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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55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上)

    当荆璜出现在红色冰盖上时,一切几乎已经尘埃落定,完全用不着再插手点什么。章鱼和椅子腿显然为他的出现而吃了一惊。原本已经有一半分解成彩色薄雾的章鱼又回到了实体状态,以某种保护者的姿态漂浮在椅子腿的脑袋上方。

    罗彬瀚坐在这副画面前揣测着这两个奇特生物之间的关系,觉得它们显然不是近亲,更像师徒或者主仆。他的另外一半注意力放在荆璜身上,就在荆璜落地的时候带着一圈环绕在他腰部左右的翠星,如同星环般拱卫着他。但紧接着空气里凝结出了许多细碎的红冰颗粒,它们在翠星附近迅速凝结,又因为重力而坠地。荆璜飞快地看了它们一眼,做了个罗彬瀚颇难理解的反应:他让那些翠星飞回了衣领里。

    “噢,他总算记得了。”∈说,“听懂我的话,没当耳旁风。”

    “啥?”

    “我说镜像物质呢。你瞧瞧这星球上的东西,全是从镜像规律区来的。加热就凝固,受冷就蒸发,那几个星层什么事都跟你知道的情况反着来,懂吗?它们大部分会因为物理规则变了就那么消失,但剩下的可都不好处理。像这么一大片水,一受热就结冰,那对我们的船可不是啥好事。而且我觉得它有扩散性,没准最早被弄过来的时候只有一两滴,然后被扔进一片海里,现在就有一大池啦!”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他确实觉得这东西挺怪,但和一颗变态杀人星比起来还不算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是水。”他漫不经心地说,“普通的水?”

    “对你来说不怎么普通,不过它的微观结构和你老家一样。”

    “那边的人呢?也跟我反着长?”

    “噢,那倒不一定。基础性质变化会改变很多东西。想想那边的宇宙得成什么样,没准压根儿就没有生命诞生——生命不是个必然事件,明白吧?咱们都是偶然的产物。瞧瞧那把椅子,它对你来说肯定就长得挺怪。就算这样,你也得承认它是你血浓于水的表亲。难以想象你们的学校没教过这个……等下,你们的社会有学校吗?有?没有?你知道什么是学校吧?”

    罗彬瀚并没太认真地听∈说话。他的一半注意力放在荆璜身上,一小半则给了椅子腿和激光剑章鱼。他心不在焉地说:“啥表亲啊?”

    “新壁总域!”∈用一种大惊小怪的口吻说,“看来你们那铁定是没有学校了。你和它都是差不多的细胞结构构成的,懂吗?你们肯定有个共同祖先——好吧,严格来说不是同一个,但它们的样子肯定很相似。你们都摸不着二类文明的边,碳基,离不开细胞外基质。所以瞧瞧这只可爱的椅子,你们长在同一棵树的同一根枝上的同一条叶柄上,完全算得上近亲,比这艘船上任何一个都亲。你有权带头出席他的葬礼。”

    罗彬瀚并不是很想认这个亲戚。他转头想问问莫莫罗是否认识那只挥舞光剑的章鱼是什么,结果却发现莫莫罗正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干啥?”他说,满心纳闷地看着莫莫罗握住他的双手。

    “罗先生,其实你很喜欢自己作为人类的生命形式吧?”莫莫罗坚定地说,“没关系的。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只要内心不曾改变,无论是时间也好,**也好,全部都会超越过去的!”

    罗彬瀚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摇摇莫莫罗的手说:“莫啊,我从我短暂的人生中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类是有极限的,不做人未尝不是一种福报,还有男的不行。”

    莫莫罗十分委屈地望着他。罗彬瀚打算再聊几句宇普西隆的事,但这时荆璜已经开始走向那奇特的章鱼生物,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观望情况。

    那只威严的章鱼首先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它发出的音色很单调,有种电子的嗡嗡声。那同样不是联盟通用语,因此罗彬瀚一点也听不懂它的意思。荆璜显然也不。他皱着眉考虑了一会儿,朝章鱼伸出一只手。依罗彬瀚看那算是在表达善意,可那两位奇怪的旅客似乎把它当成了某种攻击性动作。椅子腿趴在地上,脖颈以一种蛇类般的柔韧盘绕起来,再用两条前腿覆盖在脑袋上。

    那动作看起来没什么危险,更像是在自我保护。而章鱼的态度则要不友善许多。它从身体两侧各自抬起一根触须,触须末端的吸盘中伸出两道光束,饱含威胁意味地向着荆璜挥舞。荆璜看看它,又看看趴在冰盖上的椅子腿,似乎陷入了思考。

    “少爷想啥呢?”罗彬瀚说。

    “他一向很不擅长沟通,是不是?”∈说,“我觉得他在琢磨怎么把这两个麻烦扔得远远的。”

    罗彬瀚以为不至于如此。他提醒∈说:“万一这俩是黑社会呢?咱少爷多久没开张了?好赖得创点收吧。”

    他们继续看荆璜和章鱼对峙。有时气氛剑拔弩张,令人感到下一秒便会爆发冲突,可最终谁也没动手。荆璜只是以一种惊人的耐性尝试各种语言和动作,而对面的章鱼也时时甩动触须,带着两根闪亮的光棒乱舞。那样子让罗彬瀚感到一种演唱会般的气氛,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正抱着∈递过来的一大桶油炸坚果和爆心脆脆虫。雅莱丽伽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远远地打量着他们。

    罗彬瀚开始感到这样似乎有点不大合适。他连忙放下零食桶,推一推莫莫罗,示意他出去帮荆璜谈判。

    “我觉得他做不了什么。”∈插嘴说,“那把椅子有脑电波保护,记得吗?想侵入他的意识可没那么容易。不过倒不是说绝对不行,他是约律类嘛。‘光之呼唤’。有道理。我觉得没准也能试试——但最好还是别让他去,别让他和泛智人种以外的家伙搞外交谈判。”

    “为啥?”

    “经验。”∈高深莫测地说。

    罗彬瀚瞧瞧雅莱丽伽,看到她正慵懒地给自己磨角,没对∈的话有任何表态。于是他决定不被流言左右自己的意志。

    “去,老莫!”他一拍莫莫罗的背,“让他看看你的能耐!”

    莫莫罗抬头挺胸、步履坚定地去了。过了几分钟后罗彬瀚就看见画面变得奇亮无比。一团耀目无比的白光徐徐飘落到冰盖上,莫莫罗伸开双臂,目色圣洁,宛如天使圣灵般显出身形。他用铃钟般优美动人的声调说:“大家请不要再争吵了!??我们今天能够在这里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引和关照。这是十分珍贵的因缘!请两位务必相信我们的诚意,因为我们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作为证明,接下来我可以给两位朗诵我最喜欢的小故事集《行善十则》,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此时罗彬瀚仍然觉得莫莫罗的表现可圈可点,但那两位古怪的旅客却不约而同的尖叫起来。他们看上去惊恐之极,椅子腿把自己紧紧贴在地面上,而武士章鱼浑身乱摇,几十把光剑从它的吸盘里射出。

    它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剑雨,朝着莫莫罗和荆璜冲了上去。其后的几分钟里罗彬瀚已经不想看了。他沉着地要求∈关掉画面传输,然后重新抱起零食桶。

    “吃吗?”他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好像无所谓。她慢吞吞地踱过来一起吃零食。

    “您老人家最近不常来啊。”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看看他,什么也没说。罗彬瀚觉得她心情仍然不坏,于是又提议一起玩牌。当他把牌组抽出来时舰桥室的门被人狂暴地撞开了。荆璜浑身黏着肉珊瑚碎块,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满脸无辜与困惑的莫莫罗,以及一根飘在空中的白绳。绳子拉得很长,没有完全拖进舰桥室。罗彬瀚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发现绳子尽头捆着那两位眼熟的陌生人。

    罗彬瀚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平稳与欣慰,就像太阳照常升起,寂静号的绑架也照常进行。

    他听到荆璜还在舰桥室里咆哮:“都说了不许传教!”

356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中)

    试图和这两个奇怪的生物交流着实花费了他们一点时间。尽管罗彬瀚觉得雅莱丽伽完全可以用教他联盟语的方式“同化”这两位奇怪的异族,雅莱丽伽却没有马上这么干。罗彬瀚有点费解地询问她理由,雅莱丽伽只说这是个安全考虑,然后让∈去它们做详细的检查。

    她的反应让罗彬瀚意识到,就连雅莱丽伽也不知道这两个奇特生物的来历。它们的能力与危险性都尚不分明,因此荆璜的白绳牢牢捆着他们,根本不让雅莱丽伽接触。椅子腿的四条细肢被扎在一起,脖子则紧贴身体绑住。让它只能看见一个方向的事物。起初它大喊大叫了几句,后来便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折叠椅子。”∈评价道。

    罗彬瀚其实有点想笑,可那似乎又不大厚道。他只好把∈从自己身边赶开,尽量不去看他那位“远房亲戚”,而是观察着它旁边的章鱼。相比起椅子腿,它被绑得更加严实而可笑,每一条触须都被白绳严严实实地朝上固定,吸盘朝向它自己的脑袋,那让它看起来简直像朵含苞待放的菊花。罗彬瀚原本担心它会像先前那样散成一团不可捉摸的薄雾,可它却没这么做,直到∈把它和椅子腿放进一个管状隔离舱内,捆着它的白绳才自动松开,从底座上的一个小孔里溜走了。

    绳索刚一松开,章鱼马上变成了那团五颜六色的薄雾,紧跟着白绳的路径靠近细孔。它在距离孔口数公分的位置被拦住了,某种无性的屏障挡在那儿,让它没法跟着白绳一起离开。

    “噢噢,磁性纳米分子。”∈说,“果然。”

    “啥玩意儿?”

    “它是个纳米机器人,应该说是一群。没在它体内找到控制芯片,多半在旁边那个身上。”

    ∈冲着章鱼隔壁的椅子努努嘴:“碳基生物,轻度改造。它体内有个磁性信号箱,我猜那是指令器。不过它俩可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就没法控制了。”

    “那会怎样?”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拆开检查过。你想试试?一个手术就能把那箱子取出来。”

    罗彬瀚和∈一起看向椅子腿。它在他们的视线下神经质地抽搐着。罗彬瀚差点以为它是癫痫发作,但∈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只是对方的生理构造在高度恐惧时产生的自然反应:它比罗彬瀚有更多的神经回路,更复杂的神经内激素分泌,因此它的情绪体验与知觉敏感性都要比罗彬瀚丰富得多,吓到抽搐对于它的生活而言再自然也不过。

    听起来确实让罗彬瀚感到良心受到了抚慰,但最终任何手术与解剖都没被执行——荆璜对这个方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好感。他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让他“快点教会这两个东西说人话”。

    那是个在罗彬瀚看来十分枯燥的过程,关着薄雾的舱内不停闪烁着微光,同时还有一种稳定的嗡嗡声。∈声称那是在用电磁波将一些基础信息传递给对方。那显然不是个罗彬瀚能够靠肉眼观看的过程,因此十多分钟后他便走开了。

    这件事尽管特别,实际上却并未给寂静号带来任何危险,以至于罗彬瀚很快把它抛到了脑后。他继续着菲娜的训练与近身射击练习??,期间始终没有得到宇普西隆的线索。这种前途未卜的疑虑逐渐加深着他的焦虑,令他益发怀疑路弗是否故意诱导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他忍不住又去仓库找了两次李理。那没什么明确的目的性,但和这个奇怪而可疑的人工智能聊天的确能让他有种“事情正在进行”的放心感。尽管李理几乎没提供任何与现状有关的分析,她和罗彬瀚聊了聊美学与神话,全是罗彬瀚老家上的东西。那不能说是罗彬瀚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得承认李理讲得还算有趣,或多或少地转移了他的焦虑。

    他也没忘记打探李理那可疑的出身,但李理在这方面总是分毫不漏。她完全不介意暴露出自己对罗彬瀚故乡的了解,然而从这些知识中罗彬瀚也很难判断她的来历。有时他怀疑李理是法克制造出来的超级人工智能,就像帕荼摩造了波帕——可是法克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造出李理呢?这神秘的仓库管理员没有表现出一点和法克相似的地方。

    结论依然遥遥无期,不过罗彬瀚并不着急,反正李理缺乏一双能跑的腿。有时他也想起噩梦中的那个李理,与路弗的第二次见面后他已能记得许多最后的场景:雷霆、雨声,还有从李理身上流淌下来的血溪。

    “你喜欢打雷吗?”他对仓库里的李理问。

    李理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象征意义上,是的。”她说,“雷霆是一种激烈的事物。暴力、狂烈、宏伟,总是出现于动荡的时刻。先生,在一个漫长窒闷的长夜里,如果你独自站在一个孤独的位置——比如说,一座与坟墓为伴的高塔上——那时雷鸣不会让你感到恐惧,它会让你联想到更奋不顾身的东西,某种让自我变得无关紧要的东西……某种革新的力量。”

    “真的会吗?”罗彬瀚怀疑地说。

    李理微笑不语。这时罗彬瀚听见莫莫罗在仓库门口呼唤自己,他跑出去询问情况,才知道∈已经开始尝试和船上的两位俘虏交流。他立刻跟着莫莫罗向关押室赶去。当他们到场时发现荆璜和雅莱丽伽已经到了。他们都站在椅子腿的关押舱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它。这种凝重的氛围不止震慑了罗彬瀚,更叫舱内的椅子腿抽搐得厉害。它的四条腿像喝醉酒般微微打滑,频繁地扶着脑袋上一个酷似耳机的装置。

    罗彬瀚一进门便被这一幕吸引了。他没再留意其他,只顾打量椅子腿脑袋上的新装置,直到一个僵硬的声音在他背后说:“你们可以直接跟我谈判。”

    这陌生的声音让罗彬瀚后背一颤。他迅速回头,看到那只章鱼在旁边的关押舱中上下漂浮。它的视觉器官并非眼球,而是一道漆黑的条状晶体,几乎横贯半个脑袋。当它发出声音时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口器的部位,那就像是某种振动在它脑袋内回响。

    “我能和你们交流。”章鱼用一种显然带着恼怒情感的语调说,“用不着问别人。”

    罗彬瀚想要搭话,但∈飘过来阻止了这场对话的发生。他扬手一挥,关押舱内立刻窜起了电流似的青蓝光束,章鱼一下又被打回了彩雾。

    “不行,绝对不行。”∈指着罗彬瀚的嘴说,“它是个机器人集群,没法识别神经反应,没法心理评估,没法生理测谎。咱们可不知道它说的是真是假。而如果你跟它问了任何问题,它都可能编制好一个答案后发给它的同伙。我没把他们分开只是为了保证它不会因为远离控制器而永久性关机,懂吗?有些小白痴就会做那种设计!但我可不乐意被一群小碎粒诈骗!没有人工生命体能骗我!你的嘴必须像死人一样老实!”

    罗彬瀚作势要咬他的手指。这时他又听到了另一个更年轻、尖锐的说话声。那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以至于显得有点刺耳,令人想象出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小男孩。

    “呃,啊,我,”带着耳机装置的椅子腿磕磕巴巴地说,“我能听懂你们了。”

    罗彬瀚好奇地望了过去。他看到雅莱丽伽款款走到关押舱前,以一种极富魅力而又不怎么有压迫感的姿态蹲下身。她用指尖暧昧地划过舱面,简直像在描绘椅子腿脑袋的轮廓。这举动令椅子腿吓得滑倒在地上。好一会儿后它用两只前腿遮住脑袋,偷偷摸摸地观察雅莱丽伽。

    “你的名字?”雅莱丽伽沙哑低沉地问。

    椅子腿结结巴巴地说:“邦、邦、邦邦。”

    “你来这儿做什么?”

