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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0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上)

    罗彬瀚花了很长时间来搞清楚邦邦的行动意图。尽管∈对邦邦的大脑结构虎视眈眈,那毕竟还需要通过船副的许可。邦邦在寂静号上享受了足够长的安全时间,因此也基本学会了联盟的文字和语法。那不能说很充分,但奥荷特却恰好能补足他所缺乏的部分。

    据罗彬瀚所知,邦邦所尝试阅读的头两项文本,即是它所拥有的两项白塔商品。除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以外,他们如今也已知道邦邦的另一项购买物究竟是什么。在那些已被消耗完的材料和用途不明的种子间附加着这样一张说明纸条:

    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免包装袋版)。只提供最基础的素材,让你亲自动手拯救世界!每一项材料的数量都是刚刚好,完美挑战你的技艺熟练度!

    另:如果不幸失败,可将附赠种子刻上姓名并撒于坟前,以便后续人员通过花瓣纹路来定位和区分你的遗体。

    当罗彬瀚看到这张纸条时,邦邦已经在奥荷特的帮助下掌握了阅读技能。他们同时盯着种子发出惊叹。罗彬瀚说:“啥缺德玩意儿!”然后他听到邦邦说:“这真是太神奇了!”

    罗彬瀚开始重新考虑是否要继续和邦邦保持往来。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选手工零件组合”是目前为止他们从“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上得到的最有用的东西。他倒很愿意知道宇普西隆买了什么,然而这是个连黑星路弗都无法提供的答案。在他们漫长而友善的交流中,路弗为他展示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宇普西隆的形象:脸色铁青而神情僵硬,双眼中怒火积蕴,仿佛正为某事而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在这形象的右手紧攥着一个漆黑的环状物。

    那是件罗彬瀚从未见过的武器,道具,又或者某种器械装置。他试过从路弗口中打听出它的来路,黑星却从未给他一个明确清楚的答案。罗彬瀚只能姑且推定这连莫莫罗也无法认出的奇怪物件并非黑星凭空捏造,不是宇普西隆过去经常持有的。那就是他从贩售机中购买的商品。

    它有何种宇普西隆所需要的功能?又或者只是某种无法控制的随机产物?不管怎样,既然宇普西隆一直拿着它,罗彬瀚便相信那东西是有用处的——那是某种用来对付矮星客的物件。

    他们本可以有更大的可能去弄清楚那东西的作用,如果不是荆璜劈了那台白塔贩售机,没准他们也能让莫莫罗买出类似的东西。可对此荆璜一点也没表现出歉疚,而是坚称那机器毫无帮助。他对罗彬瀚宣布:“运数的改变是一时的。不管这些东西看起来怎么花里胡哨,最后也会回到最初的平衡上,充其量是过程有一点改变而已。沉迷于那种东西有害无益,扔了算了。”

    罗彬瀚没法证明运气是否将实现自我平衡,但仍然很质疑荆璜的这套说法。他也有一个有力的依据能够支持自己的质疑,那就是邦邦的“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倘若这位远方客人没能从贩售机中得到这份维修材料,邦邦显然也会重蹈芬拉坦的复辙,而现在他却能完完整整地待在寂静号上。这难道不是某种运气的提升吗?难道“自选手工零件组合”还能重新将这份运气夺走?

    他想不出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而相比之下,邦邦的另一样所有物倒是没啥争议,《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下方还附加着一行小标题:从入门到分手——如果这不是贩售机的又一个没品笑话,那只能证明这书将在凑成一对后又重新把他们拆散。拥有,然后失去,以此维持荆璜口中的“平衡”。

    这个理论会是正确的吗?罗彬瀚暗地里颇想验证这一点,为此而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邦邦和雅莱丽伽。可遗憾的是这两位毫无进展,邦邦最大的兴趣似乎就是把雅莱丽伽当做某种童话仙子来欣赏,而罗彬瀚也做了他身为外人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他研究了一下邦邦的体外生殖器究竟在哪儿——实在没找到。

    他只好认为自己的阴谋破产了,并暂时打消了对那本书的主意。而鉴于他和荆璜购买的三样商品是如此肉眼可见地无用,扔掉白塔贩售机似乎也显得并非什么浪费之举,充其量是一种断舍离式的空间收纳。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当邦邦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放到罗彬瀚面前时,罗彬瀚不得不慎重地考虑荆璜的那套运数理论,以及这艘船上可没几个女士。如果他在指南上得到一个推荐人选,不论选谁都是一场灾难。

    他盯一会儿指南,又盯一会儿邦邦,再盯一会儿指南。

    “为啥给我?”他问道。

    “噢,我不擅长写你们的文字。”邦邦说,“你们这儿没有气感笔。可如果不用你们的文字,我没法肯定这到底能不能起效果。”

    他冲罗彬瀚抬起一只前肢。在那肢体末端有着两个可裂开的蹄状组织,能帮助邦邦夹起一些物体。当这两个蹄子打开时内侧则会露出一个细长的气孔,以供邦邦吸起一些轻薄而难以抓握的材料。那在罗彬瀚看来相当不灵活,可邦邦却坚持那在实际上相当好用。他觉得罗彬瀚在每只手掌上都得操作五根棒子未免太复杂了,况且捡起颗粒物时还非常容易漏。

    不管怎样,书写困难是一个理由,可还不能完全说服罗彬瀚。他没忘记即便是邦邦的一个蹄印也让指南产生了反馈,而他个人是完全不想去招惹雅莱丽伽的。

    邦邦紧跟着提出了他的第二项理由。

    “我觉得你更能见到效果。”它用蹄子摩擦着自己的脖子说。

    “啥?”

    “你看起来更能交际。”邦邦解释说,“那会让成功率高点,对吧?而且你和那个红色的女孩关系很好——”

    “他男的。”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他已经纠正了邦邦好几次,但对方还是经常用毛发长度来判断性别。罗彬瀚只能猜测那和邦邦的生殖器没有体外部分有关。

    邦邦捂住了眼睛:“还有那个,我是说,那个变成光但不是光信徒的——”

    “他也男的。”罗彬瀚沉着说,“还有那个经常在空中变来变去的。算男的。那个头上长角的是一很可怕的女的。还有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好上你等着吃牢饭吧。”

    邦邦看起来大失所望,他在重振精神后说:“好吧,那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男性的可行性……”

    罗彬瀚立刻制止了邦邦的科学畅想。他告诉对方如果他们非得研究,那他还宁愿是雅莱丽伽。因为雅莱丽伽分手经验丰富,一般没多大痛苦,除了那个把她惹毛的。

    “我觉得你都可以试试。”邦邦说,“我是说,对象是谁不重要,我们只是想看看这本书的效果,对吧?而且它还不一定起效。我看它对我就没什么效果。”

    罗彬瀚对他这种轻浮的态度十分唾弃,并表示自己绝不会背刺寂静号上的任何一人。可邦邦的坚持远超他的想象。他一次次地来找罗彬瀚,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邦邦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但在上百个小时的船内幽闭后他也终于开始感到情绪焦躁,急需某种事项来转移注意力。他又仔细想了想荆璜的保证:从贩售机里得到的东西全是白给,最终毫无结果。

    毫无结果。那听起来再好不过。况且那本书已被证实没有任何精神催眠的效果,无法干扰罗彬瀚凭自己意愿下的任何决定。那也给罗彬瀚增添了更多的安全感。终于在某次邦邦前来游说时他动摇了。

    “拿来吧。”罗彬瀚说。他接过指南,又找来只可擦除的笔,开始填写那张表格。当他第一次将笔尖落在姓名栏上时,他发现邦邦留下的那个蹄印迅速地淡化消失了。

371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中)

    那情况发生得太快,罗彬瀚已经在纸面上划出了一笔,然后才瞪眼看着蹄印消失的地方。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不太聪明的事,尽管荆璜已经明确地说过这本书没有实际危害。

    他顿住笔尖,试探着翻过表格,看向原本画着插图的那一页,但那里已然变得一片空白,不留丝毫痕迹。罗彬瀚不死心地找了找,除了开头的说明与需要填写的问答卷,整本书就像刚买来的练习簿那样干净。

    这似乎是个收手的大好机会,罗彬瀚不免犹豫了一下。可兴奋的邦邦又开始惊叹这件事的神奇,并催促罗彬瀚尽快开始下一步。

    “试试看它会对你写点什么!”邦邦迫不及待地说,“它的内置词汇库足够丰富吗?会给每个填写表格的人都提供不同的说法?看看它是怎么分析你的!”

    罗彬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没法否认自己也对这个很好奇。那就像是从广告弹窗里跳出来的每日星座分析,他可以说半点也不相信,可还是会习惯性地听听巨蟹座今天的运气如何。况且光是文字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不倒翁老爹更具危害性的没品笑话了。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在姓名栏上写下“邦邦”两个字,并灵活地借助角度避免让邦邦马上发现,紧接着又填写了其他几项信息。

    那其中有许多问题是相当无聊且模棱两可的,因此罗彬瀚也完全不加思考地胡乱填写。他在感兴趣的手套款式上写了露指蕾丝,擅长的歌曲类型上写了《乐潘普伦西》(他现在的确唱得很熟练了)。最令他头疼的问题是“描述你最近的一次梦”,因为那既不属于适合公开宣扬的内容,也没法在表格上腾出足够的篇幅。最后罗彬瀚咬牙切齿地写下“和星星听雷阵雨”。

    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问卷表格,随后深吸了口气,翻到曾经出现过插图的那一页。这时那上面又再度显现出内容,比过去的排版更密,文字更小更密,仿佛这本书有着格外多的内容想向读者吐露。但罗彬瀚没有立刻开始阅读,他首先紧张地看向夹在段落中央的插画,想从中判断出这本书给他推荐了谁作为合适的约会人选。

    结果超出他的意料。那副暗底的插画上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可供识别的人形。罗彬瀚看来画中景象好似悬挂在夜幕背景下的一张发光蛛网。那蛛网纤细、精美,但又有些局部规则不一,呈现出复杂的几何拼接图案。透过蛛网的缝隙,罗彬瀚能看到夜幕背景上细如蚊眼的星光——他甚至注意到那些星光拖曳着淡淡的焰尾,像是某种移动中的流星。

    他对面的邦邦把两条前肢搭在桌子上,从另一个方向研究这副全新的插图。“这是什么?”他充满兴奋地问罗彬瀚,“这是这艘船上的人?是谁?”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同样为这副插图感到疑惑,并试图在上头找到任何一个像是活人的轮廓。他倒是在蛛网的中央发现了些许迹象:一个芝麻大小的漆黑斑点,比蛛网要稍微粗一些,正落在蛛网的中央。可它看起来那么模糊,实在瞧不出人形的轮廓。倘若罗彬瀚在任何一个更寻常的场合看到这幅画,他会认为那是只恰好落在蛛网中央的微型昆虫。

    他们毫无头绪,只好去从正文中寻求更多的线索。这张“夜空蛛网图”所配的文字从开头看和旧版本区别不大,但中间和结尾却丰富了许多:

    你是一个雄性,你的现状取向是雌性。

    你的回答证明你正处于焦虑之中。而你是个装腔作势、生活敷衍且缺乏真诚的人。你甚至连签名都是伪造的!种种迹象证明你迫切需要来一剂重药。一个严格、自律而又懂得如何鞭笞奴隶的强者。只有她能够洗涤你的灵魂、净化你的罪恶,让你的生命恢复纯洁与真诚!

    现在出发吧!去找到这样一个威严的雌性来展开你的行动。我们将给予你一个理想的范本作为参考,或者你也可以寻求其他更易接受的目标。然而千万别忘记——《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选择永远是最英明而正确的!如果你认为你找的目标比本书更高明,你必须严格地调查对方的衣柜、床底或任何私人空间,以确保你自己的生命安全。

    根据你所提供的信息,本书将提供以下建议来帮助你更好更快地找到目标。第一点,尽可能减少外出并增加室内活动项目;第二点,试着用更真诚而谦逊的方式与人交流,别嘲笑任何人的不幸;第三点,多给你身旁的人送送礼,以确保当你落入任何危险处境时他们都将愿意来救你。

    一个良好的开端将让成功变得更加轻松!(请注意这里仅为难易程度的差别,因为本书无论如何都将帮助你取得成功)从现在开始按照上述的建议展开行动,爱情之花即将在你心田盛开!

    本书将在你成功接触一个理想目标后提供下一步的行动建议。请务必做好书签标记(但别折角)并将指南随身携带,以便你在有需要时立刻获取指南的建议。

    罗彬瀚读完了正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心情平稳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书转向邦邦,让他分享自己即将盛开的爱情之花。

    邦邦用两条前肢按住书页,脑袋上缭绕的彩云开始闪光——那是奥荷特在为他提供词汇翻译——他飞速看完全部文字,然后开始摇头晃脑。

    “如何?”罗彬瀚问。

    “噢,这可真神奇。”邦邦说,“它给你的建议和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不出它指的是谁。”

    罗彬瀚的眼光里带上了一点慈爱,看着邦邦说:“这是因为距离产生美。”

    “噢,这句话听起来很有一些蕴义……不过它和我们的处境有关系吗?”

    罗彬瀚拍拍它的脖颈说:“听不懂是件好事。你要是真被鞭笞了,我看你也别想下这艘船了。”

    邦邦仍旧很茫然,但罗彬瀚不敢继续再说更多雅莱丽伽的坏话,因为舰桥室内显然安装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窃听器。他提起笔,准备用那本指南的内页写上“快逃”两个字送给邦邦,但这时门边发出的某种动静打断了他。他往那儿瞄了一眼,发现木偶不倒翁已经成功溜进了舰桥室,正摇摇晃晃地对着荆璜睡觉的角落。

    那显然是一级紧急情况。罗彬瀚当即丢下笔,箭步上前抓住不倒翁,把它一路送到李理的仓库门边。他本想试试让李理一直盯着它,可不倒翁分外悲伤的表情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摧毁一位孤独父亲最后的自由。

    “孩子大了要有私人空间,知道吗?”他戳着不倒翁说,“您成天待在他脑袋上像话吗?老没老的样子,少没少的样子,有海盗成天带着爹跑的吗?这比在公园扔屎还拉胯!这要传出去了少爷以后在魔仙界怎么混?”

    不倒翁忧悒地摇摆着。罗彬瀚以为这算是完成了沟通,于是把它留在走廊上,自己迅速地溜回舰桥室中。

    邦邦已经不见踪影,而刚才那场家长之间的交流让罗彬瀚感到信心膨胀,甚至觉得指南上出现的那些文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跑去揪揪荆璜的头发,再三确认那本书不具备任何强制的精神效果,更不是某种无法逆转的爱情魔药。

    荆璜睡眼朦胧地回答了两次。直到第三遍时他开始说:“老子杀了你。”,罗彬瀚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他决定做两件事来抵抗那本邪恶指南的安排:第一,远离雅莱丽伽;第二,一切行动都尽量跟指南的建议反着来。

372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下)

    尽管罗彬瀚仍然没弄明白那副插图的意义,他完全确定《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给他推荐的人选绝对就是雅莱丽伽。想通这一点毫无难度,因为对他而言寂静号上实在没几个符合标准的异性。那绝不可能是星期八,而不管李理身上带着多少谜团,罗彬瀚以为她还不算是个“鞭笞奴隶的强者”。

    那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没准是那本书在报复他瞎写名字,因此罗彬瀚打定主意绝不按照指南的安排走。为了以防万一他不再去仓库拜访李理,也绝不跟雅莱丽伽独处。这两件事办起来都分毫不难,因为他本来便对李理心有所虑,同时还有点生雅莱丽伽的气。

    这显然是个更适合和同性朋友相处的时期,所以罗彬瀚尽可能和莫莫罗待在一块儿。他们聊了一些关于永光境的故事,大部分是永光族先辈们的传说,以及某些富有地域色彩的怪谈。罗彬瀚对其中的某些部分似曾相识,而有些则完全陌生。莫莫罗讲述了一名红色种出身的光之守护者是如何在完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守护一颗陷阱带星球长达近万年,并被该地生物认为是星球意志的化身。当白塔终于通过梦魇精灵找到他时,他们发现他已然拥有了那颗星球的地权。还有一名蓝色种在出境做学术观察时意外使一名猫人成为了自己的人间体,并因此研发了多项糖城内的材料配方。

    在这些美好的往事中也夹杂着一两件阴影:曾有永光族因梦见渊海而迷失于混沌,给数个星层造成了严重的灾害,某个曾被认为具备升月潜力的一类文明因其招致的月境之兽而灭绝;与等离子火花塔的直接接触将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在过去的极少数实例中几乎全部以暴亡结局,而剩下的一人则发起了永光境记录中最大规模的侵略与叛乱。

    那都是些已然落幕的历史,但当莫莫罗讲述时仍然显得很悲伤,且频繁抓住罗彬瀚的手,向他保证绝不会让这样的命运落到同伴身上。罗彬瀚不能说一点也不感动,但还是觉得少提这个话题为妙。为了转移莫莫罗的注意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罗先生?”

    “我寻思你们这种族的人当宇宙皇帝有意义吗?”罗彬瀚说,“你们又不用吃又不用喝,又不会老也没啥病。就算拿了全世界的资源又能干啥啊?造黄金马桶?”

    “这是权力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严肃地说。罗彬瀚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结果莫莫罗只是用他清澈纯洁的眼睛坚定地直视着前方。

    “……你他妈也不懂是不是?”罗彬瀚说。

    “我是有认真学过历史课的,罗先生!”莫莫罗响亮地回答。

    “那你告诉我啥叫权力?”

