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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0 莲舟迈往狱火(上)

    阿萨巴姆的话使得罗彬瀚对这个话题兴趣大失。他没问她为何会这么说,因为料定这矮星客不会回答。因此他也不再用嘴说话,而是在脑袋里发起牢骚。

    再完美的生物也得吃,对吧?他在心里说。

    加菲同意道:“守恒与循环是基本规则。”

    罗彬瀚认为这要求很不合理。一个完美的生物,尽管完美,还得从不完美的外界去掠夺。他追问加菲是否有人构思过“不需要任何外界物质的完美生物”。

    加菲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不知道技术从它是否能够实现,但从理论上它显然存在严重的问题。如果它不从外界索取,那意味着它也不对外界有任何关注的必要。任何感知外界的组织结构都将是冗余……它需要智能吗?它会有情绪吗?我想它也不必和别的生物沟通,或产生兴趣……事实上它能够持续存活吗?”

    它难道不能又不吃不喝,又对外界感兴趣?罗彬瀚坚持不懈地问。

    “你是说,”加菲缓缓道,“像古约律那样?”

    “呃。”罗彬瀚说。又一次他对完美生物丧失了信心和兴趣。为了不让加菲继续对古约律产生误解,他友善地提醒这位食人族,古约律并非不索取任何外界物质。以罗彬瀚的经验而言,它们会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不但耗钱、耗外卖、耗电视、耗跑车、耗红玫瑰,并且也和食人族一样吞噬脑细胞。

    “听起来很像一种叫海老人的魔怪。”加菲沉思地说,“但我没听说它们消耗红玫瑰。”

    罗彬瀚赌咒发誓说那是因为它不曾见过真正的魔鬼。召唤仪式与祭品都毫无必要,你走在路上它们便会主动把飞船撞下来,种在你家的沙发上,躺着看完整整五十二集的《小魔仙》。它们绝不付你一分钱,也不做任何家务与劳动。给你递厕纸的唯一原因就是嫌吵。如果油瓶倒了它们非但不会扶,还要踱步晃过去瞧热闹。他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都完全属实,甚至还能用自己平板上的观看记录作证据。

    “好吧。”加菲在最后总结说,“也许传闻和事实有所出入……我的确听说魔鬼们会故意制造谣言,传播关于它们的错误认知。”

    罗彬瀚一时心满意足,暂且忘记了和阿萨巴姆的不愉快。这时他已不知走出了多远。回首后方,巨幕已然消失在河雾深出。河上花叶愈发茂密,难以看清河底。雾幻千变,影摇光移,像有无数事物自他们两侧悄然滑过。它们的存在感那样真实强烈,但却寂静而无形。

    这怪异的氛围很快便将罗彬瀚的欢乐消耗一空。他好几次四处张望,甚至走向旁边,去确定自己周围是否存在别的事物。阿萨巴姆对此只字不语,而加菲则总问他为何这样做。

    “这儿有人。”罗彬瀚每次都这么回答。

    加菲告诉他没有,而事实上他们确实一无所获。可那种感受却并未因此而远去,罗彬瀚便渐渐烦躁起来。他沉默不语,尽量克制自己去关注周围,只顾埋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这时他又听到雾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维罗奥。”有人发出呼唤。

    罗彬瀚猛地冲向迷雾深处。他撞开莲花与茎叶,依然只看到空缈无尽的流水。当他就快承认是自己疯了的时候,从远处响起了一种模糊的歌声。那歌声极为空幻,难以辨清男女,歌词也全然陌生,像由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组成。它不像罗彬瀚之前所经历的幻觉那样一瞬即逝,而是长久地存在着,从水流的侧边传来。听起来又远又高——像是从岸上传来。

    这绝不可能是某种错听。罗彬瀚决心把这事儿搞个清楚。他可以说是鲁莽地朝着歌声的方向冲了过去,结果只走了三四步,体内的影子又迫使他转了个身,继续跟着水流的方向前进。

    “搞什么?”罗彬瀚恼火地问,“我看看是谁在唱歌都不行?”

    “顺着水流。”阿萨巴姆答道,“歌声不重要。”

    “慢着,你也听得见?”

    阿萨巴姆沉默不语。她让罗彬瀚的牙齿紧紧扣着,发不出一句清楚的质问。罗彬瀚只得继续往前。那歌声紧跟着他们,就好像歌者在岸上随行。歌声空荡旷然,既不动情,也不阴森,仿佛风吹过树叶般毫无感情。那不使人觉得恐怖,但却益发孤寂压抑。罗彬瀚既不能去窥视这歌声的真相,也无法张口喊叫喝止。他感到心中也空落如流水,难以忍受的孤寂啃食着他的胸膛。他只好加快脚步,冀图从歌声的包围里逃离。

    加菲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罗彬瀚快要忘了它的存在,它才又说:“这儿真安静。”

    比死火山更安静?罗彬瀚没好气地问。

    “你只是体会不到。”加菲说,“自然并非寂静,只是细微难觉。当我还跟母体为一时,我能听见藓类生长、矿石累积,它们永远随时间而动,温度变化时每一样事物也有所不同。还有地下,啊,地下深处总是热闹非凡。在那里流动的岩石与底层摩擦,比你记忆里的任何瀑布与洪流都宏亮。但是在这儿,这些雾、花、水……它们存在,可又多么安静,就像一切声音都来源于我们自己。这地方适合喜爱孤独的人。”

    罗彬瀚咕哝了几声。他也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歌声叫他心灰意懒,对万事皆感漠然。有时他甚至想就这么坐进水流里,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想。梨海市和寂静号都遥远如他的臆想,而真实的仅有歌声、流水与莲花。

    他闷闷地走着,目光涣散无神,耳朵也听而不闻,直到加菲说:“那是什么?”

    罗彬瀚被它呼唤了好几次,总算无精打采地看向前方。他看见又一道从天而降的帷幕垂落在水流前。轻薄如蝉翼,灿亮如星露,同时从幕后又透出某种接近猩红的晦暗。

    他瞪着那帷幕,戳戳背后的阿萨巴姆。这时他上下牙床间彼此挤压的力道已消失了,于是他张口对阿萨巴姆说:“我们又走回来了?”

    “这是第二道。”阿萨巴姆说。

    第二道。罗彬瀚想起来了。加菲的倒霉故事里的三道帷幕:第一道是孤独;第二道是恐怖。现在阿萨巴姆说这是第二道,她显然也知道加菲的故事。

    “恐怖。”他重复道,“能有多恐怖?啥玩意儿恐怖?”

    “这和你无关。”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简直钦佩极了。这句话里简直蕴藏着深刻的生活真理,指导人们如何远离烦恼、心意自在。他又一次气冲冲地走向帷幕。当他的手指碰上帷幕时感到冰寒刺骨,犹如置身冰雪世界,那跟随在岸上的歌声也随之消失。罗彬瀚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他揪住帷幕的下摆,把它猛烈地朝空中一扬。

    雾气在帷幕彼方消失无踪。他看到帷幕后方露出一片猩红的天空,金色、橙色与青色的光在猩红表面翻涌,犹如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焰湖。厚重的乌云与雄峨的山脉都漆黑如铁,像铺天盖地的巨大牢笼。在两侧的山脉中间,河水如巨蟒般蜿蜒流淌,色泽浊黄发红。

401 莲舟迈往狱火(中)

    罗彬瀚沉默地站在原地,开始寻找一种合适的措辞。

    “咳,”他说,“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回过头,看向帷幕的另一面。在他身后仍有无穷的愁雾,但却丝毫不曾逾越到幕后。清澈的河水顺流而去,在穿越帷幕后不久便迅速混染了黄浊的泥沙。罗彬瀚不知道那些沙质具体是什么,但却闻出一股类似硫磺的呛人气味。他毫不怀疑这些东西对自己的身体有害,不过就像阿萨巴姆所说,现在这事“和他无关”。

    作为整个团队(罗彬瀚可一点都不想用这个词)的实际控制者,阿萨巴姆的表现一如既往。现在她已经“生长”得蛮像一回事了:颈部以下的躯干基本正常,重量大约和一把木头矮凳差不多;四肢从顶部到末段都很完整,只是稍显细弱,和躯体稍有不搭;手指的比例似乎过于狭长,且小指比常人更多一截——那可能是天生的,罗彬瀚先前从未留意。

    即便阿萨巴姆已具备了如此程度的躯体,她似乎仍不打算从罗彬瀚背上下来。当罗彬瀚回过头时,发现她额头上仍有一道醒目的裂伤,他因此而去观察她的手部,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实际上也鼓满了很不起眼的细小脓疮。阿萨巴姆巧妙地把它们隐藏在手掌的阴影下,罗彬瀚才迟迟未发现那些不断从她指尖滴落的浊黄脓水。

    这发现叫他有点吃惊。此时他们已离开那个金色雪花球的位置很远,罗彬瀚尽管仍觉得肺部隐隐作痛,但和先前相比已经大为好转。他不知道自己衣服底下的皮肤如何,不过手心手背上的裂伤都并未恶化,只剩一些不大起眼的红斑。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康复能力要强于阿萨巴姆,一个能从脊椎骨重新发芽的不可知生物,但唯独这源头不明的溃烂似乎正中矮星客的弱点。即便她已从骨头重生到指头尖,那可怕的裂伤与溃烂仍如附骨之疽,执着而猛烈地纠缠着她。不知怎么,这诅咒对于她要比罗彬瀚危险得多。

    罗彬瀚对这发现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们可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同病”,他从理智或情感上都没法跟这个矮星客“相怜”。他并没忘记她曾经给他的肚子掏了个洞,而如果这还不够严重——她切切实实地杀死了许多人,至少在那颗寒霜覆盖的星球上,那些因为各种理由而选择沉眠的人,他们中无疑有许多(如果不是全部)都无法再醒来了。那可以说是虫子干的,但在罗彬瀚看来也等于是阿萨巴姆干的。霜尾会原谅一个杀死了他知己的人吗?

    他想到霜尾,想念那银光闪闪的厚实狼毛,紧接着又想到了不幸的邦邦。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迈步跨入那污浊如阴沟的河水中。

    河水恶臭刺鼻,非但让浸泡在水中的皮肤刺痛发痒,就连那些弥散河面的水汽也叫罗彬瀚觉得面颊不适。他的眼前很快蒙上了一曾浊黄,但那并非他自己的视觉器官遭到破坏,而是加菲替他受了罪。覆盖在他视网膜上的那曾薄黏液被侵蚀得这么严重,使罗彬瀚离开担心起自己在腐水以下的那些皮肤。他快速地提起衣服下摆,看了眼自己的腰部。那儿果真已经开始发黄发黑,露出令他心惊肉跳的溃烂征兆。

    “去叶子上。”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一下不知她提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很快影子强迫他抬起头,看向河道拐角的第一个浅湾。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里的睡莲和之前很不一样。它们从花到叶都枯萎衰败了,干枯焦黄,皱拧缠绕在一起,也像从天空降落后焚烧在河道上的火。

    不但如此,它们的体积也变正变得惊人的巨大,距离罗彬瀚五十步外的莲花尽管因干枯而蜷缩,其直径仍接近一米。更远处的花叶在视觉上反而更大,似乎证明这腐水中存在着某种使它们产生变异的怪异力量。

    罗彬瀚开始在水中快步小跑。他穿越大约两百米的距离,感到此时的河水温度很高,甚至有些发烫,而他腿部的疼痛已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他赶紧用手拽了拽附近一片巨大的、足以容纳五六个成年人端坐的巨大莲叶,发现它底部的根茎早已腐烂发软,并不提供支撑。他便拿匕首切断那些烂茎,再用手对着叶面按了按,感觉它足够结实后试探着爬了上去。

    这片莲叶已经严重地干枯,呈现出烤焦般的黑黄色。边缘魆黑而翘起,成了天然的舟舷。当罗彬瀚坐进来后它危险地下沉了一些,而最终却稳住了。罗彬瀚不由感谢同船的两名乘客都很轻。

    他把阿萨巴姆放在莲心靠后一点的位置,自己则盘腿坐在前端,尽可能保持叶面的平衡,然后问阿萨巴姆该怎么办。阿萨巴姆用她不变的态度说:“顺着水流。”

    “请给水流。”罗彬瀚礼貌地说。他用脚尖点点前面的河水。那倒不是说水流真的一点也不动,可是水太轻缓,不足以把如此沉重的莲叶带出枯莲丛的纠缠。他们只能在原地载沉载浮,等着涨潮或别的什么因素帮忙。

    阿萨巴姆稍稍坐起来一些。她的头发融入叶面,顺着植物经络的走向延伸,一直抵达莲叶的边缘。随后这些细长的阴影扩散开来,变得有竹竿粗细,全都如影子般贴附在叶面上。这些细直条状的阴影对称地分布左右,总计八根,末端则在莲叶中心的位置汇合。那交点处的叶面稍稍朝上拧起,形成了一个半球状的扭结。罗彬瀚用手碰碰它,发现这漆黑的构造能够自由地向左右两边扭动。而当他这样做时,整片莲叶也在水面晃动起来。

    他诧异地松开手,伸长脖子朝叶外张望。这时他发现那些延伸到叶沿的细条阴影实际上并非单纯的颜色,它们从隆起的莲叶边上穿了出去,末端扁平,犹如一层叶状的膜鳍,一直伸到黑黄的河水以下。像从莲叶上长出来的八条细腿。当罗彬瀚试着扭动那莲叶中央的扭结时,这八根细长的影竿便同时在河水中划动,使得整片莲叶飘荡起来。

    “这都行?”他扭头对阿萨巴姆说,“你能直接变个飞机吗?”

    阿萨巴姆说:“顺着水流。”

    罗彬瀚只好开始研究那个古怪的,像由许多绳条编织起来的扭结。他试着把它左右扭动,结果莲叶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完全不得要领。直到加菲建议他试试上下提压,罗彬瀚才弄清楚怎样让莲叶的八条“腿”从河里抬起来。他练习了一阵,很快便驾驭娴熟。

    那些影子组成的细竿,尽管外观纤弱无力,实际却坚固而锋利。罗彬瀚只需摇摇扭结,河面上那些纠缠挤塞的枯莲丛便纷纷断裂,杂乱地飘在水上。他们这艘古怪的莲叶船很轻松地推开杂物,沿着河水漂流下去。那体验是奇怪但又有趣的,罗彬瀚忍不住一下下按着扭结,发现它是如此灵活,不但能前进和后退,也能通过倾角而自如地横移。他试着把莲船往岸上开,但靠近两岸的河流都奇烫无比,即便坐在莲叶上也不堪忍受。他只得尽量把莲叶船保持在河中央,然后顺着水流往前划动。

    那看似简陋又夸张的构造却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便利性。罗彬瀚操纵着扭结,竟然感到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兴奋。他喜欢划船,从很久以前就是——但到底时多久以前?某段童年记忆一下闪现进他的脑海中:某个夏季,因他如今已忘记的某些原因——可能只是他父亲的临时邀请——他和周雨曾一起在山中渡过暑假。

    他已无法想起那是座什么样的山,只记得漫无边际的翠绿与嘈杂不朽的虫鸣。在山峰西面有一道溪流,从山腰段的石灰岩洞窟中发源,中途穿过充满侵蚀痕迹的岩峡,最后汇入一片芦苇遍生的青色湖泊中。他们不知如何拥有了一艘船,是木头打造的摇橹船,漆面掉得很严重,但罗彬瀚很快掌握了怎么去开。

    他和周雨曾经坐上那艘船,穿过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峡,最后在夕阳中抵达芦苇湖。那时太阳的火焰燃烧在湖面,焕发出艳若霓虹的瑰丽光芒,蜻蜓与水蝇高高低低地飞舞,犹如滚滚不尽的漆黑浓烟。

    那景象让他多么着迷。他记得自己松开撸柄,兴奋地大喊大叫,就好像征服了整个世界。周雨就坐在船头,无疑也是愉快的。但没有罗彬瀚那么兴奋,他仍然安静地坐着,拿着手里的一样东西。那东西也在夕阳残留的烈焰中闪烁,像黑烟之下的一粒冷星。

    那东西——某种小小的、灿亮的金属制品——似乎已被周雨拿了一整天。一个星期。或是整个夏天都在罗彬瀚的眼前时隐时现。可对于那东西的原貌,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402 莲舟迈往狱火(下)

    “我……”罗彬瀚说,“我觉得那是……”

    他有点口吃地喃语起来。在烈焰般翻滚的不祥天幕下,乌云酷似虫群飞烟,使他安宁美好的童年记忆变得陌生。一些朦胧的念头在他脑袋里萌生,使他注意到这段感性回忆里暗藏许多细节,是如此未经推敲,而又极其怪异的。

    那时他们应该还很小,他不确定地想,周雨坐在船头的画面仍然清晰地留存在他记忆里。当时周雨穿着白色衬衫、淡青色运动服和深黑长裤子。那是他们初中时的校服。但不是初三或初二,否则他们无法在山里挥霍那么长的假期。而且那段记忆里也罕有地不包含周妤,足以证明那是在他们初中生活较早的一个时期。可假如是那样,大人为何会允许两个城市来的小鬼独自驾船在山间乱逛?他们是怎么在无人的山区里找到了一艘那样完好可用的船?