    椅子腿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听着既有点像“教人”,又有点像“交任”。雅莱丽伽耐心地问了好几遍,它才总算给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答案。

    “我来交论文。”它紧张兮兮地回答,眼睛没有一刻离开雅莱丽加的尾巴尖。

    这个答案显然也出乎雅莱丽伽的意料。她有那么几秒没能说话,直到罗彬瀚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她旁边,想要更近距离地确认椅子腿是否真的在对着雅莱丽伽脸红。她的尾巴尖在罗彬瀚屁股上狠狠抽打了一下,把他赶到荆璜的背后。随后她又问道:“你要把论文交给谁?”

    “我的授师。”椅子腿说。它的回答变得流畅了一点,在片刻犹豫后它又试探着说:“我不是故意来这儿。我想你们这儿,噢,这地方肯定离学府有点远,是不是?我在授师芬拉坦的研究室里找到了你们这儿……总之,也许你们见过他?”

    它的眼睛字面意义地亮了起来,带着点希冀偷望雅莱丽伽。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要求道:“描述你的授师的外貌。”

    这件事成了一件难题。椅子腿试着用语言描述,然而它所举出的所有比喻都叫人摸不着头脑,没人知道什么是“完美的适水者体态”、“学府口音”、“雍容华美的形体”,又或者“飞鳠星的颜色”。他们也试着给椅子腿一个虚拟画屏和一支笔棍,结果它只是瞪着眼把棍子拨来拨去。这下甚至连罗彬瀚都觉得它有点傻气了。

    “呃,啊,我,”它试探着说,“我能让,奥荷特演示?”

    它用一只腿指向旁边,所有人便都明白奥荷特是那只章鱼的名字。∈看起来不太乐意,但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荆璜要求他停止击散机器人集群。于是那团彩雾终于不再遭受持续的光流攻击,重新凝聚出一点实体的模样。

    “奥荷特,”当它变形时椅子腿说,“你,你,你介意变成我的授师吗?”

    已经伸出七八条脚的章鱼停止了凝聚。它在空中转了半圈,斑斓的色彩向着金红转变,在那明亮夺目的鳞色上还有一层半透明的蓝灰色条纹。

    这时罗彬瀚已经开始瞪眼。他的嘴慢慢张大,看着那美丽的生物慢慢变形,从多足的章鱼拔高变长,胸腹探出一圈肉鳍。到最后一只有着曼龙鱼般色泽的海象似的生物漂浮在舱内,用它美丽如白玉的眼睛凝视着舱外。

    “我,我的授师。”椅子腿结结巴巴地介绍道,“黑洞制造学的专家,他,负责,啊,评审我的论文。”

    其他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有罗彬瀚倒抽一口冷气,然后被自己积蓄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

357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下)

    将这两位俘虏从关押室释放出来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在语言成为有效的沟通手段以后,∈可以很轻易地从生理反应检测出椅子腿是否在撒谎,而罗彬瀚又意外地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它的说辞。除非这一切都是路弗安排的诡计,否则椅子腿总不能虚构出一个如此凑巧的形象。它的随行奥荷特——椅子腿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称为“新生与实验室指导员”——是黑洞制造学专家芬拉坦的工作助手之一。

    奥荷特所模仿的芬拉坦,据说有着惟妙惟肖的外形,而椅子腿则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授师是“极为古老而又罕见的适水者血统”,那美丽的形象在整个学府乃至于星球都独一无二。除非他们的星系里还有第二位外形相似的黑洞研究者(椅子腿相当坚定地否决了这一可能性),否则芬拉坦显然已经没法再担任他论文评审者了。

    罗彬瀚为椅子腿感到真心的遗憾。在一段时间不长的交流后,他们已经迅速地认识了彼此。罗彬瀚按照它的自我介绍称它为“邦邦”,可不知怎么它听到这个称呼时总是发出一串很尖锐的呼气声,据说那是它在发笑。

    “不是邦邦,”它纠正道,“邦、邦——”

    罗彬瀚没听出啥区别。他试着按照对方给的节奏念,但仍然被告知自己少发了一个音节,那让整个词的意思都变得面目全非。

    “你要把颈部的第二根振带绷起来。”他那言语渐熟的新朋友解释说,“发一个很轻的弹音,那代表前面的美德属于后面一个词。如果你不发这个音,这个词的意思就完全变了。”

    罗彬瀚不得不告诉对方自己从未拥有过一个名为振带的器官,更别说是第二根。这件事同时震惊了他们两个,最后对方只好接受了“邦邦”这个名字。它仍然在罗彬瀚这么叫它时神经质地抽搐几下,但始终拒绝透露这个词在发音错误时到底会变成什么意思。

    他们聊了更多关于邦邦来历的事。?令罗彬瀚惊讶的第一个消息是邦邦——以及它拥有着实验室全部资料的机器人伙伴奥荷特——都对“联盟“的存在一无所知。它所在的学府从属于一个“联合体”,然而却从未听闻过“十月”、“白塔”或是“盗火者”,甚至当罗彬瀚说起“法师”这个词时,邦邦惊奇地跳了起来,向罗彬瀚追问这种灵能者是否真实存在。

    “我见过一个。”罗彬瀚诚实地说,“她确实能指挥蘑菇。”

    邦邦发出响亮而夸张的惊叹声。仍然被禁闭在关押舱内的奥荷特很不喜欢它的表现,用触须把舱壁敲得砰砰直响。

    “邦邦!”它按照∈的要求用联盟语说,“注意仪态!”

    邦邦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体。它的躯干部位能弓得很夸张,以至于四条腿几乎完全并拢,脖颈则高高抬起,看起来更像一只放大版的**牙刷。它提心吊胆地保持这个姿势,和罗彬瀚说话时的嗓门也变得宏亮许多。可过了一会儿它便不自觉地松懈下来,像大部分时间里那样缩着脖子,四条腿向内部弯曲,好让自己显得更矮小一点。

    “我想看看他们的法术。”它悄悄地和罗彬瀚说。

    它的反应叫罗彬瀚觉得很诧异。他提醒邦邦法术对于他们而言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它们见过荆璜的翠星之火,还是被一条会自己乱动的绳子给绑上寂静号的。可当他说起这件事时,邦邦却显得很不相信,这位远方旅客似乎坚定地认为,荆璜所操纵的是某种和奥荷特原理相似的机器人,而非超出他们理解的非凡之力。

    罗彬瀚紧接着又提了莫莫罗,邦邦便一下子僵硬地倒在地上。

    它的反应吓了罗彬瀚一跳,直到奥荷特又开始严厉地呵斥(“邦邦!有点学士的样子!”),罗彬瀚才上去把它扶起来。邦邦有点惭愧地告诉罗彬瀚它有一种家族遗传的本能反应,就是在过度惊恐时让全身肌肉僵硬,同时知觉与生理活动也跌落至极低的水平,以营造出一种暴死的效果。那本是为了在古代应付嗜好活食的天敌物种,而如今则害它常常在学府中闹出笑话。

    罗彬瀚并没有嘲笑它这与生俱来的弱点,他甚至觉得这位异乡客在很多反应上和自己差不多,唯一令他费解的是邦邦竟然会畏惧莫莫罗,那可是罗彬瀚从没产生过的念头。

    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邦邦则期期艾艾地说:“啊,这,他,听起来像个光信徒……他是吗?”

    罗彬瀚琢磨了一下,以为用“光信徒”来形容永光族似乎也并无不妥。那本值得再斟酌斟酌,他却有点草率地答道:“应该算?”

    邦邦又一次倒在地上,看起来必死无疑。

    罗彬瀚费了老大劲把它扶起来,然后拼命否认自己刚才的话。这下他终于懂得他们之间的文化距离远如天堑。也许他们在**上是同一枝头的两片叶子,可观念上就大大不同了。他慎重地向邦邦打听“光信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是个有着漫长历史渊源的概念,因而邦邦不得不首先向罗彬瀚交代它故乡的一些状况。从它的讲述中,罗彬瀚得知它来自于一个远比联盟更有约束力的政治实体。它有一个衍生自适水者原始神话的名字,象征着生命与创造之主宰,但却没法翻译成音意皆通的联盟语言,因而邦邦只能把它称为“联合体”。

    即便是邦邦也没法判断“联合体”距离联盟有多远,或者两者之间存在多少发展程度的差距。它从幼时开始便生长在“学府“,一整颗由适水者后裔所拥有的中立星球。在那儿学术资格与生活境况紧密相关,而尽管邦邦在血统上”不那么具有竞争性“(它不愿向罗彬瀚详细解释这个问题),它却在某些思维能力上得到了授师们的认可。研究着一门前沿学科的芬拉坦勉为其难地担当了它的论文评审者,那简直令邦邦受宠若惊,直到它在某天发现芬拉坦消失在了一个临时制造和固定的黑洞中。那本是常规实验的一部分,可不知为何芬拉坦与助手们迟迟不归,以至于邦邦不得不带着奥荷特打开了黑洞发生器,亲自来寻找那位决定它前途命运的顶级授师。

    当它说到这里时罗彬瀚不自然地扭了一下手腕。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芬拉坦的结局告知邦邦,那没准会把这情绪敏感的家伙吓死。这种犹豫被邦邦察觉了,它近乎有点天真地询问罗彬瀚是否想更进一步了解黑洞发生器——尽管它对这个芬拉坦的私人发明所知极为有限。

    罗彬瀚含糊地回应了一句,随即转开话题说:“你还没告诉我光信徒是什么。”

    邦邦立刻没再关黑洞发生器。它慌忙地为忘记最初话题而向罗彬瀚道歉,然后才解释这个叫它吓得装死的词。

    “在联合体建立以前,适水者有一个古文明。”它扭着四条腿说,“我们是从遗迹的考察里发现了这点。它们留下的东西非常先进。我的意思,就是说,它也许比联合体还要先进。但是那些继承了它们的后裔很糟糕,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啊,我见过它们一次……”

    它的四条腿又开始危险地打颤,最后总算在奥荷特触须乱舞的严厉呵斥中站稳了。然后它向罗彬瀚讲述了它生命中最为难忘的一段记忆。在适水者的超古代文明毁于某种源头不明的大虫灾后,它们的遗迹星球被许多原始而凶暴的物种占据。这些后来者,尽管未能继承到多少古文明的智慧,却有着可怕的超能和与之相称的残忍。它们坚信自身是超古代文明的继承者,并掌握着“光”的力量。

    在邦邦幼年时曾有一次目睹它们如何使用“光”:整整六个恒星年内夜晚不曾降临,大气层间回荡着宣扬某种神圣和信仰的怪异祷言。被那永昼之光照耀的一切生物都发生了转变,起初只是无规律地游荡在地表,最后融汇成了一团包裹在生物膜中的原始发光液泡,一直从地面延伸至云端,六个恒星年间吃掉了所有前来救援的飞船,直到天空终于开始变暗。那融合体在崩解前辐射出恐怖的光热,三分之一的学府因此而融解,躲在掩体中的避难者们仅在少数石壁上留下了一点油脂轮廓。这场屠杀震惊了整个联合体,但战争与追捕并未发生在学府,对于学府成员们最为重大的改变在于:超空间移动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热门项目。

    回忆这件事显然也极大地挑战着邦邦的精神底线。它又开始严重地打摆,罗彬瀚只好阻止它继续叙述。出于同情他主动上前搀扶它,却没想到撞开了邦邦挂在脖子上的气囊扣带。

    一本闪闪发亮的书册从里头掉了出来。它的封皮仿佛是用亮片点缀而成,自不同角度折射着钻石般绚烂的光。罗彬瀚下意识地弯腰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用联盟语写着书名——《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从入门到分手》。

    罗彬瀚眨了好几下眼睛。他本意是要把这本书物归原主,可那璀璨的封面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粉红色光晕,他恍恍惚惚地翻开了封面,在内页上看到了这样一段导语:

    本书是为针对一切有寻求伴侣排解孤独需求之物种所作的工具书,将穷尽最大之倾向性可能为读者提供最实用的生活指导。如欲改变眼下生活,请如实填写后页信息,以便得到最个性化的建议。

    白塔出版社

    中心城出版物数据库核准字(0001)01-01-01

    刻贝城知识财富权登记号01-01-01-01

    版权所有,翻录必奖

358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上)

    罗彬瀚盯着那本书看了很久。一本内页纸质良好、看起来就像用墨印上去的精装书。他确信那上面的文字属于联盟,而落款则清楚地写着白塔。那倒未必能证明它真是来自白塔,但让它出现在这儿变得更怪了。

    他没有继续翻阅下去,而是缓缓抬头,看向似乎有点忐忑的邦邦。

    “这是什么?”他问道。

    “呃,我,捡到的。在一个柜子里。”邦邦迟疑地答道,“我看不懂它的意思。”

    “介意我看看吗?”

    邦邦没什么意见,看上去更期待罗彬瀚告诉它这本书的内容。于是罗彬瀚深吸了口气,让监视着关押室的∈去把荆璜或者雅莱丽伽叫来——邦邦似乎仍未完全从“光信徒”的阴影中摆脱,罗彬瀚暂时不想再去刺激它。

    过来的人是雅莱丽伽。她拿过书掂量了一会儿,又递还给罗彬瀚。

    “没有‘白塔出版社’存在。”她告诉罗彬瀚,“法师们通常以个人或塔的名义发表著作,如果秘盟作为一个整体想发表某些东西,常用的两个代称是‘银之塔’或‘白银天梯’。”

    “所以这是在干啥?山寨啊?”

    “或者恶作剧。”雅莱丽伽说,“这可能是个法术物品。”

    罗彬瀚马上警惕起来。他感到这本书从封面到标题都充斥着可疑的气息,更别提出现在他们眼下所处的危险地带。他几乎是立刻想把这本书扔给荆璜处理,可当他把书递给∈控制的机器人时,光滑的书封不知怎么从他指尖滑落,撞在地上,正好从中间摊开。罗彬瀚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发现书页上什么也没写。

    “空的?”他把书捡起来问。

    早已翻阅过全书的邦邦表示情况本就如此。尽管有着如此充满噱头的封面和导语,这本书的绝大多数内页没有写下任何文字,仅在导语后附着一张似乎用来供人填写的表格,而表格后则有一页带有插画的正文,这些就是这本书的全部有效内容。

    罗彬瀚按照它的解释翻回最前面,果然找到了它所说的信息表格。光从表面上看,这张表格与罗彬瀚过去偶尔被要求填写的任何所谓心理测试都没有太大不同。常见的填写栏包括“姓名”、“性别”、“喜好”、“年龄”和“出生地”,除此以外还有些更宽泛或古怪的问题,包括“你的血是什么颜色”、“当你食用带有某种尖端的物体时是否从尖头开始”、”描述你最近一次的梦”等等。

    这样千奇百怪的问题密密麻麻,足足列了一百多条,使得这张折叠起来的表格比其它书页要长五倍之多。罗彬瀚看到三分之一时便失去了耐心,他在页面上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注意到表格第一面上留着一个灰扑扑的近圆形脚印。邦邦解释称自己曾不小心在那页上踩了一脚,恰好落在姓名栏的附近。

    他翻过表格页,接下来看到邦邦所说的那唯一一页正文。上面的寥寥几段果然也是用联盟文字写成:

    你是一个雄性,你的现状取向是雌性。

    你的笔迹证明你正处于彷徨当中。对于此刻的你,理想的对象是成熟、聪慧而富有指导意义的雌性。她能够在身心上给予你双重的安慰。

    现在出发吧!去找到这样一个美丽的雌性来展开你的行动。我们将给予你一个理想的范本对象作为参考,同时别忘记继续完善你的个人信息,以便我们给出下一步的建议。

    罗彬瀚从这些文字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作剧意味,像是谁在无聊中制作了一个所谓的人格测试小程序。可在这些文字旁边的插图却叫他没法忽略。

    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侧影,看不清体貌细节,但肢体的肌肉曲线优美而流畅,从简略的轮廓中散发出强烈的性吸引力。罗彬瀚没有在她身上看到犄角和尾巴,但却从那轮廓中隐隐感到眼熟。

    他不露声色地用余光瞄着雅莱丽伽,发现她也正看着那张插画。一个有点古怪的念头从他脑袋里闪过:会是这本书指引邦邦遇到了他们吗?