    “权力就是用自己的想法决定世界规则的能力。虽然这种力量在理识侧的大家看来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概念,但它的影响却比个体的武力还要大得多。让权力掌握在思想错误的人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莫莫**脆利落地回答了。罗彬瀚不禁有点吃惊。他不是真想知道权力是什么,而是从没想象过由莫莫罗来解释这个词。权力,这个词简直没法和莫莫罗放在同一个画面里。

    “老莫,你想要权力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罗先生。我的愿望就和光之国的大家一样,是想要保护所有人都不受伤害。虽然这样想,我却不知道实现这个愿望的方法,也没有指挥其他人的经验。这样的我有资格替大家做出决定吗?肯定会有很多比我更出色的人选。可是,如果现在的世界落入了坏人的手中,开始向着不好的方向转变了,那么就算是我也可以做点什么吧?就算不知道什么样的办法能够让世界变得完美,只要能阻止错误的事情发生,在那种时刻我一定也会想要权力的吧。”

    罗彬瀚看了一会儿脚尖,最后说:“我觉得你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

    “我也这么觉得呢,罗先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行动实在是太好了。要是我的每一个想法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一定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只有意志非常坚强的人才办得到吧,凭我一个是没有办法做好的。”

    莫莫罗的眼睛焕发出明亮的光。罗彬瀚只看了对方一眼就已预见到结局,于是抢先一步说:“加上我也不行。”

    “罗先生,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少废话。”罗彬瀚说,“王者都得是孤独的,就是说必须得单身。懂吗?你瞅瞅你说的那俩永光族二五仔,哪个用上人间体了?你堂堂宇宙之王,平时还得跟着人间体上厕所。拉胯!”

    莫莫罗依旧很委屈,但罗彬瀚如今已能熟练地转移话题。

    “你们平时是怎么和人间体交流的?”他随口问道,“脑内沟通?只有人间体能听到你的声音?”

    “大部分是这样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对于诞生在光之国的永光族来说,跟人间体的融合方法都比较统一,也不会有副作用,而被光选中者通常是不需要人间体的。”

    “还剩下一种呢?”罗彬瀚说,“你不是那么什么星云化身吗?”

    “星云化身的话变数就会很大,罗先生。几乎可以说每一个的情况都会完全不同。有的星云化身并没有明确的人格意识,只会把光的意志附加给选中的人间体人格。有的则会和人间体的人格完全融合,就好像两个意志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格……不过,还有一种很危险的模式,就是在星云化身的原型过于强势的情况下,会在融合过程中反过来侵蚀人间体的意识。这种伤害是无法逆转的,所以融合时间越长,人间体的精神磨损就会越严重。如果真的融合了很长的时间的话……”

    “会怎样?”

    “会死的。一旦从合体状态中解除,人间体精神所受的损伤也会如实反映在**上,整个人会迅速地衰竭死亡。”

    罗彬瀚无言地耸耸肩。莫莫罗立刻又说:“没关系的罗先生。那样的星云化身只是极少数。我在刚刚进入光之国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检查测试,成为我的人间体是绝对不会危害生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我只是不打奶号。”

    莫莫罗的眉毛失望地缩了起来,但他们还是继续聊天,平均每半小时回到一次人间体的话题。直到邦邦也畏畏缩缩地加入谈话,他们才不得不停止这种容易引发心理创伤的讨论。

    如今邦邦已经能够较为自如地和莫莫罗进行简单程度的交流。他上前和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拿出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我还在研究那张画。”它说,“我想,呃,也许这张画不是某种写实的描绘,而是某种隐喻……”

    此时罗彬瀚对《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抵触完全不亚于成为一个日渐憔悴的人间体。他敷衍地点点头说:“那可能是想告诉我们爱情就是陷阱,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那不太符合这本书的主旨。”邦邦沉思着说,“不该有消极描述。至少在你们进入分手阶段前不该有。”

    莫莫罗不断眨巴的眼睛让罗彬瀚感觉到了危机。他赶紧从邦邦的蹄子间夺过指南,把它揣进自己的外套里:“别老聊这些不正经的。你刚才出去了是不是?外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外头非常神奇!我真希望你也能出去看看!”

    那差不多是邦邦对任何事的评价,因此罗彬瀚起初并没把它当一回事。但紧接着他听到邦邦说:“那座山峰上有一只巨大的鹈鹕!”

    罗彬瀚仍在惯性地点头,暗自怀恨地掐着怀里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鹈鹕。”他重复了一遍,“……鹈鹕?”

    “超级大大大的鹈鹕!”邦邦快乐地喊道,“太神奇了!就在外头的山峰上!我真希望你也能去看看!”

373 宛若罗网在空(上)

    罗彬瀚并非一步也不能离开寂静号。实际上他大可以在防护得当的情况下出去,而不这么做只是为了节省麻烦。邦邦和他自己的亲身体验都足以证明这里充满了意外风险,而一切防护显然都没有待在寂静号上来得安全。

    安全,那比什么都重要,但不一定包括一只特别巨大的鹈鹕。罗彬瀚不知道那有什么道理,可没道理正是这事儿最大的吸引点。他感到自己简直毫无抗拒之力。

    “鹈鹕?”他再三向邦邦确定。

    “鹈鹕。”邦邦说,跟着又补上他最爱的一个词,“非常神奇!”

    “你认识鹈鹕?”

    “我查了你们的生物百科。”邦邦言之凿凿地说,“所有的特征都非常吻合!除了体型不太像。不过这地方本来就挺特别的,是不是?我得说你们真是拥有一片广袤而奇特的的放野区。”

    罗彬瀚不打算纠正邦邦对联盟的一些错误观念。他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宇普西隆,然后把邦邦平安地送回他的老家,至少是平安地交到条子手里,然后让官方去料理这项外交事件。他并不讨厌邦邦,但对这位远方客人的故事没太浓烈的兴趣。除了鹈鹕。它实在太具体了。

    这并不说寂静号在这里从未遇到过更像动物的生命。在邦邦出现以前,曾有几次∈要求调整路线,为了“避开一些真空中游荡的可能生物”。据说那是些只有特定对象才能观察到的巨型泛古鱼类,沿着以太的浪潮巡游,能穿越大部分物质实体,并且通常有肉食的习性。罗彬瀚听完后郑重询问∈它们是否还会躲在别人的车库里喷火,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向他保证这些生物通常无法被驯养在一个特定区域,同时喷火对鱼而言是不可原谅的。

    “不过那确实有可能。”他对罗彬瀚补充说,“从以太里游出来一条可能性喷火龙,除了刚好被选中的幸运儿外没人看得见,但是喷出的火焰恰好成为物质实体。这完全办得到,只要别把它关在车库里。你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吗?在你老家就没谁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烧起来?”

    罗彬瀚拒绝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他要求∈至少提供那些“幽灵鱼”可能的长相,于是∈给了他几张图像,看起来像是虚空里远远扭动着几个透明的长条型塑料袋,而∈却声称那是用以太检测系统分析出来的图像。

    除了这些“幽灵鱼”,还有另一样东西曾经试图撞击过寂静号。罗彬瀚在舰桥室内通过虚拟影像见证了它的形象:一种体表呈现出灰黑色、长着蝠鲼般细长尾巴的游虫。它们身上长满了三角状的硬壳与细长的节肢,从纠结混乱的节肢丛里喷射出紫黑色的气体。它们似乎靠着那种气体在虚空中进行小幅度的移动,自由地翻滚来去。

    那时他们正降落在一颗地面长满数厘米厚霉菌的星球上,所有的霉菌都散发出这种被∈鉴定为对罗彬瀚剧毒的物质。甚至连雅莱丽伽也被建议留在船上,通过舰桥室观察情况。那些游虫从地面的裂隙里源源不断的出现,在虚拟影像中仅有老鹰大小,而据∈声称每一只的大小走足以填满舰桥室。它们绕着寂静号飞舞,看起来不怀好意,可当他们飞到船底时,却又仿佛失去兴趣般落回地面,钻进大地的裂隙当中。

    “噢噢,看来它们是些魔虫。”罗彬瀚听到∈这么说,“好大一颗虫球!”

    罗彬瀚请∈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说:“你记得咱们船底下的小装饰吗?”

    起初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直接打出了立体图像。他想起来自己事实上确有几次曾看到黑燕腹部的位置刻有一副奇怪的图案:一个形貌狰狞的魔鬼,舞动着无数树条般的肢体。尽管它所在的位置相当不容易被注意,罗彬瀚对它却并不陌生。因为当寂静号变成一艘海盗船时,那正是他们的船首像的造型。

    此前罗彬瀚从没对这个树形魔鬼的形象有过更多的想法。他觉得那或许是某种个性化的表达,像在告诉别人这船上绝不存在任何一个好东西。但现在他却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造型——特指肢体的部分——竟然和他梦中所见的矮星客有些相似。

    “那是信仰的证明。”∈说,“深渊魔鬼的具象化。但你把它挂在船上时能吓退很多约律类,或者招来一些,取决于它们自己的属性。不过我从没搞清楚过规律。”

    “那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但∈也说不出更多的内容。这形象出现在寂静号上的时间比他更早。它那古老原始的风格却能与寂静号融为一体,也使人感到它是飞船被设计的时刻开始就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仅能从星网上找到一些关于这形象的资料,但就像大部分跨星层的二类文明信息,追溯它的信息源头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强调说这形象并非可以随意使用,因为多项案例证明它会给擅自使用者招来严重的不幸。

    “我们有吗?”罗彬瀚问。

    “我觉得你有。”∈说,“想想你都经历过些什么!”

    罗彬瀚承认他是对的。但同时也认为那和寂静号上的装饰没什么关系。如果在寂静号上有任何东西应该为他的不幸负责,那毫无疑问应该是荆璜和他的头发。

    他们可以说是无惊无险地摆脱了那些游虫般的“腐化者”。事后罗彬瀚去问了荆璜关于树形魔鬼的事,揪了三次头发后得到的答案只是不知道,而那些据说足以毁灭大型常规战舰群的“腐化者”也未能给他留下任何深刻印象。他只觉得这地方的活物都奇形怪状且不可交流。

    曾有一种生物打破了这个规律。但那并非罗彬瀚所见,而是从邦邦的口中听闻。在停留于某颗高温星球的途中邦邦和荆璜一起外出探险,而罗彬瀚则躺在床上,靠着莫莫罗的光线和∈的心灵康复良药(唯一一本没被荆璜要求删掉的联盟家庭伦理热门故事,以父亲被飞船撞死为开头)恢复被噩梦损伤的精神。

    邦邦和荆璜一起失踪了长达十六个小时。那一度让罗彬瀚非常担心这位外宾的精神安全,但邦邦回来时精神状态却显得挺不错,并向罗彬瀚讲述了他和荆璜的冒险故事。

    根据邦邦的描述,他们在荆璜的带领下找到了一片遍布死火山的山脉。在曲径暗通的死火山深处,他们找到了一大潭泥浆般的黏液,面积估计足有上千平米。它在地底深处的矿石荧光照射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深绿色,内部生有一些半液态的神经和气管。从它体内不断地分裂出一些蠕虫般的子代,攀爬到火山的缝隙中繁衍和进食。这些“后裔们”最后能长得像人一般高大,并拥有相当完备的身体组织和骨骼。那时它们似乎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渴望,重新返回到那片令它们诞生的母体身边,如同瘾症般狂热地啜饮黏液,这种暴食就他们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会持续数分钟到半小时不等,随后它们的躯体便会融解,流入绿潭当中。

    这景象让邦邦着迷地观察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荆璜消失在迷宫般的火山隧道里,而陪伴他的则是奥荷特、一个笼罩住它的发光泡泡,以及几只趴在光泡表面的翠色火星。当他正忙着跟奥荷特一起记录这奇妙的生态景观时,那泥潭内发出了某种极度动听的声音,非常接近荆璜的嗓音,但却并未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言语。

    邦邦充满好奇地靠近了绿潭。他并没忘记和这未知物质保持一定的距离,可当它的影子刚刚照到潭面时,黏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分化出了半液态的巨大肢体。它将整个光泡拉进潭内,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试图消化邦邦,直到荆璜满脸阴沉地把光泡从潭中拉起来。

    “你想死吗?”荆璜说。

    邦邦以为那是对他发出的警告,可接下来对这句话做出反应的并不是他,而是那片富含各种原生物质的黏液。它在他们的注视下迅速形成了器官和组织,并最终以一个非常接近荆璜体型的人形堆积在潭面上。

    那生物拥有了一套完整的发声器官,并能以一种极具理性的方式和他们进行沟通。它首先保证和平相处,然后则与荆璜攀谈着这颗星球与外界的现状——这一切竟都是用联盟通用语之一完成的。

    它述说自己诞生于某个封闭的实验室内,最健康时曾能穿越宇宙,而如今却困于这颗营养贫瘠的星球上。那让它面临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孤独,可生存终究是一切意义的终极。生存,它如此思考,并向两位外宾发出质问,什么是生存的意义?一切为何而生?又为何而延续?它的生命形式是如此多变,那是否可以说它时时刻刻都在死去与诞生?

    “滚你妈。”荆璜说,“不许叽叽歪歪。你到底见没见过一个浑身发光的傻逼?再不说老子杀了你。”

    杀。死亡。消逝。那生物重复着荆璜的威胁。它感叹那对于生命而言是最严厉的惩罚。但那真的是吗?那是否真的会比漫长而未知的等待更为苦痛?或者在进食与被进食的必然循环中,一切终将成为混沌的一体,以至于连对苦痛的观念本身都将失却意义?

    邦邦对于这奇异生命的言谈充满了惊奇和欣赏。他心怀喜悦地听着传奇流浪法师荆璜(这是他对荆璜的认知)与神秘生命体充满睿智哲思的谈话,并叮嘱奥荷特草拟一份记录以供将来撰写成书。这场对话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直到用嘴捋起右边衣袖的荆璜把邦邦从潭边赶了出去。后续所发生的一切已然不在邦邦的所知范围内,但当他们离去时,那些死火山似乎又有了重新喷发的迹象。

    邦邦不在乎这个。他已想好在回到学府后如何润色和改编成对话体文章。

    “这真是太神奇了!”他兴高采烈地喊道,“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看到些什么!”

374 宛若罗网在空(中)

    罗彬瀚对于那片绿潭最后的结局有那么一点兴趣。他试过去问荆璜是否杀了那东西,得到的只是白眼。这回答不痛不痒,因此他很快便将绿潭语录与它的结局抛在了脑后。一个千变万化的异形生命,它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顺理成章。

    “鹈鹕也一样。”∈在他声明这件事时插嘴说,“鹈鹕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鹈鹕不一样。”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你对鹈鹕有偏见。”∈指控道,“如果是一只猫你就不会这么鬼叫鬼叫的,对吧?你就是不喜欢鹈鹕!”

    罗彬瀚不理会他的批评,而是催促他快点投放影像。当∈把邦邦所说的那一幕展现在舰桥室时,罗彬瀚发现这其中确然没有任何虚构成分。在一片裸岩环绕的山峰顶部卧着一只巨大的鸟。它浑身被覆淡金色的羽毛,墨黑的尾部如垂帘般自山峰边缘滑落。颈部纤长,眼周与头顶环绕着桃红色的绒羽。天光从云间洒落,使它笼罩在一层朦胧璀璨的光晕中。

    这生物是如此的优雅而又娴静,宛如某种古老而不为人知的神话生物。唯一破坏这美好象的是它拥有一张过分庞大、接近身体q一半长度的巨大鸟喙。它被搁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和那生物的整体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活像一位纤细的舞蹈演员扛着一台坦克炮,令罗彬瀚感觉到深不可测。

    他绕着虚拟影像转了一圈,还近距离观看了那鸟喙的细节,尤其是位于喙部下方的伸缩皮囊。那对他而言实在是标志性的特征。一只鹈鹕。尽管它不该在这儿,但那就是一只鹈鹕。

    “它是不是龙变的?”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那听起来很没道理。”∈回答道,“你看,它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啥也不干,啥也不吃,就是趴窝休息。”

    “那他妈不就是龙吗?”

    “对。所以龙干嘛要变成一种和以前的生活完全没两样的东西?如果你能自由变形你会怎么干?变成一个下巴上多颗痣的你自己?”

    这个理由说服了罗彬瀚。他终于同意那只鸟大约或许确实不是龙。但那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罗彬瀚不得不跑去角落,把荆璜睡觉的长椅拖了过来,然后揪着他的头发提醒他看鹈鹕。

    半小时前才回到舰桥室的荆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美丽又迷惑的生物,然后对罗彬瀚说:“你又干嘛?”

    ”看,鹈鹕。”罗彬瀚说。

    “你他妈有病啊?”

    “你刚才不是出去了吗?这么大玩意儿没看见?”

    “看见了啊。”

    “那它是干啥的?有危险没?”

    “不是会杀人的东西,别的不知道。”荆璜不耐烦地说,“那东西身上的气息很纯正,应该没有杀过生,也不需要像凡类那样进食。你让它自己待着别管就是了。”

    罗彬瀚不知道荆璜是怎么判断出这只鹈鹕是否人畜无害,但这一说辞只让它更加充满了吸引力。他感到自己必须弄清楚一只不进食的鸟为啥要长一张如此巨大的嘴。

    他把自己的念头告诉了荆璜,换来无出意料的白眼。可他越是琢磨鹈鹕的样子,就越忍不住想要弄清楚它的嘴是拿来干嘛用的。这愿望迅速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已经严重妨碍了他寻找宇普西隆的心情。他非得解开这个谜团不可。

    “我想去看看。”他不由自主地说。

    荆璜以一种近乎恶毒的眼神瞪着他。但那对罗彬瀚毫无杀伤力。他说:“你不是说这那东西不吃人吗?”

    “那关你屁事。”

    那当然很关他的事。罗彬瀚简直是从中感到了一股宿命般的吸引力。他再三询问荆璜关于自己是否能够外出的事,直到荆璜忍无可忍地从长椅上做起来,用指尖点住他的眉心。

    “干嘛?”罗彬瀚说。

    “看你是不是魂被魇了。”

    “我有吗?”

    荆璜怒气冲冲地收回手:“没!”