    他们甚至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罗彬瀚还清晰地记得那片溪流经过的岩峡是多么高耸陡峭,山林绵延不绝,一直覆盖到天际尽头。那不可能是梨海市周边的景象,而在罗彬瀚的乡间祖宅,所能看见的应该是许多零散而秀气的小峰、穿插其间的水田与梯道,还有日益修缮成熟的盘山公路。倘若那景致绝俗的溪流切实存在,且周边安全得连两个小孩也能驾船游览,它早应被开发成著名的旅游胜地。

    但,和这些一切的疑惑相比,罗彬瀚更在意周雨手中那颗闪闪发亮的冷星。它也许只是一颗图钉,一块小卵石,或者手术刀的刀片——那时周雨已对医学积累了许多同龄人不具备的知识,来源于他那身为知名脑科专家的父亲——不管怎样,既然罗彬瀚在那个夏天后以再也没看见周雨拿着它,那八成是个无足轻重的事物。

    但罗彬瀚感到那东西很熟悉。记忆中的冷星正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闪烁着令他不安的金属光泽,就仿佛一柄通向恐怖真相的钥匙。它为何会被抓在周雨手中?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的不安?

    罗彬瀚使劲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忘了自己正身处多么危险而怪诞的境地,只是机械性地控制着手中的扭结。莲叶船在水波中沉浮前进,如同他渐渐往回忆的更深处摸索。突然间他脑袋里响起了加菲的声音。

    “你的思绪很混乱。”它说。

    罗彬瀚这才想起他现在就连思想也不孤单。让一个异形怪物得知他的私人秘密是不合适的,但此刻他心中毫无在乎的感觉,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那虚空中闪烁的冷星。

    那东西十分熟悉……在某个他未曾唤起警觉的时刻,一个充满危险暗喻的符号,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童年记忆的东西。罗彬瀚几乎就要抓住了,莲叶船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两侧的河道正在收窄,河水变得湍急而炽热。

    他连忙调整扭结,绕开过于茂密的枯莲丛。冷星的光芒迅速远去,他还是什么也没抓住到。过了一阵后莲叶船驶入了第二个河湾,河面上旷然无物,枯莲丛也完全消失了

    急流推着莲叶船前进,使罗彬瀚不必再做任何额外的操作。他不得不侧躺下来,好减轻后方那股热风带来的折磨。他一边回想自己所失落的那个谜团重重的过去,一边观察两岸的景象。沿岸竦立的竖直山峰像烟柱般陡峭,表面寸草不生。他想知道山峰后面是什么样,可极力望向峰外时,只能隐隐约约发现某种巨大的、仿佛直通天顶的遥远阴影,像是山峰的轮廓。这样的阴影分列在河道两侧,罗彬瀚总共找到八个。

    那八道通天的阴影,全都呈现出稍暗的橘红色。顶部没入铁水般通红明亮的天空。云层很低,使人感到头顶那片地狱般的火海随时都将降下。罗彬瀚彻底丢失了记忆中冷星的真貌,他只得暂时放弃,充满阴郁地望着那似乎正在逼近的烈焰苍穹。

    “末日像火,”加菲在他脑中说,“但又像冰。”

    “冰在哪儿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回答。

    加菲解释称那只是一种比喻,是永恒混沌与秩序的对抗,而无论何种形式皆将通向命中注定的灭亡。

    它描述着一个关于死亡与试炼的传说。在七座山丘隆起的时空错乱之地,终结世界的红沙飞舞风中,分解世间存在的一切物质。噬魂霞光于星辰坟墓上舞动,伴随深渊机器永无休止的轰转。只有天赋最为卓绝的梦者能落到近处,对那深渊投以朦胧的一瞥,随后在极度的惊恐与疯狂中拼命逃离。

    这些难以理解的叨叨话语毫无威胁,只令罗彬瀚产生了浓浓困意。当加菲说起万物之歌时,罗彬瀚的脑袋猛然下沉,陷入了一种极不安定的睡眠。他知道自己已然入梦,可又奇特地清醒着,仿佛只是一种身躯麻痹的假寐。有声音在他耳边细细说话,他以为那是加菲还在讲故事。

    “尘世之柱,”那声音虫鸣般模糊地说,“看,它们正在崩塌。”

    罗彬瀚仍然酣睡着。他的梦里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那八根遥远的阴影巨柱环绕着河道,顶端飞散着无数的光屑。他能看见那些光点是多么清透美丽,仿佛融化的月光。

    他仍听见那个声音说话,悄悄讲述着一些他从未听闻过的东西。在遥远的下界王国,永恒狱火与梦境的边缘之地,伟大的国王从虚空中诞生。他有无穷的光热,借此分出九道辉芒,再用狱火的余烬覆盖遮掩,成为支撑下界的天柱。世界由此得以和狱火隔绝,积累的灰烬里萌生出活跃繁衍的万物。

    “创世之光。”那声音对他述说,“国王用它们创造了尘世的王国。他的余光落入地下,从灰烬里爬出微小的蛆虫。它们长的地方不同,变化的样子也不同。他把尘世交给这些灰烬之子打理,自己则居于王国中央的迷雾深处……他的血肉,他的后裔,同样在那迷雾中诞生。”

    那声音说得越多,罗彬瀚就越强烈地意识到它不是加菲,不是阿萨巴姆,甚至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那声音,介于呜咽的风与昆虫的嗡鸣之间,无法分辨音色的男女老幼。可罗彬瀚却能理解它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觉得那东西就紧贴着自己,包围着自己,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慌。隔着睡梦的面纱,那无名之物仿佛正试图向他发出某种恳求。他的心已为那沉重的悲哀所触动,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从何而起。

    迷雾之国。那声音重复着说。狱火正在靠近。去找创世之光。

    风声飒飒而响。罗彬瀚感到身体正在下坠。他依然知道自己正侧躺在莲叶船上,随着急流穿越焦土岸,而同时他的意识却随那声音远去,乘着风与迷雾,钻进灰暗而静谧的寒冬之梦中。

403 吹响魔笛之人(上)

    冬季到来。

    清晨,它穿越幽邃深渊,升入迷雾笼盖的苍穹之上。跟随它的飞龙不再是死于圣戟兰之战的塔耶奇,而是自第七层宫殿的断崖下诞生的穆勒卡昆。

    这头比塔耶奇晚出生四十个冬季的飞龙,有着深蓝近紫的鳞片,膜翼狭长,前爪比塔耶奇更为狰狞锋利,是四头同胞兄妹中最为彪悍健壮的一个。四胞胎如今都已长大。早在塔耶奇阵亡以前,它已留意到这血统出色的一窝,将它们全部从断崖下带回,抚养在自己神殿背后的洞窟中。那里贫瘠荒凉,一如整个王都的其他区域,它便按照抚养塔耶奇的经验,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幼龙,使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四条幼龙都很茁壮,穆勒卡昆庞健勇猛,东瓦格灵活敏捷,莉斯蕾洛总是最快听懂命令。

    在这四兄妹中,唯有残翼的斯顿伯恩难以驯服。这黑鳞的飞龙,幼时已在同类口中丧失翼尖,阴沉暴戾,极不合群。头脑聪慧,却不听从命令。它曾用自己的血肉饲喂四胞胎,而唯独斯顿伯恩拒绝饮食。

    它把斯顿伯恩单独安置在洞窟中,花费许多时间训练。它呼唤飞龙之名,引导斯顿伯恩爬出洞穴,并将血肉弃置于地。

    “斯顿伯恩,”它命令道,“吃。”

    飞龙发出狂躁的戾鸣。前爪横扫洞前,碎石如阵雨落下。那些血肉被抛入洞前的深渊,随着龙吼而消失。那牲畜的暴怒突如其来,始终令它费解。

    “顽固。”它说。

    它很快放弃了斯顿伯恩的驯化,只用昆虫与干苔藓对付它,而用更多精力培养穆勒卡昆。当塔耶奇永远地沉入毒泽,穆勒卡昆便披上战鞍。冬季的寒霜扑满树盖后,它率领飞龙离开地底,重归天空的怀抱。

    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战场,它选择了极北之地的天鲸巢穴。在那里闪耀着冷洋与冰川之青,弥漫整片星辰海。晶桕树围绕的尘世之柱便从那万年冷寂的冰盖中拔起,内部充盈绚耀的极光,直插星辰海底部。在死亡霜冻的脚步遍及所有土地以前,它将收回那柱中的创世之光。

    它们穿越迷雾,飞行十个昼夜,直至抵达冰盖。途中它看到数百凡人正在厮杀? 彼此用刀枪砍斫头颅、挑刺胸膛。其中有人高声呼喊,念诵次兄之名,祈求保佑与胜利。于是它驻足云端? 静观战斗的进行。双方势均力敌? 其中一边割去头发,刺以眉纹? 是崇拜恶兽的蛮族;另一边头戴皮盔,腰间挂有干燥的金桂之枝? 以表对次兄的敬意。

    眼看情形如此? 它便召唤迷雾? 暗中落进战场? 吹起细语之风,为那眷族鼓劲加油。又用枪尖与盾牌触碰凡人? 使他们精神振奋? 力气无穷。于是眷族很快取胜,将对手全数杀死,割下头颅与手指,口中赞颂次兄之名。

    它借迷雾脱身,悄然回归天空之上。穆勒卡昆在原地盘旋等待? 和主人继续前往北方。它们找到天鲸之巢,在星辰海的边缘远远观望,确定繁殖的时点。待那充满狂暴**的鸣歌之季过去,它便将持枪而来,从这些巨兽的守卫中取走创世之光。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它观察数天,确认最终的日期,随后与飞龙折返南方。它们又飞七天七夜,抵达昔日如锦似织的沐伦恩。

    穆勒卡恩尚且幼小,已因长途飞行而显疲惫。它放飞龙遨掠林间狩猎,自己前往村庄的废墟。沿着已然干枯的溪流,它在废弃村庄的西面找到那片柳林。

    林中仍有木笛之音,使它心头喜悦。它摇身一变,化为农女的形象,走进干枯僵硬的柳条丛后。

    老人仍然坐在林中,一如过往每次造访。当农女到来时,他便放下竹笛,向她致意问安。

    “孩子。”老人说,“冬季已来了。”

    他仍旧穿着染黑的麻布袍,整洁而贴身,不受寒冷所侵。农女问及此时,他便微微一笑,称自己曾居于更为酷寒之地。他从不曾提起具体的来历,只说自己从遥远的国度漂泊而来。当他问起农女的住处与家世,她也只以简单的语言搪塞。

    农女在林中坐下,与老人熟悉地攀谈。自从初次听闻笛音以来,老人为她讲述许多故事,从无重复,于她都是闻所未闻,新鲜有趣。他的面容光洁慈祥,髭须短而柔软,谈吐斯文幽默,学识浩瀚渊博,使人打心里感到高贵可敬,一切凡世最有名望的国王、贤臣和学者皆不能比。他能使鸟雀与野兽驯服听令,哪怕双方仅见一面,在她记忆中唯有长姐能相媲美。每次她前来柳林,老人会坐在那里吹笛,然后与她交谈,从白天至黑夜,总在黎明时分道别。

    寒冬到来时她曾有过担心,生怕老人因严酷的环境而离去,不再来到日益肃杀的柳林。老人却称自己惯于艰苦,只为在旅途中寻找一样事物。

    “你在找什么?”她问道。

    一个答案。老人这样回答她。那话题从未深入,更多的时候老人只是为她讲述故事,且总与她的要求相符。他的见闻无穷无尽,从未让她厌倦,也从不爽约或迟到。

    某天,她请求他讲述那根木笛的来历,老人因此而失笑。

    “这是一支魔笛。”他说,“如果你吹响它,鼠蚁虫怪将听从你的驱使。过去曾有人带着它周游列国,为当地的居民驱除忧患。他开的价格很高,但总在当地人的支付能力内。如果居民们愿意付钱,他便吹响魔笛,替他们解除鼠患或虫灾。如果居民们不愿交易,他也从不勉强——但,他唯独不能容忍一件事。”

    “是什么?”她问。

    “欺骗。”老人回答。

    曾有村庄假意与魔笛手交易,而在鼠患解除后却拒绝支付报酬,企图用暴力将他赶走。作为这件事的报复,魔笛手吹出一首从未演奏过的曲子。那笛音叫村庄里的孩子全都着了魔,纷纷跟着魔笛手一起离开,消失在合拢的山缝中。从此村庄里的大人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那些孩子死了吗?她问。她对孩童更为亲近,因为第五个姐姐乃童真的守护者。

    “不。”老人说,“世人说魔笛手夺走了村庄的儿童。事实上,他把他们全都抚养成人,安置在与世无争的地方。他已确信那村庄是充满谎言与欺诈的罪孽之地,唯有孩童仍旧纯洁无辜,因而他决定将他们带走,免遭**的熏染。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另类的道德,他的标准高于凡世太多。有时,至善看起来更像是恶。”

    农女对这个故事感到困惑。她询问这支魔笛为何落入老人手中。那其中不无一点暗疑,好奇老人与魔笛手是否实为一人。然而,老人却告诉她魔笛手死了。因一位国王的命令,他的头颅被魔剑砍下,悬于某座终年阴雨的城市大门前。那时农女朦胧地感到些许惋惜,她请求老人讲得更多,然而曙光已在柳林外升起,她只得站起身来,与老人依依作别。

    “你可以留得更久,孩子。”老人说。

    她告诉他她的家很遥远。母亲逝去多年,而父亲病卧在床,需要她的照料。她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前返回,以免引起家人的担心。

    “那么下一次我仍会在这儿。”

    老人如此保证,使她感到心头轻松许多。她走出柳林,和飞龙以前返回深渊下的宫殿,在自己黑暗的殿堂里静静等待。

    它本以为很快便能启程,结果却拖到了冬季。国王沉睡得太久,隔了漫长的时间才将它召见。等到冬季降临,它才得以在巡视北方后去与老人见面。这时柳叶已全数凋谢,冬夜的枯林影影绰绰,又覆满冰雪,呈现出千般狰狞的怪状。老人仍旧在原处等待她,仿佛从未离去过。他准备了篝火、折耳饼、麦子面包,还有用香芹、莳萝和奶蜜浆熬煮的兽肉汤。那香味即便诸神也不能抗拒。她充满期待地坐下,接过老人递来的蘸汤面包。

    老人没有提他们漫长的分别。他如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地向她致意。

    “我们该讲讲那位国王的故事。”他说。

    她毫无反对,因为一切于她都很新奇,亦不知如何分辨好恶。于是老人讲述了那雨城之王的故事。他告诉她尘世外另有两个王国,彼此间隔一片噩梦般的海洋,既接近又遥远。东边王国被山中人所统治,大部分居民都和这里的同样平凡。在这些凡人中,曾有一个靠狩猎长大的男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暴戾与勇武,远近城镇中没有一人能与他匹敌。那像是受到诅咒般的武夫,从小遭到父母的遗弃,无人能知晓他的姓名。因他脸上有着与生俱来得,犹如飞马般的乌黑胎记,人们便以此作为他的称呼——他们叫他骓翼氏。