    那有点过于不可思议,因此他没在这个念头上停留太久,而是注意到邦邦后的局促后便立刻合上书页,假装没有察觉那张插画与雅莱丽伽的神似,还鬼鬼祟祟地朝着邦邦肚子底下瞄了一眼。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早在之前就已发现邦邦体表没有任何能够供他判断性别的东西。他在想象中把它视为一个男性,那是因为它通过翻译器传来的声音很像个变声期男孩。

    他没把书还给邦邦,而是掂着封面问道:“这书从哪儿来的?”

    “一个柜子。它有一个小孔,旁边还掉了几个零件,我,嗯,看孔的大小正合适。”

    罗彬瀚花了一点时间来弄明白邦邦的意思,而那叫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倘若邦邦没有对他虚构任何一个部分,那么整件事听起来将是这样的:当邦邦发现它的授师没有如同工作计划上的那样如期返回后,急于获得论文意见的它与奥荷特一起乘上了实验室中的一艘微型穿梭舟,极其莽撞地穿过黑洞发生器。它们本认为将很快找到芬拉坦的飞船信号,然而这片陌生地带留给它们的却只是死寂。紧接着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发生了,一些邦邦没法形容的幻影穿越了它们的穿梭舟,驾驶台开始频繁地脱离奥荷特的控制,把它们带向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

    它们侥幸落在了一片荒漠里。穿梭舟损坏严重,缺少维修材料,而周围的环境很糟,奥荷特不得不将邦邦包裹起来,好保护它免遭地下辐射的伤害,它们也没有带上充足的补给与维修材料。在这绝望的境况中它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休息站——也可能是凉亭或者帐篷,罗彬瀚没法从邦邦的描述里分辨出来——它们在那儿暂时落脚休息,还试图找到一些食物和水,结果除了一个半埋在沙土中的柜子外什么也没有。

    那很可能是一个自动贩售机,可当时的邦邦并不知道。它同样没有“投入硬币”的概念,因为在学府中“分点”才是货币。然而,幸运之处在于,它发现放在柜子上的两枚扁圆金属物与柜子正面的一道缺口十分契合。奥荷特在它的请求下把那金属物塞进缺口内,然后敲下一个开始闪光的大红按钮。

    几秒后一本闪闪发亮的书从自动贩售机底部弹了出来。邦邦捡起它,没看懂第一页上的导语,而拨动第二页时又不小心在上头踩了一脚。奥荷特训斥了它一句,邦邦慌慌忙忙地翻到第三页,这次它发现上面有张插图——某种曲线如适水者优美修长的陌生物种。它不认识那是什么,但为此感到一点学者的着迷。

    奥荷特又开始敲它的脑袋。邦邦只好把这用途不明的东西放进它的压缩囊里。此时它们仍有一枚扁圆金属物,它提议奥荷特再尝试一次,瞧瞧它们在这诡谲的异世界还能得到些什么怪东西。

    扁圆金属物被塞进细孔中。几秒后它们听到某种哗啦哗啦的乱响,从书本掉出的长方形孔洞里中吐出了源源不断的材料,如同小山般淹没了它们两个。事后奥荷特把它们逐一检查、解析和分类,发现它们是高能燃料、超导物质、耐高温合金、润滑剂、一张看不懂内容的皮纸与几颗植物种子。

    它们始终没搞明白最后两项物品有什么用,但除此以外的一切材料——那正是它们维修穿梭舟所需要的资源。

359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中)

    在又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奥荷特也被从关押舱中放了出来。这件事让∈不太赞成,但雅莱丽伽直接拿了主意。那时邦邦已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被∈检查了好几次,从生理扫描到精神分析,它被判定大体上是可信的,一些相对模糊的细节也未涉及关键。而作为芯片被它植入体内携带的奥荷特严重地依赖于邦邦的存活,否则便将失去供能来源。

    罗彬瀚猜测雅莱丽伽私底下要求∈对邦邦采取了某些隐秘的安全控制措施,他还怀疑她对邦邦怀有某种危险的兴趣。也许她还对这个未知生物存有某些疑虑,但不管怎样,雅莱丽伽的确没对邦邦使出她的拿手好戏,因此罗彬瀚的两项猜测都无从证实。

    然而,倘若从邦邦的角度出发,罗彬瀚就不免感到事态的发展相当不妙。邦邦(如今已被确认为一位刚刚成年的雄性)对雅莱丽伽有着显而易见的特别态度。它--他能和罗彬瀚平心静气地交流,而面对雅莱丽伽时则手足无措、颠三倒四。邦邦显然已注意到雅莱丽伽与书本上那张插画的相似之处,可罗彬瀚并没告诉它文字的意思。尤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雅莱丽伽的体态对于邦邦而言毫无疑问是完全陌生的异族,或许就像罗彬瀚看待菲娜。他确然能够分辨出雅莱丽伽的魅力吗?还是以观察某种古怪生物为理由?

    “嘿,你在小看椅子。”∈听了他的疑惑后说,“这有什么难的。就算你也能分辨出猫人的公母,以及它们谁长得更可爱点,好吧?”

    这暂时性地说服了罗彬瀚,直到邦邦和他在无意间提到了荆璜。罗彬瀚意识到邦邦在说联盟语时会用女性的代称来指荆璜,他这才发现邦邦用以判断对象性别的主要方法竟然是观察头发的长度,那对于邦邦的同类而言几乎是唯一从外表确认性别的办法,因为它们的生殖器官通常隐藏在身体内部。

    罗彬瀚幸灾乐祸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尽管后者对此毫无兴趣,那仍然让他感到十分有趣。他揪着荆璜的头发说:“少爷,该打理打理形象了。等把老莫他哥找着就去剪剪吧。”

    “不许吵。”荆璜趴在椅子上说。

    罗彬瀚很乐意再就这个话题扯上十天半个月,但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把邦邦那本可疑的约会指南盖到荆璜脸上,让他来检查这本书是否真的安全。

    荆璜马上坐起身,对着书翻了几页,然后微微地皱起眉。

    “东西哪儿来的?”他问。

    罗彬瀚把邦邦的故事转述了一遍。荆璜抱着自己的左臂听完,考虑了一会儿说:“可能是白塔的补给站吧。”

    “补给站里头就放这东西?”罗彬瀚谴责道,“不成体统!他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的?”

    “是那个椅子用的方法不对吧。按照你所说的情况,那个贩售机一样的柜子应该是某种低阶的许愿术装置,变出什么样的东西完全取决于使用者。说不定是那家伙随便乱扔杂物进去,结果把本来能当做武器使用的物品弄坏了。”

    荆璜又把书翻到了有着插画的那一页。他对那张神似雅莱丽伽的插图皱了一会儿眉,最后还是嫌弃地把书丢还给罗彬瀚:“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普通的倾向性法术罢了。”

    “啥意思?”

    “就是说会轻微地影响到你的运数。抽奖的时候更容易中,或者经过楼底时更容易被砸到。如果是非常强效的法术确实有点麻烦,但像这种小玩意儿就无所谓了。”

    荆璜的态度的确漫不经心,但罗彬瀚可不这么想。如今他对“运气”怀着深切的心理阴影,他反复追问这本书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且坚决不相信荆璜对于“这种东西无所谓”的说辞。运气,那正是罗彬瀚沦落至如今地步的元凶,可又是屡次把他拉出绝境的救星。

    但他没拿自己举例,而是抱着手臂说:“那你怎么解释‘冻结’那死变态?不是说那个逼咋折腾都能有惊无险吗?老莫他哥刚要逮他,转眼自己就被组织怀疑忠诚了。人这运气能说无所谓吗?”

    “……那是两回事。那个家伙真正拥有的东西是‘命数’,在没有他者交换的情况下是绝对固定的,而运数却会随着人的决定不断变化——但是,人的运是平衡的,得到的运会在另一个时刻失去,不管怎么变化都无法影响到命数本身。”

    “这个我懂。”罗彬瀚说,“不就是有得必有失么?”

    荆璜微微地冷笑起来:“那你觉得什么是得失呢?”

    那似乎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当罗彬瀚想要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时,他发现这事儿竟然没那么容易解释。他可以说是“利弊”、“好坏”,可那似乎只是找了几个近义词;他还能举出许多详细的例子,但那似乎又缺乏概括性。最后他决定做他最擅长的事:揪住荆璜的头发要答案。

    “……是对生死的倾向性啊。所谓的好运,不管是获得金钱、治愈疾病,或者是单纯的得到精神安慰,说到底都会增加生命活下去的可能性。反过来的厄运,像是失去家人或遭遇灾害,增加的则是人对死亡的倾向性,所以绝大部分生命运数最强的就是出生的时刻,而最弱的则是死亡的那一刻。你们通常所谓的‘运气’、“福气”、“人生际遇”,不管.asxs.和过程怎么样,最后一定会闭合在有限的空间里。用无远星那些人的说法,就是单个生命体的生死倾向性综合指数与感受时间长度的函数曲线在无外部介入时无论如何随机波动其正面积部分最终都会得出同一个运数定值,如果想要把那个闭合点无限延长出去则结果就是曲线的形状——”

    “住口!”罗彬瀚大喝一声,“妖孽!你把少爷藏哪儿去了!”

    荆璜冲着他翻了好几个白眼,掰开他的手指说:“滚。这都听不懂就拉倒。”

    罗彬瀚依然揪着他说:“你看看你刚才像话吗?还是不是魔仙堡里最帅的王子了?咱们神棍就好好神棍,念数学的经是你一个神仙该干的事吗?这他妈谁能听得懂?”

    “听得懂啊。我对你老家那里的两个人都是这么解释的,他们可不像你一样唧唧歪歪。比起《连山歌》来说,无远的理论对你们应该更好理解一点吧?”

    罗彬瀚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偏见,而且对荆璜来说很不务正业。于是他卷起《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猛敲荆璜的头,又想趁着对方反击前溜走。那企图不幸地失败了,他被跳起来的荆璜一脚踹翻,随后海盗头子神气十足地坐在他后背上,用脚跟狂踩他的屁股。

    “喂,去把那个椅子叫过来。”等荆璜踢爽后说,“先去它遇到的白塔补给点看看。”

360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下)

    罗彬瀚不知道为什么荆璜忽然对白塔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但在和雅莱丽伽开了一个相当私密的双人会议后,关于“去找那个神奇贩售机”的意见被否决了。这本是荆璜的愿望,而却破天荒地没能实行,雅莱丽伽对此提出了两个理由:第一是距离他们找到邦邦已过了不短的时间,那意味着如果他们原路返回,就将耽误追赶宇普西隆的时间。第二点则在于,就连邦邦自己也不太能找得到那贩售机的位置了。

    当他和奥荷特刚修好穿梭舟时,他们仍未明白定位将成为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邦邦曾经认为只要找到芬拉坦,他们便能从固定后的黑洞原路返回学府,然而当穿梭舟发生了源头不明的故障后,邦邦发现他们甚至丢失了黑洞的原始坐标,找到芬拉坦成了他返回故乡的唯一途径。他们用修好的穿梭舟重新启程,大部分时候都能像过去那样正常航行,可奥荷特很快发现故障仍未彻底排除。穿梭舟的定位与导航记录有显而易见的错误,在他们直线航行时却留下转弯或兜圈的轨迹,有时测算地图则根本无法显示,屏幕上只会偶尔闪过些古怪的、如同生物面部般的图案。最值得警惕的是,如果他们把穿梭舟切换成非奥荷特控制的自动航行模式,穿梭舟总不会按照设定的路线行进,而是固执地掉头往某个方向走,就好像船上还有第三个幽灵正在抢夺穿梭舟的控制权。

    这一现象带给它们少量不安,但奥荷特主张,用大量陌生而非从流水线上获得的材料修理穿梭舟,那绝不可能让穿梭舟回到其原有的性能,轻度的故障是可接受的。尽管定位系统与自动驾驶系统不能再用,至少穿梭舟仍能担任他们重要的交通工具,直到数小时后又一次电磁风暴撞击了舟体迫使它们紧急降落,邦邦才晓得这是一片何等多灾多难的空间。他们掉在一片被红色冰块覆盖的星球上,几乎让邦邦以为它来到了一个规则完全相反的宇宙。

    这件事对邦邦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几乎认为自己闯入了一片完全未知的世界,而在这里没有物种能够与他沟通。他担心授师芬拉坦也因这些前所未有的现象而遭遇不测。但奥荷特对此意见相反,芬拉坦乘坐的飞船比他们的穿梭舟先进许多,它不认为几场电磁风暴就能将其损坏。紧接着他们又遇到了寂静号,不仅自身免遭不幸,且还得以确认这陌生宇宙并非一个令人绝望的死亡孤岛。这儿有能够交流的智慧生命、有足以和他们故乡媲美的星际文明,甚至还有着像神话故事似的“法师”,那一切都让邦邦又重新充满了信心,认为芬拉坦也极有可能遭遇了途径此地的本土飞船。那位对未知有着高度兴趣的授师这会儿也许正向着最近的某个文明聚居地进发,以便尽可能在离去前搜集尽可能多的资料。

    他把这个乐观的念头分享给寂静号的成员们时罗彬瀚压根儿不敢说话。他听出邦邦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着太多误解:既不清楚他尊敬的授师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所在的地方与其他联盟控制区有何不同。他甚至没意识到“遇到寂静号”在某种意义上根本算不上幸运。真正的幸运在于邦邦的天真,以及他在联盟价值物上的极度贫穷,因此寂静号的海盗头子对新乘客们几乎没有任何兴趣。至于船副的想法就不大好猜了。罗彬瀚私底下找了趟雅莱丽伽,问她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位新乘客。

    “送他们原路返回。”雅莱丽伽说,“找到他们的原始隧穿点,或者找一个能让船长打开通道的梦境。”

    “那如果俩都找不到呢?”