    这足以证明它是罗彬瀚的真心所愿。一股无可解释的鹈鹕狂热从他内心发出,但在那之前他并没忘记自己正被天上的某双眼睛所凝视。他向荆璜打听让自己平安外出的办法,结果荆璜却陷入了沉默。

    “……你直接出去就行了。”荆璜说。

    “啥?”

    “那颗星星的真实位置离这里很远,是利用这里的星层扭曲把电磁波传出去的。这一带刚好是个死角,你直接出去也没关系。”

    罗彬瀚几乎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罗彬瀚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啊。”

    “那你咋不早说?”

    “……太麻烦了。”

    “太麻烦是什么意思?”罗彬瀚冷静地问。

    荆璜的回答是躺倒在长椅上装睡,假装对罗彬瀚愤怒的质问与揪扯一无所知。那心虚得再清楚不过,因此罗彬瀚更加义愤填膺。他揪着荆璜的头发说:“干嘛?你想干嘛?外头捡别的盆栽了是不是?跟外人出去浪都不带老子了?”

    荆璜死死地趴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椅面里,含糊而威严地喝道:“滚开!不许无理取闹!”

    这场纠纷持续了十数分钟,期间∈兴高采烈地为他们播放了好几首以分道扬镳为主题的热门金曲,直到雅莱丽伽走进舰桥室内。她暂停了背景乐,把荆璜从长椅上叫起来,问清楚来龙去脉,以一种罗彬瀚强烈怀疑是佯装出来的正常态度说:“这里似乎很安全,你们可以出去看看。”

    那听起来只是个建议,但罗彬瀚从她摇曳的尾巴洞察了她有多么开心。荆璜满脸悻悻地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准备出发去看鹈鹕。

    这整个过程中,莫莫罗始终坐在旁边,以一种充满喜悦的笑容旁观。他也积极地加入了外出观看鹈鹕的队伍,同时表示他曾经学习过如何编制针织鸟玩偶,如果寂静号的成员有任何需要,他可以在舰桥室内挂毛线鹈鹕。

    “你为啥会做这个?”罗彬瀚质疑道。

    “这是教官教给我们的呀,罗先生。说去了实习的星球以后一定要注意跟大家友善相处,临别的时候也应该好好准备礼物。我特意问了教官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他说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是最能体现心意的!”

    那作风或许有点老派,但不管怎样罗彬瀚还是很承他的情。而老实说他对莫莫罗的毛线编织手艺也感到好奇。他请求莫莫罗试着弄一个看看,兴奋过度的莫莫罗几乎当场冲去自己的房间取毛线球。罗彬瀚赶紧拉住他,提醒他这事儿得等到他们去看过鹈鹕以后,而那时他也可以试着帮莫莫罗绕绕毛线什么的。

    最终,在漫长的蛰伏以后,罗彬瀚久违地走出了寂静号。与他同行的有莫莫罗、邦邦、奥荷特,以及颇有点不情愿的荆璜。这阵容可以说再安全也没有,因此感受不到鹈鹕魅力的雅莱丽伽选择留守船上。

    他们从封闭的飞船来到一片山谷中。迎面是一片缤纷如画的野林。树木的形状犹如巨型萝卜,干部粗状而罕有分叉,在顶部则生长着一团圆圆的树冠,呈现出金黄或浅绿色。在这些树干上匝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大多花叶茂盛,色彩热烈。而地面覆盖着绛红色的低矮草丛,形状酷似苜蓿。这片梦幻之地并不安静,而是充斥着嘈杂的生物杂音。从林间传来风声、虫鸣、鸟叫,等等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却叫罗彬瀚大吃一惊。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邦邦的描述中省略了细节。那位遇难的外宾无法意识到这星球的环境是多么可贵,可罗彬瀚却简直要为此感动了。他们像秋日出游的小团体那样徒步走入林中,沿着流溢金沙的溪水行进,在途中见到了几只长足的鸟类。它们的模样与野鸡相似,但脚的长度几乎有身体的三分之二,在漫步林间时好奇而散漫地瞄过了这群外客,没有一点害怕的表现。

    溪流在一面黯白色的岩壁下抵达了尽头。绕过那如玉石般光洁的白壁,他们紧接着遇到了一座陡峭的峡谷,沿着蜿蜒曲折的谷道往前瞻望,罗彬瀚终于看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峰体笔直接近圆柱,底部草木葱茏,而上方却寸草不覆,如同一个岩石宝座孤矗在锦绣山峦中间。

    在山峰的顶部盘据着一只美丽非凡的巨鸟。它将那巨大如宝枪的金喙搁置在盘岩顶端,神态恬适地休憩着。当寂静号的游客们坐着一朵红云来到峰脚下时,它才睁开幽黑静谧的眼睛,安然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它把他们不带情感地扫视一遍,很快又闭眼陷入睡眠当中。

375 宛若罗网在空(下)

    这场短途观光顺利得不可思议。一切罗彬瀚想象中会可能会遭遇的危险都从未发生。而所见的风景却美丽如画。他们按照预定计划见到了巨大鹈鹕,而它也确如邦邦所描述的那样美丽又神奇。尽管如此,当罗彬瀚站在峰脚下仰视那只巨鸟时,他却感到脑中那股热情正缓慢冷却。

    那绝不是说它不够美妙,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没感到那么心驰神遥。他仿佛只是在动物园里瞧见了一只纯白的老虎,那当然很令人惊叹——但,也没稀奇到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近距离摸上一摸。

    他费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善变。一只特大号的鹈鹕,这值得吗?

    “罗先生,这只鹈鹕真的很漂亮呢!”他听到旁边的莫莫罗说,“一定是某种神圣的生灵吧。如果好好地向它祈祷,会不会送小孩给我们呢?”

    罗彬瀚承认那多少还是有点诗意的,但仍觉得这并

    非鹈鹕应该承担的工作。这时他对鹈鹕那股病态的狂热已经完全消散了,可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兴致挺高,即便是荆璜也没再摆着张臭脸。那不免叫他觉得有点尴尬,没敢说出自己此刻的真实感受。

    他含糊地回应了莫莫罗的话,假装自己仍然保持着对鹈鹕的高度兴趣。那并不是很为难,因为邦邦以超出其他人十倍的亢奋在地上到处乱蹦。那已经是他第二次看见峰顶的怪鸟了,可他还是显得一样亢奋。他的样子给罗彬瀚提供了一个如何伪装成很激动的范本。

    他们绕着山峰走了小半圈,看到草叶间蛰伏些一些非常小型的动物,大多长着高脚和绒毛。那使它们既有点吓人又有点可爱,但并未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危害。罗彬瀚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在这个区域里生存下来的。这里是某种天然的安全区?又或者那只鹈鹕承担了某种守护者的职能?

    最有希望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荆璜,尤其当话题的主角是一只鸟。可当罗彬瀚扭头瞧了瞧他的脸色后,就以为这事儿没太大希望了。荆璜对那神话般的奇物明显缺乏兴趣。他板着脸,绕开那些围上他的细腿鸟类,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天空。只在偶尔的时候他会瞄上一眼罗彬瀚或是邦邦,像在确定他们是否走丢。

    现在罗彬瀚对荆璜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鹈鹕。那当然不是真的嫉妒,但他觉得后者对邦邦未免有点过于关心了。如果不是邦邦的种族特性显而易见不适合承受过于惊险的生活,他甚至怀疑荆璜会把邦邦拉进伙来。这念头令他不无唏嘘地想起了马林。如果马林在这儿会说什么呢?八成会写点关于鹈鹕的东西。

    这场短暂的漫步很快便走向了尾声。在峰脚的垂藤底部他们找到了几颗长着漂亮斑纹的野鸡蛋(罗彬瀚姑且相信它是),看上去很久没有成鸟的照料,于是决定带着它们回寂静号作为纪念。

    在这过程中,峰顶的鹈鹕从未给他们任何多余的关注。它忠实地担当着一道神秘美妙的风景线,连脑袋也不朝外多探一下。而以它那极不平衡的身体比例,罗彬瀚很难相信它能从峰顶发动一次骤然的空袭。

    “这鸟到底活下来的?”他仰着头问,“喝西北风?”

    他并没真的指望得到回答,可邦邦显然把他的话当真了。这位外宾认真地请教本地生物是否真的能以空气流通作为动力来源。他同时悄悄向罗彬瀚打听,想知道从未被目击有进食行为的荆璜是否也是依靠同样的方式生存。罗彬瀚同样没打算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于是告诉邦邦荆璜只是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吃。那不过是个玩笑,盯着天空的荆璜却忽然转过头。

    “……你想知道答案吗?”

    “啥?”罗彬瀚说,“你真吃了啊?至于吗少爷?”

    “我说的是峰顶上那只鸟。想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罗彬瀚猛吃一惊。他敏锐地从这件事里嗅出了某种异常,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准备严正地拒绝这危险的邀约。在那之前荆璜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没跟你说话。”他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后头那个。”

    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自己后头站着邦邦。

    “嗯?”他说。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荆璜,企图用视线讨要一个合理解释。但荆璜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又问了一遍。

    邦邦开始变得有点紧张。他那四条弯折自如的腿像铁棍般僵硬地挺立着,罗彬瀚一眼认出那是他陷入假死状态前的先兆。

    罗彬瀚赶紧咳嗽了两声,准备打个圆场,同时警告荆璜不许在出去浪的时候不带上他。可紧接着邦邦猛然一跳,像是四根绑在一起的弹簧高跷那样到处乱蹦。

    “我想去看看!”他兴奋若狂地大喊,“我能吗?噢,噢!一次近距离的神秘物种考察!谢谢你!谢谢你!”

    荆璜甩开额前的乱发,气焰嚣张地看了罗彬瀚一眼。随后红云托住他和邦邦,带着他们两个向峰顶飞去。

    这一切简直叫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莫莫罗则在旁边体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罗先生,友情应该是充满包容的,不可以因为依赖同伴就去过分地打扰对方。”

    罗彬瀚激动地表示这与友情或成熟无关,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尊严问题。荆璜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一场阴谋,一场为头发而发起的打击报复。他绝不能容忍此事得逞,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记仇。

    “老莫,走!”他大喝一声,“我们也上去!”

    “可是罗先生,峰顶上看起来没有多少空间呢,太多人围上去会吓到醍醐先生的吧?”

    罗彬瀚仍然怒气难平,但还是忍不住想插句话问问莫莫罗是如何判别公母的。他的眼神自发转向峰顶上的鹈鹕腹部,不免也瞧见站在那附近的荆璜和邦邦。那两人已然在片刻之内登上了峰顶,站在边缘观看着休憩的鹈鹕。邦邦开始踩着峰壁边缘向醍醐的头部进发,荆璜则跟在他身后。他的衣袖和发丝在风中朝后飘起,显得有点步履迟缓。

    那一幕中的某些细节令罗彬瀚产生了不安。起初他并未意识到它的源头为何,直到那峰顶上的两人在醍醐的巨嘴前站住,罗彬瀚才明白是什么令自己心生警觉:他发现从始至终荆璜从未关注过那只鹈鹕,而是凝视着邦邦。

    那两个鹈鹕观光客在鸟喙前站住了。邦邦亢奋地凑近,观察那鸟喙的底部,直到荆璜说了某句话后才转过头。这两人在鹈鹕前互相对望着,邦邦看起来没有受惊,可也没显得有多惊奇或高兴。

    “老莫。”罗彬瀚呼唤道。

    “罗先生,怎么了?”

    “上面那俩在说啥?”

    “我也听不见呢,罗先生。看样子好像是在说鹈鹕的事情。”

    罗彬瀚眯着眼睛。他只能看见荆璜的大半个正面与邦邦的大半个背影,并依稀判断出荆璜的嘴唇开合。那没提供多少帮助,毕竟他从未掌握过唇语。

    他从口袋里掏出千里镜,用普通的红色镜片观望情况。这下他能清楚地看见荆璜脸部表情的细节,以及邦邦头顶缭绕变幻的奥荷特。邦邦的四条腿尚且灵活柔软,那倒叫氛围轻松了许多。

    荆璜说了某个很短的词,为了发音而把嘴唇明显地拉合了一下。邦邦的身体开始摇晃,有点令人担心,可紧接着罗彬瀚辨识出它是在雀跃欢呼,就仿佛荆璜说了一件令他非常高兴的事。

    那景象让罗彬瀚的肩膀松懈下来。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准备放下千里镜。

    然后他看见奥荷特在邦邦的头顶凝聚成型。它几乎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十数道光芒从它的触须里射出。

    罗彬瀚下意识地叫了出来。他听到莫莫罗也在喊叫。

    “玄虹先生!”莫莫罗急切地喊道,“快看背后!”

    罗彬瀚呆了一下,因为邦邦正站在荆璜的面前。而后他马上意识到促使莫莫罗出声示警的并非奥荷特。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两位观光客身上,竟没发现那只鹈鹕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它用幽黑深邃的双目凝视着头前的两人,微微抬高脖颈。荆璜察觉了这阵动静,猛然转头望向那庞然巨物。他的衣袖里已经飘出一两颗翠绿的游星。

    鹈鹕迅疾如电地张开鸟喙,像两堵墙壁轰然合拢,把荆璜和邦邦都夹了进去。随后它高昂脑袋,举着那圣枪般辉煌荣耀的巨喙,在峰顶上顾盼生威。

    罗彬瀚僵硬地望着这一幕。他看着鹈鹕站起来炫耀鸟嘴,跟着用嘴梳了梳翅膀底下的毛,然后又盘坐回原地。他仍然瞪眼等待着,直到鹈鹕开始睡觉。

    “玄虹先生和邦邦先生被夹没了!”莫莫罗激动地喊道,“罗先生,我们必须马上去营救他们!”

    罗彬瀚不知怎么感到十分的镇静,就好像早知道海盗头子会有这么一天。他抓住莫莫罗的胳膊说:“老莫别慌。夹都夹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交保护费就是这个下场。”

    “罗先生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给鹈鹕先生收钱吗?”

    “那倒也不必。”罗彬瀚说,“鸟还收钱像话吗?老莫你变吧,我们上去把它鸟嘴掰开,把那俩夹走的掏出来。先变身,然后记得把我也带上。”

    “那样太危险了,罗先生,请你还是先在安全区域观战。”

    “放屁,”罗彬瀚说,“我什么运气我心里没数?真要落单了我他妈才不安全。”

    莫莫罗感动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的罗先生,那么我们一起上吧!”

    银石巨人在光芒中出现,罗彬瀚坐在巨人的肩头,视线几乎已经能与峰顶持平。他们心意如一,气势如虎地扑向山峰,先一脚踏上峰腰,然后将两只坚不可摧的巨掌抓向鹈鹕的金喙。

    “夹人偿命!”罗彬瀚替莫莫罗呼喝道。

    鹈鹕又一次睁开眼睛。它缓慢而平静地抬起头,张开巨喙。那金色的喙伸过峰顶,伸过巨人的肩膀与头,伸过无限的天空与土地,随后熟练地合拢,把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夹住。

    它优雅地仰起头,把新闯入的两位来客夹没在风中。

    那是罗彬瀚对这场战斗的最后印象。他没法解释那是怎么办到的,但当鹈鹕之喙从天地两端闭合,他便好似落进一个无底洞中。在混乱与黑暗中他丢失了莫莫罗的踪迹,身不由己地摔落在地面上。那绝非柔软湿热的生物食道或消化器官,而是松软的沙土地面。泥沙还带着点黏性,似乎含有少量水分。

    这一切是罗彬瀚在三秒钟内判断出来的情况。因着丰富的突发状况经验,他在着陆的第一时间用手指摸探着地面。他不敢贸然睁开眼睛,因为在过去曾又一次也是这样——他从一个桌子底下钻进去,接着却空间跳跃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迷宫里。如果眼下他身边的人是马林倒也不赖,可也许此刻离他最近的是电磁波,星光,以及无尽的噩梦。他还该死地没穿防护服,没准早就已经掉进了星星的股掌之间。

    他躺在地上,没太多时间后悔,更多地是大声呼喊莫莫罗。没人给他回应,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求援尝试徒劳地进行了一分钟,然后罗彬瀚只得无可奈何地睁开眼。他首先只抬起一丝眼皮,眯着眼观察周边。

    他在正前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鹈鹕,通体呈现出接近漆黑的黯红色,与这片土地的色调很接近,尾部雪白皎亮,眼周则长满淡金的绒毛,还有一只橙红色的巨喙。它看起来和把罗彬瀚送来的那只十分相似,只是上色者的审美不同。然而还有另一项差异比外貌更为重要——那就是它已经死了。

    某种极端暴力的惨祸曾发生在它身上。它的爪翅已然脱落,巨喙弯折,背部千疮百孔,像曾被一千支剑自天上刺穿。那些伤口放干了它的血,濡湿了整片空地。

    罗彬瀚侧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具横死的尸体。他仍然觉得情绪还算稳定,只是首先把手伸到外套里侧,摸到自己的枪和匕首。他确定这两样东西都在原位,紧接着才慢慢移动视线,按那些伤口的情况追溯向天空。

    他看到空中覆盖着一张发光的网。

    那是无数黄金之光所罗列的奇怪纹路,所有的光都从遥不可及的天外射来,汇集到他头顶的天空。它们编织得如此细致、精准,比蜘蛛结成的网更富几何美感。

    罗彬瀚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喘了几口气,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鹈鹕的尸体爬去。恐惧的感觉终于开始在他胸膛里蔓延,但那并非因为天空中的光丝,而是在那天之罗网的更高处——无数长着光亮翅膀的眼球正如火流星般巡查大地。

376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上)

    一个如今并不重要的事实是,《新手约会完全指南》此时正在罗彬瀚的外套夹层中,放得不算太深,万幸这书本身也不大,因而奇迹般未在刚才的混乱中丢失。

    罗彬瀚本想在看完鹈鹕后就把它还给邦邦,而如今却躲在一具巨大鹈鹕的尸体阴影中,咬牙切齿地把它掏出来。他借着头顶迷乱的火光翻开书,找到绘着插图的那一页。

    这玩意儿得逞了,他在忙乱中恼火地想到。待在室内。别嘲笑任何人。以及多给身边的人送送礼。他可以说完全是跟指南上的建议反着来,结果却还是出现在了这儿。这毫无疑问是这本书精心打造的盆栽陷阱,它就是知道他会反着来。

    他恼怒地想要用打火机烧了这本书,可理智却告诉他现在绝不是个恰当时机。比这本书重要的事太多,而其中的任何一件都非常需要外力的帮助。他得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信息渠道来搞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插图上的蛛网和此刻的天空在轮廓上看起来十分相似,而实际上却大不相同。此时罗彬瀚所见的天空没有一点自然的光亮,甚至分不清是乌云还是虚空,那就好像他并非身处一颗小小的星球,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国度。在那黑暗中呼啸穿行的并非画中朦胧的流星,而是无数笼罩在炽亮火光里的异怪。它们的主体大多像一堆眼球的聚合物,或者是长满肉瘤的轮环、三角与星形,全长着至少一对以上的羽翅。当它们极为偶然地掠过低空时,罗彬瀚判断出它们的实际体型接近棕熊,而翼展还要宽一倍以上。

    他悄无声息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七色书千里镜盖在眼前。红色的普通镜片下他能看见它们瘤囊遍覆的肌理。通常那会显得十分恶心,可奇怪的是当这一切覆盖在炽烈的光焰中时,它们便显得不像是真实的肉质,而是某种更为稳定干净的无机物。

    罗彬瀚按了一下橙色按钮。镜片上显示出周围的空气环境。指标过多。他只匆匆瞄了眼辐射和有害气体。接着他按下代表动物的绿色,什么提示也没出现;代表元素的黄色,依然什么也没出现。

    这状况有点超出罗彬瀚的理解。他能接受这些东西不是动物,但在他的预想中至少得有点关于“火元素”之类的提示。他只能猜测这些飞翔着的翅膀是某种联盟还不熟悉的玩意儿。

    他放下镜片,有点脱力地躺倒在弥漫腥臭的尸体阴影间。怀着一丝希冀,他翻开腿边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企图从上面找到更多的内容。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书上除了他读过的那些字外什么也没增加。这算什么道理呢?因为他还没找到那该死的心动人选?

