗彬瀚看了一眼。她的脸上挂着难以理解的微笑。

    “我听过他的演奏。”她说,“尽管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他是谁。周温行做过许多可怕的事,尽管如此你也得承认他有一种奇怪的亲和力。”

    “没有。”罗彬瀚条件反射地否认道,然后才瞪眼看着李理。

    “……你?”

    “如果你觉得我或许是他的受害者,答案是不,先生。”李理平静地说,“我只是一些数据,其中偶然地包含了他。”

    “什么样的偶然?”罗彬瀚敏感地问。

    李理没有回答。她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调说:“我想这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

    罗彬瀚盯着她。他没打算就此放弃,但最后还是继续讲起了宇普西隆的事。他简单地说了宇普西隆与周温行的战斗,和荆璜的交涉,以及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当罗彬瀚讲到最后那件事时,他发现自己在当时竟已忽略了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征兆。他开始在述说中走神,想着宇普西隆在那时的心理活动。他为什么要把那些受赠的酒全部拿出来喝掉呢?那会是在宣泄心里的痛苦吗?还是说属于某种复仇的承诺?

    他紧接着又说到了黑猫。关于这一部分他遇到了些许困难,因为他没提起自己的赤县之梦。当他想向李理描述黑猫所展示的梦境时,他发现自己很难把事情说得太清楚。

    “呃,总之,它踩了一下那个骨头。”他干巴巴地说,“然后地上全是花,黄澄澄的,呃……差不多那个色。我还听到风里有声音说话,说的是……”

    他试图讲得不那么颠三倒四,但却发现这比想象中还要困难。梦本身的荒诞是原因之一,而不知为何他对那个梦的记忆格外模糊。他努力把记得的部分说个清楚,以证明那梦中亡魂与宇普西隆的关系。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实在挺糟糕,但李理却没表现出什么理解困难。

    “那些风声里就差不多说了这些话。最后……”

    “我想最后下雨了。”

    罗彬瀚又开始瞪她,那意思是让她别学雅莱丽伽。李理若有所思地说:“经验告诉我雨在某些梦里是个特别意象,先生。”

    “啥意象?”

    “死亡。”

    罗彬瀚很质疑她的结论来由,但他不打算争这个。他揉着脑袋说:“我就想不通老莫他哥想干啥。”

    “你刚才的一切叙述都向我暗示他要为受害者复仇。”

    “我是那么猜的。”罗彬瀚承认道,“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他干嘛走得那么突然。”

    “鉴于他们的目标是‘冻结’,如果他公开自己的动机,那显然会因为重要性权衡而被制止——除非他能证明此事的紧急性比‘冻结’更为重要。”

    “那你觉得是吗?”

    “我无法判断,先生。如果你不告诉我衡量标准,价值便无从谈起。”

    罗彬瀚仰头盯着天花板。他想到乌奥娜和宇普西隆的对话,心中感到一点迷茫。

    “正义比复仇更重要?”他试探着说。

    “很多时候我们这么判断是因为我们并非直接受害人。”

    “那他也不是。”

    “道德之人并不总是站在最高处俯视别人。有时正义感来源于强烈的共情能力——那也是说他们比常人更容易感情用事。”

    罗彬瀚张了张嘴,又开始转动脑筋。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反驳什么,又或者想求证什么,他只是不太想就此放弃。

    “我很好奇你想证明什么,先生。”李理说。

    “我也纳闷呢。”罗彬瀚回答道,“我咋这么烦这事呢?你说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老莫?还是因为童年情怀?”

    他没指望李理能听懂他的最后一句,可李理竟然微笑起来。她在罗彬瀚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单手做了个起飞的姿势。那和莫莫罗的起飞相比要优雅得多,但毫无疑问正是罗彬瀚曾在老家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动作。

    罗彬瀚从金属箱子上站了起来。他有点错愕地盯着李理说:“你……”

    “我有一个假设。”李理说,“在我看来,先生,你有一种对英雄的崇拜心理,那不过是作为凡人生命的常态。然而——这是我想强调的部分——你还对这个角色怀有敌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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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