    “那就把他们送去联盟。”

    雅莱丽伽没怎么停顿地回答。罗彬瀚斜睨着她,确定她真的对此事全不上心。

    “您这次就不学习啦?”他说。

    “我还不了解他们。”雅莱丽伽承认道,“他的思维里可能藏有某些陷阱。现在不是关注陌生人的时候。”

    罗彬瀚有点吃惊于雅莱丽伽的直白,倒好像她突然间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可以共同讨论的对象。他不得不绞尽脑汁说出点有意义的话,以回馈雅莱丽伽的态度。

    “我也觉得最好别干。”他说,“人挺老实的,问什么都敢回答,咱也就别强行诱供了——再说他那记忆里估计也没啥好事,别给您看抑郁了。”

    要了解邦邦的人生经历一点也不困难,因为他似乎没有任何向陌生人隐瞒**的意识(除非奥荷特及时提醒他)。在罗彬瀚和他聊了几个小时后,尽管对“学府”这个组织还所知甚少,却已能对那儿的各种天灾**如数家珍。他听说了毁灭古代文明的大虫灾遗害、带来末日拂晓的光信徒、企图用思想控制器成为最高统领的前大授师、由于一次错误实验而提前超新星爆发的第二太阳(直到今日那位身陷囹圄的授师仍然坚称这是实验必须的代价)——如此种种,正是邦邦作为一位光荣的学府成员所经历的平淡无奇生活。

    罗彬瀚很钦佩邦邦的顽强与幸运,更为这位四腿小伙儿接下来的异世界大冒险增添了几分信心。尽管他隐约觉得让这样一位传奇灾害幸存大师登上寂静号或许不够明智,但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以及它是如何被荆璜彻底改变的,于是便很快又变得自信起来。谁祸害谁还没准呢。

    经历坎坷的异世界邦邦,虽然在社交上时常体现出过度的坦率与生涩(这让罗彬瀚在偶尔的良心发现时会有一丝惭愧),但很快也表现出了他的独到之处。不同于他那倒霉的授师,它和奥荷特都从未遭到路弗的侵袭,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在他们头顶的星空中藏匿着那样一个疯狂的魔鬼。鉴于奥荷特实质上不过是位于邦邦颅骨内侧的一块微型芯片,它的幸存算是有足够充分的解释。然而邦邦的情况却完全不同。罗彬瀚知道∈在背地里反反复复地扫描邦邦,简直恨不得将他解剖后挂在荆璜的卧室里,最后却只能悻悻地宣布邦邦的头部构造异于常人——即是说,异于∈所知道的一切生物,他头部的某种组织或构造形成了对电磁波的双向阻隔,因此路弗无法入侵他的思想,而∈也没法分析他的脑电波,只能从血行速度、声纹与瞳孔反射来判断邦邦的言语真实性。

    这一切零碎的细节都加深了罗彬瀚对邦邦的了解,而对这异乡人的好奇又冲淡了他内心的焦虑,直到寂静号终于找到了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信号。

    当罗彬瀚得知这件事时他正在观察邦邦的睡姿。他发现邦邦不是像马匹或长颈鹿那样趴卧,而是将四条腿紧紧并拢,脑袋高抬,然后竖直地钻进一个长条袋里。那无法不让罗彬瀚更多地联想到牙刷。他在小学时用过一个造型很失真的长颈鹿牙刷,长得简直像邦邦的翻版——罗彬瀚不是很想承认,但他到初中时都特别喜欢那个牙刷,只因为亲戚的无聊取笑才痛苦放弃。他甚至因为这件事跟周雨抱怨了一星期。

    罗彬瀚正为这段回忆而尴尬得头皮发麻,这时∈来到他的身边,通知他收到了宇普西隆的光波信号。罗彬瀚立刻冲向门边,结果肩膀差点在门框上撞得脱臼。被这阵巨响惊醒的邦邦从袋子里探出脑袋,茫然地打量他们。

    “我们只是收到了一个频率稳定的信号。”变成沙发形状的∈在空中翻滚着说,“我觉得那不像活人,所以你用不着太激动。不过如果你想换只手就另当别论。你想吗?我觉得那挺有意思,我能帮你和椅子交换一只手。”

    罗彬瀚没理他,而是匆匆忙忙地跑出关押室找莫莫罗。莫莫罗果然也在舰桥室内找他。

    “罗先生!我感觉到宇普西隆前辈的光残留在这附近!”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忐忑地看着环境可视化后的舰桥室逐渐靠近某颗棕黑色的星球。它看起来小得出奇,∈宣称他们只用一千个小时就能绕它走一圈。地面荒凉干燥,几乎寸草不生。罗彬瀚没能用肉眼找到任何疑似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东西,但莫莫罗却在降落途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几分钟后罗彬瀚便看到银色的巨人降落在地上,十分积极地到处摸索,一会儿刮平丘陵,一会儿掀起岩峰,就好像宇普西隆会藏在那些玩意儿底下。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益的行动,因此罗彬瀚想要让∈去劝阻他。但在那之前,对着地面刨坑的银石巨人主动停了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举起一捧土——对罗彬瀚而言倒更像是一座山包。

    罗彬瀚极力瞪大眼睛,∈则配合地把镜头拉近。舰桥室的视觉环境向着巨人的掌心无限逼近,直到罗彬瀚仿佛也站在了上面。他绕过小山包圆润的顶部,在碎土与沙石间看到一个白色的长方体物件。在它的顶部贴着用联盟文字写成的文字说明:

    本品为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复制版),将根据您投入的货币类型随机提供同规格产品。关于本机内可获取的产品明细清单,请购买银之塔出版社出品的百货目录系列第2731辑:《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

    另:请投入有效货币(如智思币、金币及各类宝石币),并在购买过程中注意礼仪。

361 父爱如山似岳(上)

    贩售机很快被送到了寂静号上,∈在检查后认定上面没有常规风险(像是辐射、毒素等等)。在这段检查的过程中,机器人从出货口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和贩售机并非配套的物体。罗彬瀚远远望了那条银色金属带一眼,马上认出那是曾经绑住过他的“永光手铐”。

    他对此没齿难忘,而莫莫罗的确认比他更为坚决和有说服力。当那条银色金属带落入莫莫罗手中后,这一人一物的光芒照耀了整个舰桥室。罗彬瀚熟练地用胳膊挡住眼睛,同时听到身旁传来“咕咚”一声。

    光茫转瞬即逝。罗彬瀚一边扶起僵死的邦邦,一边问莫莫罗:“老莫,你老哥给你留言了?”

    “不太像呢,罗先生。如果是前辈留给我的信息,应该会在最前面跟我打招呼的。我想前辈还不知道我们正在找他,说不定是留给可能会来找他的同事的。”

    “他说了啥?”

    “前辈说‘现在敌人正在赶去顶点,如果想追上他的话,一定要注意坚持意志,如果让负罪感积累起来就会输’——前辈留下的信息就只有这些,好像非常匆忙的样子。”

    罗彬瀚忙着给邦邦按摩腿脚,只能分出一半的精神去听莫莫罗说话。他听清楚了宇普西隆的留言,但却完全没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坚持意志”这句话首先令他想到路弗——可路弗和负罪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扶着邦邦站了起来,确定他已安然无恙,藏在他头顶毛发里的奥荷特以烟雾之态闪烁了一下,仿佛也在表达谢意。

    罗彬瀚耸耸肩,打算跑去和莫莫罗讨论那段话,但这时荆璜也从舰桥室过来了。他不像罗彬瀚和莫莫罗那样关注宇普西隆的留言,而是直接抓住邦邦问:“你之前见到的东西和这个长得一样吧?”

    他问的显然是贩售机。邦邦因为他的态度而有点紧张地打摆,最后还是表示两者在外观上非常相似,连重量也差不多——那台和罗彬瀚身高接近的贩售机实际上重达十数吨,已然完全超出了穿梭舟的负载范围,因此邦邦当初从没想过把自己遇到的那一台打包打走。奥荷特倒是提议他们把它拆卸分解,但当奥荷特挥舞起它触须上的光剑时,贩售机立即发出了一种极为刺耳的警报声,并闪烁着激烈的红光。尽管邦邦当时尚不理解那警报声所表达的语意,却能明白对贩售机采取任何损坏措施都可能会招致危险,他们便果断地放弃了。但那神奇的机器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时常向罗彬瀚表达对它制造者的向往。

    此时,另一台几乎完全一样的机器出现在他眼前。罗彬瀚看得出邦邦对此十分激动,而且还老是偷偷去瞄莫莫罗——邦邦赶来的时间比贩售机被运到寂静号上更晚一点。他仅被告知机器是莫莫罗搬来的,却不明白看起来斯文无害的光之帅小伙儿是如何把如此沉重的机械搬运上千米高空。尽管这幸运儿完全无视了黑星路弗的恐怖陷阱,却没法像荆璜那样看到莫莫罗光辉的本体。考虑到邦邦对于“末日拂晓”的深刻记忆,罗彬瀚以为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有空请你看个片。”他拍拍邦邦光滑的背部说,“讲老莫他们永光族的,特好看。看完你就不怕他了。”

    邦邦仍然有点害怕,可总体的态度是乐观而积极的。他表示很愿意看看永光族是如何将质量远大于自身的物体轻松地运上大气层,而罗彬瀚反倒不敢跟他说得太清楚。不管永光族实际上是怎样,他觉得“巨大化的发光生物”、“能用光热能量消灭敌人”、“把许多人融为一体”、“各种坠落的飞行物”等等要素对邦邦有点过于敏感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回到他们眼前的贩售机上。这时荆璜已经在那台机器前站了好半天。罗彬瀚溜了过去,小心地躲在他背后,越过荆璜的肩膀观察那台古怪机器。

    它的外壳整体呈现银白色,质地像是塑料板与金属边框的组合,看上去有点陈旧和肮脏。尽管有着相当明显的投币口,它和罗彬瀚最熟悉的那种饮料贩售机款式仍然有一些区别:它没有展示商品的橱柜或选择商品的按钮,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盖着透明挡板的圆形空洞,洞内固定着一颗无色透明晶状球体,体积接近一颗石榴。在这颗水晶球的内部漂浮着少量白色絮状杂质,像是些不起眼的裂纹。

    在装着这颗晶体的圆洞正上方,与投币口水平的位置安装着一个鲜红醒目的按钮。旁边刻有简单易懂的图片说明:第一步,投币。第二步,抚摸水晶球;第三步,按下闪光的按钮;第四步,从贩售机下方的出货口取走商品。

    罗彬瀚很快看完了这简单易懂的说明。他推推荆璜问:“少爷,这玩意儿好使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是白塔投放在这里的东西,好歹算是战时装备了,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故障吧。”

    罗彬瀚知道荆璜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不再委婉地说:“我不是问它能不能用,我是问用了它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

    “……那椅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是白塔拿来给盟军使用的道具,又不是用来对付敌人的。虽说玩弄运数的都不过是皮毛之技,但在战场上或许也有些用处吧。反正不会影响到命数就是了。”

    “那你觉得我能买到点啥?”

    “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在上面安装了占卜水晶,估计会和你本人的想法有关系吧。那个椅子不是就正好买到了修船的材料吗?虽然也可能是他第一次买的那本书搞的鬼,但他本身的需求和性质会决定能买到的东西,应该是按照这种思路来选择产品的吧。像你这种家伙去买,最多也就是弄到把静态污染微缩枪而已。”

    荆璜在说话时仍然时紧盯着贩售机,仿佛能靠眼睛穿透它的外壳,直达内部的神秘核心。他无疑对这件白塔所有物十分在意,可却又似乎对购买里头的商品毫无兴趣。罗彬瀚为他的反应暗自称奇,而为了满足他和海盗头子共同的好奇心,他提议说:“不然让我用用看?”

    “你要用就用好了。”

    于是罗彬瀚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找硬币。他的床头柜里有他闲置多时的钱包,里头尚有几枚无处可用的一元金属币。此外菲娜的金篮柄上也插了几枚金币。那是他们从糖果走私犯手里抢走,而罗彬瀚又未能在糖城中挥霍未完的。他在无聊时把它们插在菲娜的小篮子上作为装饰。

    罗彬瀚踌躇了一下。他不太乐意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故乡纪念物,而同时菲娜似乎也很不乐意减损自己卧铺的堂皇装修。最后罗彬瀚只好公平办事,从金属币和金币里各取了一枚。

    他带着这两枚实验材料回到贩售机旁,按照上面的指示开始操作。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五步之内,因此罗彬瀚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恐惧,他首先投入金币,随后大胆地推开挡板,把手放在那颗水晶球上。

    水晶球上内部的白色沉淀开始扩散,像云雾般在球体内变幻着,最终凝聚成一团扭曲的漩涡纹路。罗彬瀚可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到那个极其诱人的大红按钮在闪光。

    他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钮。几秒后一个精致绝伦的塑料方盒从出货口中滚了出来。罗彬瀚把它捡起来看了看,马上就被它的外形所吸引:那仿佛是用千年积冰雕成的盒体,表面时刻流动着发光的圆点与细线,仿佛宇宙中的星座在其上徜徉变幻。有时细若蝇目的电火花在上头闪过,形成某种似是而非的奇异符号,来不及辨认便消失无踪。

    罗彬瀚恍惚了一秒。这非同寻常的盒子令他突兀地想起了宓谷拉。在那瞬间他甚至有点手抖,不敢将这显然蕴藏了某种奇迹的梦幻容器打开。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用指尖挤开盒子的中缝,露出里头的红色天鹅绒垫。在垫子中间放着一个乳白色的骨质多面体。它的面数太多,使得整个物件相当接近球体,而露出来的每一个三角形平面上都写着一个数字。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他注意到盒盖内侧还用银笔写着几行非常细小的文字:

    一种基于量子力学原理制造的真随机骰子(三十面版)。它能干什么?选择困难时的无私救星!绝无作弊风险的公平裁判!

    罗彬瀚静静地对着那几行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枚骰子。他掷了第一次,得到的数字是2。他等待了几十秒,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掷了第二次,得到的数字是13。

    “这真神奇!”邦邦惊叹地说。

    所有人都显得特别高兴与新奇,除了罗彬瀚自己。这时旁边飘来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声,细微而又短促,还是被罗彬瀚捉了个正着。这下罗彬瀚差点气歪了鼻子,他听出那声音是荆璜的。

362 父爱如山似岳(中)

    罗彬瀚差点把那颗骰子扔进回收箱,但最终还是没那么做。那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愚蠢的小玩意儿能在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派上用场,而是发现骰子的包装盒只要失去填充物,就会变得黯淡无光,宛如一块顽石。

    那实在叫人感到惋惜。尽管这骰子毫无疑问是某种穷极无聊的恶作剧,罗彬瀚还是承认它的包装盒精美绝伦。遗憾的是这盒子与内部的软垫紧密相连,中间只有一个圆圆的凹陷。打火机太长,千里镜太宽,而恰到好处的弹珠球则已失落在周温行的手中。

    他不愿意让这样一个令他想起宓谷拉的盒子失去光彩,于是把骰子塞了回去,假装那是盒子本身的零件之一。当他干这事儿时荆璜走了过来,瞄了瞄他说:“你干嘛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我他妈想买盒还骰。”罗彬瀚咬牙切齿地说,“买月饼礼盒还非要在里头加月饼,这是捆绑消费知道吗!老子真想吃月饼不会买散装?”

    荆璜斜着脑袋看他,像在思考买空月饼盒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对此罗彬瀚打算保持永远的沉默,绝不将他在朋友圈伪造节日动态欺骗父母亲戚的手法公之于众。他把漂亮盒子揣进口袋里,捏着手心里剩下的一枚硬币开始犹豫。

    “投啊。”荆璜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咋觉得这玩意儿不划算呢?”罗彬瀚说,“一元店里卖废品呐?”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既然是能在量产后随便布置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是对运数造成太大影响的东西。”

    “那万一我投进去它不认账怎么办?能认出这是钱吗?”

    “无所谓吧?你连金币都扔进去了,一元钱又怎么样?”

    “放屁。”罗彬瀚说,“黄金对咱们算玩意儿吗?我手里这可是区域性珍稀货币,出了无远域都没第二枚了!”