404 吹响魔笛之人(中)

    冬风在柳林外呜咽徘徊,像兽群的午夜巡逻。但林中的篝火稳定而温暖,使它无法近前。肉汤在火尖滚沸,散发出难以抵挡的诱人浓香。老人拿起堆叠于麻布垫上的新鲜面包,把它掰成均匀的两截,饱蘸粘稠的汤汁,再用长木棍夹起肉块放入,分给农女享用。他那漆黑的、无法分辨瞳孔的眼睛倒映出篝火的热光,总显得很从容愉快。这种情绪已很少在尘世之人身上见到,使农女也感到高兴。

    “这位天生神力的武夫,”老人拨弄着汤罐说,“啊,我们该如何评价呢?若是在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里,我想他将大展手脚。但实在不幸,他生活在一个秩序稳定的国度。某一天,孤僻暴戾的骓翼氏结束了他漫长的山中狩猎,去镇上把狩猎到的皮毛换成金钱。他走在曲折的乡间小道上,在拐角与另一位富有的居民擦肩而过。突然间,他发现对方竟用一种极度滑稽的表情斜视着他,如同在嘲笑他那古怪丑陋的飞马胎记。这是多么严重的冒犯!他立刻停下脚步,用拳头打向那斜视者的脸。一场名誉之战,孩子,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

    农女大口地吞咽面包。她告诉老人,为了名誉而决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过去曾有许多英雄因一点口角而彼此操戈,若双方身份很高,还会隆重地举行仪式,请诸神来裁决胜负。如今尽管已很少见,但在战士们身上仍有残留的习惯。他们是狱火促生的灰烬之子,因而天生就渴望毁灭与燃烧,那冲动使他们既勇敢又莽撞。

    “啊,不错。”老人说,“征服他者的强迫欲是一种兽性使然。可遗憾的是,骓翼氏没能生活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也没挑中合适的对手。当他征服过最凶暴野兽的拳脚施加在斜视者身上时,那娇生惯养的可怜人立刻便倒地死了。事情被树下休息的路人目击,很快传遍远近的村落。死者的家人向官员揭发此事,要求对杀人犯进行严惩。”

    “他受到了挑衅。”她说。

    “表面上,是的。尽管在那个国度,伤害名誉的重要性无法与剥夺性命相比。”

    她不解地转动脑袋。老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含蓄温和的谑笑。

    “谋杀是一项重罪,因此他无可推脱。”老人说,“但命运还给了他更为无情的安排。当骓翼氏着手准备自己的逃亡时,他听见了村民的交谈,得知他所杀死的人患有一种天生的面部疾病,那种病影响人的表情与视线——当患者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另一只眼睛将向外偏斜,毫无可控的办法。那罕见的奇疾广为同乡所知,除了我们这位孤僻又危险的猎人,因他厌憎人群投向自己的目光,从未和外人过多交谈。这下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荣誉与自由都因凶暴而丧失,但当死亡的惩罚降临时? 他的恐惧压倒了尊严? 使他不顾一切地从乡间逃走? 钻进自己所熟悉的山麓野林,然后是凡人远避的深山。传说在那儿充满了凶兽与妖鬼,追捕队因此不敢深入。从此他在那深山里躲藏,靠野果与泉水度日。”

    她专注地聆听,沉浸在杀人犯的故事里。但这时柳林外的风声变得动荡,向她发出急促的警告。马蹄声自远方而来,烹煮食物的芳香里混入焦油与烈酒的气息。那声音离得很远,路径亦不与柳林相通,因此她只字不提。她继续听老人讲述? 描绘骓翼氏如何逃避山中的猛兽毒虫,日复一日地苦熬岁月。那杀人犯既因生活的困苦而憔悴,又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感到自惭不已。他开始渴望赎罪,但又如此地恐惧于死? 只得终日郁郁寡欢? 如野畜般蛰伏山间。

    风如野狼般低嚎。远处的马蹄声改变了方向。某种信号吸引了那本来无意打扰的过路人,令他们目标明确地朝着柳林而来。她听见那二十骑的动静轻重不一? 多数仅有一名骑手,还有的则驮了货物与人。这伙人行动迅捷而整齐,很快只隔一箭之地。

    老人毫无反应,犹在拨弄汤罐。他说:“那充满了艰辛与危险,但骓翼氏还是成功在山中存活下来。他的心灵饱受折磨,身躯反倒变得更为善战。转眼之间,他在山中活过了十次冬天……”

    马匹响亮的喷气声已经抵达柳林。一阵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夹杂刺耳沉闷的铁响,又有断断续续的女人啜泣。几十个穿着兽皮的人踏进柳林中。他们都带着铿锵作响的铁刀铁剑,还有皮盾或长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其中一个牵着铁链,链后拴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

    这群来客闯进林内,到处张望,无谓地斫砍着一切附近的树干,像在发泄某种残留的亢奋。浓烈的酒气熏染林内的每一片空气,其中又有汗臭与血腥味。一个看起来最像头领的男人走到篝火前,笑容满面地瞧着老人与农女。

    “夜安,两位。”这个满脸伤疤和痘痂的男人说。他的右手搭在缠着亚麻的刀柄上,左手的每根指头都戴着粗重的金戒,腰间挂满灿烂的珠宝,看去价值连城。然而男人只是胡乱而轻慢地把它们塞在腰带上,像个模仿大人打扮的顽童。

    农女没有说话。老人眯起眼睛,越过篝火与这头领对视。

    “夜安。”老人说,“您在这儿做什么呢,老爷?”

    “哦,我准备回家。”对方回答说,“刚在外地做了笔大买卖。不过我的老卖家们现在都有点拮据,得给新的生意伙伴留点生长时间。”

    他身后的人们哄然大笑。老人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得出您经营顺利。”

    “这锅里是什么?”

    “鹿肉。如您所见,老爷。”

    戴金戒指的男人俯视着肉汤,流露出一种冷酷狡猾的怀疑。

    “在这个世道,你们的晚餐可真丰盛。”

    “我有一些往年的积存。”老人说,“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的孙女,最后的亲人,很快就要成年,嫁去远离此地的外乡。”

    “啊,我明白了。这是你们最后的聚餐。”

    “望您怜悯。”

    男人身后又是一阵哄笑。所有人慢吞吞地靠拢过来,把火堆围得密不透风。戴金戒的男人制止他们,说:“你们就在这儿干吃,可真没什么乐子。”

    “我原本在跟孙女讲些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老人静默了一会儿,照旧用不紧不慢得调子说:“一些世人遗忘的神话。”

    戴金戒指的男人也放声大笑。“神话,”他说,“我从死人那儿听过不少。”

    “我愿用性命担保您未曾听过这个。”

    “这是个很危险的保证,老人家。”

    戴金戒的男人抽出腰间的砍刀,把它随意地挥舞,在篝火上方发出嗖嗖风声。他的武艺高强,即便儿童也不难判断。老人和农女都坐在原地,彼此交递眼神,随后同时手脚发抖,面无血色。

    男人把砍刀插在地上,自己则在老人对面坐下。

    “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老人家。”他宣布道,“现在也请你把这个神话讲给我听。倘若它确实闻所未闻,那以诸神为见证,今夜你们将平安无事。可倘若你未能做到,我便要同你和你的孙女做生意。”

405 吹响魔笛之人(下)

    老人缓慢地转动木棍,让它在肉汤里搅拌,保持受热的均匀。砍刀锃亮的钢面如镜子般照出他的半脸。那刀的质量好极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农女也罕遇这样质量上乘的宝刃,她不禁奇怪它何以出现在一个强盗身上。

    “看来我别无选择。”老人说。

    这几十人的团伙围了上来。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凶光与淫亵,其中一个绕过篝火,试图把农女从原位上拽走。

    “嘿,嘿!”那戴金戒指的男人发出嘘声。“这不有趣,”他说,“你们没听见我说话?”

    拖拽农女的人慌忙松开手,恐惧而谨慎地后退。

    “我这些伙计总是分不清时机。”戴金戒指的男人说,“永远像野狗一样饥饿,学不会等待的重要性。但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倒很勤快,享乐的时候也是。”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怪笑的人们全都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位置。那三个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也被驱赶过去。她们都光着脚,身上遍布淤青。其中一个的腰上套着粗糙的皮绳。她显然曾被那绳子挂在马上,因此磨出几道血痕。当她被颤颤巍巍地赶到人群中时,好几个人伸出手,在她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掐扭。另两个人的待遇相同,但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只在极为少数的时刻发出一点模糊压抑的抽啼。有人把她们推在地上,团团围上去。

    “住手。”戴金戒指的男人说,“咱们能给这两位可爱的爷孙行行好吗?伙计们,那事儿每天都能做,你们爱干多久就干多久。但现在这位慈爱的祖父准备讲个故事,所以你们能稍微忍点时间?”

    “我只对他孙女今晚的故事有兴趣。”其中一个人说。哄笑声盖住了凄厉的冬风嚎叫。

    又一次戴金戒指的男人制止了他们。“那得看这位祖父今夜的表现。”他说,“咱们得说话算话——不过,这该死的冬夜确实有点枯燥。我想大伙儿都希望能有点东西取取暖。”

    “我愿将食物献给这些老爷们享用。”老人知情识趣地说。于是几个男人上来端走了肉汤与所有的食物。他们从柳林外的货物里取出许多精美的银质餐具,用它们盛汤切肉,大快朵颐。

    有人用一只金光灿灿的碗盛满肉汤,再撒满碎面包片,献给篝火前戴金戒的男人。他不像同伙那样粗鲁地用手抓取肉块,而是用汤匙捞起面包和汤汁。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说:“你的手艺可不赖。还有这肉,真意外它不是从坟地里找来的。”

    “是鹿肉,老爷。我并未撒谎。”

    戴金戒指的男人放下汤匙。他那锐利如狼的眼睛越过肉汤散发的雾气,在老人脸上来回打转。

    “你不像个村里的老头。”他说。

    “人总有些年轻得意的日子。”

    “在贵族那儿当过差?”

    老人脸上又露出那种含蓄而温和的谑笑。那神态十分隐晦,只有农女才分辨得出。火焰在他漆黑无瞳的眼睛里闪烁。在那跳动的火舌下,细微阴影如蛇蚁蠕动。

    “我曾有幸见过一位国王。”他说,“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戴金戒的男人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冷酷眼睛中的狐疑被轻蔑和厌恶所取代。他用右手抚摸着刀背说:“你的口气很大,老头。这不禁叫我怀疑你先前的保证是否属实。不过也许你所言不虚,因为国王全是骗子、人渣、蠢货、疯子、胆小鬼……你只要见过一个心智略微正常的国王,哪怕是主宰一个粪坑的君主,他都可以算是空前绝后。”

    老人静默地凝视着篝火。戴金戒的男人用汤匙敲敲碗边:“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农女抬起头。这些外人已招引她的不喜,若非老人在场? 她已打算呼唤飞龙前来。可她心中又有犹豫? 因她从未向老人表明真身。当她尚在豫疑? 老人已将骓翼氏的故事从头讲述。这一次简略而快速。他说到骓翼氏躲进山中,戴金戒的男人发出一阵嘲笑。

    “看来这是个体强而懦弱的人。”他评价道,“不过杀了个人,倒叫他吓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无人可当,他该把那些追捕者也杀了。”

    “那国度的执法者拥有他不理解的力量。”

    “你说的山中人?他们是鬼怪? 还是精灵?”

    “更像是诸神。”

    戴金戒的男人发出“嘶”的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改变? 用一种死板僵硬的声调说:“诸神只是一场骗局。”

    “您这样想。”老人不知可否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最大的骗子? 那就是最大的谎言,不是么?”戴金戒的男人说,“瞧瞧咱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这世界由八根巨大的柱子所支撑? 而那是诸神造的。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还是说他们突然就对咱们一点也不关心了?那迷雾之地,过去人们说诸神住在那儿,但是谁又见过?嗯?佩芬纳!你可曾见过诸神?”

    “我见过他们的木头神像!”坐在远处的一个人扬声回答道,“他们的屁股都够圆!又光滑!你得钻个洞试试!”

    “那太硬啦!”另一个人说。

    “用皮垫和面饼塞好? 你这蠢货!你和女人弄都会干得卡住!”

    他们像发疯般狂笑。农女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 只感疑惑不解。她看见老人的目光投向她? 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了然的微笑。

    “我对这里的诸神所知浅薄。”老人说,“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您,满手鲜血,还有一腔沉重的话。”

    戴金戒的男人怪有意思地看着他。“沉重,”他重复道,“我不过在说些玩笑话,老人家。咱们都该放轻松些,反正最后无路可逃。”

    “有些事只能以笑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它们过于沉重,老爷。轻描淡写只是一种形式的把戏。”

    “你确实很爱说故事。”男人说,“继续。咱们那位困在山里的杀人犯后头又发生了什么?”

    “一次奇遇……在某个夜晚,当他在洞穴中睡觉时,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时他已远离人世十年之久,从未再听见一句外人的言语。他充满惊疑地起身,暗中偷窥外头的情形。借着满月的明亮光辉,他看到一群年轻女人在山湖里沐浴嬉戏……”

    听众们又发出怪笑。男人用左手的戒指刮掉嘴唇上的油渍,笑眯眯地说:“我猜他看中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如您所料,老爷。在那些来历神秘的年轻女人中,他看到一个黑发的女人。她的美貌世所未见,仪态好似月亮的化身。那叫骓翼氏一下着了魔。他偷走了岸边最轻盈、华美的衣服,躲在树丛里等待。黎明时分,那些女人全都穿上衣服,化为各种鸟雀飞走,只有那黑发的女人找不到她那湖水般青色的纱裙,她只得独自留在湖中。这时骓翼氏走上前,和那女人攀谈。她请求他将衣物归还,但……我想用不着细说他怎么选。那事儿发生了,诸位老爷们也不能猜中。”

    老人用木棍拨动篝火堆,让衰弱的火焰重新旺盛,剧烈燃烧。他用木棍指着那火说:“啊,爱情。救赎之火,犯罪之光。”

    那些人全都笑得喘不过气。老人只是无动于衷地抬抬他的眉毛。他又继续说:“现在骓翼氏不再是一个人。他感到这是某种命运的安排,指引他为此悔过。而那神秘的女人——她自称是一位龙王的未婚妻,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决定一起离开山中,去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重新生活。于是他们便向西走,经历许多磨难,最后来到了那片大陆最西边的区域。在那里,山中人的统治最为薄弱,中央君主的法令亦难触及。他们在当地的名门望族那儿找到了寄身之处。这是骓翼氏已到中年,他的武艺反倒在山中得到磨练,成为那家族中长子的武术老师。过了不久,他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下一个男婴。”

    老人不紧不慢地讲着。这时午夜已过,星辰开始变得暗淡,天幕中隐隐泛亮红光。戴金戒的男人微微晃了一下脑袋,流露出很不起眼的疲倦。

    “一个走运的故事。”他说,“不过,这事儿神话的部分在哪儿呢?因为那女人穿上衣服得时候能变成鸟?”