    这件事稍微给了他一点提示。他重新抓起镜片,朝着那张光网仔细观察。就如指南插画中所给出的提示,在光网正中央吊着某种不一样的事物。然而当他真正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时,心里却大失所望。那显然不是人,甚至也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焦黑枯干的短棍,估计或许和一把拐杖差不多大。不管它因何理由而被悬挂于此——没准它是一把被魔王封印的盖世神兵,或者一件单纯从天上掉下来的太空垃圾——它绝不是一个能被约会指南书列进心动人选的活物。为了验证这点,罗彬瀚也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用查询生物的黄镜片看了看那根焦棍,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此时他仍然可以抱怀一线希望,譬如那根挂在天上的棍子实际是威力无边的终极魔杖,拿到它便能号令群妖,让那些该死的火翅膀替他造发光厕所。那前景构思起来还挺诱人,可罗彬瀚不准备拿自己的小命来测试,毕竟他既不能飞,也不防火。

    这下事情陷入了僵局。罗彬瀚拿着镜片对着天空找了又找,始终没找到他的心动人选,又开始怀疑那插画只是关于雅莱丽伽的恶毒隐喻,而和他眼前的困境无关。他情愿如此,因为他衷心希望指南给他推荐的“鞭笞奴隶的强者”不是天上的某只火翅膀。

    他已黔驴技穷,只好无可奈何地躺回尸体的阴影之下,思考其他几位游伴的下落。倘若那只鹈鹕的功能就是把他送来眼前这鬼地方,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只有自己在这儿。这具与他相伴的鹈鹕遗躯是否和此有关?它是为何而横遭不测?

    在煎熬的等待中罗彬瀚开始胡思乱想。他不认为荆璜与莫莫罗会被那些天上的火翅膀挫骨扬灰,可他们也确实都被鹈鹕夹走了。没准这种空间传送还存在着什么玄妙的时间差。当他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是几百年后,寂静号的其他成员们对他遍寻不获,认定他已死了。他们伤心欲绝(罗彬瀚在想象里坚决要求荆璜必须得和莫莫罗一样伤心,而且还要表现得特别自责),在那鹈鹕安睡的山峰下为他搭建了一座雪白的坟墓,撒上淡蓝色花朵的种子,随后乘坐着寂静号哀凄地离去了。没有人再想起他,只有岁月在静默中流逝,直到某一天他从混乱的时空中脱离,砰然降落在金恩加泰坦们秘密封印的无敌魔杖面前。他机缘巧合地从网中得到魔杖,从此他拥有了无穷的法力,但却再也没有熟悉的同伴,没有故乡,没有亲人。这将是整个故事的全新篇章,恢弘而又苍凉的一人传奇。

    罗彬瀚不禁伤感地吸了吸鼻子,很能沉浸在这种孤胆归来式的故事氛围里。但他很快就对继续想象这孤独强者的人生失去了兴趣,因为无敌之后的部分在构思时总是特别枯燥。于是他调转了一下立场,准备想象十年后荆璜砰地一声掉在这里,看到他的尸骨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正当他兴会淋漓地构思荆璜大战火翅膀时,一声沉闷的巨响把他迅速拉回了现实。

    某种重物掉在旁边的地面上,他立刻转头过去,同时抽出外套底下的枪,瞄准那个突然出现的倒霉蛋。他首先看到四条笔直的腿,然后是邦邦大声的惊叫。

    “哇!这些光!光!翅膀!还有光!”

    出现在罗彬瀚最初位置的邦邦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尸体,而是仰高脑袋盯着天空。它的四肢迅速地僵直了,可嘴巴竟然还没停下。

    他激动地喊道:“这真是太神——”

    罗彬瀚冲了出去,拽住它某条腿的末端,一把将他拖回鹈鹕的尸体下。他用腋下死死夹住邦邦的脑袋,心跳如鼓地看着几只火翅膀飞掠下来。

377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中)

    那几只火翅膀在鹈鹕上方盘旋了一会儿,最低一次距离地面仅有十多米。万幸的是它们并未发现尸体阴影下的秘密,过了一阵后又返回到天空的光网旁。但它们也并未就此罢休,更多的火翅膀开始往靠近鹈鹕的方向聚集,似乎正严密地监视着任何可疑的动静。

    罗彬瀚暂时地松了口气。他低声要求邦邦闭嘴,然后才松开钳制住他的胳膊。

    这会儿邦邦似乎也终于明白他们落入了怎样一个糟糕的处境。他把脖子往外伸出一点,瞧瞧天上的光网与火翅膀,然后表情激动地缩了回来。

    “瞧那张网!”邦邦悄声说,“它和那幅画一模一样。”

    “放屁。”罗彬瀚回答道,“那画里有天上这么大个儿的苍蝇吗?”

    “它们危险吗?还有你这儿的鹈鹕怎么了?”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过于一目了然,罗彬瀚简直不屑回答。他郁闷地抓了一把沾染血腥的沙土,然后问邦邦:“少爷去哪儿了?没和你在一起?”

    这是他按照自身经验的预估,因为即便他在被鹈鹕夹住以前紧紧挨着银石巨人,他和莫莫罗仍然没能待在一起。而当邦邦和荆璜被一起夹走时,他们之间至少还隔着几米。但邦邦却说:“噢,我们刚才还待在一起。我想他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了。”

    这句话让罗彬瀚一下来了精神。他要求邦邦仔细地说明他和荆璜所遭遇的情况。

    “你们被那鸟嘴夹住以后发生了什么?”他首先问道。

    邦邦告诉罗彬瀚那是件让他很有点摸不着头脑的事。当他和荆璜站在那座鹈鹕占据的峰顶上时,荆璜突然声称自己或许能找到一种办法把他送回故乡。尽管邦邦还寄希望于他过来时制造的那个黑洞,以及最好还能先找到他的授师芬拉坦,他还是很为这个新消息感到高兴。正当他沉浸在雀跃中时,奥荷特却警告他留意那只鹈鹕。

    他和荆璜差不多同时发现了那只鹈鹕的异常,但那时邦邦仍未感觉到任何危险,因为鹈鹕的表情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简直犹如一位圣徒要接引他们进入天堂。在那张嘴合拢前荆璜飞了过来,把自己和邦邦关在同一个发光的泡泡里。

    他们被它夹进嘴里,但接下来面对的却并非食道,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接着光泡散发出的光晕,邦邦依稀看见黑暗里存在某种颠倒的事物——他描述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却感觉很不自然,好似某种画像被反复折叠翻转后呈现的模样。

    倘若有更多的时间,邦邦一定会让奥荷特把他们在黑暗中的所见全部记录下来。可那一切发生得很快,他只来得及产生一点念头,随后光泡便落在了一片石头沙滩上。

    那是个孤岛般的地方,周围有几棵树,远处依稀可见灰白的海面。此外的东西邦邦全来不及看——在他们背后站着一只青灰色的巨大鹈鹕。它有着银蓝的尾部,粉红的鸟喙,一双格外和蔼温柔的鹅黄色眼睛。

    邦邦被这只美丽可亲的生物吸引了。他情不自禁地赞美它的神奇,而荆璜则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大骂。所用的词汇大多让邦邦没法理解,他只大概听到“多向空间翻转瓶”之类的词。然后那只青灰色的鹈鹕又张开嘴,心满意足地把他们夹了进去。

    同样的黑暗与空虚,接着他们降落在一个全新的地方。某种地底深处的巨大空洞。到处都是散发幽光的覃类植物,而更深的地穴中传来起伏规律的轰鸣。那声音使人想象地底藏着一个沉睡的巨人,正在寂静的黑暗中鼾声大作。但他们已没机会验证这点,因为在他们面前站着一只浑身散发出幽紫荧光的鹈鹕。它比前两只看起来都要神秘而高冷,但还是高高兴兴地一嘴把他们夹走了。

    他们从一只鹈鹕的眼前传到另一只,然后又被夹向下一只,那简直就像一场鹈鹕之间的传球游戏,可奇怪的是他们甚至不是从鹈鹕的嘴里掉出来,而是每次都掉在一只新的鹈鹕面前。邦邦被这场鹈鹕轮回迷得神魂颠倒。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只不同花色的鹈鹕?它们干嘛非得把眼前的东西传来传去?

    这件事当时还未体现出任何的危险性,因此尽管邦邦心里怀着对未知的恐惧,他仍然很乐意继续体验这场古怪的鹈鹕之旅。但荆璜显然就不这么看了。当他们落在第六只浑身鲜红的鹈鹕面前时,一条白绳从荆璜领口飞了出去。它长得不可思议,在鸟喙上紧紧绕了三圈。这下那鹈鹕没法把他们送走了。

    红色鹈鹕纳闷地用鸟喙敲打起地面,想知道自己的传球宝器为何变得不听使唤。它的反应终于叫荆璜满意了。他挥挥衣袖,让光泡凭空消失,然后飞到高处,开始观察周围嶙峋怪诞的深红色岩山。

    那时他并未带上邦邦,因此后者也没法知道云上的荆璜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他无疑有所发现。红云在邦邦的注视下往岩山底部飘去,某种不祥的阴雾在那一带缭绕。

    邦邦很好奇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可遗憾的是他不曾有机会知道。就在荆璜远去的时刻,那只鲜红的鹈鹕不知怎么弄开了嘴上的绳索。它只能把嘴勉强张开一条缝,但还是全心全意地低下头,把邦邦夹进那条狭窄漆黑的缝里。

    那就是邦邦在与罗彬瀚重逢前经历的一切。他没法解释荆璜在最后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清楚鹈鹕是怎么挣脱了细绳——那在他看来并非什么难事。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不曾遇到过莫莫罗。

    “我没想到这一只已经死了。”邦邦说。他侧躺在地上,用带着点同情的态度踢踢鹈鹕遗体的腹部。“噢,这可真不幸。”

    罗彬瀚没时间同情鹈鹕的不幸。他从邦邦的话里听出几件需要他们了解的基本事实:第一,鹈鹕间的传送次序显然是随机性的,至少暂时没什么明显规律;第二,要么鹈鹕的总数很多,要么此刻的莫莫罗同样陷入了某种困境,否则他早该出现在这儿;第三,荆璜的状况未必比莫莫罗更好,因为罗彬瀚还从未见过那条白绳子被挣开过。没准那是因为鹈鹕的体型,可他总觉得一条魔法绳索应该表现得更不讲道理一点。

    他总结了他们所能掌握的一切,然后和邦邦面面相觑。

    “现在我们怎么办?”邦邦问道。

    罗彬瀚阴郁地歪过脸,瞥了眼外头的天空。奥荷特此时仍在邦邦的脑袋上,但并未现出章鱼的姿态,只是偶尔通过邦邦来补充它所掌握的一些情况。据说那是为了节省能源,而另一个关于它的最新情报是:它能在风向合适时飘起来,稍微地往上飞一点,但那既不能带上邦邦和罗彬瀚的重量,也没法在脱离邦邦时独自来一场单体剑术秀。

    一切又重新陷入了僵局,因此罗彬瀚只能回答说:“我们等。”

    他们只好继续等待,盼着荆璜和莫莫罗终于在某次鹈鹕轮回中落进这个死结。那从长远来说同样是一场灾难,因为他们全都丢失了寂静号,可火翅膀显然是个更亟待解决的危机。

    这份等待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变得难熬起来。起初罗彬瀚和邦邦还会聊上几句闲话,猜测那天上的光网究竟是什么。而后他们掏出了自己身上每一样物件,查看它们是否有用,或者至少能打发无聊。罗彬瀚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外套最深处的内袋里(他的每件衣服如今至少有九个口袋)还藏着个细长的圆筒,几乎快被压扁。他有点费劲地把它掏出来,在那过程中祈祷它是一包挂面。

    世事总是叫人失望。当他看到圆筒时终于想起它是什么:那些曾让他和邦邦疯狂尖叫的尴尬仙女棒。

    他愤怒地把它丢到一边,转而指望邦邦带着点更有用的玩意儿。可结果邦邦的小袋子里也叫人很绝望:几颗已经压碎的蛋(蛋液很臭,难以食用)、几根密码记事棒(一种邦邦老家的简易笔记本,通过数字逻辑关系和挪动十几个游标的位置来记录一万字篇幅的内容)、几颗手工零件包里剩下的种子。

    在这种严峻的氛围中邦邦掏出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把它摆在两人头顶仅剩一小片空地上。罗彬瀚使劲朝头上瞄,看见一个梨形的小东西在那儿摇摇晃晃。银色的五官悲伤地瞧着他们。

    罗彬瀚疲惫地看着它。他问邦邦:“你带着它干嘛?”

    “噢,不是我。”邦邦结巴地解释说:“红色女孩把它放在衣袖里,我猜是这样的,然后它掉了出来,就在我脚边。我想最好别把它丢在哪个鹈鹕那里,总之……”

    罗彬瀚没有仔细听他的解释,也没心思琢磨荆璜怎么忽然把不倒翁收了起来。那时他们已等待了很长的时间——根据奥荷特的计算,邦邦的两个血博器轮流跳动了十万下,那可能根据状况的不同而产生波动,可起码已经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了。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中间滋长,使得罗彬瀚想到一种潜在的可能:是否还存在着其他鹈鹕已然死去?而荆璜和莫莫罗恰好被困在了那一边?他们的等待只是徒劳,最终难免因为缺乏水粮而死。在那漫长的过程中他们难免要垂死挣扎,首先开始吃鹈鹕的尸体,直到这个庇护无法再允许更多一丝的破坏?然后呢?那答案再清楚不过:他得杀了邦邦,或者奥荷特会杀了他。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罗彬瀚压抑而平静地想着这件事。他已很久没喝水,勉强能忍着不撒尿,邦邦的代谢活动在奥荷特的帮助下能控制得比他更轻松一些。但希望之火还是在逐渐熄灭,罗彬瀚暂时不想去找原因,他只是意识到荆璜和莫莫罗不会突然间从天而降了。

    他盯着邦邦,在脑袋里清楚地想过应该如何抽出匕首——不能是枪,因为邦邦和奥荷特已知道他的枪,何况他们还挤得太紧——念出燃火的咒语,然后切向邦邦的脑袋,把他烧成灰烬。那其实是一种对遗体的浪费,可到底也好过奥荷特拿光剑把他切碎。而如果他动作够快,没准会烧剩下点能吃的部位。

    这念头在他心里安静地盘旋了数个小时,像蜘蛛在悄无声息地结网,直到邦邦终于费劲地转过身,跟他面对面侧躺着。

    “噢,你还清醒吗?”邦邦说,“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醒着。”罗彬瀚说。

    “外头怎么样?”

    “老样子。”

    “噢,好吧……我们还得继续等,希望他们快点来……也许我应该再睡会儿……”

    邦邦又快合上眼睛。这时罗彬瀚终于无法再忍耐,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从外套里掏出匕首,然后叫醒邦邦。

    “我们得自己想点办法了。”他说。

378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下)

    罗彬瀚很愿意用一个更好点的姿势来制定他们的作战计划。他们可以面对面坐着,中间摆一张圆桌或者战略地图,再拿一支笔用于摔向桌面。可遗憾的是现在他们既没材料也没空间。他和邦邦只得继续躺着,在弥久不散的尸臭中讨论下一步计划。

    “咱们得先离开这儿。”罗彬瀚说,“那天上的肯定不是啥好玩意儿。”

    这是个用不着争议的结论,可能够实施的方案却很少。只有两条肉眼可见的道路能帮他们脱离这些火翅膀的威胁:要么逃向这片荒野的其他位置;要么从鹈鹕的嘴里逃向其他世界。

    罗彬瀚扭头看了眼外头的天空。他看见天空中飞舞的火翅密如繁星,难以计数。那叫他有一瞬间灰心丧气,但很快他便将脑袋转回来,像没事那样对着邦邦说:“我不觉得这玩意只会烧着和它们接触的东西,你注意到没?我们上头这只死鹈鹕的尸体,那看着就不像是被烧死的。”

    邦邦同意了他的部分看法。那没什么好争议的,鹈鹕看上去更像是被乱剑分尸,可同时他也提出那未必是火翅膀们干的,或者这只鹈鹕死了多久,因为如今他们已然发现这只鹈鹕的血液干涸得极其缓慢,根本不足以作为判断时间的依据。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显然不会比这只不幸的鹈鹕更加结实强韧,如果这周围的某种东西对它是致命的,恐怕对他们也一样。

    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没想出什么从地面逃走的脱身妙计,而后续的一系列问题也同样堪忧:天上的光网看上去无穷无尽,那是否意味着火翅膀也能追逐他们到天涯海角?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是否真有足以供他们生活下去的资源?他们该如何重回寂静号?