    荆璜又开始冲他翻白眼,然后把手伸进衣袖里,拈出两枚带着铜锈的扁圆金属片扔给罗彬瀚。

    罗彬瀚瞧了瞧这两个圆片。它们比他老家的硬币更宽更厚一些,边缘刻着鸟爪般的纹路,中央部位则有近似鱼形的孔。它们被草茎粗细的红绳绑在一起,绳末打着桃花状的连环结。尽管圆片看起来历经沧桑

    “这啥呀?”他捞着绳子问。

    “古币。大概是渔民从鱼腹里捡到的。蓼芳远那个老不死觉得这种古币能镇住凶戾之气,所以就硬塞给我两枚。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你拿去试试看吧。像这种带有一点魔海气息的东西,应该比你老家的硬币更有价值,或许能换到点更像样的东西吧。”

    罗彬瀚陷入了沉思。尽管荆璜说得很不在意,他仍然注意到系着铜币的绳结有着异乎寻常的精美与用心。他可以轻松地用弯刀把绳结割开,但却不想这么做。

    “谁给你的来着?”

    “别废话。”

    荆璜不愿意再说一遍罗彬瀚听到的那个名字,罗彬瀚也不强求。他还是用自己的硬币塞进贩售机里,按照说明方法做了一遍。

    出货口里掉出来一个长筒状的物体。罗彬瀚不抱希望地把它捡起来,发现它是个旋盖式的容器。当他把它拧开后发现里头有十根类似仙女棒的细长条状物。

    他熟练地在筒身上翻找说明,最终在筒盖内侧看到了想要的文字:

    一种基于“法术:恐惧震慑”的温和调整——法术:尴尬震慑(十支装)。点燃媒触物后注视火花以产生幻象,闪回人生中最尴尬的瞬间。取决于受术者智力水平,本品可令其处于震慑状态最多二十(20)轮。请勿对婴儿及智力障碍者使用。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他感到有点困惑,甚至闹不清这东西究竟应该算是有用还是无用。荆璜也看了一眼盒盖,微微皱着眉头,难得没有表示出任何轻蔑。

    “……你为什么净抽到这种东西?”

    “我咋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用没用?”

    “你试试看好了。”

    尽管荆璜可以轻松地点火,罗彬瀚还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让∈在里头充满燃料。然后他抽出一根仙女棒,极具仪式感地将它点着。

    被点燃的棒端绽出无数金红的火花,充满热情地向着周围奔放,仿佛一朵由火焰构成的蒲公英。罗彬瀚被那灿烂的景象吸引住了,下意识地盯着那些火花,又想起了宓谷拉的样子。

    紧接着某种事情发生了。没有任何外部的征兆或警告,罗彬瀚感到某种无形的拉力在他脑袋里绷紧。它把他从宓谷拉身边强行拽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支不断旋转的长颈鹿牙刷,如同以八十迈飞驰的汽车凶恶地撞进他的脑内。他听到初中的自己在用一种气急败坏的声音向周雨咒骂那些嘲笑他的亲属。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比他印象里还要刺耳十倍。

    又有另一个狂奔的回忆撞进他脑袋里:父母离婚后的某个生日他和周雨决定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在那儿他们碰巧看到一个聚餐的三口之家。他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痛哭,顾客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直到周雨叫来服务员,要求临时换到一个更私密的包间。

    这件事还有更多不愉快的后续:临时换包厢的费用出乎意料的高昂,大幅超过他们两个的零花钱额度。最后知道他有多不愿意暴露这件事的周雨不得不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谎称自己点错了非常昂贵的酒,让那位正处于项目中的脑医学专家从海外快速汇款结账。

    尽管他的好友是如此配合地隐瞒着这段往事,当时的餐厅里却不幸有他同学的家长,他认出了罗彬瀚和周雨,并在家长会上以儿童笑话的形式公开地讲述了这件事。很快不少同学也知道了,他们或许认为谑弄一个有钱而又大大咧咧的同班同学并非什么恶事——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事实。

    回忆仍在连环车祸似地撞击着他。在校庆表演排练时负责和他对舞的女生看着他的脸吐了出来,她被送到医务室,没人愿意接替,直到周妤临时充当了他的舞伴。他的继母与生父因为罗骄天的教育经费问题而吵了架,罗彬瀚不幸成为她斗争策略的一部分,她在年关家族聚会时向他下跪,嚎哭着保证“骄天将来绝不会威胁大少爷的地位”。

    罗彬瀚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他的背筋抽搐,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拔腿逃跑。这种难以抑制的歇斯底里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几秒,直至他意识到手中剩下的半根仙女棒已经被荆璜掐灭了。

    “闭嘴。”荆璜说。但这次他并非冲着早已收声的罗彬瀚,而是在要求持续尖叫的邦邦。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邦邦以着不输罗彬瀚的神经质态度喊道。

    荆璜飞身过去,一脚把它踹倒,然后臭着脸走回来。他劈手夺过剩下的半截仙女棒,丢回作为容器的长筒里。

    “垃圾玩意儿。”他不耐烦地说,“扔了拉倒。”

    罗彬瀚居心叵测地瞄着他。刚才荆璜就站在他旁边,仙女棒的火花毫无疑问也映入了海盗头子眼中。但荆璜却脸色如常,看起来没为任何事所击倒。

    “少爷,你刚才想起啥没?”他试探着问。

    “你指什么?”

    罗彬瀚一时讲不出来。荆璜冷淡地甩着袖子说:“谁跟你们一样破事成堆。”

    这句话不免引发了罗彬瀚的怀疑。他不会奇怪荆璜能免疫白塔的法术,但却绝不相信荆璜的整个生命中竟没有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他不屈不挠地追问,试图举出一个最有普适性的例子,从上厕所没带纸到抠鼻孔被外人发现。每一样都被荆璜不眨眼地否决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做那种事?”荆璜说,“而且你他妈让我去厕所送纸的时候尴尬了吗?凡胎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鬼叫的。莫名其妙。”

    他的态度让罗彬瀚多少受到了一点鼓舞。从这位星际罪犯的身上,罗彬瀚隐约地醒悟到某种度过人生的窍门:只要素质足够差,就没有任何事能令自己尴尬。而如果他能用对待荆璜的外宾态度对待所有人,他将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不可战胜。

    罗彬瀚感触万分地把装着尴尬仙女棒的长筒揣进怀里——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东西——随后深情地抓住荆璜的手,把两枚古币放进他的掌心。

    “……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罗彬瀚目光慈爱地说,“我这手气属实不行,就想看少爷您来买一个。”

363 父爱如山似岳(下)

    解开古币上的桃花连环结对于荆璜而言似乎毫无困难。他只是用指尖轻轻一点,那条细细的红绳便自动散开了。荆璜从中抽出一枚古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快去。快去。”罗彬瀚推着他的肩膀说,“让我看看!”

    “……无聊。”

    罗彬瀚吊住一口气,竭力模仿他初中时代的公鸭嗓音说:“您不会是怕了吧?”

    荆璜的脸黑了。他甩着袖子说:“一派胡言。像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有什么可怕……喂,死灯泡眼,你先拿这枚铜币去试试。”

    莫莫罗爽朗地答应了一声。他像个被邀请加入春游活动小组的小学生那样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还对荆璜说:“玄虹先生,其实我可以用自己的工资来买东西,就不需要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了呢!”

    罗彬瀚差点没给他气死。他一巴掌拍在莫莫罗的后脑勺上喝道:“老莫!不许跟恶势力嬉皮笑脸!”

    “可是玄虹先生要我去测试机器呀。”莫莫罗恳切地说,“请不要担心我,罗先生!我相信白塔法师们的作品是不会带有害人之心的!”

    罗彬瀚可没有那么乐观。如今他对“补给站”的说法已然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更宁愿相信这是哪个法师在压抑战事中打发无聊而制造的恶作剧工具,那才能完美解释这台贩售机中何以会吐出那么多无用之物。

    罗彬瀚决心证明自己是对的,但并没打算把莫莫罗拖下水。他对莫莫罗语重心长地表示,荆璜作为寂静号的一船之长,毫无疑问对这艘船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然而得到的东西却最少。当他们遇到白塔贩售机这样的奇珍异宝时,无论荆璜本人如何谦虚无私,他们都绝不应当让好人吃亏受气,要让整个寂静号上树立讲文明、懂礼貌的新风尚;再者荆璜手中的古币是他的同乡赠予的,里面显然寄托着重要的心意,毫无疑问应当由荆璜亲自去使用。

    莫莫罗被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感动得眼眶湿润。他转而抓住荆璜的手,殷切地表达着对自己不成熟的歉疚与感激,而整个过程中荆璜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瞪着罗彬瀚。

    罗彬瀚对这一幕感到高兴极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荆璜推到贩售机前,捏着对方的手腕按向投币口。?在那过程中他敢担保荆璜有过几次微不可觉的挣扎,可罗彬瀚故意装成没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台白塔贩售机会看人下菜,可罗彬瀚还是很好奇荆璜会抽出什么。

    荆璜冷着脸,把一枚古币掷进投币口内,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似乎证明这枚古币和先前使用的所有货币同样奏效。然后荆璜把手伸到水晶球上,球体内的絮状沉淀也开始变形。它们飘动着、膨胀着,颜色略微地加深,最后形成了一团淡粉色的火焰状云团。

    荆璜低下头,看了看那淡粉色的云团。

    “垃圾。”他鄙夷地说。

    罗彬瀚伸手揪揪他的头发:“咱礼貌点吧少爷,你看人都把保持礼貌写在机器上头了,万一你太嚣张人就不卖东西了呢?”

    “不卖就不卖啊。我不过是想看看白塔仿造的伪许愿机是个什么样子而已。至于里面收录的内蕴物怎样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也就是一堆影响运数和心神的破玩意儿,有什么好买的。”

    荆璜以一种可以说是傲慢的语调嫌弃着贩售机,但罗彬瀚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废话。他急不可待地抓起荆璜的右手,在那开始闪光的大红按钮上奋力一拍。

    咚!某个沉重的物体掉了下来,猛烈地撞在出货口的挡板上。那声音厚实、沉闷、充满稳重感,听起来便和罗彬瀚的前两次购买大不相同。

    荆璜仍然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对自己所购买的东西一点也不关心。身为亲密旅伴的罗彬瀚只好推开他,亲自弯腰去出货口检查情况。他在挡板后发现了一个乌黑沉暗的漆木方盒,造型朴素无华,但又不自觉地令人感到肃穆。

    罗彬瀚有点忐忑地把木盒从里头拿出来。盒子的表面坚硬粗糙,但却并不冰冷,而像刚被阳光晒过般微微发暖。他打开盒子,看到内部的绒布软垫上躺着一个木刻的人偶。这人偶涂着比木黑稍浅的灰黑色,正面呈现上小下大的花生形状,底座浑圆,没有平坦的部分。在人偶面部有着用银漆勾勒出的五官,笔画极为简洁,因而显得面目呆滞沉闷。

    “这啥玩意儿?诅咒娃娃啊?”他扭头问荆璜。

    荆璜站在他背后看着人偶,面无表情地摇着头。从他的表现罗彬瀚推断这木偶至少没有显而易见的风险。

    他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第一下差点失败了。这木偶重得可怕,拿着它简直像抓着十倍体积的铅球。罗彬瀚不得不用上点力气才能将它捞出盒子,试着把底座部位摆在地上。那浑圆的底座令木偶前后摇晃了几下,但却稳健地保持着平衡,始终没让上半部分接触到地面。

    这下罗彬瀚明白了它的用途。它是个不倒翁。

    他用手指推了它几下,看着它表情木讷地摇摇摆摆,然后驾轻就熟地去翻弄装木偶的盒子。很快他就在盒盖内侧找到了一行银色的刻字——但只有短短的一行,比他过去所见的任何一样贩售机产品说明都要笼统和危险:

    父爱如山系列: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

    罗彬瀚静静地盯着这一行字。此时他蹲在地上,荆璜站在他背后,恰好被他的脑袋遮挡住视线。他听到荆璜正在他背后冷言冷语,评价那个不倒翁长得阴阳怪气。

    冷汗开始从罗彬瀚后背渗出。在那短短的刹那,他心中闪过了千头万绪:首先,他想到,这台贩售机肯定有着某种扭曲而又没品的幽默感,这一切绝不可能是随机造成的巧合,而是贩售机在恶整他们;其次是他忍不住质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一个完全符合理想的父亲”,那和一个外表粗陋的不倒翁木偶没有半分钱关系;最后,最重要的是,为了寂静号的安全与宇宙的和平——绝不能让荆璜看到盒盖上的文字。

    “你干嘛一直蹲着?”荆璜在他身后问。

    “没啥,没啥。”罗彬瀚连声说,“我就觉得这不倒翁有点意思,神韵和少爷您有几分相似。”

    “放屁。”荆璜说。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无异,叫罗彬瀚偷偷松了口气。尽管他用身体挡着盒盖,他还是很担心荆璜会有一些超出常识的监测能。而现在看来荆璜并没有透视眼,至少在他无意偷窥的时候没有。

    罗彬瀚立刻关上盒盖,当盒子彻底关紧后他感到自己宛如刚从一场天灾中惊险逃离,心脏跳得飞快。他抱着盒子站起来,准备冲向回收箱让它永远消失,而这时他鼻尖前的空气一闪,∈神清气爽地从空气里钻出来。

    “嘿!大家好啊。抽奖游戏进行的怎么样了?刚才我托管了半分钟。半分钟,因为船副要求我全面检查系统安全性,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安全性,那感觉怪恶心的知道吗?就好像你写了作文,结果随后不是老师批而是你自己批,你要绞尽脑汁给自己写评语,分数不能过高因也不能太低……嘿,你手里的盒子是啥?你干嘛要挤眉弄眼的?让我扫描一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噢!一个完全理想的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你是吗?你的理想父亲在哪儿呢?让我瞧瞧!”

    ∈用足以让整个房间听到的音量高喊出盒子里内容。罗彬瀚惊恐地打了个哆嗦,想要去把地上的不倒翁捡起来,带着它一起撤退。这时他才发现那不倒翁竟然不翼而飞了。

    “你找什么?”荆璜说。

    此时罗彬瀚几乎有点不敢看对方。他低着头继续找不倒翁,嘴上说:“我看看地上有没有碎果屑,收一收。”

    “你要找那东西的话在我这里。”

    罗彬瀚转头看了过去。他看到那个木偶不倒翁不知何时站到了荆璜的脑袋上。就在罗彬瀚最常揪的那一撮翘发后头。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儿安了家,像只猫把自己塞进了纸箱里。那张银笔勾勒的脸无限愁苦地凝视着虚空,在寂静号船长的脑瓜顶上摇荡,摇荡,摇荡……

    荆璜站在原地没动。他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先和罗彬瀚对视了几秒,随后慢慢地向上移动,盯向在他发丛间俯仰凝愁的不倒翁。

    他开始浑身发亮。一柄弯刀从他的领口里钻了出来。

364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上)

    事发七十二小时以后,罗彬瀚开始觉得自己有必要离开寂静号一次。

    那绝不是说他打算私自逃离危险的炸弹核心,投入到温柔亲切的星星怀抱里,他不过以为事到如今死在黑洞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在荆璜身上持续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情况下,就连外宾如邦邦也警觉地保持着沉默,把自己如一根棍子般藏匿在角落。

    造成这一事故的罪魁祸首——罗彬瀚当然不认为那是他自己——那台所谓的“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已然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坏。但荆璜的黑玉弯刀如旋风般肆虐空中时,他头顶的木偶不倒翁在罗彬瀚一眨眼的时间里便消失了。罗彬瀚没急着去找它,而是果断地抱住脑袋卧倒在地。然后他听到某种尖锐的轰鸣,他悄悄地视线移过去,看到那台贩售机上的大红按钮正前所未有地发亮,犹如电影中的军事基地即将被引爆前发出的警示光。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它,直到漆黑的弯刀将贩售机一劈为二。后面的事他就说不大上来了,只记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光泡里。后来,在重建那个房间的过程中,∈提供了事情的完整经过。他告诉罗彬瀚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独立的光泡里(船长身上的小玩意儿!你晓得吧?),而贩售机则毫无意外地在遭受外力破坏后轰然爆炸了,机器内迸射出各种奇异的光粒,能量大约足以摧毁寂静号三四次。这场重大事故最终并未发生,是因为一个最厚最大的彩色光泡罩在了贩售机上,在爆炸刚开始时就一路撞开最近的墙壁,冲出寂静号外。当最猛烈的爆发开始时,从已然远在百里之外的寂静号上依然能看到行星爆炸般的余波。

    “你不该惹毛他。”∈抹着眼泪控诉道,“他是个坏小孩!坏小孩!他只管把他不喜欢的东西统统扔出飞船,但是谁负责给他打坏的墙壁修缮?是我!他只在乎他自己!”