    “因为他们的孩子。”

    “噢,一个受神祝福的宠儿。”

    “不。”

    老人在冬风的嚎叫声中停顿了一会儿。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无可奈何的微笑,当风声结束时他说:“那是一个疯婴。”

406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上)

    “这是个可笑的说法。”戴金戒的男人说,“婴儿,他们不过是原始的牲畜。你怎能说他疯狂?他不认识自己?哭个不停?乱撒屎尿?那不过是婴儿本来的样子。照你这么说,每个婴儿都是疯子。”

    “那婴儿另有特别之处,老爷。当他诞生时,没有哭泣或挣扎。他睁着眼睛,凝视房顶的角落,有时他像看见什么那样露出笑容,但很快又迷失在凝视里。他从未发出任何声响,不吃不喝,几乎不需要照料。所有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奶姆和大夫,用尽各种办法,无法知道他究竟罹患何种疾病。这孩子受到妖魔诅咒,注定不能长久于世——他们这样断言。所有人中,只有孩子的母亲知道他的秘密。她既同情于他,又恐惧于他,于是将他藏在无人所见的角落里。”

    “所以……”

    “半神之子。”老人说,“当他出生时双星开始交错,梦境替换了他凡人性质的生命,使他的所知所感全被梦幻包围。梦境成为了他的真实,因而他的心智无法建立,亦不理解外界发生何事。日复一日,他的母亲将他深锁于花园角落的隐秘小屋中,让一切外物跟他隔离,确保他的梦不会因此而搅动。”

    “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梦会改变现实,一旦他意识到现实存在。”

    戴金戒的男人抽动了一下脸颊。他半是讥笑地说:“那听起来很荒唐。”

    “故事向来如此,老爷。”

    “那意味着他能让一切心想事成,是不是?女人、金钱、王冠……所有东西都在一念之间。”

    “诚然。不过,对于一个活在梦里的婴孩,我想这些都用不上。”

    男人又开始用那些金灿灿的戒指刮擦嘴唇。他眯着眼睛,寒光在瞳间闪烁。

    “那么就说点婴孩感兴趣的东西,”男人说,“如果,他突然对那王国的天空感兴趣——就像一个小鬼为了好玩而砸掉废屋的窗户——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天空会成为一扇碎窗户。”

    “所有人都会死?”

    “不,我想那孩子会死。”

    戴金戒的男人无声地抿了下嘴唇。他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那国度被一个强效的魔咒所保护。”老人说,“所有的山中人都有义务维持那个魔咒的运转。他们把它掩盖在历史和语言的深处,描绘成某种古而有之的天成事物,一个巧妙伪装的谎言,末端则由他们称为‘掌教’的历任领袖所把守。他们相信,当最终时刻到来时,那运转的魔咒将使他们隔绝在深渊之外,保留最后的火种,为此他们不惜一切。每当魔咒需要调整,他们中的领袖会选择合适的继任者? 然后将自己补充入内。曾有几度那魔咒受到威胁,他们便采取最严厉的手段将之排除……啊,一套示以凡人的道德理论,实际上却不过是那巨大谎言的外壳。”

    “那做梦的孩子是个威胁。”

    “若他梦见天空破碎? 我想在所难免。”

    柳林上方的夜幕变得更红了。农女抬起头? 仰望那星辰海上方的狱火之光。她想象那弥漫着灵气的海洋被狱火蒸干,那时昼夜皆不复存? 天空亦将消失。她虽如此想象? 心中并无恐惧? 因她知晓创世之光足以恢复一切。当她将全部的光辉收回,复归于原初的主人,狱火之灾便可消弭。

    “看来他最好永远关在那屋子里。”戴金戒的男人说。

    “他的母亲计划如此。而骓翼氏? 尽管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最后服从了妻子的决定。于是那孩子在死寂与黑暗中长大,从未与外界沟通? 只有他的父母偶来探望。若那时外人看见他,只会把他当作他母亲年幼时的雕像。一个木偶般无法动弹的死物? 神智支离破碎? 从未说出任何一句有意义的言语。年复一年他躺在那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 深陷无休止的狂梦——但? 突然有一天,他醒来了。”

    柴堆上的火苗蹦跳了一下。几颗火花从中跃出,落在枯死的野草丛间。农女朝那儿望了一眼。她看见那干枯的草叶已被点燃,眨眼间却又变得漆黑一片。野草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老人的目光转向她,温和而慈爱,如同祖父看待孙女。他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日子……某个深冬的早晨,在那名门望族所拥有的巨大花园中,一夜之间所有的植物全都疯长、开花,爬上每一块假石与梁柱,风声穿越走廊时变成了曲乐,冻结的湖水温暖如春……这全部的征兆,被那家族视为某种吉祥的暗示,归功于一位前来授学的山中人。当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宅院,前往迎接那位授道者时,花园里那扇从未自内打开的屋门被撞开了,那孩子,当时已满十岁,像从未学过走路一样蹒跚跌撞,离开他永恒黑暗的长梦,走入另一个陌生世界。他在那百花盛开的庭园里独自游荡,没有任何成人在场,只有园丁的孙女发现了他。于是他从那女孩身上学会了语言,还有奔跑、喊叫、饮食……当成人们从外头回来时,他在那花园里玩闹,表面看来已和普通孩童无异。”

    “表面?”

    “你可曾梦见自己变成他物,老爷?”老人说,“在梦中你会回到童年,或变成一只鸟,一条鱼……但你仍然是你,在梦幻的一切形式之上,那是你对自己所撒的谎言。当那梦境之子走进现实,如同我们进入梦乡。他所看到的现实永远比常人更慢,所记忆的事物无法长久留存,而梦境的知识却暗藏于心。即便如此,倘若你在梦中见到某种恐怖,比如从高处摔落,那美梦也便醒来。他需要保持的是一种朦胧而安全的神智,以免再度落回梦中。”

    戴金戒的男人侧着头聆听。他漫无目的地思考着,敲打那满手的金戒,随手摘下一枚丢进火中。那烦躁不安的模样让旁人不敢言语。过了一阵后他猛然站起身,右手拄着砍刀的长柄。

    “这是个很奇特的故事,老头。”他说。

    “我还未讲完,老爷。”

    “不,不,没那必要。我已经听够了。我挺欣赏你讲的那些细节,不过它们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我从来不喜欢做梦,明白吗?”

    男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突出,显得残酷而凶狠。老人只得停止讲述,小心地提醒道:“您保证过不伤害我们。”

    “你这老糊涂。”男人说,“我向诸神做出保证——可哪儿有诸神呢?你刚才说到那国度的谎言,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是谎言。诸神!要么他们从未存在,要么就是最恶毒的牲畜、婊子、瘟鬼……我已彻底看穿了你。不管你是谁,曾在哪个国王麾下效忠,现在你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老东西,编造些可笑谎话来愚弄世人。但我会给你一些仁慈,老头,我会告诉你,让你知晓自己死于何种人物之手。”

    他提起砍刀,把它翻了个面。在那崭亮刀刃的另一侧镂刻着华美的符文,那是三朵团簇盛开的圣戟兰,外围又刻有三重赞美的祷文,形同马鹰之翼。男人用这精美绝伦的刀刃架着老人的脖子,然后说:“你可瞧见这刀?它自祖辈流传至我手中,号称受有女武神的庇护。我的父亲曾用它同蛮族作战,守护沐伦恩的全部神庙。但当那天巨震发生,祭司们尖叫着尘世之柱的倒塌,我看见他的脑袋被扔在一堆马粪上焚烧……骑鹰的弥拉达在何处?或者恩沙尼娅?耶门诺?还是那从不现身的维罗奥?那些祭祀一代代讲述他们如何同我们并肩作战,现在我亲眼看到神庙倒塌,瘟疫横行,天火就快把我们所有人烧死。我们,蛮族,这世上的一切,你竟还胆敢在我面前提及诸神!现在我已决定将你得头颅扔给狼群啃咬,你的孙女将供我们消遣,直到她断气为止!你可觉得诸神会前来将你搭救?”

    “多么可悲。”老人说。

    男人快意地瞧着他们。那眼神中的兽性叫农女难忘。他持刀的手抬起,预备朝老人脖颈挥下。随后篝火猛然蹿动,他那整条胳膊从肩部掉落下来。

407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中)

    火焰在跳动。草丛的影子紧跟着摇曳、伸缩,像海中藻丝舒展。老人仍然用木棍拨弄着篝火,让它继续烧得旺盛。

    “不幸,”他说,“但罪有应得。若你发现诸神对你们毫不关心,那折磨你的同类亦无意义。你的愤怒发泄向谁呢?年轻人,即便骓翼氏也有羞耻,你却放任自己到这一步。”

    戴金戒的男人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肩血流如注,脸色灰败,表情仍然镇定。他对老人说:“你是祭司,还是鬼怪?”

    “一个外乡人。”老人说。

    柳林的风声发出一阵尖利嘲笑。篝火噼啪作响。此外再无旁的声响。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他们都握着武器,火光在钢铁边缘燃烧,然而无人近前。那些闪烁的眼睛阴晴不定,在篝火边的三人身上来回。

    “这片土地一直徊荡着危险。”老人说,“洗衣鬼、林精、怨魂、人犊……我曾听说这些怪物在沐伦恩出没。而你们,我的好绅士们,不过是些拿着铁片的**凡胎,却敢在这里横行,对此我由衷感到困惑。不过等我再想一想——啊,原因岂不就在眼前?这些怪物只爱尸体和生肉,从不吃活人食物,所以你们便晓得坐在这儿的爷孙人畜无害。”

    戴金戒的男人哼笑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在火光中发亮,但他还算能站得稳,也没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伙们。

    老人看了看他,缓慢地说:“你已无法回到他们身边。瞧,他们看你的眼神,正像狼群丢弃落败的首领。但你们的心远比野兽残酷,纵然我放你离去,他们同样将你杀死。”

    戴金戒的男人挤着嘴唇发笑,说:“所有人都一样,或早或晚。”

    “你这样想。”老人平淡地说。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盗匪们,礼貌地询问道:“诸位老爷可愿离开?”

    一阵沉默。老人又说:“啊,请留下那三位年轻的姑娘。我已招待你们每人都吃了些东西,可她们却滴水未沾。稍后我该略奉招待。”

    有人率先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所有人转身而逃。农女看出他们已有应对妖鬼的经验,因为没有多少人聚成一队。他们各自挑选空旷的方向,以期能让别人拖延时间。

    林外的风安静下去。

    一朵黑莲花从篝火的影子里绽开。莲瓣又长又细,层层叠叠地向外推展,眨眼间充盈了整片柳林。当那影子般轻薄的花瓣穿过身体时,农女只感到一点薄雾般的冰凉。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绽放的阴影之花已消逝在地面上,而风声又恢复如常。

    戴金戒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声,既非尖叫也非怒吼,只是某种本能地发作。他的脸上混杂着痛苦与茫然,在四下空旷的林地间狂乱张望。他只能找到那三个被铁链拴着的女孩,满脸呆滞地坐在原地。而后是无止境的风声。

    老人和农女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他们看着他在柳林里到处奔跑、狂叫、跌倒,最后却踉跄着回到篝火前。他变得空前镇静,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创口。

    “看来我时日已至。”他说。

    “你可以逃。”老人说,“我看出你的心中有愤怒,而非单纯兽欲。若将你和他们同法处置,那或许有失公允——如果你想,我会放任你离开这儿,去荒野里试试运气。”

    男人考虑了一下? 说:“不,我不会这么做。逃跑,那会夺走我最后的荣誉,如此我宁愿选择死亡。”

    “选择在你。”

    “但我仍有疑问。”男人说,“你,老头? 如今我知晓你并非凡人。我也未见过任何邪物与你相似。倘若今日我将丧命于此? 我要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杀死。你可是诸神的守护者?”

    “从无此意。”

    “你是狱火的先锋?”

    “我想那比上一个猜测更远。”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说:“以我父之名发誓,如今我不相信任何神祇之言。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称颂神名? 我便要将他的头颅斩下。但你已超出我所知的一切? 因而我只得如此猜测:你可曾在神庙中接受供奉?”

    “你仍不相信我先前所言。”老人说,“我与你所知一切皆不相同,因我来自比天外更遥远的地方。”

    “天外只有狱火。”

    “恰似诸神所说。”

    男人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额头的汗水已打湿面颊? 闪闪发亮。那声嘶力竭的疯笑令他牵动伤口? 浑身痉挛。老人看了他一眼? 说:“我同情你,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 ”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不不不,我知道我干过什么,用不着你来审判。但若你当真广闻博见,我只祈求一事。”

    “我正听你所愿。”

    男人咳嗽了几声,神情痛楚,而目中流露热切。他说:“我请求你向我证实,那许诺与我祖辈同行的神灵究竟是何人捏造?这谎言怎能欺骗世人许久?”

    老人看着他。当男人停止咳嗽后,他才答道:“因为那并非谎言,孩子。诸神正在你的眼前,你却将它看作猎物。”

    男人惊愕茫然。这时老人自篝火边站起。他踱步慢行,来到男人身旁,对他说:“你看那火前的孩子。天黑以前她刚自北方归来,历经七昼七夜,遍数每个天鲸巢穴。你祖先所信奉的武神,骑鹰持戟的弥拉达,即为她同父所出之姐——她乃风与迷雾的化身,阿萨之血最后的女儿,自地底诞生的维罗奥。”

    农女沉默地站起身来。她心中充满惊异,未料老人已知她的真名。这状况叫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辩解。

    她尚未开口,老人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份早已为我所知,此事不必辩解说明。如今此人想知诸神真伪,若你欲维护阿萨之名,便须向他验明本尊。”

    于是农女离开篝火。她自空中现形,光芒耀穿黑暗。当她落地之时,那断臂者惊骇欲绝,几要晕厥昏死。老人将他唤醒,问道:“如今你还有何祈求?”

    “我已无话可说。”男人回答,“既然诸神确存此世,为何又将我父抛弃?”

    “他的守护者如今已去。”老人说,“你们尚且浑然之时,诸神已知狱火将至。那最初的创世者早已衰竭,便吩咐所有儿女走入永恒之厅,自此封闭其中。”

    “我从未听闻这座厅堂。”

    “无人知晓。”老人回答,“那是创世者的秘密。如今他在那圣厅中沉睡,好将剩下的力量积蓄留存,等待他最后的女儿收回创世之光。你见尘世之柱崩塌,是因维罗奥杀死守柱天兽,从中取走创世之光。若将那光辉全数归于原主,创世者便将重返地上,消除狱火之灾。”

    男人仰躺于地,久久不语。于是老人对农女说:“现在他已无所困惑,而罪孽犹未洗清。既然他曾为你的兄姐奋战,如今当归你来处置。你可将他处死,或放逐于野外。若你心中愿意,也可将他救活。”

    农女犹豫不决,因她过去只同天兽与邪物作战。这时男人说:“请将我的性命收回。如今我见过神灵之貌,对此事无可置疑。然而我的亲故皆已不存,使我心死如灰。纵然留存此世,于我已和死亡无异。”

    “你不像骓翼氏恐惧死亡。”老人说,“我本想使你看得更多,但既然你已厌倦,死亡亦无不可。”

    他们对答结束,再无多余言语。农女徘徊良久,终于现出真身。她以战士之礼处置男人,先用枪尖贯穿胸膛,将其焚为灰烬,带上天空高处。随后呼唤狂风,将那余灰携往四方。当这一切结束,天空已成赭红。

    她以凡人之貌落回地上,看向林中老人。老人看出她的疑虑,便说:“今夜的故事已难继续。孩子,你当尽早归去,免使你的父亲怀疑。这三个女孩都可由我安置。”

    “你可还会再来?”农女问。

    “只要你愿意如此。下次我可向你透露更多。”

    老人言语自然,使人不觉信服。于是农女放下忧虑,又同老人道别,飞入高处风中。她唤回闲晃的飞龙,一起飞向深渊,返回地下的圣殿。

408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下)

    永恒之厅——那是它初次听闻外人这样称呼国王的宫殿。

    在老人提起这个词前,它从未将国王的寝所与“永恒”联系,亦不必和旁人提起。当它偶然想起那地方时,它在心里称呼那儿为“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那里和整个地下王国的氛围都不相同:没有深渊洞穴璀璨多彩的宝石树和滚烫炽亮的岩浆海,或长满第三层宫殿的剑状水晶天顶与千扇雕绘古时战役的黄金雕像。那里同样没有活物,不像它的居所外回声重重,终日游弋着成群的盲眼地龙,长节无足的飞豸在时时泛起的迷雾中穿梭。

    在等待的日子中,它曾饲养一些地底生物打发时间。其中飞龙最为珍稀,也有地龙、飞豸、巨蛛与猎龙蜥。它们活在艰苦贫瘠的地底,靠宝石树与暗流中的虫菌为食。这些生物全都性情暴烈,时常彼此猎杀吞噬,甚或分食受伤的同类,但于它而言却都无害,且能排遣许多孤独。它愿偶尔切下自己的血肉,以供那些特别羸弱的个体生存。