    那有太多的困难没法解决,因而最终他们被迫转向第二条思路。罗彬瀚忧郁地抚摸着上方鹈鹕的羽毛,不得不开始思考更重要的问题。

    什么是力量的源头?他扪心自问,鹈鹕何德何能而被选为各个世界的门扉?使它们脱离凡类的究竟是意志与精神,还是纯粹发乎物质的**?

    邦邦听完了他全部的困扰,并表示那确然很有启发性,值得做更进一步的哲理性阐发。他还想让奥荷特帮忙回忆基本看过的书作为参考。

    “想啥玩意儿的哲学啊。”罗彬瀚说,“我的意思是这东西的传送能力到底是不是它自愿的。如果它是,那咱们就真的留这儿了。它要不是,咱们现在掰开它的嘴钻进去,说不定还能走呢。”

    邦邦的眼神僵直了。他看着罗彬瀚,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宇宙。对此罗彬瀚既不骄傲也不羞愧,他歪着脑袋望了眼外头,判断他们距离那张巨喙究竟有多远。

    此时他们的位置处于鹈鹕的腹部,借着耷落的残翅与躯干的阴影苟且偷生。从罗彬瀚的角度竭力往外张望,能够瞄间一小半弯折向内的鹈鹕脑袋,以及它那张橙红色的喙。巨喙从中段开始受损,弯折出一个接近直角的弧度。尽管如此它却并未断裂,或是产生任何足以窥清内部的缝隙。那种丝毫不露的封闭更令人感到它深藏某种隐密。

    罗彬瀚目测了一下他们和那鸟喙的最近距离。鹈鹕遗体保留的姿势是接近蜷缩的,因而他们和那喙的最短距离大约只有十米。如果他们行动得足够快,没准能在一秒内就冲到鸟喙边。那听上去有点困难,可罗彬瀚估略自己现在大概能办到。至于邦邦,奥荷特似乎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但这个计划的风险在于后续:他们能否在被发现以前打开那张封闭而沉重的巨喙?而即便他们成功钻了进去,如果那张鸟喙已经随着主人的死亡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呢?他们不但无法逃离,反倒连暂时的庇护也丧失了。

    罗彬瀚和邦邦讨论了很久,最后奥荷特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听起来最可行的方案——从地下走。

    奥荷特通过邦邦提醒他们这条出路。它声称自己能够挖掘一个地道,在十米内尚且是个能够接受的工程量。他们首先得打一个足够深的地洞,最好底下还得有坚固的石质或土壤地带,以保证洞穴不会因此而完全塌陷。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通过地下隧道接近鸟喙,试着从接触地面的部分打开它,或者干脆打个洞钻进去。这计划比起单纯地跑过去当然耗时千倍,可暴露的风险却大大降低了。即便鸟喙最终被证明无法使用,他们也可以试着从地下找办法离开。

    这场讨论又花掉了他们许多的时间和精力。罗彬瀚已不可避免地感到干渴和饥饿,而肺部也有种微弱的灼烧感。他竭力不去想这是否跟周围的大气环境有关,只是建议奥荷特尽快开始实施。

    奥荷特从邦邦脑袋上飘下来,变成一只稍小的金属色章鱼。它的触须如钻头般向下收拢成一个尖角,末端冒出手指长短的激光束。它以这个姿势靠近地面,随后触须像打蛋机那样高速旋转,让它一路往地底沉下。

    罗彬瀚对这一幕惊叹了几秒,随后开始清理那些地穴边缘的沙土,把它们尽量不明显地撒到庇护所外。邦邦则把脑袋伸进地穴,艰难地为奥荷特维持供能。

    这场逃生行动的过程又不免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其中有许多时刻几乎都要失败:斜挖十多米深的隧道有一度濒临塌陷;搬运堆积在洞口的沙土过多,差点引发了火翅膀们的注意;一块异常坚硬的岩石在中途脱落,差点砸断罗彬瀚的脚;另一块岩石的顶部很可能接近地面,为了避免塌方他们只得多绕了点路,为此不得不爬出洞口去重新定位鸟喙。

    罗彬瀚在中途就已跟着钻进洞里,帮着把挖开的沙土运输到后方。那洞穴非常狭窄,他只能爬着钻进钻出,而邦邦尽可能跟着奥荷特,因此也无法帮上太多忙。当他们千辛万苦地抵达目的地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咽喉与口鼻里都塞满了沙土,而肺部则火烧火燎地疼痛着。

    他真心希望这一切是值得的。当他们爬过最后一段井道,成功抵达鹈鹕之喙时,他和邦邦都欣喜若狂,差点因此而被沙坑埋没。那稍微造成了一点骚动,万幸没叫天上的火翅膀起疑。

    他们挤在鸟喙与沙面的缝隙里休息了一阵,然后才开始下一步行动。这是他们在挖掘地道前就已考虑好的,因为没人知道鹈鹕之间的传送是否依赖于鸟喙的完整,他们决定尽量减少破坏,先试试把它正常地打开,实在不行再破坏它。

    这一步的实施也不太顺利。天空中盘旋的火翅膀很多,罗彬瀚尽量在阴影里抓住鸟喙的缝隙,把指尖插进去奋力往上推。奥荷特也用它的触须帮忙。在数分钟的奋斗后罗彬瀚感到手里的硬壳稍稍抬高了一点,也许半毫米左右。他还来不及高兴,天空中盘旋的火翅膀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猛然朝下俯冲。

    罗彬瀚不得不立刻松开手,趴卧回鹈鹕之喙的阴影下。他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痕迹,但这次那些火翅膀飞得比任何一次都低。它们成群结队地在鹈鹕上方盘旋,疑心重重地观察任何可疑迹象。罗彬瀚趴在沙土中等了好一阵,其中的大部分才终于回归到光网附近。这时他感到自己脸上有点潮湿,而邦邦也在低声地叫他。

    “你脸上的是什么?”他悄悄问罗彬瀚,“你还好吗?”

    罗彬瀚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全是咖啡色的黏液。起初他以为那是渗进土地里的鹈鹕之血,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绝不可能只沾在脸上。他肺部的疼痛已在高度紧张下麻痹,可鼻道和喉咙里都有濡湿的感觉——那是他自己在流血。

    “没事。”他抹了把脸说,“先想办法跑路。”

    他们放弃了推开鸟喙的想法,转而决定在底部开一个最小程度的洞。为此奥荷特挥舞着它的激光剑(只有一把,据说是为了节省消耗巨大的能量),而罗彬瀚也拿出了他的匕首。他们在底部轮流凿挖,终于在表面留下了一些凹痕。

    那是个好迹象,可这时罗彬瀚却开始逐渐感到身体的无力,他握着匕首的指头正从尖端开始发冷和麻痹,曾被岩石压撞的脚也不再疼痛。那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咬咬舌头,提醒自己还不是时候,然后问邦邦:“你感觉怎么样?”

    “我?噢,我觉得这有点神奇。”

    罗彬瀚扭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这个胆怯的倒霉蛋何以突然间变得笑看生死。可很快他发现邦邦根本不是在描述身体状况。

    “你在看什么?”罗彬瀚问。

    邦邦正伸长脑袋盯着鸟喙的弯折处。罗彬瀚问了他好几次,他才终于听见罗彬瀚的问题。

    “我没事,噢,我是在想这个。你看这大家伙的嘴,完全弯过来了,真可怜对不对?不过它看起来和别处的伤都不一样。不是刺穿或者切断,而是,嗯,我想它是被什么东西扭成这样的。这可真叫人奇怪。”

    那的确是件奇怪的事,但罗彬瀚觉得眼下并非钻研的时机。他刚要提醒邦邦别闹出太大动静,紧接着便听到邦邦的惊叫。

    “噢,噢,不,别——”

    “别嚷。”罗彬瀚忍着胸口的恶心感说。但邦邦非得没有住口,反倒变得更急切了。罗彬瀚本不想理会,可当他顺着邦邦的视线望过去时,才发现那只木偶不倒翁正在鹈鹕的阴影外望着他们。

    它就站在空旷的沙土地上,依然自如地前后摇摇,脸部对着罗彬瀚这边。因它是如此的无害且无用,他们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将它忘却,不知它是何时逃了出去。现在这不倒翁就在离他们不到七八米的位置,在天空一览无余的位置上摇晃。

    一只光焰耀耀的怪物从空中扑落地面。它的主体是由肉管和六颗眼球组成的巨大圆环,环间缠绕着丝状细管,编织出近似六芒星的图案。在环外两侧以逆时针顺序环绕着六支的羽翼,每一对的翼展都足以包裹住大象。当它落在地上时,位于那一侧的翅膀翻折进肉环内侧,环上的六只眼睛朝下转动,盯着那只摇摆的不倒翁。

    眼下罗彬瀚对那木偶已然没有丝毫的眷恋。倘若能让这一切有惊无险地渡过,他情愿让那怪物直接把不倒翁烧成一堆灰烬。可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如他所愿,那怪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不倒翁,像在审度它是否应当被杀死。如果它的视线再往前一点,那便能将把趴在阴影下的罗彬瀚瞧得清清楚楚。

    罗彬瀚不敢有一点动静。他们离逃脱已有很近的希望——不能说非常大,可如果这鸟喙能通往另一个更安全的世界,他们便能把这些火翅膀抛诸脑后,去寻找荆璜、莫莫罗和寂静号。他不合时宜地想到莫莫罗答应要给他们每一个人做的编织鸟类玩偶。现在他倒很希望能得到一个,不过最好别再是鹈鹕了。

    他那一直灼烧着的肺部忽然猛烈地痉挛了一下。那疼痛来得如此突然,像尖锐的刀从两肺间横穿了过去。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狂乱失控地抓划着沙面。然后焦黑色的血从他嘴里漫了出来,滚烫而迅速地浇透了他身下的地面。

    在罗彬瀚的手脚在沙面发出第一声划响时那怪物已然惊觉。六只黑宝石般通亮而巨大的眼瞳立刻瞄准了他。

    翼环内的丝状细管间跳起了雷电似的细小电光。而那时最后一股黑血甚至还含在罗彬瀚嘴里。他来不及把它吐掉,而是举起枪冲着对方射击,随后猛踹了一脚里侧的邦邦,把他踢到斜后方更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那股冲击也帮助他从鸟喙下滚了出来。他握着枪又射了几发,每一次似乎都能命中对方的眼睛,但却在接触到光焰时无声地消失了。

    翼环中的光流已耀眼得胜过雷火,让罗彬瀚几乎无法正视。它的形状也极为奇特,犹如一柄竖直而立的曲柄宝剑。当那光芒之剑的尖端缓缓转向罗彬瀚时,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已近在咫尺。地面从天空望去是如此的空旷而清晰,而空中飞行的火翼无以计数。

    他丢掉了枪,完全忘我地冲了上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举起另一只手上的匕首,不加思考地念完了咒语。蓝色的火焰掩住了他的视线,反倒叫他得以看清翼环中那柄苍白的宝剑。它瞄准了他的胸膛,笔直地射了出去。

    罗彬瀚什么也没想。他的身体在自动奔跑,尽可能往左边歪斜。光剑一下从他右胸前穿没。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已从躯体转移到那柄剑上,要跟着它一起射向无尽的远方。

    但他的身躯仍在奔跑。他冲到了翼环面前,将匕首斜扎进其中一颗眼球内。那触手的感受一点也不像肉质,或者其他任何一种身体组织,他觉得自己砍中了一块铁。而那只眼睛也仍然死死盯着罗彬瀚。

    那怪物飞了起来。罗彬瀚死死地挂在它身上,用手臂抠住它那黄金般冰冷坚硬的身躯。怪物周身的光焰笼罩了他,可他无法松手,因为落地时他便必死无疑。

    他被黄金之光所灼伤,而与此同时那怪物也焚烧在幽蓝色的仙子之火中。罗彬瀚发出了他所能制造的最响的惨叫,可却并未在那光芒里化为一团焦炭。两种火焰的交缠仿佛导致了某种中和,他只感到自己从体内散发出疼痛。随后他的双眼开始流血,额头和手脚迸裂出深深的血口,就仿佛被许多无形的尖钉刺穿。

    钉痕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他的手心一直蔓延到肩头。这时罗彬瀚已经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还活着。他继续用手脚抱住翼环,在它旋转呼啸的飞行中拔出匕首,第二次刺向它的眼睛。

    它没有任何能够发出惨叫的器官,但从羽翼颤动的频率中罗彬瀚感受到了它的痛苦。而每当匕首刺下,他自己身上也增添了更多的钉痕,从额头裂口处流出的血糊满了他的眼睛——这是某种对伤害的报复吗?他糊里糊涂地思考着,但想得很费劲,呼吸更是艰难无比,穿透他胸膛的那道光剑显然伤到了他的肺。

    他不记得刺了那东西几次,而身上又有多少个血孔。当一切陡然寂静下来时,他发现自己落入了无穷无尽的火翼包围之中。

    翼环悬停在那里,六支羽翼安静地伸展着,被它所有的同伴围绕得密不透风。每一只怪物的眼中、环中、角中都有宝剑形状的光芒闪耀。

    罗彬瀚明白了。

    那时他感到平静而惊讶,在最后看了一眼主动飞到光网上方、好似已经决意要跟他一同毁灭的六翼之物。那实在很怪,但在那瞬间他对它全无恨意,反倒体会到某种静穆的神圣。这是种似曾相识的体会。

    他快速地爬上它的顶部,站在那儿俯瞰地面。世界的幅卷在他眼前展开,荒凉而又辽阔,毫无秩序地延伸向虚空。在它之上却覆盖着光辉所织造的罗网。它到底为何而存在?又将持续上多久?

    他跳了下去。

    光剑如雨般织密地射击,在他身后发出千万次的鸣响,有些从他眼前或身后穿过,让他疑心自己已被贯穿而死去。可他的灵魂却仍旧残留在躯壳内,控制着视线锁向光网中央。

    他在跳落时已竭力瞄准,但仍旧差了许多距离。可命运让一阵狂风给了他助力,把他稍微地往前推了几米。当他穿透光芒之网,就要继续往下坠落时,他勉强勾住了网中的漆黑短杖。

    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冒血,但他设法挂在了网中,在那里摇摇晃晃了几秒。

    下一步是什么?他抬头看向那根不起眼的黑杖。在这个距离下它显得益发丑陋,表面粗糙崎岖,盖满瘤状的焦炭。

    你能干什么?他在心里问这根黑杖。为何你会被挂在这儿?你是一根无敌的魔杖?你有任何奇迹能扭转这可怕的现状?