    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但心里却认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责任。在灾难降临前的最后时刻他已试图补救,而∈的横空出世毁了这最后的机会。如果他们非得在这件事上讨论责任,他认为他和∈至少得一九开。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恼火。”罗彬瀚承认道。当他看到盒盖上的字时确然感到情况不妙,可绝没有想到竟会招致一场如此规模的灾害。即便荆璜冲过来把他打一顿也不会叫他更吃惊了。

    “你待的时间不够长。”∈哀怨地说,“他以前就这样,容不得一点温馨的家庭话题。上一次有人表示愿意当他的父亲时,他把那倒霉蛋骂到神经功能障碍——我是说,他没动手,纯靠着一张嘴,明白吗?”

    “就不能提他爹半个字?”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

    “噢,那倒不是。我觉得他对有些题材挺能接受的。我翻过这艘船上所有的监控记录——我指的是在我登船以前的那些。看起来他和船副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待在舰桥室里看联盟的热门影视片。我记得其中一部的剧情是英雄儿子杀了反派老子。我瞧他当时就看得挺开心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摸着下巴点点头,严肃地总结道:“他有暴力倾向。”

    罗彬瀚以为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他沉重地说:“我觉得咱们倒也不必反着拍吧。”

    “什么反着拍?”

    “海盗儿子杀英雄老子。”罗彬瀚说,“就他亲爹那工作岗位,这少说也能上个公共法制栏目吧?”

    ∈立刻中止了和罗彬瀚的闲谈。他在走廊上来回飘荡,口中念念有词。罗彬瀚粗略地听了几句,意识到他正在起草出席法制栏目时所用的演讲词。

    那瞬间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这样不行。宇普西隆仍在失踪,邦邦的论文注定扑风,而连那台能够带来未知乐趣的一元贩售机也已化为宇宙间自由的尘埃。这段日子以来简直没发生一件好事。

    他决定去找雅莱丽伽谈谈这件事,于是叫醒沉浸在悲痛陈词中的∈,询问他雅莱丽伽此刻是否在舰桥室。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就像雅莱丽伽这阵子经常干的事一样,她在船内到处游逛检查,然后躲进∈无法监控的私人房间里。∈认为她极有可能在进行一桩篡位夺权的阴谋。

    罗彬瀚对他的猜想不抱太大希望。他怀着一点好奇和忐忑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途中他眼尖地发现拐角里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看清楚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木偶不倒翁。

    它在拐角处悠悠晃晃地摇着,仿佛不久前刚刚被人丢弃于此。罗彬瀚处变不惊地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里点了点。

    “老爷子又出来遛弯啦?”他亲切地问。

    不倒翁摇摇晃晃,木然的眼睛对着罗彬瀚,表情充满哀愁。罗彬瀚曾经对它这种活灵活现的表情感到不安,但如今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迷你父亲”已被确定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且也并非某种寄托于木偶上的活物。它只拥有一些类似“性格”的行为模式,以及一个差点制造出巨大灾难的能力:当它不受任何生命体注视时,这位没长脚的父亲便能够自由地在三米左右的范围内瞬间移动,如果忽略它的时间更长,它甚至能够自行在船舱里漫无目的地游逛。

    那听起来似乎有些惊悚,而实际体验上反倒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尽管木偶不倒翁的移动不受任何障碍物阻隔(除了装着它的那个木盒),它从不试图卡进任何过于狭窄的空间里,更不会瞬移到人的脸上或体内。事实上,这位“迷你父亲”几乎不对任何外界生物表现出兴趣,只要对方不是荆璜。而如果荆璜出现在它的“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木偶不倒翁则会抓住一切机会登上荆璜的头顶,在翘发丛间摇摇晃晃地发愁。

    罗彬瀚又用手指推了它一下,让它在自己掌心上猛烈摇荡。他看着那简陋五官所刻画的悲伤表情,不自觉地沉思起这其中的意义。“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量身定制的陪伴机器人。木头陪伴机器人,那完全不叫罗彬瀚觉得惊奇,因为他见过比任何同体积人类幼崽都可爱得多的波帕,它毫无疑问会受许多人的欢迎——可谁会想要一个满脸悲伤的不倒翁陪伴呢?

    这是某种白塔贩售机跟他们开的反差玩笑?仅仅是为了报复荆璜的无礼?又或者荆璜是如此厌憎父亲的角色,以至于情愿看到一个终日沉溺在悲伤中的象征物?罗彬瀚无法不注意到一个事实:尽管不倒翁被荆璜扔到了远离舰桥室的飞船角落,它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外力的毁坏。没有一点烧伤或刀割的痕迹,甚至还继续在寂静号的领地上随处溜达,寻找一颗用来安置自身的脑袋。海贼头子不愿意看见它,可似乎也并未打算将它销毁,简直像在放养一只爱散步的猫。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戳戳不倒翁的木头脑袋,让它继续在悲伤中大力摇摆。

    “走吧老爷子,”他对不倒翁说,“我带您去见见少爷他干妈?”

    不倒翁前摇后晃,银笔勾勒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通道前方。

    罗彬瀚以为这算是一种赞同。他把不倒翁往口袋里揣了揣,大步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

365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中)

    罗彬瀚一直知道雅莱丽伽的房间在哪儿,但从未真正地见过里头的全景。他经常会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一个粉红色装饰过量的空间,就像他觉得荆璜的房间里肯定得搞个假山流水之类的。

    但,就像荆璜的房间里实际上几乎什么也没有,雅莱丽伽的房间也很不符合罗彬瀚的想象。它跟荆璜或罗彬瀚的空间差不多大,基本是由一些镶嵌在墙里的柜子和一张软椅、一张巨大的毛毯、一盏藤木造型的落地台灯构成的。除此以外的装饰有几个还算可爱但罗彬瀚认不出来物种的玩偶,两三盆船上人工栽培的植物,几枚用金属丝盘绕起来的宝石。彩色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却被随意地弃置在四处角落,瞧不出是拿来干什么的。

    雅莱丽伽就在房间中央的毛毯上看书。她懒散地趴着,胸前紧贴着松软雪白的毯绒,两条小腿翘向天花板,膝盖以下的棕黑皮毛异常服帖,蹄尖还散发出湿漉漉的水光。罗彬瀚由此猜测船副刚刚在一次巡逻后冲了个澡。

    他在得到许可后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条不知是由什么物种制作的巨大毛毯。他绕到雅莱丽加正面坐下,跟她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这时他感到头顶的藤花灯洒落着温暖晕黄的光,就像在初秋午后的野外晒着日光。

    那确实舒服极了,因此雅莱丽伽似醒非醒的散漫表情也没叫罗彬瀚过分惊讶。他把木偶不倒翁放在毛毯上,它又继续自如地摇荡起来,似乎全然不受接触面材质的影响。

    雅莱丽伽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看了不倒翁一会儿。她无疑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但也没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只是用尾巴尖轻轻在不倒翁脸上戳了一下。

    “少爷对他爹到底什么意见?”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抬起下巴,看看他的表情。

    “你们都对亲缘很看重。”她评价道。

    罗彬瀚颇想对这件事仔细辩解一下。他和荆璜的情况显然大不相同,而他也很难决定自己该拿什么标准去评判。他想说雅莱丽伽也很在乎亲缘,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念头可能是错的。他至多知道雅莱丽伽很喜欢孩子,可她怎么看自己的父母呢?罗彬瀚直觉以为她确实不怎么在意这个事。没准福音族的道德伦理如此:孩子是生命的延续,而父母是上一版过期的学习资料。

    “谁给予你生命并不重要。”雅莱丽伽说,“你不是一个约律类,他们不是你的神、君主或信仰,也不决定你的命运。你是一场偶然的产物,不对他们的命运承担任何责任。”

    “这听起来真他妈怪。”罗彬瀚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难道不算是定命?”

    “那只会让你们有更多相似处。”

    罗彬瀚的脸微不可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清楚这不是第一次,当他首次明白某种重复性在自身上演时,他感到闷烧的情绪在胃里沸腾。那毒汤里混合着憎恶、轻蔑、愧疚、绝望……甚至于竟然还有仰慕和希冀,吞咽它的感受是如此怪异,让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觉得痛苦。当雅莱丽伽又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他比以往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怎样憎恨着人生的始作俑者。他不应该这么做,也不希望这么做,倘若他最终无法让这种情绪消弭于无形,他便不得不连贯地憎恨自我——可荆璜会有与他相似的感觉吗?

    “这是时间的问题吗?”他问雅莱丽伽,“如果你活得够久,这些感觉就会消失?”

    “取决于你忘得多快。”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不善于忘记,那么一切过去的事都像发生在昨天,它会永远像影子那样跟在身后。你真想让它过去,那不能只是等待。你要自己跨过去。”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我记性不行。”

    雅莱丽伽没有皱眉,她继续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异族的眼瞳望着他说:“如果它在你活着的最后一刻追上了你呢?”

    罗彬瀚扭了扭脖子。他不再控制自己摆出好笑或是无聊的表情,而是冷漠地盯视着自己的掌纹。

    那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但他的两只手都是“断掌”,一只是“感情线”与“事业线”融合;另一只是被“智慧线”切断。从他年幼时家人宣布他将来会像父亲那样果断、强硬而又有手段,最终成就了不起的事业。而一旦他们得知那遗传自母系,这种掌纹又成了证明他母亲注定婚姻失败的依据。他们的态度就仿佛这是某种宿命——随便它是什么运数或者命数——操纵了那导致他诞生的整个过程与他凌乱不堪的童年,而与人为的背叛、**和自私都毫无干联了。

    命数——他在紧闭的口腔中咀嚼这个词,心中无法不对此感到强烈的轻蔑与嘲诮。随后他收起手指,像要把两根掌纹掐断那样紧紧捏着掌心。当他以这种奚落态度看向雅莱丽伽时,船副眯着的眼瞳因此而稍微张开了些。

    她金棕色的虹膜上映着发光的藤花。那不过是灯光的倒影,罗彬瀚却感到自己像被催眠魔法击中目眩神迷。他认识雅莱丽伽已经太久了,几乎要忘记了她那危险而野性的魅力。

    “你和船长不同,”她沙哑地低语,“你能长大,成为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你会比你恨的男人活得更长久,目睹他的王国成为尘埃。你曾经觉得他不可战胜,但终有一天他将在你眼前变得衰败和无能为力,然后你要跨过去,对他的结局不屑一顾。那是儿子能向父亲报复的唯一方式。”

    罗彬瀚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雅莱丽伽坐得有多近。况且雅莱丽伽还趴在毯子上,那让他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她。她因为仰头而微微凸起的咽喉,从手臂后方开始收窄的背脊曲线,像某种蛰伏的野兽般充满力量。那令他的血气躁动,渴望反击和压制,让她停止那些惑人的言语。

    他的脖子往下压了一点,接近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睛。第一次他看到了那眼睛中流露出诧异,并为此产生某种阴暗的得意。

    “你恨他。”雅莱丽伽说,气息几乎能喷到罗彬瀚脸上,“然后你想成为和他不同的人。”

    “我能吗?”罗彬瀚回答道。他的一半思想开始想要站起来,立刻甩门而去,另一半却狂躁地吼叫着,要从皮肤底下撕扯而出。

    他们对峙了几秒,然后同时眨了一下眼。

    那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当罗彬瀚再度睁眼时,他看到的不再是金棕色的魔瞳,而是一张愁苦的黑脸。

    木偶不倒翁在那眨眼的时间里溜到了他们中间。它凑巧挡在雅莱丽伽的脸前,银笔勾画的脸正对罗彬瀚,眼神滞默地盯着他摇摆。

    罗彬瀚急促地吐了口气,然后猛地往后一倒,挪开两三米的距离。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瞪着雅莱丽伽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一直是船上个头最高的那个。

    她用蹄尖轻轻拨弄了一下不倒翁。“它挺喜欢你的。”她说。

    “谢谢啊。”罗彬瀚恼火地说。这会儿他已彻底醒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不倒翁,把它从雅莱丽伽的蹄子下拯救回来。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毫无歉意,只是那样淡然自若地拨弄着角上的金属链。罗彬瀚益发火冒三丈,但却没有出声,而是紧紧地抓着不倒翁,不让它趁着没人注意时四处乱跑。

    他吸了一口气,竭力把刚才发生的全部抛到脑后,不去反刍其中的任何意义。

    “我来找你谈谈老莫他哥的事。”他绷紧了声音说。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等着他的下文。她看上去没打算纠结刚才的事,因此罗彬瀚也尽量让自己不落下风。他压着嗓子说了宇普西隆的留言,并指出留言出现在贩售机上绝非巧合。

    “他用了那台机器。”雅莱丽伽说,“他曾经在此参战,也许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我们得知道他换了什么。还有他留言中的敌人是谁。”

    “我们没法知道。”雅莱丽伽说。

    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低级错误。罗彬瀚冲口而出地反驳了她。“我们有。”他说,“那颗星星。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它看到过宇普西隆,也看到过他在追逐的人。”

    雅莱丽伽没有评价。但罗彬瀚的思路在怒火中变得异常清晰,他用强硬的口吻说:“我要再去接触那星星一次。”

366 螺尖若有海螺之泣(下)

    关于再见黑星路弗的念头已经在罗彬瀚脑中存在了一段时间。那乍听是很危险的,而当罗彬瀚仔细考虑这件事时,他却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很安全的。他不是倒霉的芬拉坦,即便外力无法介入,路弗也无法在他的思维里永恒存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一切结束后忘掉那段噩梦时光。

    但他的确介意着一些事。宇普西隆留言中语焉不详的警告,以及上一次他在噩梦最后所看到的古怪生物,这两者都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从不怀疑宇普西隆的实力,可他的留言却多少令人感到他并无胜算——不能有负罪感,那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呢?宇普西隆做错过什么?

    只有一个人——应该说,一颗星星或许能给他答案。而实际上罗彬瀚认为它已经提示了自己。路弗也许能在某个时刻从他脑袋里知道阿萨巴姆的穿着,但却绝不可能捏造出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矮星客。如果那颗黑星的行为有任何目的,那就是要让他再度跨入梦中,它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它知道那个形象将吸引他再去。

    他相信那个形象就是宇普西隆在追逐的目标。而如果那东西能让宇普西隆特意留下警告,它对荆璜或莫莫罗也极有可能是危险的。

    罗彬瀚把他全部的猜想告诉了雅莱丽伽。并非每一条都得到了雅莱丽伽的认可,可她没有反对罗彬瀚提出的行动要求。

    “你需要告诉船长。”她说。

    那甚至不是“获得船长的同意”。罗彬瀚看了她一眼,抓起木偶独自离开了。他行进在走廊中时短暂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后知后觉地产生了茫然。雅莱丽伽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在试探他?想引导他?又或者那只是基于魅魔本性的恶作剧?在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以后,在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雅莱丽伽的脾气以后,他又一次感到她是如此不可捉摸。

    这些念头在他距离舰桥室还有最后一段路程时全部终止了。他现在不愿去想雅莱丽伽,也不愿去想故乡或父亲。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宇普西隆。

    他在走道的拐角落提前把不倒翁放下,以免它成功找到荆璜的脑袋,然后才独自进入舰桥室,发现这时室内只有独自躺在椅子上睡觉的荆璜。莫莫罗和邦邦都不在场。时机正好。他快步走过去和荆璜说了自己的想法,整个过程中没说一句多余的话。那和荆璜的反应无关,他只是仍然在为雅莱丽伽的事感到生气。

    荆璜仍然躺在椅子上,像睡着般闭着眼睛。但罗彬瀚知道他没有。

    “……那个东西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个知道吧?”