    除却怪僻顽固的斯顿伯恩,它的其他宠物从未拒食。在许多黑暗的岁月中,它静坐居所中央,耳听地穴中风声呼啸,群兽咆嘶,不断磨砺长枪,直到国王偶然梦醒。他将在王座上摇响手旁的金铃。金铃乃过去的神匠为他制作,能与第八层宫殿中的一千座巨大金**鸣。那时钟声交织成响乐,被风带入地下的洞窟,它便悄然放下磨枪的盘石,向那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走去。

    廊厅的入口,在十扇巨门的后方,由两座镶满宝石的白岩雕像把手。左侧雕像乃昔日的狩猎之神温戈拉斯,曾为国王驯养守柱的天兽;右侧雕像为三死神的幼弟伊珀,专为受暴力横死者裁夺公义。这两座雕像都比它高出三倍,面貌细节栩栩如生,每个关节都灵活自如,足以施展一切凡人能想象的武艺。雕像两侧各有一道石碑,记载两位神祇生平。又说明两尊雕像乃是神匠阿伦登与其妹赫玛所造。他们乃整个地下王国的设计,凿刻所有黄金雕像,铺种水晶剑顶,又以奇技巧思培育宝石树种,使其在地下岩石间茂盛成林。

    这一切努力,据说是为模仿昔日陆上神国的景观,缅怀过往繁荣。但那神国已在它诞生前消逝,因而从未亲眼得见。它穿过守门雕像,进入那廊厅内部。自入口开始,廊厅两侧分立小峰般的雪白岩柱,高处不可望及。每根岩柱底部雕有一位神明,入门处为阿伦登及赫玛,后有火神恩顿与泽神瑞丽吉拉,后者乃三姐弥拉达的生母。这些雕有神像的岩柱排为两列,组成一条宽阔长道,直通深处的王座。长道两侧无限延伸? 落入乳白雾气当中。

    每当它面见国王? 便沿着这条长道行走,历经四百三十二位神灵的雕像注视,抵达终点的伟大王座。途中它时常左右眺望,观察雕像后的迷雾。但国王禁止它走入其中,因那通往诸神也不能返回之地。它从未知晓那是怎样的地方,只是遵循国王的旨意。笔直前行? 抵达王座墀前。

    从阶底两侧种满宝石树的竖碑往上? 直到四百三十二级阶梯后的巨大王座? 全部都由一整块寒冷坚硬的青色岩石雕成。传说那是昔日陆上神国最高的山峰? 被诸神合力搬运至此? 再由阿伦登塑为王座? 以表明创世者地位崇高。

    那山峰从无人类得以亲见,从无神灵敢于登顶。在那顽石脱出的王座上? 端坐的是它的亲生父亲。一切凡人、走兽与妖鬼的创造者? 尘世之柱的竖立着? 诸神之父,万国之君。他散发无穷光热,将白色的廊厅照耀成金,用一只手掌便能将自己的子女举起,送至眼前交谈。但这时他已衰老,光辉亦不如前,因此它能略微直视生父的面容,不致因此目盲。他们的对谈亦很短暂,只说尘世之柱的收回。

    它从未与国王谈起驯养的飞龙,或邪鬼、强盗与柳林外的老人,因知父亲只关心创世之光。因而它只说明进展,随后抱坐国王的掌中,聆听他的提点与命令。

    那辉煌威严的父亲是它所见的第一位神祇,足以证明往日诸神的荣光。在最靠近王座的岩柱下雕刻着它的八位兄姐,每一个它都耳熟能详,然而从未亲眼见过。自它诞生之时,整个王国仅剩两位神祇,即为它的生父与神匠阿伦登。十臂的阿伦登受国王所托,为它打造盔甲、盾牌与长枪,随后走入王座之后的无尽廊道,消失在迷雾深处。

    所有廊柱上雕刻的神祇,全如最后的阿伦登,走进那王座后的迷雾深处。唯有国王仍在原位留守,一如成千数万年前。他抬起老迈迟钝的手臂,冲那里吹出一口气。

    于是它便从国王的掌心中诞生。身体由朦胧的雾构成,漂浮在一阵盘旋的风中。国王先授予它武装,然后是智慧与形象,直到最后他张开巨口,发出雷鸣般轰然震响的声音。

    “我的女儿。”国王说,“你的名字是维罗奥。”

    它理解了那言语的意思,随后抱起盾牌与长枪,端坐在国王掌心,向他表示臣服与恭敬。国王又告诉它,自己已在它诞生前安排好一切。赫玛为它建造了栖身的宫殿,阿伦登打造盔甲和武器,温戈拉斯将驯养的飞龙全数放生于岩洞,伊珀则将自己的武艺记载于它的宫殿中。当它做好准备,便可前往陆上,去按计划收回创世之光。

    那时它对万物的认知仍很朦胧,不知陆上的世界有何不同。但国王向它发出警告,称那里的世界纷繁而混沌,污浊正失控地蔓延。因而它务必抓紧时间,如期完成使命。

    “是。”它不熟练地回答。

    国王将它轻轻放到地上,要求它将长枪举起。它按命令照办,看见一团光芒从国王胸前飞出,落入宝钻凿成的枪尖。国王告知它那便是第一抹创世之光,只需摧毁尘世之柱,便可将光芒引入枪中。当全部的光芒汇集,宝钻将自枪柄脱落,那时它当立刻返回地底,将宝钻交与国王。他向它保证,那时诸神将返旧日,一切灾劫与苦痛不复再袭。

    “是。”它用更熟练的声音说。于是它带着盔甲与武器回到自己的宫殿,学习如何战斗与驯养飞龙。当一切完成,它和自己的第一只宠物相伴起飞,通过漫长隧道与巨大的深渊,它看到高处有着茫茫的白光。那光亮令它想起王座所在的廊厅。

    它穿出深渊,来到晨雾朦胧的天空上,随后朝下俯瞰,打量尘世景象。在层层迷雾之后,它看见山脉在大地上起伏,宏伟如它得父亲。在那巍峨伟岸的身躯却非金色,而很缤纷错杂。那上面生长着数之不尽的树木、河流、鸟兽、房屋、谷地……这些它全都识得,因曾在地下王国无数的黄金大门雕刻上看见。然而却又大不相同,因它们均非黄金所造。那繁密如云的花树亦与宝石树相近,但看起来却似更为柔软。

    风托着它在雾中漂浮。它待在那里,看得忘我出神,直至晨雾开始消散。那时它也如梦初醒,知晓自己已从清冷的神殿脱离,走入另一个陌生国度的春天。

409 弃落诞想之径(上)

    当她来到柳林时,老人正站在那儿眺望星辰海。她怀着少许忐忑来到他面前,老人便低头向她致意。

    “今夜我们可以四处走走,孩子。”老人说。

    她同意了,但不知老人想带她去何处。他们一同走出柳林,在凋敝肃杀的枯林中穿梭。老人把双手背在身后,步履不紧不慢。林间的乱草枯枝没有给他分毫障碍。

    “我在看这里的星空。”老人说,“一个伪造物,不过精妙绝伦。你可知晓它的来历?”

    她确然知晓,因曾在宫殿的黄金大门雕刻上目睹此事的记载。当尘世之柱将狱火分离,灰烬中萌发出万物的苗胎。创世者选取其中的精华,赋予自己的呼吸与血液,从中诞生了最早的诸神。他们与创世者合力,在极北的天空中凿出一道深渊,从中引出流溢的天泉。火神恩顿在其中灌溉自己的血,形成闪耀至今的星辰。而后狩猎之神温戈拉斯在其中培育天鲸与星龙。每当一日结束,正逢星辰海涨潮,弥漫于世界之顶。

    在那星辰海上,是赫玛用妙手编织的露光帷幕,随着星辰海的涨落而变色,以此阻隔地上对狱火的视线,使生灵得以安然入睡,免增无谓忧愁。

    老人静听她讲述此事,脸上带有含蓄微笑。农女询问他起笑缘由,他只称自己想起一些往事。他讲述了一个传说,关于帷幕之后的死亡国度,还有开满莲花的冥河。

    农女一直好奇老人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世。她从未被要求隐瞒,因此也不紧张,而是直率地向老人问起。

    “我是为你而来。”老人说。

    那话叫农女感到十分高兴,尽管她也不清楚其中缘由。此前世上未有人如此对她说话,即便是廊厅中的国王。她把地下王国里的情形描述给老人,老人则告诉她另一座宫殿的样子。

    他说,那座宫殿不在地下,但同样有着世上最奇巧奢华的装饰。宫殿外的庭园绵延百里,其中充满奇花异卉和古老的鸟兽。那庭中的每一株草木都有神妙功效。有时同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实,一个使人瞬间衰老,另一个则会返老还童;有时一朵孤花在清晨短暂开放,花蕊积蓄的露水足以毒杀整座城市。

    在那无穷梦幻的最深处,由不死不灭的狮血骑士扼守,是一座散发出明月般朦胧光晕的玉石华宫。宫中无以计数的门窗在时刻变幻位置,每扇窗上装饰着古代兽首,每扇门上则有贤者的雕像。它们终日吟咏歌唱,重复历史上的一切诗篇,有时也说出预言和警告? 可世人却无缘听闻。聪慧者唯有识破它们那隐晦的提示? 才能找到隐藏在最深处的黑色神殿。它是用一种稀有而古老的石料整块凿成,能将任何光亮都吞噬,因而无人能够描绘它看起来的样子。

    那神殿终年不见天日? 是篡夺之王的居所。神殿地板的每一寸花纹都是古老的咒语? 并无实在形象,却叫人想起潮水、花瓣与蛇类的爬痕? 足以将任何灵魂自梦中摄入这诡谲之地。在神殿中央是一片圆形水池,其上开满漆黑睡莲。那池水光明清澈,犹如凝固的月华,然而凡人永远不可及底。那池底深处的秘密正是篡夺之王的遗躯。为那遗躯上残留的死亡之梦? 老人曾一度抵达殿前? 而在对方察觉前便已离开。

    你怎么能去这样多的地方?农女问。她也曾抵达世界尽头,那是冷洋与天空的终结之地,没有彼岸的巨大深渊。她带着飞龙在那深渊上乘风遨游,然而从未看到别的边界。国王曾警告它不可离开太远,否则便会迷失在狱火永燃的迷烟当中。即便如此? 她不曾遇到过老人所说的景象。可她也不疑心老人撒谎,因为老人从未显露恶意。智慧者更见真诚。这是阿伦登刻于殿堂间的箴言。

    老人向她描述了一种奇怪的旅行方式。在天外,无尽狱火的包围之外,人们把钢铁敲打成封闭的船只,再用各种加工后的稀有矿石点燃,便可在虚空里航行。那虚空远看和星辰海相似,实际却大不相同。它广袤无限,没有尽头,每一颗发光的星星都和尘世一样巨大。倘若不懂得窍门,但靠铁船在两颗发光星星间航行,时常需要几十万年。老人正是乘坐这样一艘铁船,从虚空落入狱火,再来到尘世之中。

    农女听着这离奇的神话,心中无限惊奇,且难相信世上有这样奇妙的船。她问老人是否能让她看一看那铁船游荡的虚空,换来的是无限深蕴的微笑。

    “我很愿意让你看到,孩子。”老人说,“我有一些船,足够我将其中一艘赠给你,但虚空对你是危险的。在这儿,你父亲的国度,风和雾听从你的心意,任何外来的诅咒难以将你伤害。但如果你离开故乡,这些便会消逝。你会很快虚弱,终日疲倦思乡,直到彻底衰亡。只有很少的办法能让你离开这儿,但又不必为此衰竭。”

    农女再三追问,想知道那去看铁船的办法。最终老人向她坦言,那需要某种牺牲。

    “一点牺牲。”他说,“你或他人。如果有人愿意替代你的命运,使你成为一个不必要的人……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你便能自由穿梭在任何世界。或者你可以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手,脚,心脏,还有人选择骨头,你必须永远地丧失这部分,将它留存在你的故土,如此你便与故乡一线相牵。那仍然将使你疲倦和虚弱,但程度要轻得多,足以坐着那些铁船往返在星星之间……以及,最后的办法,我听说有人亲手使故乡焚于星辰之火。啊,如此的决绝和无情,只为摆脱那土地的约束。”

    他们穿过黑夜,走入万象汇集的荒野。在那风声暗影间,农女仿佛看见老人所讲述的事物从他们身旁飘逝。她看到那和主人一样飘渺不定的庭园,其中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不相同;由阿伦登造的恒圆月灯在迷雾远方,就像那座有无数门窗的宫殿;随后是那些喷火的铁船,在虚空里默然而迅疾地划过。

    她想象那一切,就好像真的亲眼所见,尽管那不过是树杈乱影、寒烟夜雾和她心中一点梦幻的混合。她的心情犹如初次飞出深渊,走入那繁荣春天里的尘世。可她心里也晓得,当那征服天兽的战役结束时,她又将回归洞穴上的宫殿,在龙吼风啸中磨砺枪尖。那将是她宿命所归,直到所有的创世之光被收回。那时国王将兑现他的承诺,使诸神重返旧日,而一切灾劫和痛苦都不复存。

    那时,或许诸神将自地下离开,重建陆上的神国。将那无尽廊厅里的王座搬回最接近天空的高处,她也将把所有的地龙、虫豸、巨蛛、猎龙蜥和飞龙带去地上,驯养在食物丰盛的地方。那任务十分艰巨,她尚未想好如何完成。或许届时温戈拉斯另有妙法,因这些野兽本来由他养殖。若是国王允许,她将留下一对飞龙,也许莉斯蕾洛和穆勒卡昆,或者再加上斯顿伯恩,因那残翼的龙太不合群。她要带着它们遨游世界。那时她不必再回到地下那庄严而孤冷的黑暗王国,而会永远在空中流浪,眺望那变幻多彩的大地。

    她沉浸在美妙的期望中,对凛冽刺骨的寒风全未在意。沐伦恩影影绰绰的荒野像一座巨人的坟墓,而她像不过是只不起眼的游萤,静静观望新生的嫩芽从荒废处冒头。冰霜与枯萎当然压倒了一切,可风声也向她泄密,告诉她哪些地方已藏下了种子。只待这漫长的严冬结束,一切自然卷土重来。

    但,倏然之间,当她从那安静而欣慰的期盼中惊醒,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奇径上。霜冻的土地变得漆黑,雾前所未有的浓烈。在那幕布般灰色得雾后,无数影子晃动着,摇曳着,全都如风般喃语。这陌生的世界里只有老人是她仍然熟悉的。他站在她旁边,了然而含蓄地微笑。

    “这是今夜我想让你看到的。”他说。

    “这是哪儿?”农女问。

    “往日。”

410 弃落诞想之径(中)

    每个影子都在说自己的话。它们不知疲倦,在雾里一刻不歇,只想倾诉它们所知道的秘密。影子怎么会说话呢?农女能听懂尘世间所有人类部族的语言,鹰的语言,狼的语言,风的语言。有些语言她也掌握得不好,比如曾经在天空与树林中游荡的精灵的语言。它们如大个儿的萤火虫,翅膀扑闪如蚊,发出金黄或幽蓝的光。但它们在农女诞生前便已死绝了,因此她对它们的话语所知有限。

    在过去,她一次都不曾听见影子说话,也全然无法听懂影子的话,老人便让她指一些感兴趣的影子,将它们的碎语讲给她听。

    农女首先指向一个瘦而佝偻的影子。老人略略听了一会儿,然后向她翻译影子讲述的话:

    饥荒。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饥荒。粮食和野菜都没有了。树皮也没有了。孩子们也没有了。最小的还未长全胎毛。实在无法忍心,只好与邻居的孩子交换。邻居的孩子要大些,因此送来时少了条腿。火上的锅呜呜地响,那小孩躲在火光后面,也呜呜地响。

    “这是你们这世上所发生的往事。”老人说,“但时间距离我们不是很远。我们可以再往前走一些。影子会记得所有发生的事。”

    老人领着她往前走。在雾中她对方向没有一点概念,全凭老人指引。途中她陆续指了三四个影子,它们说的话都由老人翻译给她听。最像农女的那个影子说:

    婚礼是需要一点讲究的。在不好的时局也得比平常讲究一些,否则不如不办。编花环最好是用亲手种下的花树的枝子,小的时候种下,到婚礼时长得正好。我种的那棵树长得多好!花朵又大又饱满,像用蓝细绒缝出来的。我那等待了许多年的婚礼!可是那树也烧毁了。强盗们砍断它来烧一锅热水,砍树的斧头闪着血一样的亮光。他呢?他呢?他在哪呀?