    黑杖松动了。

    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瞧着它。他看到它身上缠绕的光网在匕首的蓝焰中逐渐烧化。那让黑杖的顶端首先从网上脱离,接着是中段。

    “草。”罗彬瀚咳着血说。

    他和那棍子一起掉了下去。着落的中途他看见那些火翼之物正在朝他俯冲。何种死亡更具尊严感?他想试着思索这个命题,可当一个眼球堆垒的怪物冲到他附近时,他还是忍不住猛烈地挥击黑棍,本想挂在怪物身上,却因为过分激动和慌乱而把它打飞了出去。

    罗彬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样多的隐藏力气,竟能将比汽车还大的怪物打飞。这根本不合道理,可他也没法再后悔了。

    他撞进大地的怀抱,摔得粉身碎骨——事情本该如此。但下一个意外状况发生了,在落地的最后瞬间,当他手中垂落的黑棍最先接触到地面时,自沙土间弥漫出潮水般的阴影。它那样安静而又柔软,悄无声息地将罗彬瀚吞没进去。

    那实在像是死亡瞬间所产生的错觉,可下一秒罗彬瀚又被吐了出来。他被抛在沙地里,对周围所发生的事全都懵然如在梦中。他看到那根黑棍在滚动,几乎要脱离他手臂所能控制的范围,而两只怪物也已轰然落地,从左右两边盯着他。

    罗彬瀚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想的。可当时他的匕首在坠落过程中丢失了,他只好抓起那根黑棍,把它当成短棍那样胡乱地抡舞。当他抓着棍子时便感到自己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伟力,只要沾着那些怪物一点便能将它们远远打飞,再也爬不起来。

    他连续对付了两三只,直到附近再也没看见明显的威胁。这时身体的败坏已经使他相当无力,他不得不坐倒在地,望着天空中盘旋飞舞的群翼。光剑在它们的体间闪烁,可不知为何竟然迟迟不曾射下。它们正惧怕着某种罗彬瀚尚且未知的事物。

    罗彬瀚艰难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或许确实抓住了一个威力无穷的宝器,一件绝世无双的神兵。那运气来得太突然,可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却已支撑不住了。

    他的意识恍惚了一秒,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黑杖从他的手里松脱,掉落在地上。罗彬瀚明显感到那东西如有生命般滚动着,滚向远离他的方向。

    罗彬瀚一把将它抓了回来,放在两腿中间。这会儿他连呼吸都很困难,更说不上什么话。他只得盯着它继续滚动,试图从他的双脚间逃出去。

    这东西毫无疑问有着某种意识,至少得是性格,而且似乎不怎么能接受罗彬瀚成为它的新主人。放在平时罗彬瀚可不会跟它一般计较(而是会相当计较),但现在这关乎他岌岌可危地性命。于是他用手指拨动它,又把它从远处滚回来。

    黑杖显然有点较劲。它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滚开,又被罗彬瀚拨回来。那实际上怪有意思的,可罗彬瀚却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飘离。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每一个血口都不曾愈合,片刻不停地流血,他的肺部既有贯穿伤,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持续恶化疼痛。他确然得到了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然而却无法帮助他征服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危险了。在生命之光熄灭前,他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件武器像木棍般拨来拨去。

    这是多么遗憾!如果他在死前紧紧抓住这根黑杖,找到他尸体的荆璜和莫莫罗会理解它具有的非凡之力吗?他怀疑莫莫罗不会,而是将把它当成某种寓意悲伤的纪念物,没准他会编织一只代表罗彬瀚的鹦鹉,再让鹦鹉玩具踩在这根棍子上。

    罗彬瀚忍不住笑了。他的喉咙因为这阵刺激而呕出大量的黑血,浇淋在黑杖的表面。

    一直跟他较劲的黑杖不动了。罗彬瀚对此没想太多,还试图将它抓起来。他想要把它抓起来,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紧紧握在手中。可黑杖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提起。

    黑杖在他的视线中生长起来。

    那些粗糙、焦黑、丑陋的瘤疤因为饱吸活人之血而鼓起。它们一截一截地排布在黑杖表面,好似人类的脊椎骨。紧接着雪白的芽叶从两端生出,发育成了形状优美的骨骼。一层层影子包裹着骸骨,编织出血肉和皮肤。当形体全部完成后,所有的影子都凝缩起来,如一根根细线汇聚到脑后,变成她夜幕般的黑发。

    一个全身**的女孩从罗彬瀚两腿间站了起来。她美艳得好似妖精,皮肤比冰雪更洁白,而眼睛和头发黑如乌木,此外再也没有第三种色彩,使人感到她的体内不曾流动着一点活人的血液。一个非黑即白的女孩,仿佛一幅白纸上的素描画。

    她低下头,静默地看着罗彬瀚。罗彬瀚也见鬼似地看着她。此时世界万籁俱希,万象失彩,只剩她身上的两种色调。因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是阿萨巴姆。

379 浅望面纱之后(上)

    有很多时刻罗彬瀚会好奇一些东西是如何成为它眼前的样子,比如被哈士奇拆开的沙发、周妤做出来的饭菜(反正周雨仍然管那叫饭菜)、后现代雕刻艺术品、寂静号船长。这些事物过于离奇,使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其中必然暗藏着某种重大深远的秘密。但,此时此刻,一种完全相反的渴望正充满他的胸膛。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威力无穷的打怪魔杖是如何变成阿萨巴姆的,他只希望马上学会怎么把阿萨巴姆变回一把魔杖。

    他继续盯着自己面前的人看,脑中完全空白,分毫也没在意阿萨巴姆一丝不挂这个事实。从那双黑夜的眼睛里罗彬瀚感到自己已然走到生命的尽头。

    阿萨巴姆的脸微不可觉地摆动了一下。罗彬瀚以为那是影子刺穿他的前兆,然而下一秒他却看见阿萨巴姆的额头迸裂出一个血口。她白纸般单色的手脚肿起、流脓、溃烂,绽开一个个钉痕般的伤口,血液如泉涌跃。

    罗彬瀚吃惊地张开了嘴。那是他在这件事中所做出的最为错误的反应,阿萨巴姆紧跟着猛烈地咳嗽起来,从口中喷出的鲜血全浇在他脸上。

    罗彬瀚几乎被那浓烈的**气味熏晕过去。他的舌尖则感到比中药更烈的苦味,如同坟墓里郁生的霉苔。强烈的刺激令他也忍不住呕吐,从身体里倾倒出更多的黑血。

    这下他和阿萨巴姆进入了重逢以来的第二个阶段。他们都浑身溃伤,咳血不止,像两个拼命冲对方传播噩运的瘟疫病人。那感觉实在过分恶心,罗彬瀚只好拖着他垂死的身体竭力往后爬行,好让他们两个脱离这种循环应激式呕吐的噩梦。

    “你……”他奄奄一息地说。阿萨巴姆仍然盯着他,很难说是否认出了他是谁。现在他们两个全都长得不人不鬼。他不知道在这杀人无数的矮星客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显然她也状态欠佳。这是他的机会吗?但他已不记得他的枪丢在哪儿了。匕首也许掉在这附近,但没法在阿萨巴姆的眼皮子底下找到。

    阿萨巴姆仍然站在原地。她没攻击他,也许觉得没必要,也许根本还没想起来他是谁。而这时有人在高声呼喊。

    “罗罗罗罗罗——”

    罗彬瀚仍然面对着阿萨巴姆,只把眼睛稍稍斜过去一点。他看见邦邦头顶奥荷特,喊叫着冲他狂奔而来。天空中聚集的火翼明显地骚动起来。它们频繁地朝下俯冲,但当邦邦跑得离他们足够近时,那些怪物却立刻拉升高度,远远地盘旋着。某种顾虑令它们不愿靠近,但看起来也不会轻易罢休。

    邦邦冲到了罗彬瀚身边。罗彬瀚看得出来他是打算停下的,可也许过分的激动使他的四肢又不灵活了。他一个趔趄绊倒在罗彬瀚的腿上,整个躯体栽倒下来,重重压住罗彬瀚的腹部。

    奥荷特气得大吼大叫,邦邦则连声道歉,试图从罗彬瀚的肚子上爬下来。对此罗彬瀚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觉得视野发黑,确信自己必将丧命于此。外界的喧闹遥远如在山外,和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朦胧中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让开。”

    那声音比邦邦更沉冷,可又比奥荷特柔亮。某种力量把他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把他稳稳地吊在空中。这时他已渴望起长久的睡眠,可紧接着某种尖锐的东西按在他心口前,深深地扎探进去。

    那像是被一根粗木桩钉穿在地上。罗彬瀚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挥打在空气里。他感到那细长的异物钻进了他的心脏。它不是剑刃或子弹,而是某种更具生命感的东西。

    它在他的心室内吞噬肌肉与血液,然后扩展蔓延。他根本看不到那个过程,却能感到自己的躯壳正在变质,不再是一堆血肉和骨头,而是某种毒藤的腐壤、蚺蛇的蛰穴。它们在那儿增殖,然后扩展,通过血管挤进他的肺里,迫使那**的器官重新运作。

    罗彬瀚在这癫狂的幻觉中睁开眼睛,怀疑自己已经落入地狱。眼前一片漆黑,但黑暗似乎成为了他全新的感知器官,让他能“看到”包裹在黑暗中的一切。他脚下的地面,他身后的邦邦,他面前的阿萨巴姆。他知道自己正张眼瞪着阿萨巴姆,可实际上他却什么也没能从自己的视觉器官那儿接收到。某种更……浑浊暧昧的感官替代了他的眼睛,展露了那些即便是肉眼也未必能够洞察的事物。

    一条阴影从阿萨巴姆的脚尖伸出来。它延伸成了树杈般的分支,架住他的胳膊和腿脚,甚至插入他的心脏和肺部。他因这道阴影而和阿萨巴姆的影子相连,甚至感到自己也快和影子融为一体。但另一种酷热也在他体内蔓延,从全身集中到心脏。这两种交战的感觉令他难受地张开嘴,再一次痛苦地呼吸着。

    阿萨巴姆现在看起来已经比他好了太多。她额头与手脚的血口中流溢出阴影,如针线将伤口自内侧弥合,然后再一次迸裂。这过程令她不断流血,但至少在一半的时间里罗彬瀚又能认出她的样貌了。

    她问:“玄虹之玉在哪里?”

    这句话终结了罗彬瀚最后的一点侥幸。她正是那个曾经给他肚子打洞的矮星客,而非某个恰好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罗彬瀚想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但他肺部的阴影钻进了气管,一路爬升到喉咙。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

    “我……不知道……”他含着血浆说。

    “你为何在这儿?”

    “……鸟。”

    “你是谁?”邦邦的声音从他背后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紧张,可更多的是好奇。他不知道阿萨巴姆是谁,没准还以为是救星天降。罗彬瀚很想提醒他最好马上开始装死,但他已不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

    阿萨巴姆没像他期望的那样无视这第三个人的声音。她的上半身往左偏了一点,看向邦邦。罗彬瀚“看”到她脸上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神态,仿佛连这神秘的矮星客也在考虑邦邦究竟是个什么物种。

    “它是谁?”她问罗彬瀚。

    又是一个罗彬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还在与喉咙里的异物争斗,邦邦却说:“谁?我?噢,我是邦邦,是他的朋友,在找我的授师芬拉坦,碰巧上了他们的船。你们两个认识?他现在怎么样?噢,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看好那个奇怪的小东西!不过你刚才在哪儿呢?我一直没看见你在这儿?”

    他居然把阿萨巴姆当做一个朋友。那几乎要让罗彬瀚挣扎着揪住他的嘴,好让邦邦别再给他们被灭口的命运道路上添砖加瓦。

    “别——”他只来得及吼了一个音。阿萨巴姆看了他一眼,阴影立刻填满了他的喉咙和口腔。罗彬瀚因为窒息而痉挛起来。邦邦仍没搞清楚这里头的原因,他惊慌地大喊大叫,还问阿萨巴姆应该如何救治。罗彬瀚在心里痛苦地祈求起奥荷特,指望这个靠谱点的护卫能让邦邦闭嘴。

    阿萨巴姆打量着他们。她没有立刻表明任何态度,罗彬瀚疑心她随时会下杀手。但紧接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连接着她和罗彬瀚的影子从中间断开了。那阴影仍然侵占着罗彬瀚的心脏,而末端却迅速地收缩,从胸前的破口完全钻进他的体内。他重新摔回地面,阿萨巴姆则朝上飞起,细如发丝的阴影托着她的双脚,让她像某种天使般高高地飞行着。不出几秒她已屹立在那发光的天网之下。阴影自她背后延伸,如巨大的黑翼遮蔽天幕。

    空中的火翼密雨般坠落下来。它们在掉落的途中已然撕裂解体,那辉煌的光焰也彻底熄灭。一半被切断的翅膀砸落在他们旁边,然后迅速地风化成了尘埃。

    这景象让邦邦发出一声惊叫,从罗彬瀚的左侧一跃而过,直接落在他的右边。罗彬瀚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想告诉他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因为他们的下场未必比这些玩意儿好多少。可他仍旧说不出话来,就好像那条阿萨巴姆的影子已经永久性地控制了他的身体。

    空中的阴影之翼开始消散。在那之后露出长久黑暗的夜空,而曾经覆盖天空的光网则彻底消失了。这时罗彬瀚也感到体内产生了某些变化。但情况并没变坏,尽管阴影仍然如蛇虫般巢蛰在他的脏器里,那如同呼吸了毒瘴般的灼痛却大大减轻了。他身上的裂口并未像阿萨巴姆般快速愈合,但却终于不再流血。他歪过脑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现裂口中涌动着无光的阴影。

    阿萨巴姆从空中落了回来。她的身躯已被阴影所包裹,像穿着一件漆黑的长摆紧身衣,只有脖颈以上仍然露出毫无血色的面部。当她站在夜幕前时简直像颗漂浮在空中的死人头颅。

    这一次即便邦邦也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僵硬地沉默着,脚尖紧紧挨着罗彬瀚的胳膊。奥荷特在他头上,每一只触须里都伸出光束。

    阿萨巴姆没有关注这件事。她看了一眼罗彬瀚,影子从地面延伸到他脚边。

    “站起来。”她说。

    罗彬瀚感到胸腔里盘踞的东西又开始扩展。这一次它们钻进了他的脊柱,荆棘般充满刺痛地延伸到脚底。他悲惨地叫了一声,随后却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过程里没有一点力量是他自愿施加的,没有任何动作是他自愿执行的。就好像他已成为一具完全听从阴影命令的死尸。他死死瞪着阿萨巴姆,用目光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对此阿萨巴姆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既不嘲笑他们的弱小无力,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像个真正专业的反派那样冷漠地抬起手,让一道影子将远处某个东西递进她的掌中。罗彬瀚瞧了一眼,那是雅莱丽伽给他的匕首。

    阿萨巴姆拿着他的匕首端详。她用指尖抚摸过上面的铭文,嘴里发出几个无声的音节。匕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再次看向罗彬瀚。

    “告诉我咒语。”她命令道。

380 浅望面纱之后(中)

    罗彬瀚觉得自己八成死定了。他死死地咬住牙,不想说出雅莱丽伽告诉他的那个咒语。但他的躯体如今已然彻底地脱离了掌控。他越是企图抵抗,那被虫蚁侵占的感觉就越强烈。当他的舌头也彻底不属于自己时,那个咒语终于还是从他口中发了出来。

    他希望阿萨巴姆听错哪个音节,但她马上就举起匕首,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最初几秒她看起来成功了。蓝火从匕身上燃起,就跟罗彬瀚使用它的样子一样。但紧接着阿萨巴姆却猛然扔掉匕首。她的手掌红得发亮,袅袅青烟从上升起。

    她冰冷地盯向罗彬瀚。可事实上罗彬瀚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把匕首——雅莱丽伽称为‘底波维拉的无悔’——正如它的名字所昭示的那样,在召唤火焰时必须毫无悔恨。可那听起来对阿萨巴姆一点也不困难,她应该能轻而易举地使用它。

    但真的是这样吗?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蓝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曾有一次白塔学徒在自己的法术工房里帮他检查匕首导致的烫伤。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她问这匕首怎么来的,还说愿意送这把匕首的人肯定很重视他。因为仙子们制作的武器只赠给特定的人——既无法被贩卖,也不能被抢夺。

    罗彬瀚奋力地挣扎起来,从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阿萨巴姆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但罗彬瀚口中的阴影一下子掉退了。他又能够自由地说话。

    “你用不了这个。”他喘着气说。

    “原因。”

    “仙子武器,听说过吧?”

    在罗彬瀚想象中这个概念肯定对阿萨巴姆一点难度也没有。神秘莫测的矮星客怎么会连白塔学徒的知识都不具备呢?可他却惊讶地发现阿萨巴姆在听完这句话后什么也没表示。她微微皱着眉,仿佛还在等罗彬瀚的下文。

    “……它没法被抢夺。”罗彬瀚只得补充说。出于谨慎他省略了关于赠予的那部分。

    阿萨巴姆陷入了沉默。她握着匕首,如雕塑般静立在黑夜中。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这会儿他身上原本的伤病已经缓和了许多,而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去蓄意抵抗,盘踞在他心室内的影子也不会使他痛苦。事实上它非但不会伤害他,反倒弥合了那道贯穿伤,让他得以顺畅地呼吸。

    这暂时的喘息让他的头脑重新活泛起来。许许多多的思绪碎片在他脑海中闪烁。鹈鹕、天网、火翅膀、溃烂的伤、变成一截焦黑脊骨的阿萨巴姆……所有这些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被攻击了。”他脱口而出。

    阿萨巴姆不显喜怒地看着他。罗彬瀚无法从她的态度判断自己是否猜对了,可他注意到自己仍然能够自如地说话,那至少说明阿萨巴姆对他的下文有兴趣。

    他确有猜测,但仍未完全想通。那其中必有他未能知晓的环节,但他并没有忽略不久以前的感觉。那些黄金色的光芒,那些带着火的翅膀,那奇怪的感觉……

    阴影又一次在他体内蠕动。阿萨巴姆显然没兴趣和他浪费太多时间。罗彬瀚决定赌一把。

    “你们内讧了,是不是?”他语速飞快地说,生怕阿萨巴姆马上给他的肚子开洞,“一个翅膀脑袋的矮星客。翅膀头,长了一堆眼睛,脚多得像章鱼。是他把你弄成刚才那样的,对吧?你身上这些血口也是他干的。你想要我的匕首,因为你发现它能割开那张网。”

    阿萨巴姆无声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姿势竟然有点像荆璜。罗彬瀚判断出她在听。这是个好迹象,可她究竟想听什么?她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我,”他清了清嗓子说,“有可能,知道他是为了谁背叛你们。”

    那已经在揣测的道路上跑得相当远,一旦前提出错就是南辕北辙,但罗彬瀚还是得继续往下猜。他干巴巴地说:“你可能发现他最近的性格变化有点大,很喜欢吃糖,或者爱弹吉他,还把一个条子引到——”

    阿萨巴姆的眉毛颤动一下,罗彬瀚立刻谨慎地滑过了他本想说的话,改口说:“还跟一个杀人狂走得很近。”

    他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窃窃观望阿萨巴姆的反应。他并不清楚阿萨巴姆和那翅膀脑袋的矛盾在哪儿,也许引走宇普西隆本来就是他们共同的计划,或者连周温行都是他们的同伙。那他可就没啥能发挥的余地了。

    “杀人狂。”阿萨巴姆重复道。她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语气,叫罗彬瀚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发问。

    “对,杀人狂。”他说,“背着把吉他,脸长挺嫩的,见过吗?”

    阿萨巴姆不置可否。罗彬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听说他有一种药,能让人好端端地就开始变态。然后我又听说你那个翅膀脑袋的同伙正在吃这种药。挺巧的是不是?”