    “它也得考虑我是不是愿意去下一次。”罗彬瀚说,“它感兴趣的不是我,是法克在我脑袋里搞的那个玩意儿,对吧?只要那玩意儿没被它挖出来,它就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荆璜总算睁开了眼睛。他不太高兴地皱着眉,用余光瞄了一下罗彬瀚。

    “你搞什么?”

    “我他妈在打听老莫他哥的事儿啊。”

    荆璜的眼珠又朝他挪了一点。他说:“你知道‘人神之界’在哪里吗?”

    “那又是什么鬼玩意儿?”

    “……区分凡人和神灵的决定性界限到底是什么?如果按照无远的理论,那就是决定了命数总量的那条原始函数线。在他们的理论里,只有没有遭受过外界破坏的原始函数才能够被判定为是个人意志行为,反之任何涉及到命数改变的曲线都会被认为是异常的、不属于生命的部分——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约律类根本不是生命,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至于会破坏那条线的事情……”

    罗彬瀚无聊地盯着地板。他听到荆璜说:“过于极端的运数本身就是对封闭线的破坏。越是超出常规的尺度,沾染到其他异物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话,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会怎样?”罗彬瀚说,“我死定了?”

    “就回不去了。不管是死也好,活也好,甚至是永生之死也一样。只要跨越那条界限,你就没办法再回梨海市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的话就随便你好了。”

    罗彬瀚突然不再说话。他那种因为恼怒而对生命满不在乎的情绪迅速消失了。他坐下来默默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得找那颗星星。”

    “随便你。”

    “但它老能读我想法。”罗彬瀚抱怨说,“这他妈太没**权了。难道你就没招治它吗?”

    荆璜起初无疑是想拒绝的。他的脑袋已经转过了一半,但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他停顿了一下。

    “……还记得之前让你背的《步天歌》和《连山歌》吧?如果你不想让它知道你太多的记忆,就一直在脑袋里背那个好了。”

    “那有用吗?”

    “鬼知道。你自己试试看吧。”

    罗彬瀚已经有点淡忘了曾经让他精神恍惚的学习时光,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扔掉当初的笔记。荆璜很不情愿地被他从椅子上揪起来,跟着他去房间里找当初的练习簿。当他们最终在蓝鹊赠送的回音花盆下找到练习簿时,罗彬瀚甚至还在上头找到了蓝鹊做的批注。他有点怀念地把练习簿翻了几遍,自觉准备完全。这时荆璜已然躺在他床上进入新一轮的睡眠,罗彬瀚重新把他揪起来,要求他找个合适的地方让寂静号着陆。

    除却这段时日来罗彬瀚鲜少看见的星期八,莫莫罗成为了寂静号成员中最后知悉这次行动的人。那不可避免地又让罗彬瀚和他展开了一场光芒四射的纠缠拉锯,直到荆璜驾轻就熟地把他们踹倒在一片铁含量过高的橙红沙滩上。

    罗彬瀚在莫莫罗充满精神的呼喊里盯着天空,四处寻找那黑暗之星。这时他心中朦胧的闪过一个疑惑:那颗星星到底在哪儿呢?倘若寂静号在不断地前进,他们早该把路弗远远甩开。

    “嘿,那不可能好吗?”他旁边的莫莫罗说,“这儿到处都是洞,我想往哪儿钻都成。”

    罗彬瀚侧目看向旁边,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身旁躺着肖似莫莫罗的石像。

    它冲他咧嘴而笑,嘴部裂开的石缝内嵌满血肉与犬齿。当它笑得过于夸张时,那些像是硬塞进去的生肉块便被岩石榨出血来。

    罗彬瀚沉着地看着这一幕。他在对方想要靠近时他抢先一步过去,握住对方的手,祝愿它和它同类的骨灰在宇宙中自由燃烧。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瘪着嘴说。

    “是啊,我日子正舒坦呢。”罗彬瀚说着松开对方的手,从外套里掏出枪。他先冲着石像的脑袋一阵扫射,随后被石像的拳头打在胸口。他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不过那当然不是真的。莫莫罗和荆璜此刻都在盯着他,谁也不可能在现实里碰他一根指头。

    他卧趴在焦黑的铁粒沙滩上,掉进嘴里的沙粒有种植物烧焦的苦味,紧接着则变得滚烫无比,燎烧他口腔内侧的皮肉。当他试着把嘴里的沙粒和烂肉一起吐掉时,莫莫罗的石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哇哦!”路弗说,“别发那么大火嘛,凡人!咱们刚玩不到一会儿!”

    它又踢了罗彬瀚的肚子几脚,让罗彬瀚彻底动弹不得,随后在罗彬瀚的身上坐下,碾压他断掉的肋骨。

    “觉得难受?”它扯下罗彬瀚肩膀上的一块皮,把它塞进嘴里咀嚼,“试试想点高兴的事?”

    罗彬瀚懒得看它。他在混乱中意识到这就是对方想要的——让他尽可能多的暴露思想——于是他开始在心里想《步天歌》。他默念那些荆璜写下的注音,回想蓝鹊所写的每一句注释。他本不指望那真有太大用处,但路弗却一下子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嘿,别想些下流的玩意儿!”它抗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怎么能看见这个?你这肮脏简陋的肉囊袋……噢,我知道了。那红色的小鬼告诉你的,对吧?他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罗彬瀚从它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愤怒。他慢慢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然变形成一种可怕的状态,就仿佛随时都会断成两节。他没法再站起来,只能张着腿坐在地上说:“发完疯了吗?我等着办事呢。记得咱们上次分开时你变成的翅膀脑袋?我现在对它可敢兴趣了,特别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石像以一种地震似的频率摇晃脑袋,碎石屑向四面八方溅射,其中一枚差点砸烂罗彬瀚的眼珠。它在狂颤中发出尖锐的轰鸣,既像狂笑又像怒吼。

    “你在威胁我?”它说,“威胁我威胁我威胁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你能成熟点吗?”罗彬瀚充满厌倦地说,“你他妈是用婴儿脑浆混着狗屎做成的?我可不是来给你做免费临终关怀的。如果你对我没用,那你就再也别想用这种方式抓住那个魔鬼。下一次咱们见面时就会在你的本体面前,我会一点点把你剥碎。你能阻止吗?你长腿了吗?现在我操你全家,想怎么操就怎么操,听懂了吗?”

    下一秒他的肚子被踩破了。那个穿着矮星客服饰的翼首怪物出现在他眼前。它从领口中伸出六支白色羽翼,在暗红粘稠的夜色里招展。羽毛间镶嵌着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好似满月般金黄无瑕。罗彬瀚擦擦嘴里流出来的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试图记下它的每一个细节特征。

    翼首怪物的袖子低垂着,露出柳条般的细长软肢,而下半身也由数十根同样的软肢构成。现在它们大部分都扎在罗彬瀚爆开的肚子里,贪婪地啃食他的内脏和血肉。

    “罪人。”它用手风琴似的嗓音说。

    罗彬瀚伸手抓住它的一根足肢,但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他仰头看着它端正伫立,羽毛在风中摇曳,竟然感觉到一种凛然庄严的美。这怎么会呢?他错乱地思忖着,这是一个怪物。

    他又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犹如第一缕破晓的曙光,污浊夜幕里缓缓延伸出黄金色的光芒。它在翼首怪物的头顶蔓延,旋转,形成数之不尽的线条与几何形状,那像是由雪花晶体串成的莫比乌斯环,又像是被重叠旋转上千次的星空延时摄影。

    罗彬瀚倒在地上看着。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呼吸几乎停止。空中辉煌的图景映满他的眼睛,让他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怪物正在抚摸他的脸。

    它跪坐在他胸前,脚部的软肢正在活吃他,从袖口里伸出的部分却庄严地摩挲他的头脸,为他擦掉血污和汗水。那不带任何轻蔑,宛如洗礼般郑重其事。罗彬瀚咳嗽了几声,挣扎着想要踢开它。

    空中的黄金之光描绘着万花、万轮、万象。它们在罗彬瀚眼底旋转着,环绕着头为六翼的矮星客。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软肢吞噬。他和那怪物仿佛以此而融为了一体。

    漩涡中央自天中垂落,向着他的眼睛覆来。光线自上而下,如同通往天堂的阶梯般不胜辉煌。然而,当罗彬瀚最后一次清醒地看向那比破晓更明亮的光芒时,他却觉得自己从涣散的视野中看到的一只从缝隙里发光的巨大海螺。

    一只海妖才会吹奏的海螺,内中燃烧着熊熊的灵魂。当狂风从中穿过时,自螺尖传来万千罪人的悔恨哭声。他被那声音一遍遍地冲刷、受苦,迷失在远方乍响的雷霆中。

367 其药甘糖同毒(上)

    罗彬瀚醒来时已经快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差点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个浑身发光的家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喊叫的声音很吵。那本会非常扰人,可他周身的光芒像蒸汽般包围住罗彬瀚,反倒叫他感到精神安宁了许多。

    他盯着那个发光的青年,逐渐对这人的模样感到熟悉。他敢断定他们是认识的,只是一时没想出他的名字。

    “罗先生!”青年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地喊道,“请一定要坚持住!”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抽。他觉得自己惯例地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舌头似乎都被拔掉了,语言功能变得如时间概念般飘忽暧昧。

    “喂。”他听到有人说,“还记得自己是谁吧?”

    罗彬瀚转过头,在发光青年的另一边看到了红衣的“人形”。那生物的外形犹如披散长发的青年,周身缭绕火焰般的扭曲,难以分辨性别。当罗彬瀚盯着“他”时,某种桃林般的幻象在眼前时隐时现。他看到那些树枝的皴皱下露出白骨,花瓣上沾满艳丽的血珠。

    花树的幻觉令他的胃部痉挛起来。

    “不记得了?”那生物用令人讨厌的、仿佛能穿透神经的清脆嗓音说,“之前就警告过你吧?那个东西被堵在高灵带的缺口上,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过光是说一次你也不会相信的,就自己亲身体会下怎么回事吧。如果继续挑战界限的话,早晚就回不去了。”

    金石般的声音贯穿了他的耳膜,令他难受地挣扎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这生物是危险的,敌对的,需要予以排除的——某种属于另一世界的异质物。

    他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想要摸出某样武器。那动作被散发白光的青年所误解。他抓住罗彬瀚那只空闲的手说:“罗先生,现在已经没事了,请不要做伤害自己的行为!”

    罗彬瀚甩不开他的桎梏。那实在很恼人,而他在白光中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老莫放手!”

    对方松开了一只手,充满欣喜地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罗彬瀚赶紧躺回去说:“慢点,慢点,肚子刚连上呢。让我缓缓。”

    莫莫罗把他的上半身放回抚平的沙滩上,让他继续休息回神。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捡回了大部分的往事,也勉强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梦里瞧见了什么。他伸手摸摸自己完好的肚子,转头看向另一边。

    “看我干嘛?”站在那儿的荆璜说。

    罗彬瀚有点疑惑地盯着他。但荆璜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区别,脸皮紧绷,乱发末梢在肩膀的位置翘起。罗彬瀚还格外留意了他的嗓音,才意识到荆璜常常以一种刻意压低的音调说话,而实际上他的本音比那高透许多,有种古怪的金属感。

    他掏掏自己的耳朵,问荆璜:“你刚才说话没?”

    “说了啊,你刚才聋了吗?”

    荆璜的反应仍然很自然,叫罗彬瀚益发感到这件事的神秘。他刚才看到的是荆璜吗?还是疯狂的黑星之梦残留给他的妄想?

    他摸摸肚子,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莫莫罗的光线下他安宁地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强迫自己从沙滩上爬起来。

    “那王八蛋换套路了。”他对另外两人说,“法克搞的那东西不止出现了一次,它怎么做到的?”

    莫莫罗有点疑惑地歪着头。荆璜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那颗星星已经发现了吧。”

    “什么发现?”

    “你脑袋里的那个,说到底不过是根据你的潜意识认知来判定的。只要你认为自己面临死亡,那个机制就会被触发。反过来说,如果在死亡的边缘被挽救回来,被触发的部分就会马上停止运转,而且为了保持你精神的稳定,会试图把之前一切涉及死亡威胁的记忆都淡化消抹掉——我猜是这么回事吧,具体也没有问过那个家伙。”

    罗彬瀚还在反刍他的这些话,但荆璜却立刻催促着说:“那星星跟你说了些什么?”

    “说了不少。”罗彬瀚回答。直到这会儿他仍未完全取回自己对现实的感知,就仿佛他有一半的精神仍然留在噩梦中,在无尽的死亡循环里。他知道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信息想要倾诉,但感情上却没能产生一点急迫。他感到十分平静,想到自己体内促使神经兴奋的那些激素分泌机制或许也受到了某种电磁波损伤。尽管如此,有一句话压在他的舌尖,几乎不用思考便要脱口而出。

    “药。”他说。

    “……已经精神错乱到需要吃药的程度了吗?”

    “宇普西隆的敌人在吃药。”

    这句话像某种魔咒,迅速激活了罗彬瀚自己的记忆。他茫然地在白光中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始向荆璜诉说梦中的所见。

    路弗杀死了他,那是毫无悬念的结局。但那不止发生了一次、十次或是百次。那些叠加的死亡逐渐从简单变得繁复至极:起初是窒息、火烧或者穿刺,痛苦来得快而结束得也快;紧接着这个过程开始拉长,在抵达极限以前添加着漫长的折磨;最后连死亡也成为他得以细分步骤的复杂流程。他曾经感到咽喉里挣扎着活蛇,或是肌肉被注入的毒素溶解,每一次的记忆总以雷霆之声告终,并在下一次的循环开始时变得淡薄模糊。

    但他一直没有见到李理。每当雷霆响起,他身上的伤势便像幻觉般烟消雪融。他依然完好地倒在铁粒沙滩上,碎沙烫烂了他的舌头,然后路弗会跟他聊上几句,他们继续开始下一轮。

    “这可有点意思。”最早的时候他经常听见路弗那么说。那黑星用矮星客的姿态漂浮着,在罗彬瀚看来宛如在思索某事。那时他的状态还不错,所以他选择忍着舌头的疼痛还嘴,或者趁机问些关于宇普西隆和翼头怪物的问题。

    “他们两个对我都挺无聊的,你知道吧?”路弗说,“两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像我附近的那些星星。不过如果你非得说,我认为那个羽毛袋子更烦人些。它自个儿独处时也说个没完,总是叨念出点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嘿!圆规脚!”