    又有一条巨鱼的影子,体积逾过农户的房屋。它说的话和前几个影子都不相同:

    我知道海面上有很多小鱼。发光的小鱼。又小又亮。它们很狡猾,只在一天中一半的时候出现,还总在海面上漂。如果我想吃它们就得飞快地上浮。要快!我冲到海面上,结果什么也没有。我沉下去一段,再朝海面上看,它们就又出来了!狡猾!我得忍着,等它们到更近点的地方……那是不是有一只沉下来了?它闻起来真香,这和之前有点不一样。靠近!靠近!咬上去!不,不,不不不不,这是什么?钩子!啊!尖尖的狡猾的钩子!

    这些和她差不多大,或比她大得多的影子,发出的声音尽管叫她听不懂,但却很清楚而持续。又有一次她未曾看清任何事物,老人却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聆听某个声音。他说那是某些很小的东西,比蚂蚁、针眼或劈成十股的头发丝还要小,因此人们总是忘却它们的存在。但它们也像所有其他的影子那样说话,只是需要一点经验才能听见。那时老人听见的话语是:

    这是什么?一大块腐皮。结构罕见。这儿也有一块。那儿也有一块。来试试这个。来试试那个。能模仿吗?能学习吗?繁殖的时候到了吗?还没呢,再等等。再等等。当一切又成灰烬? 工作才刚刚开始。旧的线程结束? 新的线程又启动。但是? 唉!嘘……好像有什么在听……

    农女并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本能地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对此老人只是一笑置之。

    “每个人都希望世界按自己的秩序运转。”他不知何故这样说。可农女并未这样想过。她希望世界照它本来的样子转? 在那比宝石树轻柔温软得多的尘世春天? 生灵们各自繁育它们的后代? 把大地编织得五颜六色。那时或许她也假装一个凡人? 走入那画卷中观看。

    可是,越在那重重影雾中前进? 她那朦胧如微风的心灵便越发地察觉了真相。这各式各样的影子? 用它们各自的语言和情绪,翻来覆去讲述的尽是同一件事。在尘世无数的色彩与声响中? 它们只拣与死亡有关的事说。因饥饿而死。因暴力而死。因狩猎而死。因疾病而死。因悲伤而死。除了极少数话语叫她听不懂? 其他的事尽是孤独、冷清而又灰败的死。

    那样连绵不尽的伤心与哀愁,使她心中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她感到她的心像破开的顽石,从中迸发出不尽的源泉。她曾见过这样的源泉从生灵的眼中汩汩流出,每当刀刃映在他们的脸上? 或是亲友的尸体横躺在眼前。久而久之她懂得如何模仿那种表情,但她并不真的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可现在她在这世人未见的影雾里逆向而行? 所能捡拾的尽是往事的尘埃。那些失落,像目送流水飞逝的晨雾般徘徊不去,把生命不忍割舍的思想留存在影子的世界里。那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存在者的力量,或一个被邪恶诅咒禁锢的魔界。那里既无正确也无错误。那互相重复、应和、冲突、覆盖的影子回声,是无穷堆积的、所有未完成的愿望与不肯接受终结的梦幻。

    若她从未飞出深渊,她便不会对这世界有任何期望,只是一股有灵的雾,一阵有形的风。但如今,如今她的确知道那些愿望是怎样来的,又和她有什么样的联系。所有影子翻来覆去所强调的事——若是拥有,便不能接受失去。那损失的痛苦与遗憾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甚至不需要等到真正失去,便已开始为注定的结局发狂。那些曾让她感到疑惑的凡类不是如此吗?那些妖鬼、强盗、掘墓人、食尸者……使尽一切狡计与恶毒,不正是为了继续留在那个国度的春日吗?

    当她懂得这点——像是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个那样懂得——突然间那些影子的声音全都有了意义。她不需要完全听懂,那些呓语中的情感已和风声一样清楚。她在映满影子的雾气中奔跑,忘了那替她引路的老人。她在那绝望的细语中追溯根源,像要为这一切找到一个答案。

    不愿失去。影子们对她说。

    垒堆的雾气如铅块般沉重厚实,从她身畔缓缓划过。老人所讲述的喷火的铁船就是这样静默无声地划行在虚无里。它们为何要从一颗星星去往另一颗?倘若每一颗星星都和尘世一样庞大,难道每一颗星星上的灾难也和尘世一样多,因而它们宁愿永远地漂泊,永远不要在一个地方受难?

    不愿离去。影子们仍对她说。

    她跑得越来越快。在她望不见的前方,有一个比其他影子都响亮的声音。它仿佛在呼唤她靠近,从充满苦难的现在猛然掉头,溯流而上,一路跑到万物才刚刚诞生的那个时刻去。跑吧,跑吧,去到一切都还充满希望的地方。

    声音把她勾向了过去。那是她在这片迷雾之地上看到的最特别的影子。在她奔跑的尽头,一团螺旋状的雾云光亮闪烁,宛若山峰顶上的王座。王座前屹立的雄伟身影,轮廓如火焰边缘般飘忽不定,从它充满威仪的举止里她认出了廊厅中的孤独国王。这景象叫她惊愕失措,因为她以为这片影子大地上存在的仅有亡故之物。

    可在那雾中的影子,她确信必是国王无疑。它是她所见的最雄伟的生命,起身时如斜削而下的巨塔,双目放射出火焰。国王的影子就这样四下环顾,最终做出决定。它把双手插入下方的雾中,捧出一团团凝结的形状。那些雾团很快也成了和农女一样小小的影子,在巨人的脚边徘徊来去。它们发出短促的叫声,扑进雾中死去,又从雾中诞生。

    那景象叫国王的影子多么满意。它低头看着这些渺小的生物活动,叫农女既熟悉又陌生。她能认出它的每一点细节轮廓,可这影子般的国王,它看起来威严而仁慈,又显得那样年轻、喜悦。当雾中生出各种各样渺小的影子时,它对它们每一个都充满兴趣,都很关照和慷慨。她听到了很像风的低语,可那声音却是有力而令人生畏的:

    创造。这能叫我摆脱孤独。让我赋予这些小东西生命,再让它们跑到这片灰烬的每个角落去吧!这里是该有些新东西了!创造!创造!创造!让这些尘土动起来!

    国王的影子兴致高昂,双臂挥舞不休,好似跳着一场春季庆典表演上的凯旋舞。被它挥过的雾团中生出神灵、树木、鸟、野兽、飞龙、人……全都和农女一样小小的,在雾中飞快地奔跑出去。

    她望着它们远去,消失。她心中得源泉剧烈地迸发,像要把她的胸膛注满。可是她耳中却灌进了雷霆般的巨响。那是国王的影子在纵情大笑。

411 弃落诞想之径(下)

    老人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

    “哦,瞧。”老人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血亲总是很容易从群体中辨认出彼此。”

    他来到农女旁边,蹲下身,和她一起肩并肩地坐着,眺望那顶上的巨人幻影。他还是那样随和自然,仿佛没有注意到农女心口裂开的源泉。农女想问问她渊博的旅伴这代表着什么,但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

    “这里是我过去的一位亲人发现的。”老人说,“一个小小的回忆堆积之地。孩子,你可曾想过生命们在心里丢失的东西——那些已经消逝的理想、欢乐和痛苦都在哪儿?如果你看重它们,时时刻刻都紧抓着其中的某一些,那它们便能留存得久些,一直到你死的时刻。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丢得更早,它们是从睡梦中流逝的,像影子穿过很窄的缝隙,它们从你的梦掉进世界的梦里。有些掉进了无底深渊,有些被深渊边的怪物们吃掉。剩下的一些,那些更发乎直觉的部分,它们会落到这儿来。在这儿,在梦的碎片里,时空不会是你的阻碍。你想找到谁,只需要仔细听听。”

    他从腰上抽出木笛,吹响一支沐伦恩的民歌。农女记得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星辰海自北面涨起,

    战士悄悄穿上冬衣。

    他在想林外的枯树篱,

    还有火炉边的摇椅。

    椅中搁放针线与碎毛皮,

    属于他钟情的爱尔茜。

    曲声像风在雾中穿梭,呼唤来许多影子。在那些循声汇聚的影子中,农女认出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轮廓。它摇摇晃晃地靠近,腰间挂满珍宝首饰。那是戴金戒的男人的影子。

    影子们躲在雾里,把她和老人团团围绕,仿佛正充满渴望地聆听木笛吹奏的曲乐。它们头顶又回荡着雷鸣般的笑声。那笑声多么宏亮有力,像要把整片大地都撞破。可这两种声音,彼此却一点也不影响干扰,全能听得清清楚楚。它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自顾自地传播,又好像彼此呼应。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将这两种声音都牢牢记进心中。

    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老人吹奏过每一支她知道的民歌,而国王的影子已在王座上沉沉睡去。农女从自己旷远迷茫的遐思中惊醒,发现老人正凝望着头顶的国王。

    老人那双黑暗的眼睛,里头从来不曾流露出她在凡世之物上经常看到的情感:愤怒、怀疑、憎恶、恐惧、渴求……在那片深渊般的黑色里她只感觉到一种恒久的平静与耐心。老人既不冷漠也不热情,既不急躁也不迟钝。他仿佛对什么都保持着一种温和的、旁观者式的趣味? 可又确实站在这一切的中间。她仍不晓得老人自己的动机。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些。在老人对准国王影子的两潭幽暗中,她看到一道更深的裂痕。在老人心底深处也有一道永恒流淌的源泉。它比农女心里的更为隐秘静默? 透过那两扇漆黑幽暗的窗口? 她无法发现它流动时闪烁的水光? 只有撞击在国王的巨大阴影上时? 才能察觉出无声的波澜与浪花溅碎的泡沫。那浓重的、幽暗如冰洋的悲伤? 她也不曾在任何凡人身上见过。

    戴金戒指的男人的影子渐渐淡去了。国王的影子也隐匿在雾后,成了一座朦胧难辨的山峰。这时老人转向她? 眼睛里的浪花已消失了。

    “你父亲把这段创造的梦丢在了这儿。”老人说? 语气像往日那样不紧不慢。他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对农女说:“我该和你说说外面的事,孩子。”

    这话叫农女觉得很困惑,因为老人经常和她说外头——尘世和狱火之外的那片虚空里——的遥远异国发生的故事。可老人现在的语气却很特别? 仿佛要说的是些和过去都完全不同的事。她并不晓得隐藏疑惑,直接问老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们试图在一切事情里找到意义。”老人说,“天气、灾难、故事……当然还有生活。每颗星星上的人? 它们可能长得和你们并不一样,但在我看来,你们的许多行为都是相同的? 差异微乎其微。其中的一些和你们这儿有所不同,它们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存在管照,但也没有狱火,是比较自由的地方——我姑且向你这么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停地寻找意义? 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国王。它们也和你所见过的人一样? 总把预想很好的事办得很糟,或许也从未真心想办好事。你可记得那天拿着砍刀来的老爷?他曾坚信你的姐姐,沐伦恩的女武神将与他的家族同行,可一旦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便迅速地败坏了。不是向你那消逝的姐姐,而是向他够得着的东西。或许他的良心仍未完全死去,不过未能影响行动的良心是无济于事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外头数之不尽,有的会比他稍好一些,有的则更无药可救。但那并非它们的错,孩子。它们生来是没有意义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农女茫然摇首,老人便耐心向她解释。他说那些遥远国度里的人,因生来并无意义,因此也不晓得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是不当做的。这样一来,它们中的很多便在无意义的空耗里消逝了。另外的一些则会试着给自己寻找意义。它们靠着自己的幻想,或偶然得来的异国传说,一点点编造出自己的意义。有时那是一个“虚构的国王”,人们假装它存在,再把自己想要的、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用“国王的语言”说出来;有时他们不从外界寻找,便将自己当作是国王,认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并且为了证明这点要征服异类的一切,好让自己的意义彰显出来;剩下还有一些,这些人承认了自己的无意义,可紧接着又要证明无意义胜于有意义,于是他们不再说“无意义”,而是说“意志自由”。它们为此构造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做过各种各样的事。老人只跟她讲了其中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好的,像是抚育幼崽和救治疾病;还有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坏的,比如屠杀同类和毁掉别的文明。但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事被干出来的时候都被认为是“好的”。

    “尘世里的人也这样做。”农女说。她出生后在那尘世里看到了美丽的春天,但是春天里的生命们却总是痛苦、凶暴、恐惧,还有悲伤——以前她不懂得那是悲伤,但现在她却能够感受到了。现在她听到的外头的故事也与尘世没有什么不同了。

    “人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老人说,“不过从影子们最终呈现的样子看,它们并不是为了某个属于自身的意义而存在,孩子,它们不过是随着环境左摇右摆,同时按着环境编造了些意义给自己。如果意义和环境产生了冲突,它们便会陷入你所看到的那种癫狂和腐坏。你看到并不是它们的恶,而不过是它们的平庸。像你们这里的混乱并不算很糟糕,因为凡人所受的大部分苦难尚且还能归罪于狱火,凡人们自己的罪过就像孩童的行为那样单纯明了。但我去过一些地方要痛苦得多,那里的人们自己编织了一套狱火给自己。”

    那也叫农女理解不了。狱火是自最初存在的,也是最终吞没一切的。它的存在是一种毋庸讨论之事,绝非任何生命的凡力所能造。尽管老人告诉她狱火外另有世界,在她心里也从未和国王的话产生矛盾。国王和老人就像是两个声音,互不相关地回荡在天上和地下,她可以同时听见。

    老人说,那由人编织的狱火,是一个复杂而畸形的庞然大物。它从历史的起点开始堆积,一直堆垒到毁灭的时刻。很多时候它们看起来都不是怪物,而是人们亲手打造的宏伟殿堂与神庙,只不过一代代人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代人只要有机会,都必然改掉一点他们认为坏的东西,再添上一点他们认为好的东西。有时这种修改是粗暴而不加思考的,以至于伤害了建筑的底层根基,又或者让整体变得难以协调。可若是想要推倒重来。那也绝无可能,因为那建筑已被漫长的时间积累得过于庞大了,若要将它完全拆毁。落下的碎块便会压死每一个人。久而久之那怪物变得如此复杂,时代里最博学的人也难以说清它的每一个构造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们只能互相争吵,有的指出哪儿做出变动会更好,有的则认为一块砖也不当动。但后者也是无用的建议,因为建筑本身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崩圮,若不修缮改造,它早晚也将倒下。每个人用他们那渺小可怜的眼界修修补补,叫它勉强支撑,中间还要夹杂各种各样的私心——希望这建筑更像自己的风格,或能多分给自己一些阴翳——到最后终于无可挽回。

    “他们的国王在哪儿呢?”农女问。

    “那通常是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发生的。”老人说,“无意义的生命自己决定怎么建造它们无意义的王国。通常它们的个体存在还很短暂,没有谁能让下个时代的思想完全继承上一个,它们中负责统治的那部分也不例外。孩子,你可能想象那些凡人坐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他们能忍受那王座的寒冷与高耸?他们能及时接引这世上每一个亡魂?把他们放在你父亲的位置上是一种很坏的事,但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人们经常这样做。没人有能力在建筑倒塌时扶住它,因此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好。不过那是其他地方的事,在这儿没有那种建筑,只有你的父亲与狱火。他创造了你来解决这件事。”