    “你听说得太多了。”阿萨巴姆说。她的语气像是下一秒就准备动手,让罗彬瀚心底凉了半截。紧接着她伸出手,不容反抗地命令道:“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那简直就是不讲规矩。罗彬瀚气恼地瞪着她,但下一秒阴影就占据了他的舌尖,让他磕磕巴巴地讲起话来。

    阿萨巴姆要求他“说出知道的一切”,但或许是这道命令根本没法实行,影子便大打折扣地从他遇到周温行的那一刻开始了。他不由自主地透露了自己和周温行那场恐怖的追逐,宇普西隆的介入和失踪,寂静号为了寻找他而前来此地,他差点被一颗发疯的星星折磨致死,最后却被一只鹈鹕送来了这里。

    如果是罗彬瀚自愿地来说这事儿,他自信能够源源不断地讲上数个小时,但当影子控制着他的唇舌时,他被迫组织出来的叙述却异常简洁,有时甚至根本不是连贯的句子。那感觉古怪极了,倒好像他的身体里侵入了另一个不同的人格,而他们除了共享记忆外什么共同点都没有。他听到自己嘴里不断发出一些干瘪空洞的陈述句,在短短数分钟内便将他近期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全讲完了。

    在这过程中,阿萨巴姆只是像木桩那样冷冰冰地听着。她可以说是罗彬瀚遇到过的最不称职的听众,即便说到一颗吃人的星星也毫无反应。当罗彬瀚干巴巴地讲完这一切后,她只对一件事表现了关心。

    “玄虹之玉在追赶那个永光族。”她说。罗彬瀚仍然搞不清她是在陈述还是发问,但他点头表示同意。那没什么好瞒的。只要阿萨巴姆提问她就能知道任何事,如果他想藏着点什么,那只能是她没问的部分。

    为了不让她有这个机会,他主动说:“那个永光族在追你们的翅膀脑袋,我估计他是想给人报仇。你看,你在找叛徒,或者找少爷,少爷在找永光族,永光族在找叛徒——总的来说咱们现在还是有共同目标的。”

    “我们没有。”阿萨巴姆说。

    “我们可以有。”罗彬瀚不死心地说,“你们不是想拉少爷入伙吗?你觉得干掉我以后这事儿还能成?咱们就不能愉快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显然把自己的真实愿望暴露得过于直白,以至于阿萨巴姆终于露出了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最明显的表情。她牵动嘴角,相当僵硬地微笑了一下。罗彬瀚能认出她这个表情,那是他疑似面部神经障碍的高中数学老师在看到他期末成绩时倾尽全力想要表达出嘲笑的样子。这种表情贯穿了他的高中时代,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努力往往不能得到合意的结果。

    “不会笑真的可以不笑。”他真心实意地说,换来心脏里的影子狠狠一拧。罗彬瀚差点哀嚎起来,但最后只是满身冷汗地忍住了。

    “咱们真的没啥恩怨。”他对阿萨巴姆说,“刚才我们是相处得不太愉快,不过至少是我把你从那玩意儿上弄下来的。你们想和少爷搞点什么英雄史诗,那是你们和他的事,用不着把我干掉。但你要是在这儿杀了我,那肯定不会让少爷更愿意听你们的,懂吧?”

    “你在那艘船上待了很久。”阿萨巴姆答非所问地说。她不带感情地审视了一会儿罗彬瀚,然后缓缓地挪开了。当她这么做时,罗彬瀚却毫无来由地松了口气。他隐约感到阿萨巴姆不像上次那么想干掉他,至少没那么着急。那是因为她觉得他在寂静号上待的时间够长?还是因为她现在的状况没上次那么好?

    但阿萨巴姆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又让罗彬瀚紧张起来。她抓着他的匕首,视线落在邦邦身上。这会儿邦邦终于也发现情况不妙。那条紧挨着罗彬瀚的腿硬得像块石头。尽管罗彬瀚不想过度要求一位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耗在象牙塔里的学子,他也难免觉得邦邦这个特性有点碍事了。

    “他和这事儿没关系。”罗彬瀚想也不想地说,“他是个外地来的。不小心牵扯进来的倒霉蛋。但他的机器人挺有用的,如果你把他捎上没准是个助力。”

    阿萨巴姆目光难解地看了他一眼。她又露出那种特别努力的嘲笑。罗彬瀚不禁伤感地怀念起索玛沙斯提亚。他知道沙斯或许在实力上不是个成功的坏蛋,但那又不是沙斯不够努力的错,而如今世上可能再也没有那么风趣、讲道义、有品位、懂经营、人格健全且又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了,剩下的尽是些变态、偏执狂、面神经炎与双相情感障碍。为什么一个好的坏人却不能够长命百岁?

    他走了几秒钟的神,然后发现阿萨巴姆已经不再看邦邦了。这心思叵测的矮星客轻轻甩了一下手腕,匕首像小石块般跳到罗彬瀚头顶,刀刃朝下坠落。那在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把罗彬瀚扎个洞,可却又刚好挂在他外套的口袋上,叫他一根毛也没伤到。

    “噢!”邦邦惊叫着说,“神奇!”

    “炫耀。”罗彬瀚了无生趣地说。他恢复自由的手却飞快抓住刀柄,把它紧紧掌握着。他一边琢磨阿萨巴姆的意图,一边让视线逡巡四下,试图找到他丢失的枪。

    阿萨巴姆任由他这么干。阴影倏地从她脚底扩向四面八方,俄而又缩回小小的一团。只有其中一条高高扬起,将一柄灰扑扑的手枪递进她掌中。

    “你想要这个。”她说。

    罗彬瀚耸耸肩。他觉得现在形势比人强,至少得感激一下这位杀人狂女孩没立刻干掉他,再进一步来说可以好声好气地请求她把枪还给自己。他已经在脸上挤了一个热情洋溢的笑,然后他听见阿萨巴姆冷冷地说了一个词。

    她说:“跪下。”

381 浅望面纱之后(下)

    罗彬瀚眨眨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失礼貌地看着对方。这时他身上的伤痛好了很多,不过失血后的眩晕并没完全消散,因此听错点什么也不足为奇。

    他瞪了阿萨巴姆一会儿,又听到她说:“跪下。”

    这下可不会是听错了。那矮星客脸色如常,简直像是每天早上起床时叫来自己的仆人伺候更衣。她是能很轻易叫罗彬瀚屈服的——只要稍稍让那些跑进他体内的影子动一动,罗彬瀚就得摆出她要求的任何一个姿势。可她并没利用那股罗彬瀚暂时还无法理解的力量,而是单纯地在口头上发布了命令。那应该是某种示威,但罗彬瀚还从没见过这样毫不积极的示威态度。她的样子就好像在执行一个她毫无兴趣的例行仪式。

    罗彬瀚继续瞪着她,没想好自己是否应该从命。他不算是死硬分子,不过也多少觉得现在缺少一个合适的投降氛围。如果对方直接拿他或邦邦的小命来威胁那当然没啥可挣扎的,但光凭这样一句话未免过于简单。他不能这样轻易屈服,那不是谈判的做法。

    他站在原地没动,等着阿萨巴姆继续加码,或者干脆用影子操控他的身体。结果阿萨巴姆似乎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于是便像块石头般伫着,一动也不动。

    “……您是在奴隶制国家长大的吗?”他尽量彬彬有礼地问。

    “你无权知晓。”阿萨巴姆说。

    “我这不是在问您想干什么吗?”罗彬瀚说,“跪下?你干嘛觉得我会这么做?”

    “你想要枪。”

    罗彬瀚简直无法理解她的逻辑。难道阿萨巴姆过去就对每一个敌人都这么说话?她没被指认出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留活口?他决定不争论这件事,但也不会照着阿萨巴姆的要求做,不能是毫无代价地做。

    “我也没那么想要它。”罗彬瀚说,“你拿着吧。”

    此时他在心里已做好了准备,晓得自己多少要为这句话付出点代价。但那是必要的,因为他得搞清楚接下来能有多大的斡旋空间。而只要阿萨巴姆还不准备送他去见沙斯,任何其他惩戒都已无关紧要。他如今的底线已被那黑星之梦拉得很低,很难相信阿萨巴姆还能再玩出什么新花样。

    一道影子绕上阿萨巴姆的手臂。它把她手中的枪卷起,然后轻轻一压。罗彬瀚听到一声爆响,这件重要性排名第二的可靠武器就此跟他永别了。影子把那根歪成麻花的金属条往地上一扔,正好落在邦邦脚边。邦邦惊叫着跳了起来,躲到罗彬瀚身后。罗彬瀚听见奥荷特敲打他脑袋时的闷响,但即便是这位光剑武士也没再像往常那样喝斥它不成器的旅伴。那怪不着邦邦,因为阿萨巴姆显然远超他们三个的能力范畴。可罗彬瀚对此也感到一点隐忧。他不了解阿萨巴姆的性格和能力,但至少瞧得出她现在状态不那么好。如果邦邦表现得过于无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甚至有点累赘——没准矮星客就会琢磨着削减人质数量了。

    万幸阿萨巴姆没那么干。她甚至连和罗彬瀚讨价还价的兴趣也没有。当她把废弃金属条扔到地上以后,阴影重新从她脚底扩散开来。黑暗如潮水蔓延,遮蔽了罗彬瀚所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

    那很快就让整个环境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与地面浑然一体,而黑暗本身也仿佛有了形体。它紧紧地贴附着罗彬瀚的皮肤,好似蛭螾般贪婪而粘腻。

    在那片黑暗中罗彬瀚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软化,如同烂泥般下陷。当他伸出手臂,试图拽住理应站在他面前的阿萨巴姆时,落进他指缝间的唯有浓稠如泥浆的黑暗。

    他呆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知于何时落进了某条狭窄漆黑的竖道中。他仍能自由地呼吸,可那黑暗犹如肠壁般蠕动着,把他挤压向更深的地下。他试着喊了几声邦邦,甚至也喊了阿萨巴姆(从实际来说他喊的是“喂”),但黑暗似乎也紧贴着他的嘴唇,让他的声音刚脱口便被一丝不漏地吸走了。他感到周围的环境是那么安静,如同被独自活埋在六尺之下。理智告诉他这绝无可能,可那念头还是叫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已不再那么畏惧疼痛或血腥,可寂静却似乎叫他益发难以忍受了。

    这种错觉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罗彬瀚的感觉中大约只有十次呼吸。在他真正采取任何行动以前,竖直的狭道豁然而开。微茫的光映入他的视野里。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那是他第一眼时的感受。灰色像一层浓雾笼罩着四野,渗透他的皮肤,甚至也侵入了他的眼内。大地是崎岖、黢黑而又冷硬的岩层,空中则滚动着深不见底的阴云。它们攒聚成大大小小的漩涡,仿佛倒悬在他头顶的滔天洪水,像极了阴世该有的样子。

    但这灰暗压抑的世界并不寂静,甚至可以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动静。就在罗彬瀚的周围,在那浓雾之后晃动着无以计数的影子。最小的犹如鼠雀,最大的则庞硕如鲸,全藏在雾影里摇曳晃动。有的影子只是从罗彬瀚身旁倏然而过,有的却徘徊来去,仿佛已知道他站在这附近。

    罗彬瀚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他不明白那些影子是什么,但却对它们移动的样子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聆听着从灰雾中传来的嗡嗡杂响——越是细听,那些声音便越丰富而响亮。它们仿佛正急切地向他倾诉着许多秘密,可他却听不懂其中的任何一件。

    罗彬瀚无意识地喘息起来。这时自灰雾里划出一只苍白的手,精准无误地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张岩石般惨败无光的脸从灰雾上方出现。罗彬瀚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他想也不想地用匕首扎了过去,然后便因为肺部的剧痛而弯下了腰。

    比先前更加灰暗的阿萨巴姆从雾中现身。她站在罗彬瀚面前,冷冰冰地说:“没有下次。”

    拧绞着罗彬瀚肺部的异物停止了骚动。罗彬瀚大口地喘着气,抬头再看了看阿萨巴姆。她在雾中显得益发不像个活人,可当罗彬瀚伸手抹掉脸上的汗水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和阿萨巴姆同样惨败无光。他那近红棕色的外套如今就像淋了一层氧化过后的血浆,面料漆黑而又僵硬,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疲惫地看了几眼自己,然后直接向这一切地罪魁祸首发问:“这是哪儿?”

    “捷径。”阿萨巴姆说。

    捷径。一个似曾相识的词。可罗彬瀚的视野里瞧不见任何道路,只有漫无边际的雾,还有藏在雾中的无穷无尽的影子。那些喃喃细语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的神经绷断。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冲着阿萨巴姆挤出一个笑容。

    “捷径。”他重复道,“至少是通往某个地方的,对吧?你准备去哪儿?”

    “你也要去。”

    罗彬瀚冲着她客气地笑,点头说:“行,行。您睡盒子里头,我跪您外头掌灯。”

    他还有更多的话能说,但胸腔内翻滚的阴影让他嘶了一声,再也发不出声音。

    阿萨巴姆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在地上打滚,直到他停下后才继续说道:“我要去找维尕登·巴贝科耶伦·杜·卜喀达。”

    她的这句话实在让罗彬瀚没法不给出一个回应。他的舌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上颚,实在已经无法使用,于是他只好奋力挣扎,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冲着阿萨巴姆比了一个中指。可惜那大约不是个全宇宙通用的手势,因此阿萨巴姆没有表现出一点生气。她只是低头看着罗彬瀚,表情里流露出一点轻微的费解。

    “你很顽固。”她波澜不惊地说,然后便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望进迷雾的深处。她一直望着那些怪诞陆离的影子,直到罗彬瀚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维尕登·巴贝科耶伦·杜·卜喀达。”她重复道,“你看见过他。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去找他,在他逃脱之前把他消灭。”

    “鬼扯。”罗彬瀚说,“谁他妈的会叫维他命·巴普洛夫·赌·比巴卜?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维他奶·巴比伦铁塔·毒·泡泡卷?我他妈又不是开奶茶零食铺的。”

    他还能继续扯上十天十夜,但那一点也没动摇阿萨巴姆的意志。她甚至没再让罗彬瀚有任何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简单地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圣者的面纱’。”

    “我干嘛这么叫?”罗彬瀚说。他马上看到阿萨巴姆抬起手,一道阴影环绕着她的手腕,伸向不知深浅的迷雾深处。转眼间另一个影子从雾中被拖了过来。它惨叫着呼唤奥荷特,隔着十几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转眼间罗彬瀚就看到同样色调灰败的邦邦出现在他的眼前,被一道阿萨巴姆的影子吊在了半空中。他看起来没有伤,但受了很大的惊吓。

    阿萨巴姆放下手,影子便骤然消失,将邦邦丢弃在地上。罗彬瀚忍不住朝那里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马上转头,假装不在意邦邦的状况。

    “跟我来。”阿萨巴姆说,她把手背在身后,摆出了一个很像荆璜的姿势。紧接着她却轻轻地扬了一下头。

    又一道影子从罗彬瀚眼前划过。他下意识地用视线追着它,看到它落在邦邦的一条腿上。那条腿立刻奇怪地弯折起来,先是三十度,九十度,然后是超出了邦邦生理极限的一百八十度。罗彬瀚的怒吼和邦邦的惨叫几乎是不分先后。

    在这两个充满激烈情感的声音里阿萨巴姆只是平稳地站立着。当罗彬瀚终于因为逐渐收紧的影子而选择闭嘴时,她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跟我来。“她重复道,“或者他先死。”

382 踟蹰影国之间(上)

    后续的一段时间里罗彬瀚保持着高度的沉默,一个字也没再多说。邦邦紧挨着他,走路时还有点跛脚。罗彬瀚还发现它头顶的奥荷特不见了。那可能只是藏进了邦邦体内,可仍然不算是个好现象。

    他仍在考虑对策。现在的状况从各方面都很糟:阿萨巴姆拥有压倒性的暴力和更多的信息;她拥有两名人质的生命终止权;她还能很大程度上操纵罗彬瀚的身体(暂时还没表现出控制出邦邦的意向)。如今她又有了全新的优势: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显然属于她主场的地方。

    罗彬瀚记得自己曾有一次进入过阿萨巴姆的影子。那时他才刚刚认识蓝鹊,而阿萨巴姆在他肚子上开了个洞。他和蓝鹊一起穿越影子,然后看见了一艘和寂静号一模一样的飞船。这经历是如此的离奇,本应叫他毕生难忘,可奇怪的是当他试图追忆当时的情境时,大部分细节都变得模糊了。他只知道自己当时和蓝鹊相处得不怎么愉快,还跑进那艘船里,直到荆璜找到了他们。

    无论他忘记的部分是什么,至少有一件事确凿无疑。阿萨巴姆的影子能连通两个在地理上并不相邻的位置。当初那让罗彬瀚从影子的包围中逃出生天,而现在则让他更深地落入了影子的包围。

    但他感到这一次和过去完全不同。这片影雾憧憧的荒野,假设它并非真的灵魂归宿之地,那也绝非罗彬瀚所熟悉的正常世界。地面像被流水腐蚀般沟壑纵横,到处都是险谷与坡地。那让罗彬瀚疑心他们又跑进了哪座山脉的边缘,然而灰雾无边无际,使他难以辨清任何三米以外的东西。这种环境使得逃跑的可行性益发降低,甚至连找到一个脱身的变化契机似乎都已不切实际。

    他所能见的只有各种怪诞、扭曲、可怕的影子,如同色盲患者的梦境般单调。而当他穿行于灰雾和阴影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的知觉开始变得迟钝。他的舌头和手脚都麻痹僵直,眼中的邦邦和阿萨巴姆跟这个世界一样黯淡无光。时间的流逝模糊如雾,从未令人感到饥渴。

    这种种的迹象,使罗彬瀚确信他们正处于一个特别的地方,就像是黑猫少东家向他展示的那个死亡之梦,如今他们被阿萨巴姆拉进了一个同质的地方,某种“阴影之梦”。他甚至怀疑这里并非一颗星球,而仅有无穷无极的雾地和影子。他们穿梭在这绝望而喧嚣的永恒中,全然不知究竟要前进多久,又或者要前往何处。

    只有阿萨巴姆掌握这一切的状况。当她偶然在前进中停下脚步,静默如雕塑地站在原地时,罗彬瀚感到她的视线已穿透迷雾,看向他所不能洞见的远方;她那空白的表情里流露出某种聆听的迹象,仿佛能从那些影子们梦呓般的喃语里听出罗彬瀚无法知晓的信息。每当这种情况发生,她便会改变行进的方向,往左或是往右,有时甚至原路返回。