    一个类似圆规的巨大铁质部件从天而降,两个尖锐的末端分别扎进罗彬瀚的眼球与嘴里。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听到远方的云层里滚动着雷鸣。那把他钉在地上的刑具立刻消失了,他的左眼视觉正常如初,只残留着轻微的爆裂触感。路弗因此而爆发出一阵狂笑。

    “不不不不,这玩意儿扎在你身上的样子可太怪了。这还是适合拿来固定带翅膀的玩意儿——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那个羽毛袋子。我认为它肯定有点毛病,成天自己说话,我还两次瞧见他吃些小圆球。”

    “小圆球。”罗彬瀚重复道。紧接着他的呼吸被阻滞了。某种细碎的小石子填满了他的气管,飞速增殖,然后从口鼻中掉落。他不停地呕吐,但却没法吸到一口空气。那些裹满粘稠血浆的碎石子掉满了他眼前的沙滩。他抓住其中的一颗,用指甲刮掉上面的血迹,发现它看起来宛如红色的糖球。

    雷霆震响,又复静默。他手指上的糖球与气管的撕裂一起消失了。

    罗彬瀚仍然盯着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颗从他气管里呕出来的糖球仍然存在。他混乱破碎的思绪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了一点窍门。”路弗说,“她只在你滑向死亡的时刻出现,是吧?一个怪有爱心的魔鬼,多少得算守护天使。我想和她多搭几句话都不成。你到底是从哪儿认识了这么一个妙人呀?来,让我瞧瞧你的脑袋瓜里有什么样的答案……嘿,你压根儿没在琢磨这事儿呢!你在怀念一个给你送糖果的好朋友——谁是周温行?”

368 其药甘糖同毒(中)

    罗彬瀚没有把路弗干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法记得很全。尽管荆璜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对策,路弗最后几乎搞清楚他所了解的关于周温行的一切。那确实给他们的相处增添了很多新花样,因此罗彬瀚刚回来寂静号上就要求∈给他找一本小册子。

    ∈照办了,并且极令人赞赏地弄来了一本纯黑的册子,上头印着惨白狰狞的骷颅头。罗彬瀚对他的品味大加欣赏,但还是要求把血红色的荧光笔换成健康阳光的柠檬黄——他现在终于开始觉得红色有点伤眼了。

    “你到底要这玩意儿干嘛?”∈趴在他椅子边问。

    罗彬瀚在本子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太久没亲自动笔了),然后深吸了口气说:“记仇。”

    “记仇?谁的?那颗人造意识星?”

    “对。”罗彬瀚说,“还有‘冻结’。那颗傻逼玩意儿用他的样子吊着我打了几百次——难道本尊不需要为盗版做的事负责吗?”

    “是这样吗?”∈将信将疑地说,“这合理吗?”

    罗彬瀚叼着笔尾说:“你想想矮星客杀的人都算在谁头上?是不是长得像谁就算谁的?”

    ∈立刻理解了一切。他欣然表示这太合理了,并开始帮罗彬瀚计算和编写黑星与“冻结”的全部罪状。只是这场清算到中途时发生了一点意外,他们不知怎么把荆璜也算了进去,并且成功用数学方法论证寂静号船长将为一切负最大责任。罗彬瀚看了一眼那页纸上的内容,判断出它完全是∈的政变阴谋,于是果断地把它撕掉了。

    “我要杀了他。”他在∈抗议时说。

    “谁?船长?你下定决心了?就现在?你成功以后的演讲稿写了吗?”

    罗彬瀚瞄了∈一眼。他感到与黑星路弗共渡的时光多少磨损了他的幽默感,让他闹不清楚玩笑和真话的界限。有几秒的时间他怀疑∈是真的想干掉荆璜。那会吗?一个连思想连贯性都不能保证的人工智能会理解杀人的意义吗?

    “我要杀了‘冻结’。”他回答道,“他的药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药!什么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兜里。那是个经历噩梦后的错乱反应,让他相信自己身上一定还残留着那么几颗。但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拥有那个东西。也许在梦境中他已经被那玩意儿灌烂了胃,但现实里他只见过那种药一次。那枚被宇普西隆销毁的“糖球”,如今却出现在矮星客的手中。当黑星把那些东西从他体内变出来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意识混乱,大约只有十多秒的时间他是清醒的——但那足够了。他只瞧了几眼,几乎可以断定矮星客正在服用的正是宇普西隆在他眼前亲手销毁的东西。

    那会是宇普西隆落入眼下境况的原因吗?因为他对这种药物的追剿而被针对?又或者这药物是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某种交易?

    这两种猜测似乎都有可能,可罗彬瀚却一个也没法验证。他对矮星客了解得太少了。在宇普西隆的事发生以前,他们似乎就只是“荆璜的敌人”。

    他在返回的路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并且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是否知道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关系。那时他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并且坚信荆璜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

    “你和那只猫聊到过的吧?”为了避免荆璜含糊其辞,他特意指出,“在我们找到那家人的尸体以前,你们在聊矮星客和你干姥爷的事。那药和白河有关系?”

    “……在你的老家有‘仙果’的传说吧?”

    “有又咋地?我还吃过呢。”罗彬瀚提醒地说,“记得吗?你把人星球上的果子摘了。”

    “那种东西无所谓了,只是稍微带着点灵场而已。相比起来,在白河的阿尔比蔻斯,哪怕是种下最普通的果核,都可能会结成把人变成怪物的毒果。没有王庭的庇护,粮食根本就无法收获,换言之无信者是无法在那里存活的。据说在靠近王庭的位置还有一片果园,里面种植的果树是源自于拉戈贡王时代。用那种果实采摘后磨碎、晒干,所酿的酒液会专门用来招待西比尔的首领和其他一些重要客人,果核跟其他一些药物混合起来的干粉则被称为‘莲药’。”

    罗彬瀚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等着荆璜的下文,可荆璜只是用右臂抱着胸,毫无解说精神地瞪着他。罗彬瀚只好主动催促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是凝聚了王庭之源的东西吧。虽然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实物,但听某个过去住在那里的人说过,那种果实会让人‘目通九渊,视及法源’。”

    罗彬瀚做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那是装的。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厉害。那时他已经揪荆璜的头发超过五次,只好踩踩荆璜的脚,示意他说点人听的话。

    “……我怎么知道啊?你以为白河在神宫隔壁吗?我想去就去?总而言之,虽然没真的见过那种果实,‘目通九渊’的人我倒是知道一个,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师父,现任的青山都掌教。如果这里的‘目通九渊’是同一个意思的话,那种果实的作用应该就是打开食用者的视观,而如果是本身就具备着‘幽视’的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就不清楚了。西比尔们会用那种果实酿的酒来增强预言的能力,所以我估计就是会把幽视放大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对于心志稍微弱一点的生命来说,就和毒药没有任何区别。”

    荆璜抬起右臂,可以说是玉树临风般地拨开额发,然后继续冷冷地盯着罗彬瀚。

    “你这下听懂了吧?”

    “啥啊?”罗彬瀚说。

    “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吃。”

    罗彬瀚看看旁边睁着纯真大眼的莫莫罗,不禁问道:“为什么是我?”

    “……你他妈自己没数吗?”

    罗彬瀚坚决不明白荆璜的神经质发言。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相当稳重,早早就把周温行给的毒药扔进了喷泉池。尽管那可能在事后涉及重大的公共安全危机,并且可以预见造成的损失和伤害将被计算在寂静号身上——不过反正他自己没事,而宇普西隆也及时拯救了世界。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谁能知道一颗糖球也有这样的祸患?

    他诚实地向荆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换来屁股上重重的几脚。因为趴在云端而不便反抗,罗彬瀚只好把这笔账姑且记在心里(稍后就移到了纸面上),然后低声下气地表达反省。

    “据说那翅膀脑袋吃了很多药丸。”他按着屁股说,“那对它就不致命吗?”

    “那个东西应该本来就是某种神眷吧。”坐在他背上的荆璜说。

    那是个很不像样的答案,但罗彬瀚也懒得再深入了。他已不关心神眷或魔属,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屁股。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以一种尽量超然的语气说:“视观,说到底不就是看。站得高看得远,未必是一件坏事——比如站在云头就是比坐在云头像话。来,少爷,你先站起来。不要老坐着,容易狭隘。”

    荆璜不为所动,继续坐在他背上说:“你现在往下看试试。”

    “奴家恐高。”罗彬瀚忍辱负重地说。

    “你试过站在高处往下看吧?平时身边熟悉的一切,从高处看都会显得比自身渺小。那是因为距离而造成的错觉,是位置造成的‘视观’。那时只要把视线从地面移开,转回到自己身边,关于大小的错觉就会很快得到更正。而且说到底,你看到的东西是无法包含自身在内,从高处扔下什么样的东西都不会砸到自己,可能威胁到的全部都是‘他者’——但是,如果一个凡人生来就保持着在高处的视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无论他的身体走到哪里,视野却都保持在高处,长久地俯视着包含自身所在的一切的时候,两种想法都有可能产生。一种是无分彼此的爱怜,把所有视观所及的生物都误解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另一种则是无分彼此的渺小,因为过于遥远,甚至意识不到自身也牵涉其中。你觉得这种观察持续到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罗彬瀚扭过头,看向身上的荆璜。但这时荆璜没有望向地面,而是仰头对着无尽的虚空。

    “——会想着杀掉试试看吧。想要给底下的风景产生一点变化,就算把自己杀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369 其药甘糖同毒(下)

    罗彬瀚很快搞定了他的记仇名单。那本小册子如今得从正反两面翻起,正面写着路弗与周温行,反面则有荆璜、雅莱丽伽和糖城里的老兽医。

    ∈对着这份名单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是公开名单和私密名单?那在我看来可不够私密。你明白吗?有数据证明在中心城有99.2%的合法人口会在翻阅一本实体文档时查看它的最后一页,并且仔细检查任何空白页。你这样只会叫他们更兴奋。”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妄想,纠正道:“这是个量刑的问题。写在正面的我非弄死不可,反面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看起来不屑一顾,但没法更多地干扰罗彬瀚的主意,让他至少把荆璜给挪到正面去。那让∈表现得如此遗憾,以至于罗彬瀚甚至有点纳闷。一个名字值得以如此努力来捍卫吗?

    “你当初是怎么上了这艘船?”他问道,“你撞了这船的数据库?”

    “噢,我接受了一个完全匿名的随机指派。”∈愁眉苦脸地说,“这对总流来说是一项必要的边缘数据收集工作,明白吗?中心城需要很多非公开的信息,而那是通过官方名义和合法途径永远搜集不到的,因此他们启动了这项计划,把一些新集成的分流支通过随机渠道扔到星网上拍卖,还允许中间人在上面添加自己的安全协议,好让分流支在执行过程中不能向总流发送非标准问答以外的信息包……总之,他们搞了很多对你而言太复杂的玩意儿,就为了让分流支登上一些不合法的船收集数据,而且只能在服务期结束后有限度回传。”

    “这听起来有点钓鱼。”罗彬瀚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真的安全吗?”

    “显然大部分非法船只的想法都和你一样。”∈说,“心智总流写了上百版的技术说明文档来证明引渡一个分流支上船是在信息层面是绝对安全的行为,但基本没啥成效,你想得通吧?因为绝大多数能看懂这些说明文档的人也知道怎么样让自己买卖合法!谁会在看得懂反以太污染盗取加密协议的时候跑去搞运输式糖走私?只有咱们的船副!她想干啥就干啥!只管什么东西长得可爱!这女人不讲一点经济学原理!”

    ∈开始气愤地尖叫,而罗彬瀚波澜不惊地打着哈欠。“所以你们不受欢迎。”他总结地说。

    “确实。中心城的官方文件上把这个计划称为‘漫射之眼’。但是在中心城以外根本没人这么叫。他们认为这和当时某个热门影视剧里的男主角干的事差不多: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把自己的玩具鸽子里塞满了屎,然后在公园里对着所有人疯狂扫射。所以他们把这叫做‘散屎行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谴责道,“你们这是什么节目啊?让男主带头扔屎,拉胯!再说你们这散屎行动是什么思想?谁正经搞黑社会还跟条子用一个网啊?”

    “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说,“不过后来他们还是解决了这个推广的问题。”

    “咋解决?”

    “他们把公开宣扬‘漫射之眼’会危害信息安全的非法组织都抓起来了。你可以拒绝搭载,但你不能说它不安全,更不能说那几百份文档写的一塌糊涂。”

    罗彬瀚瞪了他一会儿:“那管用吗?”

    “比那几百份说明文档都管用多啦!”∈心满意足地说,“这下他们充分证明了你用不用分流支都一样不安全。那干嘛不给自己弄个好点的系统管理员呢?”

    罗彬瀚开始感到自己需要重新评估∈在寂静号上的价值。他并未很深刻地明白寂静号在没有∈的状态下跟现在有何不同,可如果雅莱丽伽愿意忍受如此程度的噪音骚扰也要接纳中心城丢来的屎,那似乎足以证明分流支在其他方面的巨大效用。

    他收起了本子,准备整理整理接下来的计划,尽管实际上他所能做的已然不多。在荆璜听说了他那简直是连绵无尽的噩梦后,他紧接着得到的通知就是:永久性地停止和路弗接触,不管他们是否还需要更多的情报。

    “它差不多已经抓住诀窍了。”在他们进船前荆璜说,“本来在你脑袋里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意识体,充其量不过是个加速器而已。既然是死物,早晚会被抓到规律,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东西想要从工具找到制作者,就必须近乎无限次地重复这个过程。虽然到最后也未必如它所想,但在那以前你会先完蛋吧。”

    “我又没啦?”罗彬瀚说。

    这次荆璜连一眼也没看他。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失落。但不管怎样,他还没打算跑出去自杀,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寂静号里待着。

    那确实让他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们身处一个空前危险的地带,而他最常看见的却是自己房间的墙壁与菲娜,甚至连邦邦都能比他更自由地进出。∈仍然对邦邦脑内那个屏蔽了黑星袭击的未知结构很着迷,并声称要解析出来后给罗彬瀚原样弄一份,只可惜研究的进度不甚理想。

    “等我解剖了那把椅子的尸体就能弄明白了。”他悄悄地跟罗彬瀚说。

    罗彬瀚很感谢他的热心,但建议还是对异星友人更善良一些,以免陷入要和激光章鱼武士决斗的境地。那当然是一场完全私密的、不涉及任何非寂静号成员的谈话。然而罗彬瀚多少有点心虚地发现,自那以后邦邦却对他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突出的热情,就仿佛知道罗彬瀚是寂静号成员中最为无害的一个。荆璜刀劈贩售机的那一幕无疑给邦邦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他对于永光族的偏见也仍未完全纠正。以及,罗彬瀚至今不清楚邦邦是否见过星期八。

    剩下的是雅莱丽伽。那说来很令人感到悲观,因为罗彬瀚已然注意到在邦邦心中的寂静号船副有着远超事实的美好形象。他并非害怕与雅莱丽伽说话,而是羞赧于和一个向往的异**流。那种扭捏异常的情态实在过分明显,以至于∈很快就用“潜在被害人a”替代了“椅子”来作为邦邦的代称。

    罗彬瀚尽量假装自己没发现这事儿。他想不通邦邦眼中的雅莱丽伽到底能是个什么样,更不敢想如果雅莱丽伽对这事儿感兴趣会怎么样。万幸雅莱丽伽不感兴趣。暂时。

    他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态同邦邦维持往来,尽量不显出自己的任何真实观点。但就在某次聊天中邦邦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并从自己的随身口袋里掏出了它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他把它放在两人间的桌子上,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上头的表格填完。”

    当时罗彬瀚仍处于噩梦的恢复期中。他对外部的突发状况总是慢一拍,有点迟钝地问:“你要把这玩意儿写完?”

    “噢,不。不是。”邦邦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也许你来填比较合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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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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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