    农女稍微坐直了一些。她还未仔细地思考过自己诞生的意义,而如今她认识到自己正背负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使命了。她不再是国王延伸到地上的部分肢体,而是自己承担着这一沉重的任务。同时她还感到少许喜悦,因为她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尽管每一场战役都很艰难,还叫她失去了塔耶奇,可从时间上来说她赶得正正好。在狱火真正降临以前,国王便将重返地上。

    “我不曾看见你笑过,孩子。”老人说,“不过我看得出你现在是快乐的。”

    他那样慈爱地凝视着农女,那目光却和凡人祖父看待自己的孙女没什么不同。她在这样的注视下既高兴又不知所措。

    可是很快她又不安起来,因为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仍然潜流着幽暗孤寂的冰洋。她不明白老人心中为何有那样浓重的感情。第一次她感到犹豫,最后只能期期艾艾地发问,打听老人自己的故乡是什么样。

    “那并不重要。”老人说,“我想那里如今已是别人的家园。我不曾想念那儿,孩子。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在那儿曾经也有一位国王。他的性质和你父亲比较接近,是带着某种意义诞生的,就像你为了让这片土地重归旧日而生。他们和凡人是不同的,像我们前头所说得那些凡人苦难,他们凭自己的威能便可轻松避免。那国王也很崇高,且并非后天的培养,而是天性便如此,于是任何**也诱惑不了他。但是崇高也有崇高的悲剧——这件事叫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夜你已看了许多,现在该回去见你的父亲了。”

    他站起身来,牵着农女的手,折回影雾重重的小径中。

412 镌铭墀下之言(上)

    从那雾径中回来后它开上做梦。

    睡眠,那对它并非必例之事。在漫长岁月中它端坐于洞穴狂风之上,将聆听龙吼作为仅有的向遣。若连这一点声响的乐趣也拒于意识之外,它便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在如同死一象的沉眠中,既没有清醒时自由的思考,也无法去向任候它想去的地方。它只能在黑暗中无所知觉地静止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它很少愿意那样做,而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调用自己一切能使用的感官。

    但现在它开上做梦了。一个充满色彩的梦,它坐在飞龙上冲出深渊,坠进云雾的浪涛中。梦里没有国部与使命,它只是随心所欲地飞行,从每一座长满绿枝的峰头经过。那梦境太过甜命,它很快便因不定而惊醒,发现枪尖已在盘岩上搁行许久。

    它继续磨砺武管,又去看自己养的飞龙。小顿伯恩像往常那样顽固暴戾,它只能捉来深渊底部的食骨甲虫饲喂。其他的龙都很定分,乖乖听从它的指令,当它伸手抚摸莉小蕾洛那青金石象的颏部鳞片时,四胞胎里的小妹妹眨动巨大的眼瞳,缓缓流露出欢喜神色。那叫它很惊异,因为飞龙鲜少表达感情。大部分飞龙的血是泉水象冰冷的,心脏外覆盖着想似鳞片的皮质硬壳。它们能像死物那样包消长久的定静,只有在渴望狩猎时才显得躁动。

    现在它感觉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些也全都反映在了它的梦里。起初梦境里反映的内在十分忠实,只有它过往游历的记忆碎片,而后却变得狡猾起来,加入了许多它从未做过的事:它梦见自己是一个村庄的小孩,和许多其他小孩一起玩游戏,那游戏的规则它并不知晓,只是到处跑来跑去,口中高喊着“哈嗬!哈嗬!抓住了!”,然后便追赶其中某个穿黑衣的孩子;还有一次它在参加婚礼,被请交替新娘做一个最好看的花环,于是它爬上一颗极其巨大的花树,爬了整整一晚上,才折到那根开满丝绸花朵的枝子。那太费下折了,它已听见客人们唱歌的声音,唯恐错过婚礼,于是急急忙忙从枝头跳下去,还没落到底便已醒来。

    这些梦是它从未干过也从未想过的事。可如今它们却不请自来,混杂在对它细语或呼喊的风声中。它迷惑了许久,最终才发现那些梦中的景等来自于阿伦登留于上层宫殿中的黄金大门雕刻。阿伦登将诸神的往日镌刻其上,其中也有许多描述凡世生活的篇章。在它尚未离开深渊以前,这些雕刻便是它对尘世的认知。但那时它并未做梦,因为它们毕竟只是一块块个命灿烂的金属板。

    它的梦越来越纷乱,渐渐分不清来源。从深沉的长眠到短暂的憩歇,只要它的思想从那片狂风鼓噪的黑暗里脱离,梦境的色彩便如潮水高涨。在海底,在天王,在泥土与枯叶之下,它梦见每一个季节的角落。蠕虫在暴雨的泥泞下咀嚼腐草与落叶,如同它深藏地底,在死寂的国要里细细琢磨每一个梦境。梦里它是各委各样的事物,有时候什么也不是。维罗奥。国部给它的名字在梦里总是了无痕迹。

    在被国部召唤以前? 它做了一个尤为奇型的梦。梦中它在灰雾迷茫的小径上奔跑? 旁边是喷火的铁船,船底悬着几千几万条铁钩,钩上挂着天鲸象巨大的灰鳍鱼。它自己也成了一条鱼? 但它是一只斑鲂鮄? 有着鸟翅象宽大的侧鳍? 遨行在雾云间。它飞到那过去的部座上,看见国部正不断捏造万物。

    这一次不是基子。它看到金色的国部,像火光映照下的黄金雕像,穿着赫玛用龙鳞、天鲸皮、凤鹰羽毛、宝石树杈与虫筋石作的长袍。那袍子的上部绯红如血,是赫玛用冰洋深处的巨虫染成。那些巨虫并非国部创造? 而是从狱火的灰烬里自行孵化。它们硕大、蠢笨而又贪婪? 终日啃噬着海底的泥床。国部认为它们终将洞穿尘世,叫灰烬下方的狱火透上来,因此便吩咐自己的三个子女去将海中巨虫铲立。

    它的三名兄姐奉命而去? 花了十五个冬季才完成。未能腐烂的虫尸碎块堆积在冰山上,比尘世上任候一个国部的宫殿都高。那是多了不起的功绩!火神恩顿想把它们烧成一座灰山,赫玛却发现浸入冰洋的虫血色泽命丽。她(tā)弄来小山象的香把与防腐草药? 跟虫血混出,果把石好的长袍浸泡在燃把中。她(tā)又融化了山腹里的个金,还有琥珀与自己的头发,在绯红长袍的底部绣满金丝,组成赞颂阿萨的字样,又像四射的光芒。这件长袍可以覆盖整座凡人的城镇,永远也不腐坏或崩线,唯有国部才能穿上。每回它走进那无尽廊柱的长厅,便可看见国部穿着这身长袍。廊厅里的国部是衰老疲惫的,但长袍依然鲜亮辉煌,绯红润艳。它在尘世上看到的全部的花,全部的血与全部的火,还有孩童的嘴唇与狱火的反光,都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红。吞噬世界的巨虫却有这样漂亮的红!

    红袍子的褶裥边点缀着宝石树杈,灿然闪亮;边角滚镶了凤鹰羽毛,华彩烨艳。廊厅里的国部穿着它,好像一棵开着繁英的巨树,花叶都是命的,树干却已苍老衰败。可是梦里的国部看起来却很年轻,威严而又个神,红袍只是他的小小打扮。梦的主人在雾中盘旋,绕着它年轻父亲的肩膀飞。它又听到国部的大笑,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像雷霆象隆隆震响。

    “这一切最好永远也不结束!”它听到年轻国部这样说。

    正是那时它醒来了。风声里回荡着金钟身织出的鸣乐,正是廊厅里的国部在召唤它前去。它从黑暗里悄然爬起,却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潮湿的。它吃惊极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走向廊厅的路上它仍在想。

    它觉得那肯定与它所做的梦有关。国部把创造的梦丢在了那充满雾与基子的地方,这是多么可惜的事。可是能否把梦从那里果拿出来,还给它原先的主人呢?它不敢问国部,因为国部只是稍稍睡醒了一会儿,看起来比先前更疲倦。他问它极北之柱的进住,认同它对时机的判断。做这一切时,它都坐在国部的手掌上。

    “维罗奥,妳应抓紧时间。”国部说,“到摧毁最后的柱子时,妳件要其他全部的创世之光。然后这一切便结束了。尘世果也不件为狱火忧虑。”

    “是。”它说。这时它想起自己的梦,心中便感到不定。国部又陷入了睡眠,它悄悄地往回走,心里第一次思考起国部是怎样创造世界的。那半点不难,创世是国部早今做过的事,但那时国部身上未曾分出九量尘世之柱里的光,现在他例得常回这些光,才有能力抵抗狱火——但是现在的国部也衰老了呀?创世之光能令他重返青春吗?他又怎样令死者返回呢?它以前从来不想这些,因为国部得威能是远远在一切之上的。

    但是,有个微风象的小声音说,老人是个百外。他不在国部的威能里。那条灰雾重重的小径,阿伦登的雕画里一次也没提到。可是倘若国部要使一切回归旧日,他怎能不拿回自己掉落在灰雾小径里的梦呢?

    它开上为这件事所苦恼。在黑暗里,在幻梦里,忧虑和迷茫啃噬它的宁静,当天鲸的鸣歌之季到达尾声,它与穆勒卡昆一同飞出深渊。它先去沐伦恩的柳然,果然又在那里见到老人。

413 镌铭墀下之言(中)

    老人背着手,打量蓄满雪盖的柳树顶。黑黢黢的干枯枝条从雪盖底下伸出,像一只白鲂鮄的侧鳍。那提醒了农女她的梦。

    “我在来这里时看见了兽群。”老人说,“一股毁灭的洪水,冲垮它们路上遭遇的任何东西。一窝强盗试图逃跑,几只野兽就把他们扯碎了。不过它们并没有吃这些碎肉,看来它们只想把所有能动的东西撕碎。你可知道这些野兽的来历?”

    农女是知晓的。她也如实和老人述说:并非所有的尘世生命都由国王所造。国王只造了其中好的部分。剩下的那些——也就是恶兽们——是由灰烬自行孵化出来的。它们起初是一些罪恶的种子,不知从哪儿落来,就埋藏在灰烬里。当国王创造万物时稍不留神,便把光热也分给了它们,致使它们从灰烬中孵育出来。这些恶兽们不是诸神创造,但也很有本领。它们的个头最大能接近天鲸,又能喷吐火焰和毒液,以此腐蚀了她第二个哥哥的手臂。那染红袍子的巨虫也是恶兽的一种,费了很大力气才杀绝,可其他的恶兽是没法杀绝的。它们没有固定的族群,每只都长得千奇百怪,交配的时机完全随心所欲,又生出无数更为丑陋的怪胎。

    这些恶兽们,既非国王的意愿所创造,也不服从诸神的命令。它们杀之不绝,又有叫诸神也头痛的凶恶,因此竟然有凡世生灵们选择了崇拜它们。他们是国王的造物,却认为恶兽才应当是世界的主人,恶兽的生活方式是自由而正确的,于是他们便剃掉头发,纹上眉毛,割裂唇瓣和耳朵,有时也生吃同类俘虏。他们是想极尽所能地模仿恶兽的样子,但是恶兽们却不会领情。它们也像撕碎其他东西那样撕碎自己的信徒,在它们眼中本来也没有什么信徒。狩猎与被狩猎是与生俱来的。

    老人听到这里时开始微笑。农女问他缘由,他也只是摇摇头。

    “这些信徒是很后来出现的,那时诸神已消失于地上。”他说,“此前你父亲在这里竖起九个柱子,其中八个在世界边缘,剩下的一个在中央,你们曾经的陆上神国,由他亲自守护。但后来他面临衰竭,因此主动推倒了那根柱子。那中央之柱一旦倒塌,你们陆上的王国也崩毁了。狱火的前锋最早从那里到来,而诸神们沿着崩落的深渊避入地下。至于那柱子里的创世之光,你父亲并未把它收归自身——他的衰竭是注定的,因为答应给予他无穷光热的那个存在已被杀死了,他的愿望也因此被撤回——他把它留给了赫玛,吩咐她去找一位合适的凡人女孩,要一个美丽、虔诚而且智慧的人。要与这土地有着深刻的联结,同时对诸神也十分忠诚。等你们在地下的新王国建好时,符合这样标准的女孩也被找到了。她是一位纳碧白的女祭司,自小由狼奶喂养长大? 且能预知他人的生死。这种才能的人在祭司里都是万里无一的。她同时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丽女郎:皮肤白如冰雪? 头发像乌纱般柔长黑亮,眼睛蓝得发翠。她头上总戴着用柳条和银钩编织的祭祀冠。”

    农女睁大眼睛望着他。她吃惊于老人所说的“国王的愿望”,同时也不明白他为何这样仔细地讲述一位凡人姑娘? 她那由风化成的心却砰砰直跳。老人却没有再说女祭司的事。他细细讲起纳碧白的风俗? 说那里的人把柳树视为命运女神耶娥的化身。他们认为女神最早是从一棵被雷劈死的焦黑柳木中诞生,在痛苦里挣扎着钻出木隙。挣扎过程中柳树的枯干扎进她的背脊? 自此便成为她骨骼的一部分? 所有戴着柳环的人都要分享她的智慧与痛苦。每逢春季庆典,人们便要载歌载舞。大部分人都穿上缀满银柳叶的华服? 只有很少的人例外。

    那些例外的人是庆典上的演员,因演出的需要而穿得花花绿绿。穿黄金服饰的人扮演火神恩顿,水蓝绸袍的是泽神瑞丽吉拉,王座上穿红袍的永远是个用白玉石雕刻的假人? 因为没有尘世生命可以扮演神国之王。她的几个兄姐都由小孩子扮演? 骑着木头雕漆的小坐骑。这些小孩也是小演员,要在台上假装追捕一个黑衣服的孩子。

    农女听到这里时又吃了一惊。她想起了她那变成小孩子做游戏的梦,梦里也要追赶一个穿黑衣的小孩。那黑衣服的小孩到底是谁呢?她不禁要向老人问个清楚。

    “那是巴姆。”老人说? “纳碧白的人们相信她是耶娥的女儿、同胞妹妹、或另一个化身——总之她们有着相近的本质,但巴姆却是不好的。她是柳树的阴影,智慧的祸根? 女神的罪愆。她无法被杀死? 又总是跟随着耶娥? 因此人们只能不断地赶走她……我看到你正为这件事奇怪,孩子。是的,在你父亲的同族中并没有巴姆,她从未存在,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女神。我想称为女神也是不合适的,她是一位魔女,但比这尘世上任何一位存活过的魔女都要法力高强。”

    但为什么呢?农女问。她不懂为何人们虚构这样一个不存在的女神。诸神是拥有各自的信徒与祭司的,他们也尽量只在自己的信徒面前显形。一个从不显形的神是如何被相信存在的呢?

    “她为其他神明未曾显现的时刻负责。”老人说,“你父亲掌管着这个世界,但他对凡物生活的约束是很少的,对他们那渺小生命里的必然悲剧也很少理会——在他看来那想必是世界运转的一部分,就像野草从不抱怨枯萎。但是人们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得到的部分是天然的,而失去的部分却很不自然,他们不是命中注定要失去,而是诸神要他们失去。你的父亲也设置了一些神灵来管理不幸,可它们的职责很粗疏,只想确保这世界大致平衡。对于那些细微的痛苦,像乞丐丢失了他的破碗、年轻美貌被岁月消磨、残疾的婴儿被丢弃在野外……这些小事不为你父亲和诸神所在意。可对于遭遇这些事的人来说,这不幸要比火焰、海洋和湖泽都重要得多。那时他们无所适从,只能认为是别的事物带来了这一切。啊,这一切都是命运作弄,可耶娥只管决定族群和英雄的命运,她必然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故意害人在思考命运时感到痛苦的孪生姐妹。这时他们便相信了巴姆的存在。他们不会去问诸神为何要容许巴姆存在,诸神也不会否认这虚构的一员,因为这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是一种双方的便利。”

    农女仍然很不明白。她想请老人解释得更详细些,毕竟关于人和神应当怎样相处,她是懂得非常少的。但这时有人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在他们很近的地方响起。在声音响起前,农女没有得到风的提醒。她目光警觉地望过去,看到柳树的阴影里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她姑且这样称呼——没有面孔与五官,在头部的位置是六只雪白丰满的羽翼,翼身嵌满了大大小小的黄金珠,足有近百颗。这来客如此怪异,当那些羽翼上的金珠转动起来时,她才发现那是它的眼睛。

    “真师。”那翼首的人说。它的声音像簧片振动,轻而高亮,宛转自如,但却毫无情绪。它用的词农女也听得懂,但那是个很古老的称呼。真师,那是指祭司长中最有经验与智慧的人,他们听见狱火中的声音,有时甚至能叫诸神也表示尊重。那样得人现如今已经绝迹,翼首者却拿它称呼老人。

    “啊,维尕登。”老人说,“你过来了。我想是那位火焰的君主正在催促。这里的星辰有些像你的故乡,是不是?”