    那对于看过荆璜骂星星的罗彬瀚来说已算不上什么震惊之事。鉴于阿萨巴姆能从一截焦黑的脊椎骨白痴变成一个全须全尾的人,她再表现出任何其他能力也不会叫罗彬瀚有多震惊了。他也试图记住他们从出发点离开后的大概路径,但很快就彻底迷失在影雾中。除此以外他也没忘记另一个威胁:他的心脏内也藏着某种阿萨巴姆的影子。尽管他暂时不清楚它的真面目是什么,它显然能迫使他的身体听从阿萨巴姆的指令。尽管还不能说是变成了一个全心全意的完美工具,不过也足够伺候一个要求简单的奴隶主了。

    他别无他法,只好暂时放弃了趁机逃跑的主意,可也没法从阿萨巴姆那里弄到更多的信息。他并非没有尝试,但这矮星可似乎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不爱说话的人。而她很快也掌握了如何对付罗彬瀚的舌头——不是运用暴力手段禁止,而是每当罗彬瀚说的话超过十个字时,她就会用影子折断邦邦的腿。那发生了一次,然后她又轻而易举地治好了邦邦,并强迫他们继续前进。

    那可以说是比打断罗彬瀚自己的腿有效百倍——他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认为事到如今断手断脚可完全算不得什么叫他紧张的事情了。只要阿萨巴姆还没打算杀了他,那可就有得是他发挥的空间。可倘若为他的言语受罪的是另一个人,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在漫无边际的雾中旅途里,罗彬瀚频繁思考着自己的底线所在。诚实地说,他是很喜爱邦邦的。这位不幸的外宾尽管胆怯又莽撞,且已直接或间接给罗彬瀚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却有着许多可贵的优点。他那乐观而充满好奇的态度带给了罗彬瀚很大宽慰,况且他还长得像罗彬瀚过去最喜爱的牙刷——但即便如此,罗彬瀚也不得不开始衡量自己究竟能为邦邦做到什么地步。

    口舌之快从不重要。他可以为了共患难者的安全而不用言语刺探阿萨巴姆。但如果当一个逃脱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但却无法把邦邦一起带走呢?甚至阿萨巴姆可以用邦邦的性命威胁他,要求他放弃逃离的机会,或者去谋害别的什么人。那时他该怎么做?他是很喜爱邦邦,但那和莫莫罗和荆璜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为了这位萍水相逢的旅客牺牲性命。如此一来结论似乎变得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有机会独自逃生,他必须毫不犹豫地抛弃邦邦,哪怕那会要了后者的命。

    这个念头叫他难以释怀。他不认为那是错的,责任并不在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种法律能判他有罪,充其量不过算是紧急避险……不过他回到寂静号后该怎么面对邦邦留下的房间?莫莫罗要是知道了又会怎么说呢?他也许不会指责罗彬瀚,但肯定会挺难过的。这世上会有任何一个永光族的人间体为了求生而抛弃他人吗?这是否说明莫莫罗完全看错了人?那当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他很难让自己别去多想。

    这些零碎飘忽的问题陪伴着他一起度过压抑的旅途,既打发了漫长的时间,又叫罗彬瀚觉得益发压抑。现在他身上不止担着一条命,而是两条,那简直完全超出了他的抗压能力。在这层层束缚下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一点办法。他不敢再激怒阿萨巴姆,几乎不能和她说任何话。可如果没有任何接触,那也意味着没有任何情报,他又怎么从这种困境里脱离?

    当他日益严重地沉浸在这种矛盾中时,某种转机终于发生了。在阿萨巴姆第十次停下脚步,默然地聆听雾影时,邦邦用脚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罗彬瀚的腿。那时罗彬瀚仍在彷徨,苦思如何在不跟阿萨巴姆对话的前提下更多地了解他们现在的处境。邦邦的行为被他动作了某种无意的触碰,直到邦邦又碰了他一下,把一本书塞到他的怀里。

    罗彬瀚飞快地接过,看了一眼阿萨巴姆的背影,然后才瞄向那本书,那是《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邦邦无声地点点封面,站到他和阿萨巴姆之间。罗彬瀚借着外套和邦邦的掩护翻开书,发现这本书上又出现了全新的内容。

383 踟蹰影国之间(中)

    在《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封面与表格后面仍然保留着那张蛛网般的插画。所有的文字与排版也和罗彬瀚记忆里完全相同。但当他继续往下翻时,呈现在后面一页上的并非空白,而是一副占据整张书页的插图。

    那仍是张素描风格的黑白画,乍眼看去像是某种简略的地图——但不是一张地理平面图,而更像是一张地下的剖面图。书的顶部画着许多树木、山坡、鸟兽与异常矮小的人,全都活动于地表之上。在地表下则是大片墨黑色的土地,以及用灰色线条所表示的隧道或洞穴。这些路线错综复杂,难以记忆,但绝大部分最终都通往某处封闭的洞穴。

    仅有一条出发自地面的右侧,顶部标记着一个小小的圆圈符号。罗彬瀚顺着它的路径探寻重点,在地下几经曲折,终于抵达了书页的最底部。那是一个空白的、比例巨大的方形空间,和画中其他的天然洞穴截然不同,可没有任何图画细节提示它代表着什么。罗彬瀚只好猜测它是某种宝藏——这幅画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指引人去往地下的藏宝图。

    在这插画的左侧留有一些空白,上面写着几行小诗似的文字。它的字迹不是这本书正文常用的工整印刷体,而是某种拙劣歪扭的初学者字迹:

    我是谁?

    国王是金色的,

    月亮是白色的,

    而我是黑色的。

    走入长夜便将无我,

    拥抱光明亦不可生。

    我是一个影子。

    罗彬瀚不敢浪费太多时间在这副主题模糊的插画上。阿萨巴姆没有没收他们全部的私人物品,那也许只是她的性格使然,可不代表当她看见这样一本可疑的魔法书时不会改变主意。他匆匆地盯了那画几眼,尽量记住更多细节,然后便翻向下一页,盼望着能有点更容易理解的文字说明。

    可映入他眼中的仍是另一副素描式的插画。它看起来倒比上一张的主题清楚:一片日间里的山坡,坡顶盘踞棵巨大的柳树。在柳树右侧的荫翳下坐着一个老人。他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拿着竖笛似的乐器,扭头望向画外。

    那姿势看起来像是正望向坡下的某个人。可奇怪的是老人的脸却被涂成了一团漆黑,不让观画者看到一点面貌的细节。罗彬瀚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这本书不肯透露画中人的长相,还是画中的老人本来就没有足以描述面部?

    在老人的右侧,浓密垂落的柳条下方空白处,同样有着字迹拙劣的几行文字:

    吹着笛子来的老人,

    看望了地下的孩子。

    他的眼睛比夜更黑,

    能瞧见夜里的影子。

    罗彬瀚急促地看完了这首诗。他朦胧地感到站在前头的阿萨巴姆动了一下,但还没转过身。于是他不再理会这副同样令人疑惑的插图,继续翻向下一页。幸好这一次书上的新内容很多,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迫切想要的说明性文字:

    恭喜你,亲爱的读者。当你看到这里时,证明你已经与本书携手合作,成功迈出了最关键性的一步:找到最适合你的约会人选。为何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因为万事总是开头最难。一个明智的选择将让后续变得顺利!

    现在,我们已经与最适合的对象彼此认识。你是否已经和她说过话?是否给对方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无需担心!本书推荐的永远是最适合你的。相信你总能找到办法让她记住你的表现。

    接下来你应当对自己的心动人选进行更多更细致的调研,以便能采取更有针对性的行动。有几个问题亟待你去确定: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最喜欢什么样的人?她最喜欢做什么样的事?你需要设法弄清出这几个问题,然后才能在提出约会请求时不使她觉得乏味。

    你也许觉得喜好调查是一件棘手而危险的事。但是重复一次,无需担心!本书正是为那些先天性或后天性社交无能者社交的救星法宝。为了使读者更轻松地了解对象,本书内置了十三个白塔基础通用占卜术,通过你与对方的体液接触,占卜结果将会告诉你上文中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不能撬开她的心防,何不试试去弄到她的唾液、眼泪、汗水或血液?一次成功的间接接吻就能使占卜完成!

    但是瞧瞧我们现在有什么。哇哦!令人惊叹的成就!你在本书解锁第二章节前——即是说,在她对你说第一句话以前——就成功触发了本书内置的占卜法术!现在赶紧翻回上一页,瞧瞧命运给了你怎样的提示。(请注意,不同的体液将导致占卜的方向不同,不妨尽可能多试几种,以获取更全面而精确的情报。)

    你已获得了关于你的心动人选的重要提示。现在你对她肯定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足以用丰富的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如果你仍未有完全把握,本书建议采取一种白塔发明的“简单微笑社交法”来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那极其简单而有效的方法可以分为三部:第一步,尽量维持对她的微笑时间,以使对方相信你是稳定而值得信赖的;尽量和她共处在温暖、明亮、色彩丰富的地方,以使她将愉快的感受和你相联系;在以上两个前提下找到机会与她进行一次十秒以上的彼此凝视,因为如果你有魅惑或催眠天赋,那很有可能被碰巧触发(如果你不幸没有,而对方问起这件事,你就告诉她自己是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了)。

    去吧。现在你已掌握了应对一位心动人选的方法,去和她多多接触,并在你有充分把握时在划线处填写回答下列三个问题:

    她最喜欢的事?她最喜欢的物?她最喜欢的人?

    请记住,你的回答越精确与详细,本书所能提供的建议越有针对性。我们将在你完成填写后步入下一阶段。

    罗彬瀚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些文字,然后立刻合上书,把它藏进内袋的夹层里。他面无表情地想到以前蓝鹊也经常对他微笑(作为一个骷髅来说那已相当努力),她自己就时常穿得色彩丰富,并且他们肯定也有过不止十秒的对视时间。如果这就是白塔引以为傲的沟通方法,他毫不奇怪上几个白塔法师为何会被矮星客干掉——阿萨巴姆长得就像个厌恶色彩的人。而这就是这本书现阶段能给他的一切了。既不能告诉他关于如何从杀手身边逃生的信息,也不能带给他任何用以保护自身的能力,它唯一而又永恒的目的——就是让他和阿萨巴姆约会。那可能吗?这本书干的第一件事是把雅莱丽伽推荐给邦邦,第二件事则是把阿萨巴姆推荐给他。这真的不是某种伪装成恋爱指导的**?

    他开始相信这是事情的真相。然而当阿萨巴姆结束了对阴影世界的聆听,转身要求他们改变行进路线时,罗彬瀚还是竭尽全身之力冲她挤出一个微笑。

    阿萨巴姆看着他。罗彬瀚没法说话,但继续挤压微笑。阿萨巴姆竟然没有反应,那黑色的眼睛牢牢锁定着他,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住了。这可能吗?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他会具有某种自己也尚未察觉的催眠力量吗?

    这时阿萨巴姆开口了。

    “你杀不了我。”她说,听起来笃定罗彬瀚正在计划暗杀她。当罗彬瀚的笑容凝固时她似乎认为他放弃了暗杀计划,于是又冷漠地走开了。

384 踟蹰影国之间(下)

    尽管罗彬瀚验证了自己并无催眠术的天赋,他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的失望。一切全在意料当中,他甚至不能说阿萨巴姆错误解读了他的表情——那甚至可以说是直穿本质,看清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尽管如此,他开始坚持摆出白塔指导书中所要求的“稳定”、“持续”的微笑,因为那至少能叫阿萨巴姆更不舒服一点。

    他在阿萨巴姆紧绷的目光里找到了些许无聊的安慰,但并没忘记这事的本质有多么危险。当罗彬瀚厌倦了这种假装要摸老虎屁股的游戏后,他又开始思考书上那两幅插图的意义。

    倘若他对那本书上的文字没有任何误读,那两张意义难解的插图——他称之为“地底迷宫图”和“树下老人图”——暗示着阿萨巴姆喜欢的人、事或者物。可无论是那两张画还是旁边的小诗都叫他摸不着头脑。影子,矮星客当然是影子,那和阿萨巴姆的喜好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罗彬瀚苦苦思索了几个小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却没有一个能叫他自己信服。他自认不擅长猜谜,况且提供他的信息又是那么有限。

    叫他郁闷的是邦邦对这件事却有很浓的兴趣。这外宾对那本自杀指导书的危险性毫无警醒,似乎相信只要罗彬瀚操作得当,哪怕他们以七宗重罪和连环谋杀为开始,最后也肯定能用一桩世纪婚礼作为结局。因此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精神抖擞,时常在罗彬瀚身边来去,用眼神和动作向后者表达他对这件事的真知灼见。那当然导致了他们之间绝大部分的交流都是单方面揣测,不过罗彬瀚也并不为此感到可惜。鉴于邦邦甚至还不清楚阿萨巴姆叫什么,罗彬瀚对他解读那两幅画的成功概率十分悲观。更别提他们的成功目标可远不止是弄清楚阿萨巴姆喜欢什么。弄清这件事对他们的逃生计划确有帮助吗?罗彬瀚也说不好。他曾经看过一个童话,当主角叫出妖精的真名时便能将它生生吓死,可他以为即便是在童话里,也断没有因为被人识破了喜好而活活吓死的角色。

    至于罗彬瀚自己,尽管他对第一幅图毫无头绪,那张柳树下的无面老人却隐隐约约勾起了他的一点想法。在所有的矮星客中,他只知道三个名字,其中有两个是荆璜告诉他的,而最新的一个出自阿萨巴姆口中。如果罗彬瀚的判断无错,他在梦中所见的翅膀脑袋正是那位名头响亮的维他命·赌赌赌·泡泡卷,或者差不多的意思。它显然不得阿萨巴姆的钟爱,也不是画中的吹笛老人。

    但他还知道另一个矮星客,至少得算是矮星客的同党。当罗彬瀚在心中回忆着“徼绤橐”这个名字时,他不禁后悔没向荆璜问清楚这位经纪人的长相。这不是他第一次吃这种亏了不是吗?假如荆璜当初提起“冻结”时不是随便说了些毫无参考性的评价,而是直接拿出一张高清照片,他完全可以在看到周温行第一眼时转身就跑。而现在他看到了一张细节丰富的画像,尽管没有脸部也足以作为重要的参考,可他却一点也不晓得“大宗师”长的什么样。阿萨巴姆会喜欢她这位神秘的首领吗?那也不无可能。既然她愿意忠诚于他,而迄今为止罗彬瀚还没见她拿到任何一分钱的工资,那似乎就更加可能了。

    对于矮星客薪酬水平与人事关系的观察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因此罗彬瀚也只好暂记一笔,等着日后有机会去向荆璜打听。而为了还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他转而考虑起如何在无法逃离阿萨巴姆的情况下让荆璜找到他。

    他首先需要掌握的信息是阿萨巴姆的目的地。那倒没什么难猜,因为她早已明言要追赶维生素·赌·泡泡糖。如果她找到了翅膀脑袋会怎么做?她无疑想杀了它,至少得是战胜它后采取某种行动。可她有那样的把握吗?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是一根挂在天上的短接椎骨魔杖,那难道不是她曾经战败的证明?

    这件事引发了罗彬瀚更多的疑问。他感到事情千头万绪,简直问都问不完。比如维他奶·巴比伦是如何把阿萨巴姆弄成了那副样子?它又为何不直接杀死她?它为何跟阿萨巴姆产生冲突?那是某种派系之间的争斗,还是意味着他们中的一个已经背叛了矮星客的行列?倘若如此,敌人的敌人未尝不能成为他的助力。可如果维京·巴特勒已经背叛了矮星客,它为何仍要引走宇普西隆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全赖于阿萨巴姆的回答。而由此延伸的,对于罗彬瀚而言最关键的问题则是:他自己得在这场追逐里扮演什么角色?阿萨巴姆没杀他,甚至还把他的匕首还给了他。那显然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慈善行动。她想把他用在这场追猎行动上,可那又要怎么实行?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能使用一把会冒火的魔法短匕弯刀,威力尚可,而射程十分有限。难不成阿萨巴姆计划让他拿着匕首,再把他绑在影子的末端,像流星锤那样甩来甩去?

    罗彬瀚反覆考虑着这一切,最终认定他没法在不发声的情况下解决任何问题。他必须得和阿萨巴姆交涉,哪怕她会扭断邦邦的每一条腿。这个念头迫使他更加小心谨慎,一遍遍地在肚子里打着草稿——阿萨巴姆并不是一个字都不允许他说。如果他能在十个字内就引起她的兴趣,没准他们能进行一些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合理交涉。只要他把第一个问题说对。

    他窃窃地谋划着这整件事,并在心里挑选了很多他认为阿萨巴姆可能会重视的话题。每一个看起来都可能奏效,但又都充满了风险。当又一次阿萨巴姆停下脚步时,罗彬瀚终于决定要采取行动。他趁着阿萨巴姆仍在聆听阴影时走到邦邦身边,认真地拍拍他的脖颈。

    “我得道歉。”他说,”如果接下来发生点啥的话。”

    邦邦疑惑地盯着他。罗彬瀚心情沉重,感到难以解释。而这时阿萨巴姆恰好转过头来,因为他过于响亮的声音而冷冷地盯着他。罗彬瀚对此毫不畏惧,而是把邦邦推到自己前面,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对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邦邦扭过头,充满纳闷地望着他。那困惑的眼光叫罗彬瀚觉得有点内疚,可他决定要继续行动下去。阿萨巴姆没什么反应地盯着他们两个,看来没打算动手——罗彬瀚甚至觉得她的目光里透着一点诧异。那让他受到了鼓舞,于是他继续说:“他是个从外地不小心掉进这里来的。他来找他的授师芬拉坦。但芬拉坦被一颗星星杀了,如果你带着我继续走下去,我会是下一个。”

    他感到邦邦的皮肤在他掌心下颤抖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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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