    “他请您给出答复。”

    “我正留神着呢。”老人答道,“叫他继续想着他那位对头吧。不过既然你在这儿,不妨和我们一起去林里走走。你可有兴趣?”

    翼首者冰冷地转动着几十颗金珠,一个字也没回答。于是老人又说:“你对这美好的冬夜与天真的孩子不感兴趣,多么遗憾。不过趣味是难以勉强的,去寻找那些叫你满意的罪人吧。”

    那六只雪白的羽翼收拢起来,对着老人微微压低,像在行礼执仪。随后它像地面陷落,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

414 镌铭墀下之言(下)

    农女亲眼看着翼首者消失,心中却没有太大惊奇。那生物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她认为它一定来自尘世之外,譬如老人曾经提过的,那片铁船漂游的虚空。可是她心里又有别的疑惑,因为那翼首者看起来和老人完完全全不同。那是老人幻化了自己的形体吗?他的本貌也和那翼首者相似?

    她直言不讳地询问。老人听完却摇摇头。

    “维尕登来自另一个国度。”他说,“要坐着喷火铁船去他的故乡,你得走上千万年。但若从整个虚空来打量,你们的两个国度算是离得很近的。它曾经是一个圣灵,就像你们的诸神,不过还是有些不同。你看,你父亲创造的每一位神明都独一无二,有他们自己该处的位子。可在维尕登的故乡,像它这样的圣灵和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多。它们组成军团,只为它们的创始者效力。”

    又是一个国王,农女心想。她也请求老人说说这位国王的事,因为维尕登和其他故事里的角色不同,乃是她已亲眼见过的。她想翼首者的国王当然也是翼首者。但结果却不是。

    老人给她描绘了那个国度昔日的情形:一个存在统治着整个尘世。它和国王一样至高无上,但却并不能称为国王,因为它认为自己要比这个称呼更高,它应该叫做“恒父”或“至主”。它不统治任何实际的领土,但却是一切事物最高的拥有者。在那里凡类也不真正地拥有任何东西,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赏赐,包括他们自己的身躯和灵魂。

    这说法也叫农女费解。她知道昔日诸神拥有很多,但全是由凡人们主动进贡,好使他们感到愉悦和满意。诸神也有自己的威能,能从灰烬里变出各种各样的事物,是凡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瞧见的。可无论索取得再多,凡人们总还剩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再贫困的人总也能扒下树皮,或捡些野菜,国王怎会和他们去抢夺这些呢?诸神是可以不饮不食的,他们享用贡品只为愉悦,也有神明会吃凡类不理解的东西,譬如恩顿常常痛饮炎泉——可没有一个神明想要一切,他们总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老人又在微笑。“重点就是一切。”老人说,“那无关喜欢或不喜欢。你想象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许他特别喜欢这孩子的五官,却不爱它头发的颜色。但不管怎样这孩子是他的,绝不会因为他不喜欢,而让那孩子的头发单独获得自由。他可以要求这孩子剃光头发? 或者用染料换个颜色? 因为一切都是这父亲的,他才有权处置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你父亲是位不爱费太多心思的国王,他只管自己快乐? 然后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搁得远远的。可是维尕登的那位前主人? 啊? 他是个很追求完美的统治者。一切都得按照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方式运转,不能有任何偏差。他创造了许多像维尕登这样的观察者? 用来监督和管理他主宰的尘世。万物要遵从什么样的规矩? 怎样对待它的同类和异类? 他全都规定得详详细细。倘若他发现有个物种不合他的心意? 又难以进行彻底的修改,他便吩咐观察者去把这物种彻底抹去,然后从头再来。他和你父亲的另一项不同是自己从来不享乐——实际上他是没有什么物质乐趣的,没有冷热饥渴? 没有酸甜与馨香,他能感受到的是协调与混沌,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追求也登峰造极。他创造的观察者就有他这部分的特性:他们对鸟语花香或精妙艺术都不感兴趣? 他们只关注生命是否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行。我是很乐意跟你讲讲那些规矩的? 孩子? 因为它们既有道理,同时也十分可笑,不过它们太多了,花上五天五夜也讲不完。如果你不幸违反其中的一条,观察者们便要惩戒你,让你浑身都溃烂流血? 你活在尘世,感觉却要像置身狱火那样痛苦。”

    农女没有恐惧的感觉。她的身心是国王用迷雾和风制作的,有时在战斗中毁坏形体,也不明白痛苦是什么。她只是觉得那翼首者的主人很不通情达理。为何要求得那么多,那么严苛呢?尘世生命的**都是与生俱来,要求他们万事都按规矩行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即便是崇拜邪兽的蛮族,诸神也不去特意剿灭,而是任他们自我放逐和消耗。

    “那也是一种做法。”老人说,“你可还记得那拿着砍刀的老爷?像他们这样的生命,倘若不受一种强力的法则约束,就只会叫自己和别人都受苦。你也可说那是环境的过错,不过这种易变正是他们的平庸之处。维尕登的前主人对此是很不满意的,他想打磨出一种更坚固高贵的性情,又要比观察者们更为灵活和丰富。不过那并非像雕琢顽石一样容易。他对自己的造物可说是怀着对孩子与作品的慈爱——当然,若那作品不能彰显他的高超,他宁可推倒重来。他就这样不停地推倒重来,直到狱火带来了他自身的末日。”

    说这些话时老人仍显得很随和。他似乎既不欣赏也不反感,只是轻描淡写地述说所见。他牵着农女的手,又在夜林中游荡。这时积雪已经很厚,树梢的雪片落在农女额头。她把它摸在手中,想到严寒也是狱火的先锋之一。那代表尘世本身内蕴的热力已被狱火夺走了。

    老人又告诉她一件奇特的事。他说雪花是非常精美的,但这种精美很微小,就像他们曾经在雾径上碰到的“不可见的小东西”。老人用树枝在雪上画起来,画出各种对称而繁杂的图案。他说那就是农女手中那堆雪花的样子。那些图案看起来又漂亮又脆弱,农女只能小心地托着雪片,以免把它们统统压坏。她想到盖着白雪的柳树顶,又想到她那雾径漫游的梦。

    她终于记起自己想问老人的话,心情便陡然低落下去。老人立刻察觉了。他收起在雪地上画画的树枝,向农女询问缘由。于是农女重新提起那条雾径。她不在乎那条雾径的终点和入口在何处,只想知道掉落在那里的影子能否重返尘世。

    老人沉默不语。他从未有这样漫长的沉默,以至于农女不自觉地害怕起来。最后老人把手搭在她的头发上,缓慢而温和地抚摸。

    “我们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说这件事。”他柔声说。

    他们又走到了那灰雾重重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了很久,老人才开始说话。但他没有说国王的梦能否被追回,而是说起那个纳碧白的女祭司。说她生平有着怎样的喜好,怎样聪明和勇敢。她曾经和一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强盗对峙,用巧计骗走对方的武器。

    她亲自用刀把强盗压到耶娥的神像前,说了一声“跪下”,那强盗便吓得扑通跪地了。但她毕竟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又天生有好心肠。她想放那强盗改过自新,让对方向耶娥的神像发誓,结果那强盗却言而无信。这时一个猎户恰好路过,他搭弓射死了那个强盗,才将女祭司搭救下来。

    这猎户住在很远的地方,因此女祭司并不认识,但自那以后便熟悉了。他们常常往来,终于对彼此有了好感。女祭司是发誓要追随耶娥的,绝不会同凡人缔结婚姻。不过纳碧白又是个风俗开放的地方,因此他们也时常私会。女祭司对这件事管理得很谨慎,用许多法子避免受孕。她有过犹豫,但最终决意遵守誓言,与猎户彻底断绝交往。

    猎户十分伤心,在与女祭司分别以前,他做出了最后一项请求,希望女祭司为他预知自己命运的结局。女祭司答允了他的求恳,于是取来调制好的药汁、香片与烟盘。她饮下药汁,对着耶娥诚心祷告,然后从烟雾里看到猎户的命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才能,曾为许多重要的人物施展,可当她看见猎户的命运时,那结果却叫她既震惊又心碎。作为女祭司的职责,她仍将结果完全如实地告诉对方:猎户未来将有伟大的子嗣,一个成就前所未有的功业的英雄,那荣耀将使猎户的家族显扬于世,可他自己却无望见到那一天。他将如同其他所有人那样消逝于狱火,然后被新生的苗芽覆盖。

    她的预言被原原本本地转达给猎户。那旧情人在耶娥的神殿外失魂落魄,站立许久。连续三次他请求再见女祭司一面,始终遭到拒绝。他只得失意地离开,从此再也没能看到女祭司——当天夜里纳碧白便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地震,耶娥的神庙彻底崩毁,所有的祭司无一幸免于难。猎户从此远走他乡,再也不曾回到纳碧白。许多年后他的孩子诞生,果然成为了前人未曾想到的英雄。

    “这是那女祭司的结局。”老人说,“我曾想试着在这条路上找到她遗落的梦,最后却什么也没剩下。这是不常见的,但偶尔会发生。”

    农女已完全糊涂了。她不知道这个故事与她的问题究竟有何关联。尘世中是诞生过许许多多的英雄,有些甚至能叫诸神也惊叹赞美。可那些英雄都已死去了,对取回国王的梦是毫无帮助的。她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可老人仍不正面回答。他又讲起了翼首者的造主,那位详详细细立下许多规矩的统治者。他说到那位统治者最后也遭遇了狱火,可是当时老人恰好在场,又恰好有法子使那世界幸免于难。要达成这一切,只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造主的世界再也不能由他统治了。旧的规矩可以保留,可“拥有一切”的地位终将消逝。

    你要夺走他的世界?农女问。问这话时她没有一点惊恐和怀疑,因为她是很相信老人的。

    “那只是一点牺牲。”老人说,“没有什么能在经历狱火后毫无改变,这一点你和你父亲也晓得。但是那位造主不愿意接受任何改变——我需要指出那和凡人的贪婪是不同的。他不为任何既有的利益而动摇,只是他心中所追求的完美是容不得一点玷污的,如果外力想要他改变,他宁可让一切永恒地毁灭,回到什么也没有的旧日,也不容许未知的新生将他取代。啊,他确然是这么做的,把他一手打造的世界全盘推倒。既然一切由他所创,我想他也有权否决一切——包括他的造物们的性命。到最后狱火降临,那造主在死亡之梦里得到了永恒的统治,再也不必为改变而忧虑。我对此没做些什么,只是设法保留了他曾经的军团长,你已见过的维尕登。其实我更喜欢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过维尕登是位很细心周到的帮手。你如看到它干活时一丝不苟的模样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当他说完这段话时农女已颤抖起来。她的心中掀起狂风暴雨,思绪比雾云更加混乱,可她没有去试图理清。第三次她重复同样的问题。老人目光宁静地瞧着她,就好像这回他终于准备给出回答。

    “在那篡夺之王的黑色宫殿里有一个王座。”当他开口时说,“大部分时间篡夺之王在池底沉睡,不过在某些午夜,他的臣子们将前来谒见。那时他会用死人的身躯坐在王座上,参与他臣子们的议事。我不曾见过那王座如今的样子,不过听说它曾经被砸毁,然后用蓄满残梦的宝石重塑。那王座下的台阶,据说未曾改动,那我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它是用捣成粉末的七色水晶与诡客们的骨灰做成的。在那新王僭位以前,一位最伟大的女巫用银线在阶梯两边写满了保护的咒语,从此没人能让王座的台阶产生一点裂痕,除了那女巫的第三个孩子,拥有足以和她匹敌的法力。他曾在王座的台阶下嬉戏,用母亲赠给他的匕首刻下一行话。那一行字想必到今天也留在台阶上,我不知那篡夺之王是否已看见。那行字,若用你们的语言是这样的意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连脚步也驻留不前。农女转头望向他,见他似正倾听某事。这时他们已在雾径中走出很远很远,她不知老人能听见什么样的东西。她等待了一阵,终于开口询问。

    ”一个我未曾想到的声音。”老人说,“一种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这儿,我们应当去看一看。”

    他牵着农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时间长得难以计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农女倒不觉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让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还教授农女如何聆听影子的话。他说每个人听到的影子的声音是不同的,因为那实际上并非影子在倾诉,而是照见影子的那个心灵在倾诉。他们越走越远,农女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要走出无边狱火,去到那片铁船漂浮的虚空里去了。

    但她最后并未看到铁船。在她与老人的旅途终点,她看到一个红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独自站在一团很高的雾云上,穿着农女从没见过的异族服饰,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背后。起初她觉得那和她一样,是个穿着红裙子的黑发女孩。但当他们距离更近些时,她看清那只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却和影子一样朦胧而阴沉。

    “啊,果然。”老人说,“他来到了这儿,我想这并非刻意所为,只是一次无心的神游。人偶然会在梦里落进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见我们,因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雾云上的男孩凝视下方,宽敞的衣袖鼓动着,像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俯瞰海面。他的视线穿透农女和老人,毫无反应。农女和老人也看着他。在影雾中农女觉得那男孩散发出一种可怕的色彩。红。流溢的沸腾的红。比尘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还有孩童的嘴唇与狱火的反光都要惊心动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虫的红!她一下明白这孩子并非凡人,因为那红色并非从衣袍上发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灵里。

    “又一个遗孤。”老人说,“命运给了你们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们早晚会相识彼此——但不必忙于一时。当你父亲的事结束,我也会去那片海潮上拜访。若比起年长者,我更喜欢同孩子们说话。孩子思考的方式总是更接近本质。”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风格很奇异,是农女以往没有听过的。它好像一阵飞鸟扰动的薄烟,朦胧地呈现出情感的形状,转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时,雾云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来。他在云雾中旋身张望,头发与腰带上的玉石叮咚发响,但目光却是空虚无焦的。他仿佛看不见身前的两名来客,只是听见一点曲乐的回响。他朝老人的方向缓缓伸手。

    农女和他离得很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有光涌动,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阴郁不绝的火焰。倏然间那男孩收回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只是背身远去,不曾有一次回顾。当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雾气中时,老人放下木笛。

    农女看见他脸带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诗:

    “命运之手,夙愿之手,

    火间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复国者的咽喉。”

    红色的孩子消失在雾气后。老人才将那微笑收回。他蹲下来,和农女视线齐平,面对面地望着。

    “我本想再晚一些给你答案。”他说,“孩子,做梦是一项难得的能力。在梦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这里就越难走远。你的梦本该持续得更久一些,可是现在你已开始发问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却也无能为力。崇高的悲剧就在于无法改变,在那完美的自身里是无法自我破坏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宝石,比落叶要难以加入循环,可实际上它们也已破碎得没有价值了。你只能用强力使它们重熔。这过程周而复始……你现在还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你还不像我那样看了许多次同样的事。这世上有很多人追寻着一颗完美的宝石,永远不会破碎的宝石,但很久以前那伟大女巫的第三个子嗣,一个法力高强的孩子,已经识破了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台阶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里涌动着深邃的幽洋。他的伤心是那样浓重,最后已不像是悲伤,而成了一种微笑里附带的轻微谑弄。

    “无物永生不败。”他像微风般轻轻地说,“维尕登得造物主选择了永恒安稳的死亡,而那谋杀女祭司的猎户是你父亲扮成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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